邠縣縣長孫執(zhí)誠,說了一大篇建設(shè)計劃,大家都感到這個人很可敬佩,絕非是刮地皮的腳色。不想楊燕秋在這個時候,離席而起;連孫執(zhí)誠也不免瞪了眼望著,想不到是哪幾句話,把人家得罪了,急得臉上通紅。燕秋卻不慌不忙地笑道:“孫縣長!我要不客氣,借你的酒杯,敬你自己一杯酒。”
昌年笑道:“原來如此,我倒嚇了一跳,以為你要拂袖而去呢。執(zhí)誠!楊女士這杯酒,你必須敬領(lǐng)。她為人非常之率真,不會作虛偽的周旋?,F(xiàn)在敬你這杯酒,那是一百二十分的佩服了。”
說著話時,燕秋已經(jīng)是把一只斟滿了酒的杯子,兩只手高高的舉著,送到執(zhí)誠面前。執(zhí)誠這才轉(zhuǎn)驚為喜,隨著站了起來,笑道:“這就不敢當(dāng)了,哪有主人反受客人敬酒之理!”
燕秋道:“我向來主張,有一分力量,就作一分力量的事。孫縣長所說的計劃,正和我的意見相合。而且我聽了,還學(xué)了不少的見識。”
她口里說時,人并不坐下去,好像專等著執(zhí)誠喝酒。執(zhí)誠笑道:“我實在不會喝,不過為了楊女士這一番盛意,我只好勉強了。”
他喝完了酒,還向燕秋照了一照杯。燕秋這才坐下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話,向?qū)O縣長問一問。假使我寫信給孫縣長,有什么事情要動問的時候,孫縣長也能給我一種答復(fù)嗎?”
孫執(zhí)誠笑道:“這問的我更不敢當(dāng)了。不用說那標(biāo)語上的話,縣長是人民的公仆,就算縣長真是前清時代一個大老爺,也就大得有限。哪有朋友寫信來,都不答復(fù)的道理?”
燕秋笑道:“那就很好。將來我請教的事,一定很多的。”
健生看到,心里卻有些納悶:燕秋對于老朋友,總是十分淡淡的,人家要寫信給她,也許她不答復(fù)呢,現(xiàn)在對于一個生朋友,當(dāng)面約了和人通信,還請人務(wù)必答復(fù),在這個男子無往不追求女子的時代,女子肯這樣的將就,這簡直是奇聞了。她或者是故意的這樣做,讓同伴的看看。昌年剛才說她非常之率真,這話大有商量的余地,有些時候,她簡直是把人當(dāng)小孩子,公開的作偽;率真,恐怕是在率真的反面吧!他心里是這樣的想著,坐在席上,卻是默然。昌年坐在他對面,看到他的顏色,頗有點變化不定,料著他為了燕秋對于新朋友的態(tài)度,有些過分的緣故。這就向執(zhí)誠道:“楊女士回西北來,是想做一點事業(yè)的,所以別人和她談到建設(shè)問題,她就十分高興。”
執(zhí)誠笑道:“你和伍先生,也是想來做點建設(shè)事情了?”
健生連連搖了兩下頭道:“那談何容易。實不相瞞,我們陪楊女士到西北來的原有四個人,不到上火車,就有了一個人告退。到了西安,又有一個人讓家里打電報找回去了。我們東南人士,就光是到西北來游歷,也感到許多困難,還敢談什么建設(shè)?”
執(zhí)誠道:“這話倒是誠然。以前由潼關(guān)到蘭州去,要走一個多月的旱路,而且吃喝起居,沒有一樣是夠得上水平線的;誰有那末些閑工夫到這地方來游歷?而且這里土是土山,水是黃水,泉林之美,一點沒有。以前的人游山玩水,只有兩個人是有意義的,一個是徐霞客,一個是顧亭林。徐霞客探討山川的形勢,可以補救編地志的人的錯誤;顧先生的用意就大了,他身負(fù)亡國之痛,要遍觀天下形勢,作出書來,傳給將來恢復(fù)河山的人,作一種參考;遍交天下有心人,布下革命的種子。他老人家到陜西來,一定也有他的深意,可惜他死在華山腳下,不能到西邊來看看。現(xiàn)在的時勢,更不同了。東南東北兩角,時時刻刻的都得小心火燭;萬一起了火,不能不在西北西南兩角挑水去救;救得息,自然是好,救不息,也有避火災(zāi)的地方,甘肅、陜西,當(dāng)然比不上四川、云南,然而不見得比不上蒙古;蒙古還有人認(rèn)為可以開發(fā),這地方,多少總也可以進步一點。若說這地方根本不行,就說這邠縣吧,太王住在這里,狄人看著是一塊肥土,把太王轟走;漢唐建都,都在西安,當(dāng)然不光看這形勢方面,財賦總也有些關(guān)系。有些人到了西北,看到赤地千里,認(rèn)為是沒辦法,開發(fā)的意思就冷下去半截。我認(rèn)為不對,人必得要戰(zhàn)勝自然,利用自然,才可以生存。”
這兩句話打動了健生,放下手上的杯筷,連鼓了兩下掌道:“這真是一針見血的話。我雖不是學(xué)地質(zhì)的人,但是由我一路看來,并不是西北的土地不宜于農(nóng)產(chǎn),唯一的原因,就是缺少了水。水這樣?xùn)|西,西北也不是根本沒有,除了黃河,還有涇水、渭水、青海,全是人所共知的。若把這些河流,因著地勢,節(jié)節(jié)引用,總比等著天下雨要好過千百倍去?,F(xiàn)在談開發(fā)西北的,都把全副精神放在交通上;其實汽車公路,只能補助政治軍事,對人民經(jīng)濟,沒什么好處。關(guān)于輕便奢侈品的輸入,也許對于人民有害。我的意思,還是第一要興水利;有了水利,才可以復(fù)興農(nóng)村;農(nóng)村活動了,什么都好辦。”
燕秋笑道:“健生是向來不大發(fā)表意見,這些話卻是非常之對。”
健生笑道:“說的對有什么用?我也沒學(xué)過一分鐘的水利,不能貢獻一點意見。這不過是走了這么些個路,發(fā)生這點感想而已。”
執(zhí)誠將手輕輕地指著桌沿道:“這樣說來,歡迎人到西北來游歷,也是很有利于本地方的了。今天談得很痛快,明天各位動身,我附車送各位到大佛寺去看看,一路都是沿著涇水走,可以看看這里的農(nóng)村,同時看看西游記上說的花果山水簾洞。”
昌年笑道:“那是小說上瞎說的,哪里會真有這么一個地方?”
執(zhí)誠笑道:“唯其是小說上瞎說過了,后人就附會著成立這兩處名勝,這當(dāng)然是不足一觀。但是這大佛寺的確是不壞;雖比不上大同云崗石佛,比龍門的石佛卻無愧色。”
昌年聽著,高興起來道:“那好極了。無論如何,我們得和汽車夫商量商量,彎一彎路,前去看看。”
執(zhí)誠笑道:“這事易辦,明天再說。”
當(dāng)時,大家越說越高興,吃到了九點鐘,方才散席。在這西北內(nèi)地,已經(jīng)成了半夜。執(zhí)誠不敢多留客,叫衛(wèi)兵點了燈籠,送三個人回旅館。
旅客早已深入睡鄉(xiāng),大家也不便談話,擾了別人的睡眠。次晨醒過來時,旅客都已起來,大家都在收拾行李預(yù)備上車。昌年也忙著收拾行李,一面向健生道:“我們分工合作,你到店門外去看看孫縣長來了沒有?”
這句話不曾說完,只聽得門外有人答道:“來此久矣。”
說著這話的,正是孫縣長。他笑著進來道:“昌年!你匆匆的來,又匆匆的去。我簡直沒有盡得地主之誼,十分的慚愧。好在你不久總要東回的,等你回來的時候,在我這個土衙門里,多住兩天吧。”
昌年笑道:“你何以知道我快要回來?不許我在甘肅住下個三年五載嗎?”
執(zhí)誠搖搖頭道:“你住不了,你憑什么要在甘肅住下三年五載呢?”
昌年對于他所問的這個憑什么,卻是不好答復(fù),只有向他微微一笑。健生倒是心里有些不寧,接著態(tài)度一怔。燕秋也來了,望了健生說道:“你什么事出神?”
健生也答復(fù)不出笑,報之以微笑。燕秋點頭道:“這個我明白。你必是想起了昨日下午隘巷里那兩只豬。說出來,怕孫縣長難為情,其實這與大老爺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于是把昨日訪大姒遺跡的事對執(zhí)誠說著,他倒是痛痛快快的笑了一陣;借著這陣大笑,收了兩個不能答復(fù)的問題。大家一同上了汽車,孫執(zhí)誠別的不帶,卻帶了一輛腳踏車。健生道:“縣長去是很熱鬧,回來可就是一個人了。”
執(zhí)誠道:“你的意思,以為我一個人騎車回來,有強盜搶嗎?邠縣全境,我不敢說毫無歹人。但是這汽車大道,都在涇水旁邊,這一帶人煙稠密,都是安分守己的莊稼人。”
說著話時,汽車早已是開出了城。
這里的形勢,兩邊都是山,中間夾著一道河流,大概河流所經(jīng)過的地方,都是這一種形勢。唯有這里,在高原以后,轉(zhuǎn)翻出這種形勢來,便覺得是耳目一新。涇河那邊,閃出來的平原,比較的寬闊些,都開了麥田。汽車走的這邊,卻是山和河岸相并。有許多地方,便是在山麓上鑿開了一線路,僅僅的好開汽車過去。這山已不是土的了,乃是紫色石片。石片都是脆的,一砸就碎。執(zhí)誠在車上向昌年笑道:“西北窮苦,可也真窮苦。談到修公路,找些好石頭鋪路面,都不容易。我們知道地質(zhì)變換那是很緩的,一動就是拿一萬年作單位,我想周秦時代的地質(zhì),同現(xiàn)在不會有什么兩樣,何以周武王在陜西出發(fā),滅了殷朝?而秦始皇都咸陽,卻是天下最富強的國家?古人那一番堅忍卓絕征服自然的精神,實在叫人佩服!”
昌年道:“這個原因,我可以相當(dāng)?shù)拇饛?fù)你,那完全是政治的力量,秦始皇是獨裁;周武王也未嘗不是獨裁。他們作事,全國人都動員,由筑長城這一點可以看出來。筑長城不過軍事上的防御工事,還用這大力量;那么,國內(nèi)辦水利,男耕女織,必也是全體動員。要富強,必得要群策群力;集合群策群力,必得有一個有魄力的首領(lǐng)。西北由宋以來,慢慢的窮到現(xiàn)在,就是缺少這樣的人來推動大眾。”
執(zhí)誠道:“你大開其倒車,倒想秦始皇出世!”
昌年道:“秦始皇手段是可以佩服的,只是私心太重。他不想為人民萬世之業(yè),他只想為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所以秦國失?。?rdquo;
他們辯論著,便有一陣極幽靜的香氣,送進了鼻子。健生鼻子連嗅了幾下空氣,笑道:“好香!這山上有蘭花吧?”
昌年四周看看,因道:“果然的,這是蘭花香味。哪里來的?”
執(zhí)誠笑道:“我要笑你們是城市里人下鄉(xiāng),把了麥苗當(dāng)韭菜,蘭花生在揚子江以南的,這里哪來蘭花?我且不說,你們?nèi)ゲ隆?rdquo;
車子正走著,卻穿過了河邊一帶綠樹林子,這樹都是屈曲的樹干,帶著尖圓的嫩綠葉子。健生說道:“這是棗樹,開了花嗎?”
再看時,樹葉子里藏有細(xì)白的點子,正是棗子花。健生道:“棗花開起來有這樣香嗎?”
執(zhí)誠道:“可不是,說一句時髦話,這一帶,要算邠縣的風(fēng)景線,在棗樹還沒有開花以前,全河沿樹林子里的梨花先開。早幾年兩岸種的是鴉片煙,開的那花,深紅淺紫白的粉紅的都有,在一片綠葉子的田里開著,真是好看。”
昌年道:“我們在路上,也看到的,把良田肥地去種了這種東西,真是可惜的。”
執(zhí)誠道:“現(xiàn)在陜甘兩省,都已實行禁種了,總望三年之內(nèi),可以絕跡。老百姓種慣了鴉片煙,總怕不種煙沒有收入;但是這里原來是種煙的,現(xiàn)在不種煙了,也沒有餓死一個人。以后永遠就不會有煙苗了,可以見得為人民謀百年大計,眼面前的損失,是不必顧的。”
正說著,汽車突然停住了。汽車夫跳下車來,向昌年同伴招著手道:“到了花果山了。”
健生、昌年立刻興奮起來,站在車上看。馬振邦笑著向路邊一個山嘴子指著道:“你二位相信這地方,能生長出一個齊天大圣來嗎?”
看時,是一個谷口,正對了這汽車路;谷口東邊是一個山頭,也不過上十丈高,突出了一大部分石頭;這石頭也是和別個山上的石頭一樣,并不怎樣的結(jié)實。因為在那顏色上略帶了一些土色,可以看得出來。隨著這山石上下凹凸不平的所在,鑿了長的方的半圓的窟窿,可是頂大的,也只好剛剛進去一個人,這談不上什么石刻。在那些窟窿上下的所在,有幾顆碗來粗樹干的小樹,還有兩塊布寫的橫幅,被風(fēng)雨所侵,也都變成了灰白色掛在山石上,當(dāng)了一種廟里的匾額。健生道:“這當(dāng)然是后人附會的;但是后人也附會的不大高明,像孫猴子這種妖怪,應(yīng)當(dāng)在深山大澤里潛修出來,那山不是人不能到,也是人很不容易上去的所在。這比屋略微高一些的山頭,妖人也藏不住。”
執(zhí)誠笑道:“花果山不好,水簾洞或者不錯。由這山里進去約莫兩里路,要不要進去看一看?”
昌年向馬振邦笑道:“馬先生進去過沒有?”
他笑道:“若是各位不嫌我掃興的話,我就實說:那里的山頭,當(dāng)然是和這里一樣。雖然有一道泉水,有水的日子很少。有水,也并不是由洞門口掛著流下來,像一幅門簾子,是另外流著一道水溝。來回五六里的走著,那是太不合算。”
他這樣的說了,其余的客人,也同聲相和。昌年笑道:“既是這么著,就不必耽誤行程了,我們走了吧。”
當(dāng)他們議論時,這兩個山頭下,一片棗林子遮掩了百十戶人家。村子里人看到有一輛汽車,男女大小,擁了一大群人圍著車子看。汽車夫?qū)掖无Z他們,他們還是要看。最后,汽車夫就指著孫執(zhí)誠道:“你不看看,這是你們縣老爺。”
百姓里面,有認(rèn)得縣長的。見執(zhí)誠站在車上向百姓們點頭,低低的說一聲:“老爺來了!”
回頭就走。他一動腳,那些老百姓跟著一哄而散。有兩個跑得緩一點的,抬頭看來,正好執(zhí)誠的眼光射在他們身上,也不懂得他們是什么用意,卻兩膝屈下去,對汽車跪了一跪,然后再跑。汽車夫看著哈哈大笑,開車走起來。昌年就對執(zhí)誠笑道:“這樣好的老百姓,縣政還有什么不好推行?”
執(zhí)誠搖搖頭道:“凡事不能由一方面去看。老百姓怕官,固然命令發(fā)下去,他們不會違抗;可是他們越怕官,自治能力就越薄弱,行政上也是很有阻礙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你若不要他們怕,那困難就更多。歸根一句話,這就是教育不普及之過。”
燕秋聽著,不住的點頭,表示同情的意思。
不多一會兒,遠遠看到在路邊山頭下面,有一座四角檐的三級高樓。執(zhí)誠老遠的就指著道:“到了到了。”
燕秋笑道:“就到了大佛寺嗎?這倒可惜到快了,不能在路上多聽一點孫縣長的偉論。”
執(zhí)誠未曾答復(fù),車子已經(jīng)停住。執(zhí)誠下了車,大家也都跟著下車。這車子上的旅客,倒是一大部分都沒有看過大佛的。下了車,大家齊由正面的廟門要擁了進去。執(zhí)誠抬起手來搖著道:“錯了,由那里去看不合適,都跟了我來吧。”
他說著,在廟門旁邊,一道石臺階走上去。那里是個平臺,有個城門洞式的小佛殿,直通里面,原來這里是第二層樓。走向里面,那圓通門下半截有石欄塞住,上半截蒙了鐵絲網(wǎng)子;由鐵絲網(wǎng)眼里看去,這就現(xiàn)出里面的偉大來。那里是就山挖的一個大石洞,四周就著石壁,鏤空了,雕出幾尊小的佛像和四大金剛。正中是一尊坐著的如來佛,由平地直達到洞頂,那佛的臉,正對了二層樓,估量著約莫有一間屋子那么大。所以佛的鼻子,大似平常人家的大餐桌。那洞里既高大,又沒有陽光。只覺是陰森森地,倒是有許多野鴿子,在佛頭上飛來飛去。昌年道:“我們過洛陽,不曾去看得龍門的石刻。看了這尊大佛,也就可以過癮了。這佛像有多少高呢?”
執(zhí)誠道:“傳說坐像是四丈八尺高,但是我沒有實行量過。這個寺,是唐朝手上建筑的,毀壞過很多次。這石像是最近裝修過一次,不然,沒有這樣莊嚴(yán)。這廟里有屢次建修的石刻碑記。就憑這一點,也很有價值。等你東回的時候,我送一套拓好了的帖給你。”
昌年道:“這么大一座佛,雕刻起來已經(jīng)費事,加之又是挖空了山洞,就著原來的石頭刻的,這功夫就大了。”
執(zhí)誠道:“這不過一尊大佛而已,把云崗、龍門兩處比起來,那真是可驚。但話又說回來了,不是皇帝借重政治的力量,哪又辦的到?”
健生聽了,心里便有些煩膩,覺得燕秋一說他好話之后,他就只管賣弄,便笑道:“我們不能只管在這里賞鑒了。汽車夫在下面等著,可有些發(fā)急哩。”
執(zhí)誠這才送著大家到了廟外,執(zhí)著昌年的手道:“在這個地方遇到了你,而今分手,我真有些戀戀。你以后何時路過邠縣,務(wù)必先給我一封信,電報也可以。”
昌年道:“那是當(dāng)然的。不過回來的時候,也許為時很久,也許不走這條路。”
執(zhí)誠見他手上正提著相匣子,便笑道:“如此說來,我們這一次會面,是更可寶貴的了,應(yīng)當(dāng)留個紀(jì)念,同照一張相。路上你不定在什么地方將片子洗得了,就寄給我一張。”
昌年還不曾說出話來。燕秋搶上前,就連道:“好的好的,我們應(yīng)當(dāng)留個紀(jì)念。在平?jīng)?,總有兩三天耽擱,洗好了,我們就寄給你。我們四個人同照吧。”
健生對于這事,倒也無所謂,大家站在廟外空場子里,昌年對好了光,將匣子交給汽車夫,托他代照,自己也就站在一排,把相照了。孫執(zhí)誠由汽車上取下了腳踏車,手扶著站在路邊,看到大家都上了車,這就取下帽子,深深的點了一個頭道:“再見了!楊女士有閑,可以常常寫信來賜教。”
燕秋笑著點點頭說道:“一定一定。”
健生把這些看在眼里,心想:她對于一面之交的朋友,這樣的熱心,對于我們千里迢迢相伴的朋友,倒是這樣的淡然。皺了眉坐在車上,心里自然是十分的不高興。燕秋對于孫執(zhí)誠這一點親敬,覺得由心里直發(fā)出來,這并沒有什么嫌疑之處,態(tài)度很是坦然。對于健生心里那一番不快,卻是不曾留意。
車子離開了大佛寺,大家停止了談鋒,很快的向前走。在亭口鎮(zhèn)的所在,汽車當(dāng)了船,橫過了涇水,就走上了高原。幾十里的地方,都是荒涼的淺草地,不見著人家。到了正午,在荒原上發(fā)現(xiàn)一帶土城,同行的人說:已經(jīng)到了長武縣城。汽車?yán)@到了北城門,那門口立了一塊石碑,刻著公劉舊治四個字。城外荒草稀稀的,不見一戶人家。繞過了城來,到了西門口,這才發(fā)現(xiàn)一條街。街道很寬,整列的騾馬大車,在土墻根下擺著。大風(fēng)一陣一陣刮著飛沙撲人,行人不多,三三五五的駱駝,屈了腿睡在灰塵地上,抬起那細(xì)長的脖子,口里不住的嚼著,用那呆笨的眼光看人;這就讓人深感到西北奇異的風(fēng)味。
汽車開進了一個西北旅館大門,里面有一片空場,可以停車。汽車夫招呼昌年下車打尖,大家都下了車??催@旅館時,正面在懸?guī)r下,打了四個窯洞。兩旁有上十間土磚屋子,里面僅僅有一張土炕。昌年笑道:“這也是旅館?”
燕秋笑道:“他并不冤你,在旅館上面,他明明白白的加上了西北兩個字注解著,這算是很好的了。再向前去,恐怕是比這更不如。”
大家說笑著,就在矮屋子里吃了一點黑饃和大葉韭菜炒肉絲,繼續(xù)的上道。走了二十多里,到了窯店鎮(zhèn)。這個鄉(xiāng)鎮(zhèn)不過是一條大道上,兩旁有些破落人家。可是燕秋很注意:在街的中間有個木牌坊,上面寫著陜甘分界處。燕秋突然的鼓起掌來道:“我終于走到我的故鄉(xiāng)了。”
同時兩只腳連連的跳著,而且昂起頭來,張嘴哈哈大笑。等她笑過了,早把窯店鎮(zhèn)丟到很遠了。燕秋笑道:“當(dāng)年我出去的時候,我雖然年紀(jì)很小,但是心里也很明白,想到再回來恐怕是不容易;可是現(xiàn)在,我終于是回來了。”
昌年笑道:“這是你應(yīng)該高興的,今天到了平?jīng)觯乙A(yù)備一點酒慶祝你。”
燕秋道:“慶祝我,那不用忙,等我找著我的家的時候再說吧。”
她說到這話的時候,立刻把笑容收一個干凈了。自此以后,她又改變了一個態(tài)度,只自低頭坐在車上,并不作聲。昌年和健生,都已知道她的用意所在,只是當(dāng)了車子上這許多人,卻沒有法子用言語來安慰她。她低頭坐著,有時也就抬頭看看。
在這大路上,慢慢的就發(fā)現(xiàn)了三五成排的柳樹,那柳樹都約莫有飯盂粗細(xì),很少細(xì)枝,總可以想到是附近農(nóng)人,把細(xì)枝給砍去了。還有那不可理解的,就是把樹干上的皮,剝得干干凈凈,露出白皮的樹身在外。自然,那樹就死了。有的樹身只是中間剝?nèi)チ艘唤仄ぃ蛑F(xiàn)出兩頭大,中間細(xì)的情形,樹倒是活著。馬振邦道:“你二位知道這柳樹的名字嗎?這叫左公柳。當(dāng)年左宗棠平西的時候,由潼關(guān)直栽到玉門關(guān)為止,五里路上挖一口井,專門為了種樹澆水用的。前幾年旱災(zāi),老百姓吃樹皮草根,把這些樹吃掉不少。”
昌年聽到他說這話,立刻偷眼去看燕秋的顏色,殊不料她并不介意,臉上卻帶了微笑。昌年這也就不必攔馬振邦,讓他說了下去。再看燕秋時,她臉上通紅,仿佛她的笑容是勉強裝出來的。接著偏過頭去,伏在行李堆上,亂咳嗽起來。昌年對健生看時,他點點頭,已經(jīng)了解昌年的用意,而且將兩個指頭,微微貼著嘴唇,表示不必說。燕秋伏在行李上,很久不曾抬頭,有點像睡了樣子。兩人也只好由她,不便驚動。
約莫在下午三點鐘的時候,遠遠的看到一座圓頂?shù)纳缴?,有三四處樓閣,山下面并非荒草平原,倒有一帶很綠的樹林。健生道:“這是什么地方?風(fēng)景不壞。”
振邦笑道:“這地方,說出來可大大有名,是王母娘娘的瑤池。”
燕秋始終是伏在行李上面的,聽了這話,卻猛可的抬起頭來道:“到了涇川縣了。”
健生見她的眼睛兀是紅著,臉上愁容沒有退下,便笑道:“這樣的睡,是不大舒服的吧?”
燕秋道:“我實在是倦了,而且人在南方過了這么些個年,身體也嬌弱起來,吹了兩天的風(fēng)沙,把眼睛吹痛了。”
昌年道:“可不是嗎,你眼珠有點紅了。”
燕秋笑著,在身上掏出手絹,將眼睛揉擦了一陣。說著話,汽車已經(jīng)開到了涇川縣城門口。汽車夫首先跳下車來,將手掀著一片衣襟,揩著額頭上的汗向座客道:“車子出了毛病,很不容易讓我開到了這里,要等我查一查毛病,今天不能走的了。”
燕秋皺了眉道:“我算好了,今天一定可以到平?jīng)觯浅隽嗣 ?rdquo;
汽車夫道:“這有什么法子呢!就是我也不愿意呀!”
燕秋向費、伍二人道:“既是這樣,倒讓你二位一個游圣母宮的機會了。這地方說是瑤池,倒不是假的。在那山腳下,立了一塊碑,上寫著‘古瑤池降王母處。’”
說時,將手伸著,指了那個柳樹林子外的山頭。昌年道:“既然如此,我們倒樂得在這里耽擱一天。”
于是同著眾旅客紛紛的下了車。
在城門口有四個衛(wèi)兵,照例把行李檢查了一遍,大家步行進城,覺得這里的街道竟是遠在邠縣以上。大家在南關(guān)外一家客店投宿,卻也和邠縣不相上下。這卻有一件讓他們奇怪的事:有四五個女人,穿了紅綠的旗袍,梳著油光的發(fā)髻和辮子,滿臉都涂抹了胭脂粉,全坐在店門口幾條板凳上。這里因有燕秋在一處,伍、費二人都不敢張望。而且燕秋自入了甘肅境以后,她總是露著不快活的樣子;二人曉得她心里的創(chuàng)痕這時復(fù)發(fā),朋友們的風(fēng)涼話,是勸她不過來的;于是且安排了行李,同她在一處喝茶,只管說著閑話。燕秋笑道:“多謝你二位的好意,你們怕我傷心,所以只管把話撇開。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傷感很是無味,只是禁不住它不發(fā)生。天色還早,我陪二位到瑤池去看吧。”
昌年道:“那就好極了,馬上就走嗎?”
燕秋點點頭站了起來,可又隨著嘆了一口氣。健生看到那情形,益發(fā)的不快,已經(jīng)開始向店外走,大家依然順了來路,走出了北門外。
這里的風(fēng)景,倒很有些江南意味。出得城來,沒有人家,便是柳樹林子,向西去,兩旁高大的柳樹成行,中間夾著一條平寬的大路。柳樹里面,夾栽了不少的白楊,風(fēng)吹著呼嚕嚕作響。大家在柳樹蔭里緩緩的走著,健生道:“這倒多謝汽車出了毛病,讓我多玩一處名勝。”
只是燕秋有些不愿意,燕秋道:“我也很愿意了,早到平?jīng)鲆惶?,一定是早讓我失意一天。我的前程,就像這路邊的左公柳一樣;就是這里到河邊的那一小截,得慢慢的走,走到河邊,這就斷了,沒有去路了。”
她說著,真的站在一株樹下,手扯住了一枝柳條子,只管向西望著。昌年道:“過去的事,你想它作什么?好在明天就到了平?jīng)?,你第一個目的地就在眼前。我們既然陪你到這里來了,自然是幫忙幫到底,陪著尋你那二位哥哥。”
燕秋哽咽著道:“還有我的父母呢?”
健生道:“好在到了平?jīng)?,就離你府上不遠,也許在那里可以得些消息。你許多年的期望,明天就實現(xiàn)了。你正應(yīng)該高興,為什么自己只管傷心?”
燕秋發(fā)了呆,將柳條上的樹葉子,一片一片向下扯著。這時就不能答復(fù),只管流下兩行淚來。昌年道:“由西安向西走,你想到前事,處處都是創(chuàng)痕。前面還要走呢,你這樣傷感,還有完嗎?年青人是前進的,不回顧過去的事,想著有什么用?那是徒然頹傷了自己的精神。”
燕秋突然收住了眼淚,頓腳道:“你說的是。我們上山去看吧,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
她說著,便在前面走。
走完了這截柳林,便是一道淺河;在河面上,有木樁子架了柳條秫秸,上面再堆著土,當(dāng)了一道橋。昌年明知道這是涇水上游,故意問道:“這一條河有名字嗎?”
燕秋道:“你不想到這縣叫涇川嗎?”
昌年道:“那么,這也是涇水了?你看,我們一路走來,幾百里地,還沒有繞出這條河道去,可想到這條水在這陜甘兩省是怎么圍繞著,若是有人來利用它,那豈不是很好的水利。除了邠縣附近而外,很少看到利用著這條河到農(nóng)業(yè)上去的。西北缺水的地方,有水不來利用,這未免可惜。”
一路說著話,向那山腳下走去。在那山腳下背西朝東,有一幢廟。廟后山上,隨著山崖的勢子,有一層懸閣;兩層佛殿,遠看去,氣勢也是一路少見的。燕秋并不向廟里去,順著廟門西奔,在山腳路邊上,立著一塊大石碑,直寫著“古瑤池降王母處”七個大字。健生道:“果然……”
但是他看到燕秋的態(tài)度,他這句話來不及說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