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六 徒有其名的團(tuán)圓

奧諾麗納 作者:巴爾扎克 譯者:傅雷


“親愛的莫利斯:

“我要是幸福的話,就不會寫信給你了;可是我又開始了另外一種痛苦的生活;我受著欲望的刺激,變得年輕了,一方面和一個過了四十歲而又動了愛情的人一樣煩躁,一方面又拿出外交家的智慧竭力把情欲壓著。你走的時候,我還沒得到進(jìn)入圣·莫街小樓的許可;后來收到一封信,露出一些口風(fēng),似乎不久可以準(zhǔn)我去了;那是一封又溫和又凄涼的信,表示她怕相會時感情沖動。等了一個多月,我冒險闖得去,要高朋女人去問能不能接見我。我坐在走道中的一條凳上,靠近門房,把手捧著頭,差不多呆了一小時。

“——太太預(yù)備穿衣服呢,高朋女人來回報我。奧諾麗納這句好象討好我的話,其實是不愿意讓我感到她的打不定主意。

“整整一刻鐘,我們倆都很慌亂,不由自主的打著哆嗦象臺上的演說家忽然著了慌一樣的緊張;我們神色張皇的談了幾句,好似被人撞見了什么而勉強(qiáng)找些話來搭訕。

“我含著眼淚和她說:奧諾麗納,發(fā)僵的局面已經(jīng)打破了,我快活得渾身發(fā)抖;請你原諒,我連講話都前言不對后語。這種情形恐怕一時還改變不了呢。

“她強(qiáng)作笑容,回答說:愛妻子又沒什么罪過哇。

“——我求你別再象過去那樣做活了。高朋太太告訴我,最近二十天你只用著自己的積蓄;你名下原來每年有六萬法郎收入;即使你對我不能回心轉(zhuǎn)意,至少別把你的財產(chǎn)留給我!

“她說:我久已知道你的好意……

“我回答她:要是你喜歡留在這兒,保持你的獨立;要是最熱烈的愛情也得不到你的青睞,你可別再做活了……

“我遞給她三張證券,每張每年有一萬三千法郎利息;她接在手里,漫不經(jīng)意的展開來看了,一言不發(fā),只瞧了我一眼。啊!她完全懂得我給她的不是錢,而是自由。

“——好了,我打敗了;你要常來就常來罷。她說著伸出手來,我立刻捧著親吻。

“因此她是硬逼著自己接待我的。第二天,我發(fā)見她強(qiáng)作歡容。直要來往了兩個月,方始看到她的真性格。那時卻好比美妙的五月,愛情的春天,我的快樂簡直無法形容;她不再怕我了,只是研究我。但我向她提議上英國去,以便公開的與我破鏡重圓回到家里,恢復(fù)名位,住進(jìn)她的新宅的時候,她嚇壞了。

“——為什么不永遠(yuǎn)這樣過下去呢?她說。

“我忍住了,一句話也不回答。

“我離開她的時候心里想:她是不是試試我呢?

“從家里出發(fā)到圣·莫街,路上我老是非常興奮,抱著一腔熱愛,象青年人一樣對自己說著:今晚上她可能讓步了……

“這股說不上是虛空是實在的勁兒,遇到她微微一笑,或是用那雙不受熱情擾亂的,高傲而鎮(zhèn)靜的眼睛發(fā)號施令的時候,就整個兒消滅了。你告訴我,她說過:呂克雷斯當(dāng)年用她的匕首和血替女性的憲章寫下了第一個字:自由!這句可怕的話常?;氐轿夷X海中來,使我不寒而栗。我深切的感到必須獲得奧諾麗納的同意,也深切的感到?jīng)]法獲得她的同意。我去的時節(jié)和回家的時節(jié)同樣受著這些狂風(fēng)暴雨的騷擾,她有沒有猜到呢,為了不愿意口頭表示,我把自己的處境寫信告訴她。奧諾麗納置之不復(fù),可是愁容滿面,嚇得我只能裝做象沒有寫那封信一樣。我因為傷了她的心非常痛苦!她看出這一點,也就表示原諒了。事情是這樣的:三天以后,她第一次在她藍(lán)白兩色的臥房中接待我。燈燭輝煌,擺滿著花,布置得很好看。奧諾麗納那天的裝束使她格外光艷奪目。你熟識的那張臉,四周都圍著小小的頭發(fā)卷;頭上插著好望角的鐵樹花;身上穿一件白紗衫,束一根白緞帶,掛著飄飄蕩蕩的穗子。在這么素雅的裝扮之下,她的儀表你是知道的;但那天晚上簡直是個新娘,是初婚時期的奧諾麗納。不幸我的快樂立刻被澆了冷水,因為她臉上的表情有種可怕的嚴(yán)肅,仿佛冰雪之下藏著一團(tuán)烈火。

“她說:奧太佛,只要你心里要,我隨時準(zhǔn)備做你的妻子;可是請你記住,這種屈服也有它的危險,我可能克制自己……

“我做了一個手勢。

“——不錯,我明白你的意思,克制這個字你是聽了刺心的;你要的是我不能給你的東西,愛情!我發(fā)過終身孤獨的愿,現(xiàn)在宗教和憐憫使我把這個愿心放棄了。你瞧你不是到了這里嗎?

“她停了一會,又接著說:你早先并沒提出更大的要求,現(xiàn)在你卻要你的妻子了。好罷,我把奧諾麗納交給你,可也不把她將來的改變瞞你。將來我是怎樣的一個人呢?第一是做母親!那是我熱烈期望的。是的,你可以相信我這句話。你想法改造我罷,我同意;但倘若我死了,朋友,千萬別咒我,別罵我固執(zhí);你所謂固執(zhí),我稱之為對于理想的崇拜,也許那種將來使我送命的、說不出的感情,更應(yīng)當(dāng)稱為對于神明的崇拜。前途怎么樣,我不管了,你會負(fù)責(zé)的,你去考慮罷!……

“于是她坐下來望著我,就是你平時欣賞的那種安閑的姿態(tài)。我痛苦得臉色發(fā)白,血都涼了。她看到她的話發(fā)生了這樣的作用,便抓著我的手握著,說道:

——奧太佛,我是愛你的,可不是你所要的那種愛,我愛的是你的心靈……但是相信我罷,我愛你的程度象東方的女奴一般愿意為你而死,并且死而無怨。我可以借此補(bǔ)贖罪過。

“她還是更進(jìn)一步,居然大發(fā)慈悲,跪在我面前一個坐墊上,說道:

“——而也許我還不會死呢……

“我已經(jīng)跟自己斗爭了兩個月。怎么辦呢?……我肝腸寸斷,只能找一個朋友的心讓我對它叫一聲:怎么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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