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流落他鄉(xiāng)

紅杏出墻記 作者:劉云若


話說大律師錢畏先輕輕地把面前的一幅才寫完的呈文闔上,才抬起頭來。向?qū)γ娴纳倌昕腿藛柕溃?ldquo;您貴姓?”那客人欠欠身道:“敝姓林。”說著就遞過一張名片。錢畏先見名片上印著“林白萍”三個字,便隨手放在桌上道:“林先生來找兄弟當然是為訴訟的事。本律師的舊例,談話費每點鐘十元,當時八扣。照章是要先繳,這要請您原諒。”說著把臉一揚,似乎要等來客說出下文,才能再開金日。白萍怔了一怔。忙從衣袋里掏開一張報紙。放到畏先面前道:“敝人并非因為打官司來,不過今天看報上的廣告,先生這里要招一位英文教員。所以……。一說到這里,畏先看了他一眼,面色更顯著寒了,搶著道:“這廣告已登了快到一個月;閣下今天才看見?”說著又轉(zhuǎn)轉(zhuǎn)眼珠道:“不過我看閣下的氣派衣服,都不大合式于這個位置,便是商量也白費工夫。不如……。”白萍聽到這里,知道他是有意謝絕,就又問道:“先生招聘教員,第一要講的是學問,怎一見我的氣派衣服就說不成?難道我這種衣服氣派,就能表現(xiàn)我的學問不好?”畏先很嚴冷地笑了笑道:“閣下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既然說到這里,咱們就談談也好。不過在閣下以先,應聘的曾來過八九十位,虛耗了我許多時間。談過以后,都皺著眉走了。我想閣下再過十分鐘,也未必不和他們一樣。”白萍笑道:“這倒未必。因為我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和心緒,完全和尋常人不同。”畏先又看了他一眼,沉一會才道:“我招聘教員,是為教一個女學生的英文。”白萍言道:“是令愛么?”畏先搖搖頭,又接著道:“咱們先談不到此。不過教書是晚飯后的事,白天還有另外的工作。是要給我當書記,一切抄寫謄錄都是你的事。我出庭時也要你跟了去,替我拿些應用的物件。到每天夜里七點到十點,再上三個鐘頭的課。以后你就可以休息了。”說完就看著白萍,似乎希望他敬謝不敏,起身告辭。

哪知白萍卻點點頭道:“這些我全能擔任。”畏先臉上微露出詫異之色,搔了搔禿光的頭顱,又道:“事情還有,請問你貴處哪里?”白萍道:“天津。今天才到北京。暫住西河沿一家旅館里。”畏先道:“那么你是專為到我這里應聘來了。”白萍聽著忽要心里一陣難過,苦著臉笑道:“這到不是。是到京后看報,才起意到您這兒來。”畏先一揚頭道:“這些先不談,我想你應該到我這里住。因為我只雇了一個老媽,早晚要看孩子。每天早晨掃院子的事,不能不勞駕你。這也是一種運動,極與身體有益。還有我時常跟太太去聽夜戲,家里也要勞駕你等門。好在這等門的工夫,你自己也可念念書練練字,總比早睡覺荒廢時間的好。”白萍聽著心里好笑,卻正色道:“這全是我能做而且希望做的事,不知道旁的還有什么?”畏先道:“那么就要談到薪水問題了。原來每月只能出十五元,因為閣下既說能服勞苦,就特別優(yōu)待給二十塊。不過閣下搬到這里住,要占去一間房子,應該收六元錢宿費?;锸衬?,你要是普通飯量,就算每月八元。若是特別吃的多,那只可按十元一月算了。反正還是可以落幾元錢零用。你要知道,年青的人手頭太富裕了,容易染成種種不良的習慣。我這樣正是衛(wèi)護你?,F(xiàn)在一切問題,都談完了。成不成只聽閣下一句話。”白萍暗想:“我已是和世界脫離的人,如今還帶著口氣虱在了這世界。也只當做閑耍。反正不是我玩了這個世界,就是被這個世界玩了我。只這樣糊糊涂涂地玩下去吧。”便向畏先道:“先生,我對于這個位置的工作和報酬全都滿意。不知道要幾時來任職?”

畏先想不到白萍這樣的漂亮少年,居然應承這個職務,心下又起了猶疑,便道:“我希望你還能找一個鋪保。”白萍猝然一怔道:“這卻沒有。北京這地方我人地生疏,您這要從全一些。不然實在沒有辦法。”畏先想了想道:“也罷。不過我這是特別的情面。你以后做事更要教我放心,那么你就把行李取來立刻上工好了。”白萍答應著。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問畏先道:“關(guān)于教學生那件事,也該談談?;蛘哒垖W生見見,我能教與否,還不敢定。”畏先笑道:“沒有什么不能。她才開蒙。”白萍道。“學生十幾歲?”畏先道:“二十四咧。”白萍突然一驚,自想我拚命的要逃開女人,怎又撞進女人堆里來?這事不妥的很!他所說教員書記兼當差的雜務,我倒不怕。只這二十四歲的女學生,卻要把我嚇跑了。想著便向畏先道:“我今年才二十三歲,怎能教二十四歲的女學生?而且也不大方便。實在不敢擔任。請您……。”

畏先正端著一杯冷開水喝著,聽了白萍的話,突然把水噴了一寫字臺。那莊嚴的面目再也裝不來,好像看見多么可笑的事,連嗆帶嗽的鬧了半天。才直起腰忍著余笑,向白萍擺手道:“這全不成問題,你快去拿行李。”白萍只可退了出來。自想錢畏先刻薄得可怪,又笑得蹊蹺,此中大約還不免有新鮮玩藝。我大可來混兩天,好在我現(xiàn)在四海無家,一身客寄,既不圖名,又不謀利,只給他個混到哪里是哪里。想著便出了錢宅。

到旅館算了賬,取出行李,再返回錢宅時,已到了上燈時候。進門時便有抱孩子的仆婦把白萍領(lǐng)到后院一間新收拾出的小屋里。白萍見屋內(nèi)雖是四壁蕭然,卻還不甚污穢。曉得是自己的臥室,便稍稍整理了一下。坐在床上點了支紙煙吸著。悄對從屋頂掛下了的一盞半明不暗的十燭光小電燈,回想到在天津和芷華同住的繡闥。直覺得不堪回首。沉一會忽然門兒一啟,那仆婦又走進來道:“我們老爺請您到飯廳里。”白萍曉得到了用晚飯的時候,但是自己到這里來身兼眾職,一件事還沒有辦,就先吃起飯來,倒覺可笑。卻只可跟那仆婦走出去。

到了前院一間西屋門首,那仆婦卻很客氣的打起簾櫳。白萍走進去。在燈光下立覺一陣眼花繚亂。原來這屋里也是四壁空空,中間放著一張飯桌,周圍有幾張椅子,圍著桌子坐著三個人。除了畏先以外,還有兩個女人,都穿得花花綠綠,絢爛得都有些扎眼。那畏先見白萍進來,只欠欠身道:“林先生來了,請坐。”白萍鞠著躬客氣了一聲。看了看空著的椅子都在兩個女子左右,自覺沒下屁股處。畏先看出他那局促的樣子便道:“隨便坐,沒外人。隨便坐。”白萍只可把右邊的椅子向外拉了拉,斜欠著身子坐下。這時耳邊已聽那兩個女子竊竊私語,有一個還格格的笑。畏先把禿頭一幌,立刻像屋里又有一盞電燈放光。他又在椅上長長身子似站不站的說話道:“這位就是咱們新請來的林先生,龍珍過來。見見你的老師。”那白萍旁邊坐著的女子。便站起來向白萍把頭點了一點。白萍連忙還禮。無意向這位女學生一看。立刻嚇了一跳,只覺到平生所見的丑女人,她該數(shù)倒第一個。但是倉卒間也不敢端詳。又聽畏先道:“這位是拙荊。”白萍把眼光轉(zhuǎn)到對面,見對面坐的女人,正向自己含笑點首。這一個雖然年近三十,卻生得很妖艷。兩只水泠泠的眼睛,表現(xiàn)出很不老實。穿著淺紫色上衣,襯著臉上濃厚的脂粉,乍看去簡直不像做家婦女。白萍這時只可說了兩句托庇宇下多求照應的話。那位畏先太太笑著一張嘴,露出兩個金鑲的門牙來道:“你別來這套客氣,咱過不著。”白萍只聽了她這兩句,已露出天津委巷籬門的潑婦聲口,更斷定她不是正經(jīng)出身。

這時畏先又向白萍談了兩句,便吩咐開飯大家吃著。又向白萍道:“以后相處的日子很長,不必客氣我也不給你接風了。”白萍還未答言,那位女學生龍珍忽然開口一笑,向畏先的太太道:“姐姐,回頭聽戲你跟姐夫去。我要跟林先生念書不去了。”畏先的太太唏地笑了一聲,看看龍珍又溜了白萍一眼。龍珍忽然挾起一個飯團向她拋了去,正拋到畏先太太臉上。畏先太太笑著罵道:“你這小浪……”底下的字還未出口,忽然覺得有生客在座,不好意思,便又咽住。只向龍珍撇了撇嘴。龍珍卻又嬉皮笑臉罵了她一句。畏先在旁只顧吃飯,也不加阻攔,仿佛是看慣了這種丑態(tài)。白萍卻看得心里十分骯臟,不覺從心里倒飽上來。只可端著小半碗飯慢慢地陪著她們咀嚼。這時節(jié)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撲進鼻子里,熏得幾乎要嘔吐,連忙放下飯碗,沉了沉氣。才覺察這氣味是從龍珍的肥短袖口里發(fā)出的狐腋臭夾雜著芝蘭水的香,心里立刻翻攪起采。看著碗里剩下的飯只有發(fā)愁,沒法再咽下去。

龍珍見白萍吃著飯忽然停箸便叫道:“林先生您別客氣,我給您添飯。”說著把旁邊放的一滿碗飯推到白萍面前,白萍推讓不迭。哪知她的袖子在白萍臉旁一拂,難聞的氣味更加濃厚。白萍實在忍不住,便避席站起,向畏先道:“失禮得很。我突然胸口疼得厲害。您慢吃。”說著抬腳走出去。畏先還沒說話,龍珍和畏先夫人已怎了怎的問起來。白萍只得一面點著頭,一面撫著胸口,裝作疼痛難忍的樣子,慢慢地退出飯廳。就三腳兩步的跑回自己房里,倒在床上自己又是氣又是笑。暗想什么是時衰鬼弄人,這簡直是運敗人追鬼了。我才拋了我那傷心慘目的家室,又撞見了這個七糟八亂的居停。到底這位龍珍小姐和畏先是什么關(guān)系?而且像她這樣三分是鬼七分像獸的人,在這大的年歲,怎又忽然要開蒙學起英文來?再說畏先是個外面莊嚴的律師,怎家庭中人又這樣的妖氣?簡直不像個正經(jīng)人家。正在揣想之際,那仆婦又走進來,拿著個小紙包放在桌上,笑唏唏地道:“這是豆蔻,我們珍小姐教給先生送來。胸口疼含幾粒就好。”白萍想不到這尚未受業(yè)的女學生,對老師竟如此的關(guān)情,不覺受寵若驚。但是絕不愿承受隆儀,便道:“謝謝吧。現(xiàn)在疼得好些,用不著吃藥。請拿回去,替我謝謝。”那仆婦已笑著出去,嘴里還咕咕嚕嚕。白萍只聽得有什么一片好心的話頭,更覺著不尷不尬。暗想這個地方多少有些骯臟,住著真覺不安。想來以后還不知有什么意外的笑話,我何必自尋煩惱?明天走了罷。又一回想,像我昨天在自己家里看見芷華和仲膺的情形,天下的事恐怕再沒有比這個令人煩惱了!那樣的悲劇我全經(jīng)過,以后我所看的都該是喜劇咧。哪還有什么事能教我縈心?畏先的這個家庭,也未嘗不是個有趣的去處,總可以消磨我傷心的歲月。不如且混了去,等到將來該走的時候再走。想到這里。倒覺胸臆豁然,又因為昨天到現(xiàn)在始終沒睡安穩(wěn)的覺,精神十分疲倦。便閉上眼躺著養(yǎng)神。雖自希望能打一回盹,但是心里又千頭萬緒的翻騰起來。把當初和芷華初識到結(jié)婚后的甜蜜,跟昨夜跳窗出走時的凄涼,像電影般地在腦海里來回潮映了好幾遍。不知有多大時候,到后來心靈似乎都有些麻木了。仿佛要沉沉睡著。

忽聽窗外有人敲得玻璃響,白萍猛吃一驚!翻身坐起,問道:“誰?”外面有女人的聲息答應道:“老師,是我。”白萍聽出是那位龍珍小姐的聲音,便迎出去道:“是錢小姐么?”那龍珍正在窗前站著,聽了白萍的話,噗哧一笑:“誰姓錢?姓錢的是我姐夫。我姓勞呀!我的老師,你弄錯了。”白萍聽她的口吻,鄙野得很。但也只得答應道:“對不起,勞小姐。有罪得很。”那龍珍湊到白萍面前道:“我姐姐和姐夫都聽戲去了,現(xiàn)在請你到我屋里。”說話時又向著白萍一笑。白萍斗然心里一跳,臉立刻紅了。那龍珍又接著道:“請你教我念書。”說著便向白萍一伸手,仿佛要拉他的袖子。白萍連忙向后躲閃,但又沒法不跟她去。正在躊躇,龍珍又催促道:“老師咱走呀!”白萍只得跟著她走到前院。

進了東廂房的堂屋,已聞得一股濃香,真如到了香料店里。香太濃了,仿佛倒變成臭,熏得人有些頭痛。那龍珍掀起里間的簾子,讓白萍走進去。

那間房子陳設(shè)得直像個洞房。床帳和被褥都是大紅色,連桌子上的臺布都是紅綠花紋,紅緞的椅墊上還繡著水紅色花朵。其余一切鋪陳也都十分華燦,但是俗氣也到了極點。那香氣更濃得教人喘不出氣來。龍珍讓白萍坐到椅上,便從一個紅色壺套里斟出一杯茶來送過。自己也坐在床上,用手帕抹了抹嘴,才嫣然一笑地道:“我姐夫原想拿飯廳當咱們的書房,我嫌那里太冷清,又不干凈,所以跟他抬了半天杠,還是把書房立在我這屋里。一來……。”白萍忙插口道:“還是飯廳那邊方便,何必到您這里打攪?”龍珍笑道:“這里又有什么不方便?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有輩分管著,怕的是什么?我也不拿老師當外人,隨便躺躺坐坐,千萬別拘束。”

白萍聽這位小姐說話雖然傖野,卻又直爽大方。暗想我不要只向邪處猜疑,辜負了人家的盛意。不由得抬起頭來向這位學生看了一眼。才覺得跟她實在沒有避嫌的必要,因為她丑得太過分了。滿臉深黑的大麻子,凹處都汪著黑油。油上又伏著白粉和紅脂,眉梢眼角的麻子格外深大些,顯著眉目都十分兇惡。那眼珠卻做作的像顧盼含情,看來格外丑怪。鼻子沒有梁,鼻尖卻圓圓的突起,襯著下面涂滿厚胭脂的血盆大口,好像一座高山下臨巨壑,這一張臉真看著怕人,但是身段卻苗條非常。其實她若規(guī)規(guī)矩矩的打扮,也不過只是個丑人罷了,只因這樣一濃妝艷抹,扭捏作態(tài),就顯著丑而且怪了。白萍只看了一看,趕忙把眼光離開,心里倒坦然了些。自己又想到在女學生房里長久談著也不成事體,便問道:“勞小姐,英文曾念過么?”龍珍搖搖頭。白萍又道:“這屋可有英文書?”龍珍道:“那要等明天去買。”白萍好容易尋得這個機會,便站起道:“那么等明天再來上課罷。”龍珍見他要走,急忙站起橫身在桌前擋住,張著手臂道:“老師別走!再談談。家里沒人我自己坐著也悶。”白萍只可再坐下。自己暗笑除了教師書記司閽三個差使外,又要兼差作小姐的清客。這真太忙咧!

這時龍珍又替白萍倒過一碗茶,自己也坐在對面椅上。目不轉(zhuǎn)睛的瞧著白萍??诶飬s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長問短。白萍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只可低著頭答應她的話。龍珍越談越親熱,直仿佛和白萍是多年舊識。白萍也不好不應酬她幾句。漸漸談到了畏先,龍珍臉上忽作變成十分陰沉。自己嘆了口氣,立刻把談鋒止住。低下頭去只看著自己腳下。沉一會又抬起頭來。瞧著白萍,嘴唇微動了動,仿佛要說話又咽住。接著又看她黑麻臉上起了一陣紅暈,直似黑云映著落日,又像烏木柜上再涂了一層紅油。白萍見她這般情景,不知故意賣弄風情,還是另有原故。但也不好問得,只可對她怔著。

龍珍咳嗽一聲,吐了口痰,又用手帕抹抹嘴,才紅著臉道:“論理老師頭一天來,我不應當跟你說這種心思話,教你把我看成半瘋。不過老師教我的日子長呢。你這個人又好,又投我的脾氣。我是肚子里一句話也存不住的人,早晚也得跟你說。不如早說了,省得在肚里別著。說著又把頭向白萍那邊探了探。白萍聽她說了半天,直覺莫明其妙。本來坐在這問紅屋,對著這個丑人,已竟心神不安。加以鼻里聞著過烈濃香,耳里聽著這沒來由的怪話,不禁腦筋昏亂起來。龍珍又接著道:“賭個咒說,我真喜歡老師。我要拿老師當外人,算我是窯姐養(yǎng)的。老師你信不信?”白萍聽她越說越不成話,更猜不透是什么意思,心里十分怙惙。但又沒法躲避,沒話回答,惟有點頭示意。

龍珍沉了一沉,眼看著淚要涌出來,只汪在眼圈里。酸著鼻子的聲音說道:“我說話老師可別笑話,我還得從頭里說。當初我跟我姐姐都不是什么好人,姐姐她在天津混世。我隨著她照應些閑事。錢畏先這小子當初原是天津洋行里當百役的。認識了我姐姐,也不知怎么弄的,我姐姐就跟他從了良,還帶過來有上萬的體己。他就借著這個錢,上學堂誆文憑的。如今也混成個人了。這小子一臉天官賜福,一肚子男盜女娼。老師你是剛來瞧不透,過后就知道了。”說到這里,忽然把話頭停住。那黃而無神的大眼珠在眶里一轉(zhuǎn),眉頭皺了皺,又舉拳把自己的頭顱重敲了一下。向白萍萬分懇切的說道:“可是我姐夫他雖然不好,你的學生絕不能錯待你。老師可千萬別為聽了我的話,寒了心要走。往后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只跟我說,我準教你痛快。他給的月錢不夠花,跟我要。我有存項。不論怎樣全行,只求老師教我這個學生。”

白萍暗想這位小姐誠摯得可怪,又慷慨得可疑。為對著生人罵自己的姐夫,不惜掀開自己的丑史。跟我這一個字還未教的老師又親熱的這樣稀奇古怪,簡直都不在情理之中。大約她多少有些神經(jīng)病,將來還不知要鬧出什么亂子。心里倒有些害怕,就站起來道:“天不早了,今晚又不念書,小姐請安歇。我要……。”哪知底下的字還沒說出,龍珍早趕過去,這次更不客氣,竟按他坐在椅上??诶锏莱龊軏珊苤上裥喝说穆曇舻溃?ldquo;老師別走。你不走呢。”白萍見她此際的態(tài)度和口吻,屋然像當初閨中調(diào)謔時的芷華。不過再看她的容貌,便幾乎把肚里所存的晚飯都嘔出來。自想這種情致,在芷華是何等動人,在她竟是丑人作怪了。不由心里一陣凄涼,一陣好笑。但又覺得她這樣撕捋,不成體統(tǒng)。便舉臂輕輕向她一搪道:“我先不走,小姐你也請坐。”龍珍卻不坐了。雙手攏肩的立在白萍面前。白萍見自己袖子上忽然添了個白印,知道是方才不留神,挨到她額上時沾來的厚粉,不禁要笑。卻又只得忍著。

這待龍珍又開口道:“瞧你這老師,真會訛人。就算我求你咧。你打聽打聽,我跟誰這樣低三下四過。誰教是你呢!”說著臉上又一陣紅紫,立刻又補了一句道。“你又是老師呢。”白萍聽著有些肉麻,便道:“我非不是忙走,是怕您要安歇。”龍珍噗哧一聲笑道:“你哪來的這些怕?,F(xiàn)在我接著說。在當初我姐姐還沒嫁錢畏先的時候,他跟我許的愿多咧,不想到現(xiàn)在滿不算數(shù)。我姐姐明里向著我,暗地還不是向著他。”正說到這里,忽然把那鼻孔一張,向白萍道:“憑畏先這個人,為什么高興給我花錢請先生念書?”

白萍覺得這個問題,正是自己懷疑而想要明白的。便向她搖搖頭。龍珍頓頓腳道:“我也不怕笑話,都告訴你吧。他們倆口子不愿意養(yǎng)活我,又不給我找個……。”說著又紅著臉向白萍溜了一眼,喉嚨里仿佛含糊吞咽下幾個字。才接著道:“就教我學能耐,好將來自立。我想他們既壞了良心,不替我打正經(jīng)主意,誠心耽誤我到現(xiàn)在。又混想法子收拾我,本想更他們鬧個天塌地陷。后來我又一想,我怎么就是沒主兒要的人了,非得要自立。倒要爭口氣給他們看?,F(xiàn)在先瞧他們怎樣擺制我。”

白萍聽她說到我怎么就是沒主兒要的人那句話,心下雖然好笑,但是很替她可憐。一個女人生得這樣丑,雖不一定沒主兒要,這一生幸福卻未必十分厚了。又聽她誤解自立的話,便解釋道:“這自立兩個字,并不是像你這樣講沒主兒要的人才要自立。譬如一雙夫婦全有職業(yè),能夠賺錢,雖是互相幫助,卻不相依賴,這也是自立。”龍珍忙搶著道:“女人怎么賺錢呢?像我姐姐當初混世的時候,倒真能自己賺錢,自然算是自立??墒乾F(xiàn)在畏先為什么又把她供在家里,不教她出去自立呢?”白萍忍著笑才要說話。龍珍又插口道:“這些線不管她。先說咱們的事,今天天夕畏先告訴我請妥了先生。我只當教書的先生全是咳嗽痰喘的老頭子,后來吃晚飯見著了你。才知是個又規(guī)矩又漂亮的人。吃完了飯我姐姐問我請的先生好不好?我自然說好。我姐姐說好雖好可是脾氣太愛打人呢。我說就是教一個字打一下我也樂意。正說著畏先走進來聽見了,兩口子都笑起來。我想有什么可笑的。便賭氣走出來,走到窗外聽見他們正唧唧喳喳的說話,料定是嚼說我,就站住了。只聽我姐姐說,這位先生太漂亮怕不妥當。”龍珍說到這里,似嗔似笑地瞧著白萍,咬著嘴唇沉了一會,又道:“你聽了可別笑話我臉大。我真把心都掏給老師你了。你猜畏先聽了我姐姐的話說什么了?他說你還怕不妥當。再想想就不怕了,過一會我姐姐嘔了一聲道,我真還沒想到。果真鬧出不妥當,倒了我一份心思。畏先又說看方才龍珍的樣子,倒看著先生對心思。這時我姐姐接著說道,可是人家先生不瞎,她也白有意思呀。畏先又道,反正咱們的心盡到了。她把先生鬧跑了也好。她跟先生一起跑了也好。他們兩口子說了又笑。后來我又聽畏先說,這個林先生是個窮人,或者人窮志短,倒遂了咱們的心也未可知。以后我姐姐的話更不好聽了。氣的我再站不住,跑到自己屋里哭了一陣。自想他們真是猴兒拉稀,都壞了腸子。給我請先生念書,暗里安著什么心??雌饋碛H姐姐也一樣靠不住。只恨自己命苦從小沒了爹娘,活了這么大,誰是我個知心的人。想起來真?zhèn)?。我在吃飯的時候,就看出老師你是個好人。所以等他們走了。我就找你來說說,出出我肚子里的悶氣。”說完兩眼看著白萍,身子又向前湊了湊。腿部都挨著了白萍的膝蓋。

白萍聽他說完,心里才恍然大悟。暗想畏先這個家庭昀構(gòu)造真怪極了。畏先從平康里弄了個太太,又夾帶來了個妻妹。如今因為這個妻妹生得太丑,不能嫁人,嫌累了自已,就想法教她念書自立。如今請來了老師,又在老師身上即景生情,恨不得她嫁了老師,或是跟老師跑了。就算給他們?nèi)チ艘粔K病。怪不得白天我和畏先說,師生年紀相仿,不大方便,那畏先不特不以為意,反而那樣狂笑呢。不過這位龍珍小姐,看她不呆不傻,卻為何跟我說出這些話?哪一句是女人家該說的!哪一句是能對生人說的!這也太臉大了。但是轉(zhuǎn)而一想,不禁毛發(fā)悚然,暗想著龍珍這種模樣總敢保是個老處女,定然向來未曾被過人的憐愛,但是求愛的心不見得比常人淺薄。如今她聽了畏先夫婦的話,說不定動了真心,一半兒為遂自己的私欲,一半兒為和畏先夫婦嘔氣,就把全神注到我身上,竟要跟我用起情來,這倒是意中之事。再說她又曾在娼窯住過,只懂得禽處獸愛。所以憑空地就這樣親熱起來,又是來勢洶洶。這可教我怎么躲避呢?想著心里一陣焦急。看龍珍時,見她更湊近了自己。那一張麻臉低向自己的額際,粉香已堵滿鼻子,黃黃的眼珠映著滿繞著紅絲的白睛,正向自己凝視,仿佛要冒出情火。

白萍此際似乎已不把她看作女人,所以談不到動心。只在這三更半夜,深院紅窗,倒像伴著妖魔。多少有些害怕。又焦急的是在她這樣景況之下,說不定還有纏擾。但只可安慰她道:“旁的不必談了,只要小姐能夠讀書自立,總不致長久受旁人的氣。令姐夫既然談我那種話,我此地也不便久留。明天我就要告辭了。請小姐再請個老成的先生……。”龍珍只聽到這里,臉上倏的改了顏色,仿佛急得顧不得,就把白萍的手緊緊拉住道:“我知道怕什么有什么,掏心吐膽的都跟你說了。你倒要走,我好容易遇見你。你走了我怎么辦,天呀!我的命怎么這樣苦??!”說著似乎就要哭出來。白萍聽她說的更不倫不類,忽然靈機一動,覺得她在晚飯時和自己見面以后,只這一點多鐘的工夫,已在自己身上有了很大的打算,如今急不擇言的竟都說出來,真是蠢的可觀。但也可憐得很。只怨自己不知犯了什么罪,昨宵今夜,接連著得了這些奇遇。便要把自己的手從龍珍把握里縮回來。

龍珍那肯松手,倒加了一只手撫在白萍扇上。眼淚汪汪地道:“我也拚出去了,跟你實說罷,錢家招不下我,逼我自己想辦法。今天天緣湊巧遇見了你,你就是我的辦法了??瓤?!我一個大閨女,破出臉去跟你說這些話!你是個有良心的……。”說著忽然停住,一個身子幾乎要都貼近白萍懷里。白萍聽著幾乎通身戰(zhàn)抖,先前雖然看出天色不佳,卻想不到這場暴風雨來得這樣快。真覺沒法應付。但也不敢厲色拒絕,怕她羞惱成怒,再鬧出別的花樣。只可暫且虛與委蛇,先擋過這一陣,以后再作計較。便慢慢立起身來,躲開了龍珍的偎倚,才向她道:“小姐的心意我明自了,請先坐下。慢慢地談。”龍珍便一歪身貼著白萍的腰際,軟軟的坐在白萍方才離開的椅上,卻仍拉著白萍手兒不放。

白萍心里急得冒火,臉上仍自矯作笑容道:“想不到小姐你的境遇這樣可憐??墒俏乙彩莻€孤苦伶仃的人呢。以后咱們不妨交個朋友,大家互相慰藉。至于……。”龍珍只聽到這里,忙插口道:“這樣說你不走了?”白萍略一遲疑,龍珍又催問了一句。白萍只微微點了點頭。

龍珍看他的神氣含糊,又不放心起來。拉著白萍撒嬌道。“這不行。你還是哄我,說不定明天就偷著走了。把我拋下,那你不如現(xiàn)在把我治死,省得我零碎受罪。”說著一顆頭兒只向白萍懷里揉搓,白萍又氣又恨,暗想我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竟這樣歪纏!卻又不好意思說出。

這時龍珍的丑臉正掩在白萍懷里。白萍只見著她的烏黑的頭發(fā)和歪著的削肩瘦腰,竟都苗條可愛。白萍平常又是尊重女性的人。猛然感觸到一個可憐的女人,宛轉(zhuǎn)嬌啼在自己懷抱之內(nèi),要過分的教她傷心,未免太不人道。再說她生的丑陋也并非她自己愿意這樣。無端地向我求愛,雖然不近情理,也是因她沒有學問。加以這許多年的生活孤寂,所以迫得如此倒行逆施。要以恕道看來,她只有可憐。誰能說丑人就不是人類呢?我今天既然和她遇見,也算是人生的一種遇合。應該在可能范圍內(nèi)給她一些安慰。何況我自從昨夜離家以來。已把這身子不看作自己的,生死苦樂都不措意。就把我這已死的愛情,施與給這可憐的人也罷。想到這里,便低首向龍珍道:“你先別著急,我一定不走。”龍珍聽了,仰首看著白萍,滿面布著凄慘的笑容道:“真的么?你賭個誓。”白萍這時又瞧見她那丑怪的麻臉,笑時露出焦黃的牙齒,重引起厭惡的心。覺得犧牲自己去安慰她,這犧牲真太大了。又一轉(zhuǎn)想,我現(xiàn)雖然拋棄了芷華,倘若再和一個女人戀愛,依然對芷華不起。如今和這位丑小姐交際,便是教芷華在旁邊看著,也未必嫉妒。這樣一辦,良心對的住芷華,也安慰了龍珍。至于我自已的苦樂只可置之度外。想著就把對龍珍惻隱的心又提了起來,便道:“我說不走,自然不走。不過我有幾句話你依得么?”龍珍忙道:“什么我全依得。你說你說!”白萍指著對面的床道:“你先坐在那里去。我好慢慢地說。”龍珍才松了他的手,三腳兩步的走到床上坐下。白萍便向她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不過什么事全要一步一步的進行。要像你這樣胡鬧,將來要鬧的大家全不好看?,F(xiàn)在我既是教書的先生,咱們就半師半友的相處著。你有什么難過的事情,我一定安慰你。以后日子長著呢。這話你可明白了。”龍珍想了一想道:“誰敢跟你胡鬧來?不過一聽說你要走,我就急了。只要你不走,我一定規(guī)規(guī)矩矩地侍候你。你說什么是什么。”白萍笑道。“那我可不敢當。”龍珍嘆日氣道:“咳!反正我的意思你也明白。別看認識你不到半天,我的心跟你算是鐵了。你想我不侍候你侍候誰?”白萍暗想我這里越往遠處推,她越向近處拉,真是難纏得很。但像她這般蠢野的人,一講到愛情,立刻就變成這樣恭順,看來女人的神秘性情,無論美丑,人人是一樣的。便又接著道:“還有一句話和你說,請你不要著惱。我來到這里承你看得起我,這樣跟我要好,不過在我卻想著,初次相見大家都沒有很深感情。”龍珍聽到這里,忽然站起,走到白萍跟前,擺著手道:“這是你冤枉我。怎知我跟你沒有感情?沒感情會跟你說這些話?人家把心都給了你,你還說這個。哦哦!我明白,你是跟我沒感情罷咧。”白萍點首道:“這個話倒是誠然。在這時我對你實在沒有感情。”龍珍聽了,麻臉上一陣泛自,眼圈卻紅了,仿佛要哭。

白萍忙道:“你先聽我說完了。這感情并不是兩個人一見面就有的。必要相處久了,互相愛慕,才能發(fā)生感情。請問我和你談了這一會工夫,哪能就有感情。我若是心里沒有你,空白嘴里說跟你要好,你愿意么?”龍珍聽著不語,那眼淚已流下來,把臉上的厚粉都沖成了淺溝。白萍又道。“我再問你,你和我好,是希望長久呢?還是只顧現(xiàn)在?”龍珍把手捏著鼻子,出完鼻涕,才酸著鼻子的聲音答道,“你愛信不信,我這一輩子都指望你了。難道……。”白萍忙接著道:“你既和我長久要好,自然不在乎這一時。所以自今以后,你最緊的就是要得著我的真感情,事情才能如你的愿。不然就是逼得我沒了法,虛情假意的先顧眼前,哄樂了你。日后再把你拋開。你豈不更苦了?”

龍珍雙肩一聳,似乎打了個冷戰(zhàn),直著眼瞧定白萍,倒發(fā)起怔來。過了半晌,突然伸手把白萍的肩膊抓住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話是實理。我跟你好,你不跟我好也是枉然??墒俏矣惺裁捶ㄗ咏棠銗畚夷??我的好老師!小老師!你告訴我,你尋常都是喜歡什么?我一定照著你意思辦。你喜歡時髦,明天我就去剪發(fā)。你喜歡什么顏色的農(nóng)裳,明天我就……。”

白萍心里真可憐她,居然蠢到這樣。但是看她這樣服從指揮,知道她容易制伏,不致鬧出意外的笑話。倒放下了心。便攔住她的話頭道:“我并不注意你的裝飾。只要你的學問性情能教我看得下去,我也就心安了。”龍珍把臉湊到白萍面前道:“我的性情,你放心。以后要跟你紅一紅臉,教天雷劈了我!學問我可是一點沒有。”白萍道:“那不要緊,所以要我教呢。以后你要規(guī)規(guī)矩矩,凡事都要教我敬愛。早先你曾在不好的地方住過,學來的壞習氣,有許多地方教人看不上眼,以后也改了才好。”龍珍不住口答應道:“我改我改。往后我有不好,你盡管說。我要不聽,你拋了我也不怨你。”白萍暗想,真想不到愛情有這樣的魔力,把這只瘋狗制伏得像個綿羊。我倘然真能把她改變成個人格高尚的女子,倒是無意中做的一件好事。再說看她的為人雖然愚蠢,根性卻不見得很惡。將來果能自己振拔得像個樣子,我就為她犧牲到底,也不算失計。因為我犧牲在這個丑女身上,似乎對芷華不為負心。卻又算是一種對芷華極輕薄的報復。可是在龍珍方面,卻受著很大的施與了。

他正想著,忽然覺得一只很熱的手放到自己肩頸之間。抬頭見龍珍正向自己呆看,忽而又把臉紅了。白萍正不解她是什么意思,龍珍忽然把唇動了幾動,才又小聲道。“我也求你一件事。”白萍道:“你說。”龍珍又遲疑了一會,臉更紅得發(fā)紫。期期地道:“我不敢跟你胡鬧,可是你要可憐我?;盍诉@么大,沒有一個知心的人,好容易遇見你,你也別總端著老師的架子,也得教我松一點心呀!”白萍聽了這幾句話,心里倒十分感動。知道這個老處女已被自己折服得不敢有意外之求,現(xiàn)在只要得一點精神上的安慰。便點頭道:“我早說過,咱們是半師半友。誰要端老師架子來?”龍珍聽了喜歡得眉開眼笑地道:“那么你也賞給我個笑臉,別這樣眉眼鼻子里都冒寒氣,教人家看著不舒心。”白萍笑道:“我哪里冒寒氣來?不過無故誰能總開著口笑?”龍珍忽然見白萍的態(tài)度變得這樣和藹可親,心里痛快得仿佛遇著了什么喜事。站得白萍面前,頭搖手動,直不知怎樣是好??礃幼铀坪跻虬灼纪稇讶氡В暙I她的媚態(tài),卻又躊躇不敢。欲前又卻。

白萍也瞧出她那心癢難搔的神氣,怕又鬧出難看的情形,不假思索,便又拿話阻止她道:“你方才不是問我喜歡什么?我是喜歡女人曉得道理。你現(xiàn)在第一種應該曉得的就是對待老師的道理。你知道么?你現(xiàn)在對待我是太親密而不恭敬。我雖然當你是學生而兼朋友,你卻應該拿我當整個的老師。這樣才是道理。”

龍珍這時正從小抽屜里拿出個小牙梳,要去梳攏白萍左鬢邊的亂發(fā),聽了他這幾句,仿佛被什么東西打在手上,立刻把手垂下。低著頭走到床邊坐下。沉思了半晌,嘆了口氣。一歪身伏在床欄上,肩井一起一伏的啜泣起來。

白萍曉得說話傷了她的心。這時她的臉被半掩的帳子遮著,又只瞧得見俏皮的身段了。分明是個苗條女郎掩映在這錦衾繡帳之中,傷情垂淚。只這一霎的光景,也十分教人動心。白萍自覺這個可憐的女子,真被自己操縱得苦了。大凡女人的心都是一樣的柔嫩。她對我抱著這樣一片的愛心,我何必在她心上劃許多的創(chuàng)痕?而且我既已拋卻一切,不惜為她犧牲,又何必這樣吝嗇?可以給她的,就在可能范圍內(nèi)給她一點吧。想到這里,覺得自己仿佛竟是個提著錢囊走到貧民窟里的大善士。不應看著貧民啼饑而不解自己的慳囊。而況即使不施舍貧民,自己的錢已無處去消用。就是珍藏起來。也不過是個守財奴啊。想著便站起來,走到床前,扶著她的肩頭道:“你要停住了哭,我能立刻教你喜歡。”龍珍用袖子拭了拭淚,緊緊拉著白萍的手,口里卻道:“你去吧,我也知遭你不愛我。我無論怎樣也是白費瞎心。你也不必在這里教我了。等你出了錢家大門以后,三天以內(nèi)你留神看報紙吧。那時你就知道我龍珍了。”白萍聽著只覺脊骨上一陣陣生涼,知道在這一會工夫,她己完全戰(zhàn)勝了自己。以先自己是以走挾制著她,如今她已不怕自己走,拚出死命和自己纏上了。她要不是沾染過在娼窯的風氣,絕不會一見鐘情得這樣熱烈。不過現(xiàn)在我倒要矜持一些,不可教她知道我已承認敗了陣。不然她看出我的弱點,逐步要求,那倒真要鬧出笑話來昵。

這時龍珍已仰著淚光瑩瑩的眼瞧看白萍,等他開口。白萍寧神靜氣地道:“我才知道你對我是這樣,在良心上也不能走了。除非等你拿大棍往外趕我時。再走也不遲。”龍珍臉上微露出笑容,忙又忍住,拉白萍坐在身邊道:“又說忍心害理的話,我能趕你?”說著又嘆了一聲,又用手肘輕輕向白萍撞了一下道:“不用你總這樣冤枉人。咳!頭上有天,屋里有燈,肚子里有良心,我跟你還……”說到這里又自咽住,只低頭看著白萍腳下的皮靴出神。白萍沉了一會,才叫道:“龍珍。”那龍珍聽白萍忽然改口直呼她的名字,曉得已不像先前冷淡了,心里一喜,很嬌柔的答應了一聲。那身子不由得又向白萍這邊湊過來有二寸多。白萍接著道:“你也別覺著我故意疏遠你,以后關(guān)于你我的事,現(xiàn)在我先給你訂下個章程。你要能遵守呢,你所愿意的就可以慢慢地實現(xiàn)。一直地達到你的希望為止。你要是性急呢,只好請你尋旁人去胡鬧。拋開了我吧。”

龍珍的足尖撞著白萍的靴子道:“你快說是什么事?別盡自一松一緊地逗人。你瞧我還不夠受?”白萍笑了道:“畏先請我原是單教英文,如今我只好另外白盡義務,把你要做人的學問都教了你。凡是言語行動常識和國文英文,慢慢都要教你曉得個大致。可是你也要用心,該改的改,該作的作,該念的念。我對你的成績,每星期小考一次,每月大考一次,每年總結(jié)一次。這種考就是冷眼看著和隨時試驗。”龍珍聽到這里,眉頭微皺道:“這不麻煩死人。成天際上了夾板,哪能得著一星兒樂。”白萍道:“樂到有呢,可是得你誠心要好。每次考驗以后,倘若成績不錯,我這當老師的,多少有些獎賞給你。”說著向龍珍一笑,龍珍也笑道:“咱們不是外人,我說話你別過意,畏先那樣嗇刻的人,一月能給你多少錢?我還忍心要你的東西。”白萍笑道:“給你的不是東西,是你心里最愿意要的。”龍珍想了想道:“什么?我不懂。”白萍看著她道:“我窮得都教了書,能有什么?龍珍,能給你的只有愛情啊。”龍珍霍地跳起,伸著手似乎向白萍要抱,忙又斂神坐下,通身都哆嗦了一下,才向白萍翹眉展眼的道:“就這樣!就這樣!往后我做出來你瞧??刹辉S我明明是好,你卻瞞心昧己的好肉里挑刺,喂喂!你瞧著,我累死也甘心。”白萍道:“這又何致于累死,只要你肯學好罷咧。每過一個星期我看著你果然一切進步,我就臨時變作你的好友,同你游玩半天。隨便出去開心或是在家談天,都聽你的便。但是不許出乎好朋友的范圍,而且一過這個時候我就又是老師了。”龍珍插日道:“要是出門,許我拉著手走像畏先和我姐姐一樣么?”白萍道:“只要你的成績值得受這種獎賞,也可以依你。”龍珍笑著咬嘴唇道:“天呀!我好難。”白萍笑道:“再到一個月后,我看你改變得像個樣子,那我無形就給你許多的真快樂。”龍珍道:“又是什么呢?”白萍道:“凡是世界男女朋友能夠享受的樂趣,全許你享受。并且除念書時候以外,完全是朋友了。”龍珍揉著頭發(fā)道:“好難交的朋友,世界上全像你,怕誰也沒朋友咧。你的朋友全是這樣交來的么?”白萍也自覺好笑,強忍著道:“只有和你是這樣,別人誰肯受這些啊。到三個月后,你還是照樣的好,我就把你當做情人看待。”

龍珍緊捏著白萍的肩膊。眼瞧著墻上的月份牌,自己叨念道:“三個月、九十天。今天五月十六。六月十六……。到八月十六。”說完向白萍一笑,似乎渾身都添了生氣。白萍忙接著道:“可是你還不許拿我當情人看待。”龍珍微吃一驚,慢慢松了手道:“這又怎的?”白萍道:“在這個時候,你只能算個被動者,卻不許對我濫用愛情。”龍珍搶著道:“你也該講理,難道誰要誠心愛誰,還能管著人家不許愛么?”白萍覺得她這句話真把自己問住了。愛哪能受限制?但是對她這樣沒有學問的人,依舊可以強詞奪理,便又道:“愛自然不能受拘管,不過我要逼迫你上進,所以限制一下。你就是愛我,也只許存在心里,不許發(fā)泄到外面。”龍珍鼻翅扇動著道:“這你要悶死人,存在心里還不悶出病來?”白萍微笑道:“有你不悶的時候啊,再過了三個月,你有了做情人的資格,我就許你拿我當情人。可是……。”

龍珍剛一喜歡,立刻又把嘴鼓起來道。“又可是了。可是什么?”白萍道:“我要和你說明白,情人不是夫婦。不過是比朋友近一些,可以不拘形跡罷咧。你萬別錯想了。”說完沉了一沉,見龍珍低頭不語,就又拉過她的手來道:“到過了一年,你真變成個好女人,那時只要你不嫌棄我,那我一輩子就不離開你了。”

龍珍聽她的話一時朦住,又問道:“不離開?怎的不離開?”白萍笑道:“你想,誰和誰總能一輩子不離開?’龍珍這時心尖都癢了,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白萍。他那俊雅的風度,真是向來不易看見的好男人。想不到在一年之后,他居然就能是自己的丈夫!心里直喜歡得要哭,不由得紅了眼圈,酸了鼻子,身體不由自主的倒入白萍懷里,將白萍緊緊抱住,頭兒只向他胸際揉搓。

白萍掙扎著要躲開,口里卻叫道:“瞧你這樣,頭一天就不守我的章程,盡自胡鬧。再鬧我走。”龍珍仍舊不動。渾身更顫動著,口中似呻似囈斷斷續(xù)續(xù)地道:“你積德。別急。我就是這一會。好人,你教我心里舒服舒服。回頭就跟你立規(guī)矩,還不行么?”白萍瞧她情感激蕩得像中了狂,也覺得可憐,便撫著她的肩頭,由著她在自己懷中偎了一會。沉過五六分鐘,就輕輕將她推起。龍珍又把頭向他乳際緊挨了幾下,才隨著他的手坐穩(wěn)。卻還猶自胸肩起伏,喘得像才跑了幾十里路。眼兒半閉著,臉更加紅紫,半晌才輕輕哼了一聲。向白萍又凝視了一會,霍地跳下地來,走到梳妝臺前,對著鏡子把頭發(fā)向后攏了攏,仰著頭想了想,就跳躍著走回白萍面前,恭恭敬敬地道:“老師,咱們就從今天起吧!”白萍點頭道:“就依你。可是再不許你像方才那樣!以后你要壞了章程,就把以前的都抹消,還要從頭算起。”龍珍諾諾連聲道:“自然自然。我也明白。只要我隨著你一年,以后還有你隨我的日子呢。我為什么長纖不拉,倒拉短纖?”白萍也笑道:“這不是明白話?”

龍珍慢慢退坐到椅上,瞧著白萍,喜容忍不住地陣陣流露。白萍見鐘已快到夜午,便站起道:“咱們的事也都說完了,我要到我屋里歇一息。還要給他們聽門呢。”龍珍還要留他,白萍搖手道:“別再粘纏,我要煩了。”龍珍不敢再說,看著他走出去。忽然叫道:“等等!”白萍站住,見她從小柜里拿出兩包紙煙一盒糖食,走過來塞在白萍口袋里道:“省得你自己悶。”白萍也不推卻,謝了一聲,走回自己屋里。

他不禁倒好生感慨起來,就合衣沉沉地睡去。到醒來睜眼時,已是紅日滿窗。白萍懵懵騰騰地瞧了半天屋頂。又看看屋里的光景,才憶起昨天的事。便一咕碌坐起來,扶著頭兒,想念前昨兩天的經(jīng)過,直如做了一場怪夢。在兩天以前,自己還是個有家有業(yè)幸福的人。不想局勢一變。就落到這步田地!獨身客寄在這種人家。名為教師,實際還不就是奴仆。雖然我是養(yǎng)晦匿跡,故意的佯狂玩世,卻不想又玩出龍珍這一樁牽纏公案??梢娙巳舯沉藭r運,隨處都能遇見不舒心的事體。

想著便走下地來,推開屋門。想喚人打水盥漱,見院里卻靜寂寂的聽不見人聲,更見不著個人影。才想要呼喚,突而轉(zhuǎn)想了一想,自己笑道:“我還覺這是自己家里呢,呼奴喚婢的,別自討沒味。”便在屋里尋著個舊臉盆,端著出來,想尋著廚房取些熱水。哪知廚房偏不在后院里,只可又走到前院。在東南角找著廚房。盛了些溫水,又端著走回后院。才走到西廂房的窗前,忽聽上房的班竹簾一響。那畏先的太太猱頭撒腳地走出來,向白萍招了招手,卻不說話,只站在廊檐下向著他笑。

白萍一時摸不著頭腦,便站住叫了聲錢太太。那畏先太太卻一只手掩著自己的嘴,一只手向背后指了指,又連向白萍搖擺,仿佛告訴他畏先在屋里,不可高聲的意思。白萍見她那形像不妙,自己端著臉盆,便走進后院,不想那畏先太太竟跟了來。在白萍身后道:“走!到你屋里,有話告訴你。”白萍心里一陣跳,自想大清早起她無故跑到自己屋里,多少有些不便。但她是本家主婦,又沒法不隨著她。及至到了屋里,畏先太太也不等人讓,便坐在床上,向白萍笑道:“你怎么謝我?我給你出了這么大的力。”白萍聽著莫明其妙,只直著眼看著地下。畏先太太又笑道:“不告訴你也不明白,昨天你頭一天上工,晚晌就躲懶。不給我們聽門。畏先氣得一跳多高,立刻就要教你走路。幸虧我橫攔豎摭的勸住了。你說我費這樣氣力,為的是什么呢?”說著向著白萍只笑,那樣子好不難看。

白萍心里立刻又跳起來,自想這里真不可一朝居了。龍珍那一樁還正在不了,又斜刺里鬧出個畏先太太來。這一個更沒法可辦。她若迫得我太甚,我不如趁著這個機會,拂袖一走,活該我自潔其身,省得淌這個臭坑。就是虛了龍珍的希望,也算是她令姊害得她,怨不著我,想到這里,便向畏先太太道:“錢太太對我的厚意,我固然感激。不過我并不是一定要在錢宅作事,畏先先生要我走,我走好了。”畏先太太半嗔半笑地道:“瞧你真是好大的性氣!你干不干那個話另說。我為你費了這些心,就落你這么幾句話么?我要不是拿你另眼看,上去就給你幾個耳刮子。”說著兩只媚眼直向白萍端詳,樣子更十分尷尬。白萍這時實在忍不住,便昂然說道:“錢太太,你不必跟我說這些。我已決意辭卻這里。等回頭見過畏先,立刻就走。我這謝謝太太的法子,就是教太太眼前清靜。”畏先太太見他這樣,不由吃了一驚。便斂笑正色道:“林先生,是我不該惹你著急。龍珍和你的事,她昨晚都告訴我了。我只這一個妹子,好容易有了著落。我怎么不喜歡?不過她和我說。你總像有些沾滯,大約是怕畏先和我。如今從我嘴里告訴你,往后你什么也不必怕。只要你同龍珍好,我就是你們的護庇。更不必拿畏先當一回事。你明白么?還有昨天你和龍珍說的話,我聽著都有些耳生。倆人好就好吧,又干么一年半年的傻等。依我看,不如由我和畏先說明,趁早辦了喜事,你們還盡管在這里住著。憑你這樣精明的小伙子。還養(yǎng)活不了她么?”說完看著白萍,等他答話。

白萍才明她此來并沒安著邪心。但也沒安著好意,大意總還是想趁機會把龍珍推給自己,她們好脫些清凈??磥碜蛱忑堈涞脑挼故遣患佟O氲竭@里,倒有些可憐龍珍。便向錢太太正色道:“龍珍小姐昨天要求我的事,既然全告訴了您。真是再好沒有。我正盼望您能夠知道,省得將來有人不往好處猜疑。但是昨天我和龍珍約定的話,已是板上釘釘。無論如何,不能改變。您要逼得我太甚,那簡直就是教我離開貴府。”畏先太太聽到這里,呦了一聲道:“我的小爺,你可別拿我當臺階,趁坡兒下。我把你逼走了,龍珍找我要人,我拿什么賠她呀。你們還是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只當我沒說。”說完又搭訕了幾句閑話,急忙走出。

白萍呆坐在屋里,真猜不透這位太太此來是何用意??礃幼与m像是替龍珍來做說客,但是又不僅如此。大約總是下等婦女無意識的舉動。便也不再思索,自去洗臉,哪知被畏先太太鬼混了這半天,水早冰冷。幸而天氣甚暖,便胡亂洗畢。才坐下想休息一會,忽聽畏先的聲音在前院呼喝。白萍初不介意,后來聽他似乎喊自己的名字,只可匆匆走出。

只見畏先正站在院里,光著腳趿著鞋,瞪圓了眼睛喊鬧。一見白萍走來。更跳腳叫道:“林先生,你是想怎么著?昨夜教你聽門,你睡了覺。今天早晨又不掃院子。我雇你為的是什么?”白萍聽他的口氣,居然拿下人對待自己,不由氣向上沖。正想開口和他頂撞,忽又想到這掃院聽門,都曾載在條約。明明是自己誤了事,被他占了理,便忍氣道:“對不起,是我疏忽。”說著想去尋掃帚來掃地。哪知畏先還不肯罷休,嘴里不干不凈地道:“天生的懶狗,到哪里也摸不著熱屎吃。真是扶不上墻的東西。”白萍這時可真忍不住了,自想挨罵可不在我的職責以內(nèi),這折磨也真受得夠了。不如趁此跟他反了臉罷。想著把腰一直,雙眉略豎,才要說話,只見對面畏先背后,龍珍正從臥室里出來,臉上已嚇得變了顏色,連連向自己擺手,仿佛勸自己不要和畏先反臉。白萍不由怔了一怔。接著又見她合掌當胸,站著作式,向自己連連地叩首。那樣子十分可笑,也非常可憐。白萍雖然因見她這樣形狀,消了一半氣,但終仍不住。還向畏先道:“錢先生是律師,更該知道罵人是有罪的。我因為您是上流人,所以不便反口。請您留神一點。”錢畏先想不到白萍說話這樣尖刻,到愣了一愣。接著臉紅耳赤,跳起腳來大罵道:“混蛋!你是我花錢雇的,許我罵你,你要反嘴,就是奴欺主。是你媽的大逆不道。”白萍聽著氣得倒要笑出來,便握著拳頭問他道:“什么是奴欺主,是什么時候的法律?”畏先才想到這還是前清的老話,被自己氣急說出來,不像個律師口吻。但仍咆哮著道。“什么是奴?你就是奴。什么時候的法律?現(xiàn)在時候的法律,我們家的法律。”白萍已氣得臉兒白,但還忍著不發(fā)作。

龍珍見事不好,走過來便拽著往屋里走,一面勸著道:“姐夫還不吃點心去?跟他個糊涂人鬧什么。”畏先見白萍在那里握拳張目,知道已把他罵苦了,自己再不尋個臺階了事,恐怕惹急了他,要吃眼前虧。便隨著龍珍拉拽走去,嘴仍不肯示弱,拿著官腔依著慣例的罵道:“混蛋王八蛋,趁早給我滾。”這一句還沒罵完,白萍已再不能忍,一步就跳到他背后,揚起皮靴照著他后心就是一腳。

畏先向前一撲,慌亂中原想撲到龍珍身上,免于跌倒。哪知撲個不著,身子直跌到上房石階上,咯噔一聲,立刻頭上起了個大紫疙瘩。龍珍因為手牽著他,也被他牽得跌坐在地下。畏先怕白萍再趕過來打,急忙掙起,連滾帶爬的向上房屋里就跑。跑到屋門口,聽不見后面腳步響,才敢回頭來看。只見白萍還立在原處,怒目凝眉的向著自己。想道他既沒趕來,想是泄了膽氣。自己的膽子立刻又壯了,便頓著腳喊仆婦道來:“來人,拿我的片子,把這混賬東西送警察廳。等我慢慢跟他起訴。真他媽的反了,無故的毆打大律師。還有王法?不槍斃也該無期徒刑。”白萍聽著忽而對他冷笑,卻不再開口。龍珍從地下爬起來,忙用乞憐的目光,向白萍使個眼色,便又走到畏先面前,想將他推入屋內(nèi)。哪知畏先已自跑進屋里,一倏時又跑出來,手里果然拿著一張名片,又連聲地喊仆婦。龍珍正左右為難,急得沒法。

這時院隅女廁所里,恰跑出個畏先太太,一面系著褲子。一面且走且嚷道:“別吵!別吵!怎的大清早就打起架來?鬧得人家屎也拉個半截,差點弄一褲兜子。你們?nèi)钡虏蝗保?rdquo;說著已走到白萍跟前,用手將他一推道:“你先上后邊歇著去,什么事全看我。”說完又叫龍珍道:“你來,把你老師拉到后院去。”畏先見自己太太走來,更助了膽量,更跳腳喊道:“你們別管,我非得教他嘗嘗厲害。?;旎焖5轿耶斅蓭煹念^上來了,看他還活得長遠。”這時龍珍已拉住白萍,拚命向后院牽曳,口里卻低聲小語道:“我的小祖宗,你只當在我身上積德,先回你屋里去,慢慢地說。”白萍不由得隨她走去,卻回頭說道:“我原該立刻離開這里,不過你既說要辦我個無期徒刑,我就先在這里候著你的辦法。無論是法律武力。我都能奉陪。”此際畏先太太也趕過勸白萍道:“快走吧,回頭我教你順氣。”又見白萍還向畏先爭辯,倉卒中便用一只手幫著龍珍推他,一只手去掩他的口,無意中卻像把白萍抱在懷里。

畏先見自己的太太和龍珍,兩個人都這樣竭力的勸慰白萍,卻把自己丟在一邊,已自心中氣惱。再見自己太太和白萍那種不避嫌疑的樣子,忍不住勃然大怒。拍著門框大罵道:“你們倆都給我滾開,不要臉的東西,都打算怎么樣。雇來的臭要飯花子,也用這樣維持他。安的什么心?你們看他是小白臉,怕他受委曲,好他媽的不要臉。”罵著又氣急敗壞地跑過,一把將太太拉開。不想使的力氣太大,把太太扯得一個趔趄,雖沒跌倒,卻已撞在墻上。白萍只疑他還來對付自己,便又站住。哪知畏先卻已走回去,口里還不要臉的,天生婊子的罵。

這時龍珍已趕過去扶住姐姐。那畏先太太才自站好,忽然乘著龍珍的牽摯,向后一退,倒坐在地下。面色氣得發(fā)青,手拍得磚地亂響道:“你們不用打。姓錢的,咱們趁今天干吧。我愛小白臉。姓林的臉白。不錯不錯,我愛我愛。我們?nèi)珢邸?rdquo;鬧著又在地下打了個滾,重又坐起來,指著畏先大罵道:“你個不是人做的東西!這幾年把你吃肥了,脂油蒙了心。就敢罵你親娘。你說我愛小白臉,必是你想個綠帽子戴,這個現(xiàn)成,別枉了你的心。這就給你個樣兒看一看。”說著站起來撲向白萍,就要摟抱。倒嚇得白萍躲避不迭,滿院亂跑。畏先太太卻跟在后面追。龍珍又氣又笑,只可又跟在畏先太太后面拉勸。真是鬧得沸友盈天。畏先想不到為打騾子驚了馬駒,心中氣憤驚悔種種感觸,就使他怔在那里,不言不動。

龍珍好容易將姐姐拉住,那畏先太太喘吁吁的哭鬧著,又一轉(zhuǎn)身奔了畏先來,冷不防先刷了他兩個嘴巴。畏先因白萍在旁。自己不能不做些威風,就瞪眼道:“你這娘們要瘋,敢打我?”哪知話未說完又被太太將手撳住,張口就咬。痛得畏先呀呀地叫。到龍珍將他的手從她嘴里奪出來時,畏先太太又一屁股坐在地下了。一手扯住畏先的腿腕,不放他跑,嘴里又炒豆似的哭喊道:“你們誰也別勸,誰勸我就跟誰滾。姓錢的,咱們今天算筆總賬。該我的給我,散你娘的兔子會。姓錢的,你沒有我,你也配住大瓦房,穿綺霞緞,坐包月車,在外邊裝你媽的人。奶奶今天明白了,養(yǎng)漢還不如養(yǎng)氣包。這個家是我的,沒有你一點什么,立刻你給我滾蛋。你說我愛姓林的,我就跟他過。”

畏先越聽她說的越不像話,急的只有跺腳。自己既不敢打鬧,又沒臉去勸,只向著龍珍丟眼色,希望她給解圍。不想龍珍只當做沒看見。那畏先太太喘了兩口氣,又接著喊道:“給你們勸架,倒勸出你的不要臉的話來。你不要臉,我更不用要臉!我也不是大閨女出身,到現(xiàn)在還是想跟誰就跟誰。姓林的好,我跟他睡兩宿,你也是干看著。不過我怕對不過妹妹,所以不動邪心。你倒給我提醒來了。好!我就以歪就歪,我姐妹倆全跟姓林的。你姓錢的趁早滾蛋。”

白萍聽著,自己倒難以為情,想不到這種女人會潑辣無恥到這樣。想要躲開,又舍不得這出熱鬧活劇。畏先卻明知道捋了虎須,今天自己不免要出個大丑,不如拼著丟人,快止住了獅子的狂吼,省得越鬧越厲害,便低頭去拉太太道:“你起來,就是怨我說話不對,咱們上屋里說去。別教外人看笑話。”這時太太霍地隨著他的手站起來,畏先還以為太太真聽勸,居然不撒潑打墜咕嚕。心里正在欣幸,不想太太站起,不奔屋里,倒向門口跑去,且跑且喊道:“你要上屋里去說,怕人笑話。奶奶我不怕,小子!咱們街上見吧。”這時畏先可真忍不住,忙趕上前將她拉住,低聲央告道:“怨我怨我,你給我留臉。”

龍珍見鬧的太不成話,忙跑到前面擋住。畏先太太見走不出去,站住又打了畏先幾下。畏先敬謹承受。一些也不敢躲。太太氣也稍平。由龍珍扶向屋里走去。還自罵著走了幾步。忽然眉頭一皺,連連唉喲幾聲,就喊著胸口疼,往下一溜。就在地下打起滾來。也不知疼得這樣,還是故意做作。畏先卻已嚇黃了臉。忙合龍珍連揪帶架的將她捧進上房里,立刻又鬧著要開水,請醫(yī)生。戰(zhàn)事到此才算告一結(jié)束。

白萍見畏先也被收拾得苦了,怒氣盡消,只覺好笑。自踱進后院自己屋里。坐在椅上,自己氣得笑了半天。真想不到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全在這幾天里教自己遇著??磥泶颂幨侨f萬不能再住下去。若再留戀不行,那真自己都覺好笑了。又想要走便快快的趁著此際,給他們個不辭而別。省得又被龍珍廝纏個不了。主意既定,便站起收拾行李,預備飄然自去。哪知正收拾間,忽聽外面門響,唿嚨一聲,似乎門關(guān)上了。忙抬頭看時,原來屋門已被人從外面倒鎖上,白萍大為驚異,趕到門首,向外問道:“誰?為什么鎖起我?你們講理不講?我是犯了……。”話未說完,只聽外面龍珍的聲音說道:“我就知道你要走,怎這樣沉不住氣。只顧你走,也該替我想想。你先安心等等,回頭有好話和你說。”

白萍還要說話,不想她已履聲橐橐地走了。白萍這滿腹的氣憤,直覺無處發(fā)泄。推門時又鎖得很緊,只得退坐到床上。倚著行李,望著屋頂,發(fā)了會子呆。又過了約摸有一個鐘頭,才又聽有履聲從前院走進來。接著鎖響門開,白萍還以為是龍珍,不想赫然當門站著的卻是錢畏先。畏先叉著腰,鐵青著面孔,瞧定白萍,卻不走進。白萍以為他又來尋釁,便仍舊坐著不語,等他先發(fā)。那畏先站了一會,才咬牙頓足的向前走了幾步,竟自坐在床邊。又嘆了一口氣道:“林先生,咱們前事不提,一切怨我魯莽。”說完又接著頓足嘆氣。

白萍真沒料到他會來謝罪,只可敷衍他道:“也一半是兄弟錯。那些不談了,現(xiàn)在正要向您告辭。”畏先瞧了白萍一眼,且不答言,只顧喘長氣。又好半晌,才苦著臉道:“咱們隨便抬兩句杠,誰跟誰有什么深仇,料想林老兄也不致惱我。告辭的話,請您千萬別談。”說完又遲疑了一會道:“老兄既跟我同食同住,就算我們家庭的一員。我家里的笑話,你也不必見笑。如今……這個……現(xiàn)在……你不必客氣:這不是……走了好運……也不算我倒霉……簡直……”白萍聽了半天,也不明白他要說什么。而且這樣口才,也不太像個律師了,便也不接口,只瞧他說下去。

那畏先突然把眼一睜,像初睡醒般地?;舻亓⑵饋?,又跺跺腳道:“你給我惹了禍,我是一敗涂地。這又不是打官司的事,只可讓你得意。”白萍還是聽不明白,正忍不住要問。這時畏先太太和龍珍不知什么時候已來到屋里。

畏先太太一把推開畏先,自己坐在床上道:“姓錢的,教你來說?你還忍著,這個忍得過去么?”又回頭向白萍道:“我全告訴你吧,這個家業(yè)全是我的,是我的就有我妹妹的一份,以先畏先慫恿著我,要把龍珍擠出去。我差一點沒上他的當。如今這小子跟我這樣翻臉無情,我全明白了。跟他算傷透了心。攆他他又死軟著不走,那么不走也行。這個家從此要歸我管,隨我的便。我和龍珍是一樣。龍珍既一定跟你。你就是和畏先一樣,以后你也算一份家主。畏先要敢欺負你,你不要怕他是律師。他的刀把全在我手里拿著呢。方才我都跟他定規(guī)好了,所以教他來。一則給你賠禮,一則這些話要從他嘴里說給你。如今他不肯說。我說也是一樣。”

白萍聽完她這夾七夾八的一套話,心中雖然明白,腦里卻昏然起來。直不曉得這位太太的處置,是依著什么規(guī)例。而且畏先怎會這樣服貼,便向畏先太太道:“這如何能辦?我跟您不親不故,怎……”畏先太太已搶著道:“這論的什么親故。俗語說親由攀起,友自交來。世上的親友當初誰是天生來的呀。我看你好,就要攀你這門子親。”說著又用眼飄飄畏先道:“我看他不好,就立刻跟他斷路。嗯。姓錢的,你還等我再說,還不……。”畏先不敢等她說完,忙向白萍陪著苦笑道:“林老哥,你只當衛(wèi)顧我。別再推辭。誰教我自找煩惱,惹了大禍呢?你要不依著她們,她們就要說你不愿意我。或者竟趕了我,那你就害苦了我了。來來。咱倆從今天起,就是連襟的兄弟,這個家業(yè)有你一半。房子你想住哪一間隨便撿。家俱,錢,無論什么,有我的就有你的。”他剛說到這里,那太太立刻攔住道:“吶吶吶,我的東西用不著你送人情,我自己會分派。這里沒你的事了。走走!”畏先皺著眉頭,逡巡地溜了出去。畏先太太笑向白萍道:“今天我們家……。”說著立刻又改口道:“咱們家的事,亂七八糟鬧成臭雜拌。大概你都聽糊涂了。本來咱這個家原就比旁人特別,教龍珍慢慢的告訴你。”說著又轉(zhuǎn)頭向龍珍道:“你連我立的家規(guī),都告訴他吧。也好教他安心。你們細細的說,我走了。”

不提畏先太太自去,這里龍珍見她姐姐出了門口,立刻倒在床上,笑得亂滾。滾得乏了。又拉著白萍的手傻笑。白萍知道她此際正在志得意滿,也不理她。龍珍笑夠了以后,得意忘形地道,“哥哥……老師,你說老天有眼,姻緣有分,棒打不回。早先算命的就說我有福,真是靈驗、靈驗!”說著見白萍正顏厲色地不答言,忙自己斂定了心神,沉著氣道:“畏先今天可報應了,昨天我就和你說過,我姐姐是帶著私囊嫁的他,直到如今,他們也沒拜過天地。我姐姐始終也沒改那混事的脾氣,常同畏先說,露水夫妻,好了就湊,壞了就散。而且這幾年畏先干的傷天害理的事,把柄全在我姐姐手里,所以畏先是真怕她。近來她跟畏先也像緣分滿了,三天兩頭的拌嘴,我早知道要出毛病。”說著又小聲道。“她現(xiàn)在常出去看戲,瞧上唱老生的什么亭,早和畏先變了心??尚ξ废冗@個傻瓜,還常陪著她去聽戲,還不明白是伺候著她去吊膀子呢。這也不提,可巧今天畏先跟你打架,鬼催著他倒楣,竟而不干不凈的拉上了她。中了她的心病,就趁著坡兒翻了車。你別當她是胡鬧,她真想把畏先趕跑了呢。不過畏先還見機,央告得可憐。她也軟了一點,想架著你折磨畏先。畏先這時自然怎說怎應。不想她只顧跟最先胡狡,倒給咱倆開了路。”白萍聽得好笑,就笑著道:“你也不大明白,她氣頭上的話,你怎當?shù)谜妫?rdquo;龍珍笑道:“那你是不知道我姐姐的脾氣,我敢保險她準沒有反悔,方才她背地同我說,三兩天里還要抓岔和畏先打一頓,定要把他擠出去。不然就把他這些年傷天害理的事連憑帶據(jù),都舉發(fā)在當官,送他個十年監(jiān)禁。”白萍皺眉道,“他們也是好幾年的夫妻,何致這樣狠?”龍珍翻翻跟想道。“哦哦。我想大概她跟那個什么亭已經(jīng)弄上手,心里再容不得畏先了。你是個規(guī)矩人,不懂得當過窯姐的人的脾氣,跟人好時要命都舍得。膩煩了立刻翻臉,絲毫都不容情。”白萍聽了微笑。龍珍心里一轉(zhuǎn),忙道:“你可別把我看成和她一樣。”白萍笑道:“你又愛多心。”龍珍道:“不是多心。要被你錯想了,我這冤上哪里訴!”說著便坐起接著說道:“我姐姐新定的家規(guī),教我告訴你,從今天起,這個家是我們姐妹倆,再加上你,只有三個人。畏先不過是熬時候,不算數(shù)了。你想怎樣,要什么,只管跟姐姐說。別自己受委屈。還有……。”說著把臉一紅,又囁嚅道,“也是她說的,就是教咱倆趕快……趁著這個月里……,”白萍想了想,忙正色道,“這個還是辦不到。無論你家里變到什么樣子,咱們的事也定要依著昨天的話,決不能改。不然……”龍珍接日道:“不然你就走,對不對?你真是一條路走到黑。”白萍也自覺好笑,卻忍著道:“我早把道理反來覆去地對你講了,你要誠心搗亂,還怨我死心眼?”龍珍道:“自然你的理足。這事以后我絕不再說,省得總吃沒味??墒俏医憬愕募乙?guī),你總能依呀。”

白萍自想事已至此,跑也跑不脫。且自跟她們混下去,看些稀奇古怪的新聞也好。旁的人到洪荒未辟的地方去探險,還常被野獸吃了呢!我住在這里,也只當是牧師在野人部落里傳道。只把畏先太太當作野人女王,龍珍是野人公主,畏先算是個鬼巫,好在我已是薄性命、失名姓、沒牽掛的人。無論到什么地步,都不算受損失,想著便點頭答應。

龍珍只喜歡得手舞足蹈,從此便把白萍看得像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蓮花一樣。到晚間畏先太太又把前院畏先的辦公室奪過來,當作白萍的臥室,兼作龍珍的書房。畏先雖不愿意,但他這少人請教的律師,原沒用辦公室的必要。又在閫威壓迫之下,只得躲靜求安。從此白萍居然應時當令,儼成了這野人國的人才駙馬。

畏先太太待他常有許多不當理的恩意,使他受寵若驚。畏先雖對他恨入骨髓,但是面子上十分恭維,做盡了小人丑態(tài)。龍珍更不必說,中年怨女,乍得情郎,不知要怎樣溫存體貼,暖送寒噓??v然這情郎總是冷冰冰的,她只因有欲火存焉,也絲毫不敢怨懟。白萍因此倒享了意外幸福,真非始料所及。而且龍珍跟白萍讀書習禮,居然踏矩循規(guī),日有進益。白萍也很高興。

過了一個星期。白萍看龍珍兢兢業(yè)業(yè)的情形,真不忍托詞負約,便加以夸獎。龍珍只笑靨相向,似乎希望白萍踐諾,頒賜獎品。白萍沒法說了不算,只可和她脫略形跡的在家中談了半日,龍珍已喜歡得雀躍三百。在這炎炎夏季里,稍有暇時,就替白萍料量秋服冬衣,白萍倒深為感激。

光陰轉(zhuǎn)瞬。白萍在錢家已住了一個月。龍珍向?qū)W修身,先意承志,直使白萍對她無疵可指。在一個星期日里,白萍在早晨便請她出主意游樂一日,自己情愿奉陪。龍珍得了這個特獎以后,立刻仿佛眼前別有天地,樂不可支,對白萍道:“我從前些日做夢都想著這一天。早打算好了,咱們吃過午飯就出去,先到中天看電影。散了到中央公園。晚飯到擷英吃番菜。吃過了……,再到哪里去呢。”說著自己沉吟起來。白萍拿起張報紙看了看道:“今天晚晌恰巧第一舞臺有個游藝會,怎樣……”龍珍搶著道:“那好極了我才后悔只管我出主意,也沒問你愿意不?你既然高興,我更高興。”商量定了,倆人胡亂吃了午飯,龍珍這時受了白萍的教化,不再那樣濃裝艷抹,只淡淡裝梳。倒較先時減了許多丑怪,不過她對白萍的衣飾,卻十分注意,替他調(diào)理得豐度翩翩。龍珍看著十分欣然自得,熬到兩點多鐘,只向畏先夫婦虛邀了一聲,他倆個自然托辭不去。龍珍便挽著白萍,雙雙走了出去。路不近,卻不肯坐車,只并肩共挽著慢慢走。仿佛要把自己這個美貌的情郎,活動陳列給路人看。到電影場后,黑魆魆地還不覺怎樣。及至散了電影,進了中央公園,正當夕陽西下。許多成雙作對的游侶,都攜手同游,龍珍雖不自覺這許多女子都比自己俊美萬倍,卻只看見許多男人沒一個能比得上白萍。心里的得意都在觍起的胸脯上表現(xiàn)出來。遇有男人瞧自己一眼,便暗恨這樣丑人也配看我。你也不看看我挽著的人是什么樣。遇見女人向白萍一送秋波,就自覺從驕傲里又生出酸意。暗罵無恥的東西,看我男人作什么。你們自然愛他??墒悄銈兡挠心菢痈#也攀怯懈5哪?。想著更偎近白萍,仿佛惟恐旁人看不出他們是夫婦,惟恐不惹人羨妒似的。倆人在圓里兜了一個圈兒,這肘節(jié)已是夕照垂西,人影在樹。游人更多了上來。

龍珍又挽著白萍走到柳陰深處,選了個略清靜的地方坐下。喚那賣茶處的堂倌,拿來兩瓶汽水,慢慢地且飲且談,正值那微風夾著花香樹氣陣陣歡來。龍珍傍偎白萍,并肩款坐??粗矍暗姆紙@暮色,守著身旁的如意郎君。直覺著不僅白萍已歸她自己獨有,就是這良晨美景也仿佛只為她一人而設(shè)。心中的得意簡直無可育說。忽然用右臂向白萍微靠道:“喂,哥……老師。”說著又含羞笑道:“我今天暫且不叫你老師,行么?”白萍怔著神幾點點頭。龍珍把他手里的空杯接過來低笑道:“哥哥,你別笑話我。我覺著這會兒像喝醉酒似的昏悠悠地舒服。”白萍道:“怎的?你走累了?”龍珍搖頭道:“不,你這……???!今天我才懂得什么是幸福。這樣的日子,不過上一年半載,死了也是呲牙的鬼。”白萍聽了,看著她說話。龍珍又道:“哥哥,你這會兒心里覺著怎樣?”白萍笑了笑。

龍珍見他頭上的一細綹頭發(fā),被搖得離了原位,落在額前,便甩手指輕輕挑了上去。白萍正待向她說話,忽聽得背后有人別著氣哼了一聲,接著使似有東西倒在地上。緊跟著有女人的聲音,很驚惶的喊了一聲呀,又一個男人叫道:“怎的了?”白萍急忙回頭看時,只看身后十余步處有一個穿白衣的女子倒在土地上叢草花旁邊。旁邊一個西裝少年,正跪到地下要扶她坐起。又一個穿湖色長袍的女郎,彎著腰低頭愕視。白萍也忙趕去看,只一低頭,便也呀了出來。方要伸手上前,這時那少年叫道:“暈了嗎?”白萍忽地略一躊躇,看了那西裝少年一眼又霍地跳回去,倉卒中摸出了一塊錢,拋在杯里,拉了龍珍向園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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