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嘗說:黯然消魂者,別而已矣。人與人之間,只要有了個別字在內(nèi),那總覺得心里是難堪的。燕秋一行是四人,現(xiàn)在變了三人,各人心里便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加之這分手的地方,又是咸陽古渡頭,對著一河濁流,三竿斜日,再望那莽莽的高原,是各人的去路,誰也不免會傷感的。燕秋站在船上,見一虹呆呆的站在水邊,一點不動,因道:“我們不該要他來送的。來的時候,我們同坐在一輛車子上,倒也無所謂?,F(xiàn)在他一個人回去,舉目無親,未免顯著孤單。你看他站在那里,只管望了我們。”
燕秋如此說著,就舉了手,在日光里揮著手絹。一虹雖在遠處隔著水面,也很容易看到,舉起了頭上的帽子,也是亂揮著。這渭河里的古式渡船,渡得極慢。一個駕舵的和幾個船伙,搖著那半舵半櫓的東西,吆喝著,半晌搖一下子。天氣并不是那樣太熱,早起,身上還可以穿著夾襖??墒悄莻€搖櫓的老船夫,竟是周身上下不帶一根細紗。另外還有兩個撐篙的,也是赤條條地,暴露著全身的粗糙皮膚。昌年想著:陜西人極講舊禮教的,在大路上,男女來來往往,什么樣的人也有,何以這船夫竟是這樣毫無顧忌?可是渡船上盡管有女人,誰也不覺得奇怪;不過當(dāng)了燕秋的面,這話可不好問出來。健生也是和他同一的心理,閃在燕秋身后,向那赤條條的船夫,努了兩努嘴。昌年自是會意,向他微笑著。但是他們心里悶著的這個啞謎,不久就也揭破了。
這渡船到了河水較淺的所在,那兩個撐篙的船夫,放下木棍,陸續(xù)向水里跳去。夾著船頭,左右各站一人,扶了船,向?qū)Π蹲呷ァ=∩Φ溃?ldquo;他們這樣擺渡,倒也干脆。那么,在船上撐船的人,都下水扶了船走好了,又何必還要在上面搖櫓?據(jù)我看,運動場上,五十米賽跑的時間,這船只好走一尺路。”
燕秋始終是向?qū)Π锻?,這才回轉(zhuǎn)頭來道:“這樣打比方,西北就不能來了。由西安到蘭州,若是坐騾車,半個月走到,就算走得很快??墒乾F(xiàn)在飛機飛起來,兩小時就到了。”
昌年笑道:“這樣說,一虹回到南京以后,若是想追我們,坐了飛機來,依然可以趕過我們?nèi)ァ?rdquo;
燕秋道:“那他又何必呢?他果然那樣高興和我們作伴,就不必分手了。”
昌年道:“那是他父親來了電報,他不得不走的。”
燕秋微笑道:“你以為那真是他父親來的電報嗎?”
健生道:“我也有點疑惑,其實他如果不愿向西走的話,盡可以實說出來的。這樣的做作,倒顯得朋友之間,不能相處以誠了。”
燕秋道:“我們也不能怪他。一個人非是萬不得已,哪有不顧全信用之理。他在半路里回去,一定有一種不得已的苦衷。你不見他站在河岸上,老是望著我們舍不得分別,我們的渡船,都快到岸了。你看他還是在那里望著。”
費、伍二人向東岸看時,果然上渡船的那個地方還有一個人,在太陽光里站著。燕秋舉起手來,將手絹搖擺著,那邊也就舉起手來擺動著帽子了。燕秋道:“可不是他?這可見他對于我們,也是很戀戀不舍的。”
健生大聲喊道:“老高!回去吧,我們這里快登岸了。”
隔了水,也就聽到一虹叫著一路平安。大家在遙望的當(dāng)中,約莫有半小時以上,渡船到底是靠了岸了。船上人紛亂著上岸,回頭看河那邊,也有渡船達到,這就不能看到一虹了。
這岸上,是一片黃土高原,亂七八糟的,印下了一些車轍。在水邊上,車馬行人很凌亂的散著。因為這樣,所以人叢中也很雜了一些小販。這小販所賣的,卻很簡單,只是些燒餅、凍粉、黑面條、水酒。那賣水酒的,頗讓昌年看了感到一種趣味;原來小販用個柳條籃子盛了一壇酒糟,又是一只大瓦壺,盛了一大壺涼水,用碗盛了一些酒糟,滿滿的斟上一碗涼水,賣給人喝。有人喝完了,再要那個小販補上一點涼水,他竟是不肯。因為這一大瓦壺水,也是小販由別處帶了來的。人雖站在渭河旁邊,這渭河里的黃泥水,卻是一口也嘗不得。燕秋走上岸來,見昌年只管注意著,因笑道:“你想喝一點嗎?”
昌年連連搖頭道:“我哪里敢冒這樣的大險。怪不得舊小說上,寫著大路頭上,有賣酒解渴的。以前我很疑惑,酒何以能解渴,現(xiàn)在看起來,酒是真正有人用來解渴的了。”
健生道:“這些酒,都是加了水在里面喝的。但是小說書上,并沒有說加水的話。”
昌年笑道:“我們又何必看得那樣固定。也許古來酒便宜,不用加水,或者已加好了水的。”
燕秋笑道:“去了一個見事有理解的一虹,你又接著學(xué)起他的樣來了。你看,那擔(dān)子上的黑面條子,是什么東西?”
昌年看時,有副擔(dān)子上,上有方木托盤,上面堆了兩小堆黑面條,那面條約莫有尺來長,卻有指頭粗細。擔(dān)子另一頭的木盤上,有一碗鹽水;一碗水拌紅椒末,此外便是碗筷。因搖搖頭笑道:“這個我倒看不出來是什么,麥粉做出來的面條,不應(yīng)當(dāng)有這樣黑。這黑得像炭灰差不多了!”
燕秋道:“這根本不叫面條,叫蕎面。制法是用土養(yǎng)麥面,調(diào)和成一個團子,裝在小木盒子里;這木盒子的蓋,有一根橫梁,仿佛像江南榨甘蔗汁水的木板。盒子下面,有許多小窟窿,在上用力一壓榨板,這養(yǎng)麥粉就在窟窿眼里漏出來,成了蕎面。這蕎面在西北,是上等食品,照例是用點鹽水和椒末拌一拌,至多加點醋,連再好一些的作料都沒有的。你二位要不要嘗一點?”
健生連連點頭道:“好的好的,這東西怎么賣法?”
燕秋道:“我不過說著好玩,哪里真要兩位嘗這東西。不過,要是在西北住著稍長的時間,這東西總也有嘗到的一天,那倒不必忙呢。一虹也算幸,也算不幸;所幸者他不曾吃苦,不幸者是他嘗不到西北的苦味。”
昌年笑道:“這樣說來,你所說的不幸,正是我們的大幸。”
燕秋側(cè)了頭很快的向他瞟了一眼道:“真的嗎?人生在世,必定要為著一種收獲,才肯去吃苦。沒有什么收獲可以希望,這苦就吃得無謂的。一虹大概是對于這件事有點兒覺悟了,所以他以渭河為界,不再前進了。”
健生斜在一邊,聽了這話,臉上的顏色,紅白不定,卻是有些變動??墒遣晡⑿χ鸬溃?ldquo;這也看各人所懸的目標(biāo)怎樣罷了。”
燕秋正要跟著向下說,所乘的貨車,已經(jīng)開到了面前。那個司機,卻悄悄的走到了她面前,向她微鞠著一個躬,用很柔和的聲音問道:“小姐!你坐在車子上面,不怕太陽曬嗎?而且風(fēng)沙也是很大。”
燕秋笑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是在這條路上坐車,全是這種樣子的,你叫我有什么法子?”
那司機生微笑道:“不要緊,我開車的地方,除了我,還可以坐兩個人。現(xiàn)在只坐一個客人,假如你小姐愿意去坐的話,現(xiàn)在正好坐。那里不但太陽曬不著,也不受風(fēng)沙;最好是那個座位一點也不顛人。到了平陽,你隨便增加幾個酒錢就行了。”
燕秋笑道:“錢我倒是不在乎。出門的人,哪里不花錢?”
司機生笑道:“你們從南京、上海來的人,都是用大錢的人。到這小地方來,隨便花幾個小錢,那實在算不得什么。”
燕秋笑道:“花錢呢,自然算不了什么。但是我們一行有三個人,我一個人找好位子坐了。我這兩個同伴,就該太陽曬大風(fēng)刮的嗎?”
司機生聽了這話,立刻把笑容收起,沉了臉道:“我這是好話。”
燕秋道:“是呀!我也知道你是好話,可是我二個同伴,不便拆開來坐,只要你一路上好好的照應(yīng)著我們,到了平?jīng)?,送你幾個酒錢,這也無所不可。”
司機生板住了的那兩塊臉腮,聽到了最后這句話,立刻又變化著,帶了一些笑容,因道:“照應(yīng)客人,那是我們開車人自己分內(nèi)的,一定好好照應(yīng)的。”
他于是掉過頭來摧搭車的旅客上車。旅客都到了面前,他就高聲叫道:“各位客人,這里有位小姐,我們應(yīng)該客氣一點的,認人家坐到前面一點吧。”
那些旅客看到燕秋是個年輕的姑娘,也就不便怎樣的爭執(zhí)。司機生親自上車去,搬動著行李,在靠定司機生坐板的所在,檢出一個低洼一些的空當(dāng),招著手叫燕秋上去坐下。又向費、伍二人道:“三位既是同伴,和別位客人不便參雜了坐,也就坐到前一點的地方來吧。”
昌年向健生丟了個眼色,三個一同爬上車去,果然坐在前面。那些后上來的旅客,雖不能坐到前面,卻也是盡量向前方擠著。
開了車以后,健生才發(fā)現(xiàn)坐在前面比后方要少受顛些,尤其是車子偶然停住,那車后卷起來的黃塵,撒網(wǎng)一般,向人身上亂撲。越坐在前面,越是少吃一點土。昌年便向燕秋笑道:“假如沒有你那句話,司機生或者不會想到優(yōu)待女賓的。這可見人生在世,好事不能多做,好話也不妨多說。”
燕秋望了他,不愿他向下說,因?qū)⑹窒蛭鞅备咴弦恢傅溃?ldquo;你看那些高原的黃土堆,堆得像一幢幢的屋一樣。你知道那是什么?”
費、伍二人看時,果然在高原上,星羅棋布的好些個土堆,那土堆多半是上尖下長方,有的也是長圓的,卻猜不出是什么東西。健生道:“這決不是古代碉堡吧!碉堡不能全用土筑,而且三五個一群,碉堡沒有這樣布置的。”
昌年笑道:“當(dāng)然不是古代碉堡遺址,碉堡要筑得像城垛一樣。我一猜就猜到了,必是古來燒烽火的煙墩。”
健生道:“也不對,古來烽火墩是五里路一個,哪有這樣成群擺著的?”
燕秋道:“這是不容易猜的,這是古來的寶庫。”
健生道:“什么?這是寶庫?寶庫有做成土堆樣子的嗎?”
同車的幾個客人,見他們這樣猜著,都微微而發(fā)笑。燕秋笑道:“老實告訴你吧,這是由西漢以來的各代古墓。在每個墓里,多少都有一點殉葬的東西。這些東西,現(xiàn)在有人挖掘了起來,就是值錢的古物。你想:這一堆堆的古墓,不都是寶庫嗎?”
健生道:“原來如此!那末,人家客廳里,陳列上許多古物,豈不變成了墳?zāi)梗?rdquo;
燕秋道:“正是這樣??墒侵灰獤|西值錢,有人由古墳里掏出來,自然也就有人在家里高高的供起。假如有人說:人骨頭是值錢的,我相信今天埋進土里去的死尸,明天就有人掏了走。”
昌年笑道:“你把人心也看得太和善了。若是人骨頭值錢,大街上會時時刻刻丟掉活人,還等得及死人埋了,從墳里掏出來嗎?”
同坐在車上的幾位客人,都跟著呵呵大笑。
這時車子早已繞過了咸陽城很遠,一望平原,都是些干燥的麥田;不但看不到一條水溝,而且也看不到一口水井。在這樣春盡夏初的時候,麥田里,麥苗才有一尺多長,而且這麥田也不是一丘連著一丘,常是整片的夾著那稀疏荒草的旱地;田地外也不見甚么人家,也不見甚么樹木,只見車前一條黃色大路,在平原上一直向前而去。健生道:“呵喲!真荒涼呵。只隔了這一條渭河,怎么就荒涼到這種程度?”
燕秋笑道:“這就算荒涼嗎?早著哩!”
昌年道:“這真成了李太白所說:咸陽古道音塵絕。怎么連樹木都是很少很少的?難道前幾年大旱,把樹木都干死了嗎?”
燕秋道:“大旱是不無原因。但是這里向西,是慢慢的踏上西北高原,水是很不容易得見。沒有水,所以也就沒有樹木。”
健生道:“高原就是土山了?”
燕秋道:“不,高原是廣大而平坦的高地,只有在遠處,可以看出來是比所在地方為高。到了原上,也仿佛就和平地一樣。你看,那北邊就是。”
健生隨了她手所指的地方看去,果然,這地皮越遠越高,在那高原上,只有些散落和成群的古墓。燕秋道:“這里咸陽大路,是分三個叉;向北去的,是到?jīng)荜柸?jīng)過周文王、周武王的陵。向南是到鳳翔、寶雞,要經(jīng)過馬嵬驛,可以看看楊貴妃的墳??墒俏覀兤叩氖侵虚g這一條路,兩處都看不見。”
健生說道:“早知道如此,我們該在咸陽下車,耽擱兩天,都去看看。”
這旅客中有個身穿黃布制服的人,仿佛是個公務(wù)人員,年紀(jì)約莫三十上下,胖胖的人,倒是個老實樣子。他見燕秋一行人說話好像很羨慕,這時就禁不住插嘴道:“那有什么可看呢!周陵呢,現(xiàn)在用墻圍起來,前面蓋了一條祭殿,似乎比以前像樣一點;要說到馬嵬驛的貴妃墳,就是一個黃土堆,什么也沒有。若是為了看一堆黃土,那么,這一路不是很多嗎?古跡,十有八九是不能去看的。不看以前,還想著有味;看了以后,就要后悔了。”
健生聽他這個說話,倒是不俗,便答道:“你先生到過這兩個地方嗎?”
那人道:“全到過。西安附近,縣縣都有古跡,好像關(guān)中成了古跡群。其實除了華山、終南山、太白山而外,別處都沒有什么了不得的。”
健生道:“那么,這一條路上,你先生是很熟的了。”
他笑道:“差不多每個月都走這條路一回。”
昌年笑道:“這就好極了,我們少不得要多多的請教。”
于是彼此換著名片,才知道這人是西蘭公路上一位工務(wù)員,名叫馬振邦。他說:“這條咸陽古道,變成了咸陽新道,已經(jīng)看不到以前古道的樣子了。以前遍地全是深到一尺多的車轍,人在路上走,都沒有地方下腳,不說是坐這樣快的汽車了。女界到這條路來,覺得是受罪,其實這比以前好過萬倍了。”
燕秋聽了,只是微笑。
說著話,車子經(jīng)過兩個村堡,都只剩了幾堵禿墻,比在東大道所見的更要荒涼。不到二小時,在土坡上現(xiàn)出一個城圈,已經(jīng)到了醴泉縣。就外表看來,似乎這個縣分很不錯,及至進了城,當(dāng)這樣太陽快當(dāng)天中的時候,在街的這頭,望到街的那頭,竟沒有一點障礙視線的東西。街兩旁的人家,有的還有門戶,有的就是一堵禿墻,且不看到什么人走路,因為沒有人的原故。所以汽車進了城,還走著相當(dāng)?shù)目?。在車上留心的考查,也只看到一家修整大車的木匠店,和一家賣燒餅的店。昌年道:“這縣城怎么這樣荒涼?離著西安不算遠啦。”
馬振邦道:“原來并不是這樣的。自從民國二三年以后,一天不斷的鬧土匪,又加上十八年三年大旱,老百姓全跑了。到于今,老百姓還沒有回來,因之整縣都是荒涼的。這城里沒有鄉(xiāng)下人買進賣出,又怎樣熱鬧得起來?”
昌年說道:“這兩年關(guān)中雨水也很足,秩序也安定了。老百姓為什么還不回來?”
馬振邦道:“我原來也這樣想,后來據(jù)本地地方官說,有很大的困難;老百姓逃出去的時候,是一條光身子,家里什么東西都沒有了,現(xiàn)在回得家來,由小的種子,到大的牲口,什么都沒有;回來怎么辦?回來光睡在窯洞子里等發(fā)財不成?所以直到現(xiàn)在,這咸陽、醴泉、武功幾縣,還是很荒涼。”
在車上有個年紀(jì)在五十附近的人,口里始終銜著煙桿,周身藍布衣服,好像是個買賣人,他就嘆了一口氣道:“政府里天天喊著開發(fā)西北,錢也花了不少。但是窮苦老百姓得到的好處那還是很少。這大路旁邊的縣分,人跑光了,也不想點法子。”
燕秋因他是年老的人,笑道:“老百姓都長了腿的,政府只有望他們一步一步走回來了。”
那老者嘆口氣說:“可不就是這樣!”
在車子上找著了這個饑荒問題,看看風(fēng)景,又談?wù)?,不知不覺的,車子又到了乾縣。
汽車依然是穿城而過,經(jīng)過了一條熱鬧些的街市,車子在一家飯店門口停住了。這條街雖是土質(zhì)的,卻也鋪得平整,塵土不揚。賣壇兒罐兒的,將地攤子都擺到街中心來,人家屋檐下,撐住了藍布棚子,罩著那黃土柜臺黑舊木頭貨架子,越顯得這地方是有些古色古香。這飯店里,也是和東方那些小店一樣。灶臺、砧板、案子齊堆在門口,滿墻都是油漬煤煙。在油漬煤煙的店堂里面,一條龍似的,擺下了幾張油膩膩的桌子,可是上面都裂了縫的。那些旅客們,紛紛的圍住了桌子,叫店伙預(yù)備菜飯。費、伍二人自也是看慣了西北這種情形,卻也坦然的坐下。店伙過來,要了一碟韭菜炒肉絲和一碟萵筍。菜端上來了,隨著用一個小藤簸箕盛著十幾個冷饃饃上來。燕秋笑道:“此地人,都是吃冷饃的。這二位吃得慣嗎?”
健生見她已經(jīng)是拿了一個饃到手上來了,笑道:“那有什么要緊?我看比渭河岸上的蕎面總要好上一點。”
說著,把饃拿到手,也是吃起來了。那饃和西安的頗有點不同,吃到嘴里,像糖渣似的。炒的萵筍不知用的什么油,頗有點澀嘴。只那韭菜炒肉絲,倒勉強可以吃上兩口。但是西北的韭菜,葉子有指頭那么寬,吃到嘴里,那氣味也特別的熏人。健生自然是表示著很痛快的吃,毫不在乎??墒遣昃筒幻庵话芽曜蛹鈯A點韭菜絲到嘴里,去作嘗嘗的樣子,倒是對于那冷饃大口的咬著。各人匆匆的吃了一個大饃,不能再吃了,就和店伙要一些茶水喝。店伙提了一把涂滿了煤煙的開水壺出來,就是那盛稀粥的粗瓷瓢式碗,放了三只在桌上,將壺向里面斟出釅茶,端起來喝上一口,苦咸澀三味之外,還帶有一種煤煙臭味。因為這條路上,都是扯風(fēng)箱燒些煤末子的。當(dāng)風(fēng)箱拉得起勁的時候,煤末子亂飛,那燒水的壺,若是不蓋起來,里面自然的要灑上煤末子。水燒沸了,煤末子自然也就在水里溶化了,所以這茶味就包含著各種氣味不一。當(dāng)時費、伍二人在極度勉強之下,總算是也吃了,也喝了,而且還彼此對看著,微笑了一笑。燕秋未嘗不看到他們那種為難的樣子,可是又叫她好說什么呢?那些旅客,倒不像他們那樣斯文,都是風(fēng)卷殘云似的打過了中尖,然后紛紛上車。在這時,健生心里,對于前面的路程,多少可以揣測一點情形,只是只有向前,退后也沒有機會了。
車子由乾縣北門走出,只在城門口,便讓人感到一種地勢的奇怪,便是對面一塊高地,向城墻斜傾下來,一出城就向上走。上了這個土坡,突然眼界開朗,現(xiàn)出了西北高原的真相。公路是在地面上畫了一條直線,徑直的對了地平線而去。其實地平線三個字,這里卻不大適用。望前面看去,無論一半里或者兩三里,必是一片高高的土坡。及至汽車跑上了這個土坡,并不看到山崗或丘阜一樣的地形,依然是平地上列著不分界線的麥田。上了一重土坡,前面又一重土坡,永遠不見完結(jié);在高原的前后左右,有時也現(xiàn)出一座山來,但是那不過比所走的平原高一點,卻沒有了山的原形。因為那個地方,已被農(nóng)家一層層都開成方塊子的田,直到最高頂上為止。所以那種高原上更突起來的高原,仿佛是許多田地堆疊起來的,真是一種奇觀。高原上本來是不容易得著水的,那更高所在,盡管有田,然而栽下糧食,非天上常常有雨,絕對沒法生長,所以那些田,總是荒蕪的占多數(shù)。唯其如此,那方塊堆疊的形式,看得是極其明了。昌年道:“進了潼關(guān),在土山上開田的地方,已經(jīng)常看到了。可是這樣無窮無盡的田地,卻比那來得偉大。”
燕秋道:“偉大有什么用?要在地里能生出東西來才好呀!”
昌年道:“我想這個縣分是比較富足的。你不看城里的東西,多半是為農(nóng)人預(yù)備下來的。假如地方不富足,城里也像醴泉縣一樣了。”
那個做買賣的人,又插言道:“也不算怎樣富足,若是富足;大路上不會有這些向東去的人了。”
昌年道:“自過醴泉以后,常看到大批的莊稼人向東去,我也不大留意。出了乾縣,來的就更多了。這是什么意思?你看,又來了一批。”
大家向迎面看去,大路上走著的約莫有二三百人。這些人,每人頭戴一頂麥草帽子,中間突起了一個平頂,四周寬沿,與他的頭總不怎樣相合。有的只背有一個尺來大的包袱,有的將一根棍子挑了很小的行李,那行李一頭,或者是沒有布面子的老羊皮襖,或者是個枕頭大的布卷,另一頭,或者一只干糧袋,或者一串鍋盔。這鍋盔有一寸來厚,卻只有碗口大小,他們在這中間,打上一個眼,用一根繩子來穿上,掛在棍子頭上,倒像是一串大錢。身上穿的衣服,都十分破舊,有的就把那無毛的羊皮板子披在身上,敞開胸脯走路。燕秋看了這些人,也有些奇怪。大路上走路的人,不能是這樣的聯(lián)了群走。可是他們走路很從容。汽車由身邊過,他們?nèi)ラW到路的一邊,笑嘻嘻的看著,決不是壞人。
大家向這些人打量時,很快的已經(jīng)把他丟到了車后,前面又紛紛的一群人跟了上來。燕秋道:“這人越來越多了。你看,前面走過去的那一班,接著后面跟上來的一班,疏疏落落的,總拉得有三四里路長,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是什么意思?”
馬振邦笑道:“這都是可憐的人,不必介意。”
昌年道:“怎么是可憐的人呢?”
馬振邦道:“這些人都是南路武功、扶風(fēng)、岐山一帶的莊稼人。十八年大旱,他們沒有向東跑,逃到?jīng)芎由嫌瓮h一帶去,茍延殘喘,直到于今,還沒有回來。但是他們知道了:今年南路的收成不壞,那邊是麥?zhǔn)炝?,沒有人收刈,所以他們都回原籍割麥去。割完了麥,弄幾個工錢,他們還是向西邊走。”
健生道:“這是難民回家了,總也算一件喜事。他們何不就搬回去?這樣跑來跑去,也是徒費川資。”
馬振邦道:“我不先說了嗎?回家去得重新安家,能力不夠;川資兩個字,他們談不上。他們一不打尖,二不歇店,放開了兩條腿走,要什么錢?”
健生道:“不打尖不歇店,不吃不睡,就這樣走嗎?”
燕秋笑道:“這個我知道,他那棍子上掛的鍋盔,哪里餓了哪里吃,用不著打尖。你不見他帶了一件光板子老羊皮嗎?晚上穿了起來,什么地方也可以睡。城里呢,人家屋檐下,破廟,全行;城外呢,路邊的廢窯洞,崖下,也可以對付。不過就是喝水一層,要趕站頭,算定了哪個地方有井,就直奔了去。水雖是不必要錢買,西北農(nóng)家人家里儲藏一點水,也許是很遠的路找了來的,他們卻不肯施舍。”
昌年道:“這樣說來,他們的生活真是簡單到了所以然。我們江南的農(nóng)家,這幾年也喊著農(nóng)村破產(chǎn),可是破產(chǎn)盡管是破產(chǎn),他決不能只剩了一條光身子走路。這樣看起來,似乎西北的農(nóng)家,才可以說是破產(chǎn)。”
燕秋道:“不,江南農(nóng)家還是破產(chǎn),因為他到底有產(chǎn)可破。這里的農(nóng)家,根本無產(chǎn),談什么破?只可以說是破命。江南人有一句話:破了命去干。這句話,我想送給路上回家去割麥的人,是當(dāng)之無愧的。”
健生道:“我們?nèi)舨坏轿鞅眮?,真不會曉得西北高原上的農(nóng)民有這樣苦。”
燕秋道:“索興告訴你一點,就是本地農(nóng)民,他們對于高原上的農(nóng)人,也認為是苦的。平常住家在高原上的,簡稱原上,住家小山崗子上的,叫著梁上,住在原上的,他們已經(jīng)是被逼而來,住在梁上的,那一定有萬不得已的苦衷。所以這里的農(nóng)人,一問他家住在哪里,也就很可以知道他的生活狀況怎么樣。”
昌年道:“記得我們在初中念書的時候,先生就告訴我:陜西、甘肅大部分是西北高原。當(dāng)時也就只知道西北高原這樣一個名詞,并不知道是這樣一種苦地方。教書的人這樣教書,倒不如每門科學(xué)都讓學(xué)生翻翻詞典,省事得多。”
健生道:“這也不怪先生,根本上編書的人就不知道怎么回事。譬如潼關(guān),老早是一縣了,我看過兩種分省地圖,都把它忽略了。華陰縣城,在大路之南,有本地圖,將城畫在大路之北。在我們隨便翻翻地圖的人,認為這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可是在地理本身上,那是個大笑話;軍事上尤其不許可??墒沁@有誰去管過這閑事?編地理圖書的人,不大出門的就多著啦。他也是根據(jù)許多書上編輯下來的,他有了錯誤,也不是自造的。再說我們?nèi)魶]有到過西北,哪里又會發(fā)現(xiàn)出上面所談那幾點。”
昌年道:“中國地方太大了,我們所沒有到的地方還很多。我想任何什么地方,和我們理想中的地方?jīng)Q不一樣。在我們沒有到這西北高原以前,我們哪又知道是這樣一種情形。所以剛才我說,這就是我們一種收獲了。”
說著這話時,眼睛可向燕秋望了去。燕秋索興明白說出來,點著頭道:“你的話是對了的。將來你若是作了官,對于你的大政方針上,不無影響。”
昌年要想和她辯說這句話,那車子正是開足了馬力,在大路上狂奔。每約走半里路的樣子,這車子就再上一層高原;約莫走有二三十華里。只經(jīng)過了兩個土窯的小村落,并不見有房屋樹木的村堡,除了那稀落的麥田,就是荒草地皮。
這時,在車前約半里路的所在,發(fā)現(xiàn)一件奇怪的現(xiàn)象;便是有一團飛起來的黃土,由平地旋轉(zhuǎn)著,順了大路向前飛奔。健生道:“這旋風(fēng)太有意思,只管卷著,并不散去。”
燕秋原是倒坐著的,聽了他的話,站起來向前看,不由得笑起來道:“那不是旋風(fēng)。你仔細看看,那黃土里面,還有個黑影子呢。”
健生看了一會笑道:“哦!原來也是一輛長途汽車。這不在高原上,哪里會看得出來。怪不得舊小說上,形容遠遠人馬到了,總說塵頭大起,這可不是塵頭大起嗎?”
燕秋道:“這還是修理好了的公路上跑著,這要是舊大路上跑,遠望著,那更有趣味。”
馬振邦皺了眉道:“這條路上,就是這樣有個大缺點,沒法子找石子來鋪路面。天晴是塵土飛揚,下雨之后,車子就不能走;就是天晴,一輛車子跟了一輛車子走,是不可能的。因為前面那輛車子卷起來的飛塵,可以把路迷住的。”
健生道:“那末,何不由遠一點的地方運些石子來鋪上呢?”
馬振邦笑道:“這遠些地方一句話,說出來是不要緊,做起來是很難的,這西北高原上全是黃土地層,往往百十里路以內(nèi),找不著石頭。若是鋪路面的那種材料,有些不湊巧的地方,也許要找到二百里路以外去,才有這大量的石子供給。這種石子,無論是用大車拉,是牲口馱,或者人夫擔(dān),二百里路以外的運費,總也可觀呢!有人估計:全西蘭公路,用石子鋪路面,有三四百萬元可以夠了。其實我們工程上的人自己憑經(jīng)驗估計,三四百萬再加一倍,也許不夠。這樣一條路,經(jīng)過的盡是黃土高原,除了政治上,國防上,是沒有其他用途的,何必再投資下去。有這一千多萬元,在高原下面,辦點水利,種點森林,多少還有點生產(chǎn)。所以開發(fā)西北這句話,也不是囫圇吞棗的說出來就完事。無論辦哪一種事,都應(yīng)該在先有一番深刻的打算。”
昌年道:“馬先生說話,很有見地。我們同車兩天,可以得到不少的益處。”
馬振邦笑道:“你太客氣!兄弟在外面混小事情的人,懂得什么?這都是我們同事程工程師說的。我也只好算是拾人的牙慧罷了。”
說話之間,汽車走到了一所較大的村鎮(zhèn),約莫有二三百戶人家。土街上兩旁的店戶,倒也有些農(nóng)村需要的東西出賣。最難得的,在路邊的黃土墻上,還發(fā)現(xiàn)了兩塊藍底白字木牌子,一塊上寫著‘永壽縣立第一小學(xué)校’;一塊寫著‘民眾圖書館’。昌年道:“這個鄉(xiāng)鎮(zhèn)不錯,還有這樣?xùn)|西點綴。”
馬振邦聽了,卻是微微的一笑。仿佛這里面,倒很有什么文章似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