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曰:“仁體剛而用柔,義體柔而用剛。蓋仁有流動發(fā)越之意,而其用則慈柔。義有商量從宜之義,而其用則決裂也?!苯癜矗喝柿x剛?cè)嶂妫乓延兄?。朱子此條極允愜?!缎〈鞫Y》言,東方之人仁,西方之人義。今日中西文化正可以此說之。惟中國人重仁,又重剛,故聞朱子說而喜。西方人重義,亦重剛,則聞?chuàng)P子云仁柔義剛之說而喜矣。但不了解仁的境界,便覺義即是剛。進而了解到仁的境界,則知義仍還是柔了。故持論者,不貴有先入之見,此則學者所宜注意也。
問:“妙眾理而宰萬物?!敝熳釉唬骸暗览砉瘫居?,用知方發(fā)得出來。若無知,道理何從而見。所以謂之妙眾理,猶言能運用眾理也。運用字有病,故下妙字。宰,宰制也。無所知覺,則不足以宰制萬物?!苯癜矗捍藯l有兩要義,一言理,須知方出。言運用理,有語病。如馬克思在倫敦創(chuàng)為唯物史觀階級斗爭的理論,不得謂其全無理。抑且彼乃根據(jù)當時英國之工廠及勞工制度,而發(fā)此理論。果使當時英國人能知覺,能接受,把其當時之工廠勞工制度能加改進,則資本主義不致繼長增高。當時英國人所以對馬氏理論無知覺,不接受,則實有一甚深道理。因西方人一切重運用,其尋求發(fā)現(xiàn)真理,亦為要運用真理。不知真理發(fā)現(xiàn),惟當依循服從,此即中國一順字。若求運用真理,便有私意存其間,已失卻了真理之真。如中國人講孝弟忠信,此乃人生真理,惟當順而循之。若求加以運用,便非孝弟忠信之真了。孟子義利之辨即在此。但當時英國人若因馬克思言來改革其工廠勞工法則,便會失卻了資本主義之運用,于是遂對馬氏所言一若毫無所知,毫不接受。自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帝國主義之為病于世界已曝露。若能因此改進,則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可不再起。但于帝國主義有何運用可言。于是禍因終不能革,轉(zhuǎn)益加深??梢妼φ胬聿辉摯孢\用意,然后其理始見大用。朱子此條言運用字有語病,語氣若甚平淺,而涵義之深,實屬大可發(fā)揮。至如中國提出此理字,在西方人意識中,乃可若毫無知覺。此誠今日研討人類文化問題者一大值注意之事件也。
朱子曰:“昔楊龜山問一學者曰,當見孺子入井時,其心怵惕惻隱,何故如此。學者曰,自然如此。龜山曰,安得只說自然了便休。須其知其所自來,則仁不遠矣。此語極好?!苯癜矗捍藯l辨自然與所以然。自然指氣,所以然則指理。朱子理先于氣之說,即由此等處來。道家崇尚自然,卻不好追問其所以然。故道家言天,只言其自然。而儒家言天,則必追問其所以然。老子太過崇尚自然了,凡屬人文演進,老子意多鄙棄。不知人文演進亦從自然來。如老子言,“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辈恢既祟惐緹o所謂六親之和,亦未有國之建設(shè),六親與國,已不是自然,早是演進之人文了。實乃是先有了孝慈,乃始有六親之和。有了忠臣,乃始有國之建立。老子說得顛倒了。今試問人類何以有六親之和,何以有國之建立,此在自然之中還有一所以然??酌细叱銮f老處,即能在自然之中又追問一所以然,卻非不顧自然來空言一道理。惟孔孟所言道理主要是人本位的。西方人則忽視了人本位,只從非人文的自然中來尋求所以然,則又與人文不相干。耶穌從自然中尋出一上帝來,與西方希臘羅馬傳統(tǒng)不同,但亦與中國儒道觀均異。今國人欲崇尚西化,卻該從孔孟莊老所言指出其不是處,不該只根據(jù)西方人看法來加駁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