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仁為美章。
問:里仁之說,孟子嘗引以明擇術(shù)之意矣。今直以擇鄉(xiāng)言之,何也。朱子曰:“恐圣人本意,止于如此。而孟子之言姑借此以明彼耳?!庇衷唬骸叭缑献诱f也無害。”,今按:此條指出孟子引《論語》有失孔子本意處。朱子又屢指出程子引《論語》失孔子本意處。但朱子又明言其無害。實則朱子說孔孟,宜亦有失孔孟本意處。讀者能知此,又能知其無害,斯始可與論中國學術(shù)傳統(tǒng)之深處。
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章。
問:安仁利仁之可以久處約長處樂,何也。朱子曰:“胡氏于此發(fā)明,似得其本旨者。曰:舜之飯糗茹草,若將終身。衣袗鼓琴,若固有之,此安仁者之久處約長處樂也。原憲環(huán)堵,閔損汶上,魯之季文子,齊之晏平仲,此利仁者之久處約長處樂也?!眴枺悍穷侀h以上不知此味。曰:“須知到顏閔地位,知得此味,猶未到安處也。”今按:此條若用西方哲學思辨方式來做發(fā)明,恐終難達。朱子引胡氏語,以舜至晏平仲諸人之具體行事說之,則本旨自顯。又謂到顏閔地位,方知得此味,但又未到安處。則中國學人求知,亦顯與西方哲學家求知有不同。到了知處,猶未到樂處,則又顯與西方哲學境界有不同。故西方哲學與史學分,中國則絕無此分。而朱子主張格物窮理之精義,亦由此見。若定要把中國人所用道德二字,分立為道德哲學,則自見與中國傳統(tǒng)意見大有乖離。
惟仁者能好人章。
問,公正之說。朱子曰:“公者,心之平也。正者,理之得也。一言之中,體用備矣。”又曰:“惟公然后能正。公是個廣大無私意,正是個無所偏主處。”又曰:“以無私心解公字,好惡當于理解正字。有人好惡當于理,而未必無私心。有人無私心,而好惡又未必當于理。”今按:今人多連用公正二字,其實公自是公,正自是正,此兩字有別,而相少不得。此條就公正二字,來分別心之體與理之用。分別得細,卻更見其和合之深。陽明承象山意,爭心與理一,又言知行合一,而教人于事上磨煉,似亦未失朱子大旨。然終不如朱子立言之周到。西方貴專門之學,心不能廣大無私,而所主之理終亦不能無所偏。學如何從公正處人,又從公正處出,此是一大問題。
茍志于仁矣章。
問:過與惡何分。朱子曰:“惡是誠中形外,過是偶然過差?!庇衷唬骸爸居谌?,則雖有差,不謂之惡。惟其不志于仁,是以至于有惡。此志字不可草草看?!苯癜矗褐袊幕瘋鹘y(tǒng)正是要教人一切志于仁,所以盡有過差,卻不志于惡。西方人一切不求志于仁,雖富雖強,其善惡卻難言。耶穌傳教不得謂其非志于仁,一到歐洲人手里,則變了。即如十字軍遠征,亦不得謂非惡,終是與十字架精神不同。何以同信一上帝,定要對異教徒斬盡殺絕。則其非仁意,亦可知。
富與貴章。
朱子曰:“眾人固欲富貴,然得位以行其道,亦君子之所欲也。眾人固惡貧賤,然身困則道否,亦君子之所惡也。故欲富貴而惡貧賤,人之常情。君子小人未嘗不同。君子之所以異于人者,特以非義而得富貴則不處,不幸而得貧賤則不去耳?!庇衷唬骸案慌c貴,貧與賤,方是就至粗處說。后面終食造次顛沛,方是說得來細密。然不先立得個至粗底根腳,則后面許多細密工夫更無安頓處?!苯癜矗捍艘弦还?jié)乃合情合理之言。中國人于貧賤富貴之差,有好安排,有好指導。所欲有不處,所惡能不去,建群立國,已四五千年于茲。今國人乃棄置不加理會,一若論經(jīng)濟,非資本主義即共產(chǎn)主義。論政治,非自由民主即階級集權(quán)。建群立國之大道,盡在人,不在己。風氣已成,一時亦無奈之何。此引下一節(jié)根腳已差,工夫無安頓處,宜乎今日之一切難言矣。
我未見好仁者章。
朱子曰:“好仁者,是資性渾厚底,惡不仁者是資性剛毅底。好仁者惻隱之心較多,惡不仁者羞惡之心較多。”又曰:“好仁底較強些子,然好仁而未至,卻不及那惡不仁之切底。蓋惡不仁底,直是壁立千仞,滴水滴凍,做事得成?!苯癜矗褐袊酥v道理,只從普通人日常人生處講。如仁不仁,好人惡人,有此心,一切行處逃不離,一切道理亦盡在此上面。何如西方哲學所講,都遠超出了此等處,才有講究。又西方人似乎惡甚于好,資性剛毅,但所惡乃是貧賤,不是不仁,故不得說他們是壁立千仞,做事得成。此處須細辨??鬃釉唬骸坝^過斯知仁矣?!敝袊幕校砸嗖荒軣o過失,但觀其過處,自知其用意之仁。近人盡量評斥古人,亦非無過。而其過處,卻多陷于不仁,此不可不慎。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章。
朱子曰:“一是一心,貫是萬物。不論何事,圣人只此一心應去?!苯癜矗褐熳诱f一貫,乃以一心應萬物。如一堆散錢,將一條索子穿了,此其重心可知。但與西方哲學所主心一元論大不同。心一元論乃說萬物分析到最后,只是一個心,此是向外求真。哲學上之唯心唯物,其實與自然科學同樣是向外尋求。中國道理重在人生實際行為上,以己之內(nèi)心去應萬物,則心與物顯屬分了。故以西方哲學來說,朱子近似一二元論者。實則非二元,只能說是多元。亦非多元,朱子只就人的行為說,只能說是一人本位,或人生行為本位,始得之。故又曰:“夫子教人零零星星,說來說去,合來合去,合成一個大物事?!贝舜笪锸乱嗳允且蝗松?,在人之內(nèi),不在人之外。西方哲學則要從外面合成一大物,或唯心,或唯物,或上帝,則宗教科學哲學,在西方實只是一個,只是向外尋求。而說來說去,合來合去,人心不同,乃合成三個,即宗教科學哲學是也。都由外面說,不著有己心,非孔子所謂之一貫。朱子又說:“譬如元氣,八萬四千毛孔,無不貫通?!贝酥溉松碇浴V袊松?,一身貫通,身與身又貫通,故得健康長壽,其民族生命之悠久舉世無匹。朱子又說:“天道猶言體也,人道猶言用也?!笔翘烊撕弦弧H说兰春嫌谔斓?,猶吾身之元氣與天地之元氣亦無不貫通也。朱子又說:“某解此亦用力,一項說天命,一項說圣人,一項說學者。天是無心,圣人是無為,學者是著力?!苯癜矗捍酥εc無為與無心,亦一以貫之。故孔子只說,吾道一以貫之,而曾子說之以忠恕。忠恕即學者之著力處。西方人則或著力在宗教,或著力在科學,或著力在哲學,皆注意在外,故其元氣終不貫通。
君子喻于義章。
朱子曰:“小人之于利,計較精密,有非君子所能知者。緣其氣稟中,元有鏖糟濁惡之物,所以才見此一物,而其中元有之物即出來應。君子之于義,亦如此。”今按:此條謂小人在其氣稟中元有鏖糟濁惡之物,似近荀子論性惡。故理學家分義理之性與氣質(zhì)之性,而主變化氣質(zhì)。可見理學家自有一套,不專以《論語》《孟子》為說,此即孔子所謂亦足以發(fā)也。中國古代與后代之學術(shù)思想,莫不各有異,而重要處,則在其仍能會通和合,成為一傳統(tǒng)。西方則只言變,言進步,無傳統(tǒng)可言。若有之,則亦惟在其求變求進步之一意上。如是則前面并未到家,后面又永不見到家時。中國人則自認為前面到家了,后面仍然會到家??v不是說時時處處事事物物盡是到家了,但總有時有處有些事物,古圣先賢所行,及其一些觀念與理論,則是到家了。今人則謂其只是守舊,一無變,亦未有進步處。此即近代國人與自己文化傳統(tǒng)之主要相爭處。
以約失之章。
朱子曰:“如老子之學,全是約。蓋清虛寡欲是其好處。文景之治,漢曹參之治齊,便是用此。仁宗于元佑,亦是如此。事事不敢做,兵也不敢用,財也不敢用,然終是少失。如熙豐不如此,便多事?!苯癜矗捍藯l說約字全采老子,然并不以老子為全是,為極對。今人一意慕西化,西方亦自有可采處,以西化為全是極對,則大失之矣?;蛴幸猿讨旒戎鲝埧酌希旨嬉锨f為非,則又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