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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回 震耳賞秦音人歸夜市 分襟渡渭水詩唱陽關(guān)

燕歸來 作者:張恨水


在這一天上午,不過兩小時之間,高一虹和同伴三個人,差不多都發(fā)生了一點友誼上的裂痕。燕秋究竟念著人家棄學(xué)業(yè),萬里奔波,是為了自己而來的;無論如何,自己對于他,總要格外的容忍些。本來吃了兩塊肉,喝一點湯,就要退回旅館去休息的,現(xiàn)在想到果然走了,一虹言前語后,若是和費、伍二人說僵了,當(dāng)了陳公干的面,倒有些難為情。這就依然坐下來,殊不料一虹和昌年頂嘴以后,他也默然無語。燕秋這就提起精神來,不住的和陳公干談話。健生笑道:“我說怎么樣?勸你到這兒來大家談?wù)?,提提精神,比在旅館里悶坐好的多。現(xiàn)在你不是精神復(fù)原了嗎?”

燕秋道:“復(fù)原了就好,那我們可以快一點走。西安逛夠了,水盆大肉也吃了,還有什么可以留戀?”

公干也就放下了筷子碗,在袖籠里抽出一條手絹,兩手捧著將嘴一抹,唉了一聲,笑道:“美哉!水盆大肉。”

大家都跟著吃完了,讓到旁邊一副座位上來休息。燕秋笑道:“陳先生吃完了之后,還連夸兩聲。一個南方人對于這清燉羊肉,這樣的感到興趣,這倒是我出乎意料以外的。”

公干在身上摸出一包哈德門的卷煙,笑道:“人是要走到什么地步說什么地步的話,就像這哈德門香煙,在揚子江一帶,我們這當(dāng)小老爺?shù)?,總不好意思抽;可是在西安就很普通。過了西安,縣太爺款待省城去的佳賓,也就是這個。在這地方,還想過南京上海的生活,那如何能夠?”

公干一面說話,一面擦著火柴抽香煙,眼睛實是不曾向哪里看了去。健生卻在一虹身上連連打量好幾遍。一虹勉強的笑道:“論起這一點來,我是非常之慚愧。我到了西安,還不免過著南京生活呢。”

公干捧了兩手,連連拱拳道:“惶恐惶恐!失言之至。”

燕秋道:“陳先生也太客氣。你不過是一句譬喻的話,怎么說是失言了。”

說著,就脧了一虹一眼,一虹正是在打量燕秋的態(tài)度,看得明白,只覺臉上的肌肉緊張,脊梁上是陣陣向外冒著汗,便覺得坐也不是,站著也不是,只扭轉(zhuǎn)了身子,向這樓上四周看了去。公干到了這時,也就看出了他們的裂痕,在墻釘上取了帽子在手,向著四個主人作了個羅圈揖,笑道:“多謝多謝!我到省政府里去,有點公事要交代,先走一步了。”

他笑嘻嘻的走了。

這里四個人,也都感到乏味,無話可談。燕秋笑道:“哪位帶了錢,請把帳會了。我也急于要回旅館去洗把臉。”

她一面的說,一面走了?;氐搅寺灭^里,坐在屋里想著,倒是有點發(fā)呆。一會子工夫,聽到昌年在門外問道:“燕秋睡了嗎?”

燕秋道:“剛吃飽了回來,怎么又睡覺?請進來。”

昌年進來,見她斜靠了桌子坐著,一手托住了頭。昌年道:“我聽著房里一點聲息沒有,我以為你是睡了呢。”

燕秋還是那個姿式,許久沒有作聲。卻微微的嘆了一口氣。昌年也不作聲,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了。燕秋微微的搖了兩搖頭,又嘆了一口氣。昌年明知道她是為了一虹的事,心里不自在,依然裝成不知,向她微笑道:“自從到西安以來,沒有看到你痛痛快快過得一天,這是我們不無遺憾的。”

燕秋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因道:“我沒有過得一天痛快日子,這和朋友們什么相干?要朋友認為遺憾呢?”

昌年道:“這話猛然一聽,好像是不對。可是轉(zhuǎn)身一想,也有理由。我們陪著你一同到西北來,這四個人總也可以算是同舟共濟,就自然是要甘苦與共,現(xiàn)在我們都還平常,只有你一個人只管發(fā)愁;也許是我們對于同舟共濟這一點,沒有十分做到。”

燕秋點點頭道:“你的話,倒是說得很委婉。你或者也知道我心里難過是在哪一點。我和一虹,平常的友誼也不算十分泛泛,就是他的性情,也很是溫和的。不想他這幾天性情大變,慌里慌張,整天不知要忙些什么?人家對他說什么,他總不把人家的話當(dāng)作好意,板了臉子,立刻給釘子人家碰。我雖是十分容忍,他總不把態(tài)度改善。我心里疑惑著:他不愿意再向西走了,失了一個同伴,這無所謂,我們照樣的可以向前走,不過這樣一來,倒好像是我不能容人,把他氣走了。我的意思,想請一虹來把話說破,假使他實在不慣這西北生活,打算回南京去,那可盡自便。只是希望他依然保持住我們的友誼。不過我又怕當(dāng)面把話說僵了,沒有法子轉(zhuǎn)圜。所以我還只是在這里為難著呢。”

昌年沉吟了一會,答道:“說一虹這兩天有些態(tài)度改變,我也倒是承認;不過說他有心要回南京,那或者也未必;你這番意思,自然也顧慮得很是,我可以替你去問問他的。”

燕秋道:“那不大妥吧。我看你和他,很有點隔膜。你便是有十二分的好意去和他說話,恐怕他也不肯當(dāng)著好話去聽。”

昌年聽她如此說著,沒有答話,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呷著。他的兩條腿,是架著的,不住的在桌子下面搖撼;眼睛只管看了杯子上那幾筆粗線條的花紋。燕秋望了他道:“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將來他要是走了,倒要說是你和健生不能容他,你怎能背上這樣一個惡名!”

昌年依然將眼睛望了杯子上的花紋,很隨便的答道:“我想不至于吧。那么,就是換了健生去勸他,他也不見得會高興的。究竟讓誰去和他說呢?”

燕秋皺眉道:“因為如此,所以是我為難透了,這話還是擱一擱的好?;蛘?hellip;…”

燕秋于是將一只手臂撐在桌上,把一個食指點了嘴唇皮,她兩只眼睛皮微微下垂。昌年看著,覺得她的態(tài)度是那樣自然,又是那樣柔媚可愛,不覺對她看出了神。燕秋猛可的抬起眼皮,看到他這樣子,便笑道:“你怎么也望著我出了神?”

昌年搔搔頭發(fā)笑道:“并非別的……”

沒說完,又搔搔頭發(fā)。燕秋微笑了一笑,卻是坦然,因道:“這個問題,我們暫時壓下,什么不用說了。明天再休息一天,后天我決計走。假如高先生是不愿再向西走的,他一定會有表示。我們再根據(jù)了他的表示,看事說話。我可以坦白表示的,就是姓楊的人,決不作損人利己的事,也不能強人所難。”

昌年笑道:“你何必在我面前說這樣的話?我向來主張,以為一個人,無論做大小事,不做也就罷了,若是既然做了,失敗也好,成功也好,總要得個結(jié)果,決不能半途而廢;一路走到西安,你總也看得出來,我決沒有一絲一毫消極的樣子。所以我這回西北之游,就陪你走到目的地為止,前途的成功和失敗,我是在所不計的。”

燕秋笑道:“成功和失敗,雖是一個相對的名詞,但是我們這回旅行,除了我是希望找著家庭而外,你三位是游歷性質(zhì);出門游歷的人,只要你肯去,就可以到你所要到的地方。到了,自然是成功;不到,是自己不去,并無所謂失敗。好像一虹吧,他現(xiàn)在若是不愿前進,回南京去,那是他自己愿意的,這里面似乎說不到什么失敗二字。”

昌年聽她這樣解釋成功失敗兩個字,卻是出于意料,便笑道:“很好!我努力去作到成功吧。”

在這時,恰好一虹走進來了??吹綏?、費兩人的臉色,都有猛吃一驚的樣子,卻不便對燕秋注意,只是向昌年微笑了一笑。昌年手上還拿著那個空杯子呢,這才覺得手上拿著這東西近于無聊,放了下來,也報之以微笑。一虹見桌上有幾張報紙,拿到手中看看,因為發(fā)現(xiàn)到許多新聞,仿佛都是很熟的??纯磮箢^上的日子,乃是昨日的報紙,這就悄然放下。燕秋將手伏在桌上,頭枕了手臂去睡。昌年也是左手搭在桌上,右手在撫摩左手的五指。一虹想了幾句話問道:“長安城里的名勝,我們也算領(lǐng)略得不少了。但是漢唐兩代的宮闕,多少總有些遺跡可尋,可惜我們始終沒有去游歷一回。”

昌年笑道:“你說到這個,我倒是領(lǐng)教過了。你若怕失望的話,就不去看也罷。”

一虹道:“一點遺跡都沒有嗎?”

昌年道:“在這城西北角,有幾個五六丈高的黃土墩子,于今叫西五臺。臺底下到處是土溝,有幾處破屋可以點綴。據(jù)傳說就是唐朝的宮城,那還有什么可以賞鑒的呢?”

一虹答應(yīng)了一個哦字,也就覺得無話可以說的。說了聲,“我一個人去走走。”

自出去了。他就為了出去尋找漢唐故宮遺址的原故,直到傍晚方才回來,連晚飯也不曾同大家在一處吃。

燕秋究竟是個主腦人物似的,硬和一虹這樣僵持著,也是不妥,于是向他迎著笑道:“一虹!我告訴你一個很好的消息。”

一虹聽說有消息相告,不能不吃上一驚,立刻就站定了腳問道:“又是……電報。”

燕秋笑著搖手道:“非也!那位陳公干先生不愿白白的吃我們一頓,今天晚上,請我們到匡俗社去聽陜西梆子。”

一虹換了一口氣,笑道:“原來如此。”

健生道:“聽你的口音,好像在今天還有電報來,又是請你買碑帖嗎?”

一虹笑道:“也許是。”

他這句話,是駁得大家都無話可說。

還是陳公干已經(jīng)來到,他說秦腔戲每晚唱一整本,要看全本,只有趁早去;于是大家隨著陳公干之后,同向戲館子里來。其實也并不是特設(shè)的戲館子,乃是一所大會館。進了大門,還走了兩個院子的黑路,才摸索到了戲場子里,一到便感到這情調(diào)確乎又是一樣。這戲場子里全是平座,沒有較高的座位,也沒有樓;位子的設(shè)置,是長條板凳,更配上長條板桌。人由后面走過來,首先看到的,便是滿眼人頭滾滾。因為城里沒有電燈的設(shè)備,只是戲臺口上,點了兩盞較大的汽油燈。至于座位頂上,卻只有一盞小型的汽油燈點著。座位子四周,卻是那草帽式罩子的煤油燈,雖然也很是點了幾盞,可是那光亮不大,所以在那空氣不良,煙霧騰騰的燈光中,便使人的形影不清,只見人頭亂動著。所幸西安雖有古風(fēng),戲館子里卻已辦到男女同座。陳公干倒是這里的老主顧,他在前面引導(dǎo)燕秋一行人,由人腿相碰的一條路線上,引著到正中的座位上來。立刻有兩個仆役樣的人,起身讓了開去,這就因為西安沒有對號入座的規(guī)矩,公干預(yù)先買了票,派人來占了座位。大家側(cè)了身子坐下,公干卻是得了茶房的招待,得了一條一尺長的小板凳,放在桌子頭,大家就是湊付著,斜了身子向臺上看去。臺的正中,倒也有一幅綢底子的繡幕,只是大紅顏色,都變成深紫了。上面所繡的紅花綠葉,金色獅子,也有若干部分零落著線頭,掛穗子似的垂了下來。所有文武場面,都是擁在繡幕下方。至于正中的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卻也和京戲一般。

在臺口柱子上,掛了一塊木板,上面貼了紅紙,寫著黑字:今晚開演全部五典坡。大家看到這個牌子上的報告,就不免相視而笑起來。公干問笑什么?燕秋道:“前兩天,我們曾討論過這一出戲,所以今晚看這戲,很是對勁。”

公干笑道:“要在西安聽五典坡這出戲,那就機會太多了。陜西人對于薛平貴、王寶釧的故事,是特別感到興趣。這里有三家秦腔班子,總是輪流的唱這種戲,差不多隔三天就有這戲可聽的了。你瞧,這是秦腔皇后,扮著王寶釧上場了。”

大家向戲臺上看時,那個皇后,是位三十附近的男子,一張瘦削的臉,又是很長的,在稍遠的地方看,幾乎會疑心到這是人的側(cè)面。他身上的裝束,倒也和京戲里差不多,也是青衣白裙子,只是穿的鞋子,是一種剪刀口的青布鞋,不大雅觀。他上場來,也說了幾句道白,卻是十分道地的長安話,而且也不用小嗓,不過比平常男子說話的聲音,略微要窄些。一個裝扮女子的人,用著本嗓子說話,在未曾聽過秦腔的聽了,立刻就覺得視感與聽感非常不諧和。隨著王寶釧也就開口唱起來了,在襯托的樂器里面,是兩把梆子胡琴:大的有兩尺多高,拉弓快到三尺長,下面的琴鼓,幾乎和三弦子的鼓面同大;小的呢,也比平常的梆子胡琴要大過一倍。此外還有兩個人吹笛子。那笛子很短,調(diào)門可很高。這四種東西,發(fā)出來的聲音,已經(jīng)是嗚嗚高叫,加之還有兩個敲大梆小梆的,剝剝亂響,便是狂風(fēng)暴雨,也形容不上這樂器的緊張。所以唱的人,要盡嗓子的能力去發(fā)揮,要不然,就不聽見人唱了。秦腔的尾聲,多半是用張開嘴的喉音。一虹他們聽著,只分別得嗚哦哎三個字,唱得是什么戲詞,一點不懂。那位皇后,又極其賣力,張了大嘴,不住的拖出那嗚哦哎的尾音。健生低聲道:“當(dāng)年的王寶釧若是這樣子說話,薛平貴會愛上了她,你說怪不怪?”

一虹道:“我們南方人聽不慣秦腔,可是西北人更是聽不慣昆腔,當(dāng)年李闖得了陳圓圓,讓她唱昆曲,只聽了幾句,李闖就皺了眉頭,說是惹起了他渾身的疙疸,立刻叫人奏樂,他自己唱起秦腔來了。”

燕秋笑道:“一虹高興了,又在發(fā)議論呢。”

一虹看到她那種樣子,真不便說些什么,只好仰了脖子向臺上去看戲。那個王寶釧,這時正有一個極賣力的動作,伸了右手一個食指,向前指著,兩眼看定了這個手指,將眼珠左右亂轉(zhuǎn)。當(dāng)他轉(zhuǎn)眼珠的時候,場面上金鼓齊鳴,情形十分的緊張。一虹雖是想笑了出來,念到燕秋對于自己的態(tài)度,這時很注意,他就忍耐著不笑出來。

王寶釧唱了一頓,進了后臺,接著便是二姐大姐上場。二姐是個十幾歲的黃臉男孩扮的,胭脂粉全沒有搽勻,整大塊的剝落,因之臉上紅一塊,白一塊,還外帶黃一塊,加上那突頭凹眼,很少構(gòu)成美的條件。至于那個大姐,年紀(jì)確是大,幾乎有五十附近。他臉上是否抹了胭脂粉,不得而知;反正是一張長而又黃的臉,一看就看出來了。昌年看到,也就發(fā)生了一些感慨。因笑道:“怪不得那位王寶釧被稱為秦腔皇后,照著這大姐二姐相比起來,實在是差得太遠了。”

大家一面看戲,一面議論,雖然對秦腔不十分懂得,說著有些意思,也就可以增加聽?wèi)虻娜の?。好在這秦腔戲場里,決沒有臺上唱戲,臺下聽不見的道理。所以大家小聲談話,卻也并不礙及旁人的視聽。

大家約看了兩小時的戲,看到戲文里的情節(jié),到本戲終場,似乎還很早。燕秋笑道:“我們走吧,反正五典坡是怎么一回事,我們?nèi)赖摹?rdquo;

公干笑道:“我請各位來,也不過要各位知道秦腔是怎么回事。若是坐不住的話,盡可以聽便。”

大家對于這秦腔聲音的高亢,還在其次,只是五典坡戲的內(nèi)容,很令人生出一種煩膩。公干既不強留,大家都站了起來。公干這就把衣袋里揣著的一只手電筒,交給一虹道:“這樣?xùn)|西,在西安是不可少的。我已經(jīng)和四位預(yù)備好了。”

大家起身,和公干點個頭,也就走了。

果然的,離開了這戲場,就覺得是滿眼漆黑。一虹亮了電筒,在前引路,到了大門口街上,只見星光下黑沉沉的兩排屋檐,一條直街,不見一星燈火。家家都緊閉著兩扇大門,露出那店門外突出來的土柜臺,更顯著這街上是分外的蕭條。昌年道:“長安城里,以前也曾極度的繁華過。在唐人的著作里,常是形容到城開不夜,現(xiàn)在多冷淡。”

燕秋笑道:“你怎么說得這樣遠?你不想想,我們在南京前后住幾年,簡直就變成兩個世界了嗎?幾年還有很大的變化哩,何況是幾百年哩!”

大家說著話,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一虹在前面引路,頓了一頓,四處看看,全是黑沉沉的直街,看去是越遠越黑。一虹道:“盲人騎瞎馬,只管向前走,走到哪里去?晚上,每條街都是漆黑的,分不出個東西南北,也不知道這是大街,這是小巷。”

燕秋道:“西安城里的街,大致容易分別。不是直的,就是橫的。我記得我們來時,只管向西走,就到了?,F(xiàn)在我們反過來,只管向東走,自然就走到了。”

大家在這里議論,于是人家屋檐下黑暗里走出來一個人,一虹用電筒向他射照時,是個穿青制服的警察,他道:“你們幾位是要到東大街旅館里去的嗎?”

一虹說是。他道:“你們一直向東走,倒是不錯的,就是這樣一直走去好了。”

一虹就照了警察的指教,直向前走,夜是更覺得深沉。

大家經(jīng)過了幾條寂寞無人的小街,似乎走到了大街上。在人家的門板縫里,露出燈光來,聽到人的說話聲;而且在兩所比較高一些的屋檐下,垂下來有兩盞檐燈,那燈是玻璃罩子的,里面還裝的是棉油燈盞,點出來的光,黃黃的落在這沉寂的街心上,遠遠的看到一個偉大的黑影子,崇立在暗空里。原來那是長安中心點的舊式鼓樓。走到鼓樓下,是個半圓形橋洞式的門洞,而且是很低。一虹道:“這一大截路,我都覺得離開了現(xiàn)代社會,實在值得留戀。可惜這是一場幻夢,到了明日白天,一切都沒有了。”

昌年道:“我真想不到,你會迷戀著這十七世紀(jì)的夜市。”

一虹道:“你哪里知道?天下決沒有什么事再比關(guān)起門來做皇帝快樂的。你想當(dāng)年海禁未開,中國人老以為天下就只有中華是一個大國,沒有汽車,坐騾車也很闊;沒有電燈,點大蠟燭也十分光亮。西安到南京,要走一個月,也沒有見得耽誤了什么大事。自然,一切物質(zhì)文明不如現(xiàn)在,可是精神上痛快極了。”

燕秋道:“這話是對的。一虹今晚上好作極端之論,受了什么刺激吧?”

一虹笑著,可沒有答復(fù)這一句話,手里電筒向前射著,已經(jīng)看到旅館前那個高樓門。這就停止了談話,叫門進去。

只一進門,茶房迎著一虹道:“高先生!有你的電報來了。”

一虹道:“是哪里來的?”

昌年暗里替他捏了一把汗,茶房若答復(fù)著是開封來的,這事情可就僵了??墒遣璺看鸬溃?ldquo;是上海來的。”

一虹道:“電報呢?快拿來我看看,上海來的電報?……”

口里說著,作出那沉吟的樣子,向屋子里走。隨著茶房也就把電報送到屋子里來了。一虹接著電報,用手抓抓頭道:“真來了電報,這是透著麻煩的。”

他伸手在床頭枕底下一摸,摸出一冊電碼本子來,就到燈下去翻譯電文??墒琴M、伍二人好像避著嫌疑一般,都閃到一邊去,只當(dāng)不知道這一件事。他一人在燈下譯文,過了一會子,忽然呀了一聲。費、伍二人,依然沒有作聲。直到把全篇電文譯完了,一虹這就自言自語的道:“怎么好?怎么好?”

昌年道:“老高!為什么驚慌?有什么要緊的事嗎?”

一虹舉了電報紙道:“這實在讓我感到不安。上海方面,轉(zhuǎn)來家父一個電報,叫我不要向西前進了,你看這電文。”

說著,將電文送了過來。昌年聽了他的話,也是猛可的吃了一驚,怎么他真會有了這種電報到了?接過電文來一看,上面除了地址而外,文是:

“茲接到令尊港電,囑轉(zhuǎn)告兄,希以學(xué)業(yè)為重,勿再西行,即歸校。令尊不日來滬,否則恐有他變。庸。”

昌年哦了一聲道:“這署名庸的,是什么人呢?”

一虹道:“是家父的朋友。我因為家父時而在香港,時而在新加坡,所以沒有和家父直接通信,只是打電報給這位先生。因為他們在商業(yè)上差不多是每日有電報往還的。我想不到已經(jīng)來到了西安,家父會不要我前進,而且這電文的口氣是很嚴(yán)重,我沒法子違抗,這可怎么好呢?”

昌年道:“你說的是否則恐有他變這六個字嗎?是一種什么變故呢?”

一虹道:“這件事,牽涉到了家庭問題,我是不好說出來。不過華僑的思想,并不是別人能揣想的,像歐美人士那樣嶄新。有時和人的理想相反,乃是極端的舊。所以這變故兩個字,是關(guān)系很重的。”

昌年對于他的話,也沒有置可否,就把那電文交給了健生去看。健生就道:“那么,照著你這個電報看來,你是非東回不可了。”

一虹作出躊躇的樣子,嘴里吸了兩口氣。昌年道:“人生是難說的,想不到我們到了西安,還有分手的可能!”

一虹沉著道:“這件事我自己也是拿不定主意,等我和燕秋商量好了,再定去留吧。”

健生說道:“這個主意當(dāng)然是由你拿。你要回學(xué)校去,事關(guān)你的前程,她還能攔阻你嗎?”

一虹道:“那是自然。不過……”

他說著話,打開房門,向外探望了一下,因道:“燕秋已經(jīng)睡了,有話明天再說吧。”

費、伍二人看他那情形,是十分不安,誰也不敢插嘴說什么,只好聽之。

到了次日早上,費、伍二人,知道一虹必然會去和燕秋開談判的。拿了幾份報,自伏在桌上看,卻不向燕秋屋子里去。偷眼看到一虹拿了那封電報,向燕秋屋子里去了。健生低聲道:“你看一虹能決定回南京去嗎?”

昌年道:“你以為燕秋能留住他嗎?”

健生道:“她的脾氣,我是知道的,決不肯說留老高的話。”

昌年道:“卻原來一個要走,一個不留,還有什么話說?”

健生笑道:“我們兩人,再有一個抽梯,這事就妥了。不過我現(xiàn)在倒不好說轉(zhuǎn)去的話了。”

昌年將看報的眼睛抬了一下,向他微笑著,這也就沒有什么下文了。

約莫有一小時,一虹很懊喪的樣子,皺著眉走進房來,右手拿了那封電報,不住的在左手心里打著。嘆氣道:“對不住,我們要分手了。燕秋的意思,以為我若再向西走,引得家庭發(fā)生了問題,她很感不安,極力主張我回南京去。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要我再向西走,我是沒有這種勇氣。燕秋說:她明天決計搭車子走。我聽了這話,真是黯然,不但是心里不安而已。我看她那樣子,一定是不能即刻回南的,我送你們到咸陽吧。咸陽的東岸,就是渭城,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這兩句千古不朽的詩,就在那里作的。”

昌年道:“那末,你要實行唱那陽關(guān)三疊?”

一虹道:“不如此,我心里過不去。”

昌年道:“你坐了我們的汽車去,你怎樣回來?”

一虹道:“那好辦,那里天天有西南兩路的車子,隨時可以搭坐回來。我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

費、伍二人互看一眼,也就莫逆于心。

這一天,燕秋和平常一樣,并不帶著什么難堪的態(tài)度,把旅行需要的東西預(yù)備得充足了,和一輛到平?jīng)龅呢涇嚿塘亢昧?,二十五塊錢一個人,各人帶三件行李。一虹附車到咸陽,并不要錢。次日七點來鐘,這汽車就由車行里開到旅館來接客。一虹幫著三人同搬行李,出去看時,卻是一輛大卡車橫門停著:車身四周,是板子圍著的,不但上面沒有什么遮蓋,而且車上的行李貨件,堆著有五六尺高,已經(jīng)有四五個客人都坐在行李上。車身本來有三尺多高,人再坐在行李上,倒仿佛有些像江南出會時抬閣戲。便向燕秋道:“坐在這上面,不但有相當(dāng)?shù)奈kU,而且風(fēng)吹日曬……”

燕秋手提了一只小箱子,抓了木板,爬上車去,答道:“沒關(guān)系!向西去的客商,誰不是這樣走的?”

她爬過了行李堆,將小箱子向行李縫里塞了進去,人就在一卷鋪蓋上坐著。隨著費、伍二人也爬上去了。一虹對于他兩人,這時倒有些欽佩,也就更增加了自己的不安。爬上車子,便道:“我不能和三位同甘苦,我十分慚愧。我回到南方去,一定把你們這吃苦的情形發(fā)表出來。”

燕秋笑道:“由陜西到甘肅去,盼到有汽車可坐了。天理良心,這是一步登天的事了,怎么還說苦呢?”

同車的幾個人,也帶了笑容,似乎對這句話表示同情呢。

這時汽車司機生在車下問著各事已經(jīng)停妥了,他就開車。出了西安的西關(guān),公路很是平整。南北兩面望著,全是莽莽的麥田。約莫走有十里地,在公路的北邊,有一個黃土高坡。有幾戶人家的頹墻,帶了些野草。據(jù)燕秋說:那是漢代未央宮的故址。又過了一道和灞橋相像的長橋,叫做灃橋。橋下的灃水,也和灞河一樣,河床里全是沙。這橋只有灞橋一半長,卻是它的橋基,完全用許多柱磉一般的圓石頭疊起來的,倒顯得別致。過了灃水,就是秦都咸陽故城,依然是些高下的土坡雜在平原里。又不遠,汽車越過了一塊高地,這就看到了渭河的水,由南向北,黃流滔滔,攔住了去路。在河這邊,是一片泥灘,沒有什么點綴。河那邊,北段是高原的起點所在,只見那平地,慢慢向西北高了去。南段是咸陽縣城。那城東南兩角,緊靠了渭河的岸上,低低的黃土城墻,擁起兩個殘破的小箭樓,倒有些像江南大路邊的小古廟。渭河那浩浩的橫流,由那水平線上的黃塵中流來,也向北端黃塵中流去。這咸陽城在太陽下面照著,沒有一些山林陪襯,便有些那黃沙白草古人出塞的情調(diào)。燕秋在車上,首先喊著到了咸陽了。一虹道:“怪不得唐朝人送客到西安去,總送到渭城。實在的,這個地方送別,不同灞橋了,很有些蒼涼之感的。古來的渭城,是在渭河?xùn)|岸的,大概送客到河邊為止。于今咸陽縣城,倒在西岸了。”

說著,汽車把泥灘跑過,停在河邊。汽車夫招呼大家都下車,好過渡船。

大家下得車來,見渭河兩岸,斜對著,都停泊了幾只渡船,還有兩只渡船正對開著。這渡船和在潼關(guān)所看到的黃河渡船,相差不多,只有平艙板,沒有篷艙,也沒有桅竿;頭尾都是方的,僅僅是后艄有個二尺高的舵樓,然而也并沒有舵;乃是將一根彎曲的樹料,下半截拖在水里邊,上半截斜伸在艄上。燕秋笑道:“一虹!你前晚上說:古代的城市,都可以留戀,你看這渡船怎么樣?我相信這渡船,還保持著漢唐時代的形式。”

在河那邊,有個木牌坊,上面有字是咸陽古渡。一虹已經(jīng)走到水邊上,見渡船上的人,正向岸上放著三四副跳板,放車馬行人上去。便答道:“這倒是不愧那個古字的。不過它是運車馬的,不保持著這種原有的精神,也許不行。”

這時,那汽車在兩塊跳板上,緩緩的移上船去,隨后坐車的人,還有其他渡河的人,都向船上走著。

一虹也要跟著上去時,那個汽車夫看見了,就向他搖著手道:“先生!你不是送客的嗎?你就不必過河去了。”

一虹道:“為什么?送客的就不能過河的嗎?”

汽車夫道:“不是那樣說,你看那邊有只船正要向這邊開。那上面不有一輛大汽車嗎?那是由寶雞開回西安的客車,你先生正好搭了車子走。寶雞到西安的客車,每天都是一兩點鐘到這里,今天不知道怎樣早來了,也許今天下午沒有車了;你若過河去,車就過來了。”

一虹道:“這樣一條大路,有的是車,我可以搭別輛車子走。”

燕秋道:“不必了,一虹!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你不是說了嗎?古來人送行,大概是不過河的,你就到這里為止,好早早的回西安。明天,你可以趕早坐汽車上潼關(guān)了。”

說話時,費、伍二人都已上了船。燕秋站在跳板頭上,攔了一虹,昌年站在船邊揮著手道:“一虹!你果然不必送,你現(xiàn)在搭汽車就走,還好一點,回頭你一個渡河回來,很凄涼的。”

這句話說得一虹心里一動,退了一步。燕秋就伸出手來,向一虹握著,強笑道:“我沒別的可說,只有永遠記著今天在渭河岸上。”

一虹頓了一頓,望了她道:“我很對不起你。”

那聲音很細微,而且斷續(xù)著;但是他怕會哭出來,收回了手,立刻高聲向費、伍二人道:“這里又沒有酒,我不能勸你一杯,我念兩句詩送你吧。”

于是高聲念著王維送人:“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的兩句詩。燕秋走上了船,船家就抽了跳板。他們?nèi)苏驹诖?,都向他點頭。一虹并非不想上船,只一發(fā)呆,跳板就抽了,現(xiàn)在要上船,已經(jīng)是來不及。眼見船家將木篙子點著岸,船已離開了兩三尺。燕秋點頭道:“一虹!你立刻坐車回去吧,到南京問候朋友們。”

一虹說道:“希望你一切原諒。”

這船慢慢到了河心,三人還是向他望著,不住的點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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