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幡桿楊華倉猝決計,寫了一封信,要把李映霞暫時安置在李季庵家中。他自己為情勢所迫,當(dāng)然要跟隨他岳父,返回鎮(zhèn)江完婚。而又變生意外,李映霞驟失憑依,傷心絕路,為了全貞節(jié)、保顏面,竟慨然私啟后門,奔出去自殺。眾人追蹤尋救,偏偏又單教楊華救著。生死之際,吐露肺腑,楊華和李映霞將潛藏心曲的真情,在昏夜僻巷,一株垂柳、三尺白綾之下,互相傾吐出來。正在纏綿凄戀之際,偏偏又被玉幡桿的未婚繼配女俠柳研青偷偷聽見。
楊、李二人在李宅內(nèi)客廳呶呶私語,既被柳研青父女二人窺窗看出。如今又親耳聽得李映霞說出感念楊華、矢志全貞的話來。柳研青千里尋夫,兩年相思,想不到竟遇見這等事,不由得醋意發(fā)作起來。
鐵蓮子柳兆鴻生平仗義,目睹此事已成兩難之局。但是他只有一個愛女,又是慘死的亡弟的遺孤。就是他如何慷慨,也不能不替自己女兒的終身打算。這老人也愛惜李映霞的玉潔冰清,這才臨時想了一個主意,把李映霞收認為義女。打算由自己作主,物色佳偶,把李映霞別嫁出去,自己仍要設(shè)法替她報仇。這樣辦,自覺面面周到,而且把李映霞帶到自己身邊,正可防嫌嬌婿,省得教他們余情不斷,生出別的枝節(jié)來。柳兆鴻老謀深算,自謂替自己女兒打算得很周到,乃不意反因此大拂柳研青之意。
柳研青只想她父親憑白把自己一個情敵勾引到家來了,與自己丈夫朝朝見面,后患何堪設(shè)想?想不到她父親竟有這樣的打算,自己稍一爭執(zhí),她父親公然當(dāng)著許多人,把自己罵了一頓。女俠柳研青不由急怒,竟從店房中,乘夜飄然出走。她想:丈夫無情,貪歡忘舊;父親昏耄,舍己耘人。她一片芳心不禁欲碎,越想越不是味。她竟策馬仗劍,在寶應(yīng)湖附近亂闖起來。
這卻急煞了鐵蓮子和玉幡桿。鐵蓮子愛女心切,玉幡桿伉儷情深,雖然對李映霞不無凄戀,可是他將新比故,究竟夫妻之情是不能忘的。他唯恐柳研青也許一時心窄,尋了短見,那可就終身抱恨了。玉幡桿向鐵蓮子很焦灼地問計,再三地說:“岳父,她不致有別的么?”
鐵蓮子攜帶著玉幡桿楊華、李映霞,又召來大弟子魯鎮(zhèn)雄和四個徒孫,一路尋找下去,居然把柳研青的蹤跡尋著。仗著白鶴鄭捷巧言花語,把柳研青哄到寶應(yīng)縣店內(nèi)。鐵蓮子出了主意,教玉幡桿獨見柳研青,使這一對未婚夫妻,客窗獨對,屏人蜜語,喚起了舊情。
常言道:“夫妻無隔夜之仇。”玉幡桿低下心氣,對柳研青說了許多好話。柳研青本來愛著楊華,楊華也愛著柳研青。只為中間夾著一個李映霞,才惹起了麻煩?,F(xiàn)在楊華一再起誓明心,把李映霞窮途末路的經(jīng)過從實說了。又對柳研青說:“回到鎮(zhèn)江,咱們先成婚,回頭就替李映霞擇配。”柳研青這才罷了。
當(dāng)天晚上,鐵蓮子、玉幡桿、柳研青,翁婿夫婦三人,欣然敘舊,言笑甚歡。只苦了李映霞,眼見楊、柳重歸和好,看在眼里,強為歡笑,心上卻說不出哪種滋味,是酸是辛,是苦是辣?從今以后,對于恩兄楊華,只有感恩,不得酬情了。自己的終身正不知寄托何處!況且自己一個弱女子,還負著血海深仇,誰可為我分憂?一念及此,萬種愁思兜上心來。
她想到自己承楊華救出魔手,保全了貞節(jié)。從大義上,從私情上看,自己只有把這顆心交給楊華,方才不失做女兒的身份。而現(xiàn)在,形格勢禁,從天理上,從人情上看,自己斷無恩將仇報,反來破壞楊恩兄恩愛良緣的道理。就是自己情甘為妾,在楊華家掛個虛名兒,只求此身有托,家仇得報,情愿給柳研青做個使婢,但這位柳姑娘反倒疑妒相加——“竟把我看成無恥的女子,我這份苦心不得矜諒,也是無可如何!”
她又想:“現(xiàn)在鐵蓮子收認我為義女,把我攜帶到這里,這老人自有一深心,不過是為他自己的女兒打算。他一定要給我另找人家,為的是割斷了楊恩兄對我的恩情。這老兒的深心,我卻看得出來。人家有父親佑護,我卻孤苦顛連,連個訴苦談心的人也沒有!同是一樣女子,命卻如此不同!人家柳研青又有全身武藝,又得著那么趁心如意的夫婿,還有父親。我一個知府的女兒,嬌生慣養(yǎng),何期遭此慘變,連個貧家女兒還不如,竟落在人眼下?……我若會武藝,跟這柳姑娘一樣,我也就可以不須依靠別人,把父母之仇報了!……”
李映霞反復(fù)尋思,把自己終身的結(jié)局,只可置之度外。心想:“我跟他們一到鎮(zhèn)江,我就哀告鐵蓮子給我報仇。他們?nèi)羰切趴诖饝?yīng)的騙我,我還有一死呢!他們?nèi)羰钱?dāng)真替我報了父親之仇,也不能聽任他們把我嫁出去。我和楊恩兄曾共患難,相處兩個月之久,我不能嫁別人。那時候,他們要給我提親,我口頭答應(yīng)著,只要一下定……”想到此,緊咬銀牙道:“我就毅然覓個自盡了!”
映霞一念及此,珠淚紛紛,忙忙地拭去,接著想道:“我一定尋個自盡!一來此身所受的凌辱,可以湔洗,二來也教柳姑娘看看我姓李的姑娘到底有廉恥沒有?三來也教他們知道知道知府小姐的身份,到底不象蓬門寒女那樣沒志氣。我是宦家之裔,不幸遭難,涉于疑嫌之地。為了保持我李家的顏面,我此后一定要做出個模樣兒來給他們看。我此后只拿著死的心腸來活著。”
她又想起柳研青,心中暗說:“柳姑娘,你不用瞧不起我!楊恩兄救了我的命,保全了我的貞節(jié),我為楊恩兄,也要給你較量較量。我今后一定要低心下氣,把你柳小姐哄得歡喜了。等到了那一天,我父母的深仇已報,柳小姐,那時候你再看!我這個弱女子,比你這個女俠客到底誰有骨氣?”
李映霞想到激烈處,熱淚交流披面,怕被旁人看見,忙又低頭偷偷拭了去。俄延了一刻,把滿腹愁思極力按壓下去,換上歡容,掀門簾來到屋內(nèi)。這時楊、柳二人正和鐵蓮子、魯鎮(zhèn)雄說話呢。李映霞一進來,鐵蓮子連忙站起來說道:“李姑娘,教你見笑了。我這個傻丫頭是跟我耍脾氣呢。李姑娘別多心,請坐吧。”
李映霞把嬌怯之態(tài)一洗而去,遏住了胸中的情感,滿面含春地走了過來,說道:“義父,你別這么說了。我知道都是怨我,若不是我,哪能教柳姐姐生氣呢?這也難怪。”
轉(zhuǎn)臉來,對柳研青襝衽下拜,側(cè)身低聲說道:“姐姐,你別生氣了。妹子不幸教一群惡賊害得父母雙亡,無家可歸。多虧了楊姐夫,受我肖大哥的邀請,拔刀相助,把我救了出來。我肖大哥又被賊趕逐,中途失散了。我一個女孩子家,沒倚沒靠,又一點能耐也沒有,我能怎么辦呢?不怕姐姐恥笑我,我可真成了賴不著了。我知道楊姐夫恨不得把我送到我表舅家,他就可以脫身了??珊尬夷潜砭四福蚕游沂莻€累贅,一死兒不肯收留我。我沒了法兒,只好央求楊姐夫,只當(dāng)救個貓兒,狗兒,可別半道拋下我不管呀!我一路苦央告,楊姐夫總是避嫌疑,可又沒地方安置我。我那時就說,恩兄不好安置我,你何不行好行到底,把我送到恩嫂那里?哪怕我給恩嫂為奴為婢,只要我再不落到惡人手里,我就念佛。饒這么說,楊姐夫還是古古板板地不肯答應(yīng)??汕赡翘焱砩?,楊姐夫一說要走,妹子可就慌了。姐姐,你是有本領(lǐng)的人,妹子可怎么好呢?妹子又年紀輕,又膽子小,舉目無親,四鄰不靠,我可就害了怕了。你老想呀!楊姐夫定要把我丟下來,李夫人定要把我推出去,妹子實在沒活路了。我這才忍著羞恥,哭求楊姐夫好歹救我一救,把我送到姐姐跟前,我情愿服侍姐姐,千萬別把我丟下不管。楊姐夫呢,他兀自不肯,嚇我說,姐姐您是個女俠,掄刀舞劍的能手。許多強盜都打不過姐姐,教姐姐殺了。楊姐夫?qū)ξ艺f這個話,不過是推托我。偏偏那一天,就教姐姐看見了,這也無怪姐姐生氣。我在路上才聽見義父說,楊姐夫原是跟姐姐拌了幾句嘴,躲出來的。一躲兩年多,姐姐哪能不傷心呢?好容易您才把楊姐夫找著了,你一見這個,您可怎能不生氣呢?這真是把事情趕巧了!也都是我這苦命人招的。現(xiàn)在好了,一切誤會全都解開了,我這個薄命人也有著落了。義父答應(yīng)收留我,又答應(yīng)替我報仇。我此后可真是重見天日,我以后只倚靠義父跟姐姐您。姐姐,妹子年輕命苦,我父親做了一輩子的官,得罪了仇人,害得家敗人亡。這惡紳唆使出強盜來,把妹子的母親給砍了,把房子給燒了,還把妹子擄了去。妹子若不是楊姐夫搭救,落在賊人手里,我就是死,也死得不干凈。”
李映霞講到這里,換上一股高興的神色,說:“楊姐夫這個德行積大了,我沒法子報答,我只得報答姐姐您了。姐姐這番回去,擇吉成婚。你和楊姐夫都是會武藝有能耐的人,這才是一雙佳偶呢。我先給姐姐道喜。將來姐姐出了閣,自然要回婆家住的。那時候,我就替您這個角,我來服侍義父,順便我還求著義父教給我武藝呢。我從今天起,我可就賴上義父和姐姐您了。姐姐閑著的時候,您把您的功夫也教教妹子,妹子將來也許學(xué)會了,能夠自己報仇。只要妹子把父母的深仇報了,妹子我就落發(fā)修行,了此殘生。沒有能耐的人有什么辦法呢?只可依靠著別人。憑姐姐這份能耐,你可憐可憐妹子,替妹子報仇!你一定能辦得到的。”
李映霞本非妙舌善于辭令的人,可是擠在這里,對柳研青總得表白幾句。李映霞把要說的話,想了又想,心里打了稿兒,這才滿臉賠笑地,側(cè)坐在柳研青身邊,委婉說了這些話。為的是好化解柳研青對自己的敵意。她生為宦裔,父母在日,愛若掌珍,哪里會這個?今日不幸,落到這種地步,也就不得不低聲下氣,軟語低眉地來向柳研青陳情乞諒。
柳研青只欠了欠身子,看著李映霞說了這些話,倒有一半沒聽到耳里去。她反而睜著一雙星眼,上下打量李映霞的衣衫容貌。李映霞本是江蘇人,吳娃嬌喉,談吐自佳,大家風(fēng)范,姿態(tài)尤美。雖然說的是一口乞憐的話,卻是容光照人,令人不忍卑視。李映霞苗條的身材,細小的弓彎,眼如點漆,眉如橫黛,襯著羊脂玉似的面龐,雖然有些憔悴,卻另有楚楚動人之處。柳研青看在眼里,心里總是有些不舒服。
在平時,柳研青最好饒舌。正因為說話沒遮攔,才和玉幡桿一番閨謔,惹起了波瀾。這時候聽著李映霞這個不好多話的人,勉強說了許多話。她這個好說話的人,反倒默然不答。一來她心中到底猶存芥蒂,二來這些客氣話,安慰人的話,她也不會說。把個李映霞僵在那里,神情踧踖,竟不知所以了。那一種窘態(tài),玉幡桿楊華在一旁看了,不敢抬頭,只可眼望著別處。
魯鎮(zhèn)雄不好插言,鐵蓮子柳兆鴻看著有些不忍,正要代答。只見柳研青水汪汪的兩雙眼,把李映霞看了又看,忽然說:“李小姐別抬舉我了,我們自個兒的事還弄不清,哪敢管別人的閑事!”李映霞強笑道:“姐姐太客氣了。”
柳研青搖搖頭說:“我連個眉眼高低都不懂,還會客氣啦!李小姐,我跟你打聽打聽,他到底怎么樣救你的?”李映霞斂眉細說了一遍。柳研青聽了,覺得和楊華說得都還相符。想了想又道:“李小姐,他真是半道上要不管您了么?您現(xiàn)在打算怎么樣呢?”
李映霞嘆道:“楊姐夫救了我,可是沒處安插我。我剛才說過了,我本身是個累贅,誰不嫌麻煩呢?我現(xiàn)在承義父收留,終算有了著落。妹子劫后余生,生有何歡?我只指望著把仇報了,別的事不在慮下了。將來的打算,我全靠姐姐和義父給我作主。”
這兩個情敵總還是有些不釋然,鐵蓮子看著柳研青說道:“天不早了,該睡了,明天咱們好起早回去。”
當(dāng)天晚上,在寶應(yīng)縣住下。鐵蓮子只得令柳研青和李映霞住在一個房間內(nèi),囑咐柳研青千萬可憐李映霞的身世,不要拿話擠兌她。又告訴李映霞:“我這傻丫頭說話太愣,要不然他們兩口子還不致鬧別扭呢!姑娘不要答理她。她簡直是個半瘋,說話有個不對,姑娘全看在我老頭子的面上。”李映霞唯唯答應(yīng)著,說道:“義父放心,難女知道姐姐大概是個直性子,我決不會惹惱她的。”于是鐵蓮子和楊華、魯鎮(zhèn)雄和他的四個弟子,另開了三個房間,在店中歇息。
晚上,柳研青和李映霞默默相對,總說不到一處去。柳研青站起來,找到鐵蓮子、楊華房間里,翁婿夫妻三人還是共話前情。柳家父女細詢楊華逃婚以來,在外飄蕩了兩年之久,都干了些什么?楊華這才說出,到陜西游逛了一趟。在鄂北救了一塵道人,陌路援手,承他贈劍傳書。又在紅花埠路遇肖承澤,救了李映霞。借此機會,楊華又將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和李映霞無家可歸,投親不遇的苦況,再說了一遍,借以消解柳家父女的疑猜。只有在陜邊冒昧拜師,大遭山陽醫(yī)隱彈指神通華雨蒼的侮辱這一件事,隱過沒提,楊華覺得這太丟人了。
楊華復(fù)將先救一塵,后葬一塵,又代他傳送遺囑,蒙他贈劍,遠奔青苔關(guān)三清觀,竟被一塵的三弟子白雁耿秋原,恃眾奪劍。自己探觀盜劍,中途又被他們盜回的話,原原本本說了出來。要求岳父鐵蓮子,給他設(shè)法出氣,把劍奪回。
鐵蓮子細細地聽了,也不禁動容道:“一塵道人當(dāng)真慘死了?可嘆!他在西南縱橫一世,江湖上沒有敵手,尤其是他那三十六路天罡劍,也不知是他獨得秘傳,還是他獨自創(chuàng)出來的。那劍法實在別具一格,善會以攻為守。他那左手單劍更是有名,怎的竟會死在幾個無名小輩手內(nèi)?由此可見,任憑你功夫多好,也架不住仇人處心積慮地暗算。那毒蒺藜更是厲害不過的暗器,只有西川唐大娘有這種毒器。受了它的傷,若得不著本門的解藥,是必死無疑。只有山陽醫(yī)隱彈指神通華雨蒼,曾經(jīng)配過血竭解毒膏,還可治療此傷。別的解藥就是非常靈效,救治及時,也不過只免一死罷了。受傷的地方還是要常常犯病的。犯起來就要從傷口潰爛。最狠的治法聽說是用火烙,先把傷處的毒肉剜掉,毒血吸去,再用火烙鐵一烙。……”楊華聽著,不由毛發(fā)悚然道:“好厲害的毒蒺藜!”
鐵蓮子還要往下說,柳研青早忍耐不住道:“爹爹,咱們別管毒蒺藜了,咱們還是琢磨琢磨這寒光劍吧。”柳研青一聽楊華寒光劍得而復(fù)失,橫被白雁耿秋原奪去,她早就氣得了不得,轉(zhuǎn)臉對楊華說道:“你看你,私自逃跑,出去了兩年,栽了這么些跟頭!自己辛辛苦苦救人行好,得了這個寒光劍,你就老老實實被人訛去了,多么窩心!”楊華說道:“不是訛去的,是我盜回來,他們半道上又給盜回去了。”柳研青說道:“是啊,反正教人家弄回去了,栽給人家了。……我說,爹爹!這把寒光劍,您知道是個寶物不是?”
鐵蓮子說道:“聽說過,此劍乃是獅林觀鎮(zhèn)觀之寶,能夠削人的兵刃??墒沁^重的兵器也不敢削。這種寶劍倒不一定非要把人家的兵刃削折了,只是過于鋒利,就可以震撼敵心。譬如遇見使刀的吧,可以趁勢一劍把敵手的刀削一下子,敵人必然吃驚失措,趁此失驚的機會,我們就可以取勝。要是人家使豹尾鞭或鑌鐵棍,你就有寶劍,也舍不得硬砍,還怕人家把你的寶劍打飛了呢!”
柳研青說道:“您瞧您又來了。我不管那個,我只問您,這把劍是好東西就行。咱們不能憑白教他什么白雁黑雁的硬給奪回去。爹爹,華哥丟了臉,咱們不能不給他找回場面來。咱們哪一天上青苔關(guān)走一趟,找他們討劍去了?問他們憑什么不給,就仗他們?nèi)硕嗝矗?rdquo;柳研青立刻象爆炭似地鬧了起來,再三向楊華打聽寒光劍的樣式、尺寸和好處,又埋怨楊華說道:“那時候,你倒不如把一塵道人一埋,拿了劍就走,不給他們送遺囑倒好了。你真傻!”
楊華看著柳兆鴻一笑,說道:“師父,妹妹說我不該送遺囑,你老說對么?”鐵蓮子說道:“那豈不有負一塵道長臨死的托付,未免失信于亡者了。其實這件事你要小心一點,應(yīng)該把劍收起來,空身投信去,就不致于上當(dāng)被奪了。……可是,這都是事后的打算,在事先恐怕誰也想不到這一層。”
楊華說道:“正是這話。弟子想:既有一塵道長的遺囑,明明白白地寫著,把劍贈給我,他的徒弟哪能有不遵師命之理?不意遺囑是由我扶著一塵道長的手寫的,字跡過于傾斜,他們起了疑心。又跳出一個赤面的道人來,說是白雁的師叔,一定要把劍扣下。我跟他話擠話,定下了三個月的約會,我要邀人奪劍。那個白雁說的話還情理些,他說三個月為期,屆時就是我盜不出來,只要他大師兄一到,親赴老河口查問明白,那時候如果訪明救人贈劍不虛,還要……”以下原要說:“收我為師弟了。”楊華覺著不便,便頓住不說了。
鐵蓮子問道:“還要怎么樣?”楊華笑道:“他們說,還要把天罡劍法傳給我呢!”
鐵蓮子說道:“唔,我明白了。”鐵蓮子低頭沉吟,柳研青在旁邊還是向楊華不住地打聽白雁奪劍的情形,又追問鐵蓮子哪天動身找白雁去。鐵蓮子默想了一會,說道:“仲英,那一塵道長的遺囑,想是也教他們留下了?”楊華說道:“是的。”鐵蓮子又問:“詞句你還記得不?”楊華答道:“還記得。”
楊華背誦了一遍,又說道:“我這里還有一塵道長給寫的一個囑埋尸體的字據(jù)呢。”遂取出來,雙手遞給鐵蓮子。鐵蓮子柳兆鴻接在手中,柳研青也忙湊了過來,就燈光一同看了一遍。
鐵蓮子大喜說道:“仲英,有這東西好極了,這就是個憑證。青兒,你別催我。你瞧著爹爹自有好的辦法,一定把劍討回來。這件事情是這樣:寒光劍本是獅林觀傳宗之寶,當(dāng)然師徒授受,不給外人的。可是臨時出了變故,那一塵道長中毒臨危,一則感你救命之情,二則求你為他傳書。這才破例贈劍,把此寶傳給外人。那白雁耿秋原,論他的居心,自然是舍不得把本門至寶隨便放棄,可是既有他師父的遺命,他也不敢違拗。他們以為此寶論理應(yīng)歸大師兄所得。大師兄不在,他們可就有了借口,打算拿金子給你換。你不跟他換,他們這才說出三個月為期的話。意思是等大師兄來了,由著大師兄跟你交涉。大師兄舍得,就把劍給你;大師兄舍不得,自然也得想法子怎樣酬謝你,他就不擔(dān)沉重了,這就是白雁的打算。”
楊華說道:“正是,弟子也是這么想。不過,我好心好意給他們送信,反教他們奪了劍去,實在于心不甘。他的大師兄來了,你老看,他可舍得把劍撒手還給我么?”鐵蓮子說道:“所以我說,我們得想法子呀!你既有一塵道長這個墨跡字據(jù)為憑,又有在場的店家可證,我想白雁的大師兄秋野道人也不至于貪寶背信,違背師父遺囑。這就看我們討劍時的辦法了。”
柳研青說道:“爹爹,你打算哪天討劍去呢?咱們是往云南去,還是往青苔關(guān)去呢?”楊華也道:“若據(jù)弟子的意思,此事我和白雁原定三個月為期,不幸因為拯救李映霞姑娘這件事,把我的正事都給耽擱了。我們已經(jīng)逾了限期,再去找他奪劍,算不算是失了信?”
鐵蓮子搖頭說道:“不是去奪劍,也不是去盜劍。我的意思是堂堂皇皇地去找獅林新觀主秋野道人,當(dāng)面請他履行他師父的遺囑,好好地把劍交出來。”玉幡桿楊華和柳研青齊聲說道:“他們既然強詞奪理,把劍留下,他們豈肯輕輕易易地交出來呢?”
鐵蓮子笑道:“那也不見得,我鐵蓮子也不是好說話的人。只要站在理字上,我們登門找他,恐怕他也不會硬不認賬。我們要拿武林信義來擠他,教他寧肯失劍,不肯丟臉。那秋野道人剛剛受師遺命,接掌獅林觀,猜想他正要做一兩件露臉的事,教江湖上好漢欽佩。我們?nèi)チ?,千萬不要恃強,只拿面子擠兌于他。依我看來,他要想說賴劍的話,恐怕也不易出口,貽笑于人吧!”楊華、柳研青一聽大喜道:“既是這樣,好極了,咱們哪天去一趟呢?”
鐵蓮子說道:“你們不要忙,我們得好好籌劃一下,先得設(shè)身處地替他們想一想,想一想咱們?nèi)チ?,他們該用什么辦法對付我們。我只怕他們既不肯失信,又不肯舍劍。弄來弄去,擺出拖延的法子來,我們一去,就該預(yù)備好了,教他們沒法子支吾推托。我們不必先上獅林觀去,我想我們可以先到青苔關(guān),后到獅林觀。那時或明或暗,或禮或兵,看事作事,最好還是以理討劍。”
柳研青躍躍欲試地說:“好極了!咱們一去,先給他們講理。不講理,就給他們來武的。把劍作注子,比本領(lǐng)奪劍,倒也有趣。爹爹,咱們哪天動身呢?”鐵蓮子看了柳研青一眼道:“哪天動身?還得一年以后。”
柳研青把嘴一噘道:“這么慢騰騰的。爹爹是個痛快人,怎么偏不作痛快事?”鐵蓮子笑道:“我倒想快,可是快得了么?咱們今天就去,你可肯去么?姑娘,你們兩口子只顧慪氣,這個溜了,那個跑了。好容易才把你們二人拘在一塊,還不得快回鎮(zhèn)江,趕緊辦喜事么?你們兩口子拜了堂,愛哪天去,就哪天去。我老頭子無可無不可的,怎么著都好!”
這個老人竟跟自己的女兒和女婿開起玩笑來了。楊華、柳研青兩個臉都一紅,不言語了。柳研青坐在椅子上,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鐵蓮子看著楊華笑了笑道:“研青你消了氣,天不早了,你也該睡了。我老人家也困了,咱們明天還得趕路呢。”柳研青赧赧地站了起來,說道:“爹爹困,你就睡吧,趕我干嘛?我礙著你老睡覺了?”看了楊華一眼,說道:“走,我也睡覺去。”
鐵蓮子說道:“青兒你回去看看李小姐,她要是睡了,你就別驚動她;她要是沒睡,你可千萬別跟人家說閑話。人家孤苦零丁的,沒有依靠,才倚靠咱們。咱們可不許掂斤捻兩地拿話挖苦人家呀!”柳研青冷笑道:“您看您,我有話還留著到別處說去呢!跟她說閑話,我犯得著么?”說著又向楊華瞪了一眼,意思是說:“我有話要說給你聽。”遂推門出去,到了自己住的那個房間。
這時李映霞正對燈悶坐,兩行清淚流在臉上。一見柳研青回來,忙側(cè)臉笑道:“姐姐,你真有精神。你睡吧,我給你鋪好床了。”口中說著話,忙偷偷地拭去淚痕,將要下床。柳研青伸手攔住道:“你下地做什么?天不早了,我也來睡覺了??禳c睡!明天還得起早走呢!”
李映霞說道:“姐姐請先睡,我也就睡,我先出去一趟。”柳研青便將外面衣服脫了,扯過被來,往身上一搭。過了一會,李映霞從外面回來,見柳研青已經(jīng)睡下,就問柳研青:“姐姐還喝水不喝?”又問:“姐姐睡覺,止燈不止?”
柳研青打了個呵欠道:“止燈不止燈都行!點著吧!”李映霞這才把燈端到床前,將燈捻撥得小小的,自己輕輕地上了床,在柳研青旁邊,展開了被,只將外衫和裙子解下來,和衣倒在床上。兩個人各將臉兒沖著墻,誰也沒有言語,都閉眼就寢。
過了一會,柳研青翻過來,看身邊的李映霞。李映霞如小鳥似地曲身側(cè)臥,呼吸細微。柳研青伸手把燈捻亮,挨著身子,細看李映霞。見她闔著眼,一只手托著腮,一只手捂著眼,好象還沒睡沉。雙眉微蹙,已露出身在憂患之中的愁容來,卻是眉目清秀,看著很甜凈愛人。柳研青看了又看,很過了一會,方才把頭放在枕上,閉上了眼。心中尋思:這個李映霞真是個尤物,她才十七歲,說出話來,竟這么教人聽著動憐,到底楊華跟她是怎么回事呢?……柳研青胡思亂想了一陣,竟睡著了。
那李映霞卻始終沒有睡著。聽見柳研青沒有轉(zhuǎn)側(cè)的聲音了,呼吸漸重起來,知道她的情敵已經(jīng)睡熟。李映霞悄悄呼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身子來,將眼微睜,偷偷向柳研青這邊看。只見柳研青把兩只手伸出被外,雙眸緊閉,臉露笑容。在枕頭底下,壓著她的那把青萍劍,還有盛鐵蓮子的豹皮囊,也放在身邊。
李映霞卻只覺心中悶得難過,翻身起來。那盞油燈經(jīng)柳研青捻得很亮,柳研青臨睡,忘了撥小了。李映霞呆呆地枯坐著,眼望柳研青,直看了半晌,竟看呆了。李映霞心想:“人比人真是氣殺人了!人家有親爹,又有明媒正道的丈夫,又有全身的本領(lǐng)。我卻孤鬼一樣!遭了這場慘禍,竟跟著人家鐵蓮子一個漠不相關(guān)的人,遠奔鎮(zhèn)江去。浮萍逐浪,到哪里是我的歸宿呢?”想著,忽見柳研青把手一蜷,把腳一蹬,口中喃喃不知說了幾句什么,忽然似發(fā)怒地說夢話:“去你的吧,你敢!”卻又嗤地笑了。
柳研青這一打“把式”,把身上蓋的被蹬開了。她露出全身的緊衣短裝,只有青皮淺靴沒有穿,脫下來,放在床沿下?,F(xiàn)在腳上穿的是睡鞋。猛見她一翻身,忽又轉(zhuǎn)過臉,嘻嘻笑了起來。那只手幾乎打著李映霞,那條腿卻跨過來,直壓到李映霞這邊。她一個人幾乎占滿了床,把李映霞擠得躺不下了。
李映霞怔怔地看著,忽然一想,便挨著身子,想把被給柳研青抽出來蓋上。卻是這被子全讓柳研青的身子壓住了,側(cè)著身子用力,抽不出來。李映霞雙手把被扯住,往外一拉,只扯出一個角來。隨伸手推推研青的枕頭說道:“姐姐,躺好了睡吧!”柳研青只是不醒。李映霞只得把研青一只胳臂推開,正要再搬她的腿,不想手才觸著柳研青,柳研青驀地一縮身,往外一翻,突然竄起來,說道:“誰?干什么?”倒把李映霞嚇了一跳。柳研青定睛一看,才看清是李映霞扯著那條被,象小雞似地縮在床的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姐姐,是我。”
柳研青怒道:“你干什么!”說話時用手揉眼。李映霞忙答道:“姐姐的被子掉了,我給您蓋上。”柳研青這時已然清醒過來,看了看,說道:“誰用你蓋!你要做什么?”忙坐下來,伸手摸自己的劍,將繃簧按了按道:“你動我的劍了吧?”
忽聽外面有人彈窗道:“青兒不要鬧哄了。我告訴你什么話來?人家李姑娘怕你凍著,好心好意地給你蓋蓋被,你倒發(fā)起囈怔來了。”柳研青揉了揉眼睛道:“什么時候了,爹爹你老還沒睡?”
鐵蓮子在窗外答道:“我早睡了。看你們屋里燈還亮著,我不放心,來看看你們,催你們早睡。你看你睡里懵懂的,倒把李姑娘嚇了一跳。還不快躺下睡覺么?這就要天亮了。”
柳研青領(lǐng)會過來,嗤地笑了一笑,看了李映霞一眼,說道:“我準是把被都蹬了吧?對不住,嚇著沒有?睡吧,不睡,爹爹他老不肯走。”遂隔窗戶對鐵蓮子柳兆鴻道:“你老快回去歇著吧,我們這就睡。……李小姐,請?zhí)上掳?,我可要吹燈了?rdquo;說著,側(cè)轉(zhuǎn)身倒在床上,又把被子一扯,往身上一搭。
李映霞羞羞慚慚地默然不言,輕輕地躺在床頭。這柳研青容得李映霞躺好,立刻伸皓腕,揮玉手,照著燈忽地扇了一掌,口中道:“滅!”那燈火立刻應(yīng)聲而滅,滿屋里黑洞洞的了。鐵蓮子在窗外說道:“這孩子!”跟著履聲橐橐,回去睡了。
次日天明,鐵蓮子柳兆鴻、玉幡桿楊華、柳研青、李映霞小姐、魯鎮(zhèn)雄和魯鎮(zhèn)雄的四個弟子白鶴鄭捷、柴本棟、羅善林、嚴天祿,這一行九人,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一同離店,回返鎮(zhèn)江。鐵蓮子命柳研青和李映霞共坐一輛轎車,柳研青不肯,她還是要騎馬。
由寶應(yīng)往鎮(zhèn)江去,走旱路,也有好幾天的道。一路上李映霞屈意承迎,來向柳研青求好。起初柳研青總免不了心存芥蒂,時有冷言冷語,越是當(dāng)著楊華的面,她越說冷話。玉幡桿楊華極力鎮(zhèn)靜下去,裝聾作啞。李映霞柔腸欲斷,只能在夜間宿店時,背人咽淚。卻在柳研青面前,一味逆來順受,力加涵忍。
柳研青雖含醋意,究竟是性格豪爽的人,看見楊華總是滿臉賠笑,鐵蓮子也沒有責(zé)備自己,大師兄魯鎮(zhèn)雄也似乎偏向著自己,竟派楊華的不是。柳研青到此,也就看開了一些,不再諷刺他們了。
不數(shù)日,大眾到鎮(zhèn)江大東關(guān)魯鎮(zhèn)雄家,齊到鐵蓮子舊住的精舍。魯鎮(zhèn)雄忙入內(nèi)宅,稟報父母,告知妻子,草草地將尋回楊華和柳研青之事說了,又說楊華救了一個知府小姐,無家可歸,已經(jīng)被師父鐵蓮子認為義女,將來便在咱家寄住。
魯鎮(zhèn)雄的父親魯松喬、母親劉氏、妻子張氏,聽說楊華夫妻都已經(jīng)尋回來,一齊大喜,都迎了出來。眾人見面,自有一番應(yīng)酬。鐵蓮子把李映霞引見給魯老太太和魯大奶奶,魯家婆媳又有一番款待。
當(dāng)晚設(shè)宴,給柳氏父女翁婿接風(fēng)。宴間歡敘前情,兼談后事。魯松喬夫妻令兒媳督率仆婦丫環(huán),收拾臥房,把柳研青和李映霞兩位姑娘,安置在一個廂房內(nèi)居住。這兩間廂房,一明一暗,外面由一個丫環(huán),一個老婆子照應(yīng)著。內(nèi)間便是兩位小姐的閨房。柳研青不甚愿與李映霞同榻,李映霞也怕著柳研青,可是兩人心上雖然不愿,也不好說出口來。柳研青想了一番話,對她的干娘魯老夫人說:“你老單給我自己收拾一間屋子吧,我跟別人同床睡不慣。”魯鎮(zhèn)雄之妻張氏笑著過來,說道:“姑娘將就兩天吧,這還有幾天呀。妹子真?zhèn)€跟人同床睡不慣么?這可真糟了,往后不慣的日子可多著呢。”惹得魯老夫人也笑了,說道:“姑娘眼看就辦喜事了,委屈兩天吧。”柳研青不由臉一紅,忍不住仍然強撐往下說道:“跨院那三間南房不是閑著的么?”
張氏笑道:“姑娘,你沒聽公公和柳老伯商量么?就打算那三間南房,給你們兩口子做新房呢。你大哥教裱糊油漆匠去了,趕明兒就動工,里外滿見新呢。姑娘瞧著怎么收拾好,趁早吩咐。”柳研青瞪了張氏一眼,說道:“貧嘴!”怔了一會,還是爭執(zhí)道:“我跟別人一個床睡不行。要不然,我在外間睡,讓李小姐在里間,我用不著老媽子做伴。”李映霞忙道:“姐姐怎么住方便,我哪里都行。”
柳研青不接她這話,還是向著張氏婆媳麻煩。張氏看見柳研青露出悻悻之態(tài),似乎要發(fā)急。那李映霞似乎很局促不安,張氏有點明白過來。張氏忙對婆母說:“大妹妹既然愿意一個人一個床,這也好。咱們有的是床,我給妹子把那藤床支上吧,娘看好不好?”魯老夫人道:“青姑娘真有點怪脾氣。我們年輕的時候,最喜歡跟姐妹們同床共被的,又做伴,又談心,青姑娘可真是從小一個人慣了。”
張氏便吩咐女仆在廂房內(nèi)間,預(yù)備了兩個床,使柳、李兩位小姐各據(jù)一榻。屋子顯得滿點,只好撤出一些家具來,柳研青這才不絮煩了。
柳研青心中想,跟李映霞同居一室,其實也沒什么,這有幾天日子呢?況且,跟她在一塊住幾天也不錯,可以從閑談中,打聽打聽她和楊華過去的詳情。這么一打算,剛才的不悅也就釋然了。
李映霞看見柳研青這種性格,既倔強,又執(zhí)拗,楊華尚且有點怕她?,F(xiàn)在與柳研青同居一室,她對自己顯存芥蒂,以自己這種處境,未免懸著心。但是寄人籬下,怎么說出別的話來?她是個聰明女子,盤算起來,今后自己處處要倚靠鐵蓮子;若不把這位柳姑娘的感情挽過來,說不定日后還會生出枝節(jié)。那么,今日得與這位姑娘同室聯(lián)床,正是個好機會,應(yīng)該打起精神來敷衍她。看她這一種脾氣,也許拉得回來。這便是李映霞的一番打算。這兩位姑娘同居一室,卻儼成敵國一般。
李映霞看見魯家婆媳給自己預(yù)備這個,安排那個。她滿腔酸楚,無心慮及眼前之安。但居停主人的好意,不能不表一表謝忱。當(dāng)下她向著魯老夫人、魯大娘子,說了些感激麻煩的話,情辭凄婉。
魯老夫人聽了,倒很安慰她一回,教她安心住著,如同自家一樣:“用什么,缺什么?只管說話,可以告訴我兒媳,對你義姐說也是一樣。丫環(huán)、仆婦難免有偷懶伺候不周到的地方,有了錯,只管說她們。”
李映霞唯唯稱謝,向柳研青看了一眼說道:“謝謝伯母!伯母、嫂嫂不見外,難女感激不盡。難女年紀小,不懂什么,還望伯母、嫂嫂拿我當(dāng)自己孩子一樣,哪點不對,盡管指教我。難女身遭大難,多逢善人憐惜,這正是我不幸中的大幸,往后在府上騷擾的日子多了,我也說不上客氣了。要是用什么,我自然找伯母、嫂嫂要。好在我跟柳姐姐住在一個屋里,姐姐一定照應(yīng)我,短什么東西,我就告訴姐姐。不過難女生來拙笨,只略會兩針活計,姐姐和嫂嫂有什么該做的,請您交給我,我閑著也悶得慌。”
李映霞清脆的語言,委婉的談吐,和那謙卑而又大方的態(tài)度,很引得魯宅上下女眷們愛憐。只有柳研青與她臭味不投,針鋒相對,心上終有點不對勁。
鐵蓮子回返鎮(zhèn)江,只過了兩三天,便忙著給楊、柳二人籌辦成婚大事。由鐵蓮子柳兆鴻、玉幡桿楊華翁婿二人各具書函,通知楊華的叔父楊敬慈和大媒懶和尚毛金鐘,都是派專人送去。魯鎮(zhèn)雄全家上下也立刻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