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伍健生正要說這里果然有一塊碑的時候,不想燕秋對了那碑,突然向前一撲,手扶了那碑的石龕,嗚嗚的哭了起來。費、伍二人站在一旁,都有些愕然。健生道:“這又不定是什么舊事,引起了燕秋的感觸,而且看她這個樣子,似乎感觸還很深呢。”
昌年雖沒答話,卻點了兩點頭。燕秋哭了約莫有十分鐘,這才由身上抽出手絹來,擦了兩邊眼淚。嘆口氣道:“我若不是怕你二位說我免不了婦女們那一種無法就哭的故態(tài),我真要大大的哭上一場。因為這一幢碑,對我的印象實在是太大了。當我父母在平?jīng)隽粝铝宋叶绲臅r候,一路全是哭哭啼啼的走著。那天走到了這山腳石碑邊,我就念著上面的字;說到了王母兩個字,她是懂得的,立刻對這碑跪了下去,亂磕著頭,口里還念著王母慈悲慈悲吧,對我那二個兒子多多的保佑。我是不能照顧他的了,只有請?zhí)焐系纳裣?,多多的可憐他們。她說了又磕頭,磕了頭又說。那時,我實在覺得我母親有些鬧媽媽經(jīng),可是事后又想起來,我母親委實是可憐;她智窮力竭,沒有法子來照顧她的兒子,她只是托之于這毫無憑證的神仙。再想到我母親骨瘦如柴,頭發(fā)滿頭蓬著,眼淚滿臉流著,真是慘到了極點。加上她跪在地下亂磕頭亂禱告的樣子,那簡直不似人了。這幢碑,還是早幾年以前的樣子。我的母親,可不曉得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我忽然的傷心起來,怎么著也止不住哭了。”
健生道:“我一看到你哭勢來的那樣猛,料想著你又是有了什么感觸。原來事情就是發(fā)生在這碑上,這也難怪你這樣的傷心。要是略微知道一點情形,我們也決不要你陪著來看這塊碑。昌年!我們回去吧。所謂降王母處,我們由這下面,抬頭看看山頂上,稀稀的長了些荒草,也不會有什么景致。我們不必上去看了。”
昌年道:“這里就是這么獨出的一個山頭,我看還不如花果山那樣有結構呢。”
燕秋既是收住了眼淚,這就微笑道:“你們以為我看到了別的,又不免傷心,這倒是過慮;其實過了潼關,哪里不是我傷心之地?只要印象淺一點的,我懶得去細想,模糊著也就過去了。這山上我上次由這里經(jīng)過,并沒有上去。一個當災民的人,生離死別,遭了那樣的慘事,當然也沒有那心思去參觀名勝。二位到西北來,找不著一點安慰,若是路過名勝,有機會可以去看看,也不去看,那教我心里也是不安。去吧!我們先到那廟里去看看。”
她說著,已是舉步先走,一點也不躊躇。費、伍二人跟著走進了那廟。
正面三間小小的正殿,神龕里只供了一個木牌位,并沒有什么偶像。殿前樹得有匾額,只是范公祠三個字。昌年道:“我以為必是涇水龍王,玄壇帝君之流,供著范文正公在這里,這真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燕秋道:“這怕你還是猜錯了。范仲淹和西北沒有什么關系,這里人不會供奉他。”
昌年道:“范仲淹鎮(zhèn)守過延安府,而且是防備西夏的,倒不能說與西北沒關系。”
燕秋笑道:“你看我這人真是不行得很,連范仲淹的故事,都會不大清楚。”
說著,紅暈直透到耳朵根下去。健生笑道:“你說你不行,那是我更不行呢。實告訴你,昌年說出個范文正公,我還以為是和曾國藩同時的人,直等你說出范仲淹來,我才知道是宋朝的人。”
燕秋見他有心庇護自己,便向他微笑了一笑。這廟門口立有一塊很大的石碑,上面正是刻著范公祠記。健生向前細看,上面寫著這范公號銘山,是個協(xié)鎮(zhèn),曾平過兩次匪患。健生笑道:“這還是燕秋說的對了,并不是范仲淹,是一位極不相干的小武人。果然西北人如供奉范仲淹,她是不會不知道的。”
燕秋向他勾勾頭笑道:“健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朋友有了短處,你應該代為糾正過來才是,你怎么老護著我的短處呢?以后別這樣。”
健生笑道:“我是實話。”
他只說得這四個字,臉也紅了??墒切睦锞拖胫何疫@成了那話,拍馬拍到馬腿上去了。這就不再作聲,隨了他們走。
由這廟邊繞道上山去,直到廟后的上層,果然是個隨山坡建筑的懸閣。只見閣里面,大部分都已倒坍,并不是在遠處所望到的那樣玲瓏好看。由閣下向上層看,樓板都脫得干干凈凈,只看到靠里三個山洞。不過這上下兩層,匾額還在,上層是三元洞,下層是圣母宮。昌年站在破閣檐下,昂頭望道:“這樣子看來,這里并不是瑤池了。”
燕秋道:“你不見上面還有一層廟宇嗎!準是在那里。”
大家也不考慮,又繞著上山坡的小路,更走上去。到了那里,順著山勢,起了一道四五尺高的欄墻;在墻里面,有三間小廟屋,關著門在那里。門外樹著一塊匾,上寫藥王廟三個字。昌年道:“這和瑤池的關系更遠了!不要是并沒有這個地方呢。”
燕秋道:“在大路邊,立上那樣一塊大碑,決不能沒有這個地方。你看,快到山頂上的地方,那里有個土地廟式的小屋子,也許在那里。王母下降,當然也要在高的地方。”
費、伍二人到了這里,也是不愿中道而廢。于是在亂草叢里,又走上去。這里僅僅是有一條模糊不清的路線,而且山勢是比較的陡。帶走帶爬的到了上面,在那矮屋子下一點,果然有片較平的山地。在那里有個似乎是天然又似乎是人工挖掘的一個小池子。在這樣半高山上,那池子里水,當然是漲滿不起來;僅僅是池底上,一大片潮濕之中,流著有寸來深的一條水。健生道:“這就是瑤池了。這樣看起來,什么名勝,都不能去游歷。”
昌年笑道:“我們應該來,看了之后,再去告訴別人,倒可以破除迷信。這可以見得漢武帝時代,瑤池降王母這回事,完全是捏造。我看過木刻本的山海經(jīng),那書上載的王母,是西方出的一種獸,樣子很是兇惡,還有翅膀能飛,不知道后來被道家一傳說,怎么就變成一位儀態(tài)萬方,管理西天的女神。”
燕秋笑道:“這樣說,這個地方降王母,那倒不會錯。在二三千年以前,這地方有怪獸跑了來,那也是一定的事。”
健生道:“平常說荒唐話的,指他是說山海經(jīng)。那么,山海經(jīng)之荒唐,也就可知。也許王母這種怪獸,根本也就是沒有的。”
燕秋點頭道:“你這話有理。以后我們研究一個什么問題,總要大家拿出一番真意來討論才好,誰也不必護誰的短。”
健生也就只好一笑,心里這就默想著:這真是奇怪。別人說了她不懂歷史,我和她想法子遮蓋,她倒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只管說我的不是,因之越發(fā)的不痛快,悄悄隨著她身后下山進城。
當大家走進客店的時候,又見那幾個奇裝異服的女子,在大門口說笑,而且她們說的是天津話。燕秋站了一站,便把她們看了一個夠,回到費、伍兩個人屋子里,便先笑道:“這也是一樁奇事!涇川縣這種地方,哪里來的這些個怪女人?我看這條街上,家家客店里都有,而且要算我們這客店里人數(shù)最少。若說她們是娼妓,這樣一個內(nèi)地縣分,西北人又是刻苦耐勞的,絕對容不了她們;若說由此經(jīng)過的,越向西越窮,除非是到蘭州去;可是那是省政府所在,突然的到許多壞女人,恐怕當局也不肯她們住下。我很想知道一個究竟,二位能不能代我打聽一下?”
昌年望了健生,健生也望了昌年,二人對笑一下。燕秋道:“現(xiàn)在我們還不能斷定她們是妓女,就算她果然是妓女,也看我們是用什么眼光去看她;若果我們是用悲觀的眼光去看這些可憐蟲,那和她們接近,正是一種仁慈的表現(xiàn)。”
健生道:“雖然如此,可是一和她們接近,很能引起旁觀者一種誤會的。”
燕秋聽著,將一個食指,點著臉腮上,想了一想,笑道:“這樣吧,我們索興來公開的研究一下,叫店里伙計隨便的請一位來問問;她們?nèi)羰菚r間要賣錢的,我們就出一兩點鐘的談話費,也未嘗不可。”
昌年笑道:“這倒也是奇聞。”
燕秋笑道:“一點不奇,譬如我們看到一個叫化子,給他幾個錢,討他一點歡喜,然后問問他的生活狀況,無論在什么地方,也應當許可的。你們以為那些女人,比叫化子好得了多少嗎?”
健生和昌年總覺得這事有些尷尬,對笑著,不肯說出話來。燕秋道:“啰!你們也是太仔細了。這事何傷大雅?喂!店里伙計。”
她大嚷一聲,店里就有一個伙計跑了來,問著要啥?燕秋正著臉色道:“你們店里住的那些女客,是哪里來的?”
伙計見她問到這里,態(tài)度又是很嚴肅的,便道:“小姐!這個你不能怨我們,我們開店的,只要客人給錢,就得讓她進來住。官府許她們在這里,開店的哪里管得了她。她們長得有眼睛,是規(guī)矩的客人,她不敢來打攪的。”
燕秋笑道:“你全猜錯了,我實告訴你吧,我是南京婦女救濟會的會員,對這樣流落在外的女人,我都可以過問。你可以隨便請她們一位來,我問她幾句話,而且我也不是白請她們來,她們果然是可憐的,我可以周濟周濟她。”
店伙真想不到這位小姐,和平常小姐不同,竟是愿意和這種女人談話。于是望著燕秋笑笑,沒有敢把話向下說。昌年見燕秋把話說出來了,僵持著在這里也不好,便也正了臉色道:“你只管把她叫了來,我們正正經(jīng)經(jīng)和你說話,并非是和你開玩笑。”
那店伙在這大路邊作買賣,也知道南京現(xiàn)在是比北京更重要。他們說是南京來的,恐怕縣老爺也有些含糊他們,自己可不敢得罪,只得答應著去了。燕秋正色向費、伍二人道:“可別笑,一笑這事就糟了。”
二人也就含笑點了點頭。
不多大一會,店伙果然領著一個女人來了??此s莫二十多歲,梳著一條烏松的長辮子,那頭發(fā)遠看是油光光的,近看可是濕膩膩得成了膏藥板一樣;因之臉上的胭脂粉,也就涂抹得有一個銅錢厚,看不到一絲皮膚上的皺紋,只有兩道濃眉毛下的兩只麻眼睛珠子,只在紅白堆里亂轉(zhuǎn)。身上穿了紅花布旗袍,綠褲子,紅線襪,綠幫子繡花鞋。費、伍二人一見,只好把牙齒對咬著舌尖,不讓笑出來。那女人走到房門口,用手扶了一扶鬢發(fā),停步不肯進,可就低聲笑著:“喲!您叫我來干嗎事呀?”
竟說得是一口天津話。燕秋道:“你只管坐下,我們是作好事的。你若是有什么為難的地方,我們可以幫你的忙。”
那婦人手扶了門框,站著卻不肯向前,因道:“店里伙計說:有官府里的人要盤問我們呢。我們不能不來。”
燕秋看她那樣子,雖是極力的表示大方樣子出來,然而還是膽怯怯的不敢向前。燕秋便站起來迎到她面前,向她臉上看了一面,才笑道:“你有話只管說,我們不能騙你。”
說著,就在身上掏出了一塊銀洋,伸著塞到她手上,笑道:“你先收著,總算你沒有白來。”
那婦人看看燕秋的裝束,便笑道:“我怎好收你的錢?”
燕秋道:“我不說了嗎?我們是救濟人的,這一點兒錢算不了什么。也許我們還可以幫你一些別的忙,可是總要你說實話。”
那婦人嘆了一口氣道:“你叫我說什么好哇?我們本是在寧夏混事的,近來,大兵把我們轟跑了;想回包頭,前面兵更多,過不去。我們就繞了大彎子到平?jīng)鲎×诵r,剛到這兒也不過六七天,總想混一點盤纏,再往東去。聽說這里到天津還有好幾千里。咳!我們真不知道怎么樣才混得過去!”
燕秋點點頭道:“那么你們的情形,我知道一點了。你們由寧夏逃到這里來的,共有多少人?”
她答道:“三十來個人吧,全不得了。”
燕秋正想追問著她,大家怎樣不得了?卻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穿了一件淡綠色的旗袍,站在遠處,向這婦人招手。當她招手的時候,瞇著眼睛一笑,倒是有些媚態(tài)。那也就是她告訴了這婦人,向前面去有話說。那婦人向燕秋彎彎腰,笑道:“我和您告一會兒假。”
說時,她也不等燕秋的許可,徑自走了。
燕秋趁了這工夫,去看那年輕女子,發(fā)現(xiàn)她是一雙天足,青絨的鞋子,雪白平正的襪子,頭發(fā)上也沒有那些油膩,在這一群娼妓之中,是最干凈的一個。不過她的肌肉很瘦,臉上雖也抹著脂粉的,在脂粉下面,眼睛眶子邊,有兩道半圓的青紋。她見這里有人很注意著她,她不知是何用意,扭轉(zhuǎn)身走了。燕秋手扶了門,向她身后很久很久的看著,因道:“照著剛才一個女孩子而論,身上很帶了幾分秀氣,想不到她是干這種下流事業(yè)的!你二位哪位去和我調(diào)查一下她的情形。”
健生對于在瑤池所感到的那一點不快,還沒有完全消除,就沒有作聲。昌年為勢所迫,是不能不答話了,因站起來道:“讓我到前面去看看。”
于是帶了笑容,向前一進的店堂里走去。
那里有并排的三間土屋子,都垂下了深灰色的門簾。這時天色已經(jīng)黃昏,屋子里顯著黑的,便已映出了燈光。那燈光一點如豆,地位又不怎樣的高;同時鴉片煙的氣味,由門簾縫里竄出來,只覺熏得人頭痛。在第二個門里,煙氣最濃,人聲也是最嘈雜。燕秋注意的那個女孩子,也就在那里面說話,一會子工夫,她又在里面唱起來:先唱了一段打牙牌,繼又唱了一段十二月探梅。腔調(diào)雖然俗得不能再俗,但是她的嗓音倒是很好聽。及至她唱第三支曲子的時候,不過唱了二三句,就忽然中止,是和兩個男子的笑語聲給攪亂著一團。這時的店伙由身邊經(jīng)過,昌年扯住他,低聲問道:“這個年紀輕的姑娘,生意很好吧?”
店伙點頭笑道:“那自然!她們這一批同來的,她不算第一,也要算第二。自從到我這里來以后,哪一天也沒有脫過客人。這是抽煙的客人……”
他一語沒說完,有兩個穿長衫的人,手里拿著電筒,搶進店里來。店伙迎上前道:“紅寶那里,有人在抽煙呢。”
他說的聲音并不大,那個女孩子,竟聽到了,笑著跳了出來,擠到那人身邊,扭著靠著,低低說笑了一陣,才送出大門去。遠遠的聽到她低聲說了一句:“回頭要來。”
昌年想著:這個娼女,對于客人應接不暇,那情形就很好。燕秋叫打聽她的情形,以為很苦,那是過慮了,她決不會感到什么痛苦的。如此想著,也不再在前面店堂里探聽,走向后面來,向燕秋笑著點頭道:“我不便作詳細的報告,但是她不痛苦。”
燕秋聽了他的話,也就報之以微笑;同時,外面那嬌嫩的嗓音,也就在唱著打牙牌了。這種打牙牌的曲子,直到大家上床就寢的時候,還聽到在細細的唱著。燕秋也知道這曲子必是那女孩子所唱,對于昌年的報告是無所用其疑義了。
旅行的人,四肢百骸,全因著勞動感到極端的疲倦,頭一挨著了枕頭,就睡得如同小死。所以他們一覺醒來,便已天色大亮。不想在這個時候,突然的發(fā)生了一陣喧嘩聲:而且哇哇的有婦人哭著。健生首先打開臥室門,問是怎么了?看前面店門依然未開,卻有人跑來跑去。叫店伙問話,店伙老是不來,只得自己跑上前去看看。那店堂的小桌上,還放了一盞煤油燈,昏黃的燈光,照著許多人,環(huán)了一根小木頭柱子站著。地上坐了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將手拍著地,嚎啕大哭,口里只嚷:“孩子你害了我,你坑了我,怎得了呢?”
在那婦人身邊,躺著一個穿綠旗袍的女人,臉上蓋了紅花手巾。健生正驚訝著,昌年卻在身后突然說道:“呀!她怎么會死了?”
燕秋也遠遠的站著,問道:“這就是昨晚夜深了,還在唱打牙牌的那個人嗎?”
昌年道:“誰說不是!卻不知道得了什么急???”
人群里有人指著頭上的矮梁道:“哪是得了什么急病,是在這上面吊死的。”
他這一個報告,燕秋三人,都是深深的在心坎上撞擊了一下。昌年走過來向燕秋道:“我實在想不到這個女人在極快樂之后,竟是懸梁自盡了。”
燕秋道:“極快樂的時候嗎?我想那極快樂的時候,也許就是極痛苦的時候吧!一個人到了出賣身體了,而且也是出賣靈魂了,你想她活在這宇宙中間,還有什么是她自己的。世界上,只有女子更能知道女子。昨天很是不巧,假使是找著了這個女子和我們談話,也許談出了一點痛苦來,讓她不至于死。”
昌年雖覺得她的話有理,可是承認起來,那是徒然增加她的不快,便沒有作聲。
前面店堂紛亂了一陣,那個汽車夫才擠到后面來,向燕秋道:“前面店堂里太亂,掌柜的怕吃官司,也是心事很亂;我看三位可以出去找點東西吃,早點開車,離開這是非之地。”
燕秋道:“你以為這是是非之地嗎?只可惜我不能因為一個人的意思,耽誤了大家的行程;不然,我定要在這涇川縣再住上一天,看個究竟。”
健生道:“不過你是歸心似箭的人,能夠忍耐一天嗎?”
燕秋道:“回家固然要緊,明了女子們的痛苦,也很要緊。”
那汽車夫聽了這語,便苦笑道:“不過是一個當妓女的下場頭,那有什么可以探聽的?飯館子里可以買到吃的了,去吃東西吧。我們到平?jīng)鲇惺?,也要老早的趕了去呢。”
燕秋也想到:這一車的旅客,眼望兩個鐘頭,快要到平?jīng)隽耍幢乜显谶@里耽擱,汽車夫催了走也是實情。這就和伍、費二人一路出去吃飯。
吃完了飯回來的時候,馬振邦由路頭迎了上來,跌腳道:“糟透!走不了了。這里縣長,已經(jīng)派人到店里來過,他說我們的汽車夫也有點嫌疑。要留在這里審問過了,才可以放走。”
昌年、健生都對了燕秋笑,燕秋道:“難怪這汽車夫說這里是是非之地了。”
費、伍二人因為她愿意打聽這種悲慘的熱鬧事情,大家就隨同著回店。到了店堂里,那女尸還躺在地上,不過用了一張大羊毛氈子蓋著。店堂里還有幾個男子看守著尸身,那兩個妓女,似乎是害怕,可就縮到后進堂屋里來坐著。其中那一個叫順喜的,曾是得著燕秋錢的,便已站起身來,老遠的相迎。燕秋道:“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吧!你那個同伴夜里還唱著,天一亮就死了。”
順喜道:“小姐!你以為奇怪嗎?那不奇怪,她早就要死的了。”
燕秋看這堂屋里,倒放有一張破舊的桌子,兩條破板凳;還有一條板凳空著呢,于是隔了桌面坐下,問她道:“她為什么早就要死呢?”
順喜道:“咳!混事的女人,不早就該死嗎?再說我們混事,又不是什么大地方,跑到寧夏那種瞧不見家鄉(xiāng)人的所在,是人是鬼,都得和人家……”
說到這里,見昌年瞪了大眼睛望著,心里也就很是明白,聲音低了一低道:“那還說什么呀,總是鬼混!銀子錢出在天津、北京,那地方有什么錢,白糟蹋身子,也救不了窮。死的這個小紅寶兒,她才十七歲呢!早就弄了一身的病。在寧夏那地方,也沒好大夫,對對付付診好了,拖著上路。在平?jīng)鲇殖粤藘蓜┧?,算是好一點兒,可是這兩天她又犯著心病。也許就為這個尋了短見。”
燕秋道:“她還有什么心病呢?”
順喜道:“天下事那么巧,聽說到了平?jīng)?,離她老家就不遠了。是前幾年,這兒鬧旱災又過大兵,他們?nèi)胰颂与y,把她賣給人販子;人販子又把她賣到現(xiàn)在這領家媽手上。十五歲就帶她上張家口混事,也就混了兩年多,她那份模樣兒,年紀又很輕的,總算是紅。這一紅,她可受了罪了;天天斷不了要伺候客人。”
她慢慢的說著高興起來,聲音本是越說越高,到了這時,聲音又隨著小了下來。因道:“她那領家媽媽,可就厲害著啦。一個錢,也不落到她手上去。她到了平?jīng)龅臅r候,也私下對我們說過:怎樣到老家去看一趟才好,就是不能去,在平?jīng)龌焓乱埠茫烤闺x家很近,也可以等著一點機會。哪里知道在平?jīng)龌觳涣税雮€月,就到了這里。這里究竟是小地方,能夠住幾天?三兩日之后,怕是又要向東去。我們家在東邊,越向東去越快活;她可越向東去就越發(fā)愁。好容易賣身子賣到家門口來了,什么也沒有看到,這又要走,再到哪年哪月,才能夠回來呢?所以她就想著心里難過,到底自盡了。我怎么知道她是為了這事呢?因為早兩天,她私下對我們哭了幾回。”
燕秋聽了她這一番話,早是臉上紅一陣紫一陣,呼吸也隨著急促起來。費、伍二人也是心里亂跳,覺得這樣的話,怎樣好讓她去聽?那不是句句話都是用尖刀扎在她心上嗎?可是又不便攔著順喜不說,只好呆了眼光去望她。燕秋向他二人看看,微笑道:“你們覺得我心里很有感觸嗎?”
昌年道:“我想著多少有點吧?”
燕秋道:“這位紅寶女士,可惜她沒有和我交談,若是和我交談過,我一定勸她奮斗向前。十幾歲的女孩子,前途正遠大著啦,為什么要尋死?”
順喜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姐!你是飽人不知餓人饑。”
燕秋道:“我不知道嗎?也許我知道的,比你們更徹底呢!”
說到這里,外面又是一陣紛亂,傳說是縣長驗尸來了。
說著,果然有幾個穿制服的衛(wèi)兵,同了一個穿長衣馬褂的縣長,在前面驗尸。費、伍二人怕更引起燕秋的感觸,不讓她向前去看,只是遙遙的望著。倒是那縣長,卻很注意他們的行動,只管回頭來打量著。驗完了尸,一個衛(wèi)兵拿著名片進來,問道:“哪幾位是南京來的先生?我們縣長要拜會。”
燕秋道:“我們就是,請縣長過來吧!”
隨手接著那名片,卻是祁元亮三個字。那縣長早是聽到了這個請字,就帶了笑容進來。店伙跟在后面,也就隨帶了兩只凳子來安頓賓主。這祁縣長瓜子臉兒,兩只滴溜溜的圓眼睛,自然現(xiàn)出是個精明人了。他向昌年道:“聽說三位是南京救濟院里來的?”
燕秋把三人到西北來的實情,略說一點,接著笑道:“這是一樁笑話。因為我昨天到城里來,看到這些不三不四的婦女,心里很奇怪,就要找一個來談談;又怕她不肯來,所以撒謊是慈善機關的人,她們才來了一個。我剛才還說呢,可惜這個尋死的女子,她沒有和我談話,若是她肯和我談一談,或者不至于死。”
祁縣長聽了這話,卻也有些愕然,瞪了眼望著她。燕秋把剛才所知道那女子的身世,和自己所持的理由,又說了一遍。祁縣長點點頭道:“這話倒是果然。原來我以為她是昨天臨時受了什么壓迫,惹起她的死念,后來傳來許多同來的人審問,才知道種因已久,這不過其中一個。我想這一群穿紅著綠的難民,有可死之道的,還多著呢!”
燕秋道:“祁縣長既然知這情形如此,那么能不能救濟這班可憐蟲呢?”
祁縣長道:“她們是路過的災民,而且她們這職業(yè)……”
說著,伸起手來,摸了兩摸臉,皺著眉頭,好像很是躊躇的樣子。燕秋道:“當然這西北窮苦地方,也不是她們操皮肉生涯之所,更也沒有法子安插她們,只有一個笨法子,讓她們快快的向東走。到了有火車的地方,她回天津、張家口、石家莊都容易些。要不然,操這種營業(yè),作窮苦地方的長途旅行,比什么都慘!我雖是個旅客,但是我快到目的地了,可以節(jié)省一點錢出來,我愿單獨的拿出五十塊錢來,作為捐助這一群難民的川資。當然,是不夠很多,不過作個發(fā)起人,請縣長出來再募捐一下,她們早早離開,也省了縣長一樁心事。”
祁縣長第二次又愕然起來,不知不覺站起來,拱拱手道:“楊女士這樣的慷慨,那真讓我慚愧無地。我一定努力,她們一共有三十多人,平均每人有五塊錢,坐汽車可以到西安;到了西安,究竟是大城市。楊女士是文明人,我就不怕言誤冒昧,她們就是賣人肉挨著走路,也就便利得多了。”
燕秋道:“那么,請縣長稍微等一等,我去拿款子出來。”
她說畢,立刻走進房去,拿出一個圓紙包,兩手捧著,送到祁縣長手上。他一接著里面是沉顛顛的,就知道是五十塊現(xiàn)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