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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覓枝棲投親遭白眼 憐弱質(zhì)假館試為媒

十二金錢鏢 作者:宮白羽


玉幡桿楊華看這賀太太一聞李知府夫婦慘遭不幸,立刻語涉吞吐,面現(xiàn)疑難之色,似乎并沒有親戚關(guān)切之情。楊華心中很覺不快,遂向李映霞看了一眼。李映霞低著頭,竟也沉吟著說不出話來。楊華想教李映霞面吐借寓避難之意。李映霞竟勾起心中的悲感,想到自己命運怎的這么不濟,大遠地奔來,偏偏趕上表舅沒在家,不由潸然下淚。她卻不知道這位表舅母乃是推托之辭。

玉幡桿楊華候了一會,見李映霞兀自無言,便再忍不住道:“賀太太,令親李小姐現(xiàn)在窮途無依,大遠投奔你老來。我聽府衙中人說,賀老爺已然公畢歸衙,也許還沒有回公館呢,務(wù)必請賀太太垂情至親,把李小姐留下。我和步云是莫逆之交,將來步云不久必來……”

還沒容楊華說完,這賀太太便笑道:“楊少爺你不知道,我們老爺脾氣大,我做不了他的主。他沒在家,我實在不敢替他留親戚,我怕受他的埋怨。說句不怕您見笑的話吧,李姑娘和我別看是表親,可是我們這是頭次見面呀!”楊華道:“賀太太,府上和李小姐……”這賀太太不容楊華開口,早又搶著說道:“可是呀,親戚總是親戚,斷不會大遠地假冒來,無奈我們老爺沒在家,我們這里又實在地方小。……好在寧先也快回來了,楊華少爺既然和李公子是至交,可以請你把李小姐接了去,先在你府上暫住幾天。只要我們老爺一回來,我必定告訴他,他那時候一定要親自把李小姐接來居住的。李姑娘,你現(xiàn)住在哪里呀?是在店房,還是在這位楊少爺府上呢?若是住在楊少爺?shù)母希蓻]的說了,親戚朋友都是一樣。要是住在店里呢,可以再住幾天,等著我們老爺回來。”

正說處,那個隔窗探頭的瘦臉微髯的男子咳了一聲,竟從東內(nèi)間出來,由楊、李二人面前走過。斜眼角看了他們一眼,踱向西內(nèi)間去了。賀太太抬頭看了看,并沒有給二人引見。楊華心中一動,忙站起來道:“請坐,這位是府上哪一位?”那人不答言,徑自撩門簾進去。賀太太面上變了變,代答道:“不相干,這是家里人,你不認得。”接著說:“等我們老爺回來,他要是能夠收留姑娘,他一定接你去。就是家里地方窄,不能夠住,他也要給你另想辦法的。”說著,那個女仆從西內(nèi)間出來,道:“太太,里面請您說話。”

賀太太眉頭一皺道:“好吧,姑娘、楊少爺你坐著。周媽倒茶來。”賀太太站起來,姍姍地走進西內(nèi)間。楊華和李映霞相視無言,為起難來。李映霞含悲欲淚,低聲說:“她不肯收留我。”

楊華搖了搖頭,側(cè)耳聽西內(nèi)間,一男一女正在呶呶爭辯,卻是語聲極低。楊華對女仆低聲問道:“剛才那位,我瞧著很面熟,不是你們老爺么?”那女仆一怔道:“你跟我們老爺認識不認識呢?”楊華道:“我眼拙不敢冒認,一定是他了。”女仆正要還言,只聽賀太太在內(nèi)間叫道:“周媽,進來。”周媽一縮脖子,連忙進去了。

楊華眼望著李映霞,側(cè)耳聽著內(nèi)間說話。李映霞也十分注意,側(cè)耳細聽屋中人語,高一聲,低一聲,好象拌嘴。楊華低問道:“那人是你表舅么?”李映霞皺眉道:“那個人細眉瘦臉,模樣很象,可是從前沒有胡須。”不禁微嘆道:“是我表舅,難道他不肯認么?”楊華也皺眉道:“誰知道呢?”

忽然門簾一撩,那個賀太太走了出來;眉宇間隱含不悅,坐在椅子上,向李映霞冷冷地說道:“就是這樣吧,你先回去,別的話等我們老爺回來。你現(xiàn)在住在哪兒?可以把地名留下來。”說著向那女仆瞥了一眼,竟象預先囑咐好了似的,女仆立刻在旁說道:“李小姐不是坐轎來的么?我給你看轎去。”

李映霞向楊華望了一眼,不禁玉容一慘,竟站了起來。玉幡桿楊華更是忿然,說了聲:“打擾!”轉(zhuǎn)臉對李映霞道:“李小姐,咱們暫先回去。你不要為難,賀老爺想必回來得也快。……”兩個人無可奈何,告辭出來。那位賀太太只送到院階前,便不送了。

李映霞上了轎,禁不住掩面悲泣起來?;氐降攴浚驐钊A問計道:“這怎么好?”楊華踧踖良久,道:“我再打聽打聽去,你不必著急。”

玉幡桿楊華把李映霞留在店房,獨自到府衙,探問賀寧先。頭一趟去,門房說早就回來好幾天了。楊華疑訝道:“怎么他家里人說他沒有回來呢?”門房笑了笑道:“這個我們可不知道了。”楊華便掏出名帖來,想在府衙內(nèi)求見賀寧先。名帖投進去,半晌又拿出來道:“賀老爺現(xiàn)時沒在衙門。”楊華收回名帖。第二次再去,仍沒有見著。第三次再去,卻出來一個人,把楊華問了一回,末后搖頭道:“賀老爺昨天奉命出差去了。”

玉幡桿無計可施,為了安插李映霞,竟在淮安滯留多日。心中煩悶,便不時到府衙探問,有時就到街上閑走。

這一日忽在府城得遇少時的故友李季庵。李季庵家資富有,為淮陰世家,本和楊華有通家之好。李季庵的祖父也做過知州。后來李季庵之祖父還鄉(xiāng),置下不少田產(chǎn)。李季庵家居守制,便不再出來問世,遂在淮安守著祖產(chǎn),做起紳士來。

此日舊友重逢,班荊道故,楊、李二人在路旁握手晤談甚快。李季庵便把楊華邀到家中,又引到內(nèi)宅與妻室相見,意思很是親切。薄備小酌,邊飲邊談。李季庵便打聽楊華近來作何貴干?楊華把近日狀況約略說了。李季庵又問楊華,到淮安府有什么事情?現(xiàn)在住在哪里?楊華嘆道:“我是管了一樁閑事,把麻煩找在自己身上了?,F(xiàn)在我住在店里。”李季庵道:“賢弟,你怎么不住在我這里,反而住起店來?”

楊華笑道:“我只知李大哥住在淮安城,我可不知道你的詳細地名啊。再說,要只是我一個人,我就可以投奔大哥來了;無奈我如今是給人家送家眷來的,我還帶著一位宦家小姐呢。”李季庵詫然說道:“你給誰送家眷,是誰家的小姐教你護送?你說你找來麻煩,是什么麻煩事呢?”

楊華遂將搭救李知府的小姐這樁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接著說道:“現(xiàn)在李小姐窮途末路,無可投止。大遠地奔到淮安府來,意欲投奔他的表舅。不意他的表舅賀寧先因公晉省,他的家人拒而不收,把這個李小姐困在店中,已經(jīng)十多天了。李小姐一日不得安頓,我一日不得脫身。李大哥是本地紳士,可曉得賀寧先這個人么?”

李季庵聽得楊華說到夜戰(zhàn)群寇,救出李映霞的事來,夫妻兩個不由咋舌駭然。李季庵說:“一別十年,想不到賢弟竟練會了這么一身好功夫,居然打敗群賊,救出宦裔……只是,賢弟你說的這個賀寧先,的確是在府衙做事,聽說還很拿權(quán),我倒不曉得他已經(jīng)離開府衙晉省。賢弟攜帶宦家小姐在店房里住,太不方便,何不把李小姐接到我舍下來?”

楊華正因和李映霞住在店房諸多不便,一聽李季庵這話,正是求之不得。當下這兩個人談了一會兒,楊華告辭。隨后,李季庵夫妻竟帶仆人,相伴著到店里來。李夫人見了李映霞,殷勤動問,說道:“李小姐玉潔冰清,遭此劫難,我夫妻非常同情,若是不嫌棄的話,請到舍下暫住幾天。等著令親回來,再投奔了去不妨。”

李映霞非常感激,遂由李季庵吩咐仆人,雇來小轎,把李映霞接了過去,就在內(nèi)宅撥一靜室居住。玉幡桿楊華另由李季庵把書房收拾了,就住在書房里面。

李映霞嬌婉知禮,雖遭大故,神志不亂,把自己所遭的苦難,和肖大哥、楊恩兄一番垂救之情,一一對李夫人說了。言下很是感激,就是:“救命之恩尚小,全節(jié)之德寬大。我李氏門中不致玷辱了門楣,實在是楊恩兄的恩賜。”話里話外,感切刻骨,把楊恩兄長、楊恩兄短,不時地念念不絕于口。

女孩子的心情自有許多掩飾,可是明眼人自能體察得出來。人們又性多好奇,李映霞一個知府千金,遭際這番大難,正是驚心動魄。她的話,深深地引起了李季庵夫妻的憐憫。李映霞年甫及笄,身在窮途,可是以禮自持,談吐清朗,饒有大家風范。李夫人更是愛惜她,又可憐她落魄無依,又佩服她聰明貞正。

李映霞已在李季庵家寄寓數(shù)日,敘起家常來。李夫人問知她父李建松太守,竟以賈怨紳豪,被陷失職,氣惱得病,身死在客館,仇人不但不饒,又遣刺客殺家掠女,現(xiàn)在李家?guī)自鉁玳T之禍。李映霞的胞兄步云,至今已是存亡莫卜了。李映霞年已十七歲,仍然小姑獨處,并未訂婚。

李映霞說到悲切處,李夫人很替她的身世著急,說道:“李小姐,你就是投奔到你表舅家,也不過是暫得存身之地,到底不是了局。你這將來的終身大事,將要托靠何人呢?”李映霞聽了,瑩瑩含淚,低低地說道:“薄命人身遭父母重喪,又負著血海深仇,將來的話哪能談得到?就是眼前,還是個不了之局呢!我那表舅母不肯收留我,我那表舅不知何日歸來;歸來之后,還不曉得怎么樣?現(xiàn)在楊恩兄又心急直鬧著要走。……”想到為難處,李映霞捫心拭淚,不勝凄楚,長嘆一聲道:“況且難女還有一樣為難處。承楊恩兄一路搭救我,逃到這里來,非親非故的……夫人你想,我多么難呀!”李映霞一陣哀咽,身在寄寓,欲哭不敢,將手巾掩嘴,抽抽噎噎地啜泣,竟說不出話來了。

李夫人也不禁替她難受,掉下淚來。遂往前挪了挪,握著李映霞的手,勸解了一會子。李季庵聽楊華說,李夫人聽李映霞說,夫妻倆已經(jīng)把這件事全打聽明白了。他倆孤男弱女,倉皇逃禍,已涉瓜田李下之嫌,李夫人為想成全李映霞,特意來試探李映霞的口氣。

這一夜,李夫人和李映霞屏人閑談,漸漸說到:“仲英兄弟是我們季庵從小的弟兄。現(xiàn)在仲英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可算是正當壯年。他已經(jīng)斷弦一年多了,至今還沒有續(xù)娶。仲英為人慷慨任俠,家資富有,又是官宦人家,實在可以托付終身的。李小姐,要是不作什么的話,我可以替你保一保媒。那一來,李小姐可就終身有靠了。”李映霞驀地紅了臉,低頭弄帶,不言語了。

李映霞想到自己將來的結(jié)局,也曾打算過,一片芳心實已默許了楊華。她明知楊華年已二十八歲,自己才十七歲,年齡相差甚多??墒亲约阂粋€處女,身落惡魔之手,慘遭滅門之禍,承他一路相救,逃出虎口,危急時又承他背負而逃。肌膚相親,自己將來不嫁人則已,若嫁人,不嫁他又嫁誰呢?只是,女孩子的心腹話,怎好對外人表白?又想到楊華對自己力避嫌疑,可是話里話外,他好象已有妻室了。現(xiàn)在李夫人說楊華已經(jīng)斷弦了。這豈不是天假良緣?

李映霞想:事情迫在這里,自己就是降志下嫁,為妾為媵,也所甘心,何況是續(xù)弦呢?楊恩兄的為人又慷慨,又正派,實堪以終身相托。何況自己現(xiàn)在無家可歸,進退無路?李夫人當真給提婚,正是求之不得,自己將來也好辦了,但不知楊恩兄的意思怎樣?

男女之間,倘或彼此相悅,盡管含情未伸,可也會從不言中體察默喻出來。李映霞回想患難以來,楊恩兄對自己極力地守正避嫌。每對自己說話,連頭也不敢抬,眼睛總看旁處??墒菧厍榱髀叮荜P(guān)切著自己,不能說是無意。不過仔細琢磨起來,總是憐惜自己之意居多,這正是楊華正派的地方。李映霞暗想:李夫人這番話,究竟是李季庵夫妻的意思呢?還是楊華的意思呢?

當下李映霞微睜著一雙秀目,向李夫人望了望,一時脈脈無言。半晌,才口吐嬌音道:“李夫人,難女今日身陷絕路,恍如窮鳥失林,我方寸已亂,也不曉得我該怎么著好。眼前我那苦命的父母一對遺櫬,還遺棄在異鄉(xiāng)呢!這教做子女的心上怎么下得去?況且我重孝在身,深仇未報,別的話更沒法子說了。……李夫人,承你憐惜我,替我打算,我也不能瞞著您了。說一句不知羞恥的話,難女今日只盼望有一個人能替我葬亡親、尋胞兄。替我告狀、緝兇、報仇,難女情愿拿身子來報答他,為奴為婢,我也情愿。”

李映霞說的話,痛切透徹極了,李夫人不禁喟然??粗钣诚茧p眸凝淚,臉兒紅紅的,一字一頓地說出這話,真有懔然不可犯之色,不禁又憐又敬,遂握著李映霞的手,將自己一條手巾取出來,親給李映霞拭淚。

李夫人撫肩安慰道:“李小姐,你的心,我明白了。我剛才想著,正因為你身在窮途,無依無靠,有許多難心事,都不是一個女孩兒家所能辦到的,所以我才替你想出這么一條道來。楊兄弟的為人,是沒有什么說的。李小姐你也看得出來,可說是又正派,又熱心腸。你要是肯把終身大事,托咐了楊兄弟,他將來替你葬親尋兄,鳴冤報仇,他一定都能對得住你。不過,楊兄弟今年二十八歲了,雖說歲數(shù)并不甚大,正在青年,只是比起李小姐來,可就相差太多了。你今年才十七歲,正在妙齡。他比你大十一歲呢,未免有點不相配。你是知府千金,途窮擇嫁,主婚無人,我也知道你心里不好過??墒峭叵肽?,李小姐眼下一個親人也沒有,這終身大事不自己打算,又靠誰給你打算?”

李夫人嘆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姑娘,你可要通權(quán)達變,趕緊自行打正經(jīng)主意。不可再學那女孩子害羞裝腔,誤了大事。究竟你的心意怎么樣呢?只要你不嫌他年歲大,我回頭就跟我們季庵商計,教他跟楊兄弟念道念道,看看他的意思怎么樣?不是我夫妻多事,反正在你守孝遭難的當兒,給你提婚,也不過是先定下,日后你好終身有靠。我們委實是替你再三再四地盤算過,太替你為難了。聽我們季庵說,你那位表舅賀寧先,在官場上很是一把能手,就是名聲不大很好。仿佛厲害點,人人說他難惹。他那位太太又很有悍名的。李小姐試想,你要投奔他去,我說幾句冷話吧,人在人情在,你一個傾家失勢的宦家小姐,賀寧先夫妻說不定就許不肯認親呢!”

李映霞低著頭,只不言語。李夫人以為李映霞對楊華的身世,還有不放心的地方,遂又將楊華的門第、家資、本身才氣,好好地夸講了一番。

李映霞一時不好回答,低著頭尋思了一會兒,方才微喟一聲,徐徐地說道:“李夫人,你看我多么難?回鄉(xiāng)呢?楊恩兄說是去不得;喊冤呢,楊恩兄說是女子告狀不易,又怕惡賊再來暗算我;投親呢,我這表舅沒在此地,他家中人不肯收留我,您也說我這表舅靠不住。您看,沒有我的路了!我曾經(jīng)央告過楊恩兄,求他把我送到他家去,暫時避禍,我情愿為奴為婢,服侍楊老伯母??墒菞疃餍钟志芙^我了,他說楊老伯母家教很嚴。李夫人您看,我……咳,多么難呀!我不是說楊恩兄不肯收留我,只是他家里很有不方便呀。”說到這里,李映霞并沒有落淚,卻粉臉驀地緋紅了。

李夫人至此已然十分明了。李映霞嫁給楊華,實在很樂意,只是怕楊華避嫌不肯罷了。

李夫人便不再問,只對李映霞說道:“李小姐,這也是實情。造次之間,你們陌生生地投奔了去,楊老伯母就許要動疑的。老人家不知怎么回事,冒冒失失地怪罪兒子幾句,沒的倒教姑娘下不去。這正是楊兄弟持重的地方。可是我們跟楊兄弟乃是通家至好,若是把姑娘留在我這里,由我們季庵正正經(jīng)經(jīng)給你保媒,憑你這份人材,楊老伯母沒有不喜歡的??汕晒媚镆残绽?,就提你是我們本家妹妹,再好不過了。可不是,李小姐,咱們同姓一家,你要是不嫌惡,我就認你這個妹妹吧。你不要對我稱呼夫人夫人的了。李小姐,我正沒有個妹妹呢。你就是我的小姑子了,我就是你的嫂子,誰教咱們都姓李來著呢!”

李夫人說著很歡喜,李映霞更是求之不得,立刻襝衽拜了拜,口稱嫂嫂,說道:“妹子身在難中,想不到嫂嫂這么錯愛,我可怎么報答你呢?”李夫人笑道:“回頭我給你提了親,你又是我的干弟婦了。你怎么報答我,將來有得是機會,教你們當家的報答我們好了。”

李映霞臉兒紅紅的,很是羞澀,遲疑了一會兒,低聲道:“嫂嫂待妹子這番心意,無微不至;人非草木,妹子怎不感激?只是嫂嫂剛才說的話,嫂嫂不要當笑話說。楊恩兄為人很正派,他們行俠仗義的人,最不愿意落這個。……沒的鬧成笑柄,教妹子何以自容呢?”

李夫人“嗤”地笑了,拍肩說道:“妹子你放心吧!我不是拿妹子的終身大事當笑話,說著玩。我打算到這里,我就做到這里,我一定把這事辦成就是了。楊兄弟只身一人,挈著賢妹避仇逃難,他自然要避嫌的。我想憑賢妹這么堅貞,這么聰慧,又有這么好的模樣兒。說句亮話吧,楊兄弟就是魯男子,他也不會不睜眼呀!常言道:聽話聽音。楊兄弟話里話外,衷心佩服你。他說,你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居然臨事不亂,言語很有決斷。他說,十幾個惡賊把你擄去,就是二三十歲的男子,到時也難免驚恐失措。妹子你卻視死如歸,居然在危急中施展妙計,引誘群賊自相殘害。你聽他這口氣,他是多么敬重你呢?你瞧吧,只要我們季庵對他一提,他決不會推托的。”

李夫人接著又說:“他是一個二十八歲的斷弦男子,得著賢妹這么樣的一個賢內(nèi)助,要人材有人材,要品節(jié)有品節(jié),要門第有門第,他不續(xù)娶便罷,要續(xù)娶,賢妹正是恰當?shù)膽纛^。而且他又對你有恩,你們正好是恩愛良緣。是呀,我還想起一樁事來呢,他雖然是續(xù)弦,可是他那前妻是產(chǎn)后病去世的,沒有給他留下小孩,這就用不著你過門當后娘去。這正跟新婚原配一樣,只不過他比你大十來歲罷了。其實呢,還沒大一輪,也不算太大。告訴你吧,我們季庵就比我大八歲,我們還是原配夫妻呢!你看我倆顯形么?說實了,做爺們的比做妻室的歲數(shù)大更好。俗話說:‘小女婿吃拳頭,大女婿吃饅頭!’妹妹,我管保你嫁了我們楊兄弟,整天吃饅頭,一準很好。終身也有著落了,報仇也有人替你當心了,尋兄葬親,一切都可以交給他。你想吧,嫂嫂給你想的道都絕了,再好不過了,你還遲疑什么?你瞧我回頭就教季庵找楊兄弟去,管保只這一提,他準樂意就是了。”

李夫人天花亂墜,十拿九準地說了一陣,說得李映霞不勝嬌羞;可是芳心可可,如胸頭去了一塊重壓似的,自然覺得精神輕松。又談了一會兒閑話,各自回屋安歇。到了晚上,李夫人果然把這話告訴了李季庵。

李季庵說道:“我的太太,你真愣,這種事怎么能拿過來就說?”李夫人不悅道:“這里頭難道還有什么礙難么?我看李姑娘話里話外的意思已經(jīng)是千肯萬肯了。本來是楊兄弟把她搭救出來,相處一個多月了,李姑娘恨不得嫁給了他,這自然是做女子自占身分的地方。你想,她一個姑娘家,教楊兄弟一個生人,背救了好幾里地,生死呼吸,救命大恩,她當然愿意以身相許。一來酬恩,二來全節(jié),三者她也有了終身依靠。楊兄弟呢,他搭救了李小姐,雖說是行俠呀,仗義呀,也不能說他沒有意思。這是一樁好事,季庵,你說我難道是多事不成?”

李季庵說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現(xiàn)在李姑娘的表舅賀寧先還沒有回來,你忙著給他們撮合,兩頭都愿意了,都答應了,誰是主婚人呢?李小姐又身遭兩重重喪,訂婚就不合適,成婚更談不上。人家還沒著急呢,你倒急了?”

李夫人笑道:“我們女人心里就惦記著女人,我瞧著李小姐怪可憐的。你看她寄居在咱們家里,出來進去的很有點不好意思。她心里自然覺著不靠實,對不起人似的。本來么,她跟楊兄弟是難中相逢,毫無瓜葛,跟咱們更是挨不上。我給她提親,就是替她一來打算終身,二來安頓她眼前。我曉得你的心意,你不過是怕楊兄弟萬一有個推托,就落了包涵,丟了你那紳士的身分了。其實那是你多慮,你沒看見楊兄弟沒口地夸獎李小姐,又是貞節(jié)啦,又是聰明啦,就欠沒夸她長得漂亮就是了。楊兄弟非得對你說‘我要娶她’,你才算落實么?他現(xiàn)在又正在斷弦,一個光棍漢兒舍命似地搭救一個年輕姑娘。……季庵,你看憑李小姐那模樣、人材,楊兄弟真格的還有不愿意么?你去說一說,這個大媒管保做得成。你要是拿架子,不肯去說,回頭我可就找楊兄弟去,你瞧我的吧。”

李季庵捫著掩口微須,望著他太太,笑了笑說道:“別看你是女人,你倒是個莽張飛,你先沉住了氣。我的意思是等賀寧先回來之后,李小姐存身之地也有了著落,咱們再提婚事。就是事情有個成不成的,也就沒有礙難了。現(xiàn)在你忙著要提,你準知道李小姐情甘愿意么?她要是心里不愿意呢?人家窮途末路,寄居在你家。你說出口來,人家口頭上又不好拒絕你。咱們豈不成了乘危要婚了?”

李夫人說道:“你知道什么?李小姐這一邊,我管保,我自然曉得。她不愿意,多咱告訴你了?你看你倒十拿九準似的,就好象你鉆在她肚子里一樣。她的心意你都明白,你倒成了圣人了?”李季庵笑罵道:“胡說,你才是她肚里的蛔蟲呢!你看你跟炒爆豆似的,還沒容我把話說完,你就噴噴薄薄來了這一大套,你倒真象久慣說媒拉纖似的。你別慌,明天得閑,我就探一探楊兄弟的口氣。這是什么事,你別亂嚷了。楊賢弟是男子漢,成不成的還沒有什么;人家李小姐可是個姑娘家,太太,你口上可留點退步呀。你對李小姐說了沒有?最好你只輕描淡寫地探一探,千萬不要明提。”

李夫人把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說道:“知道了,我沒有明提。我還沒有得你的號令呢,我就敢作主啦?你看你把人家說成傻子一樣,就好象只你一個人精明小心似的。”

李季庵見他太太真著了急,恐怕將她一片好心反弄成沒意思,連忙笑著打趣她說道:“得啦!別著急,我一準給你說媒去。太太消消氣吧,氣破肚皮,我沒有地方給你買大膏藥去。”李夫人恨恨地說道:“給你說媒去呢,貧嘴寡舌的!我不管那些,今晚上反正你得給我回信。實告訴你:我都對李小姐說好了,就等楊兄弟一句話,我就可以喝梅湯了。這是好事,你可不許拿捏啊。”李季庵笑了笑,也沒回答。

到了第二天,吃完午飯,玉幡桿楊華到街上閑逛了一圈,又轉(zhuǎn)到府衙,打聽賀寧先,還是沒有回來。據(jù)門房上說,至早還得有半個月。楊華懊然煩悶,恨不得立刻把李映霞安頓好了,自己便可以脫身,設(shè)法子邀能手,把寒光劍奪回來。至于替李映霞報仇尋兄的事,他是年輕有血性的人,一旦允諾,便要辦個有起有落。但是這件事卻須留在以后再辦,現(xiàn)時實在無暇顧及。自己逃婚日久,還不曉得家中人和柳研青父女,是怎么急找呢。

楊華悶悶地回到李宅,在內(nèi)客廳坐下,書架上有的是閑書,他取了一本傳奇,信手翻閱??吹媚伭耍瑮钊A便到李宅后花園,拿彈弓彈鳥玩耍,把李府上養(yǎng)的鴿子群都給彈得驚了。李夫人聽見了,忙由內(nèi)宅來到后院,看見是楊華作耍,便攔阻他道:“仲英兄弟,你賠我的鴿子吧!”

楊華一笑住手,說道:“嫂嫂今天閑在?”李季庵平日最喜歡灌園澆花,后園雜植花卉甚多,常常親自動手,培花植柳,悠然自得。這時候午睡已醒,他穿著短衣服,拿著噴壺、花鋤、花剪,也到后園來,看見了楊華,便說道:“仲英,我看你也很無聊。來吧,你給我?guī)蛶兔Α?rdquo;

李夫人忽然想起昨晚上夫妻共談的話來,便向李季庵施了個眼色,口中說道:“我說喂!……”李季庵抬眼看了看,問道:“做什么?”他還是在那里蹲著剪理花枝,摘除花蠹,李夫人連施眼色,李季庵只做不理會。李夫人忍不住生氣,低聲罵了一句:“書呆子!”又吆喝一聲道:“我說喂!季庵,昨晚上的話,你忘了么?”李季庵道:“昨晚上什么話?”

李夫人賭氣不再答理李季庵,卻將手一點,對楊華說道:“仲英兄弟,你過來。別給季庵打下手啦!嫂子有點事,跟你商量商量。”楊華說道:“嫂子有什么事?”李夫人說道:“我說仲英,你看李映霞李小姐的人才好不好?”楊華一愣道:“嫂子,你說的是什么?”李夫人笑道:“我說的是什么?我說的是李小姐這個人,模樣兒,性格兒,你瞧著好不好?”

楊華眼珠一轉(zhuǎn),眼睫下垂,低聲說道:“嫂子,你怎么問起這個來?李小姐是個大家閨秀,人在難中,立品是很正的。”

李夫人雙眉微顰說道:“仲英,你也會裝傻?你跟季庵真是好哥兒們,隨便問你什么話,再不會給我一個痛快回答。我老老實實問你一句,你看李小姐這個人,若是許配給你,做個續(xù)弦夫人,你瞧好不好?你愿意不愿意?”

李夫人就在后花園中,公然保起媒來,把個玉幡桿楊華窘得玉面通紅,無話回答,囁嚅說:“嫂嫂,你說的是什么話?”轉(zhuǎn)身要往前院走。李夫人不由著了忙,叫道:“仲英兄弟,你別走呀。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你怎么不給我個準話呀?”玉幡桿訕訕地笑著,不肯回答,抽身直奔前邊客廳去了。

李季庵拿著花剪,在旁邊不由嘻嘻地失笑,對李夫人投個一個眼風去,低聲說道:“莽張飛!保大媒,碰了一鼻子灰。”李夫人正在不得勁,聞音不由生氣,沖著李季庵發(fā)作道:“季庵,你真壞,你看著我不得下臺!你倒好,不說幫著我提媒,反倒看我的哈哈笑。你們這些男子漢,個個都是陰揭黏壞!告訴你,季庵,今兒晚上,我就討你的回話。你要不給我問明白了,我可不答應你了!”

李季庵看見夫人真?zhèn)€發(fā)急了,他越發(fā)失笑道:“我這里凈瞧著你逞能。太太,別生氣了,你弄砸了,回頭我給你鋸圓,還不行么?我這就謹遵夫人之命,我這就去保媒,怎么樣?”李夫人呶呶地鬧了一陣,自回閨中。李季庵在后園中消遣了一會,凈了手,便走到內(nèi)客廳,只見楊華正在倚案發(fā)愣呢!李季庵笑道:“仲英,想什么心思了?我猜你這工夫正想著一個人呢。”

楊華把眼一睜,站了起來,說道:“大哥,這邊坐。”他并未直接回答李季庵的話。李季庵笑了一笑,和楊華閑談起來。談了一會,才歸到正題,李季庵說道:“仲英,你看李映霞小姐也太可憐了,你得成全她呀!”楊華說道:“是呀!我想等著她的表舅回來,把她安頓好了,我就破著工夫,把肖大哥和她的胞兄找一找。”

李季庵笑道:“假如這賀寧先若是不收留她呢?”楊華默然良久,才說道:“他們是至親,他又受過李知府的好處,焉有不收之理?”李季庵說道:“萬一不收呢?”楊華道:“萬一不收?……哪有萬一不收之理,李小姐一個宦裔,我們看著都很可憐她,她的親戚豈能袖手不管?”

李季庵知道從這面說,是說不下去了。李季庵笑了笑,換轉(zhuǎn)了話鋒,又說道:“仲英,你是個熱心腸人,覺得天下人都是熱心腸,你這可就錯了。賀寧先的為人,我是知道的。就算他肯收留李小姐,李小姐今年十七歲了,恐怕賀寧先也不肯長久留養(yǎng)她。一定要給她選配人家,把她嫁出去。他哪里挑得出好人家來?那豈不是把她耽誤了?這么一個好女子,又美貌,又貞節(jié),未免太可惜了。賢弟你是不知賀寧先的,他這人簡直是愛錢如命,他斷不會長遠留養(yǎng)親戚,何況她又是個孤女?”

楊華默然不答。李季庵說道:“賢弟一路把她救來,救人就必須要救徹。況且你又在昏夜荒郊,背負過她。我想你該成全她,把她娶過來,她也配得過你,將來也好說。你想,她被一個陌生男子攜帶逃亡,歷時兩個月之久,按理說她也不能另嫁別人了。仲英你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你若是李小姐,你想你該嫁誰呢?”

楊華仍是默然,臉卻漸漸紅了。李季庵接著又說了好些道理,總而言之,是勸楊華娶李映霞;李映霞人才是很好的,又實逼處此,只有嫁給楊華最合適。玉幡桿沉吟良久,在他腦子正中,忽然泛出一個女子的影子來。這女子剛健而婀娜,紅顏朱唇,圓臉桃腮,小矮個兒,綠彩絹帶,穿窄皮靴,歡蹦亂跳,象個紅孩兒似的。

玉幡桿想到這里,不禁微嘆一聲,慢慢地站了起來,說道:“這不行,這決計不行!李小姐身在患難中,我豈肯乘危要婚?我本看在舊友肖承澤的交情上,才陌路拔刀,拒群賊、全貞女。要是我娶了她,好心倒變成惡意了,我將來怎見我肖大哥!”

李季庵也覺得這“乘危要婚”四個字很有份量,他沉吟了一會,說道:“仲英,你我都是男子,自然不愿意落個救全了一個少女,反倒納為妻室的名聲。可是你反過來替人家做女子的想一想呢,她既已和你共同患難,便想與你偕老百年,一來是全貞,二來是酬恩。賢弟,你也要把這一節(jié)思忖思忖啊!好在賀寧先還沒有回來,這也不是一時的急事。賢弟你救了她,你還要細細地想一個有始有終成全她的辦法,你不要只顧一面理啊!”

李季庵是個有身份的紳士,一向是理重于情的,說到這里,也就不肯往下說了。到了晚上,見了李夫人,他恐怕李夫人鬧著這件事,便權(quán)詞答復了她。說是:“楊賢弟此時沒心情談這個,等著賀寧先回來,把李小姐接過去,咱們再提親,就不落包涵了。”李夫人一聽這話,很不高興,就對李季庵說:“你這書呆子,辦什么事都是慢騰騰的,再不會爽爽快快地辦妥了。我不用你,回頭我自己再找仲英去。”

從此,李氏夫妻有時和楊華說話,便提起這件事,力勸楊華納娶李映霞。楊華只是笑而不答。問急了,楊華就說:“救了人家,反娶人家,不象話,不象話!”再問急了,他就說:“李小姐現(xiàn)有重孝,眼前又沒有親人,無論如何,現(xiàn)在也提不到這個事呀。”

李夫人不管楊華怎么說,她仍是不肯放過。暗中她和李季庵說了,教李季庵慫恿楊華到后園打彈種花。李夫人卻邀著李映霞到后園散步,為的是教二人多見面。李映霞羞慚慚的,心感李夫人的好意,教她往后園去,她就到后園去。遇見了楊華,就叫一聲:“華哥,吃了飯了?沒出門呀?”楊華就賠笑說:“剛吃完,霞妹吃了?”勉強敷衍兩句,兩人又沒話了。但日子長了,有時也能站著談幾句話,或者李映霞問問楊華:“賀表舅回來了沒有?”楊華就說:“我又去了一趟,令表舅還沒回來呢。”說至此,映霞不禁喟嘆,楊華就不免默然,或者再安慰幾句話。有時候,李夫人攜帶著李映霞,找到內(nèi)客廳,面見楊華,噓寒問暖,問他有該洗換的衣服沒有?李夫人想盡了辦法給楊、李二人找機會,讓他們多見多談。

又一日,李夫人想出了一個新花樣。她自己拿筆畫了株垂楊,斜映晚霞;池水晴波,上浮雙鴛,逼著李映霞繡出來,李夫人卻偷偷拿到內(nèi)客廳。她自己又用花箋,寫了一頁小序,借著閑談,親自送到楊華那里,說是:“這是李小姐繡出來送給你的。”楊華看見這繡巾,已經(jīng)明白內(nèi)中含意,卻是假裝不懂,對李夫人說道:“謝謝李小姐,煩嫂子替我道勞吧。”

玉幡桿楊華為了李映霞沒處安插,竟在淮安府耽誤了好久。他這時的心情最為粘纏。他眷念著柳研青的俠骨英姿,偏偏李季庵夫妻又不時拿玉成貞女、結(jié)成恩愛良緣的話來慫恿他。多這一番撮合,多陷進一層纏障,玉幡桿竟不知怎樣是好了。

李夫人逐日引著李映霞,到后園看花捕蝶;李季庵也便逐日拉著楊華到后園種花彈鳥。楊、李二人一個住在內(nèi)客廳,一個住在內(nèi)宅廂房,卻在后花園時時會面。雖有李氏夫妻陪著,獨對共談的機會卻也不少。遇見李氏夫妻臨時走開,楊、李兩人雖然引嫌避去,可是相處一兩個月,免不得片語時通,脈脈含情。

這其間經(jīng)李氏夫妻撮合多少次,玉幡桿口中到底沒有吐出一個“允”字來??墒遣恢醯?,他對這一雙冰人的好意,盡管有種種推托,卻始終沒有說出自己訂妥了繼室的話。這矛盾的心情,就是他自己也無以自解。好象倘若一說出訂過婚的話,就要使得李映霞傷心失望,覺得有些心不忍似的。但是別的拒絕話說出口來,李映霞假如難過,豈不也是一樣難過么?因循而又因循,楊華好象只盼賀寧先回來似的,竟在淮安府閑住起來。不意賀寧先到底回來沒回來,他還不曉得,他的未婚的續(xù)配柳研青和她岳丈鐵蓮子柳兆鴻,竟已登門尋找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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