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天,愛梅這一場公案已經(jīng)煙消云散,他又照常的高起興來。這天編輯同人吃晚飯的時候,甄伍德閑談,就說袁伯謙這個人在報界里很活動,不見他有什么嗜好,這人將來一定要發(fā)財。在桌上吃飯的人,沒有注意他的話,也就不會有人來理會這事。甄伍德道:“啟圣,你知道他有什么特別嗜好嗎?”
仲啟圣坐在他對面正計劃著。今天的消息太多,要怎樣的編法。就隨口答道:“有一種很特別的嗜好。”
甄伍德聽在心里,吃過了飯之后就特意到仲啟圣屋子里去,問剛才所說袁伯謙有一種特別嗜好,卻是什么?仲啟圣一想,自己原是信口開河的話,為什么他對于這事卻如此注意?不要他對這位先生又要開什么玩笑吧?這只好對他說一個不關金錢的事情才好。因笑道:“他這種嗜好,的確是特別得很。”
甄伍德道:“這事雖然與我無干,但既是特別的事情,我就要研究研究。讓我來猜猜看。”
于是風雅的如玩古董,特別的如打嗎啡針,猜了有七八樣,仲啟圣都說不對。最后告訴了他說,是袁伯謙喜歡打燈虎。甄伍德道:“這也不成其為嗜好??!你知道他還有別的嗜好沒有?”
仲啟圣道:“他的確就是喜歡這個,差不多比穿衣吃飯還要看得重,怎不算是嗜好呢?”
甄伍德見仲啟圣說得如此斬釘截鐵,料想不會錯,笑道:“這也是無獨有偶了,這個人的嗜好,竟和我很相同。我這些時候,正把我十幾年來做的燈虎,清理了一清理,本想登報招股印一本小冊子,不曉得為了什么事,把這事擱下來沒有辦。現(xiàn)在經(jīng)你一提,我就要登廣告了。”
仲啟圣一聽他這話就知道他要害袁伯謙的一種什么玩意。好在袁伯謙并不愛燈虎,有廣告盡管讓他登去,料是礙不著什么事的。也就并不理會。
當日晚上,甄伍德很高興,就擬了一則廣告,在報上發(fā)表。大約說,有某君擅制謎,空靈巧妙,每一揭底,聞者無不拍案叫絕,現(xiàn)某君將其生平所制之謎,擇其最佳者,編為專集,以供同好。集中有謎二千余則,分為廿四類,按類研究,足以引起無限趣味。惟某君困于經(jīng)濟,無力付印。現(xiàn)愿將此書讓給同道中有財力之人出版,該書并不索酬,以結文字因緣,有同好者,可與九州日報甄伍德先生接洽一切。
這廣告擬好了,發(fā)給了排字房。一面就告訴前面門房,從明天起,若是有個姓袁的來找我,或者找報館的人,不問三七二十一,你就說不在家。直等他來過三四回之后,再給我一個信。又告訴里面做事的聽差,若有姓袁的打電話來找人,你總想法子回斷他,不給他傳話。聽差們因為他在報館里有權,都答應了。甄伍德心里想著,袁伯謙既是一個喜歡燈虎的人,看了這種廣告,他一定要來奉訪的。
不料這廣告登出快一禮拜,也不見袁伯謙前來,心里好生奇怪。一個極好燈虎的人見了這樣一個廣告無異尋得了一個金礦,何以竟不理會這件事?莫非他沒有看到這個廣告。既然如此,我索性就把這廣告剪了下來,用信寄給他,看他態(tài)度,究竟如何?正這樣想著,聽差卻拿了一張名片進來,說是這人是專門前來會甄先生的。
甄伍德拿了名片一看,乃是梁寒山。躊躇著道:“終年也不見面三次的朋友,他來專門拜訪我作什么?這個人向來不曾和我有過什么糾葛,和他見面,當然不會有什么壞處。”
因此就吩咐聽差直把他請到書房里來談天。梁寒山一進來,便笑著聲說道:“無事不敢來吵鬧,乃是看了廣告而來的。”
甄伍德一想,糟了,怎么把這個事外之人,引了前來。因道:“是不是為了那三千則燈謎來的?”
梁寒山道:“對的,不知道要什么代價?敝書局很想借去印行。”
甄伍德既不便說沒有,又不能說可以拿去印,便只管一味的敷衍。談到最后,梁寒山道:“這一次來,我一半是為公,一半也是為私。既是不能給書局里付印,這底稿在什么地方,借來一觀,可以不可以?”
甄伍德道:“當然可以。不過底稿并不在我這里,等我去和前途接洽。直待商量好了,我再寫信通知梁先生到我這里來看底稿”。
梁寒山心里很是詫異。既然登了廣告去招攬主顧,有了主顧上門,又要將他來擺脫,這是什么意思?可是人家既說另有前途,不能逼著人家就在這時拿出來,只得閑談了一些別的話,把這事丟開。至于甄伍德何以要這樣轉個大彎,自己卻始終不能明白。好在這種事情,書局當事人,不過附帶地想辦一辦,有與沒有,不生什么關系。既是辦不到,也就不再談這事了。甄伍德見他臉上頗有些不快樂的樣子,便笑道:“梁先生不要誤會了,并不是我故意推諉,說東西不在這里,實在因為前途是個固執(zhí)的人,他怎樣說了,只好怎樣的辦。梁先生若是不肯信,明天中央公園開書畫展覽會的時候,你不妨去參觀一下。其中有署名雙駝館主的,就是這位先生。而且他本人,也必定在會場的。你只要對他的作品作出羨賞的模樣,他自然就會出來招待你。”
梁寒山道:“他是怎么一個樣子?”
甄伍德頓了一頓然后笑道:“乃是一位須發(fā)皓白,藹然可親的老者。”
梁寒山見他說這話時,是沉重的樣子,似乎不至于撒謊。便問道:“那位老先生姓什么?”
甄伍德將手伸到后腦下,搔了幾下,笑道:“因為這位老先生窮且益堅,且不許人隨便宣布他的姓名的。好在梁先生久在文壇上的人,一見面也許認得他,用不著我來多事了。”
梁寒山因為他如此鄭重聲明,這人或者也是個淪落的老文人。這人既弄得連自己編制的燈虎,都不能出版,其窮可知,同病相憐,未免加上一番欽慕意思。當日和甄伍德談了一陣子,越覺得這人,也是斯文一脈,人家說他是刁滑好弄,卻是靠不住。因之談得很高興的回家。
過了兩天,中央公園,果然有一個書畫展覽會。這日適值天氣晴和,又沒有刮風,令人自然的游興勃然而生,因此吃過早飯,就徑到中央公園來。這時已到了春光七八分的時候,公園的樹木,多半放了芽,尤其是那水邊的楊柳,都拖著丈來長的條子,稀稀地綴著許多綠中帶黃的芽葉,讓太陽光一照,顏色格外嬌媚。柳條拖著,擺起一層浪紋來,便有一陣風拂面而過,令人精神為之一爽。且不要去看書畫展覽會,這景色動人,可以先在柳樹下,消受消受這一種清新的空氣。于是慢慢走到小池邊來,見兩棵柳樹綠蔭最濃之下,放了兩張露椅,正對著一渠清波水里的柳樹影子,倒轉過來,夾著水塘欄桿,一齊蕩漾起來。
在這水里面,卻有一個穿了淺霞色長衫女子影子,也一般地搖擺著。更有一陣細微的香氣,由上風頭直吹過來。抬頭看時,只見一個細長身材的女子,手扶著一把白綢花傘,側著半面身子,只看了那蕩漾作波的春水出神,良久良久,身子不曾移動一下。梁寒山也奇異起來,莫非這水里有么什特別的東西,可以玩味,不由得也就注意水里影子,但是始終不曾看到水里有什么,而水里那個人影子,卻仍舊是倒站在水里頭,讓那不定的水紋來搖動她。她是一副鵝蛋臉兒,長睫毛里大大的眼睛,那前額的劉海發(fā)直罩到眉毛上來。當她注意水里的時候,斜靠小橋的朱色欄桿上,真像一軸仕女畫。
這時,卻聽得一個人在身后突然叫了起來道:“張,你還這里等著嗎?真對不住。”
梁寒山回頭看時,見又是一個女郎,從走廊欄桿上跨越過來,直向著那站的這個女郎,迎將上去。分明她們是朋友,而原來這個女郎是姓張的了。那姓張的女郎,便道:“我愛這一塘春水很好,所以站在這里看呆了,你來了,何不也在這里坐坐?”
那個女郎道:“走吧。到了公園里來了,應當散散步,干嗎老坐在這里?”
說時,她二人攜著手就走開了。梁寒山倒讓女郎一句話提醒了,就面對池水,在露椅上坐下,消受那一陣陣的碧柳風柔。
坐了許久,也就站起身來,向書畫展覽會慢慢而行,遠遠地就看見那走廊上的男女,絡繹不絕地向會場里面去。心想,這時候,一定是會場開得最盛的時候,趕快到會里去看看,也許會碰到那個雙駝館主。這樣想著,已是到了會場門口,左邊的地方,橫了一張小桌,上設筆墨紙簿,墻上貼了白紙?zhí)麅?,大書參觀諸君,請在此處簽名。桌邊又坐著一個人,見人來了,就站起來笑著請人簽名。梁寒山覺得直挺挺地走了過去,并不理會人家,未免不好意思。況且簽一個名,也無傷大雅。便將簽名簿展開,寫上一行名字。在簽字之間,來了一陣風,將簿子一刮,刮過一頁來,忽然看到簿上有三個秀弱的字,簽名是張梅仙。梁寒山不由得猛吃一驚,心想她也來了。莫非剛才站在水邊的那個女郎就是她?這個問題,倒急于要解決,簽了名走進會場,首先注意的,便是參觀中的女賓。
果然那個穿淺霞色綢衫的女郎,正背著人,昂了頭,看壁上掛的一幅《雪景》中堂。同時在她身邊的,還有一個女子,正是剛才在走廊上叫她的。自己知道她姓張,在會場里的女賓,不知道還有姓張的沒有?若是沒有,簽名簿有了一個張梅仙,會場里只有一個姓張的,那就是她無疑了。張目四望,會場里雖還有幾個女賓,老的老了,小的又太小了,都不像是自己揣想中的張梅仙。由自己看來,十之八九,張梅仙就是這位女士。依著常通信說起來,已是很熟的朋友,向前去招呼,不算冒昧。然而此張非那張時,這一請教就非碰釘子不可。心里這般遜疑著,就無心賞鑒書畫,更無心去物色那有三千燈虎出售的雙駝館主了。于是遙遙的站在一軸畫下面,不時的看那穿淺霞色長衫的女郎。又怕她不一定是張梅仙,還不時地望著別處。她看了那軸《雪景》之后,沿著這張列字畫的墻壁,四周徑覽了一下,似乎感不到什么興趣,因為同伴的女郎,連說了兩聲走吧,她也不再堅執(zhí),就攜手走出會場去了。
梁寒山越看那女子,越猜她是張梅仙,不過沒有十分證實,總不敢上前說話。一直等人家走了,這才覺得無緣對面不相逢這一句話,真是大大的有點道理。這個人本來是不期而遇,既無人介紹,把她放下了也罷,還是來找找這燈虎大家雙駝館主。自己于是將所有畫下的落款,都仔細看了一看,哪里有這一個名字!不但畫上沒有這個名字,就是甄德伍所說發(fā)須皓白的老者,又何嘗有這等人。莫非他是平空撒了這樣一個大謊。據(jù)許多朋友說:甄伍德是個撒謊的大王,一樁事情,到了可以稱王,決非等閑,自己見他說話時那樣誠懇,就以為果有其事。焉知那誠懇樣子,正是撒謊以內(nèi)必具條件哩!那么今天這一次公園,又中了甄先生一個謊上加謊的妙計了。因此在會場里,無須乎留戀,也就轉身要走了。到了會場門口,另有一張桌子,還是擺了筆墨紙簿,壁上加貼了一張黃紙,大書特書歡迎批評。梁寒山見椅子邊站著一個身懸紅綢條會人,料是會員了,又向他請教,會員里究竟有雙駝館主的作品沒有?會員說并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所有參與人的作品,都陳列在會場上,先生要找什么人作品,可以隨便去調(diào)查下款。梁寒山見他說得如此干凈,當然沒有所謂雙駝館主。自己這也用不著再問了。當時出了會場,就在柏樹林下大路上徘徊。
正走著,忽轉身邊有一種輕脆的聲音道:“那不是梁先生?”
梁寒山回頭看時,卻是同鄉(xiāng)郭春華女士。因笑道:“我眼睛不管事,對不住。”
郭春華道:“梁先生游園總是孤獨者,我碰到過好幾回都是這樣的了。”
梁寒山笑道:“那也是事出偶然罷了。郭女士今天是幾個人?”
這路邊柏樹之下,是茶社設座的所在。說著這話,就向她剛才坐著的地方看去,還有兩個女士,不是別人,正是初在水邊,次在會場見到的那位女士,不覺得心里卜通跳了一下。
郭春華就笑著對那兩位女士道:“我給這位介紹一位朋友吧。”
因便告訴她們梁寒山的姓名。又道:“這是邱勝男女士,這是張梅仙女士。”
當郭春華從中介紹的時候,張梅仙對梁寒山一看,也不覺臉色為之一驚。但是立刻鎮(zhèn)定住了,兩手扶了傘柄,微微一鞠躬。在她的長眉毛簇擁著,知道她是俯視地面。郭春華笑道:“你二位都是文學大家,應該讓二位認識認識。”
張梅仙道:“文學大家四個字那是不敢當?shù)?。尤其是當著文學大家不能說這話。”
梁寒山也不知怎樣謙遜是好,連連彎腰,只道得一聲客氣二字,就說不下去了。因郭春華說請坐下,就把這句話牽扯過去。梁寒山一時莫名其妙的,當在張梅仙對面,卻不便向人家平視,只是側著身軀,閑向郭春華說話。偶然之間,才和邱勝男、張梅仙各說一二句。張梅仙端坐著,倒是比邱勝男所答復的話較多。而所談的,只是這三位女士學校里的情形如何。自己是個久和教育界隔絕的人,問的話,總是隔靴搔癢,連問了幾回,都是不對,自己就也不好意思再問。因之沒有和張梅仙談到一句彼此交際的話,很不合適,只得首先站起來,和三位女士告辭。覺得老是如此很感到無聊,而且還阻礙別人的談話。只有桌上碟子里的瓜子,是自己解圍的東西,不住地抓起來嗑著。瓜子完了,郭春華心料得他是為了和生人坐在一處,談不下去,這也就不挽留他,由他告辭而去。梁寒山拿著帽子在手。和大家點了一個頭,將手挽在背后,慢慢地離開了那里,向河邊石欄桿邊走來。
這里有一張露椅,不由得隨身就坐下來了。心里卻想著剛才坐在茶座里,只覺那里有一種極濃的香氣,不知從何而來。論到那位郭女士,她除非平常用些粉,不會帶那一種香氣。至于那邱女士,很帶著男子氣,也不像是她身上帶著的。那么,這香一定是佩帶在張梅仙身上的了。她人是極沉默的,可是裝飾卻偏在艷麗方面,這倒可以說是端莊流利兼而有之。她初見我的時候,發(fā)出那種驚異的樣子,她似乎對于我有點不像理想中所揣摸的人物哩。梁寒山想到這里,又不覺將剛才同座時她那種沉靜的態(tài)度,清秀的面孔,復又溫習了一回。覺得她說話時,雖極力的表示大方,但是每值我一望著她,她就有一點害臊的樣子,臉上兩朵淺淺的紅暈,始終也不曾減退下去。她是向來如此呢?還是見了我才如此呢?若說向來如此,在現(xiàn)時這種男女社交公開的時代,她又是個中學堂教員,似乎不應當如此。若說是見了我如此,我們雖然有書信往來,除了討論文字而外,不曾有一個字涉及兒女私情。難道信上可以說得落落大方,到了見面,又是羞人答答的嗎?此中情形,好生參解不透。我未曾知道她和此兩位女士交情如何,我自然不便將彼此通信的事,先提了出來。偏是她卻也毫不現(xiàn)于顏色,果然就像我們是未曾通過函件一樣。我倒不解,她為什么要把這事守著秘密,像這樣文字神交的朋友還不能公開嗎?不過男女交誼,若帶著一點神秘的意味,這事就顯著有點可貴重。就以我而論,本來可以在一處多坐一會子的,只是為著受了那一種濃厚的香味,有點不能支持的樣子,于是就溜開那里了。我并沒有什么急事,不必忙著要走,我又并不怕什么香氣,刺激了腦筋,為什么要躲開香氣?就以此點而論,似乎我自己的無端避嫌,還有甚于張女士,這是我舍了光明之路而不走了。他一個人沉沉地想著,便不禁得想到所學相同的人,固然是容易交朋友,就是結合一個家庭,也會比較能圓滿一點。一個學文學的人,花前月下,每到有所興感的時候,不用自己說出來,先有一個人代你說了,那是多么痛快!譬如捧了一本優(yōu)美的詩文,在燈下慢聲吟誦,就有一個人,站在身后,隨聲附和?;仡^一看,于是一個玉立亭亭的人兒,含了笑容,靠住身子站定,這一下子,也就不覺得其人于高山流水之間的了。想到此處,心曠神怡,果然就有一陣脂粉香氣,習習而來,仿佛是有其人站在身后,而自己在燈下讀書了。
回頭看時,只見張梅仙背著一把綢傘,一個人順著御河橋的欄桿,走將過來。她身后卻并沒有郭邱兩位女士。梁寒山猛然向上一站,待要招呼,她這才看見了,好像吃了一驚,突然站定。梁寒山笑問道:“還有二位呢?”
張梅仙定了一定神,才道:“她們由后門走了。我是由前門回去便當一點。原來梁先生還不曾回去。”
梁寒山道:“原是有點事情,急于要回去的。但是一看時候不早,回去未必趕得上。我愛一灣清水,兩行楊柳,帶著這些皇城,一角箭樓,大有畫意,就坐在這里賞鑒賞鑒。”
張梅仙道:“如此說,也許是梁先生在這里作詩,我走了過來,未免打斷詩興了。”
說著,將綢傘拿下收了。剛收下,臉上似感到不妥又撐開背在右肩上了。梁寒山知道她是要走的表示,據(jù)理說應該向她謙讓一兩句,讓她坐著談談,或者說一句到貴校去奉看。然而這兩種話,似乎都不大合適,其余的,又不是匆促的時間所能說的,只怔怔地望著張梅仙。張梅仙道:“梁先生還坐一會嗎?我要先走了。”
于是點著頭說了一聲再見,她就走了。
梁寒山望著她冉冉而去,那一陣濃厚的香氣,卻是還在身邊醞釀著不曾吹散。平常自己是不大喜歡濃厚的香味的。每次到洋貨店里買東西,偶然聞到一種香氣,便覺有些熏腦子。但是這香氣一從女子身上吹下來,雖然十分濃厚,也不覺討厭。而且越濃厚就越令人沉醉,這究竟是什么原由,也就參解不透了。這樣想著眼望著那一柄綢傘,在那柏樹林子里越走越遠,漸漸的就看不著了。自己想著人都走了,一個人站在這里發(fā)呆作什么?于是也就一步一步地向前門走去。心里好像是今天得了一樣什么東西,同時又好像今日失了一件什么東西。兩種不同的思想,只管在心里起伏,人就不知所之,也不知是幾時出了公園,自己正是要向西走的,抬頭一看,出公園向東邊走來,已經(jīng)有一里路了。這才站定了腳,重雇著一輛人力車向西城而來。
回到家里,打開桌子抽屜,將保存著張梅仙以前來的幾封文字應酬信,都拿出從頭看了一遍,這信封紙上,也有一股香氣,正是和她身上的香氣一樣的了。那些信,有是最近日子的,也有是最遠日子的,也還不過爾爾。這最遠日子的,從頭至尾一讀,回想到當時先去的一封信,和后復的一封信,那個時候,對于彼此的交情,似乎太幼稚。惟其幼稚,才感到今日知道她的深切。因此,讀這過去的信,也就不亞于看小說之有味了。他先是將一捧信拿出來,先抽了幾封看看。后來又將信的次序理齊,再從第一封至最后一封,挨次的看來。不過這一看之后,卻不由得令人轉入疑陣。由著信的成績說,似乎是很熟的朋友。然而今天見面之下,落落若不相合。其初還以為她是礙著那郭邱二女士的面子,后來單獨的遇著她,她也是和初次訂交的朋友一樣,怪乎不怪?或者她理想中的梁寒山,不像是我這樣子的。所以書札往來,意思之間,很愿作第一個朋友。及至見面,不是她理想中所見認識的那一種人,她自然就不來了。一個同性的朋友,在人家不屑與交時,還不應當去將就。一個異性的朋友,人家不愿訂交,哪里還能勉強?如此想著,自己也不由得清淡下來。本來想一回家之后,就寫一封信給她,說今天此會,屬于幸遇的。現(xiàn)在把寫信的這一番意思,就完全打消了。于是把信收起,放在寫字臺最下一個抽屜里,將暗鎖鎖了。一時高興,將桌上的紙條,信筆寫了封臺大吉四字,涂一點膠水,就貼在抽屜的鎖口上。完了這一道手續(xù),把自己一番妄想,都已付之流水了。
不料到了次日早上,又接了張梅仙的一封信。在未開封之前,只看那信封上寫的字跡,下面又寫著東城張緘,便知道是張梅仙的手筆了。拆開那信來時,信上就是說昨日公園相遇,很是幸會。自己向來拙于言詞,見面之時言詞不到,都請原諒。梁寒山讀了這一封信之后,把昨晚一番懊悔之意,都付之流水。將信看了兩遍,還是把寫字臺末了那個抽屜上的封條撕去,打了開來,將捆了一束信封解開,把這一封信還加到一處去。這樣一來,還是和她恢復文字之交吧。于是找了一張信紙,就立刻回了張梅仙一封信,內(nèi)容無非說見面之后,愈覺欽佩,來信那樣謙遜,更是不敢當。將來如有機會,愿到貴校來爽談。若是不以這種要求,過于冒昧,就請回賜一封信,約一個日子。
這信寫好,不敢多耽誤,馬上貼好郵票,就叫聽差送到郵筒子里去。而且為著求速到起見,吩咐聽差須送到郵政局門口的郵筒子里去,信已經(jīng)投去了,復又想到來的信,還有幾句話,不曾記得,于是把那封信再拿出來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在這看信之中,微微之間還含一種襲人的香氣,拿著仔細嗅了一嗅,覺得這香氣是沾在信紙上,也覺得香氣是沾在信封上。不過覺得沾染的香氣并不是灑了香料在上而已。梁寒山只管把一封信,顛來倒去地看著,到后來,只覺拿著信封的手指上,都沾染了一些香氣了。于是這一封信,且不收入那最下一個抽屜,就隨便地放在西裝的懷里口袋內(nèi)。
過了一天,又是一天,這封信始終放在袋里。有時在袋里掏東西,隨帶著將那封信帶了出來。嗅覺就極端的靈敏,把在公園里見面時那一種衣香,又仿佛在左右了。因為這樣,便想到那一回沒有和張梅仙暢談,未免是憾事。一時興來,就以這番意思寫了一封信給她。而且說難以文字之交,猶厄瓜李之嫌。言外之意,自是說不能面談了。這一封信去后,次日一早,就來了一封回信?;匦耪f:
奉讀來示,彌見誠摯,梅落落寡交游,殊不自今日始,亦不限于異性,一迫于教課,二由于疏懶,三又實不善言詞也。茍為衣冠之會,何有瓜李之嫌?竊以為男女之限,當始于周公,姬周以前,應不如此之甚。所謂亂臣十人,有婦人焉。則三代之間,女子且參政,何限于交際乎?吾人信札往還,本久為精神之交,先生如以不棄,能進而教益之,則耳提面命,固所樂從。日來公園綠蔭如蓋,芍藥未謝,不妨一尋北方未盡之春。敬訂日曜正牛,候駕于今雨還來之畔,不必有煩杯鐺,而把茗臨風,當亦不辱雅人興致也。
敬候寒山先生起居。
梅仙謹啟
寒山將這信看完,卻是出于意料的事,自己屢次想約她會面,都不曾開這個口,她卻大大方方地先約起來了。據(jù)她的意思看來,竟是像和同性的朋友相會一樣,也許她還要約個幾位到一處,所謂衣冠之會,一定是客客氣氣,說兩句不相干的話就算了。這就算相會,又有什么意思。不過有這個約會,倒是極好的機會,萬萬不可失卻,當然把來作個極好的成績?nèi)カ@得了。
看信之后,馬上查一查日歷,今天是星期四,還有三天便是星期了。于是將信揣在身上,就逐日的將日歷撕下。原來像撕日歷這種小事,終年也不會按著辦一回的。向來都是陳忠去撕,這幾天陳忠一來撕,便見早已撕去一頁,大概很急于等那日子來了。哪一天要日歷不撕了,這件事哪天就辦過去了。陳忠是如此想著,索性就不撕這日歷,專讓梁寒山去撕。梁寒山撕到了星期這一日,心里先是一喜。心想今天也不知道有些什么人,衣服是愈樸素愈好,寧可讓人疑我窮酸,不讓人疑我輕佻,便預先將西裝脫了,換了一件布夾袍子和青呢馬褂。到了正午,又躊躇了一下子,還是先去等人呢,還是讓人家去了等我呢?人等我固然不妥,我等人又嫌情急,只有折衷兩可,先上公園在里面散步,等遇到了她再坐下。他終于決定用這個法子,就上公園來,繞著社稷壇紅墻外柏林散步。初來之際,不曾有張梅仙,直待繞了三個圈圈以后,就坐在走廊上休息休息。
剛坐不多時,忽聽到有人輕輕地道:“有勞久候了。”
梁寒山這才看清楚是張梅仙來。原來她今天是換了綠色的衣服,同時也換了一把清綠色的綢傘。自己心目中,只印下一個穿淺霞色衣服和拿綢傘的人,卻不曾料到她今日又是這等裝束的。因笑道:“我正望著遠處,卻不料張女士已來了。”
說著話,隨站起身來,信著腳步向來今雨軒走。茶房見有人來,早上前伺候。
張梅仙卻一直向前,挑了行人路邊,靠欄桿下的一副茶座,將綢傘和手上夾的書包一齊放下。梁寒山正躊躇著不知要揀怎樣清靜的地方才好,見她竟是擇座在軒敞的所在,覺得她的大方,倒有過于自己,便相對坐了。因看見書包,便問道:“張女士是剛下課來嗎?”
張梅仙笑道:“梁先生莫非是看到我?guī)Я诉@一個包袱?里面書倒是書,可并不是上課用的。若上課還帶這些參考書,學生們會早把我轟起走了。”
說時,她已將包袱打開,里面大大小小,有上十本線裝書,因指著書道:“雖不是珍貴的版子,卻是新從南方寄來的,奉送給先生,塞塞書架。而且,今天是星期,先生發(fā)憤忘時了。”
梁寒山感到失言,笑著紅了臉。便拋開前話道:“君子不奪人之所好,這些書,既是張女士千里迢迢從南方得來的,怎又好分給我?”
張梅仙道:“若是就是這一份,我也不見得能割愛。當我寫信托買書之時,就是請人一部買好幾本來,早就有意以供同好的。”
這時,茶房已經(jīng)將茶泡了來。梁寒山斟著茶分飲了,然后才接過書來,翻著看了一看,有兩本是詩集,其余的都是詞集,版子都很好。因道:“這書若在北京買,便是一種古董,很可珍貴的。好書人人所愛,張女士既是送我,我就愧領了。”
張梅仙便笑了,自去飲茶。梁寒山看這樣子,竟是她一人前來赴約,并未邀人前來的。應該怎樣說話,自己也不知道,只好等她先開口,讓她說了,照著她的話因轉,那么,也就不會露什么破綻了。于是默然不語,靜等張梅仙開口。
不料張梅仙慢慢地呷著茶,卻是一語不發(fā),兩下里都沉寂起來。梁寒山先也呷了兩口茶,然后卻抽了一本書來看。這正是一本詞集,翻了兩頁,翻到了白石填的疏影,口里隨念一句:“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
張梅仙才問了一句道:“先生對白石的詞,很喜歡嗎?”
梁寒山笑道:“要是不撒謊的話,說了出來,我簡直是蜻蜓撼石柱。”
張梅仙笑道:“這樣說,先生對白石,是反對的了。”
梁寒山道:“以言反對,那未免太不自量了。但是可以說一句非性之所近罷了。”
張梅仙道:“如此說來,梁先生當然持之有故的,我愿聞其詳。”
梁寒山正苦于對坐此地,無辭可措,有了這個題目,正好發(fā)揮,便笑道:“好在不是當大庭廣眾之中說話,便算說的不對,也不過張女士一個人見笑,那倒是不要緊的。說到詞,誰也知道要空靈而不質(zhì)實。但是我想空靈二字,空是詩家的超脫,靈是詩家的流利。合起來說,就是言外有意,文從字順,不要拖泥帶水。或者是死板板的。”
張梅仙笑道:“先生作詩,是主張性靈的,于此益信了。白石果然是不走此道的。”
梁寒山道:“我們生在數(shù)百年之后,也不敢說他不走此道??墒撬脑~,人家說是空靈,要對不懂詞的人說,恐怕也可以說是含糊。譬如暗香疏影,是千古絕唱了。這疏影第一句,便是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因為壽昌公主,是梅花點額的,用那人暗射壽陽,用蛾綠暗射眉黛,用近蛾綠暗射額,用飛近蛾綠暗射額上的畫梅,再用全句暗射疏影,而疏影本射的是梅花影,可是梅花之影,還是遙有寄托的。他本來慨然于南末已事不可為呢。這個彎子,繞得實在不小。”
張梅仙怔怔地聽著,不覺得噗嗤一笑。梁寒山道:“設若這人不懂梅花點額這個典故,就會不知道這句說的什么,就算懂得這個典,這也不過是個燈謎的謎面,說破了一點余味沒有。”
張梅仙道:“這真是不謀而合了。我從前曾有這樣一個感想,以為白石的詞,有許多處可以割裂,來作幾個謎面。不料梁先生今天談到白石的詞,卻也是說他可以作謎面,真湊巧之至了。”
梁寒山道:“那么張女士也不是趨重這一派作家的了。但不知女士愛好的是哪一派?”
張梅仙道:“我是愛婉約一路的詞,倒不專重哪一家。”
梁寒山道:“主張盡管不同,那辦法是很對的。”
于是倆人又由這上面將研究詞的范圍,放開了出去,話也就越談越多,把欲談無題的這個困難,總算解決過去了。
談了半天的詞,張梅仙笑道:“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梁寒山道:“這個我倒不用謙遜,是彼此共之的。學問本貴在討論,以言討論,師徒之間,又不如朋友之間,因為師徒是傳授的,朋友是互相交換的。若有不合的地方,很容易指摘出來。”
張梅仙笑道:“可是我還要補充一點意思。朋友互相討論,必須要對于一樁事情,有相當?shù)拿髁?,而且還正在繼續(xù)的讀書。那么,可以互相糾正發(fā)明。若是不然,彼此均閉門造車,那就越說越遠了。”
梁寒山道:“要說對于文學,有相當?shù)拿髁耍桓易猿?,可是書總不曾間斷著看的。所以我相信能常和張女士研究研究……”
說到這里把字音拉長,一面卻去觀察張梅仙的顏色。張梅仙便接著道:“我也是很愿意領教的。不過我有工夫的時候,先生未必有時間。先生有了時間,或者我又不得空。我很愿和先生多多以書函來往討論。”
梁寒山道:“很好很好,那樣辦時間是非常自由的。我的工作是無所謂,也就不必為了閑談,妨礙張女士的工作。”
張梅仙沉思了一會,笑道:“教書匠的工作,無所謂妨礙,根本上就不容你抽身,將來如有工夫,我以電話約先生面談吧。”
梁寒山見她說著這話,已是將那柄綢傘,由桌子邊拿了過來。便道:“張女士大概是功課很忙。”
張梅仙將傘又放下來,笑道:“也無所謂。”
只這四個字以后,她又不說什么了。梁寒山覺得談了許久的話,還是默然起來,未免不好。還是將詞的內(nèi)容舉出了幾點,慢慢地談起,復又談了一個鐘頭。
張梅仙談著話,已是將手表看了好幾次。然后站起來,綢傘提到手里,笑道:“還有三十分鐘,就要替一班四年級補課,她們快畢業(yè)了,讀書很認真,我不好意思無故請假的。”
梁寒山笑道:“這是我冒昧了,我不知道張女士今天星期是有課的,那么,不必客氣,就請便吧。我今天得了許多新書,我要在這里先看幾頁。”
張梅仙道:“那我也用不著虛偽的客氣了。”
于是一點首而去。
梁寒山斜靠藤椅子,望著張梅仙冉冉而去。人去得不見了,還是向那邊望著。鄰座上的人見這人呆望,不知有什么事,也有些人跟著望。梁寒山一回頭,見人家向自己看看,又向前面看看,這才知道引起別人的注意,于是乃改為翻書消遣。
看了幾頁書,忽然有人在石欄外喊道:“寒山,怎么是你一人在此?”
梁寒山抬頭一看,卻是賈叔遙,因笑道:“今天沒有去聽戲嗎?”
賈叔遙道:“這樣好的天氣,不到花前柳下去坐坐,跑到烏煙瘴氣的舊式戲園子去作什么?難道這雅人深致的事,就只許你姓梁的做嗎?”
說著話,他也就走過來,加入茶座。梁寒山道:“我并不是說你就只應當?shù)綉驁@子里去消遣。不過我這里是另有說法的。我覺得你到戲場,不是到戲場,乃是到情場,和別人聽戲的目的不同,趣味也就自然不同。”
賈叔遙道:“我說給你聽,你會不相信,我已經(jīng)對她請了兩個月的假,在我假期中,我是到南方去了。”
梁寒山笑道:“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何必撒這么一個謊?”
賈叔遙道:“撒謊本來是不應當?shù)模撬鲋e也撒得太多了,我就只撒這一回,那是很對得住她的了。”
梁寒山道:“據(jù)你說是公平的。不過彼以謊來,你以謊去,愛情之道苦矣。”
賈叔遙道:“你這話不對,難道男女交朋友,就有愛情寓其中,然則你承認你認識的女子都是愛人嗎?”
梁寒山笑道:“生在這年頭兒的人,難道這一點事都不知道。不過一個捧角家和一個女伶交朋友,這里面多少總有些問題。”
賈叔遙道:“這也不能下這種斷語。譬如我和薛愛青是朋友,總不能說我和她也是戀愛人。因為她在坤伶里面,已算得是大王了,我決計沒有和大王去談愛的資格。”
梁寒山笑道:“我仿佛聽見誰說過,坤伶家里,布置得最好的,要算是薛家。這話確嗎?”
賈叔遙道:“確!這其間有兩個原因。其一,因為她很認識幾個字,以文明種子自負,不肯和其他坤伶一般,弄得俗不可耐。其二,她是跟了她師傅學的。她師傅就是一個好排場的人。”
梁寒山道:“她師傅是誰?”
賈叔遙道:“也該明白一點了。”
梁寒山道:“人家都說她的戲像夏秀云,我看不但像,而且是青出于藍。難道夏秀云就是她的老師?”
賈叔遙道:“她也并沒有拜門。不過經(jīng)人介紹之后,夏秀云常是盡義務和她說戲。”
梁寒山笑道:“那太危險了。像夏秀云這種人,還屑于作柳下惠不成?至于薛老板呢,她又何嘗不是個多情人。”
賈叔遙笑道:“這是人家兒女私情,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夏秀云以師兼友,對于她確是愛護備至。經(jīng)濟方面,少不得也有點幫助。”
梁寒山笑道:“居然還有經(jīng)濟上的幫助嗎?這關系就更覺得深切了。”
賈叔遙道:“惟其是這樣,所以她屋里的陳設非同等閑。她不但陳設得好而已,真?zhèn)€還有點雅人深致。若說是一個文人來拜訪她,或者作一首送她,她卻是很高興的。”
梁寒山道:“文人我們不敢自負,若說僅抓詩,這卻非難事。你上次約我,可以介紹和她見面?,F(xiàn)在到了時候沒有?”
賈叔遙沉吟著道:“去倒可以去。不過這薛老板和他人不同,她有些孤高自賞。我們?nèi)羰遣坏盟耐?,突然而去,她有些不樂意的。最好是我先去和她說一說,過兩天我再和你去。她雖不見得有盛大的歡迎,我相信她對于你,一定是十分客氣的。”
梁寒山笑道:“據(jù)你這樣說,這倒有些像去覲見大總統(tǒng),先要向傳達處掛號了。”
賈叔遙道:“這也難怪,我們設身處地,和她想一想。像她這種人,哪里還少了甘心拜倒石榴裙下的。設若她又抱放開主義,來者不拒,她家里豈不會門庭若市?只要是規(guī)矩人,她決計歡迎的。你想,一個唱戲的,有不愿人家捧場的嗎?”
梁寒山笑道:“你真能代她善為說詞,那么,我就相信你的話,請你去先容,我就靜候你的佳音吧?”
賈叔遙笑道:“今天去,倒真是個機會,今天沒有戲,她是在家里休息的。我去見她,就說你有幾首詩要送她看。”
賈叔遙坐著閑談了一會,當真就告辭向薛愛青家來。這又引起了一段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