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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剪不斷,理還亂

紅杏出墻記 作者:劉云若


話說白萍所見暈倒的女子,正是自已當初的愛妻芷華。在這卒然相遇的時候,原是不暇思索,想向趕前救護。但見她身旁正跪著個極漂亮的西裝少年,立刻心里一動,便勾起了舊事。自想這少年雖不是仲膺,但看起情形,這個少年也定是芷華的情人,不然形跡何致這等親密,意思何致這等關切。而且女人的不端,只雖在第一次,既有初次,那很容易的有第二次了。她既能負了我而別戀仲膺,豈不能拋了仲鷹再去戀別人?只這一剎那間的思想,立刻就又逼他撤步抽身,匆匆拉著龍珍走去。

這里那少年倉卒中把芷華扶得坐起,見她依然搖搖欲倒,還在暈中。那穿湖色長袍的女郎也蹲在她身邊,聲聲呼喚芷華姐。那少年抬頭向四外看了看,忙喚那女部道:“淑敏,你去瞧前面空桌上的汽水瓶里,里面可還有冷汽水,快拿來噴一下。”那女郎顧不得答應,忙跑過拿了半瓶汽水來,喝些噙在口里,正待向芷華面上噴去,這時芷華已呻然哼出聲來。淑敏不由得把水全咽進喉里,問那少年道:“式歐,還用噴不?”式歐搖搖頭。

此際芷華已睜開跟,掙扎著扭頭向前面上一看,突然叫道:“呀!他又走了。不行!我今天非得找著他不可!”說著一面手撐土地,忙要站起,一面喘吁吁地道:“我不容易,今天才見著他。他真狠,又走了。”淑敏一面扶持,一面問道:“你說的是誰?”芷華失神落魄指著前面空椅道:“他……我的萍……同一個女人坐著,這一會兒就不見。”淑敏還不大明白。式歐卻已了然,忙道:“我曾看見。才走不大工夫。我去追!”說著便分花拂柳地跑去。

淑敏這里扶芷華坐在椅上,安慰著她。定神回想,憶起方才同芷華式歐走到這里的時節(jié),前面椅上正坐著一雙男女,雖不知是誰,但看后影兒極是漂亮,那神情也很親密。芷華竟自立定了呆看,忽然暈倒。自己正嚇得喊叫,記得有個男人跑來,躬身似乎就要幫著式歐去扶她,不知怎的又回身躲去。忙亂中也沒有留神。到芷華醒時,那一雙男女就都已不見。想起來不由恨自已糊涂得很。芷華病后曾告訴我。她的丈夫林白萍曾因為一件閑事,嘔氣離家,她就趕出來尋找,想他們夫婦感情素日定不很壞。那人倘是她丈夫,怎見自己的妻子倒在地下,都不來扶護,反倒躲了?這真令人不懂?;蛘咭苍S芷華認差了人。

淑敏正這樣想著。那椅上的芷華倏地喘著立起來道:“他一定還沒出這園子,我自己去找。”淑敏忙勸通;“只要沒出這里,式歐一定找得著。你身子這樣弱,方才又受了刺激,先不要動。我替你去。”芷華道:“不成,你不認識。”淑敏道:“怎不認識?那會我已看得明白。”說著指點前面的空椅道:“不是在那里坐著的一男一女么?”芷華聽了這話,突地又變了顏色,低頭自語道:“一男一女,還有一女呢……那是誰呀?他真拋了我了。”說著那眼淚奔涌出來。身子一軟,又跌坐在椅上,手扶著頭嚶嚶啜泣起來。淑敏忙勸她不要哭。在這里教人瞧見不成樣子。正在焦急。式歐已匆匆跑回來。報告說在這個園子里都尋遍了,一直追出園外,也不見兩個男女。淑敏正指著椅上的芷華,急得對他甩手。哪知芷華聽了式歐的話,伸手拭凈了淚痕,癡癡的仰天出了一會神,半晌才是一聲長嘆,接著又向著眼前的空椅慘笑。淑敏見她的神情不好,天色又漸漸黑上來,才要催她一同回家。那芷華略一凝神,瞧見淑敏和式歐在側(cè),便盈盈地立起身道:“咱們回去吧。”淑敏在她耳邊悄悄說道:“芷華姐你也不必難過?,F(xiàn)在既然知道姐夫是在北京,只要耐心尋找,絕不會尋不著。”說著柳眉一寧,那腳下的小蠻靴突然在地上一跳道:“咱們都是呆子,這些日都沒想到,放著北京天津這些新聞報,咱們尋人都忘了登廣告。姐姐,你回去就擬個底子。送到個大報館去登。管保明天姐夫就潑風似的尋來咧。”

芷華苦笑道:“已經(jīng)見著,他還躲去,還想他尋來呢?”淑敏轉(zhuǎn)臉見式歐已先走開十幾步,便又道:“姐夫大約是和你有什么誤會,你只在廣告里懇切地向他解釋一下。難道還有什么解不開的仇?”芷華聽她的話,覺得十分刺心?;舻匕褢K白的臉變成淡紅,便裝著擦眼用手巾把臉遮上。沉了一會,才嘆息道:“妹妹替我想得自是周到了??墒悄阃怂赃呉延钟辛似僚笥涯?。咳。你知道是他的女朋友,還是我的替身?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的心可以冷一冷咧。”淑敏才要說話,芷華已緊緊握住她的手道:“妹妹,你待我真是情至義盡。從今以后求妹妹再多疼我一點,就是請你再不要對我談這件事。我到死也感激你。”說著又落下淚來。

淑敏連忙替她拭干了淚痕,扶著她的玉臂,一面撫慰著,一面慢慢追隨著式歐走出園來。三人坐車回到淑敏家里。

芷華一進門,便推說頭痛,走剄自己寢室去睡。到開晚飯時,淑敏自去喚她。輕輕走進芷華屋里,便聽著極微細的哭聲。知道她傷心已極,便低低喚了兩聲。那芷華聽得呼喚,停住了哭聲。卻裝做睡著。淑敏連呼不應,只可替她蓋上床夾被,自退出來,和式歐一同晚餐。

他兄妹對芷華的事,只知他們夫妻反目,她丈夫負氣拋家。這也是以前芷華吐血病好時所訴說。至于細情,自然毫不明白。今天在中央公園看見那般光景,都十分替芷華委曲。又十分替她可憐。他倆都是富于情感的人,便急得飯也不顧吃。只要代芷華想一個辦法。兄妹計議了半響,到底還要行那廣告政策。費了很大的時間,才合擬出一段極懇切極含糊的啟事稿道:

“萍兄鑒,自哥離家,妹追尋來京,大病幾殆。昨偶遇公園,又相避面。妹惟自思舊菁,不敢謂哥寡情。哥倘垂憐薄命。請一臨存。即不蒙赦宥,妹得一吐私衷,死亦瞑目。芷華”

下面又注上淑敏家的地址。淑敏自作主張,并不告知芷華,就由式歐自行送到報館里去。這里淑敏自去照顧芷華。

到了次日,淑敏老早的起床,等得報紙送來。見那啟事已登在封面重要地位上。自己又念了一遍,覺得詞旨很是懇摯。自想芷華的丈夫若見了這段啟事,倘還忍心不來,那他定然是另有外遇。壞良心拋了芷華。這個人也沒甚人味了。想著便拿著這張報紙。想去告知芷華。好教她暫且寬心,添些希望。及至走近芷華房里,靜悄悄地不聞一些聲息。只當她還在睡著,輕輕的掀起帳子看時,見她身上斜搭著一床薄被側(cè)身向外頭兒歪在枕邊,玉臂曲著掩在額際,還是昨晚睡時光景。淑敏不忍驚她的美睡,便坐在床邊,翻著報紙閑看,等她自己醒來。

這樣坐了好一會,還不見她略有轉(zhuǎn)側(cè)。悶著無聊,便把報紙放下,轉(zhuǎn)臉把芷華掩著面目的手臂慢慢移開,想要看看她的顏色。不想手方挪動,芷華的一張白金紙似的慘淡面孔早已呈入淑敏眼里。淑敏心里立刻又嚇得噗噗亂跳,疑惑她一時心窄,或者竟已出了什么變故。連忙用手向她臉上摸時,覺得尚還溫熱,只鼻尖略有些涼。又低低叫了兩聲,芷華朦朧中還能答應。淑敏略放了些心,重新又把她的臂兒放好,把被角又整了整。這時無意中眼光順著被角瞧到床下,忽見床幃邊的一只痰盂里面紅成一片。忙低頭定神去看,原來竟是少半痰盂的鮮血。驚得淑敏幾乎又叫起來。但怕嚇著芷華,急自忍住。再留神瞧,才看見床幃枕角都微沾血漬。淑敏戰(zhàn)競競地躡足走出。

到前邊找著式歐,很焦急的告訴他芷華又吐了血。式歐正仰在沙發(fā)上看書,聽了淑敏的話,猛然把書一拋,冒冒失失地道:“是……是么……。”淑敏發(fā)急道:“怎么不是!又吐了半盆子呢。”式歐霍地立起,頓足道:“要命、要命,要我的命。”說完又伸手去搔自己的頭發(fā)。把剛才梳得既光且平的分頭,都抓得像一團亂草。淑敏拉著他道:“你鬧什么?看你這擰眉苦臉的怕人相!我才被她嚇了一跳,你又來嚇唬人。你干么這樣?”式歐聽了臉上一紅,忙定了定神,裝著微笑道:“我又怎樣來?不過你鬧得太兇,我正看書看的入神,把我嚇的……”淑敏呸了一口道:“你是個小孩子?還把你嚇掉了魂?”式歐不由她再說下去,便拉她走出道:“別說閑話,快去看病人。”淑敏被他拉得一溜歪斜,跑進芷華房里。式歐沉心靜氣地瞧瞧病象,又聽了脈,便和淑敏出來,到前邊才道:“芷華這是因為昨天又受了刺激,舊病復發(fā)。她上一回身體已病得極弱,這次很是危險。我自已治下去不大有把握,只可請個出名的西醫(yī)來,共同商量著診治。”淑敏這時只有著急,絲毫不得主意,只催著式歐急速料理。式歐立刻出去,請來個同道的朋友,替芷華定了方,吃下去,大家心里才略得安穩(wěn)。

芷華這一病很是惙惙,成天際昏昏沉沉。過了十幾天,血雖止了不吐,但神經(jīng)還不清爽,嘴里總是瞻囈不斷。淑敏朝夕在床前侍奉,始終面無倦色,口無怨言。式歐對于醫(yī)治芷華,十分盡心。料量藥品和食物,更是著意。從芷華病后,淑敏見式歐漸漸面色失潤,目眶深陷,起先還疑他是偶而失眠。后來見他氣色日壞,幾乎要和床上的病人一樣,便問他是否有?。渴綒W只是搖首不認。

芷華病到半個多月以后,確是日見起色。那淑敏卻無意中受了感冒,也自病倒。雖不甚重,卻已沒法看護芷華。只一下就忙壞了式歐,要身兼兩個病人的看護和醫(yī)生。直亂了一個多星期,淑敏的病已好。只要避風在自己屋里調(diào)養(yǎng),不需吃藥。芷華也神智清明,不過尚不能起坐。日常除了女人特別的事,是由一個仆婦服侍,其余一切都要式歐料量。芷華十分過意不去,心里感激不已。悶極時便用鉛筆寫封短信送給淑敏,淑敏也照樣酬答。式歐又當了這不出院門的郵差。

光陰轉(zhuǎn)瞬,一霎眼已到八月中秋。一家里一賓二主,倒有兩個病著,便也沒高興慶這佳節(jié)。這一天晚飯后,式歐自己悶悶的立在院中。看了會初升的圓月,覺得四圍寂寂,遠處的市聲和戲園子的鑼鼓,偶而被微風吹來,也是些凄清意味。月色鋪滿半院,照到身上,像水一般的涼。慢慢的踱了幾步,一俯一仰,都覺出自己的孤寂。突然心里棖觸萬端。不愿再在院里久立,便走進淑敏屋中。見淑敏正歪在床里,拿著一本書看。式歐向她說話,卻只不應。細看時原來她正拿著書盹睡。

式歐自己一笑,又退出來。依舊到院中閑步,無意中走進后院,就聽見芷華在屋里微微作聲。抬頭見她屋里雖然點著燈,但是月光映在窗上,顯得燈光月光全變成黯淡。再走進幾步,才聽出芷華是在曼聲長嘆。式歐聽著,立刻心里發(fā)生一種不可言說的感慨。似乎通身都覺酥麻,就癡立在那里,不能移動。仿佛屋中人身世的悲哀,都波及他的心坎。不知為何?竟自覺酸痛得很。暗想從芷華到自己家來,她也不過只是妹妹的一個女朋友。因為她身體多病,境遇艱辛,所以為著人類的同情,不免對她多加護惜。但是我也不知怎的,無故的對她關懷到那般密切。近來更了不得,竟被她的小影充塞了我心房的全部。我和她非親非故,連朋友關系都由間接而來。除了照例了問候以外,連閑話也不曾多談。這到底是為什么,使我不安到這樣?自己悶悶地對著月光呆想了一會。忽聽得芷華在屋內(nèi)又是很凄厲地一聲長嘆,式歐只聽得心里像刀剜一樣。斗然靈機一動,不由得舉手仰天道:“呀,我的上天,這分明是我對她發(fā)生愛情了。”細想從見面后,她病倒的第一天,我就糊里糊涂的也沒知會自己,就投入了情網(wǎng)。所有的為她盡力,替她關懷,直把自己驅(qū)使得像個奴隸,盡心得像個忠臣。這都是冥冥中被情字所支配。以前只是懵然莫明其妙,如今恍然大悟。立刻心里又忐忑起來,自想芷華原是有夫之婦,因為環(huán)境所迫,才住到我們家里,我竟乘人之危,趁著這個機會,跟她用情,這是多么大的罪惡。而且對自己的良心也十分有虧。再回想起來,在她第一次病的時節(jié),我似乎已發(fā)覺自己已發(fā)生愛的萌芽,就想急忙躲避。不料后來她病好后,為著妹妹的凡事離不開我,所以又無意中和她常見面。到現(xiàn)在居然還是自己拴成套兒套住了自己。這不是自尋苦惱?日后還是勉力抑制,躲開了她吧。想著自以為這院中也不可久立,便要向外走去。但轉(zhuǎn)眼瞧瞧芷華住的屋門,似乎告訴自己里面有個帶病的傷心人正苦在里面。再一轉(zhuǎn)想抑制在心不在形跡,我又何必這樣自己信不起自己?而且此際中秋月圓,她病中獨處。不知要怎樣傷感,我就是以醫(yī)生和看護的資格,也該去安慰安慰她。反正我只要拿穩(wěn)心情,自加檢點好了。

只這一轉(zhuǎn)念間。便輕輕踱進芷華屋里,先隔著窗戶叫了聲:“芷華小姐。”那芷華在屋里應道:“式歐大哥么?請屋里坐。”式歐便輕輕走入,掀簾進到屋里。鼻中先聞到一股藥香,暗嘆芷華也病得久了。這時見芷華正擁著夾被,斜倚床欄閻坐。上身只穿一件銀灰橡皮呢小襖。那新來病起的清瘦臉兒,后襯素帳,前映燈光,真顯得一清如水。見了式歐,微笑著讓坐。那眼圈兒微暈嬌紅,像是方才曾落過痛淚。式歐剛離開月色凄清的院落,又進了這幾榻蕭然的病房。瞧見這病后秋花的俏人,心里覺出有無窮蕭寥之感,塞滿了中心。明明是為安慰芷華麗來,不想坐在那里,倒呆呆的半晌說不出話。

芷華也正因方才哭過,不愿被人瞧見臉上的淚痕,忙輕輕移身背著燈光而坐。所以沒留意式歐的神色。沉了一會,還是芷華先開口問候淑敏的病狀。式歐呆呆的謝了一句,又問候了芷華。兩個人原來在這一天里已見過幾次面,不想此際倒弄成尋常酬酢。幾句話說完,又相對默然起來。

式歐見芷華那種可憐樣子,明知她心里蘊著無窮心事。但是人家不對自己訴說衷懷,自已便想安慰她,又何從說起。正在局促之際,忽然抬頭見窗上月影,心里一動,便向芷華道:“今天對不起得很,中秋佳節(jié),因為您病著,也沒預備些應景的東西。好教您受委曲。”芷華湊然笑道:“在病中不給我東西吃,正該感激您的關照。怎說是委曲?咳!我這兩次大病,要不是遇見賢兄妹,只怕我久已死了。我現(xiàn)在連感激的話都沒法說。”式歐忙接口道:“您何必又談到這個?這些話您哪一天不說幾遍,我聽幫聽煩了。”說著自覺有些莽撞,不由得急紅了臉,低了頭偷看芷華。見她似乎毫不介意。芷華原來知道式歐向來對自己是一片熱誠,感激還感激不過來,更不會介意到這些小節(jié)。不過瞧見式歐紅了臉,自己倒不好意思,又苦于無話可說,便也看著窗上的月影道。難得今天遇見中秋,可憐我連月色也摸不著看。說著微笑向式歐道:“候大醫(yī)士的示下,我可以到院里去站一會么?”式歐搖頭道:“今年中秋的月色,請您暫且辜負一次吧。您身體還沒復原,今天外面又有風,萬不能出去。”說完又自覺不放心,再諄囑道:“無論如何,萬不能出屋子。您要是偷著出去……”芷華不等他說完,便自笑道:“我偷著出去,真是個小孩子呢。”忽又轉(zhuǎn)念一想,凄然嘆道:“這又要教大哥掛心,真是薄命不祥,徒為人累。”說著眼圈又一紅。

式歐看著心里十分愴惻,才要說話,正在這時節(jié),屋里的電燈突然熄滅,立覺眼前一陣黑暗。略泛泛跟,那窗上的月色便亮了起來。略遲一會,滿屋都生了虛白。墻壁帳幃又都原是白色,就映得光影四澈。式歐叫道:“這該死的電燈,又出了這病。等我去喚人來收拾。”芷華猛然把手一拍,笑道,“不必。這是老天可憐我瞧不著月亮,誠心給我送進屋里來。這是天湊人愿。我要不知享受,可不太傻了。式歐在方才發(fā)覺自已已和芷華生了情感,所以見了芷華以后,已覺局促不安。此際又恰值電燈無故熄滅,立刻心里亂跳,自想不應再在屋里久坐。最好借著找人收拾電燈為由,躲了出去。但是從屋里方一黑暗,就似乎從芷華身上,發(fā)出一種麻酥的氣體,度到自已身上。中心心醉,著腿腿酥,仿佛竟不忍挪動。又似乎心里有人告訴自已,就是同居暗室,難道還怕有什么虧心?要是急忙躲出,倒像自己心術不正。只是想只管這樣想,胸中總不免忐忑,身體不由動了一動,就聽芷華叫道:“大哥,你別走。我怕。”式歐聽到這一聲更不能動了,便道:“小姐別怕,我不走。”因又轉(zhuǎn)想到女人的心情的善變,方才正得意著燈滅可以賞月,這一會兒又怕起來只可陪她再枯坐了一會。在這萬靜中,只覺芷華身上的人氣,像電流般的只管向自己身上撲來。因為眼前的境界由光明變成黑暗,那心境不由得也隨著交了,只覺心里慌虛虛的不得著落,突然間似乎有一般情熱充滿中心,跟著又一股寒氣,從尻骨直涼到脖頸上來,倏時直仿佛酒后冒寒,心里只管熱得發(fā)燙,身上卻冷得微微作顫。好容易凝神靜氣的,自己咬牙抑制了一會,心君才得安穩(wěn)。脊背上卻已出了許多涼汗。式歐還不蹺得這是情感發(fā)動最劇烈時所發(fā)現(xiàn)的狀態(tài),倒疑惑自己是有了什么病。又覺得屋內(nèi)空氣特別緊張,似乎壓迫得呼吸都受了阻窒。想要暫且出屋去吸收兩口空氣,才要欠身,立刻就感覺到通身都松軟了。正在心里暈暈悠悠,五官百體的機能一齊都在停滯之際,猛然聽得床欄戛然一聲,式歐仿佛從迷夢中驚醒,抬頭向?qū)γ嬉豢矗灰娫鹿獯┻^窗紙和窗欞,映到對面床帳之間,把半個屋子都界成一個個自地黑道的方格圖案(因為這屋子是舊式方欞窗戶),把芷華也映得像個縞袂仙人,在這一片寒光里,微微搖動,顯得迷離倘恍,不可逼視。那一顆頭兒,恰界在一個月光照成的方格中間,好似仙人頂上發(fā)出的圓光。雖然不圓而方,但是隱約中更露出無窮的靜穆和恬美。她的黑而有光的星眼,正在月影中晶瑩著流動。式歐眼里竟似乎見著一幅偉大的仙容藹然向著自己,把自己比得渺小得像個童稚。而且從這個仙人身旁的黑影里,發(fā)出許多富于吸力的情熱的氣體,噴到自己身上,立刻將自已包裹住。那一種偉大的力量,似乎就要把自己吸到她的腳下,然后再把自己消滅在她鞋底下的泥土之中。這時節(jié)。式歐無形中直如被一種神力所驅(qū)使,通身只有抖顫,神經(jīng)全部麻木。已不知對面坐的是誰,自己身在何處?身體和神智都作勢向前傾著,眼看在一剎那問,就要無意識地直接撲到月光影里,而間接就撲進芷華懷中,以致在他這腦部虛構(gòu)而成的仙境中,糊里糊涂地造成他日后受良心譴責的罪孽。幸而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芷華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似嘆息非嘆息地喘了一口長氣。只這微細的聲音,已在萬靜中像霹靂似的把式歐的迷惘心靈,驚得頓而清醒。才伸伸腰脊,跟著也吐出一口大氣。立覺通體大汗,把貼身衣服都沾濕了。心里既然清明,不由得把方才的事都像夢醒后把夢重溫一遍。直類乎夜走山路,突然電光一閃,才見眼前就是萬丈懸崖,差一步?jīng)]有失足。這種懼怕競使他顫栗得椅子都振動有聲。

再抬頭看芷華時,不想在她被月色映著的素面上,競而添了兩串珍珠,從星眼里直垂下來,在白影里皎然作光,分明是又在垂淚。式歐見了這般光景,腦中重又一昏。本來他方才已忘了這是在人境中,而覺著是別在一個仙界。此際瞧見她的淚痕,心境倏然一變,似乎芷華漸漸縮小,而自己卻漸漸龐大。又似乎在一個無人的世界,只有芷華一個無助的弱女,正在陰天的海邊上痛哭。自己卻正從別一個星球上墜落下來,兩個世界上僅有的兩個人,相遇在一個亙古無人的世界上。這個無人的世界上,就是這個小小的屋子,真再不能忍心瞧著這個弱女悲苦,而不加以安慰。式歐這時心境雖變,但是情熱的燃燒,卻比前次更加狂熾。因為前次是神的思想,此次改為人的情愫。前次愛的原素里敬的成分多,此次愛的原素里卻充滿了憐的成分。所以益發(fā)不可遏制。他依然通身顫栗著。幾次要開口說話,但是嘴唇和牙齒都振動得不受命令。最后好容易才期期艾艾地掙出話來,道:“妹……不……你……哭什么……不……哭……”這種奇怪的聲口。

對方的人聽了,原該深為詫異,但是芷華不知怎的,好象沒有聽見,把臉一歪,手扶著床欄,又把頭兒搭在玉臂彎成的架上。式歐立刻在月影中遺失了芷華的臉,腦里轟然一聲,昏迷得竟忘了一切。只覺得她很捷疾的抓了自己的靈魂,向暗地里躲去,自己只有立起直追,此刻竟不知受了什么驅(qū)使,竟站起身來,兩步就走到芷華跟前,毫不猶疑的摸著她的手,及至她的手上肌肉觸到式歐手里,立刻就有一股電氣,經(jīng)過他的臂肩,直刺進他的心里。使他心里的情熱,更熾烈到最高度。愛力驅(qū)逐走了羞恥恐怕的觀念,消滅了名譽道德的顧慮,通身只有象將死的人顫栗著。想要開口說話,似乎唇舌都已不受指揮。但已感覺到芷華的身體也正在抖顫。這樣過了約有十秒鐘后,芷華才用很喘急的顫聲道:“大哥……你……你是怎……”說著式歐覺得她的玉腕似乎微動了幾動。雖然沒有氣力,但知道是要推開自己。

他這時似見恍惚中在黑暗里落下一張罪惡的大網(wǎng),將自己包裹在內(nèi),又覺得腳下所踏的地,仿佛軟得象棉花一樣,而且象要陷落下去。式歐腿腳一陣發(fā)軟,不由自主的順著床沿就跪倒在芷華膝下頭兒恰歪在芷華膝蓋之間。那一張嘴也象夢囈似的,刺刺的說起類乎譫語的話來,把初見芷華便生愛慕,直到相處數(shù)月蘊情不發(fā)的苦惱。以及今天所感覺的情境,跟自己屢次強制的經(jīng)過,都象大水開閘似的說了個痛快。末后又且喘且說地道:“我明知對于小姐沒有用情的可能,跟小姐用情是很大的罪惡??墒乾F(xiàn)在我已自己管不住自己??龋∥业芄艿米?hellip;…當初在您二次吐血時候,我就有二十幾天沒有合眼睡覺,我想替你病,替你死??蓱z只有自己知道,那時就知道要有今天。想躲了您,省得有今天。誰知躲不了,到底還是有今天。小姐……妹妹……我該死,我不是人!啊呀天知道,這事不怨我……”

芷華在燈光被滅以后,已經(jīng)發(fā)生和式歐同等的感覺,但是她所感覺的還是偏于悲慨個人的身世。仿佛這樣大的世界,只有自己踽踽獨行,在黑暗里望著月光,更覺芳心無主,此身無著,所以心里只覺虛飄飄的,再想到當初和白萍同居時的甜蜜光陰,當這涼月滿窗,正好互相偎倚。如今以一個弱女,臥病他鄉(xiāng),受盡了凄涼。怨得上誰?還不是自作自受。想著竟神游別境,不自知的落下淚來,倒似乎忘了屋里還有個式歐。及至思回神聚,瞧見了黑影中的式歐,不禁又暗自感念。覺得式歐這人,向來對自己溫存體貼,很有象白萍處。白萍待我好,他原是我丈夫。沒甚說得。式歐對我這樣,我有什么方法答報??墒侨思矣譃榈氖鞘裁??想到這里,不由得引起了普通女人共有的疑心,立刻想到式歐處處待自己關切,正是處處對自己用情。只顧這個念頭一起,便也覺得從對面式歐身上,發(fā)出一種不可言說的熱氣,向自己陣陣撲來。芷華身上立覺酥軟,心里也跟著亂跳,不敢再和式歐相對。便側(cè)身伏在床欄上,暗恨自己在燈滅時留住式歐的錯誤。此刻又沒法開口攆他走,正在這時,似聞式歐所坐的椅子振動有聲,怕他要向自己挨來。幾乎就要站起逃避,但自覺向著式歇的半個身體仿佛已一軟如泥,動彈不得。那心里的跳躍,卻引起全身的抖顫。不想在這難過的時光,猛覺著自己的手已入了式歐把握之中。心里雖覺不出是驚是怒,是悲是喜,只覺被神經(jīng)刺激得幾乎暈去。到稍一凝神,只急出了一句話,想鮪回自己的手,不知怎的竟是毫無力氣。接著又聽他語無倫次說出許多情話,句句都教人聽著刻心鏤骨,蕩氣回腸,直逼得自己都不能運用思想,更不能思索對他如何應付。突而轉(zhuǎn)了個念頭,咬著牙禱告上天,教自己在這時死去,好躲開眼前的難關。但是死的感覺還未發(fā)現(xiàn),卻先覺到大腿上隔著褲子侵進一股濕熱之氣,倏然又變成冰涼。這樣又有好幾次,忽而明白他是伏在自己腿上且哭且說,淚痕都漬透了兩層布,分明是愛我到了極點。一直抑制了許多日,好容易得了機會,就發(fā)泄個盡致。這個人真癡得可憐。我也害苦他了。只顧這憐恤之念一動,那另一只手竟不知不覺的撫在式歐頭上,似乎覺得他的頭發(fā)也在跳躍,連帶著使自己手臂都振得有些酥麻。

芷華眼前的月色都已消失,也似全身墜入黑暗之中。直忘了現(xiàn)在所處的地方是什么所在,面前所跪的是什么人,只覺得有個溫軟而有力的大手,抱了自己,直向黑暗的深淵中沉沒下去?;璩脸敛恢@一落有幾千丈,仿佛一個人從高樓墜下,在將落未落之際,神智完全麻木,更沒法預料落地后的死活。式歐正伏在她膝上哭訴,猛然觸覺發(fā)際有了她的滾燙而顫動韻手,立刻似有一股熱氣從頭上直貫到心窩,與胸部的熱血相激,竟反而生出一陣不可言說的冷意,不自禁打了個冷顫。心里倏而清明,自己暗道:“完了,完了。這個絕大的罪惡,已經(jīng)得了她的同意,眼看就要造成。又很快的想到方才自己的行動,完全由于不能自制。雖然向著那罪惡途上走去,還有一線補救的希望,就是盼她在中途給自己一個打擊,尚能使這罪惡無形消滅。如今她居然伸手來拉著我,同向這條路徑走去,罪惡定然不可避免。這個緊要時節(jié),我要懸崖勒馬,我要逃。想著幾乎就要掙扎著立起,奔逃出去,但是才想動彈,可憐竟覺不出自己的腳是在哪里,自己和她中間的空氣,似乎都變了很粘的液體,把兩個身體膠附得不能稍離。在這時節(jié)。又覺著她的腿上肌肉,竟象隔著褲子軟貼到自己臂上,鼻里再聞著一種向來未曾領略的女人身上清膩之氣。使他心智重又迷亂,自然的又轉(zhuǎn)想到這個向來可望不可即的天仙美人,今日居然得了親近的機會,很痛快的訴說了久郁難吐的衷愫。只這一點,便立刻死了也不冤枉,何況又蒙她不加拒絕,竟自垂憐。想不到在不敢希望之中得了希望,而且天下最可得意的事,無過于能得自己所愛的人的真愛。我輕易得了這種艷福,怎可再輕易的放棄。不去浹骨淪肌的著實享受,只得今天能享受一日,明天便死了也罷。”想到這里他的思想即時縮小了范圍,而把意志專注到兒女之愛,顫顫地把一只手伸到芷華背后,虛攏著她的細腰,頭幾向她懷中一撲,喃喃地說道,“姐姐,芷華姐,我不管應該不應該,我要姐姐。你不給我,我就死。今天給我,明天我死,我愿意。姐姐,我的上天!你知道我。”說著一顆頭兒只向芷華身上揉搓,芷華這對只覺式歐似已變成了可憐的小動物,正哀哀向自己乞求他所需要的物件,但是一霎眼又變成偉大的美男子,要把可憐的自己擁入他懷抱中。再加被他的情熱蒸得五內(nèi)皆溫,那柔脆的心也震躍得不能忍受,在月色朦朧中,看著式歐的可憐樣子,自知除了自己立刻死去以外,再不能和他支持下去。真想把他拉到自己懷中,只是手兒無力動作,又想開口告訴他自已已……那口兒卻沒有張開的氣力。心里一急,忽想要把身兒溜下床去,就倒在式歐身旁,兩眼一閉,以后的事任憑他如何,以求脫去心中忐忑的苦。

這時芷華身上雖一些氣力都沒有了,不過向下溜去還容易做到。正把腰兒一軟,身體趁勢下傾之際。突然似見眼前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影,恍惚見一個是白萍,一個是仲膺。不覺又心肝翻動,再細看時,面前跪著的還是那可憐的式歐。芷華再靠緊了床欄,重自坐穩(wěn)。心里只是象麻般地擾亂。忽一轉(zhuǎn)想,自己當初戀愛仲膺,已失了一重人格。怎能一誤再誤,若是一有男人來求愛,自己就不能堅忍拒絕,簡直是蕩婦了。她一想到蕩婦二字,臉上烘熱得發(fā)燒。不由得把牙一咬,通身也生了氣力,便想將式歐推開,然后向他正言勸告。不想才自拿定主意,那式歐的凄切聲音,又沖入她的耳里。式歐又接著顫聲道:“我這是第一次懂得愛人,偏巧遇見姐姐。天誠心教我受苦。姐姐,你可別苦我。你苦我,我一定不活。”說著把手向她的腰際一按。芷華聽他這幾句話心又軟了。再被他按得腰兒一彎,粉頰竟自偎到他的額角上,口里不知不覺的嬌呻了一聲,似乎含糊地說出了兩個字,式歐也沒聽清,就仰起臉來,對著芷華道:“我對姐姐還敢有什么邪念,現(xiàn)在只問姐姐一句,你真愛我不?你只說出一個字,就是從此再不理我,也夠我半世的思量。”芷華聽著他這種可憐的話,字字都軟軟的刺進心里,又變成一條條的尖刀,在心扉上刻成許多深痕。只覺心里疼得發(fā)酸,那眼淚不自禁地涌出,行行的墜向式歐的頭際。臉兒又向下一湊,兩個唇兒已相距不到兩寸,就要接觸,式歐此際已真?zhèn)€的銷盡了柔魂,全身似已被愛的濃霧籠罩。自己由主動的變成被動,只有瞑目承受這種甜蜜的滋味。芷華卻已把向來女子深閟難發(fā)的情感,都不自制的發(fā)泄出來,忘了過去,忘了將來,忘了人,忘了已,只感覺眼前的情景,就是自己的歸宿。也不知從哪里生出的氣力,緊抱了式歐的頭兒,聲帶也干燥地顫動,那一個愛字只要從喉里發(fā)出聲來。式歐也把臉微微揚起,只等她說出一句話,就向她撲上去。正在這時,不想屋里的電燈倏然大亮,兩個人都吃了一驚,全被光照得閉了閉眼。等再瞧開時,只覺燈光竟特別的亮,把眼前旖旄的風光,都照成可羞的景況。芷華忽地把手一松,二人互相看了看,都似醒了一場大夢。心智一清,立刻知道遠處在這個有人的世界。同時的心里一震,全感到方才黑暗里所干的是罪惡。再互看看時,一個屈身就抱,一個長跪相偎。這般態(tài)度,好象完全是一種丑態(tài)。又全勾起了愧悔,兩個全紅了臉。芷華很快的又想起白萍仲膺,更想到式歐的妹妹淑敏,不由得胸中象吃了蒼蠅似的骯臟,恨不得尋個地縫鉆下去,便閉著眼不敢再看燈的光明。只把手向式歐擺了一擺,就往后一倒,歪到床上,又往左一滾把頭兒藏到被角之中。

式歐見她這樣,從羞愧中又添上一層沒趣,就掩著臉兒伏在床沿上,仿佛已竟暈去。沉了好大工夫,再抬起頭來。見芷華還自伏在原處,自己再沒膽量和她說話,只可對她的后影兒呆看。見她那樣瘦怯的腰身,方才曾經(jīng)自己的擁抱,竟在轉(zhuǎn)瞬間改變了情形,又變成可望不可即。不覺這萬種思量又引起了愛心,自想錯誤已是錯誤,即使今天犯了罪惡,明天就受良心和法律的制裁,因而喪失了性命,那還是明天的事。今天能有幾點鐘的工夫,和這幾月來橫在心坎上的人兒,略為親近一下。那么她只有一句話對我表示愛憐呢,也算償了我這些日相思的苦。以后的事,暫時先不想罷。想到這里,便又厚著臉皮,輕輕站起,慢慢地湊過去。手兒顫顫地剛要拉芷華的衣襟,口里才叫出姐姐兩個字,不想那芷華竟霍然一翻身,很快的坐起,面色慘自得怕人。鼻尖和眼圈卻紅紅的,那黑而長的睫毛上,都掛滿著淚珠。用那淚眼向式歐看了看,又嬌怯怯地跳下床,扶著床沿,低垂了粉頸,向式歐竟軟軟地跪倒。式歐這一驚非同小可,絕想不到她會這樣,此時真慌了手腳,不知怎樣才是。搔搔頭發(fā),甩著手腕,都忘了該先扶她起來。末后才扎撒著兩只手道:“姐姐,小姐,你是怎了?起,起,別鬧。”

芷華忽然合掌向他膜拜,酸著鼻子且哭且說道:“式歐弟弟,你的心我明白。我感激你,我為你死也補報不了你??墒?hellip;…可是……我不能愛你呀!天知道,我不是有品行的人??墒?hellip;…天呀……這教我怎么說。”說著一陣心焦,竟嚶地哭出聲來。式歐見她這樣,急得干瞪著眼,更無暇去尋味她言中之意。只彎著腰央告道:“姐姐,你別哭。是我害你傷心,你打我,罵我,你說為什么?為什么。”芷華強忍住哭,望著他道:“不是你惹我,也是你惹我呀……小弟弟你這樣的人,這樣愛我,我有什么法子拒絕你??墒俏艺娌荒軔勰恪R膊辉S愛你。”式歐聽著心里一陣明白。忙接口道:“姐姐,這怨我。你是嫁過人的,我不該跟你求愛。因為我胡鬧,所以惹你生氣。我知道錯,我改,你再別哭。”芷華聽他這幾句話,更覺動心。忍不住便抓住他的手道:“不是,不是。這不怨你,你沒有錯。只怨我不好,到處害人。咱們別說這個了。先說現(xiàn)在的情形,只許你愛我,不許我愛你。我要愛你我就不是人了。”式歐聽著好生難過,才曉得自己鬧了半天,竟是引誘有夫之婦。如今惹人家說出這種話來,不覺十分愧悔,恨不得打自己一頓。但是口里再說不出話,只落得嘴兒一張,竟陪她哭起來。芷華又哀哀地接著道:“我也并非不愛你,你也該明白,我是不能愛。可是你跟我這樣粘纏,我怎能逃了你呀??蓱z我現(xiàn)在已不能自主。怎樣全在你了。你真就忍心害我么?小弟弟,你饒了我吧。”說著粉頸一低,一個頭竟叩在式歐的腳下,式歐嚇得幾乎跳起來,通身抖戰(zhàn)地握住她的肩頭,急喘著道:“姐姐別這樣。你說,教我怎么辦?我準依你。姐姐,說。”芷華拉過他的手來在唇邊吻了一吻,便放了手,指著門道:“你躲開我就是饒了我。”式歐慘著聲音應了一聲,猛然一轉(zhuǎn)身,就跳向門首,兩步就跳出屋去。耳里還聽得芷華哀聲說道:“式歐你原諒我,不是我狠心,可憐我再禁不住你在我面前……”式歐聽了心中又一顫動,方想回頭,便咬咬牙頓頓腳,一直的跑出去了。

芷華見式歐毅然走去,立刻明白這個可憐的少年,從自己這里帶去了無限的傷心,從此要淪入苦惱之境。心里一軟,幾乎要喚他回來。自己又狠著心把氣一沉,閉緊了日,又想掙上床去,但是身上沒一些氣力,腰兒一挫,就睡在地上。接著心里麻亂得不可開交,連運用思想的能力也沒有了,就似睡非睡地昏沉過去。這樣不知有多大工夫,才緩緩蘇醒,張眼時,見電燈又已熄了。月影已移過半個窗戶,但是照得屋里還清虛虛的亮。芷華只覺得身上象做過什么勞累事似的,十分疲乏。又冷得發(fā)顫,忙掙扎著坐起。摸著床沿,喘吁吁地爬到床上。扯過床被子蓋了,半躺半坐的歇了一會。神思還是昏迷迷的。忽然一陣眼暈,似見床前還跪著個黑影,立刻腦里又觸起前事,疑惑式歐尚還未走。心里一慌,幾乎要向那黑影撲去。及至定睛看時,哪里有人,原來是院中老樹被月影推到窗上。又映進屋里,一片黑忽忽的。竟瞧差了。芷華一陣慘傷,把方才的情景又都勾起來。但是心里十分驚懼,想著似經(jīng)過一場大難,從萬險里逃出。不覺毛發(fā)悚然,但再想到式歐,又覺有一團熾火在胸中翻滾,燙得心肝灼痛。想到白萍和仲膺,便又是羞愧,又是悲慟。這時她的心緒,七情中除了喜字以外,都在這一剎那間嘗遍。真難過得無可言喻。便暗暗地禱告上天,教我暫時腦筋麻木,不想這些事吧。哪知道拚命強忍不想,但過個十分半刻,不知怎的又兜上心來。那許多情景,重又羅列在眼底心頭,一幕幕的映現(xiàn)。芷華的心境又隨著這些情景轉(zhuǎn)移,呆想了一會。忽然微嘆道:“這真是待飏下教人怎飏了。”說完又自己恨道:“我怎又說起這個?看起來還是自己誠心墜入魔障,再這樣想,連自己也救不了自己了。”想著便尋思起一個妙法,輕輕睡倒,用牙緊咬著唇兒,到十分疼痛時,心里只想著疼痛,便不再生雜念。這個方法居然靈驗,如此刻苦了半個時辰,竟自安穩(wěn)地睡去。

到次日醒來時,天已正午。見那常日伺候自己的仆婦吳媽,正在地下擦抹桌案。芷華大睡初覺,迷惘惘又想起昨宵情事。心里十分不放心式歐。這時也沒加思索,就沖口問道:“你們少爺呢?”這話才說出一半兒來,神智忽而清醒。自知問得不該,忙把后半句咽住。那吳媽已聽得芷華在床上作聲,卻沒聽清楚,就回頭問道:“小姐醒了,您說什么?”芷華倉卒中沒話可說,只對她笑了一笑,才尋思著改口道:“你們小姐今天好些么?起床了么?”那吳媽面色一變,搔著頭道:“我們小姐……哭呢。”芷華一驚,便坐起來道:“怎么,為什么哭?”吳媽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今天一清早,我們少爺拎了個皮包出門,臨走時交給我一封信,叫留給我們小姐看。方才她醒來我遞給她,看了就哭起來。我問為什么,她也不說。”芷華只聽到這里,已轟的一聲,頂上走了真魂。那吳媽還接著道:“可惜小姐不能出屋,不然您還可以勸勸。我們拙嘴笨腮的……”說到這里,只見芷華呀了一聲,頹然倒下。面容改變,兩眼直瞪,挺著脖子喘氣。吳媽驚訝道:“小姐你又怎了?”芷華一語不發(fā),只指著門叫她出去。吳媽還要說話,芷華已擰了蛾眉,臉色十分慘厲。吳媽不敢停留,便依言走去。

芷華等她走了。自己方凝神細想,式歐一定是走了。這分明是我逼走了他,莫非昨天我說的“你躲開我就是饒了我”那句話,他錯會了意,因而真躲了我?但是式歐那樣對我,絕不會負氣的。必是他自知到底放我不下,倘還在一處相處,一則他這單相思沒法害,二則他也沒把握不再纏我。那時一忍耐不住,怕又要蹈昨夜的覆轍。因此他便帶著悲苦,忍著相思,飄然拋了家庭,潔身遠引。犧牲了他個人的幸福,不過只為顧全我。他這孩子真可憐了。可是我在人家里寄居,多有搔擾,已自心下不安。如今又把主人擠走,教人家骨肉分離。淑敏的父母遠客他鄉(xiāng),僅有這一個胞兄互相依倚。式歐走了,教她一個小姐家如何支持門戶?這禍事完全起在我身上,我還有什么臉見淑敏?想著真覺無地自容,柔腸欲斷。又后悔昨夜自己對式歐的情形,以前自己已支持不住,都要投到他懷里了。忽然又變了心腸,只顧我叩頭求告的胡鬧,知道人家孩子心里多么難堪?有了這一層形跡,他自然想著再見面時大家沒趣,難怪他躲了我。何況我昨天說的話哪一句都象有針尖呀j想到這里不覺用腳蹬得床欄顫響,咬牙自恨道:“我還自覺著是貞節(jié)烈女呢,干什么跟人家這樣抗硬?昨夜就是……咳,還算玷污了我的清白?如今擠出事來了,我瞧我怎么辦?”芷華一陣焦急,通身香汗淫淫,便推開被子,再坐起來。想哭也哭不出。再轉(zhuǎn)念暗恨式歐,你那樣愛我,便是我忍心拒絕了你,也不該給我這樣大的懲罰。只顧你為我而走,我該為你怎樣呢?又不由暗暗禱告:“神佛有靈,催送式歐回來,我就忍著羞恥,忘了名譽,跟他認了命也罷。我把從前害過的兩個人,只當忘了,可不能再害第三個咧。式歐,你快回來,回來時定能看見你的服服貼貼的芷華姐姐。你想從姐姐身上得到什么,姐姐都許你。你要有氣,哪怕回來先打我一頓呢。打死我也不喊疼,呀!式歐,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該知姐姐已經(jīng)千肯萬肯,伸著手兒只等你回來咧。”她這樣禱告著,竟而神化心移。

忽然簾兒一啟,居然有個人進來。芷華凝神看時,竟還是那個吳媽。她端了漱盂臉盆進來,放在小幾上,說了句小姐洗臉,就要逡巡退出。芷華怔了征神,又喚住她問道:“你們小姐還哭么?”吳媽道:“不哭了,發(fā)呆呢。”芷華低頭凝思一會,才又抬頭道:“你去把你們少爺留下的信要來,我看看。”吳媽應了一聲,才要舉步,芷華又把她叫住道。“不要了,見你們小姐也別說我知道這件事。”吳媽看看芷華,又點點頭,便走出門外。芷華忽然擰著蛾眉,用手向床上一頓道:“我還忍著什么?這樣還不別拗死我!”說著又叫道:“吳媽,吳媽。”那吳媽再走回來。芷華道:“你還是跟小姐把信要來。”吳媽站住不動,只向芷華翻著眼,滿臉現(xiàn)出驚詫之色。芷華催道:“去呀!”吳媽才嘴里咕嚕著走了。沉一會又走來道:“我們小姐說了,信上沒有什么,您不必看了。”芷華聽了更覺猶豫。就著急道:“你去跟小姐說,請她務必給我看。不然我就上她屋里去。”吳媽呦了一聲道。“那可了不得。您病沒好,今天外面又冷??蓜e出去,我去要。”說著又跑走了。這次竟很快的回來,手里拿著一封信交給芷華道:“我們小姐說,請您看了信,別過意。”

芷華把信接了,見只是一張摺疊著的洋紙信箋,把字跡折在里面。先揮手叫吳媽出去,然后對著這張紙兒呆視,似覺里面藏著許多把尖刀。一展開就要飛進心里。不知要叫自己受多么大的痛苦,便手兒顫顫地挨著時候,暫且不敢展動。但又自知挨不過,只可穩(wěn)住了心,自己安慰自己道:“別怕別怕。式歐愛我,哪能叫我過不去,信里的話自然沒甚大不了。就有什么大不了,本來事已至此,我還怕什么?”想著就強壯著膽量,像小孩兒看蛇,又想看又怕看的。費了無限氣力,才把那一幅小箋展開。只見上面用藍墨水寫著行書,道:

敏妹:妹得書時,兄已遠行。吾等骨肉相依,此別良出無奈。蓋兄叢過在身,為避罪而遠游。幸勿念我,吾心折芷華女士,至不能自寧吾心,昨夜犯其妝臺,幾踏無禮。幸芷以正言見規(guī),使吾頓醒迷夢。然此后相見,復有何顏?我若不行,芷或因此遷去吾家。伊病不可以著風,尚有差池,益增吾罪。故自挾羞忍恥而行。歸期難定,至應歸時即歸。此語妹當喻之,勿焦煩也。為我寄語芷華女士,自昨夜事后,吾更愛之。地老天荒,此心不改。惟內(nèi)蘊而不外發(fā),尤當竭吾力以避之。伊人已大鐫深刻于吾心,無須更見。見亦徒增悵惘爾。愿妹與之樂朝夕,且推吾愛以愛其人。上帝知吾,吾愿化為妹也。歐。

芷華一氣看完,只覺這封信給自己在通身血輪里,灌注了無量的熱血,澎漲得不能容納。因而神經(jīng)興奮得似乎要發(fā)起狂來,便直著兩眼坐起。轉(zhuǎn)了個身,又倒在那邊。再坐起來,光著腳下了地,茫然地踱了個圈子,又跳上床。把被子拋在地下,把枕頭抱起,用臉兒親了一下,又丟到床欄外。又覺一顆心在腔里動蕩著發(fā)癢,便用手抓撓胸口。這樣鬧了一會,心智略清,才落下淚來。再展開信看,自己低喚道:“式歐把罪惡自己都擔承起來了,他把個人說得極不堪,把我恭維得像多么玉潔冰清!天呀,他真愛我。后面說的話多可憐,我受不住。老天爺是愛我是害我?怎么教我凈遇見這種人呢。只顧他跟我這樣,我可怎么承受?我……我……我也得對得住他。反正他有個回來,我給他等死等。等得他來,就把他摟在懷里。拿汗巾當做鞭子,狠命的打他一陣。問他你既是愛我,就是胡鬧用強,我還真惱你。”為什么做張做致,給我這些罪受?”說著時心里竟為情感所迷,只想著式歐,恨不他被一陣風吹回來,自己便能立刻向他改個稱呼。但是這樣火燒似情感,又經(jīng)過一些時間,漸漸地冷下去,便想到應該顧忌的一切。自己在床欄上靠了一會,忽地凄然嘆道:“我又不要臉了,害了兩個,還不夠,又想害第三個。把人家逼得跑了,還不該謝天謝地。給我個脫罪的好機會,我還癡迷不悟的等把人害到底處。式歐回來,回來怎樣?我嫁他?我偷他?呸!別不要臉了!”想到這里,只覺方才熱辣辣的、春光,倏然變成冰涼。把手里的信一丟,雙叉著素手,沉吟起來。遲一會又把信拿起來看,看了半晌,忽而微然一笑,念道。“應歸時即歸。應歸時即歸。什么時候是應歸的時?哦哦,這句話容易明白,我走了他就回來咧??雌饋硭弑夭贿h,大約連北京也沒出。我何苦叫人家兄妹分離?我不走他定不能回來。我快走吧,而且不走也沒大意思。”想著把手一拍,定了主意,拋下式歐的事不再思索,倒覺松了心,也長了精神。就下地洗漱了,自己掀開了床幃,見來時所帶的小皮包,已被塵土封滿。就拿出拂拭干凈,又從里面拿出一疊鈔票,就關好放在原處。

等吃過午飯,芷華知道這宅里有兩個仆婦,就先支那一個到很遠的地方買脂粉。沉一刻又遣吳媽到大街藥房去購頭疼藥。她們?nèi)ズ螅兄皇O萝迫A和淑敏二人。芷華便也寫了一封辭別信,和鈔票同放在桌上,穿好衣服,戴了帽子,只拎小皮包,慢慢地溜出宅去,不辭而別。

至于她玉質(zhì)單寒,帶病獨行,是否要受磨折?以至投奔何處?遭逢何事?都留待后文慢表。

如今且說白萍那日在公園倉卒遇見故妻,狠著心腸,拉了龍珍跑出,一口氣跑出園外。龍珍見他舉止失常,才要開口向他詢問究竟,白萍只直著眼向他擺擺手,就招呼了兩輛車子,自己先跳上去,指揮車夫快走。龍珍沒奈何,只得上車跟隨。哪知白萍只催著車夫向歸家的途中走去,龍珍芳心乍展,游興未闌,還期望著夜里的俊侶清游,自然不愿回去。急得在車上低喚白萍,白萍只做沒聽見。車子偏又走得快,龍珍越不愿意回家,卻在不大的功夫里便已家門在望。白萍付了車錢,匆匆的便向里院走。龍珍只可緊跟著,不想白萍走進他自己臥室門首,竟隨手把門關了,把個龍珍隔在門外。龍珍推門推不開,氣得哭了。又不知白萍何以忽然變了態(tài)度?還疑惑自己得罪了他,就忍著氣隔窗問道:“哥哥,你怎么不痛快?”問了兩聲,不見答應,心里更沒了主意?;仡^看看見院里無人。就小聲喚道:“哥哥,是跟我生氣么?我沒惹你??!喂喂!你開門!放我進去。我有錯處,你擔待我個小,誰讓我是妹妹呢?好哥哥!開門開門。”說完了里面還不做聲。半晌才聽白萍嘆息道:“咳!我不是生氣,你別纏我,容我清靜一會。”龍珍著急道:“你無故地鬧玄虛,叫人不放心。到底為什么?告訴我。”白萍在里面也著急道:“你怎這樣不體貼人!誰心里都有些心事,難道不許自己想想?暫時饒我,小姐你先請便。”龍珍聽他的話里帶著譏諷,覺著自己一片好心,倒惹出他這些不中聽的話,心里好生難過,不由得也嘔氣道:“你就是想事,我進去礙什么緊?你就這樣見外?好!不叫我進去,我就在這兒伺候著,等你大老爺開恩。”白萍本來已意亂如麻,一時把舊仇新恨,都勾上了心頭。進屋就倒在床上,要自己痛哭一陣。但是龍珍只在外面纏擾,更添了一層煩惱,及至聽到最末幾句話,知道她生了氣。自想她生氣也好,愿意在外面站著就站著,且不管她,先自凝神癡想方才遇見芷華的情景。她昏倒時,那一張淡白梨花面,似乎比當初消瘦許多,難道她是為我消瘦了么?想到數(shù)年廝守的恩情,我怎該忍心拋了她?在公園又怎該見危不救?我太薄幸了!想來只追悔著當時走得太快。虧我真能舍得!就恨不能再跑到公園,跪在她面前請罪。但再一轉(zhuǎn)想,又自恨道:“我別負心女子癡心漢了,她先有了仲膺,如今又伴了個漂亮少年,能剩下那一條腸子想著我?她這樣濫,我還裝哪門子情癡呢?看起來女人太俊了終難妥當。還是像龍珍這樣丑的……”他想到龍珍,才又憶到她還在窗外站著。便從窗孔里向外看時,只見龍珍還在窗前低頭呆立,卻不住的用小手巾擦眼。白萍暗自可憐她,像那樣驕橫的人,竟能受我這樣冷待,不敢出一句怨言,也真虧她挨忍了。正想著,忽見龍珍仰了仰頭,竟悄悄的向前院走去。白萍暗笑,她可忍不住氣了,本來誰有這樣耐性,被人關在門外,還挨著不走?走由她走吧!我且追懷舊事,領略些傷心滋味。便翻身向內(nèi),合著眼再憶起芷華。想到那日撞破奸情,離別傷心之夜,自悲自怨。眼淚不由己地涌出。恨不得把歷來心頭所積的哀苦,進在一場痛哭中盡情發(fā)泄。但又顧忌著不敢放聲。

正在抽噎之際,忽聽玻璃窗有彈指聲音,回過頭去見龍珍右手端著一個餅干盒,上面放著一只咖啡杯子,里面騰騰冒著熱氣。含笑向屋里道:“你不開門,也該吃些東西。飯還得一會兒熟呢,你先吃些咖啡餅干。好哥哥!別生氣,我不進去,這東西挖開窗紙你伸手來接進去。”說著就劃破窗紙,要把食物送入。白萍見她面上仍是藹然相對,毫無怨色,又對自己這樣溫存,竟像慈母對愛子似的體貼。心下一陣感動。又加著方才經(jīng)過極度傷心,倏然又受了這意外恩寵,不由得心境驟為一變,竟呆呆不動。只對著窗外癡視,龍珍隔玻璃窗見他這樣,又含笑催道:“你可接過去呀!一會兒咖啡涼了,喝了又胸口疼。”白萍此際覺到這種有力的感動,再也不能禁受,忙一轱轆坐起。自己嘟念道:“我蠢我蠢!怎竟想不開!她不愛我,世界上還有真愛我的呢。龍珍呀,我險些辜負了你。”說著就又揚頭大聲道。“你等等,我開門。”便跑去將門開了,龍珍只走近門首,想將食物遞與他,還要退去。早被白萍一把拉住,拖進屋里。龍珍喊道:“你怎了?瞧咖啡潑了一地。”白萍也顧不得,就把她手里東西搶過胡亂一丟,推龍珍坐在床上,自己立在她面前,通身顫動的瞧著她,只覺擁著滿肚子的話要說,又似乎不知該先說哪一句,倒張不開口,反向她怔起來。龍珍見白萍忽然改變了態(tài)度,先還納悶,此際看他突然氣喘得很粗,臉都紅了,筋也暴起,疑惑他是得了什么病,又怕起來。便站起拉住他道:“你怎么了?怎么忽然這樣?”白萍不答言,又推她坐在床上。仍喘著氣瞪目呆立。龍珍不敢再說,只可帶著驚慌也向他看。這樣過了一會,白萍忽然霍地向前一撲,先握住龍珍的手,就跪到她裙幅之下,把頭兒伏在她膝蓋上。龍珍哪里懂這種新式愛的儀式,立刻大驚,忙慌扎著道:“你……你……怎……”白萍已把她攏得緊緊,低著頭發(fā)出聲音道:“我今天明白了,以先我……我太冷淡你。”龍珍還聽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仍自退避著道:“你起來。這是什么樣?你哪會冷待我?我怎沒覺出你冷待?”白萍仰頭道:“我今天才知道,如今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愛我。我現(xiàn)在什么都完了,只剩下一個你。你可不能再拋下我呀。”說著眼淚直涌出來。龍珍本是向白萍求愛不得的人,如今忽見他變成這種狀態(tài),反向自已哀告可憐。雖然猜不著他是何道理,但是心里得意的幾乎要發(fā)狂。便強自矜持著,扶著白萍的肩兒道:“你……你快起來。叫人看見什么樣子?你說的不是傻話么?我還要向你趕著,怎能拋了你?天知道,我把你當命啊!只求你不拋我,我就念佛了。”白萍悲酸道:“可憐我已是孤獨沒人理的人,現(xiàn)在我全覺悟了。既然世上還有你這個人愛我,我只得把身子和心全交付給你。你可也得把心交給我呀。”

這時龍珍已拚命的把白萍拉起來,將他偎在懷內(nèi)道:“小心眼的,你還不放心我?我從見你的頭一天,就把心給了你了。”白萍愴然道:“好。你的心我也知道,咱倆從此就鰾起膀來,一同過下去,誰也不許離開誰。以后還求你對我多耐性些。可憐我一顆心都粉碎了,指著你給修補呢。”龍珍用手巾給他拭淚道:“這話你不要多說么。你的話我雖不全懂,可是意思我明白。你的心已經(jīng)傷透了。要我安慰你,那自然應該。我比你大一歲,你只當我是你姐姐。有什么委屈,只管投到姐姐懷里來訴。姐姐一定哄你,教你高興。再不痛快,你說教我怎樣,我都依你。要是犯脾氣打我一頓,只要你喜歡了,我也愿意。好弟弟,你別哭了。”

白萍聽了她這幾句深憐蜜愛的話,只覺似乎被一股熱氣涌入心坎。想不到她一個沒學問的人,對愛情上竟能如此體會。平日她叫我作哥哥,今天見我悲苦,連歲數(shù)也顧不得瞞了,竟端起姐姐的身份來安慰我。我以先拿她當作蠢物,真冤枉死人家。這時再看龍珍的臉,似乎竟一些不丑了。絡滿紅絲的眼珠,也似乎生出明媚,連那臉上的麻子窩兒,也像發(fā)了無限珠氣寶光。血盆大口的唇角吻邊,更仿佛流露出許多情意。再看了她那種藹然可親的溫存態(tài)度,真像個仁慈的保姆。自己似乎已變作一個三兩歲的無主孤兒,恨不得立刻投在她懷里。拿她的衣襟當作幈蠓,躲在里面求個長時間的酣夢咧。又想到平日不該自視過高,總故意對她使手段。不是操縱,便是耍弄,把她的身份看低了多少。到如今我受了刺激,才來跟人家剖心瀝膽。這真有些平時不敬佛,急時抱佛腳。在良心上才太覺慚愧。想到這里,心中自覺羞赧,幾乎不敢再看她。這時龍珍又搖著他道:“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跟我說說,方才在公園里是怎么回事?看見了什么?就拉我跑回來,你說呀,好弟弟!”白萍低著頭不語,半晌才道:“那事沉一會再說,現(xiàn)在先說咱們……”龍珍搶著道:“咱們有什么可說?你別又鉆牛犄角。”白萍愴然道:“不是旁的,就是我先要求你原諒我。”龍珍著急道:“哪來的禿子跟著月亮走,什么圓什么亮呀?你還盡自鬧這個。”白萍含著淚道:“當初你那樣愛我,我未嘗不知道。不怕你惱,實話說,可是我真不愛你。就是后來被你磨得沒法,也不過跟你虛情假意。”說完看看龍珍,不想她竟自神色如常,便又接著道:“今天我可真愛了你了。既真愛了你,當初對不起你的地方,自然要對你表白出來。你要能原諒我,我的心便安了。省得以后永遠見你抱愧。”龍珍倒笑了道:“傻人,你當我還不明白,在當初我本看出你不愛我,而且我也自己明白,憑人才相貌哪樣都配不上你,更別說學問咧。可是我不知怎的,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竟非要嫁你不可。在那時就把這條命交給你了,你要我呢,自然是我一世的福;不要我呢,我只有跟你拚了這條命。如今老天不負苦心人,有了今天。你知道我多么喜歡??上业锏膲炘缡粤?,要不然我一定上墳燒紙。告訴他們,叫他們的陰魂也跟著喜歡。你方才說的還不是廢話?只要你從此跟我好,就是以前會殺死我,我也不介意呀。”白萍嘆息道:“你這一說更教我難過。從此有我白萍一天,就屬你管一天。姐姐,你望后看吧。”龍珍聽了,忽然把白萍的頭兒橫在自己臂彎上,低著頭瞧了瞧。她的頭兒向下一就,忽又停住,臉兒又紫了起來。白萍會意,便伸手把她的頭兒一抱,向下一拉。立刻兩個唇兒觸到一起,龍珍的身體也立刻顫動得像受了電氣。白萍也似乎通身起了情熱。就似重逢了久別的美貌情人,哪還覺察和自己相接的是個絕代丑女呢。這樣過了好一會,兩個都感到十分甜蜜。龍珍更是初嘗情昧,一時神智交昏。半晌才抬起頭來,又望白萍紫著臉笑。白萍坐起身來道:“咱們既要從今結(jié)合了,凡事要推誠相見。應該把我以前的事告訴你,免得將來再生誤想。方才咱在公園看見暈倒的那個女子,你猜是誰?”龍珍說道:“哦哦。我說你跑得這樣快呢!果然有毛病,那個女子我雖沒看真,約摸著很好看。是你的情人吧?”白萍慘笑道:“豈止情人。簡直就是我的太太啊!”龍珍立刻面色一變,怔怔地道:“咦。你的太太……”白萍長嘆道:“太太可是太太,現(xiàn)在不是我的了。”龍珍納悶道:“怎么……”說著像怕白萍跑了似的,使勁把他拉住,道:“你……你還有太太,我怎么辦?有太太還要我么?”白萍忍不住笑道:“瞧你多么傻。我不是方才說過,太太已不屬我了么?”

龍珍詫異道:“我不明白,你的太太怎又不屬你?不屬你屬誰?”白萍憮然道:“你聽我慢慢說,可憐我所遇的事竟是世上少有的。”說著就把自己從和芷華結(jié)婚后的經(jīng)過,直說到撞破奸情,讓妻出走,和日里在公園相遇所見的景況,都細細訴了一遍。又接著道。“在當初我從家里跑出來,原想著生趣已無,隨時可死。對于前途更沒半點希望,想不到又遇見你,你既這樣待我,我只可把舊事一概拋卻。打起精神來重做一個人,和你互助著過這一世??墒悄阋靼?,從今以后,我完全是為你活著。并不是我說這沒男兒氣的話。你倘或也和那芷華一樣,就不必再害我吃一回苦咧。”龍珍正呆呆地聽他說話,聽到這里,立刻發(fā)急道:“你又說這個,還叫我怎樣著?再不信,拿刀挖出心來你看。”白萍望著她道:“我信你。我信你。不過我現(xiàn)在是受了大刺激,言語失常,難免絮叨。你不必著急。”龍珍點頭道:“只要你放心,我著什么急?旁人待你怎樣不好,那已是過去的事,不必再往心里去。以后你只看姐姐的,有我一時,定叫你舒服一時。”說著又半晌不語,過一會才又翻著眼道:“我真不懂,你以先那位太太,有了你這樣一個好男人,還不夠她受用,怎還去胡偷亂摸?大概根底不正經(jīng),總是荒蕩慣了,收不住心。”白萍搖頭道:“不對。她是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女學生,根底還要多么好。”

龍珍納悶道:“女學生還這樣?要是我們在窯子住過的,該怎樣呢?”白萍嘆道:這只是前世冤孽罷了。她做的事雖對不住我,我還是原諒她。”龍珍撇嘴道:“這還能原諒。叫你當了王八,你還原諒。你真是松人。”白萍道:“這事你不懂。”龍珍搶著笑道:“什么我不懂。你不過還舍不得她罷了。”

白萍長嘆一聲,再不答話。龍珍怕再惹他心中不快,使用閑話岔過去。沉一會就服伺白萍吃過晚飯。兩人又對坐談說將來的樂境,又自述自己的心事。直談到三更向盡,才分別就寢。

龍珍回到自己房里,滿心說不出的歡喜,眼看著衾幾枕兒,都似乎對著自己諂笑。和平日一樣的電燈,此際也仿佛加倍光亮。等躺到床上睡時,只覺一顆心在腔里歡進亂跳。鬧得翻來覆去轉(zhuǎn)側(cè)難眠,賭氣又坐起來。自己沉思方才白萍向自己求愛的樣子,更覺一陣陣神魂飄蕩。后來又想到白萍訴說的話,暗笑那芷華真是福小命薄,有白萍這樣好的丈夫,還不知足,生生把他氣走。轉(zhuǎn)念卻又暗暗感謝芷華。自己笑道:她若規(guī)規(guī)矩矩地愛著白萍,到如今他們還是夫婦,哪會輪到我身上呢?這樣胡思亂想,過了半夜,也沒睡著。到次日清晨,還是精神發(fā)越。自想古語說的不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便不再睡,自已坐著卻又無聊,便起身下床,到院里走動。

才走到天井中,忽聽畏先房里似乎有吵嘴聲音。卻唧唧喳喳的聽不清楚。自己暗道:“大清早的,他們鬧什么?”想著便不由躡腳走到他們住室窗前。側(cè)耳細聽,又斷了聲音。遲一會才聽畏先太太作恨聲道:“討厭,大清早搗你媽的亂。滾開!離我遠點。”接著畏先妮聲央告道:“好人,你是怎了?一連十幾天不叫我近你的身。干么這么狠?”畏先太太仍嗔著道:“再往前湊,看我唾你。這么大人不要臉。”說著又聽拍的一聲,像是打了個嘴巴。畏先曖呦一聲,又改作可憐的聲口道:“你忘了當初一夜不饒人的時候,那時候我可沒別拗過你。這會兒你……”他尚未說完,只聽畏先太太已嘴像爆豆似的道:“少說廢話。那時候是那時候,這時候是這時候。趁早滾開,要耽誤了少奶奶的覺,你可忖量著。”畏先又軟聲道:“我的命根,你倒是為什么?殺人不過頭點地。喛呦,這幾天我的膝蓋都跪腫了。你還有什么氣不出?”畏先太太作鄙嘰聲道:“嘻。我沒氣,跟你更沒氣生。嘻嘻。你也不配叫我生氣。簡直說,我就是不愿意看你。”畏先又改作凄怨聲道:“我的心尖,我怎就得罪了你。你忘了當初,咱們辦完那個事情以后,你對我說的……”畏先太太即刻接口道:“少說那些屁話,當初誰知道你是什么東西。”畏先訝聲道:“怎的?我是什么……”畏先太太冷笑道:“你呀,你好比一個雞蛋。我早先只看出蛋殼兒還算自凈。哪知如今劈破蛋殼再看里面,竟自沒有蛋白蛋黃,只藏著一團臭糞。”畏先卻訥訥地道:“親人,你太刻薄人。我想不到又混成雞蛋了。你忘了當初,贊美我又中看又中吃。給我起個外號兒叫白梨。”畏先太太口中亂唾道:“呸!呸!呸!你還白梨?簡直你媽的爛酸梨吧??扉]了你那狗嘴,還算有運氣。不然真惹惱我,趁今天咱就揭鍋。”畏先卻又半晌不閑言語,少頃才顫聲道:“暖暖。我的人,干么大清早嘔氣。你平心想想,我本為愛你,怎就討了你的厭?我要不理你,你又該怨我沒情義。你還是……”畏先太太咂著嘴兒道:“嘖嘖。阿彌陀佛,你能萬世不理我,那才是積德行善。”畏先又妮聲道:“一個大美人兒守著我,我舍得不理么?”說著似乎又移身湊過去,立刻聽得很清脆的掌聲,一連兩下。畏先叫道:“呦呦。你真打。”畏先太太厲聲道:“不打?先消消你的賤氣你再攪我!”這時畏先不知是被太太提著耳朵,或是擰住肌肉,又號叫央告道:“饒我,饒我,我改,我改。撒手!我再攪你,天打雷劈。”畏先太太又恨聲道:“你還……”畏先不等她說完,已連聲叫道:“不,不,不敢。”畏先太太喝道:“從今以后,無論日里夜里,吃飯睡覺,你都離開我三尺以外。錯一回我就拿剪子扎死你。”畏先哀喚道:“你講理,清問這個床才有多么寬?離開你三尺,我該睡在床底下了。”畏先太太作鼻音道。“哼哼。你好混蛋,我說這話就為是不許你上我的床。”畏先哀聲道:“你你……”畏先太太冷笑道:“我,我怎樣?我現(xiàn)在就叫你滾下去。”說著只聽屋內(nèi)床欄一響,接著又噗咚一聲,好像有極重的物件墜在地上。立刻畏先的聲音像蒙在棉被里,咽郁悲啼的再聽不清說的什么,夾著畏先太太的穢語詬罵,立時小規(guī)模的紛亂起來。

龍珍聽了,知道這場戰(zhàn)事因為有一方比較太弱,不致釀成流血的慘劇。無須自己解勸。而且結(jié)果的勝負,仍要循著老例。依舊是女將軍得奏凱歌,大律師全軍覆沒。更無須再候觀終場,便移步走開。但心中卻暗自猜疑:自己姐姐平日的情性,對畏先雖有時在廣眾里辱之以百種之刑,卻從未在床第中拒之于千里之外。所以畏先雖然久已失歡于她,還能維系至今,原因也就在此。但是今天的情形,竟大異往日。她對畏先似乎已經(jīng)深惡痛絕,再不肯發(fā)生絲毫情愫。真是奇怪得很。想到這里,眉頭一皺,忽自低語道:“畏先可憐。補她的缺的恐怕已選得了人,不久便要上任。畏先大約在此沒多日住了。這補缺的是誰呢?哦哦。沒,別人定是那個……”

她正凝思自語,忽被身后的窸窣聲所驚,回頭看時,只見大門縫中被人從外面塞進一疊新聞紙,拍的聲落到地下。龍珍近來從白萍讀書,業(yè)已粗通文字。偶然也翻閱報紙,看些白話閑文。遇有不識之字,便記出向白萍詢問。此際獨自無聊,恰見有報紙送來,便趕去拾起。拿在手里看時,卻不是自己??吹陌自捫?,竟是畏先在上面登律師廣告照例送閱的一份大報。不由意興索然,便要拋下。但在無意中仍向封面上略一眨眼,不想在報名旁邊的一條廣告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熟的字,這個字初看僅有黃豆大小,再細看時竟似乎漸漸澎漲,充滿了報紙的全部。卻不知道倉頡造字時,何以單把這個字造出笑容,居然仿佛對著龍珍媚笑。龍珍認識這個字比認識自己還熟悉,比瞧見日光還耀目。這個字是什么?不問可知定然是林白萍的萍字咧。龍珍初見這個字,還未想到什么,不過看它美麗可愛,和藹可親。也不知為什么竟對它發(fā)生了感情。呆呆看了一會,又連帶瞧見萍字下面的兄鑒兩字,便接著把下面的幾行小字也看下來。雖看不明白每句的意思,卻悟出全部的大意,是尋人待訪。(按此即式歐代芷華所代登之廣告也。原文見前。茲不重敘)又瞧到最后面的芷字,忽然心中一動。龍珍雖不認得芷字,但就下截的止字,連想到昨天白萍所談的芷華的芷,恰恰聲音相同,用萍和芷聯(lián)在一起,她心中已嘹然于這個廣告的來源。不覺呆呆地癡立半晌。自想這廣告定是白萍的前妻所登。那芷華定是在公園中看見白萍,又勾起了舊相思,又想尋回白萍去重圓破鏡。看白萍昨天說話的情形,對他的前妻依然舊情未斷,還自戀戀不舍。他看了這段廣告,還會不飛跑尋了去。俗語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他們一見面,抱頭一哭,挽臂一走,仍然變成好夫妻。我的事豈不整個兒的毀了?想著不由得心中躊躇,似乎眼瞧著白萍已插上翅膀,挾著他的前妻芷華,冉冉地飛上了天,漸飛漸遠,直落到別的星球,和自己永世不得再見。她高舉兩臂,向天撲著,幾乎要哭號起來,再猛一低頭,又瞧見報紙上的萍字,才想到白萍現(xiàn)在還安穩(wěn)地睡在這個宅子里。離自己不過十步之遙,并未被任何人奪了去,心里稍覺安定。

她立了一會,再聽畏先房里,業(yè)已不聞聲息。便拿了報紙,回到自己臥室,在房里來回踱著。蹙額凝思,直過了十幾分鐘。忽然并足高躍,卻觸著床欄,倒在地下。她卻和沒跌倒一樣,仍舊凝神自語道:“有咧有咧,廣告不能登一世,我只把這報紙藏起,不教他看見。只于每天勞駕我早起,到門口撿報罷了。他前妻見廣告登了多日,他還不來。自然恨他薄幸寡情,不再希望,定賭氣把廣告停了,那時豈不還是我……”說著又沉吟道:“白萍每天是要看這報的,倘若追問怎好?哦!我就告訴他這報館已經(jīng)關門大吉。不過畏先要預先知照一聲,不要從他身上露出馬腳。”說完又自尋思一會,又點點頭道:“可是從此要少叫白萍出門,便是出去,我也須一同去。倘若走到報攤前,必要挽著他快走。要見買報的迎面而來,我就拉他拐進胡同。”說到這里,面上已略有喜色,便站起來,把報紙藏到一只小皮箱里。口中又呶呶地道:“開報館的人也該永死不回,那發(fā)明登廣告的,更是不講道德,惑亂人心,都該打煞。要是沒有報館,或是報館不登廣告,在這樣大的北京里尋人,讓她尋一世也尋不著影子。白萍常說報紙是增進世界文明的東西,我看簡直是和我一個人作對的怪物。眼睜這一張粗紙,幾行細字,就可以把我的前途斷送了呢?”說著已把那張報鎖進箱里,心里才十分坦然,似乎覺得白萍已和那張報,一同被自己封鎖得不能逃脫咧。她想去喚醒白萍,叫他起床洗漱用飯,慢慢地出了自己房間,又走進白萍屋里。以先龍珍為討白萍歡喜,行事都自限些分寸。所以每天早晨,只站在窗外呼喚,今天卻因心里有了把握,放大了膽子,竟自直入公堂。見白萍正穿著睡衣,覆著薄衾,還面向床里沉沉地睡著。龍珍望著半床的空余地方暗暗得意,自想這塊空地,不久就要由我填補的了。又見白萍的頭幾睡得已落到枕下,卻又把胳膊薄曲著替代了枕頭,又不由暗自可憐他。暗想這胳膊壓得多么疼呢,而且他那瘦瘦的臂兒,枕著也不舒服啊。想著忽然低頭看看自己露出袖管外的粗肥玉臂,便微微一笑,覺得這才是白萍最適宜的枕頭呢。她正想著,忽見白萍身幾一翻,又向床里挪過去。龍珍以為他要醒,連忙斂容撒步,裝作才進來的樣子。不想白萍仍復睡去,只因身兒一動,竟有個深灰色的東西,從他臂下衾邊露出一個小角。龍珍忙細看時,原來是一張照片。大凡女人對于丈夫身上的東西,最注意的便是照片和手帕一類物件。仿佛一見就觸目生芒,自然和關卡上特別注意私酒似的,要考究個水落石出。龍珍當然也與旁的女人同此心理。因而立刻伸過手去,把那像片輕輕的從白萍身!下抽出,連忙舉著定睛一看,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龍珍雖然向來不曾覺察到自己的丑怪,此際卻深深驚訝著這像片上女人的俊美。暗自醮料,這定是白萍的那個妻子。轉(zhuǎn)眼又見像旁紙夾上寫的字,頭一行便是愛妻芷華四個字,后面又是許多行小字,墨藩猶新,像是昨晚才動筆寫的。便更決定他對前妻至竟尚未忘情,因而連想到自己現(xiàn)在的地位萬分可危。再向這影中人仔細端詳,覺得這人的美麗,直為自己向所未見。和白萍真是一對玉人,天生佳偶。這時她偶一回頭,瞧見壁上掛著的橢圓小鏡,自己的影子正映在里面。無意中向鏡里觀瞧,不想那里面竟現(xiàn)出一個可怕的面目。龍珍因方才看了像片里的妙女,心中正發(fā)生著美感,此時忽又瞧見這個丑面,就突地吃了一驚。細看時,才知這丑臉正是自己,不覺愕然自驚,就像兒童看見了蛇蝎一樣。再一注視,更似心中吃下了蒼蠅,翻騰得說不出的難過。便不敢再向鏡里看,只低頭呆呆的望著地板。

龍珍雖不曉得“相形見絀”自漸形穢”等等成語,但自想白萍當初既曾和這樣的美人兒相處,眼界定然很高,我哪能比得上他前妻容貌的一半。他怎會拋了她來愛我?莫非白萍是故意耍我么?想著便不由得自己懷疑起來。但再轉(zhuǎn)想到昨天白萍對自己的情形,熱烈真摯,絕不像是虛情假意。既不虛情假意,他當然真心愛我了??墒俏业目蓯厶幵谀睦锬??想到這里,不自然地又向境中仔細端詳自己的芳容。竭力的對難看處多加原諒。對于整齊處著意自憐。瞧了半晌,依舊瞧不出哪一塊地方比照片中人可愛,便又自詫異起來。沉了半會,忽自靈機一動,暗道:“是了,我今天一夜未睡,又沒上妝,揉頭撒腳的,自然瞧著不起眼。要是妝扮起來,說不定比這芷華還好看十倍呢。要不然白萍那樣漂亮人物,怎會那樣愛我?”她想到這里,又勾起那和普通女人同有的對自己容貌的自信力,立刻將疑惑和詫異的念頭都消釋得干干凈凈,心中也自安穩(wěn)。但還怙懾著自己這亂頭粗服,不梳不洗的嬌惰樣子,不該叫白萍看到眼里。便把手里的照片,拋到床上。躡著腳步又溜出來,回到自已房里,加意地修飾了一陣。再對鏡瞧時,只見自己的一張粉面,竟是容光煥發(fā),美不可當。除了黃色頭發(fā)和滿臉大麻,還自以為微有缺憾。但轉(zhuǎn)自想到黃發(fā)是西洋女子的特別美點,白萍是洋學生出身,說不定他還是為喜歡黃頭發(fā)才這樣愛我呢。臉上麻子也當然歸入十麻九俏之類。沒麻子怎顯出俏來?看起來她們臉上不麻的,倒是缺憾了。她只這樣一想,心中好似開辟了一條馬路,倏然爽暢萬分,便又取胭脂勻了粉頰,涂了櫻唇,站起在房里走了幾步。左轉(zhuǎn)右盼,慢款腰肢,自覺神彩飛揚,儀態(tài)萬方,居然是個絕世的美人。想著這樣去呼喚白萍,他從夢里醒來,睡眼朦朧,或者竟許嚇他一跳。疑惑是天上仙女臨了凡世呢。就自邁開風流步兒,又走進白萍房內(nèi),卻見白萍已自睡醒了,正坐在床舉臂欠伸。見龍珍進來,只向她看了看,略一點頭。龍珍見他對自己的盛飾美妝,竟未加意領略,更沒露出驚艷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失望。正想搭訕著和他說話,忽聽外面一陣大亂。似乎是從畏先房里發(fā)出,起先是桌翻椅倒,和瓶鏡壺碗落地破碎之聲,接著便是畏先呼痛,太太叫罵,一直從房里亂到院中。

龍珍顧不得和白萍說話,連忙跑出,白萍也下床趿了鞋子,跟著出來。見畏先只穿著一條睡褲,光著上身,跣著兩腳,已跑到庭心。頭上在額間溢出許多鮮血,把眉眼口鼻都淹沒在血面具中,變成個紅臉大漢。那樣子慘得怕人,卻只甩著兩只血手,在庭心亂轉(zhuǎn)??诶锖暗溃?ldquo;殺了我,殺了人了!”那畏先太太已從房里趕出,下身只穿一小褲衩,腳下光著襪底,顯見這場戰(zhàn)事是從床上所起。所以戰(zhàn)士都來不及披甲戴胄,她手里舉著一根小門閂,尖端上釘著鐵釘,上面染著血漬,分明是畏先的腦血所涂。她像兇神附體,沖出屋來,一直又撲向畏先。畏先見白萍和龍珍從廂房走出,就像落海的人瞧見救生船似的,嗷的一聲,便跑躲到他二人身后。畏先太太罵道:“好你個兔蛋,你跑,就鉆進你媽的肚子里,我也把你揪出來。小子認命吧,今天該你歸位了。”說著兩步跳到白萍跟前,那兇光四射的眼,只向白萍一瞪,就先用手中武器在龍珍頭上一揚,嚇得龍珍略躲,就順手把白萍一推,閃出道路,就挺身舉兵器去打畏先。畏先叫道:“別打!別打!你容我說話。”畏先太太咬牙狠命一擊,口里罵道:“猴兒腮子,沒的說。”一語未畢,畏先背上叉被門閂上的釘子劃了一道血槽。畏先痛得怪叫一聲,抱頭竄進屋里。

這時白萍、龍珍已在后面把畏先太太抱住。龍珍叫道:“姐姐,你這是為什么?有話好說,先別打。”白萍也伸手去奪她手里的軍械。畏先太太好像猛獸被捉,拚命要脫束縛一樣,竭力向前掙扎,伸長手臂向畏先狂擊。畏先此際巳躲到墻角,再也打不著,急得她跳躍怪叫。白萍直覺她比狗熊還兇猛,簡直位曳不住。只得繞到她面前,先遮擋住畏先,然后再向她支持。龍珍在旁也不住口地央勸。畏先太太見自己已被勸解的人包圍,無法前進,倒向旁一退,一屁股坐在床上喘了喘氣,向白萍厲聲道“你要懂得進退,趁早別管我們的事。要管就是討沒臉。”說著又狂揮血棒,轉(zhuǎn)臉向畏先道:“你過來,你想我會善饒了你?姓錢的,你有人味,別怕跟我打官司。來來,咱倆手拉手兒上審判廳。”畏先正把兩手的血向褲上擦抹,哀聲答道:“你把我打的這樣,還沒完么?我也不過說了一句錯話。就值得……”畏先太太不等他說完,又叫罵道。“我把你這個超等大混蛋,成年際吃我喝我,我倒養(yǎng)出管守來了。老娘高興怎樣就怎樣,你敢管我?我愛那個唱武生的沈瑞樓,愿意貼他,你敢挾制我?”畏先又軟語道:“誰敢挾制你?不過我瞧見你枕下有他的照片,覺著詫異。只問了一聲,你就……”畏先太太喊道:“我就怎么!告訴你一句痛快話,我這就嫁他。你這時就給我走路。你要不肯走呢,也好辦。你可知道,你這幾年傾人害人的憑據(jù),都在老娘手里。老娘一高必就送你個十年監(jiān)禁。你小子有方法盡管跟老娘使。”說著又向前探身去打,白萍連忙攔住。龍珍瞧那畏先此際十分可憐,似乎要湊到太太跟前附膝哀告,但又怕吃她的暴打,想不上前,又苦于離得太遠,沒法使那溫存的手段,那樣子顯出進退兩難,局促萬分,更顯出滿臉的卑鄙和猥瑣。末后竟噗咚一聲,跪到地下,掩面痛哭起來。

畏先太太一見,就頓足痛罵道:“你這松樣,趁早少和我使。今天就是今天,你再賴著不走,瞧我怎么制你。你可別后悔。”說著霍然跑出房去,須臾又跑回來,手里卻拿著個小紙包兒,拋了血棒,直奔向畏先。拉著他道:“這可不怨我狠心,是你擠的我。”便舉著手里的紙包兒道:“你的命全在這里,好漢子跟我上一趟審判廳。不上審判廳,就快出我這個大門。兩條路請走一條!”說著見畏先不動,又舉足向他蹴了幾下,口里仍是叫罵不巳。

那白萍見畏先以一個七尺的男子,竟輾轉(zhuǎn)于婦人手足之下,好像就屠的犬豕,絲毫不敢抵抗。不由就把平日對他鄙視痛惡的心,一變?yōu)閼z憫。更自從胸中激起少年的義憤和人類的同情。再瞧見畏先太太的窮兇極惡,又生出不平之氣。恨不得幫著畏先痛毆她一頓。但還顧慮著龍珍,隱忍不發(fā)。這時又見畏先太太扯著畏先的耳朵,向外直曳。畏先只管哀鳴,只軟著不肯動轉(zhuǎn)。直到耳朵都被扯出血來。畏先太太罵的話語更不堪入耳。

白萍只覺周身熱血沸動,再也忍不住,勃然立起。先把畏先扯到一旁,然后向畏先太太道:“您夫婦間的事,論理我不該管,不過凡事可以好說,何必跟他這樣狠毒?再說他已經(jīng)屈服……”畏先太太已挺胸瞪眼地道:“你放什么屁?敢是替他擋橫?你不服氣?連你也是吃著我。白萍不等她說完,就轉(zhuǎn)臉向畏先道:“錢先生,你別忘了自己是男子,也該替我們男子留些臉面。干么這樣哀求?難道出了這個門就餓死你?”畏先手掩著血臉,一語不發(fā)。畏先太太已大罵道:“這群王八羔子,都造反了!我!這里精米白面,敢情凈養(yǎng)著奸細。姓林的,你向著他,你!也跟他一齊給我滾蛋。”說著使勁一推白萍道:“你要臉,不用我多說話。你先給我滾!”龍珍忙過去拉住姐姐,央告道:“姐姐,您瞧著我,別跟他一般見識。”又轉(zhuǎn)臉向白萍遞個眼色道:“有你的什么?平白地多管閑事。還不快出去!”白萍只裝作沒聽見,仍向畏先太太冷笑道:“不勞駕您趕我,我早就要走。今天可真是走的時候了。再住下去,還不氣成神經(jīng)病。我在這里住了許多日。也別白吃您的精米白面,多少要有些報酬。一會兒就會知道。”說完向她鞠了一躬,就自飄然走出。才走進屋里,龍珍已從后面趕來。向白萍頓足道:“你只是沉不住氣,只顧這一鬧,連咱們也趕了。往后可怎么辦?”白萍夷然道:“你太瞧不起我!難道憑我這樣一個人,能在你家混一輩子?早晚是要一走,現(xiàn)在走我還嫌晚呢。”龍珍道:“你走我怎樣?”白萍笑道:“那便在你了。你是你姐姐的妹妹,我走于你有什么關系?”龍珍急得跳腳道:“瞧你這人,怎還說這話。誠心擠我死是怎樣?”白萍這時已將行李卷起,零物也收拾到一個皮包里,向龍珍道:“事情已然這樣,我絕不能再有一刻逗留。但是我也不忍就拋你一走,現(xiàn)在我先出去。在一家旅館暫住。你慢慢想妥了自己的辦法,再到旅館去找我好了。”龍珍搖頭道:“不成。你要一定走,我也跟你去。”白萍道:“那如何辦得?你跟我一走,你姐姐還許告我拐帶婦女呢。你要一定跟我,非得把你姐姐那一方面撕羅清楚,才能放心。現(xiàn)在你只能依我的辦法。”說著就尋了張紙,寫了個旅館的地址,遞給龍珍道:“今天晚上你要有工夫,就到這個地方去找我。”又從皮包里取出一疊鈔票,也遞給她道:“煩你把這筆錢轉(zhuǎn)交給令姐,算我這幾些日的房飯錢。”龍珍才驚詫欲語,白萍已肩挾行李,手提皮包,一轉(zhuǎn)身形便奔到門首,回頭笑道:“你只依著我的話辦,不必多想。我姓林的絕不虧負人,旁的事情等你到旅館找我時再說。”說完就自飄然而去。

龍珍正在心緒麻亂,思索不出個正經(jīng)主張,見白萍一定要走,心內(nèi)更加上焦急。不由得自己怔住,及至見他走了,才想起應該拉住他從長計較,急忙又趕了出去。哪知大門口正停著一輛斷命的洋車,白萍出門便踏上去。等龍珍趕出來時,那車已風馳電掣地把白萍拉出老遠。龍珍急得喊了兩聲,白萍只回頭向她笑著擺手,便已轉(zhuǎn)過街角再也瞧不見了。龍珍因白萍留下的住址尚在自己手里,還不甚著急,便惘惘地走回院里。才轉(zhuǎn)過影壁,忽見畏先被太太扯著耳朵,連拉帶推的直擁出來。畏先太太喊道:“叫你現(xiàn)在走,就得現(xiàn)在走,一會兒也不許再停留。走!這家里沒你一點什么。不走……”畏先見那樣子似乎知道事情已決裂到底,沒法挽回,更非口舌所能央告。在太太揉搓之下,已不再作聲響。但還像死囚延挨時刻似的,不肯痛快向外走。只自被太太牽曳得一分一寸地移動。

龍珍再不敢加入這個旋渦,忙把身兒向旁一閃。畏先瞧見龍珍,又生了希望,哀聲叫道:“妹妹,你來勸你姐姐。這是什么樣子。教她饒了我,從此我……”話未說完,太太已向龍珍喝道:“你別管閑事!快進去!回頭咱們還有賬算。”龍珍自然不敢參預,但又看著不忍,就疾走幾步,躲到庭心。轉(zhuǎn)臉再瞧畏先的結(jié)果,只見畏先真像個斗敗了的公雞,絲毫不能抵抗,直被太太推出門外。那太太又向外不知對他罵了句什么,就咕嚨一聲把門關了。龍珍暗暗嘆息自己姐姐竟是這樣無情無理。數(shù)年相守的丈夫,居然能隨便地揮諸門外。這真是新鮮事兒!可怪畏先尋常那般奸惡,怎就被她制得這樣服貼。就有什么要命的把柄落在她手里,也不致受她如此欺侮。泥人也有個土性兒,一個男子漢,不會打她腿斷胳臂折,拿命和她拚么?便是舍不得拚命,打完她一跑,也比這樣走強得多。龍珍正替畏先不平,恰見姐姐已滿臉兇氣地走回來,料道她為白萍方才的事,定要向自己遷怒潑鬧。哪知畏先太太只向龍珍狠狠地看了一眼,一語未發(fā),就低頭走回上房去。

龍珍手里還拿著白萍所留的錢票,急于要交給她,便懷著滿腹鬼胎,也跟她進房去。畏先太太正坐到椅上,喘了一口長氣,見龍珍進來,便揚頭冷笑道:“林太太您來了?”龍珍聽了一怔道,“姐姐您這是什么話?”畏先太太又冷笑道:“什么話?我知道什么話?我先問你,那姓林的在哪里?”龍珍道:“走了。”畏先太太把頭一幌道:“好。有志氣。你怎不跟他走呢?”龍珍聽著這話,十分刺耳。知道要向她辯駁定要翻臉,就隱忍著不答她的腔,仍自正色說道:“他走了,臨走時說這些日多騷擾了咱家,十分過意不去,留了些錢給您。”說著把手里的鈔票遞過去。

畏先太太并不伸手來接,忽地低下頭去想了一會,斗然把手一揚,拉住龍珍的手道:“他走了,你怎樣呢?”龍珍見姐姐神情忽又變成緩和,便想要乘機向她談判,就宛轉(zhuǎn)著道:“姐姐,我們的事您也不是不知道,您替我想個法子。我到底怎樣?”畏先太太露顏笑道。“你自然愿意跟他,那么就跟他去好了。”龍珍搖頭道:“我怎能舍得姐姐。”畏先太太呸了一聲道:“你不用貓哭老鼠假慈悲。有了男人還要的什么姐姐?”龍珍面上一紫,方要說話,畏先太太已搶著道:“你不必裝假,什么事瞞得了我。”說著又正色道:“咱倆姐妹一場,你要是沒有主見,姐姐還忍心向外趕你?如今你既有了男人,就安心和他過日予去吧。這家里你也沒法再住下去。”龍珍愕然道:“怎么?”畏先太太冷笑道:“方才我把畏先趕出門去,你和白萍都看著氣不平。眼看還有比這個還教你們生氣的事呢。豈不要把你們都變成了氣臌。實告訴你說,姐姐的人性你也并非不知道。當初我窮,就下了窯子。叫世上的男人們玩我。后來我有了錢,就要轉(zhuǎn)回頭來玩世上的男人。畏先就算我養(yǎng)活的一個玩藝兒?,F(xiàn)在玩夠了,活該一腳踢出去。就是你的那個白萍,在他初來時,我也想伸手拉過來玩。不料被你手快奪了去,我看在姐妹份上,只可讓給你。要不然……”說著望著龍珍一笑,略沉了沉,才接著道:“唏唏。你還不感激我呢。”龍珍聽著不覺出了一身冷汗,回想白萍在此間住了這許多時候,真是危險。萬一被姐姐引誘了去,那真于自己大大不好了。幸而現(xiàn)在他已離開這里,不致再有意外發(fā)生,便自深深喘了一口長氣。

這時畏先太太望著龍珍,似乎想起了什么,忽地癡然不語,眼淚又漸漸涌滿眶里,顏色也變得愁慘。龍珍看著大為驚異。自想這樣潑辣的婦人,怎會一倏時改變成這等可憐模樣。又怕她是故意做作,要對自己使什么詭計。哪知畏先太太忽然長嘆一聲,緊握住龍珍的手,凄然道:“妹妹,咱倆總是親人。我對你說,姐姐我是要倒運了。論起我現(xiàn)在已是快到三十歲的人。從十五六歲便和男人鬼混,可是向來對誰也沒發(fā)過真情,不過只假情假意的把別人的錢誆到自己手里。所以到如今才攢下這點兒積蓄。誰想我這樣大的人,竟又受了人的迷惑,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你說這不是天意么?”龍珍聽她說話的情形,不像是假。但又測不出言中之意,便問道:“您這是什么意思?既知道是受了人的迷惑,您又是個靈透的人,不會拋躲了他,怎就甘心受他的制?”畏先太太把眼微睜大了些道:“這樣說,你知道我的事么?”龍珍搖頭道:“您的事我怎會知道?”畏先太太微笑道:“你知道也不要緊。我也正要告訴你。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了迷魂陣,自己雖知道快要倒霉,但是不能往外拔腳。大約是前世的冤孽了。那個唱武生的沈瑞樓,我從早就愛上了他,每次看戲見他在臺上那種英勇的神氣,回來時常想念得一夜睡不著。在上月有人拉皮條和他認識了,在屋里穿著尋常衣服,絕不像臺上那樣好看,簡直還不及平常年輕人順眼呢。可是我照樣愛他。哪知這小子只懂得要錢,我也不敢不給,只這兩個月里已被他訛了兩千多。我明知他是愛錢不愛我,想起來常自己發(fā)恨。不過見了他的面,只要他出了個主意,我不知怎的就只能百依百隨。他問我家里的事,我正受著他的迷,哪能說一句謊話呢?便打頭到尾全供出來。他既知道我和畏先不是正式夫妻,就逼著我把畏先趕走。叫我嫁他。我有什么法子不應?今天咬著牙趕畏先,是你瞧見的。一兩天里沈瑞樓就到咱家來當主人了。”龍珍聽到這里,心里悶得說不出來。只不明白姐姐為何明白受騙?還自俯首帖耳受人的指使。畏先太太已看出她的神色,又自嘆道:“你不明白,連我也不明白呢。我只覺一見了他,心里也糊涂了,身上也軟癱了,除了受他使喚,更沒一點能力。這里面總該是前世欠他的債!記得當初我在窯子里的時候,有許多蠢男人時時受我的氣,挨我的罵。明知我不愛他們,他們還照樣給我送錢。如今我對待這個沈瑞樓,就和那些人對待我一模一樣。簡直遇見活報應了。”龍珍愕愕地道:“您說的我全不懂,難道您是該他的欠他的?或者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怎心里這樣明白,還……”畏先太太接言道:“他花了我無數(shù)的錢,我怎會欠他的?在他手里更沒短處。只不過這是一段孽緣,你是沒經(jīng)過罷了。譬如你這樣愛那林白萍,把身子已經(jīng)交給他,就是再看出他有什么不好,也只能認命忍受。更莫說這沈瑞樓,像在我身上撒了迷魂藥呢。”說著又自凄然嘆道:“妹妹,你見我對沈瑞樓這樣,定疑惑他待我特別的好???,你不知道,他見了我竟不斷的打罵呢。”便把手臂從袖里伸出來叫龍珍看。龍珍只見臂上有三兩樣紅紫的傷痕。雖未見血,卻可看出下手時的沉重。龍珍此際幾乎疑惑對面坐的不是自己的姐姐,怎會那樣潑悍的人轉(zhuǎn)眼就變到如此的懦弱?但再連想到方才畏先頭上被她所擊的模糊血肉,心里更生出異樣的感想。剛因見著自己姐姐受人凌虐的痕跡,頗覺慘痛。便忍不住要望著她落淚,及至想到她打畏先時的兇狠,反而怔住。只覺姐姐競像個怪物,善惡美丑時時的變幻不定。又納悶她既能在沈某人手里認命忍受,怎不能在畏先身上忍受一點?就又道:“這姓沈的既待您不好,就拋了他。他能把您怎樣?論起來還是畏先。……”說著瞧瞧畏先太太的顏色,才又接著道:“我可不是替畏先講情,不過為您望后想。”畏先太太臉上一陣苦笑,攔住她的話頭道:“你是好意,我明白。只是畏先絕不能再要了。這沈瑞樓不論怎樣壞,我算是沒法拋開他。你不明白這個內(nèi)情,就先糊涂著吧??墒俏覝手栏怂^沒好結(jié)果。他要我只為的錢,將來把我的錢花凈了,一定是閃下我再找別人。到那時我兩手空空,只有討飯的份兒咧。”龍珍聽著急得微微頓足道:“既知這樣,為什么……”畏先太太擺手道:“你再別說為什么三個字,更不必勸我。我現(xiàn)在和你說這些心思話,還要有事求你。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個親人,現(xiàn)在也要嫁人走了。那林白萍是個有心胸的人,將來一定能成家立業(yè)。如今我把些體己送給你,你夫婦拿去做什么全好??墒菍淼轿沂芨F沒人理的時候,你們可要收留這個姐姐。”說著便站起轉(zhuǎn)身開箱去拿東西。龍珍更是又悶又氣,真不明白她這樣不呆不傻的人,原來立在岸上,偏要自己跳進渾水。然后再求旁人相救。簡直世上沒有的事都叫自己遇上了!

這時畏先太太己從箱內(nèi)拿出個皮篋,鄭重地交給龍珍道:“我前天想起這個主意,早預備下了。這里面的東西還值幾千塊錢,你拿了去變賣了。跟白萍去干個營業(yè),只當是姐姐送給你的妝奩。你拿著就找白萍去吧。以后也不必來看我,將來我有求你們的時候,自會去尋你們。不過一二年里還不致于呢。”說著話龍珍見她眼圈已經(jīng)紅了。龍珍可萬萬再忍不住,并不伸手去接,霍地向后一退,高聲道:“我可不敢罵姐姐是賤骨肉。你到底為什么自找倒霉?真把人氣悶死。你要不說出個原由到哪里我也不能依你。’,畏先太太慘然一笑;再不答話,只把皮篋塞到龍珍手里,就將她推出門外。龍珍的腳方出離了門限,畏先太氐已在后把門關了。龍珍回身把門捶了幾下,再不聞里面答應。又急得高叫姐姐,半天才聽自己姐姐在內(nèi)低語道:“妹妹,你快去!再纏我就要惱了。有你這會兒勸我的好心,不如留著到將來救我。你要疼姐姐,就快走。越走得早,我越喜歡。”說完屋內(nèi)又自寂然,任龍珍再如何喊叫,更得不著半聲回響了。龍珍沒奈何,只得走出堂屋,挾著皮篋,立在院里臺階上。心里只是躊躇忐忑,覺得方才姐姐所說的許多言語,全是迷離倘恍,教人沒法測度。那些話倘是昏愚柔懦的人所說,還不甚可怪。偏又出在姐姐那樣爽利潑悍的嘴里。回想起來,幾乎不敢信方才的情景。是自己所經(jīng)的真境。更可疑的,不特她說話不近情理,而且態(tài)度也像變了個人。她向我囑托后事的可憐情形,和早晨兇毆畏先的狠毒樣子,簡直前后不是一個人??!

龍珍這樣想得出神,倘非仰首瞧見自云如縷的晴天,低頭見著手里所持的皮篋,或者竟要疑惑自己是在做夢了。龍珍略沉沉氣,又想到姐姐囑托之言,不由得慮到以后的事,一顆心兒便由這行將分手的姐姐,移到那終身依倚的丈夫。又暗自一喜,曉得這皮篋里有許多值錢的東西。有了這一些憑藉,縱未必便能成家立業(yè),可是暫時夫婦兩人不致受什么窮窘。她這一想到白萍,立刻好像心里生了亂草,再也不能用腦力去思索姐姐的隱秘。只想著眼前萬事都不足縈心。天大的事情也要等見了白萍的面,再作商量。想著便回到自己屋里,胡亂把日用什物和個人平素的體己,歸著了兩個包裹,一個小箱。她把那皮篋放進小箱時,眼光連帶瞧見清早自己所放的芷華尋夫的報紙。心里一動,覺得白萍不在這里,此紙沒收藏的必要。原想隨手拿出了撕棄,卻因一時手懶,只把皮篋扔入,就隨手把箱兒鎖了。自己決定只拿著這幾件要緊東西去尋白萍,向他報告一切。姐姐的事也順便向他商量出個辦法。今天還要趕回來和姐姐見面,現(xiàn)在只算出門一會兒,也無須向她辭行。而且料道她這時必不肯見自己的面。主意已定,就拿了東西,出得房門。先站在院里時說道:“姐姐,我出去一趟,等會兒就回來。”連喊了兩聲,果然不見答應。只可自己走出。見大門還自關著,便上前開了。

才邁出步,忽聽身邊有哼喚之聲,回頭看時,卻見畏先正蹲在墻角,臉上還自血跡模糊,口里念念有詞的,不知是嘆息,也不知是呻吟。他聽得龍珍腳步響,那大紅臉中間的兩顆眼睛,立刻睜開,更顯得黑白分明。龍珍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zhàn),幾乎要舉步逃避。但念到數(shù)年中相處之誼,又可憐他昨天還是這門中一家之主,今朝竟已變成了個變相的墩門乞丐。心下十分慘惻,便止步叫道:“姐夫,您還在這里?”那畏先用手拭拭眼際的淤血,慢慢湊到龍珍跟前,哽咽著聲音道:“小姐,是她叫我回去么?她不生氣了?”龍珍聽著覺得可慘而又可笑。又聽他對自己竟改了稱呼,真是可憐已極。便勸他道:“姐夫,我勸你不必想進這個門了。我姐姐對你已沒絲毫情義,你既然有把柄落在她手里,不敢對付她,那只可離開這里,再想活路。在這里絕耗不出什么便宜,說不定還要吃一場沒趣。你又是個律師,識文斷字,到哪兒尋不出飯來?”畏先把血手搔搔頭發(fā),悄聲道:“咳!你說叫我哪里去?本來掛律師牌子就是造謠言。你可曾看見有人來請教我?而且這家里的錢都屬你姐姐管,我手里沒一文積蓄。今天出去,明天就討飯了。”龍珍道:“你在外面創(chuàng)了這些年,你的朋友呢?”畏先把腳一頓道:“不到窮時,不生后悔。我只想這一世再用不著人,一個朋友也沒交下,得罪的人可倒不少。只求他們不解恨就夠了,還盼有誰來救我。”

龍珍聽了,想到畏先平日沒有律師的真實學力,只會擺那律師的兇狠面目,作些傷天害理的事,如今可得了報應。不知有多少趁愿,但又想到他人雖不好,對自己尚沒有什么壞處。再加看著他的狼狽情形,動了惻隱之心,便道:“姐夫,你還是離開這里好。我?guī)椭阈╁X,暫且活著??烊ひ粋€營業(yè),以后學點好吧。”說著伸手向袋里一摸,恰摸著白萍留下給畏先太太而畏先太太未收的一疊鈔票,就拿出來。也未查點數(shù)目徑自遞給畏先。畏先張眼見這疊鈔票,最外層的一張是十元,曉得這筆款不在少處。兩手顫顫地不敢來接,只望著龍珍發(fā)怔。龍珍道:“你快拿去。萬一叫我姐姐出來看見倒不好。”畏先才霍然伸手,像搶奪般地接了過去。一聳肩兒便藏到衣袋里,立刻露出笑容。那赤紅臉襯著白牙,分外丑得象鬼。龍珍向他道:“你快走吧,我也走了。”說著便提了箱篋向巷外走去。畏先有錢到手,只顧自己松心,也不問龍珍往哪里去。龍珍走了幾步,又回頭叫道:“姐夫。”畏先忙趕過去,龍珍正色道:“姐夫,咱們這次分手,不知什么時候再見?,F(xiàn)在我跟你說句正經(jīng)話,當初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只跟我姐姐胡吃混鬧。從今年見著白萍,聽他說了許多道理,我才明白凡人都要往正路上走。自己尋個好結(jié)果。只說姐夫你,當初也是個有希望的人。就為認識了我姐姐,胡亂地姘到一起,自覺有吃有穿,還有女人陪著,這是多么大的便宜。哪知她今天一拋開你,你就落得要討飯。當初你要不認識她,這幾年自然去干正經(jīng)事業(yè)?,F(xiàn)在還不知闊到什么樣?姐夫你細想想,我姐姐害苦你了。”說著見畏先渾身抖顫,好似觸了電氣一樣,知道他已動了心。便又接著道:“你現(xiàn)在后悔還不晚,只要向上走,將來總能到了好處。姐夫,你看我。我比你早后悔幾十天,如今我已快要變成林太太。和白萍一夫一妻的去過日子了。”說完不禁把胸兒一挺,表示出無限得意,又向畏先瞧了一眼。便亭亭地走了。拋下個畏先,身體搖搖地,若沒墻壁靠著幾乎倒在地下。

他在生活巨大變動之時,又受這樣劇烈的刺激,一時心里苦辣酸甜各種況味都翻騰起來。神經(jīng)麻木了多時,才能略用思想,想到歸結(jié),竟生出一種覺悟。自想當日白萍初來,也沒看出他有什么奇怪。卻怎的只幾十天工夫,就把這樣既蠢且丑的女子教化得這等明白。想不到今天我倒又受了這丑女的教訓,這真是怪事了。但是她所說的話哪一句都刺進我的心坎??蓱z我活了三四十歲,頭一次聽到這種好話。又回頭瞧瞧門里,覺得自己一個男子漢,竟受了女人幾年的豢養(yǎng)。以先還以為艷福不淺,可是如今她一腳踢出來,才明白自己枉活了偌大,一事無成,簡直有大半是為她所誤。若不是龍珍接濟這一下,還會不落到乞討場中么?便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道:“畏先畏先,現(xiàn)在可該明白了。這回出去定要立志向上,尋一個安身立命之所。再遇見女人,我只把她們當蛇蝎一類東西看待,再不上這樣當了。”想著就撕下小衣的一塊底襟,把臉上血跡拭得略微干凈,又用一塊手巾把傷痕纏上,心里倒一無掛礙地出了巷口。雇車預先到醫(yī)院治傷,幸而是皮膚損破,沒大要緊。只在醫(yī)院住了兩日,便自出來。又在旅舍中閑居了將近一月,把龍珍所資助的錢,眼看就要花完,心里暗暗焦急。自知在北京不易尋著營業(yè)。忽想到有幾個舊日的胡調(diào)朋友,現(xiàn)在都在天津作事,便想投他們?nèi)?。雖知這些人沒甚力量,卻又希望到天津能遇著機會,就自一肩行李,飄然到了天津。

畏先住在個起火小店里,好容易訪著那些朋友,說明來意。那般朋友原只能嫖賭,哪會為人?如今見畏先落魄來投,都自生了厭惡。幸而內(nèi)中有個姓耿的略為忠厚,便勸畏先暫且屈就賤役,忍耐待時。畏先處在窮途,怎能不應?便托他給覓個事情。但求糊口,不問位置高低,金錢多寡。姓耿的答應了。過了幾日,便來尋畏先。報告日本租界有一家住戶,出了個仆役的缺。月薪六元,每天還管兩頓飯。問畏先愿就與否?這時畏先袋里的錢只剩了三五元,眼看著就要挨餓。雖不愿當仆役去服伺人,但是為勢所迫,只得先圖個吃飯睡覺的地方。便忍著委曲,隨了姓耿的去上工。繳天之幸竟被主人看中了意,就留下了。

從此畏先便入了勞工的階級。每天早起晚睡,掃院子,收拾房間,出去買東西,在家哄少爺,鎮(zhèn)日馬不停蹄,驢不歇磨。主人脾氣又大,時常無故地斥罵。畏先看在飯上,惟有低頭忍受。居然忍受了兩三個月。

過了中秋,便到九月。畏先委實忍不住這苦況,又尋了那姓耿的去,托他再給尋個地方。姓耿的道:“這真巧了。我們公司里新上了一個同事,他正托我給找仆人。你愿去時,一個人服侍一個人,那就舒服得多了。”畏先大喜。到次日早晨向舊主人請了長假,算清工資,就到那姓耿的公司里等候上任。到吃午飯時候,姓耿的才把他呼喚進去,指著對面吃飯的一個少年道:“這就是你的主家邊先生。”又指著畏先道:“這就是我薦給你的仆人錢大。”畏先此時已把當仆役的禮儀學得透熟,忙趕上前請了個單腿安。那姓邊的少年也不理畏先,只向姓耿的道:“謝謝你,這人先留下看幾天吧。”姓耿的又向畏先吩咐幾句,畏先喏喏連聲。就規(guī)矩恭謹?shù)貓?zhí)起役來。過了幾天才從旁的下人口里,得知這新主人名叫邊仲膺。是新近從外埠回來,才就了這公司的會計。畏先見主人脾氣很好,向不罵人,不過時常坐著出神。每次畏先給他端過茶去,他只怔著不飲。到要喝時,卻已涼了。又招喚畏先重斟。再斟過去,他還是忘了喝。平均畏先給他斟十次茶,他未必有兩次入口。其他的事也是這樣。畏先頗以為苦,覺得伺候這樣和善的主人,也并非易事,而且還疑惑主人有神經(jīng)病呢。又過了半月,畏先又發(fā)現(xiàn)這主人的怪事,他除了公事以外,仿佛還有什么營干,夜里時常出去。有時穿著很華麗的衣服,有時竟借穿畏先的破大衫?;貋砗蟪J蔷耦j喪,疲乏不堪。嘴里還念念有詞的不知說些什么。而且安寢以后,每每聽他在屋里作聲。聽去又像和人說話,又像獨自哭泣。畏先暗自詫異。料道這主人行蹤詭秘,舉動失常,必有不可告人之事。便暗暗留了意。

不想事出意外,邊仲膺忽然和公司經(jīng)理生了意見,辭職要走。畏先因見這清閑的飯碗又要砸破,不由著了慌,忙央仲膺攜帶同走,自己愿當個貼身的長隨。仲膺也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這時畏先才從仲膺的話口里,聽出他原是南方人,在天津久居多年,橐筆自給。在先原有很穩(wěn)固的職業(yè),只為后來遇了一件變故為要旅行,才辭了職。到如今舊地重來,想不到竟所如輒阻。便是在這公司當會計。也苦于才非所用,只為權(quán)耐一時罷了。

畏先暗嘆主人的氣運比自己也強不了許多。只不過他比自已略有積蓄,可以暫時無苦罷了,便更加倍的用心伺候。當下隨仲膺離了公司,暫寓在一個中等的旅館,慢慢的等候機緣。

仲膺每日更是侘傺非常,時常的無端歌哭。但還要出去營謀位置。過了一個多月,一天仲膺從白天出去,晚上便欣欣然有喜色的回來,劈頭告訴畏先,說要搬場去作事了。畏先也代為一喜,忙問主人;“到哪里去?”仲膺道:“出去遇見一個舊友,他正和人搭伙開了個小規(guī)模的醫(yī)院,詢知我沒事做,便約我去主持一切。”畏先道:“主人會行醫(yī)么?”仲膺笑道:“我對醫(yī)學一些也不懂。你不明白,醫(yī)院的事并非全是治病。關于會計庶務還有許多麻煩事呢。我去就管這治病以外的事,你還跟去伺侯我好了。”

當了主仆說了一會。到明天便有兩個少年來訪,和仲膺研究醫(yī)院的進行計劃。畏先在旁聽了半天,才知二人中有個胖子姓高,便是仲膺的舊友。那一位瘦瘦的漂亮少年,卻名叫張式歐,新從北京來,以前與仲膺并不認識。因為和姓高的合伙開醫(yī)院,而姓高的又約仲膺去幫忙,才給他們介紹的。此來特為拜訪,并來延聘。當時沒說許多話便議定了。因為醫(yī)院還在籌備期中,尚未開幕,高張二人便約仲膺即日搬進醫(yī)院新址,去辦理一切。仲膺應允,送他二人走后,就算清了房飯錢。由畏先雇車拉了行李,主仆到醫(yī)院去。

那醫(yī)院設在租界,規(guī)模中等,所訂辦法卻是很有精神。從此畏先便隨著主人一同忙亂起來。忙過一個多星期,方才開幕。也不知是中國病人特多,還是張高二人的名望大運氣好?開幕頭一日,就治了二十多個病人。眼看營業(yè)有發(fā)展的希望,大家盡都歡喜。高張二人見畏先是由仲膺帶來,便不教他去執(zhí)洗掃雜役,只當做專伺候三個人的近仆,工錢由醫(yī)院從豐支給。從此一來,畏先更是得其所哉。每天除了趨走以外,簡直比主人還清閑,他也就隨遇而安,再不去回想早先黑漆一團的舊事。而且瞧著醫(yī)院的一切狀況,都是目所未睹。每天來治病的什么樣人都有,什么笑話都可聽見,也頗可以開心,便安心任事地干下去。

那仲膺和式歐一見面,就心投意合,加著終日相見,耳鬢廝磨,漸漸的成了密友。有一天來了一個貴家的棄婦,到醫(yī)院求診。式歐診斷是由抑郁得了胃病。便問她得病之由,那棄婦把自己身世述了一遍。式歐便開了藥劑,打發(fā)她走了。到晚飯后,式歐和仲膺對坐閑談,無意中談到那棄婦的事,說來說去轉(zhuǎn)到戀愛問題。兩人全在少年,又都在情場里遭過慘敗,盡是滿腹抑郁。一旦勾起話頭,不由都凄然同感。式歐無意中長嘆了一聲,仲膺忽然問他道:“你有太太么?”式歐搖頭道:“沒有。”仲膺道:“你已二十多歲,家里又有財產(chǎn),怎么不結(jié)婚?”式歐嘆道:“我的心已經(jīng)傷透,不想結(jié)婚了。你結(jié)婚了沒有?”仲膺道:“沒有。”式歐道:“那你為什么不結(jié)婚?”仲膺面色一變道:“我有我的特別原因。”式歐笑道:“你有你的特別原因,我也有我的特別原因啊。”仲膺詫異道:“你有什么特別原因呢?你說說。”式歐道:“你有什么特別原因?你也說說。”仲膺道:“你先說。”式歐原不肯把心事說出,但正在滿腹蕭騷,無人可語,仲膺又是知已朋友,可以對他訴訴哀腸,出出自己的郁氣,便嘆道:“我經(jīng)過的事,真是前生冤孽啊。在夏天有我妹妹一個已嫁過的舊女同學,投奔到我家去。一到我家,就自病倒。我給她醫(yī)治好了。有天我同她們?nèi)ス珗@玩,不想遇見她的舊日丈夫,她丈夫見她倒了卻躲走了。她回去又害起病來,我又當了醫(yī)生和看護。她真可憐,病里還萍呀萍的,喊她丈夫的名字。”仲膺聽到這里,渾身一動,張開大嘴,忙又閉上。式歐又接著道:“后來她好了,我雖知她是有夫之婦,不知怎的,竟掉在情網(wǎng)里。一天夜里竟自向她求愛,被她拒絕。我以后不敢再見她的面,就自跑到天津。咳!你聽著不覺怎樣?我心上的創(chuàng)痕可是萬世不能修補咧。”仲膺猛然立起道:“這女人叫什么名字。”式歐搖頭道:“我當初辦的事,已經(jīng)對不住良心,還怎能發(fā)表她的名字?”仲膺道:“你不說,我猜猜看。”式歐道:“你猜。”仲膺道:“是不是芷華?”式歐颼地從椅上立起,愕然道:“你怎知道?”仲膺不語。立刻四目癡癡地對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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