衛(wèi)靈公首章。
問:明日遂行,在陳絕糧,想孔子都不計較,所以絕糧。朱子曰:“若計較則不成行矣?!苯癜矗菏ト藶閷W用心,固不存計較功效心,亦不存計較患難心??鬃又陉惤^糧,自近代人觀念言之,固非孔子命該如此,乃是孔子猖狂妄行,自招來此許多磨難耳。豈其然乎。
無為而治章。
朱子曰:“老氏之所謂無為,簡忽而已。如此所謂無為,是什么樣本領,豈可與老氏同日而語。”今按:老子言無為,每常過重自然而簡忽于人文。今人則以自然與人文分別看,求以自然來補益人文,甚至不惜違反自然,及此謂之有為??鬃又詿o為,則自然與人文一以貫之,而達于人文之最高可能,是即無為以有為也。
子張問行章。
朱子曰:“言忠信,行篤敬,只說言行當如此。下一句蠻陌之邦行矣,未須理會。及其久也,只見得合如此言,合如此行,亦不知其為忠信篤敬,而忠信篤敬自在,方好?!苯癜矗好献有腥柿x與由仁義行之辨,行仁義亦當不知其為仁義,乃更高。此亦一無為也。在我則為天德,在我之外則為天命天理,而天人合一矣。
直哉史魚章。
朱子曰:“學者當知伯玉所以如此,蓋其德性深厚,循理而行,自然中節(jié)。初非規(guī)規(guī)然務為緘默,而預為可以卷懷之計也?!苯癜矗捍硕魏x可與上引數(shù)段涵義互相發(fā)明。但朱子說此數(shù)條,每提到一理字。今人必先問此一理字究當作何解,則已離開了該當理會處,而于無可理會處作理會。則所加以理會者,亦惟在一些文字思辨而止,與上引諸段之真義則無關。如朱子言,“仁者,心之德,愛之理?!庇盅裕岸Y者,天理之節(jié)文?!苯砸呀忉屆靼?,無可再作詳解。若有不明,不如反就《論語》論仁及禮處解之。凡朱子在此數(shù)章所言理字,亦不如反就《論語》忠信篤敬仁義諸字解之。如此則朱子解《論語》,豈不等于無解,此亦所謂述而不作也。
今再淺白言之,上自孔子,下迄朱子,凡所思辨,都還是此一番道理,惟多用些語言文字來作申述而已。朱子以下,大體還如此。此之謂中國之傳統(tǒng)文化。直至晚近而大變,此亦學者所不可不知。
志士仁人章。
朱子曰:“仁者,心之德,而萬理具焉。不合于理,則心不安,而害其德矣。順此理而不違,則身雖可殺,而此心之全,此理之正,浩然充塞天地之間,夫孰得而亡之?!庇衷唬骸爸臼咳嗜怂圆磺笊院θ收?,乃其心中自有不安不忍。所謂成仁者,亦但以遂其良心之所安而已,非欲全其所以生而后為之也。今解者每不以仁義忠孝為吾心之不能已,而以為畏天命謹天職,則是本心之外別有一念計及此等利害輕重而后為之也。誠便真能舍生取義,亦出于計較之私,而無愨實自盡之意矣?!苯癜矗捍藯l辨心與天,極精辟,極超卓。心是吾生吾身之最親切最具體者,故人之一生最真實者惟此心。一切行為皆由心起,因其自然如此,故謂心亦天耳。人之具此心,即擁有天矣。今人必依西說,分心為情感理智意志三方面,以配合于中國自有之仁智勇三德。然則殺身成仁,豈只為情感方面事。朱子必言心之全德,其實則只此一心而已。中西雙方,究孰為識此心體之真。抑且西方對自然界僅信一神,謂惟上帝可以宰制此世界,其他盡可任人驅(qū)使,供人利用。中國信多神,自天帝外,地上山川草木亦皆有神,可以影響人生。而認人生則有大生命,即心,普遍相通,流行常在。身為小生命,限于軀體,互不相通,依時死亡,不斷變換。而西方人則惟重視其軀體,而主個人主義。雙方又誰是誰非,誰得誰失,寧不當續(xù)加研尋乎。
吾嘗終日不食章。
朱子曰:“勞心以必求,不如遜志而自得。思是硬要自去取。學是依本子去做,便要小著心,隨順個事理去做,軟著心貼就他去做?!苯癜矗骸墩撜Z》每學思兼言,而重學更甚于重思。朱子此處把思與學分作軟硬來說,思是硬著心要自己來取得??鬃铀^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便是硬著心之一例。學是依照前人舊本子,則自要小心隨順,便軟著心了。西方人重思尤重于學,即如牛頓,從蘋果落地想出地心引力萬有引力的理論來,顯是只在思,不在學。亦可謂西方人乃即思以為學。而中國人則學以有思。故西方人常見為硬心腸,而中國人則比較是軟心腸。文化不同,亦從學與思之一輕一重來。朱子又曰:“遜志是卑遜其志,放退一著,寬廣以求之,不恁地迫窄,要一思而得?!苯癜矗褐袊鴮W人先要卑遜其志,要懂退,要懂寬。西方學人則迫窄了,所以成其為專家之學,而又必要自創(chuàng)造自表現(xiàn)。中國則稱通儒通學,乃通于師,通于友,非遜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