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禍起如眉

紅杏出墻記 作者:劉云若


那張式歐自從被芷華拒絕,在情場失意以后,來到天津與朋友合開醫(yī)院。起初因?yàn)殚_幕時事務(wù)繁忙,只顧專心致力,還沒有什么難過。及至諸事平妥,除了白天要用心料理診務(wù),一到夜晚,都是空間,時常獨(dú)坐空房,百無聊賴,不免要想起芷華。但她已像美人如花隔云端,在當(dāng)時是可望不可即,到如今更落得相思不相見。每至月影橫窗,秋意浸人之際,揣想到芷華的芳容雅范,便覺得五內(nèi)如焚。但念到自己和她雖是只相離數(shù)百里之遙,只要坐上火車,便可和她見面。(按式歐尚未知芷華已離其家)。但是當(dāng)時自己墜入情網(wǎng),已是大錯,焉能一誤再誤?雖然有時自知相思無益,不如拋下不想??墒怯謶?yīng)了西廂里的一句話,真是待飏下叫人怎飏?然而結(jié)果也不過博得滿腹凄酸,一聲長嘆。到后來式歐覺到這種相思,是極端的苦境,又是切膚的病痛。想盡方法要把苦境脫離,病痛消除。但是饒他用盡心思,總無功效,到頭還是掉不下思量。和式歐開醫(yī)院的老吳,見式歐鎮(zhèn)日價常是悶悶不樂。若有所思,時常對他勸慰。式歐只是嘿然不答,慘然付之一笑。

老吳原是個飽經(jīng)世故的人。見式歐正在青年,處在青春的快樂時代,不該有如此情形。以為他必是缺少性的安慰,因生活枯寂而成了這種病態(tài),便要設(shè)法給他調(diào)劑。老吳久住天津,對于各種社會,無不熟悉,而且各種各樣的男女朋友很多,想要替式歐介紹一個。這時恰值有一個祁姓富人家的姨太太,被丈夫遺棄,卻帶了一部分錢財出來,暫住在旅館中,想要覓嫁良人,以為終身之托。這祁姨太太有個手帕姊妹,和老吳相識,便把替祁姨太太覓求丈夫的事,托了老吳。老吳見這位姨太太面貌很下得去,態(tài)度還不甚輕狂,便有心給式歐介紹。正在籌劃叫他和她見面之際,適值有一天街鄰某大藥房的主人請客,老吳和式歐都在被邀之列。向來藥房和醫(yī)院有連帶的利害關(guān)系,而且在情面也不能不去。

當(dāng)晚老吳和式歐便去赴約,到了請?zhí)纤ǖ娘嫼妄S飯莊,進(jìn)了門,由堂倌引導(dǎo)到六號房間。見已賓主齊集都已入座,并有許多花枝招展的妓女在席間點(diǎn)綴風(fēng)光。老吳和式歐與眾人寒暄已畢,也自入座。主人便招呼老吳式歐,也隨喜叫條子助興。老吳隨意寫了一個,式歐卻執(zhí)意不肯,只得罷了。大家吃到觥籌交錯,有一部客人告辭先走了。藥房主人黃瑞軒,因希望老吳式歐的醫(yī)院里多用他的藥房的藥料,想竭力聯(lián)絡(luò)感情,便把他倆和一個銀號經(jīng)理名叫過明堂的一起留住,約定一同出去消遣。

式歐尚不知消遣為何事,以為總是看戲看電影之類??蠢蠀遣]推辭,自己便也隨著答應(yīng)。這四人飯后歇息一會,就出了飯莊,隨步閑溜。漸漸走入曲曲折折的小胡同。式歐見胡同雖然窄小,可是兩旁人家都很整齊,全是燈火輝煌,門首貼著花花綠綠的紅紙,好像在辦喜事,不想注目細(xì)看以后。那些門首都寫著什么寓什么班的名字,兩旁貼的都是金玉云霞等類三個字一串的人名,才瞧料到這里不是好地方,大約就是所謂平康曲巷。但還以為是從此經(jīng)過。哪知走到一家門首,黃瑞軒首先站住,點(diǎn)首招呼眾人進(jìn)去。式歐方才明他們正是為此而來,心里好生不然。正打算要告辭自去,那老吳在旁邊看出他的神色,忙拉了他一下。又附耳低言道:“你不要這樣沾滯。在社會上做事,多少要會些應(yīng)酬,不然就要得罪人。你就是進(jìn)去稍座,也不致沾了你的人格。”說著就強(qiáng)曳式歐走入,式歐無法,只得低頭跟著。

進(jìn)門以后,由伙計讓到一間房里。接著便有個年青的女人走入,涂著滿面脂粉,衣飾既妖且艷,向黃瑞軒喊道:“黃二爺今天是那陣風(fēng)呀?我真想不到你還能光臨賤地。”黃瑞軒不知笑著說了句什么,那妓女又道:“可給我引見朋友啊。”黃瑞軒便站起一一的給她介紹。到介紹到式歐的時候,式歐不由的也向那妓女看了一眼。只見她笑瞇瞇的藹然可親,不覺自念自己以先總以妓女二字為極鄙穢的名詞,以為妓女都是臭不可聞,騷不可近。誰知也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不過只為操了賤業(yè),便被人輕視。似乎凡為妓女都該被擯到人類以外,這也不甚合理。想著便生了一派悲憫的心,因而消釋他以前對妓女深惡痛絕之意。雖還不愿與妓女通語,但也不像以前的低首默坐,如以儒衣儒冠坐于涂炭了。大家在此坐過一會,過明堂提議要走。在那妓女殷勤送別聲中,四人走了出來。又轉(zhuǎn)過一個巷口,到了一家高樓之下。這家的門面比別家分外富麗,這回卻是過明堂首先站住,相讓眾人走入。式歐此次卻也不似方才羞澀,但還低善頭隨眾人進(jìn)去,到一間很華燦的屋中坐定。

一個老媽子走進(jìn)來,向過明堂陪笑道:“老爺們請寬坐一會,我們?nèi)媚锍鰲l子去了,一會兒就回來。”明堂點(diǎn)頭道:“她不在家不要緊,我們朋友正可以談?wù)?,你只把煙燈點(diǎn)上好了。”那老媽子依言點(diǎn)上煙燈,過明堂便先讓式歐,后讓老吳。二人都說不會。過明堂便拉黃瑞軒對面躺下,對燈大吸起鴉片煙來。黃瑞軒吸過一口,精神倍長,向老吳道:“您認(rèn)識明堂這位貴相知么?”老吳搖頭。黃瑞軒挑起大指道:“誰不知道天津壓碼頭大名鼎鼎的紅姑娘柳如眉啊。”老吳道:“柳如眉?我怎不知道?明堂認(rèn)識的是柳如眉么?”明堂接口道:“憑我的身分,哪敢認(rèn)識那樣的紅人。我認(rèn)識的是柳如眉的妹妹柳如煙。”黃瑞軒笑道:“管什么煤不煤,煙不煙。只要能認(rèn)識一個,也就艷福不淺了。”

大家正在說著,忽見簾兒一啟,飄然走進(jìn)了一個長身玉立的女郎,天然的光彩照人。大家都不由向她注目。式歐只疑是明堂所認(rèn)識的柳如煙回來,不由也移過目光一看。見她通身無處不顯出極端俏美,尤以眼眉腰三部分外動人,真稱得起是個難再得的佳人。式歐本是初入社會的少年,經(jīng)驗(yàn)既少,胸中更沒什么定見。當(dāng)初他清潔的腦府,久把妓女當(dāng)做妖魔,所以連看都不敢看。如今初觀色界,就瞧見這樣動目之人,不覺把意念改變了一半。覺得這樣美人,便是妓女,也正不可多得。

式歐這里暗自稱贊,那女郎已走到一個小柜之前,開了柜門,拿出一件東西,轉(zhuǎn)頭便走。并不與眾人略打招呼,式歐才知這人不是柳如煙,當(dāng)然是他們所說的柳如眉了。便暗自抱恨,她倘是柳如煙,還在坐在屋里,容我賞鑒一會。如今只驚鴻一現(xiàn),可惜難得再見了。

那知柳如眉正走到簾邊,無意中向旁邊飄了一眼,恰瞧著了式歐,好似吃了一驚,步下也駐了一駐。又向式歐細(xì)看了一下,立刻粉面一紅,就掀簾出去了。她出去后,眾人又談起來。不過式歐卻被她這兩眼瞧得有些心神不定,心下忍不住思量,再聽不清眾人作何言語。

過了一會,簾兒一啟,又有人走入。眾人以為這次是柳如煙回來,那知還是柳如眉。柳如眉走進(jìn)房巾,滿臉笑容,更顯得嬌艷異常。首先向過明堂道:“我妹妹是到張公館出條子,已經(jīng)打電話去告假,一會兒就回來。”說著竟自坐在椅上,又略為說笑幾句,就不住目光上下地脧看式歐。此際過明堂和黃瑞軒對看了一眼,滿面露出詫異之色。

論起來娼窯中的規(guī)矩,妹妹的客人來了,遇著妹妹不在家,做姐的代為照應(yīng),本來應(yīng)該,更不算什么奇事。不過出在柳如眉的身上,便奇怪了。柳如眉紅得不可開交,架子越來越大。她自己本身的客人,尚沒高興去照應(yīng),何況她妹妹的客人!此際過黃二人看著蹊蹺,便都向她目光所注的地方留神。漸漸瞧出她是不住的看式歐,才知她是有所為而來,不由相視一笑。便仍裝做吸煙,偷眼看她的把戲。柳如眉瞧著式歐,過一會忽然朱唇略動,接著臉上一紅,便低下頭去。半晌又抬起頭來,咳了一聲,才開口向式歐道:“這位二爺貴姓。”式歐紅著臉道:“姓張。”柳如眉又道:“我瞧您很面熟,像在哪里見過。”式歐答不出話,只低頭不語。這時那柳如煙卻從外面跳跳躍躍地進(jìn)來,向眾人都打了招呼?;仡^見柳如眉在椅上坐著,似乎也覺驚異。

柳如眉見如煙進(jìn)來,站起笑道:“你回來了,我走。”說著故意裝作到鏡前理鬢,繞道走到式歐面前,偷偷地望著他一笑,就翩然出去了。黃過二人因如煙在旁,不好明言,只管擠鼻弄眼的作神色,老吳卻只望著式歐笑。式歐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就轉(zhuǎn)眼去看如煙。如煙正歪在床上替瑞軒燒煙。式歐見她雖也生得苗條秀麗,卻總不及如眉的儀態(tài)萬方。暗想若單看起來,如煙也自是個尤物,不過若和如眉比較,就有上下床之別了。

正在這時忽聽外面有人嬌聲喊如煙,如煙連忙出去。過了好一會,才又進(jìn)來。一進(jìn)門也是向著式歐一笑,接著就坐在床上,自己抿著小嘴笑個不住。明堂問她,如煙只是不說。過了半晌才道:“你們猜,我姐姐把我叫出去說什么。”老吳道:“你們姐妹的事,我們怎會知道?”如煙襞著向式歐一指道。“就是為他!”式歐撲地更紅了臉,黃過二人同聲哦了一聲。老吳卻趕著問道:“為我們這位張先生怎的?”如煙道:“我姐姐說的話長著呢。她說她當(dāng)初在家里作閨女的時節(jié),十五歲那一年還不懂什么。有一位少爺看中了她,迷惑得神魂顛倒,就托人到她家來提親。她母親本很愿意,但問她時,她竟不肯,因此把婚事回絕了。哪知那位少爺竟得了相思病死去。后來她智識漸漸開通,知道那位少爺是為她而死,自覺心中十分愧悔。從那時到現(xiàn)在,五六年的工夫。她每日燒香禱告那位少爺早升天界,并且禱告來生再為夫婦。她當(dāng)初原見過那少爺?shù)拿妫嗝灿浀脴O其真切。今天見了張先生,相貌竟與那位少爺十分相像。所以勾起了心思。”說著便住了口。黃瑞軒笑道:“底下她還說些什么呢?”如煙道:“她把這件事情告訴給我,就完了。還有什么可說?”過明堂道:“不然不然,她當(dāng)然有她的意思。要不跟你說這閑話做什么。你這做妹妹的,真不會體貼姐姐。”如煙愕然道:“這話怎講?我該怎樣體貼她?”過明堂一笑,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如煙瞧了瞧式歐,又向明堂道:“是么?你別猜錯了,回頭我又吃她的埋怨。”瑞軒接口道:“你放心,我們這一寶要押不著,從此不再混充能人了。”如煙道:“那么也該問問張二爺愿意不愿意?”老吳道。“你別管的這么多,張二爺不愿意有我呢。”如煙道:“好。我拚著碰她一個釘子,可是你們也別嫌面子不好看。”說著向外面喊道:“請二姑娘。”外面的伙計應(yīng)了一聲,接著就見柳如眉低著粉頭走入,臉上雖強(qiáng)自繃著,依然是笑意外露,走到房子當(dāng)中,便住了步。這時過明堂高聲道:“今天我來做個大賓??礈?zhǔn)了張二爺和二姑娘,郎才女貌;天生一雙。你二位多親多近,讓我們也吃杯喜酒。”柳如眉聽他說完,笑著瞪了他一眼,便自退到和式歐隔著茶幾的椅上坐下。低著頭向式歐一笑,便又一語不發(fā)。這時式歐更是跳動非常,想不到這個可意的人兒,居然和自己發(fā)生了關(guān)系,真是夢想不到。便坐著一陣陣心曠神恰的不得主張。又坐了一會,柳如眉站起道:“眾位請到我屋里坐吧。”黃瑞軒向過明堂使了個眼色道:“我們煙癮還沒過足,正怕移動。”過明堂道:“我這煙是一窩子的癮,一挪地方,就把方才抽的煙白糟踐了,還得重抽。吳二爺先同張二爺過去,我們稍遲就到。”老吳看了黃過二人的神色,也明白了底里,也推辭道:“我正同瑞軒有事談?wù)f,還沒談完。二姑娘就陪張二爺先過去。”式歐見眾人全不動身,自己也忸怩起來,便仍坐著不好意思動身。柳如眉見這情形,便道:“眾位可快去呀,我那屋里有好煙具。那么張二爺就先請。”說著又向式歐一努嘴,式歐還是不好意思站起,又不忍辜負(fù)美人盛意。正在進(jìn)退兩難,旁邊恰過來個救命星柳如煙,推著他道:“二爺請吧,我們就全過去。”

式歐才得趁勢站起。柳如眉在前走,式歐隨后跟,才出了房門。如眉已悄悄地拉住式歐的手,慢慢的走進(jìn)對面瞎里。式歐見這間屋子收拾得華憐非常,好像是大家的閨閣。迎面壁上懸著個放大的照片,里面蛾眉螓首的人兒,便是與自己攜手?jǐn)埻蟮拿钆?,知道這便是如眉獨(dú)有的房間。

式歐初次和女子接觸,已自心中忐忑。而況這女子不特有絕人的美貌,出色的風(fēng)頭,而且又是自己向來認(rèn)為包孕無限秘密的妓女。如今竟一個人和她獨(dú)對于密室之中,更是張皇失措。但是隨她走進(jìn)屋里,飽聞香澤。少年人又有什么把握?只瞧到她的麗容,聽到她的細(xì)語,業(yè)已把平日的定識定力銷去了一半。再加她又特別的青眼相加,柔情相待,雖然初次見面,居然親如故交。心中更覺著得了奇遇,不由的就胸?zé)o主宰起來。到二人進(jìn)到屋中,柳如眉讓他坐到床上以后,式歐見房中如此華麗,主人如此美艷,而自己竟得為這房中主人特款的上客,自覺好似在夢中入了仙境。簡直有些惶惶然莫知所可。轉(zhuǎn)想起來,又自詡艷福不淺。此情此景,絕非他人所能遇到。因而無意中更自己向自己驕傲起來??蓱z式歐本是初入社會,經(jīng)驗(yàn)毫無。只驚詫著眼前的異樣風(fēng)光,便蒙蔽了先前的靈性。又哪知道這種所在,只是凡夫俗夫用金錢買臨時快樂的地方。竟把魔窟錯當(dāng)作仙境咧。

那柳如眉把式歐讓坐在床上,就自退到椅前站著,對他端詳,眉目中透出十分情意。式歐也偶爾看她一眼,見她只是對自己注視,倒羞得不敢抬頭。直有十幾分鐘,兩人都未曾說話。最后柳如眉在屋內(nèi)踱了幾步,又轉(zhuǎn)身湊到床前,坐到式歐身邊。才輕啟朱唇道:“方才我妹妹在那屋對您都說些什么?”說著停了一停,見式歐不開口,就又接著道:“您不要笑話我。我向來不會巴結(jié)人,只為您生得很像一個人,那個人是為我死的。我想起他來,永遠(yuǎn)心里難過。所以今天瞧見您,就忍不住和我妹妹談?wù)f。她也好多事,就給咱們撮合上了。”說著低顏一笑,用香肩向式歐微觸了一下,低語道:“這也是咱們的緣分呀!論起來和您初次見面,不該說交淺言深的話。不過我這個人最信緣法,您既與我心里所想的人生得相像,這其中定然有些說處。我對于我所想的人是再見不了面,也報答不了他了。如今你既然像他,我惟有在你身上多盡一份心,只當(dāng)在你身上報答當(dāng)初那個人待我的心,也算在你身上完結(jié)我和那個人的緣分。這是我個人的傻想頭,你可不要笑話。”

式歐聽了心里一半明白又一半糊涂。自想她對我見愛,原因是為我像她所想的一個人,想在我身上盡她的未盡的心??墒撬扔写艘?,就該先把我當(dāng)個朋友,慢慢地徐圖親近就是了,何必見面就都說出來?倒弄得我迷離惝恍,如同墜到霧中。而且她既說要在我身上完結(jié)她和那個人的緣分,當(dāng)然是要和我作愛情上的進(jìn)步。但是這種愛情,太也離奇。她原不是愛我,只為要愛別人。而其人已死,才拿我作那個死人的代表。再說她若對我用情,我也必對她示愛。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我總不能算直接愛她,不過也是替一個死人做代表。因?yàn)橐郧叭魶]有那個死人,或者我的面貌不和那死人一樣,她根本就不會對我加以顧盼。像這樣兩方面都不由衷的情局,又有什么趣味?不如謝絕了也罷。想著正要開口,忽然見柳如眉正用玉手撫著粉頸,兩只水鈴鐺般的眼兒,正向自己癡癡望著。只覺那眼中的情光直射到自己身上,透進(jìn)胸中。立刻心里覺到對面坐著的是個難得的佳人,是自己畢生僅見的尤物,因而生了卑己羨人的心。念到像柳如眉這樣的美人是人間少有的,憑自己的身分,就是打著燈籠尋上十年,也難遇到一個。即使遇到,也難望能垂青到自己。如今我既遇到這種機(jī)會,怎可失之交臂?莫說還是她來下就于我,就是她對我不加顧盼,我還當(dāng)竭力追求呢。再說我更不必介意到她愛我原因如何,只安心承受她的愛就是了。并且想到她說的緣分二字,更是有理。本來我若不是生得和那個人一樣,她怎能和我親近?看起來我的容貌能和那人相同,就是我們的緣分。有了這緣分,就可以進(jìn)行我們的愛。等我們愛情到完滿時候,這情局中只有她和我,誰還記得那個死人?那死人也不過是我們緣分中一條引線罷了,我又何必芥蒂呢?式歐想到這里,立刻心志一變,他那少年清潔的腦筋,霎時都被浮塵蓋滿。更忘了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素所鄙穢的娼妓,也忘了自己愛情價值的寶貴,為一個娼妓犧牲了,是否值得。就只專心一志地渴望著賞試這向未賞試的情場的風(fēng)味。只為式歐這一念之差,想不到后來生了許多磨折,若不是意外的得到芷華的援救,竟是性命不保。由此可見少年人踏進(jìn)社會的危險咧。后話不提。

且說式歐既為如眉的絕色所迷,理智都被愛欲蒙蔽,膽量漸大,羞澀也消失了。當(dāng)時就見如眉更添了秀媚,而且從她身上又透出無限神秘的香氣,幾乎心動得不能自持。但還勉強(qiáng)的忍住,不過口里已發(fā)出他的第一句話來道:“你說在我身報答那個人,到底怎……”柳如眉笑道:“這何必問?你自己想去,還不容易明白?”式歐道:“我真不明白,請你說。”柳如眉低頭想了一想,才慢慢地道:“我告訴你吧,當(dāng)初那個人為我死了以后,我明白過來,就覺十分懊悔。常常自己癡心妄想,他倘能再活轉(zhuǎn)來,我便是吃盡千辛萬苦也要嫁他。話只說到這里,以下的你該能想出來了。”式歐聽著更像吃了發(fā)昏的藥劑,對她的表示簡直沒有判斷的方法。本來式歐雖由學(xué)醫(yī)出身,但是個受過新潮流沖擊的少年,明知道如眉的意思,無論是否由衷,萬無可以依從的道理。因?yàn)橐粊碜约浩剿貙槭碌南M芨撸M是像如眉這樣毫無學(xué)問而又身分低下的妓女所能入選?二來婚事的過程,在現(xiàn)在的時期中,就是三歲小兒,也知道要由友誼漸進(jìn)而談到婚事。豈有男女二人一見面便這樣表示的?這便不是娼門中惡俗的表現(xiàn),也和桑間濮上的淫奔差不多。因?yàn)槌藳]談到金錢問題尚屬情有可原外,若只看這種意外的急進(jìn)方式,實(shí)在是正式戀愛公例中所沒有的了。三來如眉之于自己,愛情之所以發(fā)生,不過是由別一個人身上所起。這種愛情根本就是一種笑話,她是個沒有知識的人,盡可以隨便一說。自己是曉得道理的,當(dāng)然不能與她一般見識,去承受她這樣無謂的愛情。式歐想得本是十分有理,若將所想的進(jìn)而實(shí)行,那就應(yīng)該立刻向如眉一口回絕,厲色告辭而去。那豈非合規(guī)循理的正辦?也免卻了以后的許多糾紛。然而理智時常戰(zhàn)不過私欲,本是切乎實(shí)際的事。試看社會上人所做的有傷道德的事,哪一件是從學(xué)校里學(xué)得來的?不過一入社會,便觸目都是足以勾起私欲的事物。若是這時私欲再能戰(zhàn)勝了理智,那么在學(xué)校里積年所修養(yǎng)的美德,一齊都要被私欲洗刷干凈。所以式歐起初盡管想得好,但是眼睛看到如眉的媚態(tài)姱容,立時又在腦中蒙上一層血絡(luò),把以先所想的都拋開不想。只念著這樣一個美人,自己情愿和我親近,我只一為俯就,立刻便有無限的旖旎風(fēng)光供我享受。我若一加拒絕,不特辜負(fù)了美人盛意,而且我錯過了這個良機(jī)。以后又到哪里去尋如此的佳遇?將來后悔起來,豈不晚了。就不由自己暗自叨念道:“罷罷。我也管不得許多了。什么是將來?我只顧現(xiàn)在吧?,F(xiàn)在既遇見了她,她又對我這樣,此中定有天意。我就是為她犧牲了一切,來換這眼前要閉了眼享受的幸福,也是不冤不枉。無論她的要求多么不合道理,我也沒有勇氣拒絕。因?yàn)槲也荒茉俳芩拿利惡惋L(fēng)情的壓迫了。我此際若拒絕了她,將來追悔起來,一定要發(fā)狂。還不如現(xiàn)在且圖些享受。哪怕三朝五日便死了呢,也落個舒心適意的鬼。”

式歐此時已把觀念全行改變,恨不得把當(dāng)日儀容莊重的學(xué)生,霎然變成個意態(tài)輕佻的蕩子。好容易和如眉感情融洽,便定了定神,面上做出一種很溫媚的笑容,向如眉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承您瞧得起我,我呢,也更愿意同您親近。不過您方才所說的話,我以為現(xiàn)在先談不到。單就您一方面說,您同我初次見面,又怎能知道我是好人壞人?脾氣心意相投不相投呢?所以我想不如咱們先按朋友來往,旁的事以后再說,您以為怎樣?

如眉聽了,看了式歐一眼,又自沉吟半晌,才微笑道:“我當(dāng)初既有了這個心,到如今就能認(rèn)命。你的好不好我不管,反正全是我的命中注定的了。可是你這樣說,意思我也明白。那是怕我不放心你?簡直是你不放心我。要容緩日子慢慢地考較我罷咧。既然如此。我也別叫你不放心,就依你先做朋友,耐著性聽你的信幾好了。可是我這里你要常常來咧。”式歐點(diǎn)頭。如眉又叮囑道:“最少也要一天來一次。”式歐略一猶豫,還未答話,如眉嘆息道:“這本是撒手不由人的事。本來初次見面,怎能把你鎖在這里?放你走了,說不定你就許不再來。咳,我只求你別把我的話當(dāng)作兒戲。要知道我的命握在你手里,你不來就是要我死呵。”式歐見她意思十分哀懇,不知不覺的竟受了她的感動。又懷疑到此中定有天緣,不然她絕不致戀戀若是。當(dāng)時便自覺心里一慌,身上一軟,連忙強(qiáng)制著定了定神。猛一思量,明白自己已受了她的感動。可是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對著她凝望。正在這時節(jié),忽聽門外有人高叫道:“式歐兄請自寬座,我們要先行一步。”式歐聽得是黃瑞軒的聲音,怕他們捷足先逃,把自己拋在這里,得不著下回分解,連忙也叫道:“請等一等,咱們一同走。”說著也顧不得和如眉敘別,匆匆立起,就向外跑。如眉無法相留,只跟在后面,口里懇切地低語道:“明天可來。”又暗自在式歐臂上重重地捏了一把。式歐只覺毫不疼楚,只微微有些麻了。倉卒中無法溫存,也不管如眉在后看得見看不見,只顧連連地自己點(diǎn)頭。及至出了房門,見黃瑞軒和過明堂都已衣冠楚楚地在院中相候。如煙依在明堂身旁,拿情做致的表示她那照例的殷殷送別之意,卻只不見老吳。式歐問道:“老吳呢?”瑞軒道:“他是照例妻房在,不晚歸。歸必有時的。從方才就告假走了。”瑞軒話未說完,明堂從旁笑道:“式歐兄何妨再坐一會,叫我連累得不得談心。就是沒人恨我們,我們自己也不安呀。”說時又向式歐身后瞟了好幾眼。式歐知道如眉還立在自己身后,不由紅了臉。但又忍不住,就回頭一看。見如眉也正瞧著自己,便對她使著眼色點(diǎn)頭。忽又聽得瑞軒哈哈大笑,如眉立刻羞得別轉(zhuǎn)頭去。式歐再回頭看過黃二人,還都站著不動。便搭訕著問道:“您二位不是忙走么還立著怎的?”明堂笑道:“我們怎能再催?這是緊急時候,真還不識時務(wù)么?”式歐更紅了臉,就低下頭,三兩步搶到他們前面,怕再受譏彈,不敢再回頭,一直的走出。黃過二人一笑,也隨著走出大門。這時只聞后面如煙的送別之聲,卻聽不見如眉的聲息。

三人出門走了幾步,式歐便要告別,回醫(yī)院去。被瑞軒一把拉住道:“這時才十一點(diǎn)多鐘,你忙什么?我還有一個貴相知,還請你賞光看看。”式歐推卻道:“今天業(yè)已是荒淫無度,而且我也乏了,該回去歇歇。二位請便吧。”瑞軒不答式歐的話,只向過明堂笑道:“看不出式歐竟是老慣家,居然曉得單嫖只賭。他那是要回去,分明是已和如眉訂了約會,繞個灣兒拋了咱倆,還去會他的新情人。”一句話說得式歐面紅耳赤,心里雖然冤枉,口里卻無法分訴。除了服從他們,更無洗刷之路。明堂為人略為厚道,見式歐局促,就正色向他道:“我們并不是流連忘返,實(shí)在是要借個地方對你談些正事呢。你不要聽瑞軒的話,他永遠(yuǎn)是這付脾氣,動不動就給人難堪。”瑞軒這時也謝罪道:“方才戲言,式歐兄不要見罪。我們實(shí)在有話要和你談,請隨我們再玩一會。”說著拉了式歐便走,走了不遠(yuǎn)。仍在這一條街上,又進(jìn)了路南的一家班子。還是鉆到一間小屋里。夥計一喊,還是進(jìn)來一個姑娘,其余更不過是敬煙奉茶的老例。式歐暗想這樣刻板的玩法,出來進(jìn)去,喝茶吸煙,走遍千家,一律照樣。難得這些人也不嫌膩煩?接著仆婦又把鴉片煙盤擺好,黃過二人躺下又抽起來。式歐見黃過二人這樣勤于吸務(wù),暗自詫異他們的鼻孔都已變成常備煙囪,不知被烏煙熏得難過也不?黃瑞軒吸過一口煙之后,見自己認(rèn)識的姑娘向在床邊待坐,就向她道:“老三,現(xiàn)在有幾撥客?”那老三伸出四個指頭。瑞軒鼻翅一動道:“忙得很?。∧敲凑埬阆热フ諔?yīng)別人,我們老交情,不用照應(yīng)。自己朋友談?wù)劃M好。”那老三聽了,倒倚在瑞軒身上,搔頭道:“我只守著你不去。”瑞軒咂嘴道:“嘖嘖。你這一來,我要現(xiàn)買一本百家姓查自己貴姓了。米湯太稠了,改上面湯吧。”正說著,突然呦的叫了一聲。原來那老三在他嘴上狠掐了一下。這時過明堂向她道:“老三,咱們不過玩笑。我們實(shí)在有正事商量,你去忙你的。”老三聽了站起道:“有背人的事怕我聽,我別討厭。”就慢慢地走了出去。瑞軒擠眼笑道:“本來旁屋有小相好的,早就想走,又不好意思。好容易有了臺階,還不趁坡兒下么?”老三才走到門首,聽見這話,又轉(zhuǎn)身要走回來。明堂忙揮手道:“你去吧,別聽他。他的那張嘴,是從今天才討厭的嗎?”老三又舉手向瑞軒做了做放槍的手式,以為報復(fù),才自走去。

這里瑞軒轉(zhuǎn)過頭來,向著式歐笑了一笑,遲一會才道:“有一件事,我們本不該問,不過如眉是由我們引你去認(rèn)識的,你又是老兄弟,年紀(jì)輕,我們關(guān)著一份心,所以要多口問問。她都和你說過什么話?”式歐想不到他們所謂的正事,仍是這一樁,只得含糊應(yīng)道:“沒說什么。”明堂向瑞軒看了一眼,才對式歐道:“老弟初經(jīng)此途,一個把持不定,很容易墜落下去。我們雖然每天出來亂走,因?yàn)閴蛄四昙o(jì),只不過逢場作戲,大家都有把握。因?yàn)槔系苌倌昀铣桑艁眍I(lǐng)你來坐坐。不然我們絕不敢引誘青年到嫖途上來,損自己的陰隱。沒想到竟遇見了柳如眉,無意中把你拖下水去,如今真自悔多事,所以問問你。她要對你不過如此呢,你也未嘗不可偶而前去開開心。萬一她對你有什么野心,我們應(yīng)該從旁破解,才是交朋友的正道。”瑞軒又接過向式歐很誠摯地道:“老弟,你要明白,這種逢場作戲的事,萬不可近娼遠(yuǎn)友。什么是近娼遠(yuǎn)友呢?譬如如眉把你拉到她的屋里,當(dāng)然背著我們說了許多話。你若不肯把她說的話告訴我們,自然是瞧著她近,而看得我們遠(yuǎn)了。老弟很聰明的人……”說到這里,望著式歐不再說下去。式歐當(dāng)時和如眉相對時,不過被她的容光迷惑得失了本性。離開她以后,已自好些。如今聽黃過二人誠懇相勸之言,十分感激。自想本來和他倆沒有很大交情,難得竟如此關(guān)顧。自己若再茹而不吐。實(shí)在負(fù)了人家一片熱心。想到這里。就把和如眉到她屋里以后的情形言語,一字不遺的都說了出來。瑞軒聽完沉吟了一會,向明堂道:“據(jù)你看她是什么心思?”明堂猶疑道:“我卻沒法斷定,不過只知道如眉是個手段很高的妓女,式歐便是再歷練十年,也非她的敵手。要和她湊合起來,定要受她的害。據(jù)我看,式歐兄既不是好嫖成性的人,最好只當(dāng)沒有今天這回事,從此不見她的面也罷。”瑞軒搖頭道:“你說的理很對。你不說出她安心不善的所以然,便強(qiáng)派式歐不再見她的面,怎能叫人心服?”明堂道:“依你怎樣?”瑞軒道:“我全瞧明白了。這回是柳如眉失了眼,法術(shù)雖是很好,可惜錯了。”明堂道:“怎么呢?”瑞軒道:“我先問你,如眉素日的手段,大概你也頗有所聞。她總不致像俗語說的姐兒愛俏吧?”明堂點(diǎn)頭。式歐卻只能瞧著他二人高談闊論,自己加倍糊涂。瑞軒接著道:“所以式歐便是生得和名演員一樣,也不會使她動心。然而她和式歐藉詞親近,又是何意?你們不要信她那些謊話。什么生得像誰,什么要嫁式歐以酬死者,都是一派胡說。試想又不是那個死人借式歐的身體還了魂,只因面貌相像,就一見面定終身,豈不是荒乎其唐。”明堂摸著輔頰思索道:“那么她如此親近式歐是何所取意呢?”瑞軒把胸脯一腆,大指一挑,現(xiàn)出非常得意的神色道:“此諸葛之所以為亮也,我黃瑞軒就有這一些神機(jī)妙算。方才就已疑心至此,現(xiàn)在式歐一說真相,我更決定到十分。她的話沒一句真的,只有說因?yàn)槭綒W面貌像一個人,因而勾起她的心思。那一句話實(shí)在真而且確。但是那個人不是死的呀!我說到這里,你還不明白么?”明堂搔頭道:“我沒你那樣聰明,越聽越糊涂,你快說吧。”

瑞軒把手向式歐一指,又對明堂道:“你仔細(xì)端詳,他長得像誰?”明堂依言向式歐細(xì)看,半晌沒有說話。瑞軒又道:“你只向財主上想去。”明堂又瞧了一會,猛然拍手道。“可不是,像極了!簡直活脫的雙生兄弟。”瑞軒問道:“像誰?”明堂道:“東城內(nèi)大鹽商的張八少爺,像不像?”瑞軒動色道:“是呀!你這該明白了吧。”明堂又沉思半晌,才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原來是這里的毛病。”瑞軒道:“所以呀,如眉枉自手段高妙,這次可真輸了眼了。她大約是見過張八少爺幾次,今天瞧見式歐,就錯是張八。恰巧式歐也姓張,更叫她深信不疑。她見這一塊肥羊肉落到面前,怎肯放過?無奈式歐又是隨友鑲邊,今天來了,以后未必再來。她知道機(jī)會稍縱即逝,因此急不可待。就生了急智,選出一片誑話,先把客人資格加到式歐頭上,以后再用特別手段籠絡(luò),不怕這位張八少不上她的賊船。計策雖是周到,可惜認(rèn)錯了人??峙逻@是她從操這傾人生涯以來,未有的失敗呢。”

式歐聽到這里,方才豁然醒悟,立刻滿胸情熱,倏化寒冰。不由得更感激黃過二人,自想若非他倆把隱情說破,我被了如眉的害,尚無可說。只是代人受害,豈不更為冤枉?這時瑞軒又道:“可惜式歐原是個規(guī)行矩步的人,而且我們也不能引他去做壞事。不然時大可叫式歐乘著她誤認(rèn)的機(jī)會,簡直就冒充張八,和她糾纏。她定然不惜工本的竭力奉承,為釣大魚,當(dāng)施巨餌。等得到較大的便宜以后,再合她說明真相,落了便宜。還要大大地嘲笑她一頓,也算代受她傾害的人吐一吐氣。但是式歐兄這樣規(guī)矩老實(shí)的人,未必肯照我的主意辦。而且即使勉強(qiáng)按我的主意辦去,也定得不到好結(jié)果。弄得畫虎不成反類犬,反無意思。”說著沉了一沉,正色向式歐道:“我叨大叫你一聲老弟,像老弟這樣的人,當(dāng)然聰明得很,我的話你一定聽得明白。依我給你定奪,柳如眉這件事,最好你從現(xiàn)在就強(qiáng)制著忘記了,只當(dāng)沒有遇見她,永遠(yuǎn)不可再見她的面。還有一層,方才老吳無意中對如煙說你住在醫(yī)院?;蛘呷缑家苫竽阍卺t(yī)院里養(yǎng)病,說不定就到醫(yī)院去纏你,那時你可要咬緊牙根,對她竭力拒絕。老弟,我這本是交淺言深,如今言盡于此,請你細(xì)細(xì)想去。”說到這里,便吐了一口白沫。自去在煙盒里用煙簽挑出些煙膏,慢慢的就燈上燒起來。

明堂笑道:“瑞軒都嚼出白沫來了,今天可破費(fèi)了你那嘴皮。”又向式歐道:“我們都總比老弟叨長幾歲,瑞軒這是金石良言,老弟不可不聽。”

式歐在先聽瑞軒說得如眉好像個吃人的魔鬼,乍聽時心中好生不然。自想柳如眉雖是妓女,然而總是個人。既是人就該有人情,怎能把個花朵般的美人,看作了神奸大惡?但后來聽瑞軒說得入情近理,不由把那火熱的癡心又漸漸地冷了。式歐雖然閱歷極淺,不明白社會上的黑幕的所以然,但是知道社會上到處都有黑幕。再回念到在學(xué)校里所讀歷史的女禍,哪一個肇禍的都是絕代佳人。如此一為印證,便感覺到如眉雖然美麗,卻不能說定是好人。到把瑞軒的話聽完,不由得蕭然意盡。反而覺得瑞軒的話確是古道熱腸,發(fā)聾振瞶,像這樣的好友,實(shí)是不可多得,十分的私衷感激。再聽得明堂殷殷相勸,便悚然立起,向他二人深深一揖道:“二位老兄,這樣關(guān)懷小弟,感激無似。既是二兄瞧得起我,才盡這樣忠告。我定要謹(jǐn)記在心,此后不要說再去訪柳如眉,就是在路上遇見她,也絕不和她說話。”

明堂聽到這里,忽然大笑遭:“今天的事,真是豈有此理。式歐本來是被咱拉下水里,如今倒聽了咱們一頓排揎,還要給咱們立悔過書,豈不把式歐冤死?”式歐忙道:“不然,這總是二位老兄對我特別見愛。我感謝還來不及。豈能說冤?”明堂立起來道:“難得式歐這樣明自,也不枉瑞軒一片熱心。但愿式歐拿定主意,倘若把持不住,只是你自己受害,與旁人無關(guān)。”這時瑞軒已把煙吸完,也立起來穿上衣服道:“話都說完,咱們也該走了。”便招呼了一聲,那個妓女走進(jìn),應(yīng)酬了幾句,三人才相偕出門。各自雇洋車回家。

式歐回到醫(yī)院,問老吳時,竟還未歸。想是已回家去睡,便自收拾安寢。式歐在當(dāng)初與芷華的一幕情劇,原本是登堂而未入室。如今遇到柳如眉,受了一番溫存,在他這樣初觀色界的人,當(dāng)然比不了司空見慣之流,所以免不掉思量。就把和如眉相見時的一切情景,又摹想了一遍。接著心中又將黃瑞軒的言語重新潮上心來,想了半天,到底何適何從?始終也沒有斷定,倒落得半夜不眠。不過卻沒有單槍獨(dú)馬去訪如眉的勇氣了。

到了次日,老吳來到醫(yī)院,提起昨夜的事,略略調(diào)謔了幾句,便匆匆的同去診治病人。直忙到晚飯后,老吳才把式歐請到旁的清靜房間里,向他細(xì)開談判。老吳的論調(diào)卻又和黃過二人不同,他勸式歐不要把妓女當(dāng)作情人。那柳如眉便是真心實(shí)意和你要好,也不是久計,將來必?zé)o好結(jié)果,不如慎之于始。

式歐暗笑自己不過被他們拉去荒唐了一次,本不是自去流連。想不到倒像自己荒淫無度似的,竟被他們教訓(xùn)了個無盡無休,這真是沒有的事。但是口中卻不能不唯唯承教。老吳凝想了半晌,道:“老弟年紀(jì)太輕,又是獨(dú)身在客。加之手頭富裕,風(fēng)度飄灑,在這種社會里時時有墮落的危險。咱們這樣交情,我真該給你想個萬全之計。”式歐道,“我只在醫(yī)院里坐守,不出去胡闖,大約還不致有危險來找尋我吧?”老吳笑道:“未必未必。好聽的話人人會說,像你這樣漂亮的人,哪能管得住自己的心?便是一時能夠強(qiáng)制,日后情欲橫決起來,反倒要變本加厲,更是不妥?,F(xiàn)在我替你想,不如急忙尋個管主,就可以把你拘管得不再胡思亂想了。”式歐詫異道:“什么?我這樣大的人,請誰來拘管我?難道我還是有什么奴隸性不成?”

老吳笑著打戲里老生的腔調(diào)道:“非也非也。我難道給尋個父兄師保來?這不是管你身體的,是管你的心的。說句明白話,就是給你介紹一位女人,和你結(jié)婚,作你的太太。你若有了家室,生活和意思自然全行改變,就再不怕外界的引誘,而且你的一顆心兒有了寄托之處。你那無聊無聊的口頭語,也就不致再說了。”式歐道:“我活了這大歲數(shù),向來也沒設(shè)想到婚姻問題,在以前不久的日子,曾經(jīng)愛過一個女人,不想又被她嚴(yán)厲拒絕。說句實(shí)話,我對于女人二字,已是看得很疏遠(yuǎn)了。”

老吳瞧著他撇嘴道:“誠然誠然??墒俏易蛱烨颇愫土缑嫉那樾危幌窈苁柽h(yuǎn)的呀!”式歐聽著,突然想起當(dāng)初雖被芷華拒絕,但是自己片面對她的愛情,卻未冷淡。預(yù)備將她當(dāng)作一世思想中的愛人。這種愛情,在情界原極高尚。不想昨天竟被一個妓女在中間污染了一下,不由心中十分慚愧,倏的紅了臉。

老吳見他這種情形,便又笑道:“關(guān)乎這男女中間的事,誰也不能夸口,說有把握。越是口里倔強(qiáng),事實(shí)上,越要丟丑。你只凡事依著我,絕沒失閃?,F(xiàn)在正有和你年當(dāng)貌對的女人,我從前些日就要給你介紹見面,卻為事忙延遲下來。今天既然談起,我就是這種急性子,現(xiàn)在就要同你去訪她。”說著話就要拉式歐同走。式歐忸怩道:“我不去。這是什么事?哪有你這等忙法?”老吳仍拉著他道:“你只和我走一趟,去見見這個人。倘或雙方中意呢?你們自去進(jìn)行。不中意呢?你就只當(dāng)多認(rèn)識了個女友,也未必便損了你的人格。”式歐被他纏得沒法,只得略整衣裝,隨他出了醫(yī)院。

論起式歐,在北平讀書時,原是很高雅的學(xué)子。即便談到婚姻問題,也正可以在女學(xué)生業(yè)中去尋戀愛的對手。不過他那種時機(jī)已然過去,現(xiàn)在入了社會,相守的另是一般頭腦不新的人。像老吳居然就不管式歐的身分,竟異想天開的給他撮合婚事,式歐也就隨鄉(xiāng)入鄉(xiāng)的盲從起來??梢娋秤鲆迫耍约吧倌耆说男男圆欢?,都是無理可講而事實(shí)如此的事。

且說老吳在路上,又和式歐說:“現(xiàn)在去訪的女人的身世以及一切,暫且不必說明。等見過時,你若以為合意,那時再談。”式歐也不明白他言中何意,只得由他押解著走到一個旅館門首。老吳便走進(jìn)去,式歐暗暗詫異,無意中沖口問道:“怎么住在旅館里?”老吳笑道:“這你不必管,人家自有住旅館的道理。無家可歸,不住旅館怎么辦?可有一樣,人家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人,你可別拿人家當(dāng)野雞看待呀!”式歐莫明其妙地隨他上了樓。到了一個銅牌寫著七十六號的門首,老吳便站住。用手輕輕的在門上敲了一下,只聽里面很嬌脆的聲音問道:“誰?”老吳答道:“祁太太,我是吳可托。”里面又道:“吳先生來了,請里面坐。”老吳便推開了門。

式歐向里一看,只見得六扇繡白色文竹的藍(lán)綢屏風(fēng),曲折迤逶的遮在門內(nèi)。隔著屏風(fēng)里面燈光幽明,隱約是有人在內(nèi)。老吳領(lǐng)著式歐轉(zhuǎn)過屏風(fēng),才見眼前豁然開朗。原來是一間極寬敞的房間,房頂上的吊燈并未亮著。只迎面一張大寫字臺上一個淺湖色的小坐燈,在那里寂寂的獨(dú)發(fā)幽光。式歐暗詫方才在門外分明聽得屋內(nèi)有人說話,進(jìn)來卻又不見人影。便舉目向四外細(xì)看,見這屋里陳設(shè)的幽雅富麗,直是絕頂富貴人家的模樣。便又暗詫這個旅館原不十分著名,怎會有這樣好的屋間?而且設(shè)備如此華貴,不知要何等大的價錢?平常人怎住得起?式歐一面想著,無意中又發(fā)見這間屋里并無床榻之屬。接著又見在左首還有一個小門,卻正關(guān)著。才恍然這里只是外間客屋,當(dāng)然內(nèi)中還要別有洞天。正在這時,忽聽那門內(nèi)有人嬌聲笑道:“不恭不恭。”語音未了,接著門兒半辟,從里閃出了一個極頎長美艷的婦人來。

式歐因屋里燈火微暗,才要定睛細(xì)看。不想在那婦人從門里閃出的時節(jié),就隨手扭開了電門,立刻頂上的吊燈燦然大亮,式歐眼里就像有個絕代仙人,帶著珠氣寶光,從壁間倏然涌出一樣,目光都跟著閃爍起來。心里才覺一怔,已聽老吳很謙和地道:“祁太太沒出門么?”那婦人笑道:“在屋里坐慣了,也不想出去。方才正悶得慌,又恨你們這些老爺?shù)奶珎?,一個也不來瞧我。料得今天沒人來了,就舉著本兒彈詞唱著解悶。猛孤丁的聽你在外面叩門,只得應(yīng)了一聲。跑進(jìn)里間穿上長衣服,才出來接你,到失迎了。吳先生看在吳太太的面上,不要見怪。”老吳滿面陪笑道:“祁太太會客氣。賤內(nèi)這幾天因敝岳家有喜事,回去照應(yīng),所以少來問候。明天我一定叫她過來。”那祁太太笑道。“那不敢當(dāng)。明天我到府上去瞧吳太太,帶著邀幾位太太湊一場小牌。我老久不玩了,手又有些癢。”老吳連連答應(yīng)道:“明天請您早早賞光,我還叫家里預(yù)備您好吃的咖唎雞。”

這時式歐見老吳和祁太太互相酬答,把自己拋在一旁不管,卻也不大介意,只顧癡癡地觀察這位祁太太的風(fēng)神態(tài)度,和說話時的玲瓏口齒。在式歐對這祁太太并無別種念頭,只覺這人的瀟灑大方,為自己向所未睹。不由地注了意。至于方才老吳所說作媒之語,式歐絕未設(shè)想到這位祁太太的身上。因?yàn)槭綒W聽老吳喚她作祁太太。這太太二字,分明是有夫之婦的代表名詞。既稱太太,豈能無夫?既然有夫,豈能再嫁?便斷定這祁太太絕不是老吳所說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卻是看得呆了。幸而老吳和祁太太寒暄略畢,就轉(zhuǎn)身給式歐介紹。式歐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那祁太太倒極大方不拘地奉煙敬茶,隨宜款待。老吳又說了幾句閑話,便滔滔不絕地替式歐竭力吹噓起來,說他如何的品學(xué)并優(yōu);如何的少年老成;現(xiàn)在醫(yī)院的事如何歸他一力擔(dān)當(dāng);如何成績卓著。老吳說著,那祁太太才用那晶瑩如水的眼波在式歐身上溜了幾下。式歐被老吳夸獎得已不好意思,再被祁太太一看,便不自覺地低下頭去。但是還偷眼瞧祁太太,見她眼光中頗有顧盼之意。心中不由得發(fā)生一種說不出的味道。似乎得意,又似乎心癢。然而式歐并非因祁太太垂青,而生了什么意外之圖。說也奇怪,式歐從見了祁太太只道一倏那的工夫,也不是覺得愛她的容貌,也不是敬她的學(xué)問人品。而且她的人品學(xué)問如何?尚不可知。僅只就她的風(fēng)儀上看來,式歐已覺仰之彌高,不知要怎樣對她欽敬才好。所以略一受她青眼相看,就已不知所可。

正在這時,忽聽那祁太太清脆的聲音藹然問道:“張先生,是本地人么?”式歐忙穩(wěn)住了心,畢恭畢敬地道:“原籍江蘇,向來寄居北京。這次到天津來,還不過幾個月。”祁太太笑道。“咱們好算大同鄉(xiāng)了。我原籍是浙江,不過是北方生人。向來也沒回家鄉(xiāng)去過。”式歐還沒答言。老吳已接口笑著道:“我們式歐老弟,現(xiàn)聲孤身在客,朋友很少,所以總是抑郁寡歡。如今好了,祁太太是極開通又好交游的人,現(xiàn)在又認(rèn)了大同鄉(xiāng),這里以后可以常來談?wù)?,省得總纏著我。”祁太太道:“正好。我也希望常有人來談?wù)劇埾壬驼垥r常過來。”式歐不知應(yīng)該答應(yīng)還是該推卻,但是終于唯唯的應(yīng)了兩聲。老吳又略說了兩句,便起身告辭。

那祁太太瞧了瞧案上小鐘道:“天倒是不早了,已經(jīng)快十一點(diǎn)。”老吳忙道:“您該歇著了。我們……”祁太太噗哧笑道:“吳先生,聽我的話仿佛嫌天晚了,攆你們走,其實(shí)是沒容我說出下文。我的意思,是要留你們再談一會,吃些宵夜再走。”老吳道:“不敢叨擾,我們回去醫(yī)院里還有事。”祁太太道:“難道只許我叨擾你們府上,就不許你們也叨擾我一次。”老吳堅辭道:“實(shí)在有事,明天再來。”祁太太卻也不十分強(qiáng)留,又客氣了兩句,才大大方方的送他們出去。

式歐隨老吳出了門,走到樓梯轉(zhuǎn)角,回頭看時,見祁太太還立在房門首,含笑相看。式歐霍然紅了臉,那祁太太倒坦然的一笑,就轉(zhuǎn)身進(jìn)屋去了。式歐心神飄搖地出了旅館,才向老吳道:“你真把我鬧糊涂了,在醫(yī)院里說了一大片胡話,又強(qiáng)把人拉到這里,卻竟叫我來稟見人家的太太。這是為的什么?大約你是奉你太太的閫令,來邀這位太太到家里打牌,嫌獨(dú)行寂寞,卻賺我陪你走一趟。真是拿人開心!”老吳翻著眼道:“做什么拿你開心?這位祁太太就是我說的那個人。本說給你介紹,現(xiàn)在介紹成功了,你不謝我,倒說這種昧心話,豈有此理?”式歐不信道:“人家是位太太。你給我介紹怎的?”老吳道:“你聽我稱呼她作太太,就當(dāng)真當(dāng)是太太么?太太倒是太太,可惜沒有老爺。”式歐道:“難道是什么不正經(jīng)的人,冒稱太太騙人?”老吳搖頭道:“這倒不然。論起她本是正經(jīng)人家的太太,不過在太太二字之上,又吃虧多了一個姨字。她嫁祁老爺以后,因與大婦不和。那大婦雖不虐待她,卻自己成天尋死覓活地鬧。那祁老爺情知就里,只得忍痛割愛,把姨太太打發(fā)出來,以求那大婦安靜度日。祁老爺本舍不得姨太太,便給姨太太許多禮己物件,以為贐贈。你看那房里許多講究陳設(shè),豈是旅館所能有?都是祁姨太太自己所帶。因?yàn)槟欠块g是包月租的,所以能把旅館原有的陳設(shè)撤去,換上自家家具。你只看外面如此,內(nèi)里可知了。我因?yàn)楫?dāng)面不能犯猜忌,所以不稱姨字,你就把她當(dāng)真正現(xiàn)任太太了。只為她以前和賤內(nèi)是手帕姊妹,如今她從祁家出來,原已和祁姓斷絕關(guān)系,不過人們叫慣不好改口。她這人頗有心胸,脾氣也很好。人品是你瞧見的了。她現(xiàn)在孤身一人,很感覺孤單無靠。急于尋一個寄托,時常把心思向賤內(nèi)談?wù)f。賤內(nèi)便叫我代為留意。不過這事很難,不夠樣的她也瞧不上眼,十分好的少年公子,又都自有大家閨秀作配。誰能要這棄妾?而且她的嫁人條件,第一是要為妻,第二是嫁后永遠(yuǎn)不許丈夫納妾,第三是要對方人品相貌氣度全要超群,方能入選。只要這三件完全辦到,對方便是一貧如洗,她也毫不嫌棄。因?yàn)樗种蓄H有幾文,所以只是重人不重財。據(jù)她說只要對方一切可她的意,就是由她供養(yǎng)一世,也愿意的。我已替她物色了幾多日,一向不得其人,后來雖看出你足可入選,但因你是新派人物,未必把此人看得到眼,恰巧昨天有了柳如眉一節(jié),我才知道你這人倒是隨和得很。既不鄙視妓女,當(dāng)然不致鄙薄棄妾。并不像那些新人物那樣支離古怪,所以才領(lǐng)你來見她一面。言語間已把意思暗示給她。方才看她對你的意思,很是不壞。你如以為有可能之道,這件事便可由我和賤內(nèi)給你們辦理圓滿,成就這一段姻緣。論起這個人兒,雖然外面看著浮華,實(shí)際絕非普通浪漫過度的姨太太之流可比。而且又心胸寬闊,尋常男子也不及她。只看那等氣度,又豈是等閑的女人所可仿佛?但只一樣,她只差了曾嫁過人這一層。再說又是嫁人下堂的姨太太,論身分,可憐連個活人妻的資格還不夠,不過只是個活人妾罷了。粗看起來,憑老弟你這樣人品資格,若合這活人妾訂了終身之好,似乎委屈的很。但是就我個人的意見,像她這樣的人,除了名義不大好聽以外,哪樣都配得你過。我若不是深知她的內(nèi)情,絕不敢管這閑事。因?yàn)槲仪浦磺星‘?dāng),想了又想,所以今天才敢向你開口。你只就她的人品上著想,這事才有成望,至于旁的可以擱起不論。若注意到她的資格,枉自菲薄了她,若注意到她的資財,卻又輕視了你。此中種種情理,請你細(xì)細(xì)參詳。明天我還有私事,明天不到醫(yī)院來了,一切請多偏勞??墒敲魈煳壹s這位祁姨太太在我家里晚餐,你要有意呢,就請晚七點(diǎn)到我家去吃飯,也可同她暫作友誼上的進(jìn)步。我和賤內(nèi)隨著也設(shè)法撮合。你要不愿意呢,也不必明講,只明晚不到我家,我就認(rèn)作是你不愿意的表示,從此再不提這件事。”說著已走到十字街口。老吳道:“我的話都說完了,從現(xiàn)在到明晚,有這樣長的時候,大約夠你思想猶豫了吧?我明天再候明示,現(xiàn)在要到家了。明天見。”說著不顧式歐,就轉(zhuǎn)過街角,自行回家。

式歐被老吳撥弄得好像入了迷魂陣,以先是自己不知遭所以然,及至老吳說出個所以然來,式歐知道了事情的所以然,卻又摸不著自己的所以然了。就迷迷惘惘地看老吳走去,到老吳真?zhèn)€走得不見影兒,才覺得自己有許多話該向他說??上Ю蠀且褯]法捉回,只好自家踽踽獨(dú)歸。進(jìn)了醫(yī)院,踱到自己的臥室,外衣也沒脫,便倒在床上,癡癡地呆想。想了許久,忽地啞然自笑道:“天下新鮮事全被我遇見了。當(dāng)初我上學(xué)時節(jié),仿佛只知道世界上有學(xué)校,有家庭。即使想到配偶,也只知道世界上只有女學(xué)生一種人。后來畢業(yè)行醫(yī),依然沒改以前的觀念。后來遇見芷華,演成那一幕情劇。她雖不是女學(xué)生,也還去女學(xué)生未遠(yuǎn)。想不到如今入了市井社會,才領(lǐng)略到世上男女竟有這些種類。像什么妓女,什么嫁過人的姨太太,居然都可給人家作妻室!這些事已是我腦中向所沒有的。再說社會上這些男子,也都好笑。像黃瑞軒就是那樣只許自己胡鬧,而單會管教旁人。老吳卻又是不管旁人的身分如何,只要他自已以為可能,就要混管閑事。真不知這些人都是什么腦筋。只說老吳出頭給我做這特別媒人,更是糊涂。難道他忘了我是有家有業(yè)的人了。怎可以把個不尷不尬的人胡亂推給我?豈不是笑話?憑我這樣人,若娶個下堂的姨太太為妻,能向誰說得下去?還不比弄個妓女,旁人談?wù)撘仓荒苷f是荒唐,還不致有旁的難聽的話呢。”想著便笑道:“我管他鬧些什么,一個不理,萬事皆休。明天不赴老吳的約,豈不一了百了?”自己叨念到這里,心中立時松快。正要安寢,無意中又念到那祁姨太太的聲音笑貌,真是個難再得的佳人,不禁便再把她提上心來。自想近來所見的女子,像芷華的幽秀端莊,柳如眉的苗條明艷,雖然都是耐人思量。然而若比起祁姨太太來,就覺姨太太的儀態(tài)萬方,風(fēng)流大雅,絕對為二人所不能及。芷華如眉的美,似乎都要用眼看才能領(lǐng)略。那祁姨太太卻不知怎的,不須張眼,只隔著四五尺,那風(fēng)韻便像能撲到人的身上。而且她那高貴而和藹的風(fēng)度,也令人無可譬喻。只覺得她一言半語,為她死了也是甘心,真不知是什么原故?式歐這樣長思細(xì)想,恍然似見那祁姨太太立在面前,越想越覺可愛。忽然又轉(zhuǎn)了個念頭道:“那祁姨太太被旁人怎樣看待,且不必管。只我已把她看作天上神仙,不是凡人所能親近。如今我不見她也罷了,既然見了她,對她又是這般愛慕。怎能一面愛慕,一面又看低她的身分,輕視她是人家棄妾?我應(yīng)該想開一些,棄妾也是個人呀!我這樣開通的人,怎又忽然有了階級觀念?豈不是大錯?不過老吳做媒的話,也并非正理。我愛慕她,何必一定要她嫁我。能做個朋友,也很算福分了。看來明天的約會,不可不去。不過要通知老吳,再不可提起做媒的話,只求能和她做個異姓朋友吧。至于其他,不是我所該希望的。”式歐如此想去,雖然費(fèi)了許多轉(zhuǎn)彎的腦筋,然而實(shí)際還是應(yīng)了老吳的約,安穩(wěn)睡了一夜。

次日在醫(yī)院料理已畢。到了晚間,鐘過六點(diǎn),正要到老吳家去,忽然一個侍役跑來道:“吳院長來電話,請您去接。”式歐正愁著此際自己若跑到老吳家里,好像對祁姨太太有了急于攀附的心。老吳縱不訕笑,自己也覺厚顏。如今聽他來了電話,料道是來催請,自己正好趁這催請之機(jī),乘勢前去,也算有了臺階。便忙忙地去接。哪知拿起話機(jī),問了一句,不想那邊說話的竟是女人聲音,聽著很是耳熟,心中正在詫異。只聽那邊道:“您是張先生么?”式歐應(yīng)了一聲。那邊又道:“我們是惠明樓飯莊。吳院長在這里請客,請您過來。”式歐更詫異道:“吳先生不是在家里請客么?怎又改了地方?”那邊遲了一會,才答道:“因?yàn)榧依锊环奖?,才改在這里。”式歐這時才想起該問那邊代表老吳說話的是何如人也,便問道:“您是哪一位?”只聽那邊笑聲道:“我是女招待。”說完這一句,就把線斷了。式歐暗想這惠明樓是很規(guī)矩的大飯莊,而且生意興隆,用不著女招待招徠。日前曾被人約在那里吃過兩次飯,都未見女招待的影兒。怎這幾天又添上這種點(diǎn)綴了?便也不多思索,略自整理衣服,就出門坐車直到了惠明樓。

進(jìn)門問那在門首送迎的人道:“吳先生請客在哪個房里?”那人看了式歐一眼道:“您貴姓?”式歐暗詫向來沒聽見過飯莊招待人,像閽者一樣向吃客詢問姓名的。但仍隨口答道:“我姓張。”那人也不答式歐的話,只舉手向里讓了一讓,口里喊道:“七號。”接著里面一疊聲答應(yīng)。式歐便走進(jìn)去,便有堂倌領(lǐng)導(dǎo)上樓,走到一間房前已另有個堂倌伺候著把門簾揭起。式歐意料著既是老吳在此請客,請的又是祁姨太太,當(dāng)然有老吳的夫人作主人,此外當(dāng)然還有陪客,進(jìn)去當(dāng)然有一番寒暄熟套。便先在腹內(nèi)預(yù)備下應(yīng)酬的言語,以免臨時失儀。哪知進(jìn)得門去,屋內(nèi)竟悄然無人。式歐只道這引路來得夥計誤會自己是個獨(dú)身吃客,所以引進(jìn)這個空房,便要退出,向堂倌詰問。卻在一轉(zhuǎn)身之際,倏的見門旁偏左的墻角椅上,端坐著個美貌女子。卻是低著頭兒,面貌瞧不清楚。式歐倉卒一看,不是老吳的夫人,又不是祁姨太太,還以為是老吳請的旁的客。卻又不知老吳這做主人的何以不在屋里?自覺不大方便,低下了頭仍要退出。這時忽聽那女子叫道:“張少別走,吳先生就來。”式歐聽說話聲音,就是方才打電話的人。這次近聽親切,更覺耳熟。連忙定睛再看,立刻大吃一驚,原來這個女子絕非式歐所能想到,更不是老吳預(yù)約請客這一會上的人。原來竟是那前幾日一見傾心,又被黃瑞軒幾語拆散的那個名妓柳如眉。不由吃吃地道:“你……你……怎……”柳如眉才亭亭立起,面上似笑似嗔,輕移蓮步慢慢向式歐面前走來,手扶著桌子,望著式歐冷然一笑,卻不說話。式歐心里更沒了主意,只得又問道:“今天請客有你么?”如眉微曬,遲一會才穩(wěn)穩(wěn)地說道:“誰請客?”式歐道:“老吳。你先來了,又給我去電話,怎倒問我?”如眉笑道:“老吳沒請我啊。而且他請客是在家里,也不在這惠明樓。”式歐納悶道:“那你怎……”式歐說了這三個字,便自停住。因?yàn)樗睦锏囊牲c(diǎn)甚多,不勝其問,所以只發(fā)個問詢語氣,等那如眉自己回答。哪知如眉微微一笑,倒坐在桌旁椅上,順手拿了幾個白瓜子嗑著,卻不答言。式歐可悶得受不住,只好先問她一節(jié)道:“既然老吳不在這里,你怎打電話誑我來,再說你又不是被請。”如眉仍不答話,慢慢把口里的瓜子皮兒吐在地下。式歐又接著道:“再說自不被請,怎知老吳今天請客?”

那柳如眉倏地臉上一陣輕嗔薄怒,把紅唇一鼓,好像有許多怨恨待要發(fā)泄,但是接著星眸一轉(zhuǎn),面上又改作凌寂之色。望著式歐,冷冷的笑了笑,才開口道:“你不明白呀,大少,你悶得慌呀。呵呵。我有一件事比你還不明白,還悶得慌,想問你還沒處問呢。今天好容易見了面,把你的先擱起來,該我先問問你咧。您哪張大少,前幾天同我說得牙清口白的,定規(guī)好瞧我去,怎會一個猛子就不見面了?這個理兒,大少你得說給我聽聽。”說完嘴兒一努,脖兒一扭,只等式歐答話。

式歐此際十分為難,本來業(yè)已答應(yīng)了她,自己卻又無端爽約。黃過二人雖然說得她那樣陰險詭詐,可是在外面總是她的理長。而且自己又不能賣了朋友,把黃過二人破壞的話說明。所以對她倒顯得十分慚愧,沒奈何,只得撰謊話道:“前兩天醫(yī)院出了些閑雜事,晝夜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對你失信。對不起得很。我正想一半天里去瞧你呢。想不到今天竟自遇見,真是萬幸。什么話也不必說了,咱們正好談?wù)劇?rdquo;說著把椅子略挪一挪,表示出那愿接清談的光景。在式歐原是借此打混,好敷衍過去這番詰難。哪知如眉滿沒把他的話入耳,只笑著向窗外閑看。半晌才把眼皮一抬,才啞然笑道:“大少,你干什么跟我說這些鬼話。你的事我全明白了,再裝下去別怨我嘔你。我告訴你吧,你心里倒是沒有什么,也沒承想對我失信。不過只為聽了那黃二爺黃瑞軒的一片交明友的話,才冷了你的心。大少,你憑心說,我的話是不是?”式歐聽了大為詫異,暗想這些事怎會被她曉得?但若對她承認(rèn)是的,還是對不過黃瑞軒。待說不是,又怕她果真知道底里,倒被她看低自己的人格。因此就默默不好作語。

如眉瞧著他笑道:大少,你又覺著詫異么?這有什么可怪?都是你那好朋友過二爺過明堂對我說的。就連吳先生今天在家里請客,我也是從他口里探得。”式歐不由納悶道:“他說的。他怎能……”如眉格格笑道:“我的傻大少,你別抱怨過二爺。難道他還把你們好朋友間的機(jī)秘大事,對我來胡說?你還不知道過二爺?shù)睦掀?,他能改了那得了便宜賣乖的毛病,就快發(fā)大財了。聽我從頭告訴你,從那夜你們走后,到第二天,你一直沒去。我想憑你這樣老成厚實(shí)的人,絕不會說了不算,這里邊大約是出了毛病。到第三天我給你醫(yī)院去電話,醫(yī)院里回說沒有張姓的人,我更覺著奇怪了。正自己納悶,到晚上過明堂同著一個生朋友,吃得醉醺醺的來了。他本是我妹妹如煙的熟客躺在屋里,抽大煙,吃水果的鬧了一陣,還似個醉貓似的,滿嘴噴痰吐沫。后來忽然談到你,他就對如煙說,你告訴你姐姐,不必惦記那張大少了。你姐姐枉精明了,這次竟錯認(rèn)了人,那張大少不是咱天津鹽商張宅的張八少爺。人家是久住北京的南方人,如今只于在醫(yī)院作個治病的大夫。家中雖也有錢,可比張八差得遠(yuǎn)哩。而且這事經(jīng)黃瑞軒批了個通透,人家也明白你姐姐錯認(rèn)了人。并且沒安好心,不敢再承情,絕不再來。你叫你姐姐死了這條心吧。就是到醫(yī)院去找人家,也是白碰一鼻子灰。他走后,如煙把這些話告訴我,我初聽還不明白。后來細(xì)想了想,才琢磨出這件事竟是黃瑞軒賣弄鬼聰明,把事兒看邪了,對你一混加批講,因此寒了你的心。論起那張八少爺,也是個常在外面玩鬧的人。我雖不常見,總計也見過這么七八十來次,怎會認(rèn)錯了人?雖然像他,可是像他前幾年的樣子。如今他吃上大煙,又黑又瘦。哪有你這樣神氣?黃瑞軒這樣嚼說,豈不把人冤死了。因此我更急要見你一面,明明我的曲枉。不想連著給你向醫(yī)院去了兩次電話,那邊仍然還是說沒有你這個人。才明白你們都把我看成吃人的老虎加緊防堵的沒有一些縫兒了。我更生了氣,不論如何要見著你好明明心。預(yù)備在一兩天里,拚出整日的工夫,到醫(yī)院左近去等你出門。不想天湊人愿,今天午后四點(diǎn)多鐘,過明堂又自己到我們那里去吃大煙,直吃到五六點(diǎn)鐘。如煙見到了吃飯的時候,就要給他預(yù)備晚飯,明堂不叫預(yù)備,說晚上七點(diǎn)有個飯局。如煙問他在哪里,明堂說今天老吳在家里請客。熱鬧著呢,有什么馬太太,祁姨太太,連那天來的那位張大少也在座。據(jù)老吳面約的時候,說這一席還有什么貓兒溺,這席酒也算是皮條酒,大約還有新鮮事兒呢。我恰在窗外聽見,知道你也要到老吳家赴宴。想了半天,才憋出一條妙計來。想著你六點(diǎn)鐘必在醫(yī)院,就先跑到這里訂了座位。向醫(yī)院給你打電話,恰好接電話的不是以前的人了。我就告訴他吳先生在這里請客,請張大夫說話。那人問我是誰,倉卒無法可說,只得自稱是女招待。又請他把張大夫請來,吳先生自己接談,他才毫不疑惑的去叫你。等你來了,我怕你知道是我還不肯來,只好仍舊冒充女招待。你也含含糊糊地并沒聽清,就上了我的當(dāng)。如今我的話全說明白了,你也不致再納悶了。”說到這里,忽然正顏厲色的站起,用手向自己一指道:“我把你請到這里,也不過只為明明我的心。說了這些話也已夠了,其余沒說的,請你張大少自己去想。我自己心里就是包著一團(tuán)火,可也不能向你張大少死拉活扯。一來我雖然下賤,也得給自己留點(diǎn)臉面。二來那樣倒叫你起了疑心,更像我拿你當(dāng)定張八少爺,拚命再圖謀你的錢財了。再說黃瑞軒是你的好朋友,他勸你也是為你。我怎能給你們掰生?更不能叫你聽我一個妓女的話,把好朋友的話忘了。如今我該說的既都說了,你不是還有吳宅的約會麻?您就請吧,別為我誤了正事。”說完仿佛就執(zhí)行主人之禮,便要如儀送客。

式歐被她一局話,說得天旋地轉(zhuǎn),越想越對不住她。又念她說了這些話,最可注意的便是她表明久已認(rèn)識張八少爺,并非對自己錯認(rèn)的話。而且再退一步想,即使她以先對自己錯認(rèn),明堂既然對她說明一切,她就決爽然自失,對我完全絕望。怎又還這樣不肯忘情,還向我追求著?看來黃瑞軒評斷之言,未免太過。便是一時無法判斷哪一方面的真?zhèn)吻?。只就表面上說,她本是個大紅大紫的姑娘,素日不少達(dá)官富人,去向她獻(xiàn)殷勤。她要傾人害人,本來俯拾即是,何必單單注意于我?再說即使誠心害我,而我之是否肯于受害,還有我的自由呢。又何必這樣過事張皇?辜負(fù)她一片殷殷之意。想著便覺十分對她抱歉,再見她說完話毫無留意,竟鞠躬送客的斷決起來。式歐便是滿心要走,此刻在面子上也絕不能揚(yáng)長一走了。只得搭訕著不動,安然穩(wěn)坐的向她分辯道:“小姐不要這樣說,這些日實(shí)為因?yàn)槭旅?,才失了信。不要聽明堂亂說,他喝醉了順嘴一溜,什么謠言都造得出來。至于說瑞軒破壞,更不是事實(shí)。他還常約我去瞧你呢??偠灾埬阍徫揖褪橇?。”

如眉瞧著他半晌,才哦哦的兩聲,微微嘆道:“我才知道沒替你相錯了面,果然你真是個忠厚人。黃過二人的破壞咱們,本是千真萬確。你怎樣也不能分辯。不過像你這樣隱惡揚(yáng)善,把錯兒都自行擔(dān)當(dāng),真也難得。論起來,黃二爺過二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難道你還怕替他們得罪個姑娘兒不成?只為你不肯叫朋友落不是罷了。只這一節(jié)我就服了你。”式歐連忙遜謝不遑。如眉凝著眉兒想了一想道。“你既是和吳先生約下,還是早去為妙。沒的為我誤了事,更叫他們有得說。”式歐道:“不忙不忙。老吳不是外人,很熟的朋友。就是不去,也沒有什么可說。”如眉道:“什么話呢。我可不擔(dān)這個,你現(xiàn)在只管去。要是對我過意不去,隔個三月兩月去瞧瞧我也就是了。”

式歐當(dāng)時被她用情面拘住,覺得她對自己如此意思深長,自己若在這匆匆一談未得結(jié)果之際,即便拋她辭去,未免太不近情。但若流連不走,又恐失了老吳之約,得罪朋友,因而倒躊躇不定起來。如眉見他這樣,明知就里,也不再多話,暗自把桌上的鈴兒一按,立刻便有個侍役進(jìn)來。如眉吩咐道:“告訴這位張先生的車夫點(diǎn)燈,張先生這就下去。”那侍役應(yīng)了一聲。式歐明知如眉故意逐客,不叫自己再坐下去。但若在閱歷稍深的人,原可把侍役揮之使去,說明自己要稍坐再走。然而式歐究竟是經(jīng)歷太淺,面皮尚薄,竟自沒法應(yīng)付。只忸怩著道:“不必不必。我原是雇街上散車來的,門外哪有我的車子?”如眉聽著似乎毫不介意他的說話,仍向侍役道:“那么就現(xiàn)給張先生雇一輛車子好了。”說著又向式歐道:“您請吧,我不送了。”式歐因同著眼前的侍役,沒法再遲留不走,只得向如眉點(diǎn)首告別。如眉也只含笑相送。

式歐迷迷惘惘的出了這個飯莊的門,由侍役指揮著上了洋車,就向老吳家中走去。細(xì)味如眉的一番話兒,自覺有些辜負(fù)美人盛意。又思量當(dāng)初黃過二人相勸之言,雖然出自善意,然而總不免神經(jīng)過敏,故事張皇,確乎末可盡信。再想到方才自己出來,把如眉冷清清地拋在飯店里,倒真寂寞了她。她本是繁華中人,今朝受此冷淡,完全是為了我。我倒另到別處去趁熱鬧,真有些不近情理。式歐這樣想來,幾乎轉(zhuǎn)念要負(fù)了老吳之約,回去陪如眉一飯。但又想到業(yè)已走出這些道兒,匆匆返回也沒意思。便仍向老吳家去。哪知式歐若果然把持不定,回到飯莊去見如眉,倒可明白了如眉的秘幕。因?yàn)槿缑急緛聿皇翘丶s式歐來談心曲,卻是順便玩弄他一下。當(dāng)時式歐出了飯莊就從那屋子的隔壁,過來一個衣服華麗而貌妖狡的青年,來和如眉同飲取樂。并且拿著式歐當(dāng)話柄兒取笑呢。

如今拋過式歐不談,再說柳如眉的細(xì)底。這柳如眉原是個北平大家的婢女,因?yàn)橥槿怂教拥搅颂旖?,就被賣到娼窯里。她初進(jìn)娼門,本來不愿。后來漸熏陶漸染,習(xí)于性成,也就樂此不疲起來。便拿起精神,很抓住些冤大頭。不到一年工夫,就積攢三四千元的體己。把去轉(zhuǎn)敬老鴇,因而恢復(fù)了自由之身。又獨(dú)自混了二年,聲名更震,手底更加富裕。恰值一家班子,因虧累而齊帳收市。柜上的幾個雛妓,自然也當(dāng)積貨般的清理,賤價拍賣。如眉用很少的價錢,買得個最俊秀的,修理了一番。對外只稱是自己的胞妹,排著起名叫作如煙,也就懸牌應(yīng)徵。說來也怪,如煙在以前那家班子里,永遠(yuǎn)也未受過客人賞識,及至一入如眉幈幪之下,人們以為名妓之妹,當(dāng)然不同凡人,都跟著胡捧起來。如眉自己本自紅得可觀,再加上如煙相助,一雙姊妹花,倏地變成章臺魁首。錢也不知賺了若千。那如眉卻把名妓習(xí)氣學(xué)得應(yīng)有盡有。什么拋張熱李,挹彼注茲,以及拚伶押兔,無不應(yīng)時小賣,一概俱全。但是她既學(xué)了這些惡習(xí),自不免也要用金錢買樂。她因見旁的妓女,多因胡調(diào)而致虧累,就凜然自警,別定方針。先把積蓄的四五萬金,都送入銀行。當(dāng)作長期存款,決計不能動用分文,以作將來生活的預(yù)備。如此一來,根本已定,再謀及時行樂。便是定下個低銷政策,永遠(yuǎn)兩只手抓住兩個恩客,必要選定一個是極有財?shù)?,一個是極有貌的。一方面竭力去奉承這有錢的恩客,騙得錢來,再把去供給這有貌的恩客,叫他來奉承自己。這樣一截長補(bǔ)短,于自己毫無損失,樂在其中矣。如此真足補(bǔ)古人東食西宿的缺憾,而且博兼蓄并收的盛名。她又手段高妙,凡有獵艷落網(wǎng)的人,絕對難逃公道。雖然蕩盡金錢,還得感激她的情義。更加偶然高興,還許拿出些小款去周濟(jì)客人中的困乏者,便又得了個疏財好義之名。走馬章臺的人,都把她看作天上神仙,更沒人知她是大奸大惡。不料天下事物都有互制克制之道,她終久沒逃了這個公例。竟遇見個五百年風(fēng)流孽冤,這個人姓朱,名叫上四。原是個游手好閑的無賴子,不過性喜修飾,又學(xué)得一手的好絲弦,素?zé)o正業(yè),就把尋花問柳當(dāng)了營生,竊玉偷香成了習(xí)慣,不知怎的和如眉成了相識。起初如眉也不過以眾人遇之,很平常的把他歸入有貌無財?shù)木巸岳?,隨時給他些小小的便宜。不想相交了不過三兩個月,朱上四不知用了些什么工夫,漸漸地把如眉迷戀住了。如眉覺得不可一夕無此君,離了他便自飲食無味,起臥不安。最先朱上四對于如眉原是十分小意殷勤,以后見如眉業(yè)已離他不得,就用起那擒縱離合之術(shù),把如眉收拾得伏伏貼貼。任意地把白花花的洋錢供他花用,還以為挹彼注茲,于己無損。無奈如眉的竹杠收入有限,朱上四的欲壑無窮。柳如眉為籠絡(luò)朱上四耗費(fèi)太重,流水賬上的出入漸漸不能相抵。只可忍疼的陸續(xù)挪用銀行存款,實(shí)在已花到肉里錢了。如眉有時不免心疼,就勸朱上四稍為儉省一些。那朱上四既抱著一株搖錢樹,豈肯住手不搖,卻望著錢在樹上放光的道理?自然不肯聽從。如眉也看出他是有挾而求,并非真相愛好。氣極之下,竟由口角而致反目。那朱上四真是手段高強(qiáng),并不和如眉爭辯,只冷笑了幾聲,揚(yáng)長而去。如眉此際原算去了附骨之疽,正好趁此力斷葛藤,圖得清靜。豈知朱上四一連五六天沒有見面,如眉雖然照樣吃飯穿衣,好像已毫無生趣。這種青樓妓女,用情自然永遠(yuǎn)不軌于正,可是有時到了情不自禁之時,倒能做出平常女人所不能做的事。

如眉因絕了朱上四,當(dāng)時也料到熱辣辣的難于分解。但是忍疼一時,過后自可漸漸淡忘,隨意另覓新歡。誰知朱上四這一走可非比尋常。如眉要拋下他不想竟是不能,越想他心里越窄。又后悔不該那樣激烈對他,如今沒法轉(zhuǎn)圈,更自怨自艾起來。末后生了拙見,居然覓死一次。雖然被救重生,可把班子的老板嚇壞了。想叫如眉姊妹遷移,以免自家被累。無奈又舍不得每月從她姊妹倆身上所得的利益,因此只得從別途著手。就尋著朱上四的朋友,商量從中轉(zhuǎn)圈,仍叫如眉和朱上四重圓破鏡。那朱上四已聽得如眉尋死的消息,明知是為了自己,便趁此更高抬身價向調(diào)解人說:“如眉若仍像以前那樣嗇刻,絕沒商量的余地。若真心要重歸于好,就該特別大方。又提了個首要條件,是除飲食服用完全由如眉供給外,每天還要十塊現(xiàn)洋的臨時手續(xù)費(fèi)。哪一天不如約付給,還是各自東西。另外又一個附帶條件,是如眉的一切客人,除茶客免于檢驗(yàn)外,其余凡是如眉有意留住夜廂的,都須經(jīng)朱上四過目,取得同意,再定去留。”那班中老板已看出如眉的心意,就把朱上四的話對如眉轉(zhuǎn)述。如眉明知條件太苛,難于長久應(yīng)付。無奈自己似乎已證實(shí)了離了朱上四不能生活,再向開處一想,萬一自己折磨死了,拋下錢財也是無用。不如且尋個眼前痛快,后事再說再議,就咬著牙應(yīng)允。于是朱上四才又翩然飛回,可是如眉從此負(fù)擔(dān)奇重。她相與朱上四,恰和那些冤大頭整年的包著妓女的銷耗相同。那些人既稚循著公例而傾家敗產(chǎn),柳如眉又豈能不大倒其霉?而且朱上四除條件以內(nèi)的定項(xiàng)以外,還有許多額外需索。賭錢輸了要如眉還債,吃鴉片被官廳提了去,要如眉備繳罰款去贖??蓱z如眉除了每天有限時間受他的承奉以外,其余都是替他去鉆錢孔,真是苦不勝言。又鑒于上次反目后的失敗和痛苦再不敢和他爭持,只能有求必應(yīng)。任心中萬般委曲,對面還要滿面春風(fēng)。這樣為時不久,如眉的積蓄業(yè)已耗出多半。如眉只有朱上四一節(jié),是病入膏肓無法解救。自己早認(rèn)了命,至于對于其他事物,依舊心計甚深。因見資產(chǎn)坐耗,不能節(jié)流,惟有設(shè)法開源,以資調(diào)劑。恨不得立刻抓住個超倫絕群的冤大頭,狠狠地敵個山高水深的竹杠,藉以補(bǔ)充。偏偏遇合不佳,天寒水淺,魚不上網(wǎng)。正在日日焦急,不想竟遇上式歐同著黃過等人去閑逛。她明是認(rèn)錯了人,把式歐認(rèn)作了當(dāng)?shù)厥讘舻拈熒購埌恕?/p>

那張八是有名的揮金如土,曾在半年里,在一個南方歌妓身上揮霍了十幾萬,是曾經(jīng)震動北里的人物。當(dāng)?shù)匾磺屑伺畟儯家远康匕阉?dāng)做了財神,仿佛誰要接著張八這戶客人,就似掘得了金礦,觸手都是黃金,可以預(yù)取預(yù)攜。哪知張八也不過只是普通財主,家產(chǎn)雖比常人多些,也只由于先人刻薄成家而致。并非有什么銅山金穴,可以永遠(yuǎn)花不完。所以張八幾次揮霍以后,雖已聲名昭著,成為花界里人人想望的財神偶像,而實(shí)際張八已經(jīng)是日漸困窘,只是支著空架子,旁人還測不透底細(xì)罷了。他本人已接受了父兄的勸告,離開粉黛之叢,遷入煙霞之窟。終日一槍在手,萬念皆空,輕易不大出門。雖然人已報廢,然而家業(yè)竟得以幸全。這也不在話下。

回說當(dāng)日如眉初次得見式歐,把式歐認(rèn)作張八,非常驚喜。卻因他與自己毫無瓜葛,無法著手。但又不忍看著落到釜里的肥白鴨子,再展翼飛去。欲待緩圖,又怕這個難得凡人看見的玉皇大帝,升上天去。再盼他降世臨凡,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日。因此心中一急,竟而章法大亂,憑空地編出一段鬼話。以求速和式歐接近。不想欲速則不達(dá),雖然眼前如愿,無意中卻被黃瑞軒看出馬腳。如眉向來自詡手段高強(qiáng)。黃瑞軒又是花業(yè)老將,久已匿跡銷聲,所以如眉并沒顧忌到瑞軒身上。及至式歐一行人走后,她還以為把鐵索已套在張八這條孽龍的頸上。憑他如何夭矯,也逃不出自家的掌心。以后只消輕輕使幾個花招,最低也能萬金人橐,便喜孜孜自己構(gòu)造空中樓閣。到夜午以后,那朱上四循例前來值宿,如眉高高興興地把這事告訴了他。

朱上四原是蔑片名家,曾與張八幫閑許久。從一年前張八杜門不出,才斷了交往。他聽了如眉的話,自也欣喜,閑談間問起,“這張八鴉片癮量如何?”如眉回說:“氣色極好,連紙煙也不動,何況鴉片?”朱上四大驚道:“你這是胡說了。那張八每天三二兩的大癮,我上月見他已瘦得不像樣子,怎說不吸鴉片?”如眉沉吟道:“或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戒了,不然便是他已吸足了煙才來。朱上四遲疑半晌,搖頭道:“上次我瞧見他那煙鬼神氣,說不出的難看。就是調(diào)養(yǎng)一年半載,也當(dāng)不得你那氣色極好的批語。這里面大有毛病,你莫非錯認(rèn)了人吧?”如眉道:“不能。我前年和他見過兩面,看得清清楚楚,怎曾認(rèn)錯?”朱上四想了一會又道:“張八來時穿的什么衣服?”如眉道:“是很漂亮的深紫色西裝。”朱上四笑著頓足道:“這你可錯到底了。當(dāng)初咱倆還沒認(rèn)識的時節(jié),我曾幫著他玩了許多日。那時他還正在注意修飾,多么貴重的衣服全有,單只不喜歡西裝。連穿西裝的朋友,也都不愿意同走。你想他那時尚且如此,如今他吸上大煙,又加上一個懶字,怎能又不辭辛苦的倒穿起西裝來?”說著又把張八舉止的特別處和說話口齒的毛病,舉出幾樣,都和如眉所見不同。如眉也把式歐的神態(tài)細(xì)細(xì)描劃了一遍,也與朱上四所識的張八相異。如眉原和張八接席為時甚暫,隔期又遠(yuǎn),印象已很模糊。如今聽朱上四一說,細(xì)想了想,才悟到自已是誤認(rèn)不禁啞然失笑,自悔枉費(fèi)了心機(jī)。但再仔細(xì)盤算起來,也不過虛耗了幾個鐘頭的算計,實(shí)際并無損失。至于冷了對式歐的希望,預(yù)備等明天式歐赴約來時設(shè)法把他冷淡出去,也就罷了,此外并無他念。及至式歐越日竟不復(fù)來,如眉省了心思,更淡忘了。這件事好似雨過天晴,原可及此而了。定料憑空出了岔頭,卻是過明堂惹的禍端,第三日過明堂吃醉了,同朋友去訪如煙,乘著酒意把黃瑞軒猜測的話,和式歐不來的原因,都和盤托出。又說出式歐家中也是財主,不過比不上張八等語。明堂走后,如煙把這些話都告訴了如眉。如眉覺著被他人道著了心病,極為懊惱。論起普天下妓女,哪一個不是以設(shè)井陷人為業(yè)?便不被人說破。也自事實(shí)具在無可諱言。即使有人說破,也不過還他個本來如此,有什么懊惱可言?但是如眉的心理,卻是與眾不同。她向來是殺人不染兩手血的慣家。歷年使了許多招數(shù),都是安穩(wěn)成功,從未被人識破。想不到這次事情并未著手,自家枉用了心思,倒被旁人落了話柄。黃過二人又素來交游廣闊,若把這事當(dāng)笑話般去傳說,真?zhèn)€與自己名聲有礙。而且自己那日如風(fēng)似火地結(jié)識式歐,以后竟無聲無臭的作為罷論,更叫黃過二人抓住把柄,證明是自己失察認(rèn)錯了人。以柳如眉三個字的金字招牌,若在黃過二人手中失敗,未免不值。便揣想了好久,決定此事不能如此完結(jié),必要更進(jìn)一層。出乎黃過二人的意料以外,也叫他們認(rèn)識自己的手段。再退一步而思其次,那過明堂說式歐家中也是富戶,正可將差就錯,仍舊話應(yīng)前言,把式歐抓來。一來設(shè)法在他身上尋個生發(fā),二來也可塞住黃過二人之口。預(yù)備將來把式歐害到水盡山窮,再向黃過二人賣乖。

如眉拿定了主意,又和朱上四說明了。朱上四素來曉得如眉這種好勝的脾氣,不易攔阻。而況事成有利可圖,事敗于己無害,便給她參加了許多計劃。當(dāng)夜如眉便給式歐醫(yī)院里去了個電話。醫(yī)院回說沒有姓張的人,如眉便知式歐已信了黃過二人的話,對自己深拒固絕,更加憤恨。正無法入手,恰巧次日過明堂到來。說出老吳在家請客,式歐在被邀之列。如眉思索許久,生出急智,料道自己若冒稱老吳改在飯莊請客,用電話催請,式歐未必不信。式歐若信而即來,一和自己見面,便不愁沒有籠絡(luò)他的妙法。到過明堂走后,如眉也自出門,要到這家飯莊去騙請式歐。恰巧在路上遇見朱上四,便拉他同去看一看笑劇。一面也預(yù)備若騙不得式歐到來,兩個人便同在飯莊小酌,聊自解嘲。到了飯莊,如眉冒充女招待打電話。可憐這不知世故的式歐,竟自中計而來。如眉才吩咐了飯莊伙計,又把朱上四藏在隔室,自己靜待式歐。

式歐來到以后,如眉連真帶假,不卑不亢,若即若離,耍過一套手術(shù)以后,見式歐表面雖無何等表示,可是神情已被迷住。自覺已把黃過二人的口兒封住。他們再對式歐再說什么,式歐也不會信了。既去了破壞的阻力,式歐便沒法割舍自己。當(dāng)然要跳入這迷魂陣來,此后隨便擒縱,都由我的意思了。本要留住他多作一番維系的工夫,又不愿把朱上四冷淡地拋在隔室,誤了行樂的光陰。再說此際式歐已入籠絡(luò)之中,既抓住他的心,放開他也不怕跑到哪里。便將計就計,趁著式歐有老吳之約,便立即借此為題,把他打發(fā)走了。這樣輕描淡寫的就辦了一樁大事。而且毫不妨礙個人的逸樂,也足可見如眉的手腕了。式歐走了,如眉就從隔室把朱上四喚過來,對坐同飲。一面形容著式歐的稚氣雛心,談笑著當(dāng)作下酒之物。吃完飯如眉取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會了三元幾角錢的飯帳。堂倌給找回來四十幾元,朱上四就毫不客氣地迎上前接過,塞入袋里。如眉看著雖心疼,然而也只得陪著笑臉,毫無怨色。兩人攜手出了飯莊,照例的應(yīng)該分手。朱上四帶著就去賭博吸煙,柳如眉回去迎賓接客。到夜午以后,一個花完了錢回來,一個賺得了錢候著,再實(shí)行那一宵的同居之愛。今天卻因如眉隨說隨行,朱上四無意中也隨著她走,竟走過一條大街。才拐過街口,恰值迎面有輛包月車疾馳而來,車上的人向如眉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笑著瞧了朱上四一眼,就風(fēng)馳電掣的過去。如眉頓足道:“該死該死!怎又遇見了他?”朱上四并沒瞧見車上的人,便問道:“誰???”如眉道。“這就是那個多管閑事的黃瑞軒。我才把那張式歐說服了,想不到同你走路,又遇見他。他若是也是到老吳家里,還不定嚼什么舌頭,說不定再壞了我的事。”朱上四道:“遇見他有什么關(guān)系?”如眉道:“我遇見他不怕什么,同著你走遇上他,豈不又有得他說了?請問有幾個人不認(rèn)識你?你的行當(dāng)誰不知道?咱倆這樣親密,他還不明白么?”朱上四道:“也是你太好嘔氣。其實(shí)這張式歐也未必榨得許多油水,饒了他也罷。這姓黃的隨他怎樣好了。”如眉道:“我這口氣嘔定了。若不教張式歐倒了大霉,黃瑞軒瞪了大眼,算我白活了二十幾歲。如今但盼黃瑞軒不是到吳家去。從現(xiàn)在起,只要張式歐先見著我,給他下個悶心釘,以后無論旁人說什么都沒有用了。”朱上四聽如眉說完,也不加可否,只向如眉道:“回頭見面再說吧。這樣走再遇見人,也不方便。”如眉點(diǎn)頭。朱上四便轉(zhuǎn)頭欲去,如眉又叫住道:“你到哪里?”朱上四道。“我到俱樂部去玩一會。”如眉不悅道:“你又是去賭,總要給洋錢找了婆家,一會兒全輸凈了,再來榨我的油。”朱上四忽然態(tài)度足恭,滿面含笑地道:“你不愿意我賭,我就不去。只花個三元兩塊的到旁處去玩玩好了。省得多費(fèi)錢,惹你心疼。”如眉輕輕頓足道:“大爺,還請賭去吧,我算怕你。”說完就上了洋車,自家回去。

那朱上四滿面含著勝利的獰笑,望得她影兒不見,才自去游樂。上四對于如眉,歷來用的是擒縱和抑制手段,才把如眉制得如此服貼。正如這次上四把如眉的錢拿去浪賭,如眉自不高興。但是朱上四卻深進(jìn)一層暗暗表示不賭時便須去嫖,如眉權(quán)衡輕重,寧愿破費(fèi)些淌來之財,絕不肯叫他人分去情夫之愛,自然承受上四的要挾,而墮入他的術(shù)中。其實(shí)上四何當(dāng)僅于去賭,依舊拿錢去狂嫖濫費(fèi)。不過在如眉面前,定要借賭為名,才易作無限制的需索罷了。

如今且說柳如眉回到班子里,說不得就要打起精神,去應(yīng)酬那一些進(jìn)貢的冤桶,亂到十一點(diǎn)以后,聽旁屋里伙計喊叫自己,忙趕過去看,只見式歐獨(dú)自來了。如眉心里暗笑,果然只消撒出一把神砂,便把這雛兒引進(jìn)陣來。但是面上還裝出一派正經(jīng),慢慢走進(jìn)屋去。向式歐招呼一下,便坐到對面椅上,脈脈相望,做出無限情愫。卻是一言不發(fā),坐了一會:又自娉娉婷婷走了出去。臨出門時,還對式歐拋了個臨去秋波。這本是如眉的一套通常媚術(shù),但在式歐這樣初觀色界的人看來,已自覺得包含無量畫意詩情,禁得人咀嚼思量了。

可憐式歐此際守著一問空房,卻蘊(yùn)著兩般心緒。因方才在飯莊里別過如眉,到老吳家里吃飯時,那老吳又重新把祁姨太太給他介紹了,在座的人都把奇異的眼光望著他倆。祁姨太太大約也受過老吳夫人的暗示,對式歐似乎添了許多羞澀,不似前夕見面時的落落大方,好像把個行云流水的天仙,變成了又動凡心的玉女。其實(shí)這種羞澀,合席的人都看出是中意式歐的表示。但是式歐雖也覺察祁姨太太對自己不大菲薄,大有仰攀的可能。無奈他心中存著如眉,縱然一時不能決定何適何從,可是又犯了那良心上的猶疑。覺得自己這樣沒有目的東倒西歪,太是輕視女子的人格。如眉一邊那等想望于我,還未略清眉目,如今不該又向這祁姨太太拉攏。倘然兩邊都對我生了不可遇阻的愛情,那時我該順從哪一邊呢?再說順從一邊,就是拋棄一邊,豈不有傷天理?因而決定還是如眉曾向自己有過熱烈的表示,應(yīng)該先在她這一方面進(jìn)行,尋個水落石出。倘然她果然是妓女積習(xí)太重,或是有什么假面孔破露,證明她不是好相識,再反回頭進(jìn)行祁姨太太這一方面也還不遲。式歐定了這番傻算計以后,自以為還是一片中正之心,卻沒想到是絕大的錯誤。又因他向來是孤寂慣了的,一片情懷,永遠(yuǎn)沒個寄托處。想不到在這同時之間,得著兩個美人對自己用情,立刻那狹窄的心房,斗覺被愛情漲得連帶使胃口都失了作用。眼看著酒飯當(dāng)前,一些也吃食不下,而且仿佛虧心似的,不敢向祁姨太太正視。好在席上雖疑他是面嫩善羞,不好意思對他調(diào)笑。

好容易把飯吃完,眾人分作兩組,一組是老吳夫人提議。邀四位去陪祁姨太太打麻雀牌,式歐原在被邀之列。但式歐不諳此道,只可退出局外。另一組是過明堂提議,邀那些太太不在場的男客,出去同嫖。式歐堅辭不去,明堂就要強(qiáng)拉。幸而黃瑞軒取笑道:“式歐是快有主兒的人了,不要引著他去胡鬧,留神有人不愿意。”說著把嘴向后房一努,明堂明白他說的是祁姨太太,便松了式歐,卻又拉住了老吳。老吳為體貼式歐,堅意留他在女客局中觀戰(zhàn),式歐因男客盡散,獨(dú)自攙雜在女人隊(duì)里,太沒意思。二則又惦記方才如眉相約之言,覺得今晚若不去訪她一次,未免太覺不情。因此推說身體不爽,要回去歇息。就獨(dú)自跑出吳家,徑直去看如眉。

且說如眉出了式歐所坐的屋子,一直跑到如煙房里,見如煙正同她的恩客小趙兒,并肩偎倚地喁喁情話。如眉皺了皺眉,卻又不便說什么。她心里明知道如煙對這小趙兒愛得入迷,常自暗地里給小趙兒許多特別便宜。原該切加管束,給她斷絕了往來,無奈自己先養(yǎng)了個不爭氣的朱上四。上梁不正,怎管得底梁不歪?再說如煙生意正在很紅,怕拘管緊了,惹她生出旁的念頭。倘若投了濟(jì)良所,反而人才兩空。所以只好暫取放任主義,徐圖計較。故而當(dāng)時見了如煙和小趙兒的情形,只沉了沉臉。那小趙兒卻又別有思想,久對如眉存著不臣之心,恨不得一箭雙雕。所以當(dāng)時連忙站起,搔首弄姿的叫了聲“大姐”,如眉淡淡的向他稱呼了一聲“趙二爺。”表示出那尊而不親的態(tài)度,便向如煙耳朵邊低語了兩句。如煙滿面不悅,只望著小趙兒發(fā)怔。

如眉向如煙附耳低言的是因?yàn)樽约旱姆块g要給朱上四留著,省得上四來了嘔氣。式歐又是待要籠絡(luò)下手的人,不好蹾在空房里,所以向如煙商量借用房間,也就是要小趙兒挪出如煙的本屋。但是如煙正在把小趙兒看待得像心肝寶貝,聽了如眉的話,十分不愿。卻又為難,待依從了又怕委曲了小趙兒,或者竟因此把他得罪,待不依時,又恐惹惱姐姐,所以不得主意。這時如眉看了墻上的掛表,已到十一點(diǎn)半,心下十分焦急。因?yàn)橹焐纤恼绽谝稽c(diǎn)前到來,他來了以后,自己再要留住式歐談判,說不定就許惹起上四的疑心。雖然事先已把式歐的事和他說明,可是上四向來脾氣沒準(zhǔn)。又愛嫉妒,鬧到他捻酸嘔氣,就大費(fèi)手腳了。所以要趁這些須工夫,在式歐身心之中,布散了麻醉藥劑,再立刻攆他走去,就算面面俱到咧。于是如煙的這間房子,此時更為如眉所需要。當(dāng)下她見如煙怔神不答,怕她犯了犟脾氣,和自己硬挺起來,倒誤了事。便改變了方針,滿面露出笑容,和小趙兒道:“你又和我們小妹嘔氣了?”小趙兒忙分辯道:“沒有沒有。”如眉道:“沒嘔氣,怎把她氣得這樣?撅著小嘴不言語,你給哄好了沒事,哄不好今天一夜也不許你走?,F(xiàn)在你先領(lǐng)她到外面逛逛,回來我請你們吃點(diǎn)心。”如眉這幾句話,必然大有效力。小趙兒明白她話里的意思是要自己和如煙現(xiàn)時讓開這間房屋,便以容留自己在這里和如煙過夜為交換條件,連忙唯唯答應(yīng),拉了如煙就向外走。如煙也因小趙兒有人才而無錢財,向來為如眉所薄視。雖然來往了半年,如眉總不準(zhǔn)如煙留他過夜。一向總是擔(dān)驚受怕的偷偷摸摸,何曾享受過一個良宵永夜?如今聽如眉這一吩咐,雖然詫異,可是非常驚喜,便和小趙兒攜手?jǐn)埻蟮靥鋈チ?。如眉望著他們的后影,冷笑了一聲,便喚進(jìn)個伙計,把屋里略略收拾,吩咐將空房里的張二爺請過來。

一會兒伙計揭開簾子,式歐走進(jìn)來。見如眉正在床上斜臥,臉兒被電燈映照,皎然有似玉光,好似在月下一樣。微餳星眼向式歐輕輕一笑,把櫻唇向床邊一努,似乎叫式歐在身旁落坐。式歐又仿佛進(jìn)了廣寒宮殿,會著了天上嫦娥。心下十分忐忑,只可徐徐在她臥處稍遠(yuǎn)坐下,用側(cè)面向著她。正不知說什么是好,那如眉也把一切情愫都運(yùn)在兩只眼里,只望著式歐。兩下都不作話,過了半天,還是照樣。但是這時如眉心里作何思想不得而知,或者竟是發(fā)著極端卑鄙齷齪的念頭也未可定??墒鞘綒W此際的思致,卻高到極頂了。他以為如眉雖沒說話,但是左眼光已把芳心都表現(xiàn)無遺。本來真正的愛情,是不用口舌曉曉的,只用眼光表示就足夠了。若沒有愛情,怎能發(fā)出這種情光來呢?接著他又把腦中所存的爛調(diào)陳篇,都勾了起來。覺得如眉看自己的這兩只眼,正是古人所吟詠贊嘆的。牛女隔河相望,必也是這般眼光。楊貴妃回頭一笑百媚生,必也是這等情致。崔鶯鶯對張生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必也是這般顧盼。再說息夫人三年不言,想那不言不語像木雕般的美人,有何可愛?怎楚王還自戀之不已?如今才知這個道理。像如眉這靜默含情的韻致,又豈是信口曉曉的所能及呢?式歐這里只頤把如眉看得高到三十三天以上,那邊如眉卻只管思索她那奸盜邪淫的事。雖然兩眼覷定式歐,卻是望而未見。有時想到朱上四身上,不知怎的臉上泛出紅霞。式歐看著哪能曉得她心里的穢惡,還只當(dāng)對著自己生出嬌羞,心里倒陣陣為之銷魂蕩魄,跟著就情不自禁起來。如眉思定神回,瞧見式歐這般景象,不禁暗自冷笑。論起這種娼妓以及優(yōu)伶等類,差不多是邪僻性成的人。偏有一般癡人自命風(fēng)流,把她們看得清高無比。有時還用極清高的手段去對待她們,像捧以詩文等等蠢事。她們也自然裝出一付假面目,叫這些癡人來入套,而背后沒有不笑罵的。作者以為世上再沒有比這些癡人再可憐的了。

話說倆人默然相對了許多工夫,式歐腦中已不知幻變多少美的思想,才見如眉微作呵欠,情思蕩漾地道:“怎么樣?在老吳家這頓飯吃得很高興吧?”式歐聽了,倏地又想起那位儀態(tài)萬方的祁姨太太,不由紅了臉,沉了半晌,才吃吃答道:“不過如此,幾個朋友隨便湊熱鬧罷咧。”如眉笑道:“旁的朋友自然只為湊熱鬧。你憑心說,你是湊旁人的熱鬧么?你不必瞞我,我早聽過二爺說,這一席是什么皮條酒了???,傻子傻子,你還藏頭露尾的不拿我當(dāng)好人呢。除了我,旁人都是好的。等將來你受了害就明白了。”說著又嘆息了一聲。式歐聽如眉語中大有微意,忙問道:“怎么說?我受誰的害?”如眉冷笑道:“這我可不能說。我既錯認(rèn)你是張八,打算敲大竹杠,害你的或者是我,也未可知。”式歐曉得她這是回顧前文的氣話,只得軟央道:“這你又何必嘔氣。那全是朋友們胡亂嚼說,又不是我故意冤屈你,何必望心里去?如今且說正經(jīng),請你告訴誰要害我?”如眉作出憐憫之色道:“我絕不能說,說你也不信。我不必裝傻充愣,反惹你再起疑心。好在旁人害你也不是要你的命,既然沒有大危險,我不說破也不算缺德。如今你只去交你那些位好朋友吧。等你將來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再來找我,我自然救你。那時就可分別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了。”如眉越是這樣說得迷離惝恍,式歐越是聽得毛骨悚然,便更急于追問明白。那如眉卻由他央告,只不開言。末后被他央告急了。才寒著臉兒笑道:“也沒見過你這樣笨人,一點(diǎn)事都想不明白。這本是明顯易見的事,他們要是你的好朋友,可憐你獨(dú)身在客,什么正經(jīng)人家的閨女不能做媒,怎會單給你介紹個女拆白作太太呢?”式歐悚然立起道:“你說的是誰?”如眉笑道:“你自己琢磨去吧,我只能說到這里。”可憐式歐哪里知道?如眉只是前日在過明堂醉后閑談所得的消息,她原也不明就里,不過含糊其詞的向式歐恫嚇。式歐就已跌入五里霧中,覺得如眉所稱的女拆自,定是指那祁姨太太。本來老吳把祁姨太太介紹給自己,確有些不倫不類。而且想起那祁姨太太風(fēng)度過于漂亮,非普通正經(jīng)人家所能有?;蛘呔故遣鸢h一類人物,也說不定。便問道:“你說的女拆白是那祁姨太太么?”如眉原只聽過明堂說老吳他們要給式歐介紹一個女友,卻不知道姓名。如今聽式歐自己說出,心中暗喜,只點(diǎn)點(diǎn)頭兒不語。式歐突然想起,那祁姨太太是老吳提議介紹,老吳是自己好友,又同是醫(yī)院的主人,他怎能害自己?因而聯(lián)想到如眉之言,必有作用,不可聽信。他既想到這里,能不動聲色,自打主張,如眉也未必能深施其技。無奈式歐到底年輕,腹中存不住話,又問如眉反詰道:“那祁姨太太是不是女拆白,我不敢決定。不過老吳是我的老朋友,又正同手辦一個醫(yī)院,他要知道那祁姨太太不是好人,怎能介紹他來害我?”如眉聽了式歐這幾句話,曉得他與老吳相交甚深,一時想不出離間的話,但仍不露窘色,只還用冷笑來抵抗式歐的詰問。遲了幾秒鐘的工夫,如眉腦中一動,立刻又從式歐和老吳同辦醫(yī)院的那句話里得了生發(fā),又裝出忍俊不禁的樣子,姍笑著向式歐道:“我的大少爺,你真是個大少爺就結(jié)了,難道一點(diǎn)世故人情也不知道?請問當(dāng)初辦醫(yī)院是誰的錢?”式歐道:“是我和老吳兩個的錢。”如眉道:“你用了多少?”式歐道:“我用了六七千塊錢,老吳比我稍少一點(diǎn)。”如眉道:“現(xiàn)在醫(yī)院興旺不興旺?”式歐道:“興旺得很。”如眉道:“賺錢么?”式歐道:“這我倒不大留心,大約總有得賺。不過我們辦醫(yī)院并不為賺錢,一來因這是慈善事業(yè),二則為得我們個人事業(yè)的成功和名譽(yù)的增進(jìn)。”如眉笑道:“你不必這樣滿口新名詞的在我們窯姐兒面前炫露。我只問你,這醫(yī)院是辦成功了吧。”式歐道:“不敢說成功,幸而還站得住。”如眉道:“那們大約摸著算計,一年可以剩多少錢呢?”式歐道:“這可不能預(yù)定。”如眉道:“我原說是大約摸著。”式歐道:“我對于會計上原是外行,不過據(jù)我想來,五千塊錢總還容易敷裕。”如眉道:“那么就算每年賺五千塊錢吧,這醫(yī)院是你和老吳同辦的。賺五千,你二人就各得兩千五百。”式歐點(diǎn)頭道:“這是自然。”如眉道:“譬如現(xiàn)在你把老吳害了,這醫(yī)院豈不都?xì)w你一個人,賺項(xiàng)還有誰來分?豈不……”如眉話未說完,式歐已大驚跳起道:“怎……怎。你教我害老吳?這是什么話?”如眉見他這樣,正不住自己先格格地笑了一陣,笑完才道:“大少爺,沉住氣,你真是牛皮心眼,三槍也打不出一個透明窟窿。我并不是教你害老吳,我是教你明白這個道理。你要害了老吳,能得這種利益。那老吳害了你也是一樣??!如今人心都壞透了,只要有利害個把人還算回事嗎?你別覺著老吳和你同事,不能壞了心腸,這是傻想頭。他要不和你同事,還不必害你呢。我的傻爺,你去細(xì)想想吧。”式歐這時才明白如眉言中之意,暗想這醫(yī)院是自己投入錢財,耗了心力,淡慘經(jīng)營而成。如今已告成功,以后只要按步就班的去做事,便可安然享受這成功的結(jié)果。老吳和自己是立在同等的地位,若果把自己去了,他果然有許多利益可圖。老吳外面雖然忠厚,可是心地如何,又怎能測度?如眉之言,竟非毫無道理。正揣想間,忽又觸起一件不明白的事。忙問如眉道:“我不曉得,那老吳便是不安好心,又怎樣害我?難道叫那祁姨太太暗殺我么?再說那祁姨太太助桀為虐,又有什么好處可得?我的財產(chǎn),帶出來的全入了醫(yī)院的股,其余大部分全在北京家里,難道她還能跑到家里去拆白?”如眉撤嘴道:“我真看不出你外表這樣清秀,心里竟是個大糊涂。老吳絕不會殺你,祁姨太太更不殺你,他們只把你弄得身敗名裂,在這里存身不住,就算達(dá)到了目的。只要你一離開這里,那醫(yī)院還會不歸到老吳自己名下么?這還是好的。你方才說,祁姨太太便是拆白也不會拆到你的家里?呵呵,這你可拿不穩(wěn),倘然你真上了老吳的當(dāng),和那祁姨太太去親近,她自然要嫁你。果然她若變成你的太太,就有進(jìn)到你家的權(quán)利。那時隨隨便便的就把你毀了。”說著慢騰騰地起身下床,喝了一口溫茶,又吐了一口唾沫道:“把我的嘴都嚼出白沫來了,大約你少爺還是個不明白,就是明白了也未必信我的話。你們本是好朋友,我一個窯姐兒,就有萬分好心,也說不進(jìn)話去。再說本來是疏不問親哪。”式歐聽得如眉的話,居然條條有理,再又想到自己的事,本與如眉沒有利害的關(guān)系。而且她又與老吳無仇,若說她故造謠言,卻又與她本身毫無好處?便料到她必是從過明堂口里得著老吳算計自己的消息,抱了不平,才向自己說明,我也不可過于信任旁人。真?zhèn)€的如今人心險詐,這種事竟保不定就有呢。而且柳如眉雖是妓女,這妓女業(yè)中也未必就沒有一個好人。古時小說里的妓女,什么樣豪俠節(jié)烈的全有,如眉或者竟是這等人也未可知。這時式歐已有七八成信了如眉的話,但還猶疑著道:“我總不信老吳那樣忠厚的人,會生了壞心。”

如眉聽著暗喜,自想機(jī)會來了。這一著不特給他和朋友中間擋上一面鐵壁銅墻,而且還報了黃瑞軒破壞之仇。便淡淡地道:“豈只你這樣說,我也這樣說啊?老吳原不狠奸詐,可是別忘了有人教導(dǎo)他呀!”式歐愕然道:“我向來不得罪人。有誰能縱恿他害我?”如眉冷笑道:“何必你得罪?誰肯無故的壞了良心?還不是全為的錢財。他們同謀算計你,成功以后,分肥都有份的。這出主意的你也該想得出。實(shí)告訴你,就是那足智多謀的黃瑞軒。他們外面都裝得好看呢,至于心里……”說著又哼了兩聲,便停住不語。式歐正自沉吟,如眉又道:“他們知道我心里比你明白,你正在獨(dú)自一個,不知天高地厚,可以由他們擺弄,怕你和我好了,遇事找我商量。說不定就許于他們的前途有妨礙,所以竭力破壞,不叫你近我。如今話都說完了,也不求你信,你只去受那些好朋友的擺弄吧。將來但盼我的話不應(yīng)驗(yàn)。若是應(yīng)驗(yàn)了,只要你留得命在,我就有法子救你?,F(xiàn)在你請吧,此地不可久留,留神我敲你的竹杠。”式歐受了如眉的八面埋伏,左思右想,只覺她的話近情近理。而且佩服她的見識高明,好像頗有學(xué)問。又后悔自己不該以下賤眼光看她,躊躇一會,立刻決定了她是可以信賴的人。便向她面前湊近一些,懇懇切切地道:“我明白了,你的話不錯,果然他們大有可疑。幸虧你提醒了我,至于我怎樣感激你,現(xiàn)在先不必說??墒俏以撛鯓訉Ω端麄兡??”如眉只怔神不語。正在這時,忽聽外面伙計叫道:“大姑娘,旅館電話。”如眉曉得這四個字是朱上四來到了的暗號,便行所無事的應(yīng)了一聲。知道這時候應(yīng)該打發(fā)式歐速去,便向他道:“好在一半時還沒有危險,你不必著急。我現(xiàn)要去出門,明天你來。咱們再細(xì)談好了。”式歐還自纏她道:“你只消告訴我個大概,省得我回去鬧心。”如眉道:“一時哪能有主意?你也得容我想想。”式歐正要再說,忽見室門簾子掀起,一個伙計喊道:“過二爺眾位來了。”接著就見過明堂黃瑞軒和老吳一齊走入,如眉不禁大驚失色,式歐也自窘到非常,恨不得尋個地縫鉆了進(jìn)去。

如眉見他們突如其來,還以為是黃瑞軒得知自己和式歐的約會,特意跟來搗亂,繼而才想到不是。原來過明堂是如煙的熟客人,本院伙計們?nèi)颊J(rèn)識,式歐又同明堂他們來過一次,恰被這些伙計認(rèn)清了面目。此次式歐來了,又被如眉讓到如煙房里,伙計們就疑惑他是先來等侯過二爺,偏那如眉事先又未向人們說明底里,所以黃過和老吳等從旁處轉(zhuǎn)到這院里來散心,一進(jìn)門便有伙計賣弄殷勤,一直地把他們引進(jìn)如煙房內(nèi)。正見式歐和如眉相對密談,大家做夢也沒想到能在此間瞧到這等現(xiàn)象,不由都是一怔。便是那最聰明的黃瑞軒,也覺著腦筋昏亂。老吳卻從旁高叫道:“式歐你不是回醫(yī)院去了么?怎又到這里來?”式歐滿面通紅,張口結(jié)舌的不知所答。

到底如眉是風(fēng)塵老手,心思來得靈活,忙替式歐遮掩道:“是我方才在路上遇見了他,把他拉來坐坐,他正要走呢。你們來了正好。”黃瑞軒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徑自坐到床上,問道:“如煙呢?”如眉道:“她替我出局去了,還沒回來,大約又是替客人打上了牌,你們稍坐,我去把她換回來。”說著又向式歐看了一眼,似乎叮囑他對方才的事嚴(yán)守秘密,才姍姍地出去。

這里面過明堂和老吳都詫異式歐忽然來此的原故,卻都不好意思問他。只黃瑞軒含笑向式歐道:“你們真是天緣湊巧啊。你和她是在哪里遇見的?”式歐倉卒沒防備他以此相問,雖想依如眉的意思回答,卻一時想不起個地名兒來,心里一急,就隨口胡說道:“在南市大街。”黃瑞軒笑道:“南市離這里很近哪,你從老吳家回醫(yī)院去,應(yīng)該向南,怎又翻投北來?這不成了南其轅而北其轍了么?。式歐無話可答,只吃吃道:“我……我……”瑞軒道:“你怎么樣?你是來專誠奉候罷了。本來與人樂孰若獨(dú)樂樂,可是你又何必瞞著我們。”這時吳過二人見式歐臉上紅得像秋柿一樣,明知黃瑞軒所言不虛,就都跟著一笑。

式歐更覺著沒法下臺。他在方才聽信了如眉的話,已疑惑黃瑞軒對自己沒安好心。此際又恨他直肆譏彈,不給人留一些余地。因而由羞變怒,一言不發(fā),站起向外便走。老吳正立在他近處,見他這樣憤然欲去,知是惱了。連忙一把拉住,叫道:“你哪里去?”式歐依然不語只用力甩脫老吳的手。過明堂也覺著神情不對,趕過來攔住,料道是瑞軒口角太惡惹惱了他,就埋怨瑞軒道:“干什么你信嘴亂說,自己也不嫌討厭!虧你還是老大哥,這樣不敦品。”瑞軒也忙過來,向式歐作揖道:“老弟,恕罪恕罪。怨我怨我。”式歐見大家相勸,倒覺不好意思,只好反而陪笑道:“我并沒怎的,不過想回去了。”明堂道:“再坐一會,咱們一同回去。”式歐只得坐下,大家拋開前事不談,只說些閑話。過了一刻多鐘,式歐還自覺得沒趣,又告辭先走。過吳二人還要挽留,黃瑞軒卻對他們使了個眼色,二人只得放式歐自去。好在當(dāng)時如眉不在房里,如煙又未回來,式歐便自悄悄的走了。

式歐走后,明堂抱怨瑞軒道:“你說話得罪了人,他走你也不留。難道你這大年紀(jì),還和式歐這樣小兄弟嘔上氣了?”瑞軒笑著搖搖頭,半晌才道:“這里面有毛病,我并不是和式歐一般見識,只為他在這里倒不方便,讓他走了。我好同你們說說。”老吳道:“又是什么?你瞧出毛病來了。”瑞軒道:“方才的事,我瞧著形跡可疑。我們進(jìn)來,式歐和如眉臉上都不是顏色。你問式歐,他沒話可說。如眉替他遮掩,明明是謊話。后來式歐又說是南市和她遇見,更不在理上。我敢決定今天是式歐特意瞞了我們,前來訪她。”明堂道:“訪她就訪她也罷,反正前者你也勸過式歐。他執(zhí)迷不悟,自投羅網(wǎng),咱們也只得個忠告善導(dǎo),不可則止。何必你這樣張致?”瑞軒搖頭道:“不然,事情還不這樣簡單。”就又向老吳道:“你同式歐處得最久,他平??墒沁@樣容易發(fā)怒?”老吳道:“不,不。他向來溫和得很,便是仆役下人,也從未鬧過脾氣,更別說對待朋友。我今天見他怒氣勃勃的樣子,還是第一次呢。”瑞軒點(diǎn)頭道:“卻又來,他那樣溫和性格,我方才不過只略開玩笑,又何致氣得不可開交,立刻就要絕裾而去?”明堂道:“這總該是年少人容易害羞,他到這里來,原像做了賊般的見不得我們。不想被咱們撞著,已是臉上難堪,再加上你一陣奚落,他怎會掛得???”瑞軒道:“你說的倒是有理,然而我想式歐絕不致平白的和朋友反臉,十有九成是受了旁人蠱惑咧。”明堂道:“我不明白。咱們和式歐不過只有朋友的關(guān)系。與旁人無利無害。旁人蠱惑他,有什么好處?”瑞軒笑道:“這其間自然有利害。你聽過大戲里的翠屏山?jīng)]有?”明堂道:“我怎會蓮翠屏山都沒聽過?”瑞軒道:“聽過便好。我問你,那潘巧云為什么平自無故的對楊雄說石秀許多不好?”明堂道:“她只為怕石秀說破她的私情,所以預(yù)先對付。”瑞軒拿著戲腔道:“你說石秀,石秀也說你,就是這個道理了。這個柳如眉要籠絡(luò)式歐。是咱們給破壞的。式歐本已跳近她的手心,忽然又跑了,如眉是何等靈警?她知道式歐初出茅廬,絕沒這樣定力。定猜是咱們暗中阻擋,豈不恨了咱們?如今式歐又已自投羅網(wǎng),她豈肯不放出手段,先把咱們和式歐給離間開了,剩下式歐一個,便好由她擺布。再說也叫式歐痛惡咱們,便算報了她的前仇。你想是也不是?”明堂和老吳想了一會,覺得瑞軒的話頗有道理,又同問道:“如今該怎樣呢?”瑞軒道:“論理朋友數(shù)斯疏矣,只好隨式歐怎樣。不過我只放不過如眉這樣狡猾。不特玩式歐于股掌之上,簡直也把咱們當(dāng)小孩子看了,倒要給她些顏色看看。但又苦于我不知他和式歐說了些什么話,無從下手辦理。”說著又沉吟了一會道:“有了,我就借著她的手,搗她自己的鼻子,也好使式歐立竿見影的明白明白。以前我只聽說如眉和一個流氓朱上四搭了姘頭,還不甚信。不想今天恰巧遇見她和朱上四鬼鬼祟祟的同走,果然情真事確。有了這個把握,我就不怕她不在我手里栽跟頭了。”老吳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瑞軒道:“如眉不是口口聲聲說式歐像她的意中人,要誠心下嫁么?其實(shí)她姘著朱上四,豈能一刻離開?如今只叫式歐立刻提議娶她,她若肯時,就叫式歐把她娶到我的家里,我?guī)椭綒W監(jiān)視她。不過十天半月,她自然露出馬腳。他若托辭不肯,就驗(yàn)出她要嫁式歐的話,滿是虛假。式歐又就能豁然醒悟了。”明堂道:“你何必繞這樣大圈子?和妓女也不值得費(fèi)這樣大的心思。我們只拿朋友的義氣,竭力向式歐勸說好了。”瑞軒道:“不成。式歐已受了她先入之言,咱們勸說也是無用。非得給她個釜底抽薪,才能見水落石出。再說如眉既能給我們離問,我們?nèi)舨贿€她些厲害,豈不太覺軟弱?你們不必多管,只跟我隨聲附和,凡事都瞧我的好了。”說完又談了一會閑話,還不見如煙回來。明堂要走,瑞軒卻自不肯,便又坐了一會,才見如眉從外面進(jìn)來。裝出那氣極敗壞的樣子,坐在椅上,就咬牙切齒的罵道:“這全是年月趕的,花錢的老爺什么樣人全有,連一絲規(guī)矩板眼全不懂。難為他們都是怎么活的?”明堂搭訕著問道:“大姨子,怎么氣得這樣。”如眉吁吁喘氣道:“方才如煙是替我去到南洋旅館出局,那客人湯師長留下她打牌。方才我去替她回來,哪知那湯師長又看中了如煙,單叫我回來,硬把如煙留下。你們瞧這可真是花錢的大爺好這個調(diào)調(diào)兒了,誑夠姐姐,再換妹妹。天底下有這個理么?”說完還憤憤不已。

其實(shí)她所說全是虛構(gòu),方才她從這房里出去,就一直去和朱上四打膩。本來她諸事都畢,可以陪著情人安歇了。無奈她還牽掛著如煙和那小趙兒出游未歸,過明堂還自不走,只得還自坐等,派一個伙計在門口候著。許久許久,如煙才和小趙兒攜手同回。如眉忙把她倆叫到另一間屋里,將自己和過明堂說的謊話,通知了如煙,以免她到那屋里說話露出馬腳。又催他快過去看看,哪知如煙方才得了姐姐準(zhǔn)留小趙兒過夜的暗示,高興到了十分,把時光看成千金一刻。原想著一回來就同赴巫山,如今想不到好事多磨,憑空又來了客人。倘然是旁的客人,也可拼著過去應(yīng)酬一會,就便走了。無奈又是過明堂這一群煙鬼,向來是噴云吐霧,流連忘返,時常鬧到徹夜通宵的。情知自己一過去應(yīng)酬,他們更沒時候起身,豈不要把佳期誤了?當(dāng)下只撅著嘴兒賴著不動,如眉又催她快去。如煙似乎難過得要哭,把腳一頓,仿佛表示出無限的決心。如眉又催促道:“你快去看看。那姓過的還好,他那朋友姓黃的不好惹。別叫他們說出話來,全不好看。”如煙身子一扭道:“我不去,你還是快把他們趕走。方才你怎么說的,這時又出毛病。”如眉看她像是真要發(fā)急,情知她雖久在自己籠絡(luò)之下,永無反抗。今天情形可異,卻又怕她真要鬧翻了,眼前要壞許多事,便只好竭力隱忍。倒指著如煙笑道:“你這孩子好大拗性,不愿意去也罷,我替你把他們打發(fā)了。”說完就自裝模作樣的,跑去和黃過等鬧了一套虛文。瑞軒雖聽不出底理,但知道不是真話,便笑道:“這又何必生氣?一樣客人,自家姐妹,誰做不是一樣?反正利權(quán)不外溢就罷。”如眉也聽出他說的不是好話,也不答他。用眼向左右一顧,愕然道:“張大少呢?”明堂道:“回去了。”如眉道:“怎不多坐一會?”瑞軒笑道:“因?yàn)樗谶@里不便,所以先走了。”如眉不解道:“怎的?”瑞軒道:“你想,他有話托我代表和你說,他怎好在當(dāng)面聽著?”如眉道:“他有什么事不能明說,還用派代表?’瑞軒一笑,向如眉深深一揖道:“恭喜恭喜。”如眉道:“黃二爺又玩笑了,我從哪里來的喜?”瑞軒笑著指了過吳二人道:“我們都是式歐的至近朋友,都非外人,大家全有心撮合你們。你的心事,我們?nèi)?。姑娘一心要嫁式歐,果然眼力不錯,他真是個好男子。式歐的意思原也和你一樣,愿意先隨便來往著,慢慢地再結(jié)合到一處,無奈現(xiàn)在出了忿頭。有一位大戶打發(fā)出來的姨太太,也瞧中了式歐,天天向他纏繞。式歐怕被她鬧活了心,卻又沒法拒絕她。所以希望你立時下嫁,了結(jié)他的心愿,也避去無謂的煩擾。他要和你當(dāng)面說,又怕你拒絕,不好轉(zhuǎn)圈。所以托我們先向你致意。你若能話應(yīng)前言,慨然應(yīng)允,他就預(yù)備組織家庭,和你永遠(yuǎn)同居。至于經(jīng)濟(jì)方面,你姑娘向來是有名的闊唱手,就有些須虧空,料也為數(shù)不巨。即使式歐力有不逮,我們做朋友的也可代為擔(dān)當(dāng)。我想姑娘既對式歐那樣傾心,想必也以此時是個好機(jī)會,絕沒個不應(yīng)許的道理。我們只等姑娘一句話,就大家替式歐操辦起來。你別嫌我們來的太突然吧?你還沒見式歐有多們情急哩。你當(dāng)初對他那一番盛意,他以前還不甚憑信,如今可試出你的真心來了。所以就急不可待地要實(shí)行他那室家之樂。當(dāng)日你有話在先,料沒個不即刻點(diǎn)頭,以免使他失望。”瑞軒說到這里停住,過明堂和老吳真?zhèn)€隨聲附和道:“幾時吃你們喜酒呀?”

如眉真料不到瑞軒等竟作出這樣的惡劇。雖明知這是瑞軒的搗亂招數(shù),像這樣草率撮合,原不在情理之中。本可以當(dāng)面給他個沒趣。無奈前幾天自己認(rèn)錯式歐時所說許多謊話,這時竟被他們捉住了話柄。自己若一日回絕呢,他們就算得了勝利,把作我說謊的證據(jù)。那式歐定然從此大澈大悟,和我斷了來往。論理本不缺他這戶客人,只是跟頭栽在瑞軒手里,真不甘心。若是含糊應(yīng)允呢,這黃瑞軒豈容我拖延下去,定要大家七手八腳,將我提出去和式歐同居,那時我怎能舍得了朱上四?只要略一索纏,照樣還要多受一回奚落,結(jié)果我還是失敗。豈不是豬八戒照鏡子,更顯著里外不是人了?如眉想著十分躊躇,偏瑞軒又頻頻催促道:“姑娘到底意下怎樣呢?只要你一吐口答應(yīng),不出三天,我準(zhǔn)叫你倆身不動膀不搖的,得著一個美好的家庭。那時才知道我黃瑞軒一般人夠朋友不夠呢。”瑞軒這里越發(fā)把事情向自己身上攬,如眉的心里越發(fā)不得主意,半晌才道:“式歐怎這樣性急呢?”瑞軒拍手道:“這就是同床不睡二性人了。想當(dāng)日你頭次見他,還沒通名道姓,便有心嫁他,也算性急得可觀了。你既那樣性急,當(dāng)然不能怪式歐這時辦事操切了。姑娘,俗語說,許死人想死人。你那時曾許過嫁他,如今或有猶疑,不特害他灰心短氣。而且怕要連姑娘這些年的名頭都敗壞了。往后旁人提起這事,說姑娘決定嫁人又反悔了。說不定疑惑你戀著什么姘頭,那可真是笑話了。”說定哈哈一笑。

如眉想起黃昏時和朱上四同走,被瑞軒遇見的事,明白他言中微意。任如眉如何老辣,也不由臉上一紅,只得搭訕著含嗔笑道:“你這張嘴,永遠(yuǎn)說不出好話。嚼了這些話,不覺累么?我給你燒口煙吧。”說著便倒在瑞軒對面,拿起煙扦挑了些煙膏,便就燈上燒起來。一面暫且借此躲過瑞軒的話鋒,一面慢慢的細(xì)想應(yīng)付的計劃。到底她好勝的心過重,不肯輕易屈服于人。所以此際把心都用在這件事上,倒把那邊屋內(nèi)存著的朱上四,和正在發(fā)急的如煙,都拋在腦后。燒了一個煙泡的工夫,心已漸漸的穩(wěn)定,立刻后悔方才不該那樣態(tài)度猶疑。若叫瑞軒看出破綻,豈不被他取了笑去。反正自己已有話說在頭里,眼前若是反悔,決定是要丟臉。只可從另一方面著想,先索性再把弓拉滿一些,將今夜支吾過去,慢慢再想法子。自己素來手眼通天,難道還能叫式歐這般朋友拔拉短了。想著就把煙泡上在斗上,遞給瑞軒,才眉眼開豁的道:“黃先生,你不是和我開玩笑啊。”瑞軒牙清口白的道:“開玩笑的是王八蛋,這樣正經(jīng)事!怎能取笑?”如眉點(diǎn)頭道:“那敢是好。論起來我瞧中了式歐,本該多看他些日。如今他既有這番心,我算跟他認(rèn)了命了。無論他真好也罷,不好也罷,我認(rèn)準(zhǔn)了嫁他。你們就回復(fù)他去吧,我便算是他的人了??墒俏以谶@里面混了這些年,連手的事太多,必得個長工夫辦清楚了,才好輕身一走。以后再不認(rèn)識這些不三不四的人。若不然,我當(dāng)了人家太太,還出來和窯子里人們打交代,豈不是給式歐丟臉么?從今天起,有二天的工夫,便可以一切辦完。說哪一天走就哪一天走。至于旁的事,叫式歐不要分心。我是自由的身體,又多少有些積蓄。絕用不著他一文錢。你們只給尋兩間房子和一些家俱就完了。”

瑞軒聽她說得如此松脆,明知她這是緩軍之計。暫保住眼前臉面,以后當(dāng)然只有奇謀秘計。但是他的話卻是近情近理,無疵可指,無法再深進(jìn)一步。只可略釘一句道:“姑娘,你這是對我們中間朋友說話,比對式歐直接說還要有斤兩。因?yàn)槿蘸竽阋环磸?fù),我們傳話的朋友可要受埋怨哪。”如眉正色道:“黃先生,你太瞧不起人了。我雖是個妓女,也不能拿終身大事當(dāng)兒戲。再說你去打聽打聽,我如眉作事,有幾回說了不算?”瑞軒拍手道:“姑娘你真是人物,名不虛傳,我算服了你。好了,咱們一言為定。我就回復(fù)式歐,叫他預(yù)備辦喜事好了。至于詳細(xì)內(nèi)情和有什么條件,還用你們當(dāng)面談么?”如眉道:“不必,我也沒有什么要求條件,更不必和他面談。好在他的人我也看過了,話也談過了,已沒什么不放心。現(xiàn)在只當(dāng)是舊式結(jié)婚,有你們幾位大媒在中間奔走就夠了。至于結(jié)婚以后,只看我自己的命吧。”瑞軒聽到這里,立即拉了明堂老吳,向她鞠躬賀喜,有的叫弟婦,有的喊嫂夫人,倒鬧得神氣活現(xiàn)。瑞軒穿起外衣,向如眉道:“嫂夫人,一言為定。我們走了。”明堂老吳也跟著起身。如眉隨后相送道:“天太晚了,我也不留了。明天有工夫請過來。”瑞軒暗笑,說不定這時姘頭正在這里,你攆我們還來不及。有何留的必要?走了幾步,如眉又叫道:“你們等會兒走,我有話說。”大家忙立定回頭。如眉向明堂道:“我才想起一件事情,我眼看就要跟式歐走了。如煙怎能還留在這里?她又不便隨我去,倒是一份心思。我想過二爺素??创芎?,不如叫她跟過二爺您去吧。”明堂想不到她有此一說,覺得十分可怪,只得隨口答道:“我哪有那樣福氣?”瑞軒卻欽服如眉真是好整以暇,臨行還能故作余波,又趁勢拉明堂一把。這人可惜是個女子,倘能變成男人,叫她去折沖樽俎,真是個有用之才。但是她既是假意周旋,我也只好以假應(yīng)假,便答道:“這也是件好事,我很贊成,咱們改天再議。今天太晚了,請吧。”說著便拉了明堂老吳出門而去。如眉送他們走后,自己略一沉思,便走到如煙和小趙兒所躲之屋,見如煙正歪在沙發(fā)上生氣。小趙兒卻倚在一旁,不住聲地哄她。如眉道:“小姑姑,安歇去吧??投甲吡恕?rdquo;如煙也不答言,拉了小趙兒便出去了。

如眉十分不快,想如煙日漸跋扈,大有不受約束之勢,若不及早拘管,恐怕要出毛病。但目下也無暇及此,便又回轉(zhuǎn)自己屋中。進(jìn)到房里,不覺大吃一驚,見朱上四并無蹤跡。起初以為他是出去如廁,但又想到向來因?yàn)檫^于愛他,等閑不放出房門,便溺也都在屋內(nèi)辦公。如今他出去定有緣故。忙叫過伙計來問,伙計回說朱上四出門去了,曾留話說是出買吃食東西。如眉暗想房里已把食物預(yù)備得十分齊全,他還有何可買?或者他又想起什么特別好吃的來了?便叫伙計出去,自己在房中呆等。哪知直等了一點(diǎn)多鐘,朱上四還不見回來。如眉心中便覺十分忐忑,料到有了毛病。必是他獨(dú)在房里一時氣悶,就負(fù)氣走了也未可知。便急急出去,拿起電話機(jī),向朱上四常去盤桓的賭局煙館,都挨個地詢問了一遍,卻全回說不在。如眉悶悶地放下電話機(jī)。才回到房里,忽聽伙計又喊接電話,忙又趕去接聽,以為必是朱上四來的。哪知里面竟是個女人聲音問道:“你是大姐么?”如眉暗自詫異,反問道:“你是誰?”里面答道:“我是文姜。”如眉才想起是自己同道的手帕姐妹文姜老八,便道:“八妹久沒見了有什么事?”里面又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別生氣。”說完又停了一停。如眉摸不著頭腦,急問道:“什么事?快說!”里面又道:“你可真不生氣呀!我瞧見了不能不告訴你。你們那個小豬。”如眉便知說的是朱上四,忙道:“他怎么了?”里面又道:“別忙,容我慢慢說呵。方才我到大安旅社十九號出條子,臨出來的時候,不想正遇見你那個小豬,同著萬花樓的紅冰閣,一同去開房間。他們住的是二十五號。我瞧見了,真替姐姐你生氣。所以告訴你一聲。”說到這里,話線立刻斷了。如眉已氣得通身麻木,想動轉(zhuǎn)時竟有些寸步難移,好容易挪到房中。忽地憶起從前些日就有人說,朱上四認(rèn)識了紅冰閣。自己還半信半疑,不想果然真有此事。他若只偷偷摸摸的,也還情有可原。今天居然竟在我的夜班權(quán)利范圍以內(nèi),拋閃了我和紅冰閣去開房間。這分明是張膽明目的給自己以難堪。再說今天下午才給了他幾十元,他立刻就用去和旁人作樂。這種情形,豈不要把人酸死氣死。便再也不能容忍,匆匆地披了件斗篷,也顧不得收拾頭面,便氣昂昂走出門去上了洋車,一直拉到大安旅館。上了樓,察看旅客牌二十五號,寫的朱先生。料得是上四無誤,就一直走到二十五號門首,用手輕輕敲了幾下,里面有人問“是誰?”分明是朱上四的聲音,如眉推推門并未鎖閉,忙答應(yīng)了一聲“我”,身子已塞門而進(jìn),用眼一看屋里的景象,只覺腦中轟然一聲,氣得渾身冰冷。其實(shí)這房里的景象,也不過是旅館房間中的普通景象,并沒有什么出奇,而且也不是穢褻不堪。不過入在如眉眼里,就變成荊棘刺目了。那紅冰閣是如眉的熟人,此際華妝盡卸,只穿一身靠身衣褲,顯得非常妖冶苗條,星眼微飏的正躺在床上,守著鴉片煙燈,櫻口里含著一枝煙槍,在那里徐吐輕納。朱上四卻躺在她的對面,一手替她舉著煙斗對準(zhǔn)火苗,一手擎著煙簽。正款款輕輕地說話,二人的神情全是十分酣暢。絕沒有什么猥褻狀態(tài),倒好像多年老友,聯(lián)床對話。論理說如眉看見這樣光景,總該比瞧著進(jìn)一步的難看樣子氣得好些。但是如眉的心理,卻是寧愿發(fā)見那不堪入目的野鴛鴦,絕對怕見這種文質(zhì)彬彬的情形。因?yàn)樵诩伺缰?,大約沒一個肯重視貞操,所以都把床第之歡,都看作情感中之最下乘。譬如一個客人認(rèn)識了個姑娘,三言五語,便成夫妻。外面似乎恩愛得很,實(shí)則在情感上并不落一絲痕跡。惟有兩個人能不以色欲為先,起首由交朋友的途徑進(jìn)行,這才能談到情感??梢匀障嘤H密,漸漸牢固不解。所以一切的妓女,凡遇有錢的人,都可施以夫妻之愛。卻若遇不見個可心合意的男子,她絕不肯對平??腿私Y(jié)以朋友之情。所以如眉見紅冰閣和朱上四的情形,一目了然。已知他倆感情已到了相對程度,怎能不把渾身的血都變成了高醋。進(jìn)門只瞧了一眼,走了兩步,就撲到一個矮椅上坐了。那紅冰閣見人闖進(jìn),已吃了一驚,繼而瞧見是柳如眉,不由更紅了臉。哪里還躺得穩(wěn),不由自主地坐起來。朱上四卻只看了如眉一眼,仍舊坦坦然然地躺著不動。更把紅冰閣吸剩下的半口煙拿過,慢慢地吸了個干凈。又從盤里取個香蕉,剝開皮兒吃了,才慢慢坐起來,向痰盂中吐了一口唾沫,重復(fù)躺下。

這時如眉好似將爆炸的火山,一觸即發(fā)。紅冰閣也知自已侵占了如眉的既得權(quán)利,今朝相見,定要大鬧,自然非常懼怯。不過見朱上四態(tài)度從容得很,心也穩(wěn)定許多,才要壯著膽子向如眉招呼,卻已聽見朱上四有氣無力地說話道:“你來了。”如眉冷笑道:“我來了,怎樣,你嫌討厭么?”沉了一會,如眉再忍不住,就向朱上四冷笑道:“你倒會樂啊,霎眼不見,就跑到野窩子拿對兒來了。”朱上四依然不語,倒向紅冰閣笑了一笑。這下子可真把如眉的真氣嘔上來,霍地上前走進(jìn)兩步,向朱上四戟指著罵道:“我把你這沒良心的,我的錢是容易來的么?你真忍心。拿著我皮肉換來的錢,又買別人的皮肉。今天就是今天。咱們得說個釘糟木爛才罷。”朱上四聽到這里,又望著紅冰閣一笑,那樣子似乎簡直把如眉的話當(dāng)作無足輕重。如眉雖是氣得要死,無奈素常被朱上四挾制得十分屈服,此刻縱然怨憤填胸,卻又沒勇氣把上四怎樣??蓱z在這種情形之下,若不大鬧一番,實(shí)在無法下臺。只得轉(zhuǎn)過鋒頭,拋開朱上四,單獨(dú)向紅冰閣施以攻擊。便趕上前一把扯住,才要撞頭拚命,不想那邊朱上四已舉起煙槍,橫隔在二人中間。紅冰閣忙趁勢掙扎躲開。如眉更氣極敗壞,想不到自己素來恩養(yǎng)的人,此際竟袒護(hù)著外人,立刻眼淚橫流,把心都傷透了。自想看情形朱上四業(yè)已心腸改變,鬧也沒用。自己來時他若是驚惶失錯,竭力敷衍,還算情有可原。如今他竟是如此的冷淡,而且安安穩(wěn)穩(wěn)的像沒事人兒一樣,可見是眼里已沒有我。我若再爭競,枉自給紅冰閣看笑話。不如忍了這口氣,拂袖一走。把朱上四讓給紅冰閣,看他倆能好到何年何月。想到這里,望著朱上四把腳一頓,嘆息一聲轉(zhuǎn)身就要走去。那朱上四在如眉來時,行所無事。及至見她要走,倒覺慌了手腳,忙從床上立起,橫身把如眉攔住,笑著道:“怎的,怎的?你氣到這樣!”如眉見上四相攔,更自得了上風(fēng)似的,一語不發(fā),只拚命向外奔擠。后來見實(shí)在走不出去,只得倒退了兩步,坐到床上,抽咽著哭道:“你不放我怎的?你另有了新相好,別拿我開心了,放我走吧。”朱上四哈哈大笑了一陣,才問道:“你說我又有了相好的,這新相好是誰?”如眉咬牙道:“你是誠心嘔我呀,還明知故問?”說著把眼詹向紅冰閣一掃。朱上四笑得彎著腰道:“你說的是她么?你可認(rèn)識她?”如眉遭:“我怎會不認(rèn)識?又是什么高貴人!左不過和我一樣的臭婊子罷咧。”朱上四笑道:“你不要罵人。我給你引見引見。”就招呼紅冰閣:“這來見見你的嫂子。”如眉不勝詫異,撇著嘴道:“從那兒認(rèn)的親戚?我又是嫂子咧。”朱上四道:“好在咱們都是一家人,也不怕你笑話。”說著就向紅冰閣一指道:“我向來也沒和你說過,今天既然遇上,怎能再瞞你?她是我的妹妹??!”如眉驚得立起道:“妹妹?你的妹妹怎會也落到窯子里?”朱上四道:“說起話長,等沒事時候再同你細(xì)說。你現(xiàn)在先瞧瞧,我倆面龐相像不相像?”如眉不由己地向朱上四和紅冰閣面上略一端詳,覺得二人相貌竟有七八分相像,就信了朱上四的話。但是心中依然奇怪得很。朱上四見她不語,便笑道:“你信了?這該沒醋吃了吧。”這時紅冰閣也過來向如眉笑道:“我同您常見,是大熟人。也常聽我哥哥說,同您十分要好。可是同著人當(dāng)面不好說破。今天見了面,以后可該多親近了。”如眉此時真覺沒話可說,只向她笑了笑。心里卻非常難過,自想朱上四和紅冰閣鬼鬼祟祟地到旅館來開房間,見我來了,居然自認(rèn)是兄妹,情形大是可怪。若說是誑話呢?他二人面貌卻又相像。若果是真,這朱上四把自己胞妹放到窯子賺錢,本身卻又向旁人去找便宜,這真是報應(yīng)循環(huán)。他也太沒有人味兒了。我相與朱上四,可真有些失了眼。以前當(dāng)他只是個游浪的蕩子,誰想還這樣不要臉呢?這件事我倒要明白明白,想著便向紅冰閣道:“你們兄妹,怎這樣高興?大黑夜跑到旅館談心來了?”紅冰閣道:“我有事煩我哥哥給辦,為圖僻靜,所以同到這里來。”如眉道:“什么事呢?”紅冰閣道:“回頭您問我哥哥吧。我還有事,要回去,不陪你們了。”就又向朱上四道:“我的事你幾時下手辦?”朱上四道:“你別忙,我明后天就去尋那班朋友去,看機(jī)會再動手。”紅冰嘲道:“就這樣吧,你可別忘了。”說完又向如眉說了聲:“嫂嫂再見。”就自翩然出門而去。

這時房里已剩下兩人,朱上四又倒在對面吸煙。如眉此時已把他看作詭秘可怕的人,但還不動聲色,向他問道:“倒底怎么件事?這紅冰閣真是你妹妹么?”朱上四道:“怎么不真?以先我不便告訴你,現(xiàn)在咱倆既這樣要好,什么事情也不能瞞你。不過這事說起來很長,當(dāng)初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做過兩任道臺。錢是有了,就娶了好幾房姨太太。我母親是三姨太太,生了我同紅冰閣兄妹兩個。我父親死后,那些姨娘都打發(fā)走了,只剩了我母親一個。及至我長大了,一陣揮霍,就把家產(chǎn)花得干干凈。娘兒三個眼看就要挨餓,我還是在外面浪蕩逍遙,后來我母親急了。問我能務(wù)正養(yǎng)活母親妹妹不能?我那時正鬧慌了心,和我娘口角了一陣。我娘一氣,說不能等著餓死,只好自己去尋飯吃,就帶著紅冰閣離家而去。我娘原也是門里出身,就把紅冰閥放在窯子里。一來二去地就紅起來了。前年我娘死了,紅冰閣發(fā)葬她,尋我去頂靈架喪。我兄妹才又見了面,因?yàn)橐患胰酥皇A宋倚置脗z,大家都忘了前事,感情倒處得很好。偶然我有困窘的時候,她還不斷的濟(jì)接我呢。”如眉見他侃侃而談,把丟臉的事,竟當(dāng)作榮耀。自想認(rèn)識他這許多日子,到如今才看明白是這樣寡廉鮮恥的人。我這妓女居然相與了一個妓女的哥哥,倒是門當(dāng)戶對。要被旁人曉得,還不把牙笑掉了,真可惜我這柳如眉三個字。無論如何,便是離開他立刻絕氣身亡,也不能和他再混下去了。便裝作無意中笑道:“原來是這么回事,幸虧我沉得住氣。不然真是個笑話,你有這么個妹妹多么好,賺錢養(yǎng)活哥哥,你真是有福的人哪。”朱上四任是如何不顧羞恥,聽了這句話,也覺不大受用,紅著臉道:“別罵人,這是事情所擠。有什么法子?譬如你現(xiàn)在有個胞兄,你能不照顧他么?”如眉點(diǎn)頭道:“當(dāng)然照顧,可惜我就缺這樣一個胞兄?,F(xiàn)在我問你,你妹妹說有事求你,是什么事?”朱上四道:“閑事。”如眉道:“閑事還用跑到這里背著人說,你怎還瞞我呢?快說,我聽聽。”朱上四想了想道:“并非是瞞你,不過這事很有關(guān)系。要泄露出去,大有不便。”如眉道:“你的事,我怎能泄漏?怎這樣不放心我?。?rdquo;朱上四道:“瞧你又想邪了。告訴你就告訴你。紅冰閣有個老客人,姓房。是什么軍的旅長,在紅冰閣身上花過不少錢??墒瞧馓螅t冰閣看在錢的面上,外表對他很好,暗地可恨透了他。他卻不知好歹,一直把紅冰閣當(dāng)作親人,什么貴重東西都存在她那里。上一次戰(zhàn)事,這房旅長出發(fā)前方,在她那里存了足有上萬塊錢的金銀財物。不想這什么軍失敗了,房旅長傳說已經(jīng)陣亡,紅冰閣就放心大膽的,把他存的錢都花費(fèi)了,那時我也叨光了幾文,其余都被紅冰閣貼給她那恩客姓祝的,到如今已不剩一個,沒想到這前些日什么軍又有得勢之訊,那房旅長并沒有死,又來到當(dāng)?shù)孛孛芑顒?,已有人見著他在租界走路。雖沒來訪紅冰閣,可是紅冰閣害怕極了。只恐什么軍一朝得勢,房旅長再出頭露面,向紅冰閣索起舊債,紅冰閣賣了自己也沒法償還。所以和我商量,只得壞了良心,趁著官面正在訪拿房旅長,我們查明房旅長的住址,就去向官面兒報告,把老房提了去。說不定就許槍斃了,不就除了后患么。”如眉聽到這里,插口道:“花了人家的錢,還把人家害死。你們不嫌太狠么。”朱上四笑道:“你又老虎帶念珠,來混充善人了。你又是什么善人?咱們是缺唇兒吹火,誰也別說誰。?如眉一笑。朱上四又接著道:“因此我托了同幫的許多人,出去訪查。昨天才查得明白,原來這房旅長膽子真大,也真機(jī)靈。他因?yàn)樽≡谧饨缟嫌腥俗⒁馑拱岢鲎饨?,裝作病人,住到回春醫(yī)院去了。”說到這里,如眉愕然道:“這回春醫(yī)院不是在南橫街轉(zhuǎn)角么?”朱上四點(diǎn)頭。如眉道:“那就是張式歐的醫(yī)院呀!”朱上四道:“張式歐的醫(yī)院怎樣?”如眉夷然道:“不怎樣。你且往下說。”朱上四道:“這房旅長真有兩手兒,他裝病人住到醫(yī)院,手下的去報告什么消息,就裝作病人的親友前去探望。所以他那病室就變作秘密機(jī)關(guān),卻無人看破。我得了這個信兒,昨天就約紅冰閣出來商量??汕勺蛱旒t冰閣沒有工夫,所以今天才在這里見面。我們商量著現(xiàn)在煩人去報告官面兒。原很妥當(dāng),那偵探隊(duì)里有我一個盟兄。只要一告訴他,管保手到擒來。不過紅冰閣又想出了一個主意,以為殺人莫枉落兩手血。這樣把他害了,落不著什么好處。不如更進(jìn)一步,趁著房旅長正在怕人告發(fā)的時候,索性想法子去訛詐他一下。不管詐得多少錢到手,反正是自得。得了錢以后,再立刻去報告官面,剪草除根。我們才商量好,你就來了。紅冰閣臨走,我和她說明后天看機(jī)會下手。就是要帶著人去訛他啊。”

如眉聽了哦哦兩聲,就倒在床上,望著煙燈呆想。朱上四道:“你想什么?”如眉搖搖頭,半晌才道:“要是在醫(yī)院捉了人犯去,這醫(yī)院的主事人,算是窩主么?”朱上四道,“大約不能。醫(yī)院專為給人治病,不能問病人是好人是歹人。向來在醫(yī)院捉出盜賊,院長都不致跟著受累。”如眉道:“譬如硬賴這院長與犯人通氣同黨,成不成?”朱上四道:“這也難說。向來探訪局的事,都是黑漆一團(tuán)。栽贓坑陷,什么缺德事不做?要是庸心硬賴,自然沒什么不成。”如眉肩頭一聳道:“哦。栽贓坑陷,這些事都辦得到么?”朱上四道:“怎么辦不到。比這個再厲害的事,還多著咧。我常聽那里面的人閑說話,那才叫有天沒日頭呢。”如眉指著煙燈道:“你先抽煙,等我想想。”朱上四料道如眉心中有事,便也暫且不問。只自抽起煙來,吸過了兩三口。再看如眉還在閉目深思。過一會才張開眼,咬著牙道:“這可不怨我狠,實(shí)是他們把我擠得沒路了。也是張式歐這人命該如此。”朱上四問道:“你又是什么事?”如眉道:“就是方才出的毛病。那張式歐一群朋友,真把我擠羅急了。黃瑞軒更壞,拿我的拳頭搗我自己的嘴,非得逼我跟張式歐從良,我要一反悔就算我栽了。”說著就黃瑞軒的情形說了一遍。又道:“你看這小子混賬不混賬?他用話八面包圍,叫我沒法對付。我本和這張式歐沒冤沒仇,如今我沒法可想,只得使個毒手。這只怨黃瑞軒逼我如此。”朱上四插口道:“你說了半天,到是想干什么?我簡直聽不明白。”如眉道:“這事也巧,我正為難,只好合他們推延日子。好徐作計較?,F(xiàn)在既出了這件事,算是有了救星。探訪局里我也有熟人,什樣事都辦得到。這件事房旅長既落在式歐醫(yī)院里,我看你們也不必去訛詐,就簡直報告探訪局去捉拿他好了。去捉他的時節(jié),順便在張式歐房里,栽上些贓,軍火手槍全成,趁勢把式歐也拿了,跟房旅長去并案辦理。也不必將他問成什么罪,只要監(jiān)禁上三五個月,他再出來也就沒臉再見我了。到那時看黃瑞軒還怎么樣?”朱上四道:“這又何必?一些小事,何致鬧這大風(fēng)波。”如眉道:“人爭一口氣。誰叫他那群朋友擠我呢?你不用管,你不是去收拾房旅長么?自去收拾他好了。張式歐這一面的事,我自去托人,不用你管。現(xiàn)在天不早了,你還不同我回班子去么?”朱上四又抽了口煙,便開發(fā)了房金,一同走出。

在如眉之意,今天看透朱上四的卑鄙無恥,原已決意和他決裂。因?yàn)槿缑茧m是陰賊險狼、絕非好人,卻還看不上把胞妹放在娼窯自己卻在外面撈本的人。以先不知內(nèi)情,還能因愛他之故委曲求全,如今既無意中得著他的丑史,立刻把他以往情懷都消除凈盡。只為他說出房旅長一節(jié),勾起自己陷害式歐之計又要利用他把這事辦完,然行再破臉分手。眼前還不能不虛與委蛇,勉強(qiáng)矜持著不露形跡罷了。如眉安了這種心思,可憐朱上四尚毫不覺察,依然歡歡喜喜,同她回去,照樣例行公事。在如眉一方面,卻已貌合神離,自然是同床各夢了。

一夜的光陰過去,二人直到次日午后,才各自起床。又互相計議了一會,就分頭出去進(jìn)行原定的計劃。且自按下不表。

再說式歐自從在如眉處被黃瑞軒等撞見,含羞回了醫(yī)院。自已越想越不是滋味,無精打彩地睡了一夜,第二日仍舊執(zhí)行診務(wù)。老吳大清早就來了,式歐怕他調(diào)笑,不由地躲避著他。老吳到好像沒事人一樣,絕不把昨朝的事提起。

到略清閑的時候,才把式歐叫到一個僻靜房里,將昨夜瑞軒和如眉交涉的事告訴了,式歐聽了一怔。老吳道:“黃瑞軒這人,外面雖然油滑,倒是個有肝膽的朋友,你莫看薄了他。至于你們七亂八糟的內(nèi)情,我也不十分明白。不過像瑞軒說,他已對你盡了許多忠告,你還是到如眉那里去。而且昨天你又對瑞軒那般光景,他猜想定是如眉和你進(jìn)了讒言,他著實(shí)不忿,所以逼著如眉嫁你。如眉若是真心呢,就算我們朋友替你成就了一段姻緣,也是樁好事。她若不是真心,或是不肯嫁你以后,又出毛病便證實(shí)瑞軒的話是否真為朋友。好在這件事不費(fèi)你什么,瑞軒已預(yù)備了一切費(fèi)用和房屋家俱。只等過個十天半月,再去催促如眉。只要她一點(diǎn)頭,立刻把她抬到瑞軒家里。預(yù)先安置好的地方,同時也把你接過去,叫你們成一份人家。便是以后她出了什么毛病,也由瑞軒一人承當(dāng)??偠灾:昧四愕矛F(xiàn)成,壞了不負(fù)責(zé)任。這件事總干得過吧?”

式歐絕想不到瑞軒有此一舉。他正在受了如眉的迷惑,以為瑞軒有些多管閑事。便沒有這一番做作,如眉也是照樣愿意嫁我,又何必弄這些無味的計劃?好在自己對如眉原也有心。如今瑞軒既憑空的弄這種玄虛,說不定倒因此成就了美滿姻緣,樂得順?biāo)浦鄣拇饝?yīng)。但又一轉(zhuǎn)想,自己的父母宦游在外,本身和妹妹在北京同住,不想為了感情刺激,輕輕地離了家門,到天津求過飄泊的生活。眼前雖然是孑然一身,毫無拘束,未嘗不可任情做事。莫說要個妓女就是和狗馬牛羊結(jié)了婚姻,也沒人能管。自己并沒有和家庭脫離關(guān)系,日后父母從外省回來,知道兒子娶了妓女,絕對不肯承認(rèn),那時家庭豈不破裂了?如此莽撞做去,似乎大不妥當(dāng)。躊躇一會。又想到如眉的態(tài)度議容,落落大方,絕沒下賤樣子,裝正經(jīng)人足裝得過。將來只消向父母編套謊話,說是什么清白人家無父無母的孤女,也就朦得過去了。想著不覺心中定了主見,就向老吳道:“你們不要跟我開玩箋啊。”老吳道:“怎會開玩笑?瑞軒那里當(dāng)作正事辦,一半天就給你們收拾屋子咧。”式歐道。“我到底不信,回頭先道如眉那里問問。”老吳道:“如眉說現(xiàn)在不希望你去,她正忙著要清理一切。好在沒多少日子,就見得水落石出了。難道你真犯了色情狂,一天也等不得么?再說朋友的話你不肯信,必須如眉的話才靠得住,那你也太叫朋友傷心了。”式歐聽得不好意思,正要說話,恰巧外面有人來尋老吳,老吳就匆匆出去。式歐回到自己房中思前想后,越想腦筋越亂得不得準(zhǔn)兒。待要私自去訪如眉,問個究竟,又怕被這些人再撞見,更顯自已不夠朋友。因此只得自己納悶,一直兩三日沒出醫(yī)院的門。

這天晚飯后,十點(diǎn)多鐘。式歐心里悶悶不舒,便出房到樓下甬路中間走。這時院里執(zhí)事的人大半休息,只有幾個看護(hù)生各在病房中出入。式歐無聊,倒看他們忙得有趣,就來往踱了很大工夫。忽聽得電話鈴鳴,方才站住。這電話按在甬路中間,式歐要自去接。卻有個看護(hù)生搶著把話機(jī)拿過,聽了聽,就跑進(jìn)十三號病房,式歐曉得這必是外邊給十三號病房住的崔先生來的電話,也不在意。接著見這位崔先生匆忙走出,到電話機(jī)旁,拿過耳機(jī),才聽了兩句,立刻面色大變。接著又低聲說了一句,也沒聽見說的什么,立刻就把耳機(jī)放下,左右狼顧,似乎驚懼己極?;舻嘏苓M(jìn)房去。式歐見這病人腳步雄健,身體靈活,暗自詫異這病人不是自己經(jīng)手所治?不知害了什么???既然因病住院,當(dāng)然所患非輕。但看這樣雄健,卻不像個有病的,或者是內(nèi)傷也未可定。正在疑惑,忽見這病人崔先生又跑出來,已披上了長大衣服,卻沒穿戴齊整。手里提著個皮包,東張西望,好像逃難似的,就要跑了出去。式歐瞧著可怪,忙追上幾步,想問他個究竟。哪知這病人跑到甬路轉(zhuǎn)角,卻不向大門那一面去,倒向后面轉(zhuǎn)過。式歐更加疑心,一直追去,見病人正用力推那鎖著的小門。這小門是通著后面小花園的。他推門推不開,就遲疑一下,又竭力去推左邊的窗戶。那窗戶禁不住大力推擠,已有一扇落下,他立刻跳上窗沿,就要向窗外跳去。式歐恰已趕到,因自己是醫(yī)院主人,對這鬼祟行為,當(dāng)然要加干涉,連忙把那人的衣服抓住,叫道:“什么事?你跑什么?”那人吃了一驚,因被那一扇沒推落的窗子隔著,不能回頭,只低聲叫道:“你別拉我,我有要命的事。我也不欠醫(yī)院的錢,放我走。”式歐道。“你走是可以,怎不從前門出去?如今跳窗子跑,又損壞了我們的房子,這我不能不管。再說你又行跡可疑,你不說明原故,我絕不能放。”那人一面拚命地向外掙脫,一面叫道:“我沒工夫,再耽誤就沒命了。你行好事,放我放我。”式歐怕他在醫(yī)院作了什么陰謀事件,急于逃走,更自不放。這時節(jié)那人已掙出窗外,式歐只能一手用力,敵不過他全身拉曳,到底被他脫去。

式歐少年氣盛,便也跳出窗外,把眼腈閉了一閉,借著屋中窗燈的微光,見這病人已奔了花園后墻,忙也趕過去。后墻腳下,黑得不辨人影,天上又陰得星斗無光。式歐見眼前恍動有黑影搖動,似乎在那里循墻摸索,尋覓出路。忙摸著黑兒跳過去,一把抓住,果然把那病人擒得。那病人轉(zhuǎn)過身來,拚命和式歐擱拒。式歐卻是死不放手,那病人沒法,只得央告道:“張大夫,咱們沒冤沒仇,你趕我作什么?”式歐喝道:“我只問你,為什么跳窗戶跑?”那病人道:“我有我的事,與你們醫(yī)院沒有關(guān)系。”式歐道:“你有事。我怎能管?不過你既這樣行蹤詭異,我不能隨便放你?,F(xiàn)在你只隨我回去,查明了沒有旁的原故,就放你從前門走。要是全院的病人全跳墻私逃,我們這醫(yī)院不成了賊窩子了么?”那病人沉了一沉道:“現(xiàn)在已沒有時候,遲一刻就送了我的命。從前門走,更投進(jìn)虎口了”式歐道:“你是賊么?有官人捉你來么?那我更不能放你,趁早同我回去。”

那病人急得頓腳道:“偏我沒帶手槍,叫你纏住,也是命該如此。實(shí)告訴你,我是房正梁,現(xiàn)在到天津來活動,被本地官人知道,前來捕我。方才有我手下人來電話,門外已有許多官人守著。只等他們長官到了,就進(jìn)來搜捕。你想我被提了去,還有命么?想從后墻跳出去,又被你拉住不放。這不是活該?罷了,算我該死在你手里。好,我不走了。”式歐聽了,怔了一怔,忙道:“房正梁,不是當(dāng)初什么軍的旅長,先駐在北京,以后又移駐到天津的么?”那病人道:“是。”式歐忽然想起,這房正梁帶領(lǐng)軍隊(duì)駐在京津一帶的時節(jié),聲譽(yù)很好。失敗以后,還有許多民人感念他,是個較好一點(diǎn)的軍人。不覺對他生了憐恤之念,而且式歐對于彼時本地當(dāng)局的暴虐,十分痛心疾首,更對這房正梁表了同情。以為這個人死了十分可惜,而且若是官人迅雷不及掩耳的進(jìn)來把他捉去,也就罷了。如今他已得了逃命之機(jī),倘因自己的原故將他送了命,實(shí)覺有些不忍。就向他道:“你這一說我才明白,你快逃吧。我不攔你。”那房正梁見式歐如此,倒自疑慮起來道:“你為什么又放我?”式歐道:“你自己逃自己的命,我不該阻礙你。不要多說,快去快去。”說著就要拋下他轉(zhuǎn)身走回,任他自去。

那房正梁又叫道:“張大夫,你救人救到底。這墻上可有門通外面么?”式歐道:“沒有門。”房正梁道。“這怎么辦?我還是個死了。”式歐想了想道:“那西北邊上有個葡萄架,你爬到架上,再踏過墻頭,跳下去就行。”那房正梁道:“葡萄架在那里?那里是西北?”式歐又發(fā)了惻隱之心,便領(lǐng)他到葡萄架下。

正在這時,忽聽前面人聲嘈雜,許多人喊十三號,接著又喊姓房的,姓崔的,鬧成了一片。房正梁嚇得變了聲音道:“來了,他們已闖進(jìn)來,正在那里搜我。”式歐道:“你還不上去。”那房正梁慌亂中手腳不穩(wěn),那葡萄架又搭得很高。他攀著架桿,向上爬了半天。只爬上一半就再上不去,式歐只得用肩頭扛著他的腳,又用兩手相助,才勉強(qiáng)把他推上架去。立刻葡萄的枝葉和竿子都一陣顫響。知道他已驚慌失措,立腳不穩(wěn),但覺得他既已上到架上,便不難跳到墻外,跑出也就罷了,自己還要趕到前面去應(yīng)付進(jìn)來的官人,便要移步走開,忽聽房正梁在架上低叫道:“張大夫你來再救救我。”式歐立住道:“你從墻上跳下,不就走了,我還怎么救你?”房正梁顫聲道。“墻……墻太高,我的身子又不利落,跳不下去。你來送我一下。”式歐聽他在這危難之中,還這樣膽怯,覺得可笑,便道:“你是軍人,怎連跳墻的膽子也沒有?”房正梁道:“墻實(shí)在太高,跳下去定要摔壞。從我腰上解下皮帶,你上來把我汲下去。”式歐雖不愿意,卻又動了好奇之心,以為夜里救一個人從墻上下去,是一件有趣味的事。而且又像電影片里常見的情景,便不加思索,仗著身體靈活,立時也爬上架上。見房正梁正一腳踏著墻頭,一腳踏著架桿,在那里蹲踞著抖顫。式歐聽前面的人聲已轉(zhuǎn)過樓后,似乎就到園中搜索,忙向他道:“他們快搜到這里,你趕緊把皮帶給我,汲你下去。”那房正梁已把皮帶解下,拿在手中,就遞給式歐。式歐忙伏在葡萄架上,兩手探出墻外,手里緊握著皮帶的一端道:“你快爬出去。”那房正梁依言,也握著皮帶一端,一手攀著墻頭,將身子移到墻外。式歐叫他松了攀墻頭的手,身子懸空。式歐就慢慢松手里的皮帶,兩個人手臂的長度加上皮帶的長度已有一丈多長,那墻也不過兩丈余高。到式歐手臂伸直時,房正梁的腳部已離地五六尺。式歐把皮帶放手,立刻聽墻根下咕咚一聲。式歐問道:“跌重了么?”那下面哎喲著答道:“還好。”式歐道:“還不快跑。”接著下面叫道:“張大夫,我到死也不能忘你,將來一定答報好處。”說著就一陣的快步向遠(yuǎn)處跑去。

式歐見他去了,便要轉(zhuǎn)身下架,卻見前樓窗中射出的燈光照處,在恍惚中人影幢幢。知道官人們已來到園內(nèi),接著又有步履聲響,漸行漸近,接著就聽一個人說道:“十三號姓崔的,好好的在屋里,方才還出來接聽電話。誰知道怎么不見了?”又一個人道:“照你這樣說,他能逃到那里去。他是個嚴(yán)拿的要犯,他逃了很有關(guān)系。你們要隱匿他,這窩主的罪名可不是要。”式歐曉得這先說話的是本院看護(hù)生,另一個定是官人,因捕房正梁不著,就押著看護(hù)生四處搜捕。因聽了這官人的話,才想自己縱逃要犯,很有被誣作同黨的危險,便伏在葡萄架上不敢下去。夏聽那看護(hù)生道:“我們醫(yī)院敢隱匿犯人?反正只這一塊地方,請你盡力搜查。前門傳達(dá)處沒見姓崔的出去,他要從后而跑,這后花園里又沒有門。”那官人還未說話,前面又跑過來七八個人,手里多拿著手電燈,向四外亂照。式歐從葡萄架隙中,見這些人都是穿便衣的探訪員,這些人向來出名的無惡不作,被他們捉去,定然難逃公道,更自伏著不敢稍動。不想有個手電一幌,瞧見了葡萄架,又照著了后墻。就聽有人高聲道:“這墻很高,不容易翻上去,除非從葡萄架轉(zhuǎn)過。你們到架上向墻外瞧瞧,有什么形跡沒有?”又聽有人喊道:“要是跑了,一定是從這葡萄架上墻走的??焐先タ纯?!”立刻底下有人攀著架桿,要爬上來。式歐嚇得魂不附體,曉得自已雖是醫(yī)院中人,并未犯法,不怕什么。但是此際若被他們在此處捉住,自然要犯重大的賺疑,有口也說不清。正想從墻上跳下去,怎奈下面的人已要爬上來。只得將身向架角枝葉濃密處躲藏,屏著氣紋絲不動。正在這時,底下的人已爬上來。這樣黑的夜天,什么也瞧不見,忙向架下的伙伴索要手電筒,下面仍將上來,架上的人接住,放出亮光。式歐一見,身上的冷汗都出透了,自想電光一照,還能有什么遁形,定要被他們捉住,去打嫌疑官司。只得閉著眼睛等侯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哪知眼前似覺又沒了亮光,再睜開眼看。卻見架上這個偵探,并沒注意到葡萄架上。只用電筒向墻頭仔細(xì)觀察,忽然發(fā)現(xiàn)方才房正梁跳墻時的磚瓦傾斜和泥土痕跡。便向下面大叫道:“有了。是從這里跳下的??靵矸^墻去。”追接著有七八個人都爬上架來,跳過墻去分頭追趕。連那首先上架的人,也隨著去了,這時架上已無一人。式歐驚魂初定,才聽見架下還有人說話。有人道:“這房正梁怎會聞風(fēng)逃跑?我們辦的很嚴(yán)密呀。”又問那看護(hù)生道:“方才你說有人給他來電話。這電話是從那里來的?來電話的是誰?”那看護(hù)生道:“我不曉得。”另外一個人罵道:“不曉得。我看你們就是房正梁的一黨。”說著就給了看護(hù)生一個嘴巴,看護(hù)生被打得呀呀怪叫。正在這紛亂中間,前院又跑來四五個人。式歐隱中看得,其中兩個穿白衣服的,也是看護(hù)生。被偵探們牽拉著跑來,為首一個人叫道:“房正梁有了么?你們見著這醫(yī)院姓張的大夫沒有?”這邊答道:“房正梁跳墻跑了,己派人追去。姓張的大夫我們沒見。”那個人道:“快搜快搜,這姓張的也是房正梁一黨。方才我在他屋搜出兩桿手槍。”又問那后來的兩個看護(hù)生道:“你們說張大夫正在醫(yī)院,怎會沒有影子?一定有隱藏的地方。你們快帶我們?nèi)ニ?,要捉不著他。你們的官司可不好打?rdquo;又吩咐道:“快壓他們?nèi)ジ魈幖?xì)查。”接著那后來的兩人和先來中的幾個,押著三個看護(hù)生,明著電筒一擁的又從后園查回前院去了。這時架下卻還剩下兩個人,卻都很幽閑的,點(diǎn)起紙煙來吸著談話。聽著都是方才發(fā)號施令的人,大約是偵探中的兩個首領(lǐng)。式歐那時聽他們說從姓張的大夫房中搜出兩根手槍,這醫(yī)院中沒第二個姓張的人,定然指的自己。但是自己房中如何曾有手槍?真是奇怪。這里面當(dāng)然有了緣故。不由駭?shù)眯幕乓鈦y,只好仍在架上伏著不動。只聽架下一個人道:“這事太怪,朱上四報告的不錯,房正梁明明在這里,怎就聞風(fēng)跑了?”另一個人道:“還有那姓張的大夫,也沒影兒了。那房正梁賊人膽虛,處處提防,跑了還不希奇。只是這張式歐怎會知道咱們來收拾他?也自躲了。這件事除了柳如眉和你我,沒有第四人知道,有誰能給他聞風(fēng)報信呢?”式歐在架上聽得柳如眉三字,心里一陣顫動,說不出是何感覺,卻自蘸料到這事和如眉大有關(guān)系了。又聽先說話的一個人道:“張式歐這件事,是柳如眉托你辦的,也不算正經(jīng)心事,便是捉不著張式歐,也沒有賠本。你已經(jīng)已收了柳如眉的賄賂,事情便是不成,也沒法和你索債。”另一個道:“你又胡說,我何曾受過柳如眉的賄賂?”那一個笑道:“柳如眉為求你辦事,陪你睡了一夜,這還不算賄賂。”另一個笑了兩聲又道:“萬一兩個全捉不著,這公事怎么交代?”那一個道:“也沒有什么?;厝ゾ驼f房正梁和這張式歐原是一黨,張式歐聞風(fēng)和房正梁一同逃去。并在張式歐房內(nèi)搜得手槍兩支繳案。”另一個道:“這樣我給他貼彩的手槍,不是要繳案收沒了么,那我豈不賠了本?”那一個笑道:“要不是這樣辦,公事不好交代。而且你也不好回覆柳如眉。”另一個道:“你的話原是不錯,不過我這兩支槍雖不是正路來的,沒有花本錢,可是要賣就能賣三四百元錢。這我不是損失了么?若是捉住張式歐,還可從他身上榨出錢來補(bǔ)償,如今怎好干賠。”那一個又笑道:“你只可看開些吧,那柳如眉是好惹的么?他雖不要你的錢,卻也不能教你白睡。這兩支槍就算你暗中抵償她的夜度資好了。”另一個道:“兩支槍三四百元,好貴的住局錢。我這向來打雁的,今天倒被雁啄了眼去。”說著兩人哈哈一笑,那樣子非常愜意。好像把公事看作游戲一樣。式歐聽到這里,方有一半解悟,知道如眉正在千方百計的陷害自己,足以證實(shí)黃瑞軒說她對自己沒安好心的話,并非虛構(gòu)。但又猜不透,自己和她無仇無恨,這樣橫相陷害,是什么道理?而且怎會把自己和房正梁連到一處?但是就目下看來自己被他們造成罪狀,以下的事當(dāng)然有兇無吉。醫(yī)院中絕不是藏身之所,而且他們正在搜查。若搜到葡萄架上,更是危險。只有趕快離開這里,再作別計。

想著便慢慢移身,要從架上挪到墻頭。只是心里恐慌過甚,把身體的靈便也減退了。身子一動,架桿便微微作響,架下的兩個人起先尚不覺察。但當(dāng)式歐移到墻頭的時節(jié),偶一疏神,腳下皮鞋把架桿踢了一下,立刻全架皆動。架下兩個人聽得,一個叫道:“上面還有人藏著。”另一個高聲問道:“誰在上面?”式歐那敢答言,只拚命用力爬過墻頭,向下一溜,立刻跌到墻外地上。顧不得疼痛,忙著站起,向內(nèi)聽了聽,那葡萄架桿正在亂響,曉得那兩個就要上架跳墻追來。連忙轉(zhuǎn)頭就跑,也顧不得東西南北。跑不到四五十步,忽聽后面咕咚咕咚的兩聲。知道那兩個也已從墻頭跳下。嚇得更不敢回頭。一直跑去。后面的腳步聲也緊跟著追來。式歐仗著年輕力壯,又曾在學(xué)校練習(xí)過跑跳的工夫,直的落荒而走。轉(zhuǎn)過大街,便到了河邊。式歐曲曲折折地跑下去。后面追的兩人,雖然趕他不上,卻還緊隨不舍,幸虧河邊沒有什么警察。式歐正自驚慌,猛然得個主意,便穿進(jìn)路南的一個小巷里。后面追的兩個,見他跑入小巷,一面喜歡他能由此轉(zhuǎn)入大街,便不難被警察截獲。卻又怕他混入人叢,更難查找,就又竭力趕上。那知式歐轉(zhuǎn)入小巷,行到中間,又向西穿去,卻是個丁字路口。一頭通著大街,一頭兒卻通著河沿。式歐更不猶疑,又轉(zhuǎn)出了河邊大路,照舊順著河邊跑去。跑有半里路遠(yuǎn),略自立定喘息,后面的人竟沒追來。曉得他們定已上了自己的當(dāng),向大街那一面追了去。才覺驚魂略定,方要坐下想個歸宿之策。猛又想起,怕他們向大街追尋不著,倘再回頭向這里來,豈不又是個走不脫,只可繼續(xù)速走。先逃出他們羅網(wǎng)以外,然后再定行止。便仍沿著河岸作那單人賽跑,一面跑著,一面定睛觀察岸下情景,希望有個擺渡,得以渡到彼岸,便算脫了目前之危。不想船雖沒有,卻發(fā)現(xiàn)了一條道路。原來本年天旱,河水降低,堤岸之下,離河身不甚高的地方,露出了一條小徑,想是漁人打魚時踐踏而成。自想若跳下去,在那小徑上走。便是有人追來,自己的身子為堤岸遮蔽,不致被人看見。而且岸土松陷的地方很多,便是追者身臨切近,只須將身子向土窟中一藏,也就毫無痕跡。想著便順著岸邊,慢慢溜將下去。好在那小徑久經(jīng)人踐踏,不生雜草。在黑暗中向前看去,好像一條灰色的蛇蜿蜒著??吹煤苊靼?,絕不致失足落水。這時式歐心里稍為穩(wěn)定,雖仍向前趨行,卻不拚命跑了。約摸又出去一二里,害怕的心已減去一半。仰頭看看,天上星斗迷茫,陰云薄掩,耳中聽的是河水澌澌,和風(fēng)吹岸柳的聲音。心中又凄惶起來。正自走著,忽見眼前不遠(yuǎn)地方,有個黑影一晃,似乎從土壁里伸出一件東西,倏地又縮回去。式歐雖然不信鬼神,但在這曠野無人之地,又是驚魂初定之時,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遲疑不敢前進(jìn),無奈又不能回頭轉(zhuǎn)去,只得壯著膽子,低頭拾了一個極大的土塊,慢慢走上前去。見那土壁的凹入處,似乎藏著一團(tuán)黑忽忽的東西。式歐跑到切近,冷不防把土塊向那黑影擲去。連看也不敢看,仍發(fā)腳向前跑去。

才跑出三五步,聽得背后有哎喲的聲音,式歐聽得逡種聲息,料得那土窟中藏得定是個人,倒把害怕的心減去許多。便站定腳步,細(xì)想了想,那藏著的人,若是盜賊之流,卻為何不出來攔截?若是好人,又不該躲在這種地方?;蛘呔故莻€什么漁家船戶,在此等侯來船,尋個土窟避風(fēng)穩(wěn)睡也未可知。那我何不回去看看,倘果是個當(dāng)?shù)貪O人,也好和他商量個過河的方法。想著便退身慢慢走回,一面走一面仔細(xì)觀察,在萬黑中借著繁星映水的微光,瞧那土窟里,分明是一個人蜷曲而臥,卻又看不清面目。只得壯著膽子,上前低聲問道:“你是做什么的?”那黑影只動了一動,并不做聲。式歐此際又瞧出那黑影上,有一處露著四五個白點(diǎn),仿佛是衣服上的蛤片紐扣,更斷定是個人。既然打他不叫,問他不應(yīng),料是睡著,就湊上去甩手搖撼。恰摸著衣服,而且是很滑澤的綢衣。式歐自想河岸士窟里,竟有穿著綢帛的人,三更半夜睡覺,真乃怪事,更想喚醒他問個明白。哪知才搖撼了兩下,那黑影忽地跳起來,向式歐一撲。幾乎把式歐撲落河中,幸而向旁一歪,倒在小徑之上。那黑影從式歐身上越過,竟順著河邊跑去。式歐忙自爬起,向那黑影望去。見他跑得蹣蹣跚跚的,樣兒很是特別,看著十分眼熟。忽地想起這不是方才在醫(yī)院跑出的房正梁么?雖然不敢斷定,然而看這行止,定不是官人。即便不是房正梁,也總非安分良民。好在自己也正在逋逃期中,奇趕上去搭個伴兒,討些主意。想著便又趕上去,前面那人聽得后邊腳步聲響,更拚命放腿。當(dāng)不得式歐腿快,幾步便拉住他的肩頭叫道:“朋友慢走,我問個路兒。”那人掙扎不脫,只叫道:“我是外鄉(xiāng)人,不認(rèn)識路。你別纏我。”式歐聽這聲音,可不是房正梁是誰?便道:“房先生別怕,我是醫(yī)院的張大夫,不是來捉你的。”那房正梁猛然回顧道:“你是放我出來的張大夫?怎又出來追我?”式歐道:“我還追你?后面還有人追我呢。”就把放他走后,以至自己聞風(fēng)逃跑,無意中闖到這里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房正梁詫異道:“我是久已被他們注意的人。今天的事雖發(fā)生得倉卒,可還并非意外。不過無故的牽拉到你身上,就太奇怪了?,F(xiàn)在在這里站著,倘被堤上有人看見,到底不妥。不如還回到那土窟里。一來也好藏隱身體。二來以先你只對我有救命之恩,如今又變成同難的人,正要互相想個方法,逃出這危險地方,還要個長工夫商量呢。”說著便拉式歐仍回到土窟。兩個人相擠著坐到里面,立刻一種潮濕的土氣,沖入鼻中。式歐也顧不了許多,當(dāng)下便向房正梁道:“你怎會也跑到這里?”房正梁喘著大氣道:“這也是活該。我從你們醫(yī)院墻上跳下,跑了沒許多路,才轉(zhuǎn)到河邊,就聽后面隱隱象有人追來。我一面拚命奔逃,一面自想,我向來養(yǎng)尊處優(yōu),長了一身臃腫的肉。那有力氣跑路。倘真有人追來,十成十要被他們捉住。捉住便是個死,在死以前還不定要受多少罪。先不要說被捉后的罪我無法消受,就是眼前逃命的勞苦和驚恐,我也不能再受下去,不如就近尋個死路。好在官兒雖只做到旅長,什么福都享遍了,死了也不算冤。我正拿定了主意,已聽著后面越追越近,我實(shí)在無力再跑。只得把牙一咬,跳上河堤,也顧不得向下看,就跳下來。滿打算葬入魚腹,落個水鬼。哪知底下這塊土是干的?離河身還差好幾尺,這下子倒摔了我個不輕。暈頭昏腦地掙扎起來,慢慢的走了幾步。倒想起了一線生機(jī),自想若是在此處尋個隱處藏躲,等他們追的人過去。但求天幸無人尋查到此,以后或者還有活命的機(jī)會。當(dāng)時就摸進(jìn)了這個土窟,方才藏好,已聽有許多人從堤上跑過,果然沒有注意河下。我曉得性命有幾成希望了。當(dāng)下正在這里歇息,思索投奔的地方。不想你也跑來,憑空的擲了我一土塊,我斷定你是官人。因?yàn)榭礃幼幽銢]看準(zhǔn)土窟里是否藏著人,所以用土塊試探,我只得忍疼不敢喊叫。及至你上前摸我,我知道忍不住,故而跳出,不想竟是你來。”

式歐道:“這些話沒工夫細(xì)說了,現(xiàn)在咱們已變成患難之交,同在險中。你想逃到哪里去?我那醫(yī)院是不能回去了,現(xiàn)在只能隨著你走。”房正梁想了想道:“這卻不妙?,F(xiàn)在我已被官中認(rèn)作亂黨,是到處緝拿的人。你原是個規(guī)矩良民,不過暫時被旁人攀扯,終久可以辯自。如今若同我一路走,倘再入了羅網(wǎng),那你有口也訴不清。說不定就許和我一同槍斃。你再細(xì)想想。”式歐道。“我現(xiàn)在實(shí)是投法,街上偵探密布,一進(jìn)去就有被捕的危險,除了現(xiàn)在立刻上火車回北京。”房正梁擺手道:“萬使不得。那官人們捉不到我,那火車站和輪船碼頭定要加緊。你也算我黨中的一個,一去便是自投羅網(wǎng)。為今之計,除了在本地尋個妥靠的朋友處暫躲一時,徐圖出路以外,再無別法。”式歐道:“我在此地住得日子不多,便是有幾個朋友,也不知何人妥靠。我可怎么辦呢?可憐我從北京來到天津,只指望創(chuàng)立這個醫(yī)院,便算個安身立命之所。誰想到憑空出了禍?zhǔn)?,只落得有家難奔。罷罷。房先生你也不必替我顧忌,反正我是沒路走的了,只得隨著你去。你既來天津千這危險事體,大約總有個退步,領(lǐng)我去躲上幾天,再想別法。我便是受你的累,以致于喪了生命,也不怨你。”房正梁沉吟一會道:“以前我以為你是久住天津,當(dāng)然不少投奔的去處,所以勸你離開我,因?yàn)槲沂莻€危險的目標(biāo),誠恐于你有害。如今你既無處可歸,只有互相扶攜,去到哪里是哪里。倘有不測,你既認(rèn)了命,也沒的說。其實(shí)現(xiàn)在我們已布置妥當(dāng),這方在最近時期,就要發(fā)生變化。眼看大功告成,就出了這事。所以如今我因事務(wù)關(guān)系,不能遠(yuǎn)走,惟有尋個地方暫避幾時。”式歐道:“我是方寸已亂,一籌莫展。你要如何便如何,只是咱們要向那里躲避呢?不然就改個名字,到租界旅館去住。”房正梁搖頭道:“這絕使不得,我因?yàn)樵谧饨缋锉蝗俗⒁?,才移到華界醫(yī)院,再回去更容易出毛病。莫說租界去不得,就是去得,在現(xiàn)在這個時候,各租界的入口,說不定已有官人把守。正在嚴(yán)查你我,恐怕咱們還沒腳踏租界,便已身落陷阱了。”式歐道:“如此該到哪里去呢?”房正梁道:“為今之計,惟有冒險混入熱鬧街衢,尋我的朋友處暫住。”說著想了想道:“現(xiàn)在只有到河?xùn)|余亦舒家里去。”式歐道:“那余亦舒,不是曾做過道尹的么?他是個老官僚,說不定和當(dāng)?shù)毓偃送?,未必肯庇護(hù)你。而且怕有意外。”房正梁笑道:“他做道尹的時候,正是我們這一派當(dāng)權(quán)。我們敗了,他亦跟著下了臺。我這次到本地來活動,主動人之中就有他,而且他暗中幫了不少的忙。如果投了他去,他怎敢不庇護(hù)?倘竟在他手里遭了意外,他能不顧慮被我牽扯上么?你放心,絕對沒事?,F(xiàn)在只有到他家去的路上很有問題。要是倉皇無措,被人瞧出形跡可疑,那就糟了。我是干慣了這一手的,形色上不致露出破綻。你年輕膽小,初遭禍?zhǔn)?,恐怕不能自如。倒怕帶累了我呢?rdquo;式歐道:“我既同你共了患難,什么也說不得。拚出這條命,也沒什么可怕。只按尋常在街上走路的樣子,大約不致被人疑心。你既有了這個去處。咱們快走吧。”房正梁道:“你果然能和尋常一樣,就算命不該絕。而今此處也不可再延,真?zhèn)€快走為是。”說著從身下拿出一團(tuán)東西道:“我跑了一路,始終不肯把長衫拋棄,便為的這一著。你不知道穿慣長衣的人,若只剩了內(nèi)衣,在街上走,叫人瞧著才扎眼呢。就許從這上頭壞了事。”便把長衫上的土抖掙了,穿在身上,又叫式歐將褲上的塵土拍去。

房正梁便在前引路,仍由河下小徑向北又走出一二里路,才慢慢爬上河堤。瞧瞧對面有一片房舍,夾著一條小巷。房正梁領(lǐng)著式歐閃入巷里,又轉(zhuǎn)了兩彎兒,已入了一條不甚繁華的大街。這時已近夜中,街上鋪戶有一半已上了門板。房正梁見有個小酒館兒,尚未關(guān)門,就進(jìn)去和式歐吃了一頓消夜點(diǎn)心。吃完擦凈臉面,付了飯賬,每人銜著一枝紙煙,很安閑地走出。見街上車馬行人,反比方才多了。又多是向北去的,看光景定是南邊有個戲館適才完場,正梁心中暗喜。忙拉式歐同混入人叢中,且走且談。在路大作其劇評,說那女旦角萬不及梅蘭芳,那武生怎能比楊小樓。雖然句句擬不于倫,卻含含糊糊的不著邊際,已足以表示是聆戲歸來余興未盡的樣子。式歐只得幫著腔隨日答應(yīng)。一直在人群中走了許多路,同行的業(yè)已漸漸減少。走到一個街日轉(zhuǎn)角地方,式歐見警士都加了雙崗。另外一個巡官,同立在衢要地方,向行人注視。便知事情已經(jīng)發(fā)作,地方上該管的人都在加緊守望,不由心中十分膽怯,腳步便失了勇往直前的勇氣,幾乎要縮入旁邊小巷里,避開眼前這道關(guān)口。哪知房正梁看出式歐神色倉皇,連忙扶定式歐的肩膊,直向前走。一面走一面罵道:“我算上了你的當(dāng),拚命說這里戲好。把我大遠(yuǎn)的拉了來,看了半夜狗打架。真冤透了。哼。你請的,我還喊冤呢。要叫我自己花錢,就非退票不可。”說著已和警士們擦肩而過。警士們見他們形蹤無甚可疑,并未盤詰。房正梁嘴里嚼蛆似的,不住口談過了兩條街市。到了個僻靜地方,才悄向式歐埋怨道:“你怎這樣膿包,只顧一瑟瑟縮縮,叫巡警看見。就算形蹤可疑,略一注意,咱倆全跑不了。到底年輕的人不中用?,F(xiàn)在幸而已繞到這里,離著你們醫(yī)院已遠(yuǎn),離著余亦舒家漸近。咱們緊走兩步,趕到余家,就暫時沒有危險了。”式歐道:“這一緊走,叫人看著不又是形跡可疑么?”房正梁道:“你只管走,不要管。”兩人便小跑起來。房正梁嘴里又搗鬼道:“我要早些回來,你一定要散戲才走?,F(xiàn)在三更天了,到家叫不開門,怎么辦?”他反來復(fù)去的只是這幾句話。

雖路上不斷地遇見巡街的警兵小隊(duì),因見這兩人從遠(yuǎn)處拌著嘴而來,料道是娛樂場的歸客,也就不加注目。好在走了沒許多路,已到了一座大樓門首。房正梁走上臺階按了兩下門鈴,等了一會,才有個仆役出來,出門問道:“找誰?”房正梁裝著仆人的口氣道:“這是余大人公館么?我們老爺叫我送了件東西來。”那仆役在門內(nèi)道:“你們大人是哪一位?”房正梁道:“是梁處長。叫我來送這件東西,還要聽回信。”這時把手上戒指暗暗摘下。就交給那個仆役。那仆役接過戒指,看了看道:“一個金戒子罷呀。怎半夜三更巴巴的送這個來?”房正梁道:“我們當(dāng)下人的,只奉著差遣送來。誰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仆役也不再絮煩,說了聲“候著”,又把門關(guān)上。便履聲橐橐的走入里邊,遲了不大工夫,又走出開了門道:“我們大人叫你進(jìn)去。”房正梁便招呼著式歐一同進(jìn)去,那仆役在門旁詫異道:“怎還有一位呀?”房正梁道:“本來就是兩個人同來的么?”說著那仆役關(guān)上了門,便領(lǐng)著二人走入內(nèi)院。

到一個小客廳門首,走到里面。見一張煙榻上燈火輝煌,云霧迷漫。有個清瘦的五十余歲官僚式人物,正在吸煙。一眼瞧見房正梁,愕然失驚,連忙翻身坐起,叫道:“你怎……”話才說出半句,忙自停住,先揮手叫仆人出去,又指著式歐問道:“這位是誰?”正梁見仆人業(yè)已出去,就一屁股坐在煙榻對面道:“一言難盡,差一些沒壞了事。這位是張大夫,幸虧他救了我。不然這時我早在執(zhí)法處安歇了。這位張大夫已算是咱們一路的人,所以同來投奔你。”又指著那人向式歐道:“這位就是余亦舒余大人。”式歐連忙行禮,那余亦舒卻毫不經(jīng)意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向房正梁急問道:“我家的仆人全不認(rèn)識你,方才外面送進(jìn)你這指環(huán),我還以為你是差人來借錢,用指環(huán)為證,所以要叫進(jìn)來問問。誰知竟是你自己來了。你說的那樣兇,到底遇見什么險事。”房正梁喘了一口大氣,就滔滔不斷地把從醫(yī)院逃出的經(jīng)過,訴說了一遍。式歐以為如此性命關(guān)連,至危極險的大事,聽的人不知要如何動容變色。那知余亦舒竟是神色如常,面上的一付煙容,毫無改變,到房正梁完時,才點(diǎn)頭道:“真險得很呢。幸而有張先生這位救星,不然真不得了。不過張先生也受了你的牽連,不能出頭露面。現(xiàn)在你打算怎樣呢?要是打算離開本地,用錢盡可以從我這里拿。”房正梁道:“我們走是一定要走。不過現(xiàn)時如何走得出去?只有在此時暫避兩天。等外面風(fēng)聲稍懈,再定行止。”余亦舒沉吟道:“那么你想住在那里呢?”房正梁道:“自然要攪擾老哥府上。”余亦舒眼光一轉(zhuǎn),忙應(yīng)道:“很好。在這顛沛時間,也談不到屈尊,二位就請在舍下暫住。房兄就住在這房里,至于張先生就只好暫在那面小書房里下榻好了。”房正梁又和余亦舒談了一會,就向式歐道:“你跑了半夜,想必乏了。”余亦舒忙答話道:“我還忘了,如此就請張先生去安歇。”說著喊了一聲,便進(jìn)來一個仆人,余亦舒吩咐了兩句。式歐曉得他們還正有秘密事件商議,所以支出自己,忙立起辭了主人。隨著那仆役走出。到了對面一個房里。

式歐見這房間收拾得十分精雅,四壁圖書插架,滿目琳瑯,分明是個書房。又從一個書架旁邊的小門,走進(jìn)一間精室。里面依然是書房模樣,卻只多了一付床帳,想是西席先生的所居??次輧?nèi)的光景,卻又不像有人常住的。那仆人送進(jìn)來一壺茶,道了安置,便自去了。式歐關(guān)了房門,顧不得許多,上床便睡。才覺得渾身骨節(jié)酸疼,但因方才所受的驚恐過深,刺激過重。腦中不易平靜,倒睡不著。想起最近所經(jīng)歷的事,只覺得七亂八糟,沒一件事有些條理,仿佛糊里糊涂地做了許多可笑而又可怕的夢。想起來心中麻亂得很。再向前途思量,那更黑暗暗像一團(tuán)漆,說不定那一時便被人捉了去,當(dāng)做亂黨處治。即使幸而沒事,此地也非久居之處。以一個逋逃中的罪人,又向那里取尋歸宿。若回北京家里,原無不可。不過當(dāng)初我所以離家,是因?yàn)槭芰舜碳?。那芷華飄泊無依,病在我家。我不合對她生了愛情,及至向她求愛,竟遭她拒絕,弄得兩下都很難堪。我雖然吃了她的沒味,可是對她憐憫之心,絕未消滅。覺得在那時情形之下,她定不愿再和我相見,必要遷出我家??蓱z她久病初愈之身,怎禁得住再去飄泊風(fēng)塵?不如我直截了當(dāng)?shù)碾x開家庭,讓她伴著我妹同居,便可安住下去,所以我才跑到天津。如今芷華想還和淑敏相處,自然都很快樂,我一回去,那芷華怕我還去纏繞,定又要走。那我豈不是無形中回去趕她么?看來我便是能返北京,也不可倉卒家去。又想起自己倘然能早在天津娶了家室,帶回家去,芷華見我愛情已有寄托,或者不致再行避忌??上瞧钜烫土缑純杉拢汲闪颂撛?。想到這里,又想起在醫(yī)院葡萄架上所聽的秘語,自己十有八九是被柳如眉所害。卻又想不出她所以要害自己的原因,如此左思右想的好大工夫。直到天色大明,方才睡著,一覺睡到晌午大后。起床時就有仆人進(jìn)來服侍著洗過了臉,遲一會便開上飯來。式歐見只擺著一付杯箸,暗想主人不出來陪也罷了,他原是個官僚。那有工夫應(yīng)酬我。怎房正梁也不見面?我與他共同患難,又同寄居在他的朋友家中,豈能不稍稍照應(yīng)一下?便問那服侍的仆人道:“昨天同我一道來的房先生呢?怎么不見?莫非還睡著沒醒?”那仆人怔了一怔才道:“房先生出門去了。”式歐暗想他原是到此地來躲災(zāi)避難,怎能在這危險期間,倒大膽出去閑逛?但又轉(zhuǎn)想到房正梁本是個行蹤詭秘的角色,他既敢出門,自有他的把握。說不定化裝易服才出去的。便也不再問,自己吃過了飯,自己悶在房里,無事可做,又因在他人家中,不便到房外走串。只得從書架上尋了些合于脾胃的書,看著解閱,直到了日落黃昏,還不見房正梁的影兒。及至擺上晚飯,卻是兩付杯箸。式歐以為必是房正梁回來了,正好和他談?wù)勔院蟮霓k法。那知遲了一會,門簾一啟,一個人手托水煙袋進(jìn)來,滿面笑容向式歐點(diǎn)點(diǎn)頭。那里是房正梁?卻是本宅里主人余亦舒。

式歐想不到他那樣官氣十足的人,居然還出來陪客,連忙起立致禮。余亦舒卻十分客氣,隨便談了幾句,便同座用飯。式歐記掛著房正梁,忍不住就向余亦舒問起,余亦舒正色道。“候一會吃過飯細(xì)談,我還有話要向閣下說呢。”式歐不便再問,只得陪他東拉西扯的閑話。直到飯后,余亦舒才讓式歐同到了小客廳,他自己吸過六七個鴉片煙,過足了癮,方向式歐道:“閣下是陰錯陽差的和正梁打成一路,其中情形我很明白。無奈官中人已把閣下認(rèn)作正梁同黨,目下閣下身體很是危險,請留神一些。至于正梁恐怕已不易見面,此刻若見著他,只恐閣下也要入獄咧。?式歐聽他的話音有異,愕然問道:“怎么說?正梁已經(jīng)遇險了么?”余亦舒臉上毫無表情地笑了一笑,道:“閣下很年輕,我叨大叫你聲老弟。老弟,不瞞你說,今天早晨,我就給偵緝隊(duì)去了個電話,叫人把他抓去了?,F(xiàn)在他大約已腳鐐手銬的收起來咧。”式歐原在煙榻上坐著,聽了這話,不覺霍然跳起幾乎驚異得叫起來。但又猛然想到現(xiàn)在余亦舒家里,不可放肆,忙又悄沒聲的重復(fù)坐下,吃吃的問道:“怎……怎……的……正梁不是您的老朋友……”余亦舒冷笑道:“老弟,不明白我們的內(nèi)幕,大約還以為我是賣友求榮呢。你再慢慢聽我細(xì)說。說句實(shí)話,當(dāng)初我和正梁原是一個黨系的同人,論理我不該賣他,可是我也有我的難處。自從我們那個勢力失敗以后,凡是剩下幾個錢的,全抱著胳膊忍了。惟有房正梁因?yàn)楫?dāng)初得勢的時候不會摟錢,所以到如今還赤手空拳,故而野心不死,只管暗地活動,預(yù)備恢復(fù)舊日的勢力。無奈他素常就仗著向舊同事打抽豐度日,那有錢活動?于是乎我們這一般人就搗霉了。他向我們籌款,拿我們的錢去活動,我們原也盼他成了功。把我們的舊首領(lǐng)擁起來,大家再輝煌一陣,所以都量力幫助。那知房正梁始終圖謀不成,卻只管向大家索款,大家都疲于應(yīng)付,有許多都躲到上海去了。只有我因特別原故,離不開天津,沒奈何只得受他的逼勒。這兩年中已被房正梁零碎討去了三四萬塊錢。你想,我們作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么?無聲無臭的耗去了這許多,誰能不心疼?后來我想有這些錢,現(xiàn)在運(yùn)動個像樣的差使也用之不盡,何必再填房正梁這無底的漏洞。因此就翻然改計,不再理會房正梁這筆帳。恰巧我有個舊日運(yùn)使任上用的文案張爾孔,如今闊了,升到此地的捐務(wù)處長,又兼著督軍署的參議,是尚督軍的紅人。前些日他來訪我,我和他當(dāng)初同做過許多利害相關(guān)的事,處得感情很好,無話不談。便托他給走個門路,再弄個官兒做做,他答應(yīng)了,但因我是敵派的舊人。若沒個機(jī)會,不便向尚督軍開口。后來談到房正梁一節(jié)事,我也不瞞他,便把內(nèi)情都說了。他說這是個好機(jī)會。房正梁是尚督軍最嫉恨的人,若能把房正梁獻(xiàn)出去,尚督軍可一定歡喜,也可表明反正的誠心,就以此做個進(jìn)身之階,便是不用一支運(yùn)動費(fèi),也包可得一個美缺。而旦推薦的人也容易進(jìn)言。我聽了張爾孔的話,想了想這理兒也對,這種年頭兒,沒有皇上,忠字也跟著取消,武將倒戈是家常便飯。我們做文官的,另巴結(jié)個上司,更不成問題。不過賣了房正梁有些過意不去。但又想到若不賣他,他也永遠(yuǎn)叫我不得清靜。而且他們做武官的,不定殺了多少人,造了多少孽,害了他不為缺德。再說他花我的錢,已夠運(yùn)動一個闊差使的費(fèi)用。他既不能還我的錢,我就用他的身體去給我捐官,于報施之道也很說得通。所以就答應(yīng)了張爾孔。在最近等機(jī)會便相機(jī)行事,誰知近日房正梁因官面上察緝得緊,竟絕跡不到我這里來。我也不知道他移居何處,正在焦急,昨天他竟同你來了。這還不是禮物自送上門。我當(dāng)時穩(wěn)住了他,就暗地叫人把他捉了去。張爾孔方才來訪,許我在一星期內(nèi)可以發(fā)出差使。你明白了?就是這么件事。”說著又吸起煙來。

式歐聽得又怕又氣,暗想你還說不是賣友求榮,這不是賣友求榮是什么?難為他還能老著臉皮說出來。自己因昨夜曾同房正梁共過患難,覺得房正梁人很直爽,對他感情頗好。如今聽得他已被當(dāng)局的奸人陷害,不由憤氣填胸,恨不得抓過余亦舒飽打一頓。但想到自己也尚在余亦舒掌握之中,此身尚不知禍福如何,不覺又嗒然氣喪。只把眼瞅著余亦舒,見他那滿面奸惡之氣,十分可怕。猛然又疑惑像他這樣神奸巨猾,當(dāng)然城府很深,既然賣了。房正梁,何不連我一同賣了?落個斬草除根。即使他因和我無仇無恨,發(fā)了側(cè)隱之心,放過了我,也就罷了。怎忽的又對我這陌生的人,把隱事都宣布出來,這是什么意思?式歐正在疑惑,余亦舒擎著煙槍坐起,迷縫著眼說道:“老弟,你見我收拾了房正梁,必還怕我不肯饒你,那你請放寬心。一來我不作這有傷陰騭的事,二來我見你少年英俊,正是有用的材料,正有事用你幫忙呢。不然時又何必把我的秘密都向你說明?可有一樣,現(xiàn)在你不能出門,只要一離這里,立刻就有危險。我因?yàn)樽o(hù)庇你,所以今天早晨,先把偵緝隊(duì)人們伏在門外,然后把房正梁賺出去,才動手的。方才偵緝隊(duì)還有電話來問,你是不是也在這里?我回說除房正梁以外,并無他人。然而他們也未必肯信,不過不敢進(jìn)門來搜。只是你可要特別小心,只要一出離這個宅門,便要踏進(jìn)獄門。那時我就沒法救你了。”式歐聽完毛發(fā)悚然,覺得這余亦舒真是個戴著假面具的魔鬼,厭惡他到了十分。可是懼怕他也到了極點(diǎn)。又從害怕了生出了儀注,連忙悚然立起,誠惶誠恐的改了稱呼道:“余大人,謝謝您搭救我。”余亦舒倒笑道:“老弟,何必這樣?我既救你就要救到底。只要你對我忠心任事,我自不當(dāng)你外人看待。”式歐道:“大人,方才說有事用我,不知是什么事?”余亦舒方開口要說,又沉吟道:“那倒不忙,那事我正在籌劃,還未實(shí)行,等用你時再細(xì)談。你先休息幾日,不過切記不可出門。”說著把煙燈吹熄,道:“我要出門去辦事,你今天移到這屋里來睡吧。昨天你睡的房間是小女們的書室,因?yàn)榻裉焖齻儾辉诩?,所以你占著不妨。明天她們都回來,要上課了,你還是挪過來方便。”式歐唯唯答應(yīng)。

等余亦舒出門以后,式歐翻來覆去的比昨夜加倍不寧。余亦舒那樣大奸大惡的人,把害人當(dāng)作閑耍一般,自己卻托庇在他宇下,受他的保護(hù)。據(jù)他說有用自己之處,又不知他用我去作何事。而且象他這樣妖鬼等類的人,能有什么好事可做?說不定更有想不到的怪事,那時我若不依他去做,當(dāng)然還要害我。如今分明已落在陷阱之中。余亦舒行為詭秘,絕不是個好相識。為今之計,真?zhèn)€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但是余亦舒既然輕描淡寫地收拾了房正梁,卻衛(wèi)護(hù)著我,而且對我大有推心置腹之概,這里面定然另有作用。他那一方面必已布置周密,絕不會輕易放我走。而且便是逃出余亦舒的手掌,到外邊也躲不開官人們的羅網(wǎng),真是去住兩難,避退維谷,把個式歐愁得心懷麻亂。后來才決定主意,跑出門去便是兇多吉少,住在這里,雖然禍福還不可知,到底總比立刻鎯鐺入獄的好。萬一事情生了變化,或是余亦舒竟大發(fā)慈悲,把自己救出去,也許有之。當(dāng)下便忍著千般愁苦,住在這小客廳里,直轉(zhuǎn)側(cè)到天明方得睡著。

次日醒時,天色已近中午。在枕上便聽得對面書室里有許多女人的聲音,鶯聲燕語的,像是正在講論學(xué)業(yè),料得是余亦舒的女兒們正在上課。便悄悄起床,喚進(jìn)仆人,洗漱過了。自己連客廳門也不敢出,好容易聽這些女郎們都過后樓去吃午飯,式歐才敢出去走動,回來仍自悶在屋里。過了一會,那些女郎仍回到書室上課,式歐寂寞無聊,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聞聽書聲解悶。只聽她們載笑載言,像是師生們的感情十分融洽。半晌才又聽出有兩三個略帶南方口音的女郎是學(xué)生,一個滿口流利官話而喉音清脆的女郎是教師。這時正講的是西洋史,中國話里夾著英文名詞,事理闡發(fā)得十分曉暢,說話兒更得婉妙動聽。式歐聽得竟入了神,暗想女教師居然有如此通才,真是難得。西洋史講完,休息一會,接著又講起女誡來。這女教師卻并不依著書本解釋,只準(zhǔn)著人情物理,把意義譬解得透明雪亮,既不陳腐,也不浮薄,式歐更自佩服。到了天近四點(diǎn),有個女學(xué)生向教師稱說今天要到個親戚家拜壽,要早些退席。那教師用很和藹的聲音答道:“好。我還要在這兒看一會兒書,你們不必管我,就先去吧。”那些女生還向教師戀戀不臺地說笑,不肯便走。那教師又溫語敦促道:“你們既有事,快去吧。”

式歐聽到這里,腦中猛然一陣顫動,通身的神經(jīng)都跳了一下,猛然想起,這種聲音和語氣,以先似也有人向自己如此說過。再一尋恩,又觸起思緒,腦中深深的映出一個人影,不覺癡然立起,急于要曉得對面書室中的教師,是否是自己所認(rèn)識的人。就著窗簾隙縫向外面看時,恰見三個女郎從書室走出,個個都是玉貌錦衣,富麗非常,都向門外而去,接著便聽門外汽車聲動。式歐料到這三個少女定是余亦舒的家屬,現(xiàn)在出門應(yīng)酬。那教師還在書室未走,恨不得立刻闖進(jìn)書室,去看個明白,才一舉步,忙又停住。暗道:“不妥,莫說室中倘不是我所料及的人,枉自討個沒趣。即使果然是她,想起當(dāng)初的事,我已沒有和她見面的可能。如今卒然對面,有什么可說?豈不更是無趣。再說我離家時,她還同我妹妹一起住著,乍會也來到此間?世上那有這等巧事?這不過是我疑心生暗鬼罷了。”便暗暗自己叫道:“式歐式歐,你現(xiàn)在正是顛沛流離,顧命還來不及,還想這些閑事。怎的滿當(dāng)她是你所想的人,你又能怎樣?趁早歇了心吧。”想到這里。就要轉(zhuǎn)身到榻上假寐一會,但因想到目前處境的危險,又從對面書室中人生出希望。猛一回想,我也不可固執(zh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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