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豹子袁振武本和子母神梭武勝文商定：一到斗場，唯恐俞劍平展轉(zhuǎn)托出人來，請求私了。飛豹子不打算與俞劍平面談，退到一邊。另由武勝文引幾個生人出頭，直等到動手，飛豹子再上前。哪知一到廟內(nèi)，胡、肖二友直沖飛豹子敘舊，俞劍平不嫌挫辱，也當(dāng)眾拜認(rèn)師兄，把飛豹子所布置的章法全攪亂了。

飛豹子急忙向同伴示意，武勝文猶豫未定，那胖、瘦二老人和那美貌青年一擁上前，把袁、俞二個隔開。發(fā)話道：“這件事不是說話辦得了的。敝友此來，專為求教，至于幫忙尋鏢，要等到過完招之后，敝友一定照辦。敝友早對我們言明，萬一生了枝節(jié)，或者硬有人出頭勸解，敝友可就敬謝不敏了。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可是要走。”其余豹黨也和哄道：“對呀，別凈說話了，我們專為觀場來的，請二位英雄寬衣服上場吧。我們久慕威名，是專程來觀光的，俞鏢頭別教我們失望。”

智囊姜羽沖忙與霹靂手童冠英奮身攔道：“這位朋友慢著！我們不是凈為打群架來的，這也不是打架的事。就是打架，也得先禮后兵，把話說開了。象諸位這么著急，過完了招，到底怎么樣呢？”草野群豪仍催著登場，一味嚷：“照約辦事。”童冠英含怒尋到武勝文面前道：“前天是我們幾個人替他們二位訂約的，現(xiàn)在請武莊主費心，把別位大駕暫且攔一攔。咱們幫忙的朋友，總該替他們兩位當(dāng)事人安排好了，不要亂嚷才對。”武勝文笑道：“那樣很好，那正是敝友求之不得的。”智囊道：“好!咱們可以先商量一下。”

雙方的中間人立刻湊到一處。此時胡、肖二友伺隙解圍，突然拉住飛豹子的手，向俞劍平道：“俞師兄請這邊來。袁師兄，你我乃是從小的弟兄，不說假話。今天群雄相會，自然有個講究。我聽說雙方不過是要比量武功，又聽說還賭著一支鏢，這個我小弟全不過問。事有事在，現(xiàn)有中間人，可請他們幾位商量，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咱們弟兄可是三十多年沒見了，咱們同門師兄弟一共才九個人，現(xiàn)在只剩下我們幾個，難得今天我們四個人居然湊到一處了。我說袁師兄、俞師兄，我們談我們的，我們真該親近親近了。同門師兄弟就是骨肉手足。”

胡跛拉著飛豹子袁振武，肖國英拉著俞劍平，硬往一塊捏湊。草野群豪一見此景，深恐飛豹子不是拘于情面，就是得罪故舊，事難兩全，必墜僵局。那瘦老人和那名叫許應(yīng)麟的壯漢，忙出言譏諷，仍要把飛豹子攔住。豹黨更有一個青年大聲狂笑道：“這是什么事，跑到戰(zhàn)場上認(rèn)親來了？當(dāng)家的可留神，咱們要真的。”

胡跛一翻眼，抗聲道：“朋友!……”想含而不露，反唇相譏，一時想不出辭來。肖國英忙接聲道：“袁師兄，這位是你的什么人？可是徒弟么!還是子侄呢？喂，少年，你不要擔(dān)心，你們師父是老江湖，不會上當(dāng)。我們是嫡親師兄弟，也不會給你師父當(dāng)上的。”

飛豹子微微一笑，也大聲說：“戰(zhàn)場上認(rèn)親，又有何妨。你不要把師父看小了。你看我可是輕易受好話哄的么？”對胡跛道：“五弟，你不要硬揪我，我現(xiàn)在跟江南名鏢頭小小有點說頭。回頭完了事，咱們哥們再講交情。我還要敬陪二位，多盤桓幾天。我已經(jīng)混砸了，還要懇求二位給我點事情做哩!現(xiàn)在對不起，我很忙。……”說時，拔身前湊。肖國英已將俞劍平拉了過來，連叫：“袁師兄，自己老兄弟，不要這樣子呀!”飛豹子仰面而笑，不肯答碴。

俞劍平很有涵養(yǎng)，一躬到地，笑道：“師兄現(xiàn)在很發(fā)福。前幾天武莊主說，有一位武林朋友要見小弟，聽說那神情意思，我猜著必是師兄。今天見面，果然不錯。三十年久別，今天真是幸會!你我是同門老弟兄，我們用不著繞彎。……”胡、肖道：“著哇！自己哥們有什么不痛快，當(dāng)面講最好。”袁振武仍不接話。

俞劍平道：“師兄，那二十萬鹽鏢，不是小弟親保的，乃是小弟鏢店同行鐵牌手胡孟剛胡鏢頭一手承攬的。他不過借小弟的鏢旗用用，壯壯聲勢罷了。這里面詳細(xì)情形，料也瞞不了師兄。不幸這一票鹽鏢，不借小弟的鏢旗還好，這一借索性整個全丟，連小弟的鏢旗也被拔去。小弟托朋友尋找多日，直到近時，始知留鏢銀、拔鏢旗，乃是師兄手下人所為。師兄你我同門學(xué)藝多年，親如骨肉。小弟年輕時，糊涂癡呆，口訥面嫩，?？譄o意中惹得師兄生氣?，F(xiàn)在師兄不吝指教。我叨居師弟之位，理應(yīng)尊師敬長。師兄既肯加責(zé)，小弟敢不拜領(lǐng)？不過這鏢實是胡鏢頭保的，他的家眷已因此事押監(jiān)勒賠，保家催賠又一天緊似一天。胡鏢頭無端被累，以致入獄，傾家喪業(yè)，情形太已可憐。只求師兄顧念無辜，先把鏢銀擲還。然后師兄愿意怎樣處罰我，就怎樣處罰我。小弟必甘心拜領(lǐng)，誓不皺眉。”

說至此往旁一看，夏氏三杰立刻把胡孟剛引過來。俞劍平道：“師兄，這位就是胡鏢頭。胡鏢頭，這位就是一手劫取二十萬鹽鏢的飛豹子袁老英雄，實在就是我的師兄。”胡孟剛蘊著怒，向飛豹子拱了拱手，說道：“這位就是袁老英雄，我早就領(lǐng)教過了，還不止一次。袁老英雄，您是俞大哥的師兄，我是他的盟弟，您就是老大哥，我得給您行全禮。”隨往下彎了彎腰。飛豹子登時退身搖頭道：“不不不，我可不敢高攀，我是山洼里的俗人，怎么會是俞鏢頭的師兄？”

胡孟剛道：“這個……袁老英雄，剛才您師弟的話，您總聽明白了。這號鏢是我在下保的，我和閣下實是初會，從前沒有共過事，自然也無恩無怨。那天在范公堤，您也親口說過，不是沖著我的鐵牌鏢旗來的。今天你閣下挺身出面，足見大丈夫做事磊落光明；我們有話講在當(dāng)面，再好不過。你閣下是久闖江湖的老前輩，沒有看不開的，也沒有不開面的。不怕你老見笑，刻下官面催尋催賠，急如星火，我在下現(xiàn)時就教兩個捕快押著?？墒牵覀冇岽蟾缱詮奶矫鹘夔S的事是你老兄所為，他就謹(jǐn)守武林門規(guī)，沒敢聲張，只求面見情求，決沒有旁的打算。是的，袁老英雄，這可是官帑，我們只想情求，這也瞞不了你老兄和武莊主諸位，您只管打聽。這回事若說是我在下得罪了人，我胡孟剛和閣下是陌生朋友，連這回才見過三回。若說您的師弟得罪了您，可沒有我的事。這號鏢實是我一人承保的，金錢鏢旗不過是借來助威。這里頭沒有您師弟的事，也瞞不過您。若說我們開罪別位英雄了，您是替朋友找場，我們又真不曉得從哪里受病?，F(xiàn)在三方抵面，話已講明，我先跟您道歉。您有什么不痛快，請盡管明挑出來。我們一定按江湖道，給朋友圓面子順氣。”

胡孟剛又抱拳向到場的豹黨群豪作了個羅圈揖，說道：“諸位英雄，我叫胡孟剛，丟鏢的就是我。我今天特來賠不是求鏢。諸位都是給朋友幫忙來的，請眾位費心給圓說圓說。今天的約會，別看袁老英雄說是要試招，我可不敢，我們俞鏢頭更不敢。袁老英雄是師兄，是老前輩，我們今天實在是借這一機會，撒帖子，邀朋友，專誠給劫鏢的武林朋友拜山賠情來的。別看這里不是山，跟拜山一樣。諸位，我胡孟剛有禮了!”這招兒是軟的，是昨夜預(yù)定的，由姜羽沖授辭，教胡孟剛當(dāng)場說出，好讓在場群豪聽聽是非曲折。胡孟剛是直脖老虎，經(jīng)他枝枝節(jié)節(jié)一說，忿火中燒，話中未免帶刺。

飛豹子把虎目一翻，發(fā)出詫異之聲道：“這話滿擰了。俞鏢頭、胡鏢頭，你們二位不要把事看錯。今天這一次會面，到底怎么個講究？難道武莊主和諸位沒講明白么？……喂!我說武莊主，這兩位說的話怎么全不對碴了!劫鏢找鏢是一檔事，今天踐約求教又是一檔事，二位不要攪在一起，若是這么講，越扯越遠(yuǎn)，越掰不開了。”

飛豹子把煙桿一提，比劃著說：“胡鏢頭，你我素不相識，一點不假。今天我竭誠而來，專找俞鏢頭獻拙求教。若照你這么看法，你我簡直過不著話了。”又一轉(zhuǎn)臉對俞劍平說：“俞鏢頭，我老實講，我和閣下是天南海北，你不要冒認(rèn)了人。我袁某一生淪落，當(dāng)?shù)归箷r，一個朋友也沒有；今天我還沒有轉(zhuǎn)運，怎的就有人來攀親近、套交情，認(rèn)起同門師兄弟來了？請問我是哪一門的？我的師父又是誰？哪年哪月出師的？這不是太可笑了？”

飛豹子縱聲大笑了幾聲，把煙葉裝在鐵煙袋銅鍋里，打鐮點火，小作噴吐，更橫目一尋。武勝文正與胖、瘦二老，和鏢行這邊的智囊姜羽沖、夜游神蘇建明、漢陽郝穎先等抵面開談。他們高一聲，低一聲，忽又笑了，忽又繃起面孔，料到也正在爭執(zhí)。飛豹子遂對那美青年說：“喂，賢弟(他不肯明叫出姓名來)，那天訂約，不是也有你么？你看，這二位一個勁地沖我敘舊講情，我又臉皮薄，受不了，好象他二位就忘了今天一會的本意。時候不早了，賢弟快替我釘一句，還是那話，該怎么著，就怎么著。我早等不及了，若再講閑篇，磨時候，我對不起，我要溜!”

面色一正，咄咄逼人，飛豹子是翻了臉才好較量。他到底是飽經(jīng)世故的老武林，說出口的話可往桌面擺。他只否認(rèn)與俞劍平同門，并不否認(rèn)劫鏢，也不率直擔(dān)承。他說：“照約行事，專心求教。只要鏢行肯照辦，彼此一試身手，那二十萬鏢銀，我自然想法雙手奉上。”后催那美青年，替自己向鏢行即刻索斗。那美青年立刻說：“俞鏢頭、胡鏢頭，敝友的本意堅不可移，沒有二句話可說。就請招呼朋友們一聲，可該預(yù)備了。請看那邊，就在那邊試招，好么？……武莊主，你請過來。”

武勝文、胖瘦二老和智囊姜羽沖、夜游神蘇建明、漢陽郝穎先等都裝出笑臉，各替自己的朋友幫忙。草野群豪自然力促鏢行照約獻技，一決勝負(fù)。只一過招，不論誰勝誰敗，飛豹子一定“幫忙”把鏢尋回。武勝文說：“鏢雖不是飛豹子剪的，可是他有法子代討。”這自然是假話拿來當(dāng)真話說，鏢客這邊就揭開假面，直說本根。

夜游神蘇建明年輩最長，和武勝文又有一面之緣，此刻綽須說道：“武莊主，你我當(dāng)年也會過面，彼此都是朋友。咱們今天到場，是給他們兩家了事的，決不愿激事。你閣下既然出頭，他兩家的事，想必你也深知。他二位年輕時本是同學(xué)，大概有點小意見。可是他們少時氣盛，如今已有三十多年了，全老了!老朋友、老同學(xué)于今健在的還有幾人？象我們這大年紀(jì)，還有幾年活頭？真是親近還來不及，何必再找舊賬？找舊賬又有什么意思？我們不曉得武莊主是怎么個看法？我們一起初真不曉得他二位是舊日同門；我們只想為了江湖上的義氣、鏢店的行規(guī)，朋友失了鏢，我們應(yīng)當(dāng)幫忙拜山情討，討出來更好，討不出來就當(dāng)場比拳，也算不了什么，這都是道理的常情。所以前日經(jīng)武莊主一提見面比武，我們都說這也不錯。只是今天可不行了，我們昨天才曉得他二位是舊同學(xué)，不管他們當(dāng)年情感如何，我們做朋友的斷沒有眼看著他們二位同門鬩墻之理。我們無論如何，也得給他二位化解化解。如要不然，一旦傳出去，我們做朋友的豈不是不能了事，反倒激事了？你說對不對，武莊主？”

智囊姜羽沖又接著說：“武莊主，我們再說句私話。他們二位的武功到今日已經(jīng)登峰造極。他二位若一動手過招，必分勝敗。他二位如今都是成了名的人，手下都有徒子徒孫，真?zhèn)€誰栽了，也都受不住，只許兩和，不許分上下的。只一分上下，請往后想吧，擠來擠去，必落到兩敗俱傷，還怕不完。他二位誰肯甘心認(rèn)輸呢？誰有朋友幫忙，誰不再找二次場呢？我再說句私話，這里面關(guān)連著二十萬官帑，官面焉肯放過？錢不是少數(shù)，還關(guān)連著地鄉(xiāng)官的考成。光棍斗力不斗勢，斗民不斗官，這話我不便說。我只沖武莊主講，武莊主不要錯想。飛豹子是關(guān)里人，可是在遼東成名創(chuàng)業(yè)的，他現(xiàn)在遼東落戶了，我們都已訪明。這件事鬧大了，憑飛豹子的武功，決不怕激出事來；就激出岔錯，他甩袖子一走，一到寒邊圍，就是他的天下，他自然有恃無恐?？墒悄阄叶际墙先耍猩砑业难?我們?yōu)榕笥?，兩肋插刀，死都不怕，還怕連累不成？只是得分什么事，明明可以善了，明明可以杯酒解嫌，我們樂得給朋友講和?，F(xiàn)在敝友俞鏢頭仍以當(dāng)年舊情為重，情愿給師兄?jǐn)[宴賠禮。他偌大年紀(jì)，功成名立的人，肯如此屈己從人，我想諸位很可以勸勸令友，順坡而下；面子也圓了，事情也完了，當(dāng)著江南這些武林，何等光耀？若一定抵面較技，勝者為榮，敗者為辱，又是一番結(jié)果了。我們?yōu)榕笥眩瑳Q不愿把事激大。”說罷，聽武勝文回答。

武勝文果然一動，無奈他欠過飛豹子的情，他沒法子怕連累。就答道：“二位說到這里，我們索性開誠布公講吧。這事不很簡單，敝友自有敝友的意思。我武某如怕連累，也就不出頭了。敝友要和俞鏢頭一較絕技，存此心已有二三十年，恐怕不是空話解得開的。俞鏢頭真肯當(dāng)眾磕頭么？”說時眼望胖瘦二老，二老是飛豹子的死黨，大笑道：“俞鏢頭肯磕頭，飛豹子還不敢受頭呢!飛豹子渴欲求教，存心三十年，奔波二千里，來到這里；諸位，你教他只憑一杯酒、兩句話，就夾著尾巴跑回家么？倘真?zhèn)€如此，敝友也有約法三章。”

姜、蘇二人忙道：“令友有什么意思？只管明說。”胖瘦二老王文奎、魏松申道：“說出來，二位別挑眼。敝友的意思是：第一求俞鏢頭不再走鏢，把鏢旗送給敝友。第二是求俞鏢頭不再授徒，從此退出武林，不要再拿太極門三絕技的威名震嚇我們綠林道……”

姜、蘇立刻雙眸大張，轉(zhuǎn)瞬又換了笑容，道：“還有第三件呢？”胖瘦二老笑道：“我剛才說了，二位別挑眼。第三件是只還胡孟剛名下保的那十萬鹽鏢；至于俞鏢頭名下那十萬鹽鏢敝友說了，只能退還一半，得留下一半。……”蘇、姜道：“這怎么講，飛豹子要用么？”胖瘦二老道：“不然!敝友說，退還胡鏢頭名下十萬、俞鏢頭名下五萬。留下這五萬銀子，請俞鏢頭掏腰包補出來，普請?zhí)煜潞澜埽?dāng)場說明此事。然后大宴數(shù)日，共圖一醉；把剩下的懸為賭注，請?zhí)煜潞澜芨鳙I絕技，共奪錦標(biāo)，誰的武功好，誰把銀子拿去。不過，只限于少年英雄，成名的不算。這也是獎勵后進之道，又與設(shè)擂臺相仿，可是取義不同。敝友就是這個主意，定而不可移。至于磕頭賠禮，當(dāng)眾道歉，敝友說得好，經(jīng)多見廣，不稀罕那三個頭，可以免了。”

夜游神蘇建明聽完此話，哈哈大笑道：“好條件，一件比一件有勁。令友沒打聽這五萬銀子到底是誰的么？”二老說：“敝友也講到了，不管誰的，請俞鏢頭慷慨這一回吧!料想俞鏢頭人緣極廣，財大勢大，區(qū)區(qū)一點銀子，還不至于墊不出來吧!就拿這五萬銀子，交了朋友，也不是不值。”

蘇建明仰面大笑，姜羽沖也不悅。兩邊說和的朋友越說聲音越大，眼看也要吵起來。那邊飛豹子板著冷面孔，和俞鏢頭相對，也是一點謙讓的意思都沒有。鏢行群雄早已看出此事并非口舌所能解決，不過在動手之前，仍盼望拿情面話，拿將來的后患，試著說合一下。俞門五師弟跛子胡振業(yè)看不慣飛豹子的驕豪神情，早有發(fā)作之意，被肖國英守備攔住，勸他稍忍須臾。

兩邊嘵嘵不休，廊外忽有一陣腳步聲，雙方在場的人都張目外看。鏢行所設(shè)巡風(fēng)的人沒影兒魏廉急急走進來，到俞劍平耳畔低聲回報道：“三叔，我們?nèi)龐鸬搅恕?rdquo;子母神梭武勝文所派的卡子，也奔進來兩人報道：“一群鏢客和一乘小轎已然繞道過來了。”鏢客都知道來的是后一撥人。子母神梭武勝文也明明曉得是踐約的鏢行朋友，只裝作不知，故意問道：“這又是哪位朋友來了？”邊說邊吩咐手下人趕快迎接。俞劍平忙道：“不必費心，教他們自己進來吧。”吩咐魏廉領(lǐng)他們進來。

這后到的鏢客，有馬氏雙雄等人，也是被斷橋阻住。不過，俞、胡等人能借竹杠木板，現(xiàn)搭浮橋，空身渡過，他們末一撥因有俞夫人一乘轎，只可繞過，所以落后一步。繞小溪來到廟前，俞夫人下轎，劈頭看見黑鷹程岳和魏廉，忙問見面情形如何。程岳答說：“師父已和飛豹子對面搭話了，看情形很僵。這飛豹子確是從前的袁師伯。”俞夫人道：“哦!”忙與馬氏雙雄等一齊往廟中走來。

剛進山門，山門左右伺立的豹黨，頭報已經(jīng)進去，第二報把俞夫人盯了一眼，抽身也往里走，低聲報道：“當(dāng)家的，武莊主，他們的人又到了。”武勝文道：“我們知道了。”豹黨道：“里頭還有一位堂客呢，四十多歲，不知是誰？”飛豹子聽了，渾身一動，沖口說道：“哦，她真來了！”忙向子母神梭打一招呼。子母神梭武勝文站起來，對俞劍平道：“俞鏢頭，我們聽說您還邀來女客，估摸是您夫人吧？久仰俞夫人是女中豪杰，我們禮當(dāng)恭迎。”與飛豹子一齊抓起長衫，披在身上。俞劍平縱然老練，也覺得耳輪一熱，忙說：“袁師兄，您請坐，這是您的師妹。……”飛豹子早已走到殿前了。

俞夫人恰好走進來，與飛豹子袁振武在院心甬道上迎面相遇。黑鷹程岳隨侍師母，微微用手一指道：“師母，這就是飛豹子，袁師伯。”飛豹子旁邊也有一黑面青年悄告道：“當(dāng)家的，這就是俞某之妻。”師兄妹分別三十年，此日此地重逢。俞夫人丁云秀張眼一巡出迎的群豪，唯有飛豹子身高。丁云秀停眸一看，豹頭虎目，形容魁偉，依稀可憶當(dāng)年；只老態(tài)已呈，須眉如戟，額紋很深，身量好象更高了一些，輪廓意氣大致不異。

飛豹子虎目橫盼，先打量這后進來的一群鏢客。眼光一巡，二十多位高高矮矮，老老少少，個個都不認(rèn)識。最惹他注意的，還是俞夫人丁云秀。飛豹子向眾舉手道：“諸位剛來，失迎!失迎!請往里邊坐!”眼角旁睨，重掃到人群中稍稍落后的丁云秀，陡然生出奇異之感：“這就是她？……她這樣了!”在他心目中，丁云秀本是一個嬌小玲瓏，穿鵝黃衫，系長裙的十八九歲的少女。身量略矮，瓜子臉，櫻紅唇，皓齒明眸，梳著長長的發(fā)辮。一別三十年，據(jù)聞她的兒女已經(jīng)長成，想象著她必很老。

飛豹子自在腦中塑造了另一幅景象：矮矮的一個老婆婆，雞皮皺面，腰背微俯。而今對面相逢，竟跟他的想象不相同，可也跟他以前的記憶全不似。果然女大十八變，何況三十年？飛豹子僅增老態(tài)，丁云秀不但年華已增，又已從閨閣少女變?yōu)樯賸D，又由少婦變?yōu)閮号尚械闹心陭D人，不但姿容體態(tài)全變，就是風(fēng)度，一切都與飛豹子夢想多年的模樣神情相去甚遠(yuǎn)了。她從前是七分閨秀豐姿、三分武林英氣。有時她處事決斷，頗見明敏；有時她又脈脈含情，流露出小女兒的癡態(tài)?？创约?，跟同胞兄妹一樣，向不見外，倍有親情?，F(xiàn)在她可就大相徑庭了，這不是一個精明干練的主婦么？三十年前的她，怎么一點也不留痕跡了!

只見她一看飛豹子，臉上也帶出憶舊之情。雙眸凝定，頗露悵惘，但只一愣神罷了。轉(zhuǎn)眼間，她臉上現(xiàn)出莊嚴(yán)、敏練的微笑出來。先“哦”了一聲，又叫了一聲，道：“哦！袁師兄三十多年沒見，您上哪兒去了？我們都掃聽您，一點消息得不著。您比以前更壯碩了!”上前襝衽，深深一福，辭氣似很親近，態(tài)度上有著更多的謙恭，而且?guī)С鳇c世故。飛豹子悵然了，情不自禁，也把雙拳一抱，道：“師妹，你……你好啊!”他把瞪眼不認(rèn)賬的話全忘了，不由沖口吐出真情。

飛豹子心上有些亂亂的了，頓憶前情，不勝感喟：“這是當(dāng)年帶珊瑚耳墜、穿鵝黃衫的那個垂髫小女娃么？這是管我一口一個‘袁二哥’，叫個不住的那個云秀師妹么？”現(xiàn)在，立在迎面，向他含笑襝衽的，乃是一個中年灑脫婦人，窄袖長裙，削肩纖足，氣度很謙和，禮貌很周至，儼然是大家主婦。當(dāng)年那個嬌癡小女孩哪里去了？“變了，人全變了!”飛豹子心上感到莫明奇妙的凄涼，眼光旁掃，看到了俞劍平，騰地一股熱氣往心上一撞。他登時想起三十年前的隱恨。

這時丁云秀妹子很懇切地問候他，他又驀地想起自己三十年前，自從姜大師兄被逐以后，自己在丁門代師掌教，丁云秀師妹也跟自己學(xué)拳。自從師父太極丁的愛子夭亡以后，自己更替老師主持家門瑣事，不時出入內(nèi)宅，和云秀師妹見面接談。自己彼時在丁門，儼然是掌門師兄，又儼然是當(dāng)家大哥。師父師母看待自己如親兒子一樣，這小師妹也把自己看成親骨肉，有了事就要找自己辦。甚至買花粉，也專找自己，不用長工；嫌長工蠢笨，買的不好。一天不知聽她叫幾回“袁二哥”!她跟從自己練拳，丁老師也命自己給師妹領(lǐng)招、墊招。自己那時每天見她梳兩個小辮，或垂著雙髻，把頭一擺，那耳垂的珊瑚墜子便打秋千似地亂晃。她小時整天在箭園玩耍，她輸了招，就嚷：“哎喲，二哥，你瞧你夠有多愣呀!”她贏了自己，就格格地笑，管自己叫“傻袁二哥”。如此同堂學(xué)藝，直到她十六歲及笄之后，方才形跡稍疏，可也免不了天天見上幾次面……

突然，飛豹子又把俞劍平瞪了一眼，想道：“突然俞振綱這小子帶藝投師來了，拿著郭三先生的信，進門就磕頭。丁老師竟會收下他!他這小子單會使的這一股軟勁，不言不語，悶著頭苦用功，教什么，練什么。說他笨，一教他就會；說他詭，又一錐子扎不出血來。跟別的同學(xué)也不很來往，可是胡振業(yè)他們?nèi)矚g他，說他性子隨和，沒有架子。看他很瘟，不知怎的，竟會跟丁老師投了緣。我卻不會這套，我代師父傳藝，很認(rèn)真地教他們，一點也不藏私，他們倒全怵我，說我比老師還厲害！我受累不討好，我也不管，我只求良心上過得去，我替老師辦事，盡心盡力，我也不是為買好。哪知，結(jié)果弄了個廢長立幼，把我刷了，把姓俞的拔上去了。我有好心沒好報!我一想，拔腿就走；出離丁門，另行創(chuàng)業(yè)。他們?nèi)f我性子暴，不能成事，說我沒有堅忍性，哼!我如今竟忍了三十年!……”

飛豹子年老健忘，獨于師門廢立一事，是生平最深的隱恨，一點忘不下，半點丟不開。一想起廢立，就跟著想起俞劍平和丁云秀師妹。云秀的倩影不時在他心中打轉(zhuǎn)，而今丁云秀本人立在他面前了，可是不對，這不象當(dāng)年那個師妹!

飛豹子在遼東創(chuàng)業(yè)，娶了快馬韓的愛女昭第姑娘，并且承接了快馬韓的基業(yè)，把它擴大起來。他已與昭第生了一女。現(xiàn)在他面對云秀師妹，又想起這遼東之妻韓昭第：“昭第這娘兒們，當(dāng)初我也真愛她，她也真可愛。”

昭第二十幾歲時，辦事很麻利，說話很脆，生得又不丑，長身量，大眼睛，桃腮朱唇，頗富頎美；就是旗裝大腳，飛豹子好象對她這腳有點介介。因為他是關(guān)里人，又不在旗。然而昭第很知疼愛丈夫，性子很倔強，對丈夫竟能百依百順。飛豹子和她伉儷之情很深，或者說甚于原配。只是近幾年，昭第娘子上了年紀(jì)，有點不修邊幅了，光腳不穿襪，說話嗓音又粗，脾氣越來越近男性，一味闖奢，似乎漸漸缺失了女性的柔美。

夫妻倆每一拌嘴，飛豹子就不禁想起了丁云秀師妹，別看是武師之女，身會拳技，到底是名門閨秀，另有一種風(fēng)韻。記得她未語先低頭，說話先紅臉，凝睇掩笑，似嬌羞，非嬌羞，另有一種醉人的風(fēng)度。她實是大家小姐。丁老師本是山東富豪，累世簪纓，家教好，閨訓(xùn)嚴(yán)；不說別的，她嗓門先比昭第柔細(xì)，她又身子骨很嬌小，非常的婉媚。

昭第這娘兒們，人并不丑，可是她近來的嗓門真是討厭極了。女人真怪，幾年就變，今日的昭第不是初嫁的昭第了。還有那個紅衣女俠高紅錦，又是一種派頭了。……飛豹子忽又想起了高紅錦。高紅錦是他生平所遇三女子的第二人。

高紅錦是個女俠，曾和飛豹子在鷹爪王家邂逅一會。這個少女本比袁振武年歲小，卻慣裝大姐，把袁振武看做小弟弟。袁振武幸入王門，紅錦女俠頗有助力。不幸她既嫁而亡其夫，犯了案，劫財逃罪出關(guān)，開黑店，做女賊，和飛豹子重逢。豹子因事出門，中宵宿店，誤在紅錦女俠所開的賊店里。紅錦施熏香，暗算飛豹子未成，反遭飛豹子暗算，把她活活擒住。

他倆已不相識，飛豹子恨她殺人不眨眼，竟把她捆上，剝?nèi)ヒ路υ跁缫傲种?，教她不再害人。如不被狼吃，算你女賊走運。忽然間天明，彼此相認(rèn)。紅錦女俠本于飛豹子有恩，飛豹子忙放了她，叩頭賠罪。紅錦羞忿，就要自殺。飛豹子跪求不已，二人后來終成膩友?？墒沁@一來，發(fā)生事故了。昭第娘子吃起醋來，找上門打架。兩個女子對罵，不留余地。飛豹子左右作人難。——這是以往的事了。飛豹子重遇當(dāng)年師妹，此時不由把他生平所遇這三個女子，作一比較。

他的妻昭第娘子生長遼東，完全變成旗下婦人了；紅錦女俠卻是豪情逸致，放浪不羈。雖然孀居，偏好修飾。她也四十多歲了，姿容本美，打扮起來，凈往少俊上裝飾，輕描淡抹，渾身噴香，另有一種迷人的性格，忽嗔忽喜，不即不離，形跡上滿不在乎。故意招惹昭第捻酸，她才笑得前仰后合。她是很放肆，可又惹不得；突然挑起過節(jié)來，又凜若冰霜。

飛豹子未曾不笑她狂，也暗嫌她裝蒜裝蔥；可是唯其她這么裝蒜裝蔥，才格外襯出她的特殊風(fēng)格來。她實在是個尤物，放誕自喜，天矯絕倫，難斷她為貞為淫。于是飛豹子情不自禁，未免又回憶到這個師妹身上。固然使君有婦，羅敷有夫，但這少時的記憶苦難磨滅。他自想：還是大家女兒，全不見半點輕狂，淡而不厭，令人神往。

飛豹子悠然存想，直到入關(guān)，還懷著這樣的癡想。而今抵面相逢，咦！丁云秀整個人全變了，面龐依稀猶昔，儀態(tài)早換了另一韻調(diào)。他就恍然自失，爽然自笑。四十多歲的婦人，再有嬌羞，豈不可笑？可是他記得最清切的，正是那個垂髻少女的嬌笑！……

飛豹子腦海如風(fēng)車似地旋轉(zhuǎn)，登時把舊夢揭破，片片皆空。丁云秀很謙虛地敘禮，問好，賠笑著叫師兄。問師兄：“多早晚進關(guān)的？二師嫂可好？小孩都大了吧？您跟前有幾位令郎？都有多大了？”意氣殷殷懇懇，且不談討鏢的話，只向俞劍平望了一眼，微含叩問之意，似乎說：“你們面談的情形怎么樣？”這時候夫妻自不便私談，但察顏觀色，已經(jīng)揣想過半。

丁云秀看了看飛豹子，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飛豹子板著臉，右手平舉鐵煙袋，一袋一袋地吸旱煙。俞劍平又象平時，面籠著和光，吻含著謙笑，可是劍眉微鎖，從眉心豎起兩三道深紋，知道他正在強捺怒火。飛豹子口噴煙霧，昂立如僵石，瞠目似望洋。丁云秀忍不住向自己丈夫招呼：“劍平，你見過袁師兄了？你過來。……師兄，我們就在這兒給您請安吧。”

俞劍平往前邁了半步，夫妻倆丁字形和飛豹子對面。鏢行群雄有的就搖頭，一群豹黨鴉雀無聲，聽他們交涉。今見俞氏夫妻又要雙雙行禮，就把眼珠子齊盯著俞劍平。俞劍平又將雙拳當(dāng)胸一抱道：“我和師兄談過一會了。”似乎一彎腰，飛豹子撤身退到一邊道：“這可不敢當(dāng)！”不再答理俞氏夫妻，卻一揚面，對著剛進來的鏢行群雄，很恭敬很謙虛地長揖到地道：“諸位才來，我很失迎。這里不好請教，請上大殿吧。”側(cè)身抬手一指迎面大殿，他自己先走進去了。俞夫人雖早已料到袁師兄的為人，到此時究竟不免臉色微變。子母神梭武勝文從旁幫腔道：“諸位，這大殿很荒廢，小弟勉強教人收拾了一回，還可以坐談。俞鏢頭、俞夫人，就請令友到這里邊來吧。”

丁云秀忙說：“那很好，我們謝謝！您閣下貴姓？是我們袁師兄的令友武莊主么？”回答道：“不敢，在下武勝文，是本地人。我們這位袁朋友他久慕俞鏢頭的拳、劍、鏢三絕技。現(xiàn)在天已不早，人已來齊，就請指教吧。”旁邊一個豹黨道：“比試場子就在這邊。”

霹靂手童冠英且怒且笑，插言道：“俞奶奶，您請上殿吧。剛才人家已經(jīng)明點出條款來了，我們中間人還沒顧得對俞鏢頭說呢。……諸位到場的英雄，我們江南鏢行既然冒昧前來觀禮，諸位就請放心。別忙，含糊不了。”

鏢行大眾全進了大殿，豹黨群雄也絡(luò)繹進去。俞氏夫妻和胡、肖二友都想找到飛豹子跟前，當(dāng)面剴切一說。霹靂手童冠英和夜游神蘇建明，恨豹黨驕狂無禮，一進大殿，竟大聲把那三條條款當(dāng)眾描說出來：扣留鏢旗，不準(zhǔn)再走鏢；勒令閉門，不許再收徒；最甚的是末一條，鏢銀只退還十五萬，硬扣下五萬，逼俞劍平賠補出來，設(shè)宴普請江南武林；又要懸錦標(biāo)，設(shè)擂臺較技，誰得勝，誰把這幾萬銀子拿走。這簡直折人折到底，又?jǐn)Q兩道彎！

鐵牌手胡孟剛、奎金牛金文穆、蛇焰箭岳俊超首先動容，發(fā)出“咄嗤”之聲；胡孟剛跳起身來，就要大嚷；十二金錢俞劍平顏色微變；俞夫人丁云秀剛剛來到，驟聞此說，也不由愕然：“袁師兄就折人折到這樣！一點舊情誼也沒有了么？”遂也欠身，要向豹子發(fā)話：“師兄真格地開這大玩笑么？”可是還沒容她說出來，他們那兩個師弟胡振業(yè)和肖國英，早已朗然遞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