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偶遇

紅杏出墻記 作者:劉云若


話說式歐想著便走過去,一看果然是芷華。正在危機(jī)感的壓迫下,便情急不擇方式,感到有萬言千語要說,只是吐不出口,一把拉住芷華。

芷華毫無準(zhǔn)備,突然被一異性拉住,大驚失色,一邊掙脫,一邊細(xì)看,卻是式歐。便欲開言,只見式歐一臉張皇之氣,動作又如此粗暴。想到當(dāng)初那樣情急,此刻更是不懷好意,便死命掙脫。但被拉住衣服走不脫,只急得頓足道:“張先生你是怎的?莫忘了自己的格。你怎該追著找尋我?別忘了這是人家公館。我喊起來便對不住令妹淑敏,你快出去。”說著見式歐扯得更緊,氣得咬牙道:“你真……我喊……”便要張口作聲,式歐見鬧得已不可開交,心中又冤又急,更說不出話。只吃吃的道:“我……我……”這時見芷華已喊出聲來,式歐沒了主意,又不敢去掩她的口,不由腿兒一軟,撲地跪在地下,口內(nèi)才掙出一句話道:“不是……,我求你……救命……”芷華聽得更倏的紅了臉,本來她在這平居無事之對,怎想得式歐正在危難中間,倒更誤會了,想到舊小說里凡遇輕薄浪子調(diào)戲女人,都要說這慈悲救命的話。這真是最下流無恥之言。

說起當(dāng)初式歐向芷華求愛之時,芷華并非對他深惡痛絕,不過格于事勢,不愿一誤再誤,以害仲膺的再害式歐。所以對式歐頗有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苦衷,可見并非完全無情,但到此時見式歐改了昔日溫雅的態(tài)度,變?yōu)閼v賴的行為,便不由把契重的心變?yōu)楸梢?。自想事到如今,也顧不得淑敏的情面。他既如此下流,想?dāng)初對我的做作當(dāng)然都出于虛偽,幸而我不會上這無賴的當(dāng)。如今只可用相當(dāng)手段對付,便圓睜杏眼望著式歐道:“你現(xiàn)在快離開這里。我還可以瞧你令妹的面子,饒恕了你。若再糾纏,我便喊仆人進(jìn)來,送你到警區(qū)去。”

式歐這時才緩足了氣,穩(wěn)定了心向芷華用一只手亂擺道:“芷華小姐,你是完全誤會……我是真真求你救命。”芷華頓足道:“還胡說。你真……”式歐忙分辯道:“你容我說。我現(xiàn)在正有大禍臨身,不知何時便要喪命,所以求你救救。”芷華把袖口向回一拉,式歐也跟著松開。

芷華道:“這你還是亂說,平白地有什么禍?你尋到這里做什么?快給我走!”式歐把頭亂點(diǎn)道:“胡說的不是人。我真是巧了,無故的禍從天降,困在這里,余亦舒對我也沒安好心。大約兇多吉少。小姐你瞧著我妹妹的面上,救我一救。”芷華聽他說到余亦舒,覺得有些詫異,便道:“你起來。余亦舒是這宅里的主人,他怎樣?你起來說。”式歐忙從地下立起,才要訴說,忽然觸起自己的顛沛情形,不由流下淚來道:“小姐你太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真是處境萬分危險。無形被余亦舒監(jiān)禁,不想遇見小姐你,就把你看成救星,你千萬給我想法。”芷畢見式歐這種樣子,才悟到他非有歹意,方才是自己錯轉(zhuǎn)了念頭,幾乎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忙道:“到底怎樣一件事?你說。”式歐收定心神,便把自己從北京來到天津,和朋友同立醫(yī)院的事草草說起,將要說到柳如眉一節(jié),總礙不能出口,便略起不提。只說前夜如何放走房正梁,被官人認(rèn)作亂黨,故而同房正梁一起逃命,到了余亦舒家。那余亦舒怎樣賣友求榮,將房正梁送入羅網(wǎng),又如何留住自己,向自己說了什么話,告知處境的危險,并有挾制利用的意思,自己如何害怕,想不出計較。今天無意中聽小姐講書,方才起意求你相救的話,都說了一遍。芷華聽罷沉吟半晌,才道:“你的話是真么?”式歐道:“在這緊要時候,我怎能說謊?芷華深縐著柳眉道:“我和這余宅也沒有多大交情,不過是在火車上和他家女孩子們遇見,拚命請我來教書,我因她們相待尚厚,所以相處到如今。至于這余亦舒是我那些女學(xué)生的叔父,我只知道他是退職的老官僚,內(nèi)情卻毫不明白。若按你所說的話,這個人可算危險得很。他既賣了房正梁,也該連你一網(wǎng)打盡,不特除了后患,也好多邀些功。他既不這樣做,而且把心腹的話都說給你,當(dāng)然在你身上另有所圖,卻是可怕得很。只是你在這種時機(jī),除了逃回北京,別無良法。不過余亦舒的話若果是真,門外都是陷阱,你又怎能出去?我在這宅里只是教師的位置,除了和女眷稍有感情以外,與余亦舒未打過交道,這可是有什么法子想?式歐懇求道:“不論如何,小姐你只看我妹妹面上,好歹要救我一下。”芷華道。“那自然無須說得,不必說這些。當(dāng)初我病在北京的時節(jié),若不虧賢兄妹救護(hù),哪還有我的命?如今想起還自耿耿不忘。閣下如今遭了這樣禍難,我若坐視不救,還成個什么人?但只倉卒我有什么法想?”說著低頭沉思了一會道:“好在余亦舒對你無論是善意惡意,看樣子尚不急急,可以容咱們設(shè)法?,F(xiàn)在這樣吧,你暫且千萬不要冒險逃走,若真被官人捉去反壞了事。且住在這里,余亦舒無論對你有什么使令,暫且隨口答應(yīng),且顧眼前。我再想法探聽余亦舒的意思。幸而余亦舒的侄女麗蓮,素常和他叔父臭味差池,非常反對。我可以托她設(shè)法。這個麗蓮今天有些不舒服,沒有出來上課,方才她姐妹們出去到親戚家拜壽,她也沒有去。等一會我進(jìn)內(nèi)宅去和她說明這件事。再……”式歐聽到這里,忙攔阻道:余亦舒那樣陰險,家里人料也沒個好的。若透了風(fēng)聲,叫余亦舒知道,怕又連累了小姐你。”芷華搖頭道。“我怕什么?難道他也把我攀作亂黨?再說麗蓮這個人非常熱心,絕沒舛錯。”

正在說著,忽聽有女子聲音,從后樓唱著歌兒轉(zhuǎn)過前面甬道來,唱道:“細(xì)雨斜風(fēng)著意意催,雙雙燕子幾時回?望江南草長鶯飛,春來遍地桃花水。……”唱到這里,已走進(jìn)書房外間,叫道:“先生先生,你怎么要走?我留你玩一天。”說著已走進(jìn)屋里,正要向芷華說話,忽瞥眼瞧看式歐,略一驚異,卻不露羞澀之態(tài),只向芷華問道:“這位是誰?”芷畢忙介紹道:“這位是我同學(xué)的令兄張先生。這就是我的學(xué)生余麗蓮女士。”那麗蓮向式歐略一點(diǎn)頭,又對芷華道:“先生會客,我不當(dāng)攪擾??墒腔仡^先生別走,請你到后樓玩一會,吃完晚飯再回家。”說完轉(zhuǎn)身就要出去。芷華連忙叫住道:“回來,我正有事煩你。”麗蓮又一轉(zhuǎn)身,便坐在一張沙發(fā)上道”“什么事。”式歐見這位女郎,態(tài)度好似行云流水,說話好似并剪哀梨,男子也沒有那樣脆快,不由十分心折。這時芷華向她道:“我有件文要緊又機(jī)密的事煩你。這事也只可和你說。”麗蓮跳起來,道:“盡管說,能辦必辦。”芷華笑道:“你又沉不住氣,這可不是小事。你令叔在家么?麗蓮把雙手亂擺道:“不成不成。要是煩我叔父的事,我可不管,我們爺兒倆死不對眼。我說也白說。”芷華道:“不是這個。我只問你令叔在家不在家?”麗蓮道:“從飯后就出門,聽說又要有官兒做,跑出鉆門子去了。”芷華點(diǎn)頭道:“你知道令叔的官兒怎樣得來的么?”麗蓮搖頭道:“不曉得。”芷華指著式歐道:“這位張先生很曉得。張先生,你不妨把你們的細(xì)情,同余女士說說。”

式歐因不好意思同著女郎面前,毀謗她的家長,頗覺忸怩。芷華道:“你不好意思,我代你說吧。”就把式歐方才所說的話,又代述了一遍。那麗蓮聽完,臉上頓時交了顏色,出了一口長氣。對芷華道:“先生,你記得我早說過,早晚要和這位叔父脫離關(guān)系。那時你還許笑我目無長上,現(xiàn)在可快實(shí)現(xiàn)了。他那樣陰狠卑鄙,我再沒法同他再住下去。我父母早喪,由叔父撫養(yǎng),我不能勸他。只有離開的一法。”芷華道:“你別這樣張致,先做件德行事。這位張先生現(xiàn)在進(jìn)退無路,又不知令叔對他有何秘謀,請你設(shè)法救他一下。”麗蓮道:“我有什么法子呢。”芷華道:“請你急速探聽令叔留住張先生是何意旨,然后咱們再想辦法。”麗蓮道:“我這位叔父,從幼兒就詭計多端,無論有什么主意,向來藏在肚里,絕不肯告訴人。據(jù)我想他對于這位張先生,絕沒什么好意。但是在他的計劃沒實(shí)現(xiàn)以前,真沒法打探。再說我們這一家的人,沒一個能和他說得進(jìn)話去,尤其是我和他感情最壞。前幾天他無故的找尋到我頭上,嘔了一頓氣。氣得我好幾天沒有吃飯。到現(xiàn)在我還怕見他的面。”芷華插口道:“哦。記得前些天聽說你們拌過嘴,倒是為什么?”麗蓮臉上一紅,欲言又止,忽又撅著嘴道:“左不過是他那不要臉的想頭。他從前年丟了官,一直閑在家里,大約納福納得煩了,不知有誰介紹,又認(rèn)識了這當(dāng)?shù)囟杰姷拈T路,想再弄個官兒作作。無奈鉆了許久,不得到手。前幾天忽然想空了心,忽然當(dāng)面同我說當(dāng)?shù)氐亩杰姅嗔讼?,要娶個大家閨秀。有人來向他提親,問我愿意不愿意?我恰巧那天早晨看報,見上面載著督軍夫人不久就要做壽。哪有死人做壽的道理?知道他是朦混我,便問他這位督軍斷的是哪一條弦。明明他還有夫人,為何同我說這謊話?他見掩飾不住,才實(shí)說是督軍的如夫人死了,想要物色一位補(bǔ)缺。那位大夫人早已失寵,雖有如無。督署內(nèi)庭向來是如夫人當(dāng)權(quán),所以這個機(jī)會極好。又說了些這種年頭只要得寵有錢花,管什么嫡庶?而且做了督軍的如夫人,足以夸耀戚族的話。當(dāng)時我氣得要死,便向他說,我沒有這樣福分,也不想嫁人。便是必須嫁人,寧可嫁個拉洋車的,也不愿高攀督軍作小老婆。他聽了我的話,還是不知進(jìn)退,仍自竭力勸誘,我自想早年喪了父母。依著這樣叔父,竟用侄女的身子去買官做,真算喪盡廉恥。我只拚出這條命去,決裂了就尋個死路也罷,便變了臉和他說,你有好幾個小老婆,何不給督軍送一個去。他急了,罵我不識抬舉。我就抱著我父母的靈牌大哭,鬧著要去尋死。哪知他倒軟了,反而當(dāng)著人給我陪了不是,我只得忍住。但是知道他絕不肯就此罷休,到如今還息息防著。你說我這種情形怎能向他探聽消息呢?”芷華聽了愕然道:“莫怪我說,真不知道你這令叔這樣混賬。可是這事更難辦了,這家里除了你可托,你妹妹麗琨麗玲都是小孩脾氣,托她們倒怕誤事。這可怎么好呢?”這時式歐一面詫異麗蓮的說話爽直,竟肯把家庭秘密當(dāng)著外人講出來。一面自己恐懼,這余亦舒對自己侄女,尚且毫無人心,對外人怎會有好意?不覺更怕起來。芷華看了式歐的恐懼神情,又想想麗蓮所說的話,真覺得無計可施。沉思了半晌,才向麗蓮道:“你是個有見識的人,這位張先生既在難中,我若坐視不救,實(shí)在對不住他的令妹??墒莻}卒又沒有辦法,現(xiàn)在無論如何,總求你……”麗蓮跳起來道:“先生,你怎說這樣話?我再分能辦,豈能推脫?”芷華瞧著式歐道:“這可怎么好?出門就有禍,在這里又怕危險,真正兩難。但是據(jù)我看,余亦舒既沒把你和房正梁一起斷送,大約還不致有十分歹意。你不如且在這里忍耐幾日,看看風(fēng)色,再作道理。”式歐道:“我在這里如坐針氈,要再不能脫險,只怕連愁帶怕,也活不得幾天了。”芷華聽了更自躊躇無計。麗蓮忽然道:“并不是我只往壞處想,我這位家叔,向來對人不曾安過好心。我看張先生不必遲疑,還是快些離開這里的好。”式歐微微頓足道:“我的小姐,我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出這里。只是令叔說門外有偵探的人,我怎敢出去?”

芷華吁了一口氣,搔著頭兒,半晌立起身道:“我想得一個主意,雖是冒險,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可闖著去辦。好在你身量不高,扮作女子,和我一同出門,定不受人注意。更喜你和麗蓮的模樣兒差不多,若穿了她的衣服出去,加倍穩(wěn)妥。只要逃出去,就先藏到我家里。然后再想法逃回北京,你看這辦法怎樣?”式歐還未答言,麗蓮已拍手贊好。式歐猶疑道:“這法子固然不錯。不過在我這方面自是很好,倘若被人看破。豈不連累了你。”芷華正色逋:“這事只要做得機(jī)密,絕不致敗露。即使敗露了,我當(dāng)初蒙你兄妹救護(hù),如今藉此報恩,也是該的。”式歐道:“你若說什么報恩的話,那我不敢答應(yīng)。寧可我坐待禍從天降,也不忍女士為我冒險。”麗蓮道:“張先生不必推辭,這種患難之中,何必固執(zhí)?芷華先生的主意很好。我給你出個主意吧,一會兒我進(jìn)去把我的衣服鞋帽送來,你收好了。芷華先生同我到內(nèi)宅去吃飯。到飯后十點(diǎn)多鐘,我再送芷華先生出來。你預(yù)先改扮好了,就黑影兒和芷華先生一同掩出去。門房的人看見,也只當(dāng)我們師生一同出去玩耍。就是門外伏著偵探,也絕不會注意到女人身上。這法子再好沒有?,F(xiàn)在趁著家里清靜,我就給你去拿衣服。”說完不等旁人回言,就跑了出去。式歐這里向芷華道:“您的盛意,我這一世也忘不了。但是您若有旁的方法救我,我可以依從。要是女士為我冒這無味的險,我良心上如何能安?這事萬萬不能辦。”芷華著急道:“你這人怎如此固執(zhí)。我現(xiàn)在已是個厭世派的人,便是受了連累,也不后侮。”式歐還是不肯。他又想到邪處,覺得芷華本來對自已無情。如今忽然這樣的仗義相救,并非有愛于我。不過為的當(dāng)初曾在我家養(yǎng)病,受過些好處,故而藉此相報。我怎可為當(dāng)初對她有一些恩惠,便受她舍命報答。況且她這樣伶仃弱質(zhì),倘為我真吃了連累官司,那我定死不瞑目。不如辭謝了她,自己聽天由命好了。

式歐主意既定,由芷華說得口敝唇焦,只是不肯答應(yīng)。一會兒麗蓮拿著衣服來了,聽芷華和式歐互相辯駁,在旁一言不發(fā)。忽而唏的一笑,芷華問道:“你笑什么?”麗蓮笑道:“我笑你們二位一樣的想不開,您是仗義救人,完全一片熱心。張先生卻不忍您為他冒險,也是十分好意。不過這樣辯論,到哪一時是個結(jié)果?據(jù)我看,還有個爽利法子,芷華先生也不必和張先生一同出去。您只管自己回家。到十點(diǎn)后,張先生自己改扮女裝,個人溜出去便完了。好在門房的人都怕我,張先生穿著我的衣服,他們一看是我,定不敢上前盤問。只要出得門去,瞞過了偵探的眼。再到芷華先生家躲著,豈不更好?芷華一聽,果然有理,便問式歐道:“這樣行了吧?”式歐自想除此也更無穩(wěn)妥之法。不過到芷華家中去躲藏,也有種種不便,但既是她兩人盛意相救,不好再為多口,只得含糊答應(yīng),逃出去再另尋安身之處,便點(diǎn)頭應(yīng)了。麗蓮就把取來的衣服叫式歐試試是否合體。式歐也顧不得許多,只得當(dāng)著她們穿起來。居然修短肥瘦,大致不差,只是鞋子太小。芷華道:“夜里出去,腳下差些也不要緊。而且他腳下的黑漆皮的淺幫皮鞋,女子也有穿的,頗可將就。”麗蓮笑著又在衣服中取出一件夾斗篷,道:“我早想到了,這件斗篷被裁縫做得太長了,還沒改短。張先生披在身上,就好似穿了長裙,連腳面都可以蓋上。還有這頂花緞帽,戴上就可遮住頭發(fā)。這些日我出門總好這樣齊整打扮,定不會受人疑惑。”

式歐深深謝了麗蓮,便道:“現(xiàn)在恐怕有人來。我該回到那邊去,省得被人撞見。”芷華點(diǎn)頭道:“好,你去吧。晚上出去時可要千萬留神。我一會兒就回家,先給收拾一間房子,預(yù)借你去暫住。”說著又把住址告訴明白。

式歐一一應(yīng)了,便把麗蓮所送的衣服鞋帽拿起,向她二人深深鞠躬道:“這時我什么也不說了,將來報答有日。”麗蓮笑道:“你快請吧,這不是客氣的時候。”式歐又望望芷華,才退了出來,仍回到自己住的小客廳內(nèi)。先把衣服藏到床下,遲了一會,才隔窗見芷華出門走了。麗蓮也回了內(nèi)宅。再過了不大工夫,忽聽門外汽車聲響,余亦舒從外走入。式歐忙倒在床上裝睡,幸而余亦舒并未進(jìn)這房里,一直回內(nèi)宅去了。式歐這才思想自己的前途,覺得今晚化裝出逃,卻是生命存亡的大關(guān)鍵。倘能平穩(wěn)出去,或者還能重回北京,和妹妹淑敏相見。那時我一定攜著妹妹同到南邊,去侍奉父母,規(guī)規(guī)矩矩地度日,再不到這危險的社會中求生活了。倘或我竟被偵探捉去,當(dāng)做亂黨殺了,可憐我父母只生我一人。從此他二老的暮景,就不堪設(shè)想,想著不由淚下。又念到芷華這人,自己向來只當(dāng)她是個可愛的女子,誰知她遇事竟這樣有擔(dān)當(dāng),有膽力。我以前的行為,真輕褻了她。想了一會,已到了黃昏時候,有仆人送上晚飯。式歐心亂如麻,哪里吃得下去?只勉強(qiáng)用了些。好容易盼到十點(diǎn)鐘,式歐忽的想起,已到了該走的時候,若等他們關(guān)了街門,那時自己若喚仆人來開,定要在喉音上生出破綻。想著才要改換衣裝,忽然余亦舒又走進(jìn)來。進(jìn)門先和式歐很客氣的問了飲食起居,便點(diǎn)上煙燈,吸著鴉片煙。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談起來。式歐見他神氣安閑,知道一半時不會離開,心里急得要死。面上仍然裝作無事,和他酬答。余亦舒吸足了煙,坐起向式歐道。“我們吸煙的人,飲食全在夜里。一從閣下來到敝舍,還沒有歡飲一回。趁著今天長夜無事,正可以吃個消夜。你的酒量如何?咱們小飲幾杯。”式歐聽了一驚,暗想可怕的事就已來了,大約他是灌醉了我,然后加害。連忙答道:“我自幼滴酒不聞,請您自己用吧。”余亦舒笑道:“豈有此理。像閣下這樣時髦的人,自然常在外面應(yīng)酬,豈有不會飲酒之理?來來,不必客氣。”說著就喊進(jìn)一個仆人,吩咐道:“你到后面,向二姨太要一瓶葡萄酒來,再叫廚房做幾樣菜,我要和張先生吃消夜。”那仆人答應(yīng)了自去。式歐又推辭道:“我向來聞見酒味嘔吐,實(shí)在不能奉陪。”余只是微笑,仍自吸煙。式歐知道又到了難關(guān),回頭這席消夜酒,真不易消受。待叨擾吧,恐怕有意外危險。拚命推辭吧,又怕立刻惹惱了他,更不知出什么禍?直急得通身出了冷汗。更顧轉(zhuǎn)逃走的念頭了。過了約有一刻鐘,那仆人拿著兩瓶酒進(jìn)來,放在桌上,又端進(jìn)幾樣小菜擺好椅子,余亦舒便邀式歐入座。式歐還自央告道:“我實(shí)不能飲,請您自便了。”余亦舒沉了臉道,“老弟怎如此見外,難道是怪我不成敬意。懶得賞臉?”式歐見情形將要鬧僵,自想也是命該如此,看光景已無法逃出。與其長此耽驚害怕,還不如由他處置。便是給我毒藥喝,我也只得喝了。”余亦舒給式歐斟上一杯酒,就自坐下。式歐看他那凜然可畏的神情,料得無法抗違,只得舉杯引滿,笑臉相陪。余亦舒才略有喜色,和式歐且飲且談。又說了些閑話,式歐把幾杯酒吃到肚里,覺得懼怕之心稍減,膽力微壯。忍不住向余亦舒很恭敬地道:“我自從蒙您收留在宅里,一連叨擾了好幾日,心下很是不安。您曾說有事驅(qū)遣,我很愿意效力。但不知您有什么事?請早一些告訴我,也好早些預(yù)備。”余亦舒聽了,摸著短發(fā)想一想,忽地立起,向門外看看,順手把門關(guān)緊了。又回到原座,才板著面孔向式歐道:“老弟,我說一句開門見山的話,你想房正梁和我總算是老朋友,我都可以把他送進(jìn)監(jiān)獄。我和老弟你初次見面竟而加以保護(hù),我又何恨于他?何愛于你呢?這不過是我看你年少有為,可以做我個膀臂。我的身分你總該知道,平常人巴結(jié)還未必巴結(jié)得上。老弟你要是情愿同我合作,請正式表示一下。我從此就把你當(dāng)親信的人看待。”式歐忙立起道:“蒙您栽培,我正求之不得。不過我現(xiàn)時正在患難中間,您做事怕有許多不便。”余亦舒搖頭道:“倒不在乎此。我如今還沒得著實(shí)缺差使,有事也不必出門去辦。而且將來我得了勢力,你這點(diǎn)兒罪名也很容易出脫的。再說你以為我是用你辦理公事么?那我手下的人才很多,不必奉煩。我所以借重閣下,只為辦些機(jī)密事,和我同立在共利害的地位上。”說到這里,式歐插口道:“我年紀(jì)很輕,經(jīng)驗(yàn)極少?怎能做機(jī)密事?”余亦舒道:“那我自然用不著你的經(jīng)驗(yàn),你只聽我的主意去辦好了。現(xiàn)在閑話少說,只問你肯替我?guī)兔Σ豢希?rdquo;說著又板起臉來。式歐見他氣色不佳,忙自應(yīng)承道:“您這樣栽培,我當(dāng)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何必說到幫忙?”余亦舒色霽道:“你既愿意給我?guī)兔ΓF(xiàn)在先口頭訂個條件。我紿你的權(quán)利,第一保證你的身體不遭危險,第二供給你的生活,第三每辦妥一件事就報酬你一筆款子,第四我將來得了地位,盡先給你謀一個好差使。至于你對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第一我無論有什么差遣,即使是你所不愿意作的,也得給我去作;第二對我的差遣只許遵行,不準(zhǔn)詢問;第三一切事都要給我嚴(yán)守秘密。這三件若有一件不能實(shí)行,我就絕不客氣,還把你送給官人。你聽明白了么?”式歐自想這條件真太苛刻,只第一條我就沒法承當(dāng)。倘或他派我去殺人放火,難道我也去么?

余亦舒見式歐躊躇,便又道:“你放心,我絕不派你去做危險的事。我要派你去做的事,差不多全是于你有便宜的。其實(shí)我原可以不必和你說這些。不過只怕你這少經(jīng)世故的人,不知輕重,遇事要講道德,摸良心,那就完全掣我的肘了。你要知道,我是圖謀升官發(fā)財?shù)娜?,胸中的?jīng)倫。自然和普通人不同,用不著旁人妄參末議,只要對我聽命而行,我絕不會虧負(fù)人。”式歐自想事到如今,也只可虛與委蛇,再另圖脫身之計,連忙唯唯答應(yīng)。余亦舒道:“好。你既肯熱心替我?guī)兔?,將來包你從我身上發(fā)財。今天你且替我辦這第一件事。我的計劃早定好了,如今既和你說明,就好動手。”式歐想不到事體來得如此之快,又不知他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不由愕然失驚,口里啜囁嚅嚅地道:“請吩咐,什么事?”余亦舒拉式歐到煙榻前,叫他在對面躺下,余亦舒自己吸著了一支紙煙,閉目冥想了一會。忽然張眼向式歐做了一付丑笑的怪臉,低聲道:“這件事是你們年輕人求之不得的,譬如今天晚上有個美貌的少女來陪你睡覺,這不是可喜的事么?”式歐聽他忽然說到邪僻的事,更覺詫異,簡直答不出口。余亦舒又笑道:“你不要覺得奇怪,實(shí)在今天夜里,你就可以得到這步艷福。說著見式歐不語,便又道:“這實(shí)在是我的一種計劃,這個少女原本對我的前途有很大的關(guān)系。起先我本打算和她共存共榮,誰知她不識抬舉,我只得另想主意。借重你給我實(shí)行這個計劃。如今我且把你該做的事說明。今天十二點(diǎn)鐘,定然有個少女到你這屋里來睡。你既使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也不必有一些顧忌,想怎樣就怎樣。倘然你累得睡著了,也不要緊。到早晨四點(diǎn)鐘,我自然來喚醒你。那時我對那少女無論有什么交涉,你也不可參與。若問到你時;你只許說那少女是自來尋你的一句話,以后就沒你的事了。”式歐聽他說話,直如墜入五里霧中,怔了半晌,才悶道:“您這話是真的么?”余亦舒正色道:“難道我還有工夫和你說笑話。”式歐見他不是笑談,更自不得主意。才要推辭說這種事有關(guān)道德有愧良心,不能從命的話,忽然想起這些話都是他所不許說的,說出枉把他惹惱了。只得改口問道:“您派我做這事,是什么意思呢。”余亦舒發(fā)怒道:“方才和你約定,沒有你詢問的權(quán)利,如何這一會兒就變卦了?實(shí)告訴你說,你的性命完全在我手內(nèi)握著,今天的事就是試驗(yàn)?zāi)隳懿荒苷媛犖业拿睢D隳芤牢业脑捜プ?,自然有你的便宜。你若給我辦壞了啊,我就把你和那少女一同收拾了,也是一樣。”式歐聽得嚇了一身冷汗,料到他必是正要施用什么傷天害理的詭計,自己又正在他陷阱之中,不依他枉自先送了性命,不如且口頭答應(yīng),便改口答應(yīng)道:“是是。我一定照您的話辦。絕不能錯。”余亦舒道:“這不結(jié)了,你且在這屋里等著。遲一會兒便見分曉。你若不依我的話時,可要留神。”說著又向式歐叮囑了幾句,便自轉(zhuǎn)回內(nèi)宅。式歐直自癱在煙榻上,動彈不得。覺得余亦舒簡直是個魔鬼,令人莫測。憑空地派了我這樣一個差使,直不知是什么意思?若說為是害我,那他只消把我送到當(dāng)官好了,何必費(fèi)如此的周折?但是聽他言中之意,并不十分注意在我。大約那少女是他計劃中的目的,不過借我來用用罷了??墒悄巧倥质钦l昵?他何故如此害她?害了那少女又與他有什么益處?想到這里,猛又著急道:“我還想這些做什么?現(xiàn)在事已迫急,倘若真有少女來了,我該怎么辦?難道我真依著余亦舒做那傷天害理的事?可是不做余亦舒又怎能饒我?可是那少女又是什么人?和余亦舒是何等關(guān)系?”更自揣測不出。不由暗自悔恨,若早依著芷華的計劃,早早隨她逃出這里,又何致再受這般魔難。式歐如此左思右想,到底因?yàn)檎嫦嗖幻?,尋思不出一個正當(dāng)?shù)霓k法。直焦急了一點(diǎn)多鐘,忽然余亦舒又悄悄進(jìn)來,把外間屋子的燈盡皆熄滅,煙燈也吹熄了,拉著式歐進(jìn)了里問,把式歐按著坐在床上,才附耳道:“來了來了,你只放心大膽的樂吧,記著我的話,不要誤事。”

這時里間屋也并無燈光,黑暗暗的對面不見人影,式歐更好似墜入十八層地獄,心里撲撲亂跳。正在這時,忽聽外面有三四個人的腳步聲音,很凌亂擁擠地走了進(jìn)來,從外間進(jìn)了里間,立刻一陣脂氣衣香,撲滿了鼻觀。式歐覺得自己被人拉得立起,接著似乎那些人都擁到床前,床上一陣響動,似乎有人睡倒。接著又似乎有個女人聲音,哧的笑了一聲,就腳步細(xì)碎的走出去了。式歐正在不知所措,只聽余亦舒的聲音又在耳邊低聲說道:“她在醉著,你不要等她醒。過兩點(diǎn)鐘我就來。”說完就把門兒帶上,出去了。式歐此際直不知自己是在陰境,還是尚在人間,定神聽了聽,覺得床上果真有個人正在喘息,鼻里也聞得一股酒氣。無意中向床上伸手一摸,卻觸著一只很柔纖的玉足,還穿漆皮小履。心中突的一驚,忙又把手縮回。暗想果然是個女人來了,他那青年的心旌,也不免有些動搖,雖然在一身憂患之中,六神無主之對,但當(dāng)這無燈暗室,少女橫陳,幾乎忘了一切,把持不住起來。幸而心中到底不能十分安穩(wěn)。而且又急欲明白這女人是什么人?覺得現(xiàn)在第一緊要的事,是該捻起燈來看個明白。就在黑暗中向壁上摸索電門,無奈摸索不著。猛然想起余亦舒方才點(diǎn)煙燈時,有一匣火柴放在煙榻上。便躡步出去,到外間摸尋得了火柴。再回到里間,輕輕地劃著火柴,向床上一看,只瞧見果然是個女人,其余的因那女子面向里躺著,而且自己站的地方離床很遠(yuǎn),還未待瞧得真切,火柴業(yè)已滅了。式歐忙踱到離床近處,再劃了支火柴,仔細(xì)看時,立刻呆在那里,欲動不能。直到火柴燒疼了手,方才把火丟了,心里重又跳起來。

原來床上所臥的女郎,就是今天白天慷慨設(shè)策相救的麗蓮女士,也就是余亦舒的嫡親侄女。式歐始而疑惑自己眼花看錯了,忙又劃了支火柴再瞧,看準(zhǔn)了果是麗蓮,便又疑惑自已是在夢中。沉一會心智略覺清明,自想余亦舒怎會把自己的侄女,給旁人污辱,而且象這樣有計劃的教旁人污辱自己骨肉,更是夢想不到的事。又憶起白天麗蓮的話,余亦舒固然會要把她送給當(dāng)?shù)囟杰娮鲦?,然而那還是于余亦舒有利的事。如今憑空又把她弄到這里來,難道他還能拿侄女來巴結(jié)我么?即使余亦舒因她不肯給督軍做妾,因而懷恨,要收拾她一下,也不致用這卑污的手段。這倒是什么意思呢?回想白天她那慨然相助的高誼,我又怎能幫著余亦舒來傷天害理?在現(xiàn)在以前,我只覺我的地位最危險最可憐。哪知目前的她比我更危險更可憐呢?那時她曾竭力替我想法,我如今該怎樣對她?想到這里,心里一絲邪念都沒有了,只怕余亦舒不久要來。無可措手,躊躇一會,自己咬牙道:“我把命也太看重了。到了這樣時候,我還慌張什么?現(xiàn)在只有把她喚醒,問個明自。等余亦舒來時,我還有這條命對付他呢!”想著便走到床前,連聲低喚麗蓮小姐。卻只不見答應(yīng)。忍不住用手推她幾下,還自不醒,只聞得酒氣猶濃,知道她喝得酒很多,大約被人灌醉了。這樣沉醉,一時不易得醒。急得式歐束手無計,忽然想起冷水可以解酒,記得幾上還有半壺涼茶,忙劃枝火柴,尋著了。先自把茶含在自己嘴里,也顧不得唐突,就向著她臉上噴去。連噴四五口,才聽得麗蓮嚶嚀了一聲,喚時還不見醒。式歐真急了,就伸手摸著她的粉面,把茶壺嘴對準(zhǔn)她的櫻唇直灌下去。麗蓮正在醉中,又是躺著,只微須咽下一些,倒嗆得把茶直噴出來,噴了式歐一身,她那粉頸也淋漓殆遍。方一清醒,接著又嚇得叫起來。式歐忙道:“麗蓮小姐,別怕。是我。”那麗蓮已翻身坐起,仿佛沒聽見式歐說話,還自聲喚。式歐又怕被內(nèi)宅的余亦舒聽見,更壞了事。急中生智,把茶壺丟到床上,一手按住她的頸兒,一手掩住她的嘴,使她叫喊不得。才連聲說道:“小姐別喊。余亦舒灌醉你,要害你。我來救你,千萬別喊。你先醒醒。”那麗蓮還自掙扎。式歐又道:“你聽我和你細(xì)說?,F(xiàn)在危險極了,你想想,怎醉得這樣?誰灌的你?”這時麗蓮拚命逃開式歐的勒束,神恩似乎清醒一些,卻不喊了,只愕然問道:“你……你是誰。……怎跑到我房里?”式歐忙道:“我就是白天蒙你好意相救的張式歐。這里不是你的房子,是你家的小客廳。”。麗蓮聽了驚叫道:“我怎會來到這里?不對不對,你說謊,在這黑夜里和我胡鬧,一定沒安好心。你快走,不然我還喊。”式歐忙分辯道:“你慢慢聽我說。這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小姐不要誤會。”麗蓮道:“那你為什么在我睡著的時候,亂動手腳。”式歐道:“我因怕小姐喊叫,所以顧不得唐突,請你原諒。現(xiàn)在請你容我說完了話,再喊不遲。你要知道,目下小姐和我全都被旁人陰謀,正有性命的危險。”麗蓮道:“怎么怎么?”式歐道,“你莫打攪,快聽我說。”麗蓮道:“你說你站開些。”式歐知道她還不放心自己,便向后退了一步,才繼續(xù)說道:“我的事白天已同小姐說了,小姐又給我衣服,教我化裝逃走。我在十點(diǎn)鐘時正想趁便出脫,不想令叔來了。竭力拉我喝酒,席間說要用我辦些機(jī)密事,一同合作,又訂了許多條件。我自然不愿意依允,無奈他著力逼迫。因在他勢力之下,只得含糊答應(yīng)。哪知他說在今夜便有事教我辦,我不知是什么事,向他請示,他說十二點(diǎn)鐘有個少女到這里來,叫我……”說到這里,覺得說下去有些礙口,便含蓄著改口道:“叫我隨意做那不道德的事,以后的事不用我管。到四點(diǎn)鐘時,他自來辦理。說完他就自回內(nèi)宅去。我正自己猶疑,不想過了一點(diǎn)鐘工夫,他和另外兩個女人,竟把小姐你送來,又都走了。那時屋里燈已全被他捻滅,什么也瞧不見。我劃了枝火柴,才看明白是小姐你。心里十分詫異,料到此中必有特別的緣故。急于要向小姐問個明白。無奈小姐正沉沉大醉,再喚不醒,又怕余亦舒闖來,只可用冷茶把小姐噴醒。現(xiàn)在我的話說完了,請小姐也想想自己的事。實(shí)際令叔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該怎樣?一說完只聽麗蓮呀了一聲,半晌不開言語,忍不住說道:“我白天聽小姐說令叔的事,大約你們叔侄間的感情并不甚好,這事令叔安著什么樣的壞心,小姐總該猜測得出。請你趕快定主意,沒有猶疑的工夫了。”

這時麗蓮忽然自語道:“我明白了,天呀!真想不到他竟這樣陰險狠毒!”式歐忙問道:“到底是怎么件事?”麗蓮氣得作哭聲道:“白天我同芷華先生和你只說了半截,我這叔父早就在我身上想心思,因?yàn)槲腋赣H死的時節(jié),給我留下一部分錢財,數(shù)目很大,曾說明是專留給我的,他人不能動用,我叔父也曾答應(yīng)。不想他在今年春天,就開口問我要這筆錢,我當(dāng)然不給,他便惱了。所以鬧出要把我獻(xiàn)給督軍的一節(jié)事,但又失敗不成功。不知怎的竟想出這樣一條毒計,無非要害死我謀取錢財罷了。”式歐聽著不明白道:“他怎能害死你呢?”麗蓮道:“這還不是那放著的事。他故意做成這個圈套,利用你污損我的清白,他再用家長的權(quán)柄逼死我也可以。由我自己羞愧而死也可以。反正只要我死了,財產(chǎn)就可以歸他。”

式歐聽了腦中轟然一聲,嚇得心驚肉跳。自想余亦舒的主意真狠,一會兒他定要聞來,硬污賴我是麗蓮的奸夫。那時真不好開交。恐怕麗蓮也沒法再活,麗蓮就算間接死在我的手里。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那我怎對得住她的俠腸?便著急道:“這可怎好?難道還等他來發(fā)作?”麗蓮也急得跳下床來,立在黑影里抖顫。式歐猛然得了主意道:“你不如立刻回到內(nèi)宅自己屋里,他來時沒了把柄,就不怕了。”麗蓮道:“不成,你想他今天教倆個姨太太千方百計的把我灌醉了,又和你費(fèi)了許多的口舌。豈有個不下十面埋伏的道理?他還不定有什么壞主意,我看不如往外跑,先出了這個門再做道理。我現(xiàn)在心里都亂了,實(shí)在沒得方法??墒浅龅萌コ霾蝗ミ€難說。”式歐道。“你不敢回內(nèi)宅,也該趕緊往外跑,這屋里十分危險,萬不可停留。你往哪里去?”麗蓮道:“親友都未必靠得住,只可先到芷華先生家里。向她討個主意。”式歐道:“也好。你快走吧。”麗蓮道:“我只可走,出去再說。即使被攔著不能出去,寧可死在門口,也比死在屋里好。”說著向外走了幾步,猛又立住道:“我走了,張先生你呢?”式歐道:“你就不必管了。”麗蓮道:“我果然能走出去,我叔父尋不見我,一定遷怒于你,更是危險。承你對我這番好意,怎好倒害你。”說著沉吟了一下,又道:“依我說,咱們都在危急之中,不必再顧忌什么,只好一同走。倘若再中了他別樣陰謀,也只認(rèn)命。”式歐一想,事到如今,也只有冒險一走。但又怕門外有官人偵伺,便和麗蓮說明這個意思。麗蓮道:“傻人你怎忘了?還換了衣裳走呀!”式歐方才醒悟,忙從床下把白天麗蓮贈給的衣服取出,摸著黑兒,完全換好,戴上女帽又披上斗篷。只在暗中瞧不見鏡子,沒法瞧看扮得有無破綻。麗蓮低問聲:“換好了么?”式歐應(yīng)道“妥了。”麗蓮便走出里問,式歐還怕外間已經(jīng)上鎖,不想摸了摸,竟是虛掩著,二人悄悄走出,甬路中也自寂然無人,轉(zhuǎn)過大門,見門房里燈光已熄,料道仆人都睡了。

麗蓮摸大門卻已鎖了,不由焦急萬狀。猛想起鑰匙向來是掛在門右邊墻角一個釘子上,用手尋時,幸喜還掛在那里。便悄悄把門開放,二人掩身出去。見街上并無行人,麗蓮低聲道:“自把斗篷裹緊身子,裝作怕冷的模樣,慢慢地走,總不致露出破綻。”式歐依言,便和她并肩走起來。

麗蓮原只穿著短衣,式歐卻穿戴齊整。二人行在路上,式歐倒像個小姐,麗蓮倒似個婢女。式歐裝做怕冷樣子,身上卻一些不冷。麗蓮衣服單薄,在這夜深霜重之時,竟自瑟縮起來。式歐想要把斗篷脫給她,無奈又怕自己被人看破。幸而走過兩個街口,遇見幾輛空洋車。式歐因嗓音不對,不敢開口,倒是麗蓮叫住了車子。說了芷華住的地方,一同上車。好在相距不遠(yuǎn),只一刻鐘的工夫,車便住在一個巷口。式歐從腰里摸出一張鈔票,也不顧看是多少,都遞給車夫,二人進(jìn)了巷口。

這地方式歐因未來過,并不認(rèn)識。麗蓮卻跳上一家的臺階,才要叩門,忽聽頭上有女人聲音叫道:“來了么?”麗蓮聽出是芷華的聲音,仰頭一看,見黑暗中恍惚窗中有個人面向外探視。麗蓮忙叫道:“先生,快開門。”芷華在樓窗中呀了一聲道:“麗蓮么?怎你也來了?”說完就縮入不見,須臾門兒開處,芷華探頭一看,便道:“快進(jìn)來。”麗蓮和式歐走入。芷華又關(guān)上門,引他二人上了樓,到一間精室中。

麗蓮還沒說話,已拉著芷華的手,撲簌簌的落下淚來。芷華見麗蓮與式歐同來,已自詫異。又見麗蓮這樣,便拉她坐在床上,問道:“你怎同張先生一道來?又為什么哭?”麗蓮只管哽咽,式歐只得代她把今晚的事情說了一遍。芷華聽著,不由跳起問道:“真的么?”式歐道:“怎么不真?”芷華嘆息道:“余亦舒這人,真是狗豕不食了。怎和自已侄女動這樣毒手?”式蓮定定神向芷華道:“我憑空的遇了這等事,已是六神無主,只求先生給我出個主意。”芷華道:“你怎會跑到客廳去的?”麗蓮咬牙道:“誰知道人心這樣險詐!我叔父的三姨太和五姨太,素來跟我感情很好,先生是知道的。上次我叔父和我嘔氣,她們還替我抱不平,背地里罵她男人混帳。我只拿她們當(dāng)了好人,誰知她們都是一個鼻孔出氣,編好了主意算計我。今天晚上,他倆清我吃消夜,這本是常有的事。誰知這次我只喝了兩三杯酒,就爛醉如泥。大約酒里放了什么東西。張先生說,有兩個女人幫我叔父把我架到外邊客廳,料想就是她們兩個。”芷華聽了,想了想又問道:“你這位令叔,從上次你拒絕婚事以后,同你還有旁的交涉么?”麗蓮道:“從那一次我們就不見面。哪還有什么交涉?”芷華道:“據(jù)我想來,你令叔即使萬分不是人,他若不是另外有什么貪圖,想還不致單為你拒絕了婚事,就動這樣萬惡的手段。譬如今天倘把式歐換成別人,竟照你令叔的話做出來。你令叔定裝作無意中闖進(jìn)去,對你大鬧。當(dāng)然稱一個女兒家沒臉再活著,可是你死了有他什么便宜呢?”麗蓮忽地哦了一聲道:“先生不問我,還想不起來。這一說我倒明白了。當(dāng)初他向我要錢,我不給他,他才改了方法,要用我的身子去巴結(jié)闊人。不想我又不肯依,他所以翻回頭來又圖謀我的財產(chǎn)。他只要治死了我,什么都是他的了。”芷華點(diǎn)頭道:“不錯,我想也是這樣。不過你這樣出來以后,該怎樣呢?”麗蓮凄然無語。芷華也替她想不出計較,急得立起身來回亂踱。

式歐更是心里說不出的難過,自想本身在白天還求麗蓮相救。誰想這一霎的工夫,竟把麗蓮也牽累到如此。若沒有自己,她叔父便是如何奸惡,還不致發(fā)作得這樣快。如今我逃到這里,倘有法子逃回北平,還算有家可歸。只可憐她此番出來,一個弱女以后作何歸宿?我怎樣對的住她?在這大家束手無策之時,更自無言可說,只低頭自恨。

芷華踱了一會,忽地立住頓足道:“壞了壞了,你們上了當(dāng)了。”式歐麗蓮都問道:“怎么?”芷華向麗蓮道:“你的財產(chǎn)摺據(jù)都放在家里么?”麗蓮道:“我的東西,不放在家里怎的?”芷華道:“你令叔他們可知道?”麗蓮道:“他們怎會不知道?我只一個保險箱嵌在墻里。便是不知道,一尋也就尋著。”芷華點(diǎn)頭道:“這樣我更明白了。你們兩個今夜逃出來,竟是余亦舒叫你們這樣的。你們這一出來,就全中了他的計了。”麗蓮跳起來道:“怎他叫我逃出來?”芷華道:“你坐下慢慢聽我說。你令叔拿你和式歐全當(dāng)小孩子輕輕易易地就騙了你們。先說式歐這一面,房正梁被他賣了的事,真不真還自未必。至于有偵探在外等著式歐,這句話簡直是他捏造的謠言。試想要真有此事,憑他那樣精明的人,豈肯藏著禍害在家里?不過他這樣說說,叫式歐不敢私逃罷了,至于今天晚上的事,定然是他久已訂好的計劃,借重式歐才實(shí)行。至于要把麗蓮治死,更未必有這心思。他這樣心計深,便是殺人也犯不上落兩手血。你們再想,他果有把麗蓮害死的心,隨便怎樣也害了。何必繞這么大的彎子?而且他怎肯毫不防備的容你們跑出來?”麗蓮納悶道。“我更不明白您的話,他和張先生那樣定規(guī)的,說幾點(diǎn)鐘后他自己還來,分明要當(dāng)面羞辱我,逼我尋死。怎又容我跑?”芷華笑道:“傻子,他只要你和式歐一同跑出,并不要你死呀。他要真把你逼死,不特落很大的聲氣,而且要費(fèi)許多善后的手續(xù)。如今你只要同一個男子深夜同逃,那丑名全歸到你一人身上。從此你見不得親戚朋友,無法出頭露面。在他那一方面,不比你死了還干凈么?而且說不定他還更進(jìn)一步,明天一早,就嚷起你被式歐拐逃,攜走了若干金銀財貨?;蛘哌€報官查緝,叫你有口也難分訴。”式歐插口道:“他難道不怕余小姐和他打官司,告他謀奪家產(chǎn)么?”芷華道:“所以這一招是麗蓮疏忽了,記得麗蓮和我說過,她那些財產(chǎn)摺據(jù),全是她已故老太爺?shù)膽纛^。余亦舒又是她的嫡親叔叔,只要東西落到手里,便算是他的。麗蓮又不是男孩,現(xiàn)在女子又沒有財產(chǎn)承繼權(quán)。打官司也是白打。”麗蓮聽了芷華的話,想了想十分有理,不由切齒痛恨。又向芷華道:“先生,我該怎樣呢?”芷華道“法律上的事,我也不十分明白。不過據(jù)我想,你受了他這樣欺負(fù),不特失了財產(chǎn),而且壞了名譽(yù),太叫人難怨。如今只有軟硬兩個辦法。軟的辦法,只可自忍晦氣,財產(chǎn)都不要了,親友也不再見了,從此和姓余的永斷葛藤。自己另尋個地方去安身立命,以后得了機(jī)會再出頭報復(fù)昭雪冤屈。硬的辦法,只好現(xiàn)在立刻回去,闖進(jìn)家門,出其不意的喝破他的陰謀。他如忍罪便罷,不然時就拚出命去對付他。麗蓮咬著牙道:“先生,你也知道我向來的脾氣,永沒把錢看到眼里。我父親剩下的這幾文,我那叔叔若是個好的,我早交給他了。我留這些累贅錢有什么用處?我就因?yàn)樗缅X不做正事,所以不肯給他。現(xiàn)在財產(chǎn)被他占了去,我倒不覺什么。只是他這樣污辱我的清白,怎能就忍下去。如今我只用您這硬辦法,同他拚一拚。寧可死在家里,也要同他鬧得明白。”說著就要起身。

芷華忙攔住道:“你不要這樣莽撞,大家細(xì)量量再辦。你令叔也不是好惹的,他定然還有別的方法對付你。而且你說他謀奪財產(chǎn),玷污清白都沒有憑據(jù)。他只強(qiáng)顏不認(rèn),你有什么辦法?可是你同式歐同跑出來,卻是實(shí)事。他此際定已明燈張燭,大吹大擂地尋你們。家里人也都知道你同式歐跑了。你回去還有什么好?再說你一個女兒家又難說話,明明半夜三更的從外面進(jìn)來,渾身是口也分訴不清。那時你除了死還有什么道路?”麗蓮道:“我原是拚命去的,還顧忌那一個。”芷華道:“死了也落不著好名聲??!更不上算?,F(xiàn)在事情已到這樣,且自不要焦躁。先放寬了心歇一會。”麗蓮哪里肯依,只鬧著要去。芷華因和她素日師生間感情最好,雖替她負(fù)氣,卻又合不得她去冒險,只竭力把她按住。但是一時又沒個準(zhǔn)章程。芷華便叫式歐且在這屋里歇息,自把麗蓮拉到自己寐室里說話。

麗蓮見芷華房里坐著個紫面龐的麻臉丑女,正拿著鋼針織毛線衣服,見麗蓮進(jìn)來,便含笑讓坐。芷華給麗蓮引見道:“這是我的妹妹龍珍。”麗蓮忙鞠躬盡禮,暗想以先也曾聽芷華說有個妹妹同住,卻不想如此丑陋,和姐姐相差天淵。但因自己心事盈懷,也顧不得仔細(xì)端詳。那龍珍和麗蓮客氣了幾句,她久受芷華的熏陶,說話也居然清楚許多。芷華又向麗蓮接說方才的話,麗蓮因有生人在旁,說話便覺吞吐。芷華道:“我的妹妹不是外人,沒有關(guān)系,盡管說咱們的。我因那屋里同著張先生不大方便。所以同你這屋來,可以隨便歇歇。”說著便把麗蓮的事和龍珍草草說了一遍。龍珍不由氣得臉上的麻子窩兒都深了,臉兒更紫了,道:“我以前只道人窮了才做壞事,哪知你們這樣作官為宦的人家,更有不要廉恥的。余小姐,虧你忍得住,要是我早和他拼了這條命。”芷華道:“你又來了,我才把她勸住,又加上你來激事。”龍珍才不言語,自撅著嘴去尋思,把毛線也拋在一邊,不再織了。芷華還勸麗蓮暫且忍耐,從長計議。麗蓮道:“我也知道先生是顧惜我,舍不得我去冒險。只是這件事情若忍下去,我這一世也不能見人了,還不如死了叫我這叔叔也認(rèn)識我。”芷華也明白這樣忍著不是辦法,無奈只覺她回家太無把握。若放她去了,真?zhèn)€鬧出人命,自己心怎能安?若不放她去,卻又毫無別法可想。最后只得且顧眼前,向她安慰道:“你且歇息一宵,明天咱們尋個明白的律師商議商議。”麗蓮還未答言,龍珍卻從旁突然問道:“余小姐,方才說你令叔要把你嫁給督軍,這督軍見過你么?”麗蓮赧然答道:“沒見過。我只恍恍惚惚地聽說那沒了德行的把我照片送去一張。”芷華詫異著問龍珍道:“你憑空問這個作什么?”龍珍道:“沒什么,我不過隨便問一句。”芷華也沒理會,略遲一會。麗蓮要出去小解,芷華要喚老媽領(lǐng)她去。龍珍道:“我也正要上廁所呢,咱們一同去。”便領(lǐng)麗蓮出了房門。

芷華自在房中思索,自想只可留住麗蓮,一同住著。至于式歐自然該送他回北京去,倘或麗蓮在本地住著不妥,便教她同式歐一路到北京托淑敏照管也好。自己想了半天,還不見麗蓮和龍珍回來,方要去看,她倆已進(jìn)門來。芷華便勸麗蓮暫且安睡,麗蓮卻不固執(zhí)了。三人便都上床去睡,擁衾對語。麗蓮卻時時出神,不是以前那樣張皇,似乎心里已定了主意。芷華怕她過分傷心,打著岔又和她談了些閑話,麗蓮也應(yīng)答著。芷華又喊仆婦給式歐送去些應(yīng)用之物,三人才胡亂合衣睡下。芷華心中有事,睡不安穩(wěn)。聽麗蓮和龍珍部不見轉(zhuǎn)側(cè),像是全已睡著。芷華到四點(diǎn)才睡好,因?yàn)閯诜^度,醒時已是上午十點(diǎn)多鐘。睜眼看時,龍珍還自鼾然大睡,卻不見了麗蓮。還以為她又出去走動,便自己坐起,下床洗漱。忽見案上放著張紙條,上面寫著鉛筆字,仿佛是麗蓮的筆跡,忙拿起看時,只見上面寫著:

芷華先生,您關(guān)顧我的厚意,至死不忘。我遭此家難,較死猶苦。既不能含忍下去,更不便久累先生。現(xiàn)已決定一自處之道,恐怕先生不肯放我,歷以私自潛行。敬請原諒。我因?yàn)樽蛞钩鰜頉]穿外衣,所以把先生的外衣穿走。想先生那樣愛我,絕不會吝惜這件衣服。再見了,先生。

麗蓮泣上

芷華看了頓足道:“怨我怨我,到底被她走了。一定是回家去尋余亦舒大鬧,這可怎么好?”這時床上的龍珍也醒了,坐起問道:“姐姐喊什么?”芷華道:“麗蓮走了,我只怕她回家鬧出禍?zhǔn)?。到底還……”龍珍揉著眼笑道。“姐姐放心,她絕沒回家。”芷華道。“你怎么知道?”龍珍道:“你就不用管了,自然我知道。”芷華著急道:“這不是玩笑的事,關(guān)系人命。我快到余家去看看。”龍珍道:“今天禮拜日,你去作甚么?”芷華道:“你別攪我,我也不洗臉了,早一會好一會。”龍珍跳下床道:“姐姐去不得。麗蓮并沒回家。你慌慌張張地去了,倒惹了疑惑。”芷華聽她說得如此把準(zhǔn),才要問她,猛然靈機(jī)一動,想起她二人昨天曾一同上廁所去了許久,麗蓮定然和她說了什么·忙問道:“她不回家,卻到哪里?”龍珍道:“她去的這個地方,自然比家里好得多。芷華急了道:“妹妹你知道快說與我,我真耐不得。”

龍珍見芷華這樣,才道:“麗蓮昨天上廁所的時侯,就定好主意。今天清早就出門到督軍署去告她叔叔去了。芷華不明白道:“告她叔叔何必上督軍署。”這句才說出,立刻恍然大悟,指著龍珍道:“這一定是你出的主意,怪不得昨天你問那督軍認(rèn)得她不呢。”龍珍見瞞不過,只得實(shí)說道。“姐姐昨天也是糊涂了,余小姐那樣的人,受了這樣折磨,你便是叫她隱忍下去,以后她往哪里著落?”還不如干脆地干一下,出了這口氣,所以我替她出了個主意。既是那督軍曾有意娶她,她趁著因由,自己投了去,那督軍一定收留。得便就把這底理原由對督軍說了,告他一個枕邊狀,足可以要了他叔叔的命。她依了我的話,又怕你攔阻。所以沒告訴。”芷華想了想道:“這一下她雖然可以伸冤,卻是死定了。都是你害的她。”龍珍道:“怎么?”芷華道:“你想,她那人十分烈性。督軍娶她都不去,如今憑空忍辱自投了去,自然為報仇心盛,可是這仇報了以后,她豈能甘心給人做妾?自然一死了事。”龍珍失驚道:“我真沒想到這一層。”芷華怔了半天道:“你怎會想出這個主意?這主意毒得很,我不信是你肚里出來的。”龍珍道:“誰心中有這個?當(dāng)初我在北京和我姐夫同住的時候,常叫瞎子來說書,有一段兒是昭君娘娘大報仇。說那漢劉王選皇后,昭君娘娘才貌雙全,本有作皇后的指望。有個畫工毛延壽和昭君有仇,就在昭君畫像涂了些糖水,引得蒼蠅在上面撤了許多屎。漢王一見昭君像,容顏雖美,可惜雀斑太多,就貶入冷宮。昭君有冤難訴,后來又選宮女和番,昭君自愿前去。到了番邦,慫恿番王興兵攻打漢王,逼著漢王把毛延壽斬了,方才講和。我那主意就從這一段上學(xué)來的。我就照著這個方兒,給她出的主意。她投到督軍那里,只要得了寵,余亦舒的命還不是在她手里嗎?什么仇報不了?。?rdquo;芷華聽了又頓足道:“這種古事兒,我就沒聽說過,難為你竟會把這鼓兒詞存在心里,還照本兒給旁人出主意,真難為你!我說你怎會誤打誤撞的,出了這樣的高招兒呢,原來是從古人學(xué)來的。”說著又沉吟道:“這個方法,收拾余亦舒,怎能說是不好?無奈太狠了些,而且也把麗蓮斷送了。再著余亦舒無論如何混賬,麗蓮也不該對他手段太辣。你只聽過鼓兒詞,可惜不會讀書。輕重沒有分清,就給她開了一條錯路。麗蓮也正在氣憤頭上,不暇思索,居然依了你的話去辦。只為快意一時,將來要后悔一世。這可都是你害的她。”龍珍聽了著急道:“姐姐,這可怎么辦?我給她出主意的時節(jié),竟沒想到這里。如今明白是錯,麗蓮又早走了。你想個什么法子。把她追回來。”芷華道:“這有什么法子?從這里到督軍署,又不是多遠(yuǎn)的路程,坐上洋車,五分鐘便到。她若已進(jìn)了督軍署,此刻便是帶兩營兵去,也搶不回來。她若沒到那里,還不知在何處停留。偌大的地方,叫我到哪里去找?”龍珍想了想不錯,急得只管搓手。芷華怔了一會,忽然想起道:“咱們家中還住著一位呢??峙略谶@里也不妥當(dāng),又是一個難題。這位先生大約早起床了,我這作主人的,還忘了照應(yīng)。”說著就起身出去。到式歐住的房門前,用手敲時,式歐早已起來,卻還穿著女裝,便開門讓芷華進(jìn)去。芷華見他那男子舉動女人裝束的奇怪情形,加以頭發(fā)歷亂不修,衣服歪斜不整,好像個什么教會里在馬路賣馬可福音的女人,忍不住要笑。式歐也自覺忸怩非常。芷華連忙斂容,把麗蓮的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式歐聽罷愕然道:“這事可大大不妥,她這一去,便是把余亦舒殺了,也沒大意味。白白害了自己的一世。您還是想法阻止她才好。”芷華道:“事先我哪里知道?她從一大早就走了。如今有什么法子挽回?”說著忽聽樓下有人叩門,這間房子本是臨街的,芷華忙走到窗前,推窗向下一望。只見自家門前立著兩個男人。認(rèn)得一個是余亦舒家的仆人,一個穿著黑長衫馬褂,神情兇悍,約有四十多歲,卻是素不相識。芷華暗自料,那事定已發(fā)作了。忙關(guān)好窗子,輕輕叮囑式歐,只管躲在房里,無論如何,不要出去,更不可向外窺探。說完便自行出去。下了樓梯,見仆婦正要出去開門。芷華忙揮她退去,自己把門開了。一見那兩個人,自己裝作一怔。

余家的仆人向芷華請了個安,道:“林太太,我們老爺教我到您府上來……”芷華忙插口道:“料必又是你們那些小姐請我去玩。今天星期,我還有事要辦理,你回去替我謝謝吧。我實(shí)在沒工夫。”那仆人道:“不是小姐請您,實(shí)在是昨天家里出了岔事,叫我向您來打聽打聽。”芷華假作吃驚道:“什么事?”那仆人才要開口,芷華又道:“你進(jìn)來說。在外面不方便。”說著自己退身走入,那兩人都跟進(jìn)來,同站在小天井里講話。那仆人接著道。“我們家里昨夜麗蓮大小姐帶了許多東西,和那閑住的姓張的一同逃跑了。”芷華大驚道:“真的么?”那仆人道:“這樣大事,我一個當(dāng)差的怎敢亂說?”芷華又頓足道:“便是有這個事,怎能在外面嚷嚷?”仆人道:“我們老爺都報了警區(qū),請地面上查拿。怎還能不叫人知道?”說著又指著那穿黑衣服的人道:“這位就是地面上的人。”那人向芷華點(diǎn)了點(diǎn)頭,芷華還了禮。又向那仆人道:“你們老爺也太沉不住氣,鬧得烏煙瘴氣,名譽(yù)多么不好聽。到底細(xì)情是怎樣一段事?”那仆人回道:“我們底下當(dāng)差的,一共四個人。昨天我們老爺派了兩個人下鄉(xiāng)去收地租,我也被老爺派到租界去買煙土。吩咐說,要是回來晚了,可以回自己的家去睡。我就趁坡兒回家了。門房里只剩下個六十多歲老看門的。今天早晨八點(diǎn)多鐘,我回去就見大門沒關(guān),也未介意。哪知到了九點(diǎn)多鐘,內(nèi)院里鬧起來,說大小姐不見了,又丟了許多值錢的東西,大家各處尋找,連影兒也不見。找到前邊小客廳,連那姓張的也沒有了。老爺才明白是那姓張的拐了小姐,攜物私逃,氣得要死,就派人報了警區(qū)。又怕她到各親友家躲藏。所以派我?guī)说礁魈幉閱栆幌隆?rdquo;芷華聽了,暗驚余亦舒做事毒辣,而且也未出自己所料。便做出很煩惱的樣子道:“真看不出你們大小姐那樣的人,能做出這樣事。”接著又嘆息了兩聲,才向那仆人道:“她沒到我這里來,我是她的先生,她辦了這樣事,還有臉來見我?”那仆人聽了面上露出猶疑神色,只望著那同來的人。芷華見他不肯相信,忙把身一閃,讓開樓門,指著樓上道:“你們不信,請上樓去看。倘然看了沒有,我也犯不上同你們老爺交待。只向你們老太太去說。”那仆人怕惹惱了芷華,正在進(jìn)退兩難。那同來的人卻向他道,“這也不過是問一聲,我想絕不在這里。其實(shí)從夜里跑出來,這時早上了火車了。一說著向芷華說了聲攪擾,先行退去。那仆人巴不得這一聲,忙又給芷華行了個禮,隨著走出。

芷華關(guān)上了門,上樓向式歐道:“我猜的不錯吧。余亦舒果然硬賴麗蓮?fù)闼教恿恕?rdquo;式歐忙問“怎么?”芷華把樓下的事說了,式歐毛發(fā)悚然。芷華想了想,又道:“這余亦舒真是老奸巨猾,他并非是要把你們捉住,不過只要鬧得遠(yuǎn)近皆知,絕了麗蓮的歸路罷了。你想,他在夜里做成圈套,教你們同逃。卻到九十點(diǎn)鐘才鬧起來,這時候南來北往的火車全開走了。他一定算計容你們離開了本地,再報區(qū)查拿。只于亂一陣就罷手。要真在這里把你們捉了去,倒是他失望的事呢。”說著沉吟一晌,向式歐道:“當(dāng)初余亦舒說,偵探在外面等捉你。雖是謊話,可是如今他既報了官,偵探卻未必能體會他的深意,見面把你放過。從此倒真有了危險。他們今天既來查問,日后未必不對這里注意,你在此還是不妥。”式歐道。“豈止不妥,在貴府叨擾長了,也是不便呢。”芷華搖頭道:“這你卻是錯了,我和令妹那樣交誼,大家和手足有什么兩樣?你在此住上一年,也沒什么不便。不過我替你想,還是想法子快回北京的好。”式歐道:“我從在余家遭難,早想回去。要能回去也好了,如今我又算正式犯罪的人,受了官人的注意。此刻車站必查得很緊,我怎有回去的希望?”芷華道:“好在一半天或者不致出毛病,現(xiàn)在且吃早飯。飯后我還要到余家去探聽實(shí)在情形,回來再定行止。”說完便匆匆出去。芷華走后,式歐獨(dú)自愁嘆。許久方見仆婦端上飯來,胡亂吃了幾口,便自放下。

直等到五點(diǎn),才又見仆婦進(jìn)來,傳芷華的話,請式歐過去。式歐隨仆婦到了芷華房里,見芷華同一個麻面女郎同坐,式歐自顧不男不女裝束,十分不好意思。芷華給他和龍珍引見了,便告訴式歐道:“方才我到余宅去,那余亦舒正氣得自己打嘴巴。倒裝得很像。麗蓮的祖母余老太太,哭得什么似的。哪知道是自己兒子安排的詭計?只有余亦舒那兩位姨太太不干不凈的,罵麗蓮敗壞門風(fēng),還假裝好人呢。她們倒沒人疑惑麗蓮?fù)读宋襾恚乙蔡讲怀鍪裁聪?,只算白跑了一趟?rdquo;式歐道:“那位麗蓮小姐有消息么?”芷華嘆道:“誰知道她是不是進(jìn)了督軍署,我也沒法了。”說著忽然靈機(jī)一動,又向式歐道:“我雖然勞而無功,卻聽得一件事情,于你很有關(guān)系。那余亦舒向警區(qū)報告,竟而說你是南方人。所以官人們都在輪船碼頭和津浦路上注意。其實(shí)你雖是南方人,卻完全是北京口音。而且你又向余亦舒說過在北京住家。如今他說這假話,當(dāng)然是算定你己和麗蓮逃到北京。怕官人到北京追你,所以指給他們一條歧路。如今你正好借這機(jī)會回北京去。”式歐道:“你別忘了,南來北去的火車,都在一個車站上車。他們未必只注意上津浦車的人,而對于上京奉車的人,難道連看也不看么?”龍珍插口向芷華道:“這位張先生有照片落到偵探手里么?”式歐接言道:“沒有。”龍珍道:“既然沒有,他們見面也未必認(rèn)識。”芷華道:“這倒不然,因?yàn)樵谟嗾犓麄冋f。官人向余宅要去了兩個仆人,一個守住車站,一個守住輪船碼頭,給偵探們作看線。若見了式歐,當(dāng)然認(rèn)識。”龍珍道:“這樣可真難了。”芷華躊躇了一會,望著式歐身上的衣服道:“你若穿著女人的衣服,再化裝得好些,也許不受人注意。只要上了火車就沒事了。只是你這身衣服穿不得,余宅的仆人,見了麗蓮的衣服,當(dāng)然眼熟,自要注意。若因此露了破綻,倒又冤枉。好在我這里衣服很多,龍珍的衣服或者你也能穿,必要完全換了才好走。不過這事還有些冒險,你以為怎樣?自己定奪一下。”式歐不暇思索地道:“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怕?只可冒一下險。”芷華道:“你若決定如此。今天八點(diǎn)后便有到北京去的快車,現(xiàn)在便該著手裝扮了。”式歐點(diǎn)頭,正要說話,龍珍忽然叫道:“不妥不妥,這樣去上火車,便是自投羅網(wǎng)。”芷華和式歐都問她是何緣故,龍珍道:“他便是打扮和女子一樣,但是買車票尋座位,以及和人攀談,都是要說話的。他這副男子嗓音,只要一開口,立刻便露馬腳。試問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男扮女裝的人,誰肯輕饒?打一陣是小事,要送到警廳,拷問起來,一定二罪俱罰。豈不更加重了罪名。”芷華道:“對呀,真是不妥。可怎樣是好?”便又鎖眉不語。式歐也沉思無計。半晌芷華才道:“這樣除非有個人同去,什么事都不用他說話。”龍珍拍手道:“這倒是辦法。”芷華道:“可是誰同他去呢?我原可以去,不過麗蓮消息不明,我走了,她若出了什么事,我就來不及救護(hù)。而且明天余家若不見我去上課,又要犯嫌疑。龍珍道:“話雖是如此說,但是在這種時侯,除了姐姐送張先生去,還有什么法子?好在從天津到北京,往返也不過一兩天的工夫。便是麗蓮有什么消息,也不致耽誤。”芷華猶疑道:“這情形我也明白。不過麗蓮若是進(jìn)了督軍署,還有什么可說。倘還未曾去,她再遇了什么變化,若返回這里,尋不著我,豈不要把她急死。”式歐這時見芷華為難,便道:“據(jù)我看,您還是在家里不動的好。我到底是個男子,便是不改裝扮,自己走路回北京去也成。”芷華道:“那你怎受得了這樣奔波?”再說我也對不住你妹妹淑敏。好了,竟是我送你去一趟,夜里三點(diǎn)到了北京,我也不上你家去。還趁早晨四點(diǎn)的車回來。”說著就向龍珍道:“現(xiàn)在時候也差不多了,你去把咱們素凈些的衣服,挑幾件來,叫張先生先打扮好了。就手將你的夾斗篷拿來,叫他穿上試試。他原穿的外衣是麗蓮的,不能再穿,留給你穿吧。”龍珍仿佛沒聽見芷華的話,只自出神不語。芷華又道:“你聽見了么?”龍珍忽地立起道。“衣服等一會再拿,我想起了一件事,姐姐恐怕麗蓮回來,不愿離開家里。張先生又不能自己回北京去,這不是兩難么?如今我也是閑著沒事,簡直我送張先生去一趟,好在明天就可以回來。姐姐仍舊在家中候麗蓮的消息,您看如何?”芷華想了想道:“這樣敢情是好。”式歐忙攔道:“為我的事,叫小姐受辛苦,實(shí)在不敢當(dāng)。還是我自己走的好。”芷華道:“不必客氣。龍珍原算是替我受累,就依這主意好了。”龍珍道:“這樣我先去拿衣服。”說著就出去,拿來了幾件衣裙之類,又在屋內(nèi)衣櫥取出一件黑色外衣,都放在床上。芷華向式歐道:“你可以就換起來,看看像樣不像。”

式歐在這時只得任人擺布,忸忸怩怩地脫下昨夜在余家所穿的麗蓮的衣服,換上了一件黑嗶嘰褲子,是龍珍的。穿了一件灰緞旗袍,是芷華的??戳丝瓷羞€可體。只腳下一雙男子革履,無法收拾。昨夜從余宅出來,是在黑夜之間,無甚大礙。如今是要去上火車,在稠人廣眾中行走,自然不能露這樣的大破綻。芷華的腳兒太小,鞋又都是高底的,絕對不能通融。便是龍珍的鞋,也比式歐稍小幾分,穿不下去。后來實(shí)在無法,只好在龍珍的舊鞋后跟口上剪開了一個縫兒,才勉強(qiáng)穿上。雖非趿鞋,也就差不多了。衣服換好,芷華看著笑道:“難為你居然身體不高,倘若生得像駱駝般的,又哪里現(xiàn)給你做大的旗袍去?”說著見鐘已快到八點(diǎn),便告訴龍珍也去收拾,快到走的時候了。龍珍匆匆的自去拿應(yīng)用物件,這里芷華打了一盆臉?biāo)?,教式歐上妝。式歐哪里做過這等事,但是勢逼處此,只好洗過了臉,自去調(diào)脂抹粉。等修飾過了,芷華不由地笑起來,道:“你打扮這種妖怪樣子,簡直是招人注意。粉擦得已像個曹操。胭脂又抹得像戲臺上的丑婆子。這怎能出去。式歐道:“我哪里會辦這個?”芷華道:“你先把臉上的胭脂粉全洗下去,我替你來。”式歐依言,重行把臉洗凈。芷華叫他坐下,自己坐在對面,替他修飾起來,先薄薄涂了一層雪花膏。再揉了一些胭脂,又撲上了一層香粉。見式歐因連夜失眠的緣故,嘴唇有些枯燥,就又給他在唇上抹了些唇膏,最后又描了描眉。式歐當(dāng)她對面給自己化妝之際,兩個人的臉兒相距不到幾寸,只覺她口里吐出的芳息,噓到臉上。溫馨馨地,已經(jīng)有些心旌搖搖。再加她那柔荑手兒,只管在面上揉搓,那秋水般的眼兒,盈盈相注。這種景狀,在旁人遇著,已自難忍。何況式歐當(dāng)初又是曾和她發(fā)生過片面的情感的?這時不由觸起幾月前在北京家中,和她暗室獨(dú)對的情景,不覺又勾起舊日的相思。無奈當(dāng)日曾吃過她的沒趣,此際莫說有什么意外之求?就是連意外之想也不敢動念。又知道她此次拯救自己,用心非常正大,完全是一片俠腸。在自己的良心上,也絕不許起別的念頭。話雖如此,但是一個素所愛慕的人,居然這樣貼身相對,聲息相通,便是個道學(xué)老先生,也未必心如止水。何況式歐是個血?dú)馕炊ǖ纳倌??怎能把持得???不過任是心中有無限動顫,外面卻絕不敢表不出來。然而這種心癢難搔,魂搖欲斷的苦處,也真不易禁受。式歐在先還敢和芷華相對平視,到后來實(shí)在禁不住心里的麻亂,連忙把眼閉了。咬著牙關(guān),把心兒穩(wěn)住。芷華卻很大方的替他收拾完了,才笑道:“為什么閉眼啊。你照照鏡子,看變成什么樣兒了。式歐聽得這一聲,好像得了赦旨,連忙站起,到鏡前照了照,見自己居然變成了極風(fēng)致的女郎。真是眉彎柳葉,頰暈桃花,幾乎自己都不認(rèn)識自己了。芷華從旁問道:“怎樣?”式歐道:“好得很。您可受累了。”芷華道:“何必客氣。咱們這是盡人事聽天命。既是要扮做女人,就要修飾得沒一些破綻。倘然只愿省一點(diǎn)事,出去叫人瞧破。豈不是因小失大?寧可多費(fèi)些工夫,也要弄熨貼了。”式歐才明白她方才親自動手之意,心里十分感激。這時龍珍從外面進(jìn)來道:“我都收拾完了,現(xiàn)在要走就走。”式歐見她穿著短襖長裙,手里拿著小提包兒。芷華看了看鐘道:“離開車也只差二十多分鐘。要去也可以去了。”說著又向式歐囑咐道:“在火車上千萬別說話。就是有事非說不可,也千萬不要高聲。最要緊的要時時刻刻別忘了自己是女子。”又向龍珍道:“妹妹你可要送佛送到西天。路上千萬照顧著他,不可露出破綻。你到了北京,愿意在式歐家里住幾天也可。他妹妹淑敏人也極好。”龍珍道:“我不到他家去。一到北京,立刻就翻回來。”芷華點(diǎn)頭道:“也好,你們?nèi)グ?。式歐回到家里,務(wù)必叫淑敏給我來一封信。”說著又向衣架上摘下一頂女帽遞給式歐道:“我?guī)缀跬?,你雖剪的是分頭。還和女人發(fā)式不同,戴著這頂帽子,就遮掩了。”

式歐接過帽子。戴上,卻還立著不動。忽然眼圈兒一紅,嘴兒一動,卻說不出話來。芷華看出他的情形,忙問道:“你是怎的?”式歐見問,眼淚立刻汪在眶里。芷華道:“別哭。一哭粉就算白擦了。有什么事盡管說。”式歐忍著淚道:“這一次您救我的命。這個恩惠我自然忘不了。不過這還在其次,我素日對您敬愛的情形,大約您也知道。如今又經(jīng)過這番風(fēng)波,更知道了您的為人。就我良心上說,不知道該對您怎樣才好。”說著見芷華聽著有發(fā)怔的神氣,忙分辯道:“您可不要錯想了。我是敬愛您太深,感激您太甚,忽然起了個念頭,想要求您從此認(rèn)我作兄弟。我也把您當(dāng)同胞姐姐看待。您……”芷華聽了笑道:“我和你妹妹同學(xué),情誼原和同胞差不了許多。你何必又說這個?”式歐道:“我只愿您答應(yīng)了。從此我就算有了您這個姐姐,心里就安穩(wěn)了。”芷華見他說得懇切,只可點(diǎn)頭道:“好。我原本孤身一人,并無手足,正缺一個弟弟。”式歐聽到這里,忙跪在地下,叩了個頭,叫了聲“姐姐”。芷華拉他不迭,只叫:“弟弟,這是怎的?鞠躬罷了,怎又行起古禮來?”式歐站起身道:“我今天拜您作姐姐,真算我有生以來最得意的事。您多保重。我不能再耽擱,要走了。”芷華又把外衣替他披上,看鐘已快到開車時候,便催他和龍珍快走。龍珍和式歐下了樓,芷華送他倆出了門,諄囑再三方才回去。

式歐和龍珍雇了兩輛洋車,直到了火車站。由龍珍買了兩張頭等車票,才一同走入站臺。幸而這時女子和男子走路沒什么兩樣。所以式歐的男子步法倒不受人注意。不過他打扮那種少女風(fēng)神頗為美秀,襯著龍珍的黑麻怪丑,相形之下,倒有些刺目。過往的人都不免多看兩眼。式歐又是心中有病,一見眾人看他,只怕露出形跡,嚇得緊貼在龍珍身旁行走,連頭也不敢抬。進(jìn)到站臺里,見里面空宕宕的,龍珍問了鐵路警察。才知今天東來的車誤了十分鐘,只得尋個較為人少的地方等候。式歐只扶著龍珍的肩兒,低著頭連人也不敢看。遲一會車已進(jìn)站,客人紛紛上下。龍珍便領(lǐng)著式歐上了頭等車。幸喜車中人不甚多,尋著一間空的包房。二人進(jìn)去。龍珍把門關(guān)了,才坐下說道:“這回真萬幸,居然空著一間包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氐搅吮本?,什么也不怕了?rdquo;式歐也自放下心。龍珍坐定一想,忽又覺得不妥。暗想式歐雖改了女裝,到底還是個男子。我和他鎖在一個包房內(nèi),卻是不便。但為式歐打算,卻是鎖在這里穩(wěn)當(dāng)。現(xiàn)在好容易尋著了妥當(dāng)?shù)胤?,要再出去舍近求遠(yuǎn),也不合適。龍珍正在為難。汽笛已鳴,車就要開動。正在這時,忽聽門外有人敲著玻璃作響。龍珍原可以不答應(yīng),外邊的人也就去另尋地方了。恰巧龍珍這時,正怙惙著自己和式歐同在一房不便,愿意有個人進(jìn)來同坐。卻又怕進(jìn)來個不正經(jīng)的男子,或是踩緝式歐的官人。但是在這猶疑之間,無意中卻答應(yīng)了一聲。外面有很嬌細(xì)的女人聲問道:“借光,里面還有地方么?我只一個人。”龍珍一聽外面來了一個女人,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便把門兒開了。外邊立刻走進(jìn)一個很漂亮的婦人來,向龍珍客氣了一聲,隨手把門關(guān)了,就自坐在對面。

式歐向那婦人望了一眼,嚇得幾乎叫起來,心里撲撲的亂跳,那婦人卻沒有留神。自拿出一盒紙煙,點(diǎn)了一枝吸著,才向龍珍點(diǎn)首談了幾句閑話,龍珍隨便應(yīng)著。那婦人又問式歐道:“這位小姐貴姓?”式歐本認(rèn)得她,自想她便是因我改了裝不能認(rèn)識。我一說話這嗓音也不像女子,豈不被她聽出來?因此雖急得紅了臉,卻是羞口不開。幸而龍珍見機(jī)從旁答道:“她姓張,是我的表妹。初次出門,見人還靦腆呢。您不要笑話。”那婦人笑道:“這樣漂亮小姐,怎還靦腆?”說著就又和龍珍閑說起來,那眼兒卻不住的溜著式歐。式歐每用眼瞧她,就見她也正瞧自己呢,只得轉(zhuǎn)臉望著窗外。連再瞧她也不敢了。這時車已開行許久,式歐只為心中忐忑不安,對著車窗外的沉黑夜色,竟好像發(fā)了癡似的,觀之不已。

忽聽得那婦人對龍珍道:“您這位令表妹,我瞧著很面熟。我有個朋友也姓張,面貌生得和您這位表妹簡直一些不差。”龍珍只得隨口答應(yīng)道:“女人們相貌相同的原也很多。我這表妹向來不大出門,她也沒有姊妹。”那婦人道:“不是啊。我那朋友不是女子呢。”龍珍聽了一驚,又看看式歐畏縮的神情,便料到他與這婦人先前一定認(rèn)識??峙陆裉焓綒W的改裝,不易逃開這婦人的眼。卻又不知道婦人與式歐有何關(guān)系?被她識破了是否有礙?在這時又不便向式歐詢問,只在心中暗自忐忑。那婦人又接著道:“我那朋友名叫張式歐,是個姓吳的介紹,在醫(yī)院里當(dāng)大夫。雖然年輕,人倒很是穩(wěn)重。前天據(jù)那姓吳的和我說,不知怎的,前些日他犯著什么案子,被官人捉拿,卻沒被捉著自己逃跑了。他那些朋友都不知是什么原故,全很惦記他呢。”龍珍聽了,才曉得這婦人果與式歐相識,不由更慌了,只可和她搭訕著。式歐自想今天真想不到和這祁姨太太狹路相逢,本來自己沒有怕她之處,不過在此時間,誰也又能知道她是什么心思?而且自己這樣裝扮,怎好和她廝認(rèn)。但自己若只管忍著,倘被她識破了,聲說出來,反倒不好。再說聽她語中之意,口口說著我的名字,又把目光注定了我,大約她心里已有了瞧料。在這幾點(diǎn)鐘的程途中,我既不敢開口說話,更要惹她疑心。想來絕不能瞞她到底。她一不是官人,二不是余家的親戚,我怕她怎的?等一會實(shí)在忍不住時,只好對她實(shí)說了。式歐主意已定,便不像方才那樣羞怯。也回過臉兒來瞧那祁姨太太,只見祁姨太太也正含笑望著自己。目光中露出一種明敏的神情,仿佛表示出她已把任何事都看明白了。式歐還是沒有和她說話的勇氣,重低下了頭。龍珍又和祁姨太太說閑話道:“您到北平住在哪里?”祁姨太太只答了她一句道:“我住在朋友家。”說完這句,便又瞧著式歐腳下道:“哦,這位張小姐,生得這樣漂亮。穿得這樣雅凈,怎腳下卻穿了一雙破口兒的鞋子?”說著又仔細(xì)看了看道:“哦,我看錯了。大約新時興的式樣。新鞋剪破了口兒穿,倒也好看。張小姐給我細(xì)瞧瞧,教我也學(xué)個樣。”說著笑嘻嘻的就向式歐面前湊來。

式歐躲閃不迭,急得失聲叫道:“不要玩笑。祁太太你……”說到這里,自知失了口,要咽住已來不及。龍珍在旁也只有代為焦急,無法遮掩。這時祁姨太太卻裝作失驚道:“張小姐,怎這樣嗓音?怎會認(rèn)得我?”式歐見她已被自己逼到極處,不能再忍下去。只得站起實(shí)說道:“你別喊,我就是張式歐。”祁姨太太驚愕道:“你是張式歐么?到底是男人是女人?怎見了我又裝不認(rèn)識?這是怎么件事?要糊涂死我了。”式歐忙央告道:“祁太太,別再鬧了,大約您從上車時就看破了,何必再說這話。”祁姨太太笑了一笑道:“你且說,為什么男扮女裝呢?”式歐嘆口氣道:“我這些日不知做了什么夢,凈遇見些想不到的事。”就把從醫(yī)院逃出后的經(jīng)過草草訴說了一遍。那祁姨太太聽了,倒似乎發(fā)生了感情,輕輕嘆道:“你這些日也真苦了。”又指著龍珍道:“這位陪你來的,真是你表姐么?”式歐只得把逃到芷華家后,余宅又派人來調(diào)查,芷華怕有意外的危險,急於要把自己送回北京。她又因事不得分身,就轉(zhuǎn)求這位龍珍小姐同來的話說了。祁姨太太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道:“你說那位芷華小姐,本要親自送你到北京,卻困另有要事不得分身,她有什么事呢?”式歐聽她問得古怪,自想我的事說也罷了,麗蓮的事何必再告訴她,便含糊著道:“我也不知道。人家既說有事,我也不便細(xì)問。”祁太太笑道:“你不知道,我倒明白。不是為那麗蓮的事么?”祁姨太太話一出口,不特式歐大為詫異,連龍珍也驚得跳起來。

祁姨太太格格笑道:“你何必瞞我?什么事我全知道。”式歐口裹吃吃地問道:“你怎么知道呢?”祁姨太太笑向龍珍道:“我這次上北京,和您辦的是一樣的事。龍珍聽了不解。祁姨太太站起身道:“你們隨我來,看一個人。說著就開了包房的門,走到很窄的走道上站著,式歐龍珍只得隨她出來。祁姨太太走到另一間包房門首,推開了門,讓式歐龍珍進(jìn)去,隨手又把門關(guān)了。式歐進(jìn)去一看,只見矮榻上坐著一個很年青而俊俏的西裝男子,倉卒看不出是誰。龍珍眼尖,在旁不由叫道:“這不是麗蓮小姐么?”式歐聽了這話。才敢定睛細(xì)看,果然竟是麗蓮。只見她穿著一身極講究的西服,頭上戴著一頂美式呢帽。大約是把短發(fā)都藏在里面,足下穿一雙漆皮靴。臉上當(dāng)然不施脂粉,只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黑色眼鏡。乍看上去,簡直是個翩翩少年。那麗蓮見式歐進(jìn)來,她是見過式歐穿女裝的。不用細(xì)看,就自認(rèn)得。又見龍珍同來,卻是出乎意料之外,也吃了一驚,半晌說不出話。

祁姨太太先讓大家坐下,然后才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無巧不成書,你們又遇到一處。不只你們糊涂,連麗蓮也不曉得是怎么一回事。”說著向式歐道:“你化裝還不算好。你一進(jìn)車站,龍珍小姐去買票的時節(jié),我就瞧見你。沒有看見面目,先看見你腳下一雙破口兒的鞋,覺得奇怪,忙轉(zhuǎn)過去向你臉上細(xì)看,就瞧出你是改了裝扮。你那時正低著頭不敢看人,竟沒瞧見我。我忙也買了車票,把麗蓮送到這個包房里,就自出去。見車上疏落落沒有幾個人,知道你們必也在另一個包房里,便裝作尋地位,到了你們房中??匆娔隳欠N忸怩神情,真暗自笑破了肚皮。所以故意耍笑你一陣,到底逼你說出了實(shí)話。”祁姨太太話未說完,龍珍已忍不住,問麗蓮道:“你不是和我說好,到督軍署去么?”麗蓮慘然道:“我從你們那里出來,原想坐車一直到督軍署。拚著這個身子,出一口怨氣。只可恨路上沒遇見一輛車,自己走著,越想越覺猶疑。我叔叔雖然可恨,我對他太下毒手,也對不住我死去的父母。而且我只顧了報仇,把這身子污毀,將來除了一死,再無別法。有那樣還不如現(xiàn)在死了。口眼一閉,恩怨皆空,還落個干凈身體。因此又把報仇之念,改作尋死之心。就自己走到河邊,想著跳河自盡。到底還是膽怯,望著那又黃又混的河水。只不敢向下跳。枉在河邊來回踱了一點(diǎn)多鐘,幸而這位祁太太在人家打了一夜牌回來,坐車在河邊路過。祁宅同我們是舊親戚,祁太太原認(rèn)得我。見了我就跳下車來,問我為什么大清早在河邊閑遛。我滿心難過,經(jīng)她一問,幾乎哭將出來。她見我那樣,料到事有蹊蹺,也不再問,就把我拉回她所住的旅館。才向我細(xì)細(xì)盤問,我一一告訴了她。她勸我不可轉(zhuǎn)不好的念頭,現(xiàn)在既無家可歸,暫且和她一同住著,以后慢慢再想辦法。我因?yàn)闆]有主意,只得依了。哪知遲了一會,天過正午,忽然外邊傳說。有一家公館里丟了小姐,已經(jīng)報知地面,有官人到各旅館挨房搜查。我一聽就知是我的事發(fā)作了,祁太太也慌了手腳,怕他們真要把我從旅館中搜了去,就是跳海里洗不清。幸虧祁太太有主意,立刻從旅館里把我領(lǐng)出來,到了她一個女友家里,細(xì)細(xì)商量辦法,最后決定,我在天津住著終是不妥,不如遷地為良。但是眼前可以投奔之處,只有北京一個地方。祁太太也要到北京去玩,就要陪我一同去。又怕我家有人在車站偵察,還是我想起昨天張先生男扮女裝的事,悟會出個女扮男裝的辦法。便托那祁太太的女友借來了西裝衣服。祁姨太太又親自替我買來靴和帽子。趕忙了半日,才得齊全。又因在祁太太女友家里久停不便,就趕著裝扮好了,照照鏡子。覺著面目還是女人模樣,又尋黑色眼鏡帶上。”龍珍聽了,才明白了內(nèi)中原故。不由連念著阿彌陀佛道:“幸虧你沒有依我的話,去跳那火坑。昨天我只顧一時犯了聰明毛病,毫未前思后想,替你出了那么一個主意。到你走后。后悔的了不得,又沒法子尋回你來。好像做了虧心事,難過得很。誰知你又改變念頭,生了尋死的心。倘要真?zhèn)€死了,還不是我害的你。你要和芷華姐姐一同住著,怎會死呢?幸而這位祁太太救了你。到現(xiàn)在我才放下心。祁太太哪是救你,簡直是救我了。要不然,我有什么臉對芷華姐姐呀。”說著就向祁太太深深鞠了一躬,那祁姨太太連忙遜謝不遑,笑向麗蓮道。這位龍珍小姐。別看她……”說到這里,猛然咽住。她原本要說龍珍雖生得丑,心地卻是很好。但這種話哪里說得?趕緊紅著臉改口道:“別看她不大愛說話,心眼倒真熱呢。”這真是遮飾之談。她在那邊包房里,不知已聽龍珍說過幾百句話了。當(dāng)下龍珍也沒細(xì)味她言中之意,還謙遜了兩句。這時式歐在燈光下看那麗蓮,裊娜身材,穿了西服,已是風(fēng)流絕俗,再加上一張清水臉兒。戴了黑色眼鏡,更覺從黑白分明中生出一種秀氣。麗蓮也偷瞧式歐,見他通身打扮,居然是一個妙齡好女。不知怎的,身上一穿旗袍,就把那男子形態(tài)改成閨秀風(fēng)神。面上一著脂粉,也把冠玉臉兒,添上珠光寶氣。兩個人起初還各自詫異,怎事機(jī)如此之巧,竟在無意中,一個男人改了女裝,一個女人變了男裝。便是各在一方,也算巧合得很。如今卻又遇見一處,在這車上窄狹的小室中,居然有一對改易裝束的男女,對坐同談,豈不更是人間奇事?繼而再一轉(zhuǎn)想,便都從巧合二字上面生了綺想,以為天下巧事,固然很多。但當(dāng)局的人,怎又會是一雙年貌相當(dāng)?shù)哪信M谶@造次顛沛的時期,更是可怪。因而都想到中國舊時才子佳人的傳聞和小說,都是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無端巧合,因而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結(jié)果。式歐想到這里,自己不好意思似的,先低了頭,再看麗蓮也紅了臉,料到她必也發(fā)生了與自己同樣的感想。

論起式歐自前天初見麗蓮,原沒發(fā)生一些旁念。便是以后在余家客室,半夜三更,燈昏暗室和她獨(dú)對許久,也未有過綺懷遐想。麗蓮更是個意志堅定的女子,雖然舉止疏落,卻是心地清明,絕不似普通女流,動不動就多情善怨。然而此際竟同時發(fā)生了羞澀,也便是起了愛心。大約總由於人類心理一時的變態(tài),不自覺的起了反應(yīng)。至於究竟如何,連作書的也莫名其妙了。

再說當(dāng)時祁姨太太向龍珍道:“你們到了北京,住在哪里?”龍珍道:“我一到北京,送式歐到了他家,就自己趁下班車回天津去。式歐家住哪里,我還不知道呢。您和麗蓮想到哪里?”祁姨太太道:“我們還沒有一定,雖有幾家朋友,因?yàn)辂惿彺┲醒b,去了不便??峙乱茸÷灭^,等麗蓮恢復(fù)女裝以后,再定辦法。”式歐聽了道:“旅館里一來人很雜亂,二來麗蓮小姐穿男裝進(jìn)去,換女裝出來,倘被人看破,多少不好。”祁姨太太道:“我還沒想到這一層,倒是個難題。”麗蓮忽然插口道:“要不就到……”說著又住了口。她原是要說到式歐家去。這句話原沒什么難講,但此刻不曉何故,卻覺羞於出口。式歐忙道:“我看還是大家都到敝舍去住。那里不特方便,而且家里只我妹妹一個人,正苦寂寞。有你們幾位去住,她一定歡迎得很的。”麗蓮聽了,便不言語。祁姨太太卻道:“我們和令妹并不認(rèn)識,怎好去打攪呢?”式歐指著龍珍道;“當(dāng)初芷華姐姐在北京的時候,就一直住在我家里,處得和一家人一樣。我妹妹最是熱心腸,芷華姐總該和龍珍姐說過。”龍珍道:“式歐的令妹,為人真是極好,芷華姐時??谀畈恍?。據(jù)我看。祁太太和余小姐不必猶疑,到式歐家去住最好。”祁姨太太聽了,只望著麗蓮。見她不加可否,便知她已同意,就答應(yīng)了。式歐又向龍珍道:“您方才說,一到北京立刻就趁下班車,回天津去,那可萬萬不能。您好容易來了,無論如何,也得到我家里和舍妹們盤桓幾日。”龍珍推卻道:“我原愿意到您府上和令妹見面玩兩天,無奈怕芷華不放心。再說芷華姐正懸心著麗蓮,我也該趕快回去,把麗蓮的情形報告一下。好叫她放心。”麗蓮道:“何必您一定回去。咱們下車后,立刻給芷華先生去一封快信,不就妥了么?”祁太太也在旁勸龍珍暫緩回程,一同在北京盤桓幾日。龍珍卻情不過,只得權(quán)且應(yīng)著。接著祁姨太太又問式歐道:“你怎樣得罪了那妓女柳如眉,出了這樣禍?zhǔn)拢?rdquo;式歐大驚道:“我怎會得罪她?您的話我真不明白。”祁姨太太笑道:“你不明白么。我料你也是蒙在鼓里呢。聽我告訴你,自從那天醫(yī)院里出了事,你逃跑了以后,偵探竟教看護(hù)生引導(dǎo)著,到了老吳家里,把老吳捉了去。向他追問你的下落,還有個住在你們醫(yī)院名叫什么房正梁的,也硬賴是你們的同黨。說醫(yī)院是你們的秘密機(jī)關(guān),把老吳收拾了個不輕。一直在偵查處扣了三四天。”式歐聽到這里,忙插口道:“據(jù)那余亦舒說,房正梁第二天也被捉進(jìn)去。那姓房的還不是什么壞人,怎么把老吳擇出來?”祁姨太太道:“我沒聽見有房正梁被捉的這一節(jié)事。只知老吳花了若干的錢,還由街面許多家商人具保,才保出來。始終也不明白內(nèi)里是什么原故。后來還是那機(jī)伶鬼黃瑞軒,認(rèn)識官面上的人,費(fèi)了許多心思,才打聽出來。原來是你那貴相好柳如眉,和你不知為什么記了仇,生心害你。趁著偵探們?nèi)プ椒空海屯兴麄儼涯愦蜃饕话?。黃瑞軒說得頭清尾明著呢,我卻聽不明白,也記不清楚。反正大概情形就是這樣。”

式歐聽了,猛想起出事的那一天,在醫(yī)院后園葡萄架上,聽那兩個偵探所說的話,互相印證起來,才明白自己果然是被了如眉的害。雖不曉原因所在,卻不由暗自后悔。只因當(dāng)初認(rèn)識一個妓女,竟致顛沛流離,幾乎喪命,不覺毛發(fā)悚然。麗蓮在旁聽得祁太太說什么妓女,又是什么柳如眉,料得必是式歐曾與妓女發(fā)生過關(guān)系,心下好生不然。看了式歐一眼,又低下頭去。只顧這一陣亂說,已過了幾點(diǎn)鐘工夫。祁姨太太看著手表道:“呀,說話真不顯時候,不知不覺的已過了十二點(diǎn)。車就快到正陽門車站了。”說著就教式歐把帽子戴好,麗蓮把眼鏡帶上。細(xì)看他和她兩個身上,都沒什么破綻。便告訴龍珍,下車時仍和方才上車時一樣,每人照顧一個。遲了一會,車已停了。式歐知已到站,便依著尋常時少年的習(xí)慣,要搶著下去。祁姨太太忙攔住道:“忙什么?這車上人雖不多,也犯不著和他們?nèi)D。落得等人下凈了,咱們消消停地出去。省多少心呢。”式歐只得依言停住,等車停了半天以后,四人才開了包房的門,魚貫走出來。

下了車,見站臺上除了鐵路執(zhí)事人員,和一些腳夫搬運(yùn)行李外,人已散得沒有什么。且喜得清靜。就在柵門上交了車票,一同走出站外。往常在這火車到站后,站外不知有多少汽車馬車人力車,叫喊著兜攬主顧。今天卻是情形不同,站外冷清清的并無車馬,簡直連過往的人都沒有。祁姨太太看了詫異,見燈光下立著個鐵路警察。便過去問他。“今天是什么原故,站外連輛車子都沒有?”那警察見來者是個大家太太,很恭敬地答道:“今天臨時戒嚴(yán),禁止通行。從九點(diǎn)前,站外就不準(zhǔn)停放車輛。”祁太太道:“為什么又戒嚴(yán)了?”那警察眼珠一轉(zhuǎn)道:“連我也不知道。聽說也不是哪里出了案子。”祁姨太太著急道:那樣我們只好用腿走了。那警察道:“恐怕走不過去。路上禁止行人。沒有口令不許通過。”祁姨太太道:“既是禁止行人,那么方才從車上下來的旅客,都哪里去了?”那警察道:“方才警區(qū)里,因?yàn)榻鋰?yán)怕旅客下車后發(fā)生糾葛,所以早派來十幾個弟兄,在站上等著??腿艘怀稣荆陀赡切┑苄肿o(hù)送,到臨近西河沿各家旅館內(nèi)去暫住,明天早晨再各自回家。已竟走了兩撥了。您幾位出來得太晚,所以沒有趕上。”祁太太方才明白,真是破船偏遇打頭風(fēng),又遇見這種麻煩事。只得又向那警察道:“我們不能回家,難道在這里凍一夜么。請您給想個法子。”那警察道:“您要早些出來,還可以隨同大隊(duì)去住旅館。如今恐怕連旅館也不能去。”說著忽見遠(yuǎn)遠(yuǎn)的走過一個警官,便道:“好了,我替你們說說看。”便趕到那警官面前,說了幾句話。那警官走過來,看了看他們四人,見是三女一男,都是上等人模樣。便向祁姨太太笑道:“論公事真不能過去。不過看你們多是女眷,旅館又不甚遠(yuǎn),只好我親自送你們?nèi)ヒ惶恕?rdquo;那情形頗有向祁姨太太表示殷勤之意。

祁太太深知普通男子心理,暗自慶幸,幸而遇見這樣一個好向女子獻(xiàn)媚的人,倘換一個公正些的,一定按著規(guī)矩去和男子裝束的麗蓮說話。麗蓮若不答語,當(dāng)然要人起疑。若一開口,女聲女氣,必要露出破綻,豈不糟了?便含笑謝了謝他。那警官便在前走,四人在后相隨。經(jīng)過崗位,都由他招呼了,才得放行。那警官走著,還和祁太太有話沒話地閑搭訕,祁太太只得也隨口敷衍。

須臾到了打磨廠一家旅館門口。那警官探頭向內(nèi)問道:“有空房間么。”只聽里面應(yīng)道:“沒有了。”接著有個伙計走出來,見是警官,忙讓道:“原來是王副爺。請里面坐。我們不知是您。您是用房間么?有。有。我給您去勻一間。這還不好辦?”那警官道:“我還有公事,不進(jìn)去了。”就指著他四人道:“你給這四位尋一問干凈房子,好生照應(yīng)。”那伙計道:“您交給我,決錯不了。”那警官向祁太太道:“請進(jìn)去吧。”祁太太道:“您請進(jìn)去歇一歇。”那警官連聲道:“不歇了。不歇了。”就匆匆地走去。這里伙計不知就里,以為祁太太等,不是王警官的親戚,便是朋友,哪敢怠慢,忙著讓他們進(jìn)去,好像迎貴客似的。把樓上下游廊的電燈都捻亮了,才讓他們上樓。到了一間房子門首,那伙計把門開了,四人進(jìn)去。見屋中只有一張木床,一桌兩椅。床上連個被褥都沒有,陳設(shè)真非常簡陋。好在此時只求有個地方存身,又不是久住,也就罷了。四人中只有麗蓮,原是深閨靜女。向來只聞得旅館之名,并未身臨其境。今天見這般光景,暗想常聽說不正經(jīng)的人,好到旅館去玩。像這種破爛地方,有什么好玩?大約只為不做好事罷了。接著又想到自己,無故的也會進(jìn)了旅館,而且是和男子同來。幸虧還有人陪著,要不然這算什么呢?不由又看了式歐一眼,自己又不好意思起來。當(dāng)時四人胡亂坐下。

那伙計出去,拿進(jìn)來一枝筆,一張紙條兒,要麗蓮書寫店簿。麗蓮哪里會寫?又不敢開口詢問。祁姨太太機(jī)靈,忙向她道:“先寫上你的名字,注上攜妻姊妹三人。再寫明家鄉(xiāng)住處好了。麗蓮起初尚自納悶,怎么同行四人,店中伙計單向自己交涉?猛又想起四人中,只有自己是男子裝束,伙計當(dāng)然要向男子說話。自己既具有男子的外觀,自要負(fù)起男子的責(zé)任。便接過紙單,才寫了個余字,又觸到自己的名字不便寫明,略一沉吟。祁姨太太在旁看出情形,忙提醒她道:“這是要寫名字的,不許寫號。你就寫旭東兩個字吧。”麗蓮正不知寫什么是好,聽她這樣說,忙依著她的話寫了。心里卻不由好笑。原來這旭東二字,是祁姨太太故夫的名字。祁太太為急於點(diǎn)醒麗蓮,又怕伙計看著起疑,不覺隨口把死人名字說出來。麗蓮又在名字下贅了攜眷三人的字樣。那伙計在旁道:“您還得寫上從哪里來,到這里為什么事。”祁姨太太道:“怎這樣麻煩?”伙計道:“并非我們給您添這麻煩,只為這些日,官面上查得太緊,店簿上寫不完全,就要受罰。平常軍警查店,一個月也不定來一次不來。從前幾天南城出了兩件搶案,就差不多天天來查了。今天所說城里又鬧暗殺案子,地面戒了嚴(yán)。方才不大的工夫,已查過一次,說不定還有來的?;仡^您幾位請警醒些兒,省得吃驚。”龍珍接口道:“什么事這樣厲害,查一回也就罷了。怎還總來?”伙計道:“您是不知道,這年頭兒真教人不得安生。查街的軍警,不知有多少撥兒。哪一撥兒來到門口,高興就進(jìn)來看看。也有好說話兒的,只瞧瞧店簿,喝碗茶就走。遇著是非精,就許挨屋盤問。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我不過通知一聲。省得您幾位臨時害怕。”祁姨太太見這伙計說起話來,無盡無休,便不耐煩。向麗蓮道;“不要羅嗦了,快給寫上,從天津來,到這里來投親。”麗蓮依言寫好,那伙計接過來,卻還不走。祁姨太太明白他們這旅館的規(guī)矩,旅客不帶行李,必須先付房錢。便取出一張十元鈔票遞給他,那伙計接過,又問“要被褥不要?”祁姨太太點(diǎn)頭,那伙計方自退出。又拿來幾幅被子,放到床上。

祁姨太太等伙計出去。忙把門關(guān)好,轉(zhuǎn)身向式歐道:“咱們真是脫了一災(zāi),又遭二難。這又是件麻煩事?”式歐道;“怎么又有麻煩?”祁姨太太道:“伙計的話你沒聽見么?地方鬧得這樣緊,少時說不定就有軍警來查店。咱們一房里住著三女一男,倘然有兩個年紀(jì)老的也好說,偏偏又都是差不多的歲數(shù)。他們盤問起來,咱們該說誰是誰的什么呢?這一層已經(jīng)形跡可疑。再說若來了盤問,一定對著男子說話,偏偏咱們這位男子,又是冒牌貨,見不得人,開不得口。這可怎樣辦呢?式歐等三人聽了,也都躊躇起來。”龍珍想了想道:“咱們四人中,有兩個開不得口的。我又不會說話,只可由您對付。有人問時,只說是一家人就完了。”祁姨太太笑道:“事情哪得這樣容易?就是我去對付,也還可以。叫麗蓮躺在床上裝病,我說話就不露破綻了。不過這查店的人討厭著呢,一見女人,更要盤根問底。咱們倒真要核計核計,該怎樣說,省得臨時鬧驢唇不對馬嘴。”式歐到底是少年腦筋,一想就想起學(xué)生的事,便道:“咱們就說是同學(xué),從天津上北京來結(jié)伴游歷。”祁姨太太笑道:“我的張先生,說你是少爺,真是個少爺。難得竟沒一些心計。莫說我和龍珍小姐,絕不像學(xué)生。既便像了,男女同學(xué)擠在一個房里,也不像話。再說方才在店簿上又寫明是攜眷投親,要說得和寫的不同,才是自尋煩惱呢。”式歐還強(qiáng)辯道:“咱不會告訴伙計。把店簿改寫一下。”祁姨太太道:“那樣教店里看成行蹤詭密,更不方便。還是另想個說法才好。”正說時,忽覺窗戶斗然大亮,大家愕然向外一看。原來樓上下天井游廊的電燈,都放了光。接著就聽伙計喊道:“眾位客人們,請起來,查店的到了。”立刻滿樓各屋都騷亂起來,已睡下的,全披衣下床。沒睡的也開門恭候。過了三二分鐘的工夫,各種聲音又寂靜下去,滿樓聽不見一人說話,仿佛都在屏息以待。接著又聽樓梯上靴聲音,歷亂非常。仿佛有許多人走上樓來,便知道是查店的老爺上來了。這里式歐四人。全都手足無措,精神慌亂。麗蓮一把拉著祁姨太太道:“這可怎么辦,莫說旁的,只我這女扮男裝,叫他們查出來就不得了。要不咱們趁這時跑開吧。”式歐也慌了道:“我還是男扮女裝,查出來罪名更大。要不我把這女衣脫了。”祁姨太太忙攔住他道:“脫不得,進(jìn)來時一個男子,無故的又變成兩個,更不成事。”又轉(zhuǎn)臉向麗蓮道:“你快到床上去,倚著墻裝作不舒服,不必害怕。旁的事一切有我。”又吩咐式歐道:“你快立刻到麗蓮旁邊,裝作關(guān)切病人的樣子。”又向龍珍道:“你只管還坐在那里,不要張致。”這時大家卻已六神無主,也顧不得細(xì)問,便全依她的話去做。祁太太倚著近門的墻,自己低頭想主意。只聽來者已查到隔壁房間,隔壁住的客人是山西口音,還沒聽見說話,忽聽很清脆的劈啪一聲,似乎有人打了個嘴巴。那客人噯的一聲。接著又一個山東口音的,高聲大罵道:“小舅,你個球的,你懂規(guī)矩不懂?”那山西客人被打得天旋地轉(zhuǎn),連話也說不出,只連顫聲道:“懂。懂。懂。”立刻又聽撲的一聲,卻不似方才清脆,似乎一腳踢在腿上。那山西人呦呦地哭號起來。山東口音的又罵道:“膿種,你懂規(guī)矩,老爺來查店,你敢嘴里銜著紙煙。日姐的,什么規(guī)矩?”又聽著另有人求情道:“他是個外鄉(xiāng)人,沒見過世面。老爺饒他這一遭。”那山東口音的道:“好,俺先辦公事,你叫什么名字?”那山西人不知說了句什么,山東口音的又問道:“你到北京來做啥?”那山西人不知又說句什么,山東口音的道:“弟兄們,把他帶走。我瞧他鬼頭鬼腦的,不像好人。交到處里再說。”那山西人還自求饒,山東口音再不言語。

皮靴橐橐的走到這個門口,麗蓮等原就懷著鬼胎,再聽到那樣兇橫的先聲,都嚇得渾身暗抖。正在這時,忽然門兒向里一開,立刻見一個高大的灰衣人,立在門外??礃幼酉駛€下級軍官,面目十分兇野。身后還立著幾個兵丁,有一個懷中抱著一枝大令箭,令箭的形式,和戰(zhàn)臺上坐官盜令的令箭,一般無二。那軍官一見房中的情形,一雙怪眼更瞪得既圓且大。本來這房里除了龍珍面目丑陋以外,其余男是美男,女是美女,婦是美婦,三人集在一處,被燈光映著,合成一團(tuán)珠光寶氣。久在行伍的人,何曾享過這等眼福。不由把頭探進(jìn)房里,口中自語道:“舅子的,男女混雜,真呱呱叫。”祁太太聽他說這不相連貫的話,忙硬著頭皮,走上一步,預(yù)備挺身答復(fù)他的請問。哪知他倒望著祁姨太太怔了一會,才問道:“你們是干什么的?”祁姨太太回手指著麗蓮道:“他是我的侄兒。我們是到此地來探親戚。方才一下火車,正遇上戒嚴(yán),不能通過。他又得了病,所以到旅館暫住一夜,明早就走。”那軍官聽了,哼了聲道:“不錯,戒嚴(yán)不許過去,不錯。”又指著式歐和龍珍道:“這都是你的什么人?”祁姨太太指著式歐道:“她是我的侄媳婦。”又指著龍珍道:“她是我侄媳婦家的嫂子。”那軍官見她說得關(guān)系分明,無可再問,倒很和藹的點(diǎn)點(diǎn)頭。說聲“好了”,轉(zhuǎn)身便走。祁太太心里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只聽那軍官邊走著自語道:“瞧人家這小兩口兒,真她娘一對金童玉女,我就沒這福氣。”祁太太聽著好笑,回頭瞧麗蓮時,臉上已羞得紅布一樣。式歐也不知怎的,把雙手掩了臉兒,坐到椅上不動。祁姨太太看著他倆的情形,心中暗笑,卻又打了個轉(zhuǎn)兒。當(dāng)時麗蓮連忙坐起,十分不好意思,只得搭訕著向龍珍道“當(dāng)兵的人,怎全這樣壞?嘴里永不會說人話。也不管該說不該說,就這么順口一談。”龍珍曉得他是暗里譏諷祁姨太太,不便答言,只好一笑。那祁姨太太卻好像沒有聽見,自看看手表道:“咱倒是怎樣?大家都是累了一天。未得歇息,也該睡一會幾了。難道還張著眼等天亮?現(xiàn)在才一點(diǎn)多鐘呢。”式歐聽到這里,忙道:“我不覺乏,坐到天亮也沒什么。您三位請到床上歇著吧。”祁太太道:“你睡不睡沒人管,要睡也沒你的地方。我問的是龍珍小姐和麗蓮。”龍珍推辭不睡,祁太太勉強(qiáng)推她躺下。又去勸麗蓮,麗蓮一則連日奔波,身上實(shí)在有些支持不住。二則從祁太太把自己和式歐說作一對兒以后,覺著不好意思再和式歐相對,便也依言睡倒。偏巧床上只有一個枕頭,只好和龍珍合枕。兩個臉兒廝并著,偏巧又是一個假的美男,一個真的丑女,相形之下,式歐是絕不敢看。祁太太看著卻是忍不住要笑。

祁太太向來是熬夜慣了的,見床上也沒空閑地方,自己便不睡了,只和式歐閑談,消遣長夜。漸漸問起式歐認(rèn)識柳如眉的經(jīng)過。式歐一一說了。祁太太道:“不瞞你說,當(dāng)初我也在那里走過一遭,什么我都明白。獨(dú)有你們這件事,我真測度不出原故來。反正總而言之,那種人總沒什么好心,還是以不認(rèn)識為妙。你們年青的人,尤其容易受害。”說著向床上瞧了瞧,見龍珍已發(fā)出鼾聲,麗蓮也毫不動彈,像是睡著了的光景,便道:“我活了三十多歲,專喜歡管閑事,今天我又犯了老毛病。我曾聽老吳他們說過,你不是還沒結(jié)婚么?”說著頓了一頓。式歐起初聽她自稱三十多歲,已是詫異。因?yàn)樽约合騺砭退菝采峡矗膊贿^二十上下,哪知竟已中旬年紀(jì)。又聽她說到題外的事,便不知所答,只向她怔著。祁太太微笑道:“我向來不喜歡酸文假醋,說話辦事全要脆快。今天遇見這段巧事,就知道這里面定有說處。我給你們做個媒好不好?”祁姨太太說話雖要含混,式歐卻已明嘹她言中之意。暗想前些日老吳還要叫你嫁給我呢,今天你倒又給我做起媒來,豈非笑話?而且在這種時候,豈可隨便亂說?再說麗蓮還在房里,倘若還未睡著,聽見了豈不當(dāng)是侮辱她么?這祁太太真是胡鬧。不過像她這種話,真又沒法回答,只好向她搖手。祁太太看式歐的樣子,是怕麗蓮聽見,不好意思。暗想我正為故意叫她聽見,就道:“這怕什么?她早睡著了。我從在車上就起了這個念頭。世上事哪得這樣巧,一個男的改了女裝,一個女的改了男裝。經(jīng)過了想不到的事情,又遇到一處。這不是天緣是什么?其實(shí)不用我說,你們兩個大約心里也早想到這里了。我落得的做這件好事呢。”式歐央告道:“祁太太,真叫人不好意思。您請少說幾句吧。”祁太太一笑,又把聲音略行提高道:“不說就不說。我這是點(diǎn)破你們。師傅領(lǐng)進(jìn)門,修行在個人。將來你們有了那一天,可不要忘了我。”式歐聽到糊里糊涂,暗想祁太太向來精明穩(wěn)重,從未見她如此輕率亂鬧,今天這是怎的?莫非是發(fā)了神經(jīng)病。幸而祁太太說完這幾句,便拋開這事,又談旁的,過了一會,天已四更同盡。

祁太太倦了,就隱幾而臥。式歐也困倦起來,便倚著墻打盹兒。大家正在睡夢之中,忽然外面又有人敲門。敲得很急。祁姨太太第一個醒了,只聽外面又有人喊查店,正要開言詢問,不想門兒未鎖,已被人從外面推開,看那推門的卻是旅館伙計,口里還叫道:“快起快起。副爺查店。”祁太太朦朧中站起,式歐也自醒來。只見門首又立著一個軍官,此人卻不似方才那人的野蠻。正倒背著手,向屋里草草一看,見屋中女眷很多,那意思似乎就要走開。不想這時床上的龍珍,也被鬧得醒來,睜開眼就見門己大開。門前又有穿灰衣服的人,嚇得帶著睡意就要坐起。不想裙角被式蓮的身兒壓住,坐不起身。急忙去推麗蓮,麗蓮從夢中驚醒,翻身坐起,龍珍才跟著起來。這一男一女,相扶持著從床上起來,是多么扎眼的景致??!那軍官方才要走,猛見了這般景況,不由又凝望了一下。這一望竟自生了波折,似乎屋中有他所認(rèn)識的人,怔了一怔,哦了一聲,又猶疑了一下,忽然轉(zhuǎn)頭便走?;镉嬕舶验T從外拉緊,隨著那軍官去了。這時屋中的人,全都不解其故。

龍珍兩眼一直,斗然立起,自語道;“是他呀,一定是他。”說著就跑出門外,見那軍官已轉(zhuǎn)到樓角,將下樓梯,龍珍趕上前去,叫道:“你是白萍么。來來,我和你說話。”那軍官聞喚,很沉著的站住,略把頭兒一點(diǎn)。龍珍近前一看,可不是白萍是誰?只見他的面目較前稍黑,身體卻健壯了許多。龍珍趕去拉住他道:“你怎入了軍隊(duì)了?那時怎不告訴我一聲就走。現(xiàn)在怎來到這里?”白萍聲色不動,只指著樓下道:“你不要這樣,樓下有我?guī)е牡苄?,看著不像?rdquo;龍珍松了手道:“你到這屋里來說話。”白萍微笑道:“你們那房里方便么?”龍珍見他神色不對,猛然想起來,方才在房中和男裝的麗蓮擁抱而寢,一定被他看見,起了疑心。本來一屋中一男三女,已自不像,再加我和麗蓮那種情形。他看了還不定疑惑我什么呢?便想拉白萍到房中,細(xì)細(xì)表明原委。但猛又一作轉(zhuǎn)想,心中一動,自覺這是一個機(jī)會,可以乘此了卻自己的夙愿。當(dāng)下便改了宗旨,向白萍道:“果然房里不大方便,現(xiàn)在你可以另尋個地方,同我談?wù)劽矗?rdquo;白萍搖頭道:“那就不必了,我奉了上邊命令,出來查店,不能耽誤工夫。”龍珍見他推脫,忙道:“我要和你說的,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有個人轉(zhuǎn)托我說的。”白萍一怔道:“誰?”龍珍道:“就是你的太太芷華。”白萍聽了通身一動,道:“真的么?”龍珍看他這種情形,分明是和芷華恩義未絕,心里更把主意拿穩(wěn),便又道:“我只說幾句要緊的話,不過在這里不便,請你尋個清靜些的地方。”白萍略一猶疑,便向旅館伙計道:“還有空房間么?伙計忙答道;“有有。不過太不干凈,請您多包涵。”白萍道;“沒關(guān)系,我只要個清靜地方說幾句話。”伙計連忙領(lǐng)著白萍,走到對面,推開一間空房的門,白萍和龍珍走入?;镉嫷溃?ldquo;您要茶水么?”白萍搖頭揮手,伙計便自退去。

白萍立在房子當(dāng)中,揚(yáng)營臉兒,只等龍珍說話。不想半晌毫無聲息,低頭看時,只見龍珍坐在床沿,眼圈兒都紅了,態(tài)度非常忸怩,似有無限難言之隱。白萍自想她怎會認(rèn)得芷華,而且她絕不知道芷華的事,有什么可以對我說?想必是她和那房中的少年的樣子,被我看見。又見我作了軍官,怕放不過她,所以來和我解釋。不過這種話真不好出日,所以這樣忸怩。我不如直截教她放心好了。想著才要開口,不想龍珍已赧然道:“我先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要生氣。我因?yàn)槟悴晦o而別,又尋你不著,已和旁人結(jié)了婚,那房中的男子就是我的丈夫啊。”說完這話,兩下都低下頭去對怔起來。半晌白萍似從夢中初醒,茫然問道:“那房里的少年,是尊夫么?”龍珍略一點(diǎn)頭。白萍忽然鞠了個躬道:“現(xiàn)在我在這里怕不方便,再見吧。”說完便要轉(zhuǎn)身出去。龍珍叫住道:“林先生,請您稍停。我要把您的太太的消息報告給你。”自萍倚著門兒站住。龍珍道:“我今天才從天津來,和你的太太分手不久??蓱z她現(xiàn)在已苦得要死了,正切盼著你立刻回去。”白萍竦然一驚,又略一遲疑道:“我不明白,你怎么認(rèn)得芷華?龍珍道:“說起來話長了。只為當(dāng)初你給我個不辭而別,我一個人在北京如何住得下去?以為你是回天津家里去了,因?yàn)槁犇阏f過天津家里的住址,才趕了去。哪知你家里并無主人,只剩一個仆婦看守門戶。我因無家可歸,萬分無法,只得借著你的名義,在那里勉強(qiáng)住下去。覺著你早晚有歸去之日,必等得著你。哪知沒等著你,過了不多日子,你的太太芷華倒回去了。見面時都忸怩得很。我沒臉再住便要走出,芷華姐問知情由,倒對我很好,竭力挽留。我推不過情面,便仍舊暫住。預(yù)備得便再走。誰想日子長了,我們兩個倒變成很知心的朋友,都同病相憐,倒不忍相離了。并且大家傾心吐膽,把個人的事全互相告訴。我才明白你們當(dāng)初決裂的原故。此后芷華姐白天便在一個人家里教書,夜晚便回家和我一處盤桓。我和她又學(xué)到不少的學(xué)問和見識。她不特待我太好,而且她的性情學(xué)問品貌心地,簡直沒一樣兒不教人佩服,我自覺給她當(dāng)老媽子也不配。”說著又嘆口氣道:“至于她思想你的情形,你是沒瞧見罷咧,鐵石人見了也得落淚。據(jù)我所知道的,當(dāng)初從你出走以后,第二天便跟著跑出來,立志要尋到你,求你重收覆水。便是你不能回心轉(zhuǎn)意。她死在你面前也自甘心。先到了北京,一場吐血的病,幾乎死了。病好后又受了一回激刺,覺得一個獨(dú)身女子。在外面漂流,危險更大,只可又回到家里。洗盡鉛筆,替你守志。她曾和我說過。你是五月十三日那一天離家的。她決意等你到明年五月十三日,若你再沒有影響,她便決意自殺了。”說著見白萍閉了閉眼,眼角略見濕潤,面色也慘淡起來。知道他是想起芷華的舊情,衷心已動。忙又接著說下去道:“至于我每天看見的,更叫人難過了。她怎樣消瘦可憐,且不必說。只說一件你聽,就可知道一切。我和她同住在一間房,分做兩床睡。有一天早晨,我醒得太早,張開眼就見她跪在床邊不動,叫她也不應(yīng),才知她是睡著。就過去想把她推醒,哪知走到她的身后,才見你的一張半身照片,放在床心,她還用手撫著,才知道她的心思。再看床幃都被淚浸濕了一片,那時還道她偶然如此。以后留心觀察,竟沒有一天不這樣啊。

自萍聽到此際,眼中立刻涌起水珠,忙向后把頭一一仰,希望把眼淚忍住。哪知再也不能,竟似斷線珍珠般瞧著刀扎肺腑一般的難受。因?yàn)樗苋绱丝喑?,雖然是怨當(dāng)初自己做錯了事。然而在我良心上,卻覺簡直是我害的她。”白萍好似十分驚愕,抬起淚眼,望著龍珍微微哦了一聲。龍珍道:“就在錢畏先和你起沖突的那一天的早晨我接到送來的報紙,就看見上面有芷華尋你的廣告。那時我心里十分嫉妒,怕你瞧見了,和她破鏡重圓,拋下我沒有著落。所以就藏起來,以后見了芷華姐的苦況,只恨那時不立刻把廣告給你瞧見。你若瞧見尋了她去。豈不……”白萍忽然插口道:“那廣告我在旅館里已無意中瞧到了。”龍珍夷然道:“后來我已想到這一節(jié),當(dāng)時你拋開我走去,就是因?yàn)榍屏四羌|西,對我生了惡感。可是為什么不尋芷華姐去呢?彼時芷華姐還住在廣告上所說的住處呀。”自萍長吁道:“我因?yàn)?hellip;…咳?,F(xiàn)在你的地位業(yè)已改變,和早先環(huán)境不同,我也不必說了。反正我有自己的意思。”龍珍道:“這一次是咱們最末的見面,以后恐怕沒有遇著的機(jī)會。請你都說明白了。省得叫我永遠(yuǎn)悶下去。”白萍道:“說也沒有什么。那時我見了那廣告,未嘗沒有和她重歸于好的心,只是想到你這一邊,又覺難以兩全。我對你的行為,絕沒什么惡感。你為自己終身打算,當(dāng)然怕我與芷華見面,從中阻格,也是應(yīng)該的事。不過我只要與芷華復(fù)合,便得拋了你。要顧全你,便沒有再見芷華的必要。既然不能兩全,只有自己解脫。完全斬斷緣,拼著受良心責(zé)備,飄然置身事外。把你兩個全拋了,自己去另尋歸宿。起初想去自盡,卻沒有達(dá)到目的。后來因山東正在打仗,便跑去從軍,希望在槍炮下尋個墳?zāi)?。誰知編入隊(duì)伍以后,一仗也沒有打過。糊里糊涂地升作憲兵排長,前月竟又隨著司令全到了北京。今天奉令出來查店,在意外遇見了你?,F(xiàn)在話說得太多了,你又是已經(jīng)結(jié)婚的人。大家要避些嫌疑。我要走了。”龍珍道:“這倒沒有妨礙,我們先生人很明白,我的舊事他也知道,絕無關(guān)系。不過現(xiàn)在我懇求你,立刻回家去吧。須知芷華要為你憔悴死了。如今我已經(jīng)嫁人,自覺十分對不住你。然而你和芷華中間,卻已沒有第三個人作梗。你總可以回家去與芷華重度光陰,不要再在外飄蕩。”說著見白萍又怔著不語,便又鄭重說道:“我希望你快去,越快越好。芷華姐在家真度日如年?,F(xiàn)在天快亮了,這時候她正在家中跪在床前,抱著你的照片禱告。這時你若能立刻飛到天津家中去,一定能看見那凄慘的情景。你快去呀,早去一時,她早……”

白萍聽道這里,不知怎的,忽然身體一歪;幾乎跌倒,接著望了望龍珍,用手抱著頭,象酒醉似的,恍蕩蕩地轉(zhuǎn)身便走。龍珍再不開口,聽著他的履聲一直下樓去遠(yuǎn)。立刻慘然一笑。眼淚直掛下來。正是:情移事故,緣底事變易初衷,貌寢心良,為他人犧牲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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