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七 奧諾麗納最后的嘆息

奧諾麗納 作者:巴爾扎克 譯者:傅雷


我收了信沒答復。兩個月以后,報上披露消息,說奧太佛伯爵夫人在海外漂流了幾年,終于搭著英國郵船回家了!故事編得相當自然,不致令人起疑。我剛到熱那亞的時候,又接到通知,報告伯爵夫人平安分娩,生了一個兒子。我手里拿著信,在這個陽臺的凳上坐了兩小時。過了兩個月,我的幾位保護人,奧太佛,特·葛朗維,特·賽里齊,看我在舅舅故世以后頹喪得很,便竭力勸說,終于使我結了婚。

七月革命以后半年,我接到下面一封信,把這對夫婦的故事結束了:

“莫利斯先生:

“雖然做了母親,也許正因為做了母親,我快要死了。妻子的角色我演得不錯:我瞞過了丈夫,我的快樂和女戲子們在舞臺上流的眼淚一樣真。我為了社會而死,為了家庭而死,為了婚姻而死,正如初期的基督徒為了上帝而死。我不知道致命的原因,我還認真找這原因呢,因為我并不固執(zhí);但我非把我的痛苦告訴你不可,當初是你帶你舅舅來,而我聽了他的話才投降的;他等于一個天國的外科醫(yī)生,后來做了我的懺悔師,他最后一次的病就是由我看護的;他指著天國要我繼續(xù)盡我的責任。我便盡了我的責任。我不埋怨那些善于遺忘的人,我佩服他們,認為是堅強的,應當有的性格;但我沒有那末健康,忘不了過去的事。那種使我們與所愛的男人合為一體的,從心坎里出來的愛,我不能感覺到第二次。你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我向你,向懺悔師,向我的丈夫,叫著:可憐我罷!……但誰都不可憐我。那我只有死了。我一邊死一邊拿出極大的勇氣。哪怕是娼妓也沒有象我這樣嘻嘻哈哈的快活的??蓱z的奧太佛很幸福,我讓他的愛情拿我虛幻的感情作養(yǎng)料,為了演這個戲,我把心血都嘔盡了;女戲子受到喝采,受到祝賀,身上堆滿了鮮花;但是痛苦天天來覓食,天天把我的生命割掉一塊。明明是心碎腸斷,我照舊笑靨迎人!我向兩個孩子微笑,但得勝的總是早生的那個,死掉的那個!我跟你說過:死掉的孩子會叫我去的,我現(xiàn)在就往他那邊去了。

“沒有愛情的同居生活,使我的心靈時時刻刻感到羞辱。只有孤獨的時候我才能夠哭,能夠幻想出神。為了應酬交際,家庭雜務,撫育孩子,照顧奧太佛的幸福,我沒有一分鐘的余暇能汲取勇氣,象從前幽居獨處的時代一樣。持續(xù)不斷的警惕使我老是心驚膽戰(zhàn)。我沒有眼快耳靈,隨口扯謊的本領。吸干我的眼淚,親吻我的眼皮的,不是我意中人的嘴而是手帕,使干澀的眼睛減掉一些火氣的是涼水,不是愛人的親吻。我演戲是把整個的心放進去的,致我死命的原因也許就在這里。我小心翼翼的隱藏我的悲傷,居然一點不露痕跡;但悲傷非有所侵蝕不可,它便侵蝕我的生命。我跟那些發(fā)見我病根的醫(yī)生說:

“——你們好歹得替我找出一點病來,要不然我丈夫會活不下去的。

“因此我跟臺北蘭和皮安訓商量好了,說我的不治之癥是某一種軟骨病,兩位醫(yī)生把那根不知什么骨頭描寫得頭頭是道。奧太佛還自以為受著疼愛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所以我擔心他憂郁成疾,和我同歸于盡。萬一有這種情形,希望你做我孩子的監(jiān)護人。信內附上一份補充遺囑表明我這個意思。請你到必要時再拿出來;也許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奧太佛不至于到那個田地的。我暗中對他的忠誠說不定會使他悲痛欲絕,但還是能活下去的。可憐的奧太佛!但愿他再娶一個比我賢慧的女人,因為他的確值得人家的愛。

“既然刺探我的那個聰明的人已經(jīng)結了婚,希望他記住圣·莫街的制花女留給他的教訓:第一要使你太太趕快生孩子!盡量教她去管最庸俗的家務;別讓她在心中培養(yǎng)什么理想,培養(yǎng)那朵我奉為至寶的,顏色火剌剌的神秘之花,它的香氣會教人厭棄現(xiàn)實。我是一個圣女丹蘭士,可惜不能象她那樣住在修道院里和耶穌覿面,和一個長著翅膀、來去自如的天使相對,在出神入定中過生活。你曾看到我在我喜愛的花堆中很幸福,我卻沒有把心里的話都告訴你:我當初看出你假裝的瘋狂之下藏著含苞欲放的愛情;我把我的思想,夢境,都瞞著你,沒讓你走進我美麗的王國。我相信你一定能為了喜歡我而喜歡我的孩子,假如一朝他喪失了父親的話。請你保守我的秘密,象墳墓保守我的肉體一樣。別為我傷心。圣·裴那說過,無愛情即無生命;倘若這句話是對的,那末我已經(jīng)死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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