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白雨

悲傷與理智:劉文飛譯文自選集 作者:劉文飛


第一部
白雨

白雨

譯者按語

欽吉斯·艾特馬托夫(Чингиз Айтматов, 1928—2008),吉爾吉斯斯坦作家,195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1958年以中篇小說《查密莉雅》馳名世界文壇。法國作家阿拉貢把《查密莉雅》譯成法文,并稱它為“《羅密歐和朱麗葉》之后最漂亮的愛情故事”。艾特馬托夫的主要作品還有《群山和草原的故事》(1962)、《別了,古爾薩雷》(1966)、《白輪船》(1970)、《花狗崖》(1977)、《一日長于百年》(1980)、《斷頭臺》(1986)、《卡桑德拉的印記》(1996)和《群山崩塌時》(2006)等。

《白雨》(Белый дождь)是艾特馬托夫的早期作品,寫于1954年,譯自《艾特馬托夫短篇小說集》(蘇聯(lián)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這個短篇體現(xiàn)出了艾特馬托夫創(chuàng)作的一些特色,比如具有民族特色的敘事場景和人物,細(xì)膩筆觸和抒情調(diào)性的相互交織,新舊生活碰撞中的樂觀的愛情故事等。這篇譯作是譯者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論文的一部分,是譯者跋涉文學(xué)翻譯之路時留下的第一個腳印。

在石崖頂上凍得冰冷的風(fēng)用力沖出昏暗的深谷,奔向山腳。山腳下酣睡著一個小村寨。

四周一片寂靜,各家窗戶里的燈火都隱滅了,月亮給那一株株披著一層初春霧凇的、眼看就要伸枝展葉的幼苗鍍上一層淡淡的銀光。只有風(fēng)兒吹著蘆草屋頂,沙沙地響著,狗兒睡意朦朧地汪汪叫著。在那遠(yuǎn)處,勉強(qiáng)還能聽到山溪潺潺的流水聲和發(fā)動機(jī)的轟鳴聲……

黑幕中,有兩個人影迅速朝村邊移來。這會兒,他們放慢腳步,然后停了下來?!昂昧?,現(xiàn)在我一個人走行了……謝謝你?!甭牭揭粋€女人的聲音。

“讓我再送送你吧,狗會突然咬傷你的?!币粋€男人的聲音答道。

“我不怕狗……”

“還是……”

“不用,卡西姆查,你上班要遲到了。”

“來得及,還有的是時間。”卡西姆查劃著一根火柴。顫抖的火苗一剎那間映亮了黑暗中一個扎著花格頭巾的姑娘和一個身著“閃電”牌皮革運動服、腳蹬厚油布長筒靴的小伙子?!扒疲鰻栨?,還有整整兩個半小時呢……”小伙子瞅了一下手表,說道。

“不用了,卡西姆查,你走吧……有誰瞧見,又該說閑話了……我只是很擔(dān)心,媽媽為什么叫我回去呢?……突然病了?……”

“就是,既然這樣,就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別犯愁,我們會想出什么法子的……”

他倆又站了一陣,就分了手:撒爾妲特往家走去,而卡西姆查踏上了上山的道。剛走幾步,他又轉(zhuǎn)過身來:“如果有什么事,就通知我……我等著……”

“好的?!比鰻栨赜脡旱偷穆曇艋卮鸬馈?/p>

她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過頭去。已經(jīng)看不到卡西姆查了。周圍一片漆黑。撒爾妲特急忙向家趕去。離家愈近,她的腳步挪得愈快,最后竟忍不住跑了起來。腦子里,各種想法絞成一團(tuán),一個比一個更昏暗。姑娘猜想,她馬上一到家,打開門,就會看到病重臥床、眼窩深陷的母親?!鞍?,我親愛的、可愛的阿媽呀!”撒爾妲特努力想喊出聲來,但嗓子卻啞了。這便是那扇熟悉的院門。突然她看到,一個身影正向她迎來。

“是你嗎,撒爾妲特?”母親問道。

“阿媽,出了什么事?”

“這么黑的夜,你一個人回來的?”

“一個人。”撒爾妲特說了謊。

“哎呀,你真是的,上帝保佑你!”賽依涅普阿媽雙手一拍,“怎么能這樣……”

“不是,我是搭順路的大車回來的?!比鰻栨丶皶r想出了這么一句。

賽依涅普阿媽摟住女兒,哭了起來。

“可累壞了……我眼都望穿了。天都黑了,還是老不見你回來。我想,該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我打算這就去迎你呢……”

“你這是怎么啦,阿媽,我們不是上個星期才見的面嗎?……”

撒爾妲特是一個拖拉機(jī)耕作組的拖車聯(lián)絡(luò)員,整整一個夏天,她幾乎都住在田間宿營站。她每次回家,對于賽依涅普阿媽來說都是一個真正的節(jié)日。她那樣疼女兒,連一步也不愿離開她。她們一道生起爐子,張羅著做飯,一個揉面,一個煮肉,撒爾妲特去擠奶,母親就站在一旁準(zhǔn)備喂牛的湯水。兩人談起心來更沒個完。在賽依涅普阿媽做活的農(nóng)莊,在機(jī)耕隊里,多的是新鮮事。只有在撒爾妲特去河邊挑水時,賽依涅普阿媽才站在院門邊目送著女兒。母親還不相信女兒已長大成人了。望著女兒那健壯、勻稱的肩膀,賽依涅普阿媽多舒心啊。女兒那戴著銀手鐲的豐滿黝黑的手臂,扶著肩上的扁擔(dān),顯得多輕松啊!她那雙腿邁得多好看??!她那頂?shù)眠B衣裙花邊微微聳起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得多勻稱??!

“女兒呀,我眼中的寶貝,讓一切倒霉的事情都落在我頭上吧,只要它別沾你的邊!”母親情不自禁地脫口說道。

今天,母女倆特別高興,相互間特別溫情。撒爾妲特想,母親不會平白無故叫她回來的,一定會對她說些什么重要的事情。事實上,賽依涅普阿媽早就準(zhǔn)備好了話題。

最近,女兒身上發(fā)生了一些不大順?biāo)斓氖虑?。這指的是什么呢?

那還是早春的時候,冰雪剛剛消融。一天,撒爾妲特氣喘吁吁地跑回家來。

“阿媽,”她還沒進(jìn)門就激動地喊道,“共青團(tuán)小組來啦!”

“什么小組?”

“啊,你當(dāng)真不知道,是從農(nóng)機(jī)站來的共青團(tuán)小組呀!團(tuán)員們要在荒地上干活。我親眼看見了,阿媽,他們坐在拖拉機(jī)和汽車上,開過了磨坊。他們帶來了犁鏵和播種機(jī)……”

“她這樣慌個啥呢,”賽依涅普阿媽當(dāng)時很納悶,“得了,他們來了就來了唄?!?/p>

可女兒還在興致勃勃地繼續(xù)說著:

“阿媽,我知道他們要在哪兒耕地。離我們這兒不遠(yuǎn)。托科依大叔說,他們今年要把整個‘老牧場’都開出來?!?/p>

幾天之后,撒爾妲特要求母親準(zhǔn)許她到農(nóng)機(jī)站去做一名拖車聯(lián)絡(luò)員。賽依涅普阿媽本不想放女兒離家,可撒爾妲特很任性,犟著要去,母親只得違心地讓了步。

“我今年要當(dāng)個拖車聯(lián)絡(luò)員,以后還要把我們訓(xùn)練成拖拉機(jī)手。我在共青團(tuán)會上已經(jīng)表了態(tài),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但是,假使沒有撒爾妲特的伯父托科依的干預(yù),這些理由幾乎并不能使母親讓步。

“別礙年輕人的事,他們看得更準(zhǔn),讓她去吧!”他對母親說道。

于是,撒爾妲特去了,可母親卻很快就痛苦地后悔了。她看出,撒爾妲特如今已不僅僅屬于她了,有另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越來越緊地攫住了她的女兒。

有時母親感覺到,撒爾妲特比她更聰明了。對于一位姑娘家來說,這不是懂得太多了嗎?撒爾妲特關(guān)心的那些事,母親她卻全然不知。那么惦記母親的撒爾妲特,回到家里來只過個夜,天一亮就急忙起早趕回隊里,這是為什么呢?

還有更讓人莫名其妙的事。撒爾妲特有時嚴(yán)肅認(rèn)真,一本正經(jīng),有時又出奇地開心,唱呀笑呀,溫情地依偎在母親身旁,可是突然之間,她又會雙目迷惘,像一頭成了孤兒的小駱駝一樣,一聲不響地、憂郁地坐著。

“撒爾妲特,那工作可稱你的心?”賽依涅普阿媽常悄悄地問,“你們組里的人怎么樣???”

“非常稱心!”撒爾妲特總是這樣回答,并帶著夸贊的口氣談起自己的同事。他們都是打老遠(yuǎn)的地方來的,對各種機(jī)器了如指掌,有些人原本就是在工廠里造這些機(jī)器的。“我也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撒爾妲特常常這樣說,眼里閃著光彩。這時,在母親看來,女兒就變成了一個讓她猜不透的陌生人。撒爾妲特并未覺察到母親眼中流露出的不安,繼續(xù)講著她為之感動的一切,她講到團(tuán)小組會議,講到墻報,說墻報上常常公開批評懶漢拖拉機(jī)手,還講到其他許多事情,的確,這些事情并不是賽依涅普阿媽都能弄清楚的。

喝完茶,撒爾妲特收拾了飯桌,洗了碗,又將碗放進(jìn)碗櫥。該睡覺了,可賽依涅普阿媽還坐在氈毯上,仔細(xì)地瞅著撒爾妲特。

“到我跟前來,閨女,坐下,”她指了指身邊的氈毯,“我想和你談?wù)勑摹?/p>

“說吧,阿媽,我聽著呢……”

賽依涅普阿媽想了很久,也不知從哪兒說起。

“你是我的獨生女兒,撒爾妲特,”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女兒的臉,說道,“對我來說,你是兒子又是女兒。除了你,我再沒有一個親人了。你想,我一個人在家能心寬嗎?”母親的眼里涌出了淚水,“只是在做活時,我才能忘掉一些,可一回到家里,心里就悶得慌……你在哪兒,出了什么事,身體好不好……你的工作不是婦女們干的,撒爾妲特。姑娘家哪能坐在犁耙旁……別干了,回家來吧,農(nóng)莊里也少不了你干的活……”

賽依涅普拭了拭眼睛,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她覺得,為了使女兒明白她的意思,說這么多已經(jīng)夠了,可撒爾妲特卻以為母親還未說出主要的東西。

“難道我們宿營站里就我一個女孩子嗎?光是從我們農(nóng)莊去的就有好幾個姑娘。我們農(nóng)機(jī)站里又有多少!她們干起活來也不比男人差。我為啥要丟開這一切呢?”

“你別和她們比!”賽依涅普阿媽生氣了,“她們又不是獨生女?!?/p>

撒爾妲特?fù)е赣H,一動也不動。不順母親意的話她是說不出口的。

“好吧,阿媽,就聽你的吧。但你要讓我在那兒再待一陣。春播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那時我就回家來。剩下的日子不多了,阿媽,再忍上幾天……”

母親的心定了。是睡覺的時候了。

眼皮剛剛合上,卻突然聽到一陣響動。賽依涅普阿媽睜開眼,看到撒爾妲特起了床,輕輕地向窗口走去。藍(lán)瑩瑩的月光輕瀉在姑娘的頭上和肩上。撒爾妲特不安地望了母親一眼,隨后就小心地坐到窗臺上,兩手抱著膝頭,靜靜地坐著。似乎,她在想著什么,雙手不自然地揪著垂在胸前的辮梢。

“她為啥睡不著覺呢?”母親的心又忐忑不安起來。

撒爾妲特將臉貼在窗玻璃上,出神地望著遠(yuǎn)處的山岡,山岡的斜坡上不時閃過拖拉機(jī)年燈的光柱。她陶醉地傾聽著遠(yuǎn)處的馬達(dá)聲,那聲音時而這樣地靠近,讓人感到拖拉機(jī)就在身旁,時而又飄飄遠(yuǎn)去,使得姑娘不得不側(cè)耳細(xì)聽。

“她在聽拖拉機(jī)的聲音呢!”賽依涅普阿媽猜到,她記起,自己也常常留心地聽這機(jī)器聲。女兒也在那邊的地里工作,她不在家時,母親便在這機(jī)器聲中尋求安慰。是啊,女兒不會無緣無故地坐在窗邊,賽依涅普阿媽明白,撒爾妲特的心不在這兒,而在那邊,在耕地。

撒爾妲特望著遠(yuǎn)處的車燈,她仿佛看到,一片片犁鏵正斜斜地翻起一塊塊沃土,將荒地犁成一行一行的,就像是一縷縷散開的鬃毛。這土地沉睡多年,無人問津,可現(xiàn)在,她和卡西姆查卻第一次使這片荒涼的土地復(fù)活了。這里將長出莊稼,很快要鋪出大路,在“老牧場”的山間谷地還會蓋起房屋,人們將以主人的口氣對過往的行人說:“一到這地方,您就能看到牲畜場,再往下還有街道,這就是我們的農(nóng)莊!”“是啊,這一切都要靠我們來建設(shè)!”撒爾妲特想著,內(nèi)心感到一陣喜悅。這不就是真正的幸福嗎!難道不值得為此獻(xiàn)出一生嗎!

她常常覺得,炫目陽光下那處女地的黑色波浪似乎也有生命,在呼吐著熱氣。新翻的土地散發(fā)著鮮濕的氣味。真美?。 ?/p>

一行地犁到底,在掉頭的地方,撒爾妲特就迅速地扳起犁閘。被磨得像鏡子一樣光亮的犁鏵升到地面,每一片犁鏵上都映現(xiàn)出一個縮小了的太陽……

在掉轉(zhuǎn)拖拉機(jī)的時候,卡西姆查對撒爾妲特笑著。可她卻在喊:

“趕上去啊,卡西姆查!今天我們要爭第一……快點!……”

“卡西姆查……我倆相遇了,這多好??;我們能在一起工作,這多好啊!我準(zhǔn)備跟著你,就是到天邊也跟著你!”撒爾妲特小聲地自言自語。

賽依涅普阿媽心里很慌亂,她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知該對女兒說些什么,她重重地嘆了口氣,翻了一個身。撒爾妲特驚了一下,她望著母親,又默默地坐了良久,然后才不聲不響地走到床邊躺下。但是,無論女兒還是母親,都沒睡著,各自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賽依涅普阿媽想的是,女兒已經(jīng)成人,該替她的婚事操操心了。如果能在本村找個配得上她的小伙子就好了,那樣女兒就能永遠(yuǎn)守在自己身邊;如果女婿是個孤兒,那就更好了,三口人就能住在一起。女兒還不知道,嫁妝差不多已經(jīng)準(zhǔn)備齊了,一切都有了,就差去弄點做帳子的綢布了。

而撒爾妲特卻在想卡西姆查,想著他倆的初次見面。那時他們在同一個機(jī)組工作。每回一停下車子,卡西姆查總要走到她身邊,問道:

“不累嗎,撒爾妲特?歇一會兒吧?!?/p>

“他干嗎這樣惹人厭煩地問來問去呢!”撒爾妲特生氣了,“我難道是個小孩子嗎?”可是,當(dāng)卡西姆查不來問長問短時,撒爾妲特也生氣:“他為什么不來問我呢?他是見怪了,還是討厭我了?”

一次,在一處山地,他倆決定爬到最高的懸崖上去。撒爾妲特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一天。山路很陡,但他倆忘記疲勞,不停地走著,似乎他倆是發(fā)了誓,無論如何一定要登上山巔。他倆都在想,在那山巔上,他倆將相互傾吐一些十分重要的話兒。那些話兒誰也聽不去,除了他倆,周圍幾公里一個人也沒有。然而,爬上山巔后,他倆誰也沒敢說出深藏心底的話。只是在下山的路上,當(dāng)撒爾妲特突然腳下一滑,卡西姆查才一下把她攬在懷里,吻了她的雙唇。撒爾妲特沒有生氣。她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


賽依涅普阿媽倚著敞開的門站著,望著屋里。在她呆滯無力的神態(tài)里,在她高高豎起的雙眉間,在她緊閉的嘴角邊悲哀的皺紋中,都可以覺察到一種難言的絕望。不知是提防什么可怕的東西而不敢進(jìn)門,還是想起了什么才停下腳步,也許,是在聽風(fēng)從山上吹來的陣陣機(jī)器聲……寬長的裙袖從她消瘦的雙肩上耷拉下來。腳邊,扔下的扁擔(dān)橫躺著,潑得只剩下半桶水的兩只木桶放在一旁。賽依涅普阿媽剛從河邊回來,在那里有人告訴她說,撒爾妲特嫁人了。母親最害怕的事情發(fā)生了?,F(xiàn)在,這屋里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人。她似乎什么東西都有,但隨著女兒的離去,這一切都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如果不是托科依大叔的老伴仁杰古麗來了,賽依涅普阿媽還不知要這么站上多久呢。見到她,賽依涅普阿媽大聲地哭訴起來:

“什么女兒不女兒的!唉,我這個遭災(zāi)的老婆子啊。上帝懲罰我,不給我一個兒子,有個兒子,他是不會不要家的,他興許還會帶個媳婦回家呢。”

仁杰古麗吃驚地望著這個瘦弱的、平日里十分安詳、可此刻卻判若兩人的老婆子。

“撒爾妲特給我丟了丑呀!”賽依涅普阿媽這時還在繼續(xù)說著,“她走了,像個逃犯,不孝不敬,偷偷摸摸,跟著流浪漢跑了。是那個漢子拐走了她,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您這是怎么啦,賽依涅普阿媽?您女兒在這兒,她沒走遠(yuǎn)呀!”仁杰古麗說。

“住口!讓我受苦的也有你們。就是你那個托科依攛掇撒爾妲特去農(nóng)機(jī)站的。我糊里糊涂聽了他的話,還把他當(dāng)成我丈夫的親兄弟看呢……你去告訴他,如果他還記得他兄弟,還看重我們這個家族的名聲,就讓他把撒爾妲特領(lǐng)冋來。你快去!……”

當(dāng)天,托科依以兄長的資格,吩咐妻子把賽依涅普領(lǐng)到他這里來。

他坐在一塊鋪在氈毯上的羔羊皮上,皺著眉頭,在等著弟媳。他的一大家族人全都聚集在這間屋里。屋里很悶熱,鍋里煮著肉,桌上的茶炊吱吱作響。

“事情我全都知道了,賽依涅普,”托科依客客氣氣地將一碗茶遞給她,開了口,“連我也替你害羞。如果撒爾妲特胡來,我立刻就騎上馬,去揪著她的頭發(fā)把她拖到這里來!”老人的眼中閃出憤怒的光芒,“可是,我不會這么做。要叫我干這樣的事,還不如讓我的雙手僵了的好……‘老牧場’的大片荒地早就在盼著你女兒這樣的人了。賽依涅普,我不打算安慰你,說服你,我只想讓你回憶起一件往事。”托科依吸了一口煙,又若有所思地捋了捋有些發(fā)黃的胡須,“眼下他們正在‘老牧場’開荒。要是在從前,你也知道,我們是沒有本事干這件事情的。那時,要得到下游地區(qū)的好地,我們是想也不敢想啊。地主們把我們趕呀趕,最后一直把我們趕到‘老牧場’。那里翻地困難,澆地更不方便。

“你還記得吧,你愛上我兄弟后是怎樣隨他跑到這里來嗎?為了不被餓死,我們當(dāng)時決定開一小塊地來,那塊地不比我這塊羔羊皮大。你大概沒忘記,我們是怎樣清理那塊地的,是用雙手搬走亂石;你大概沒忘記,我們怎樣在山坡上開出一條小水溝,可‘蛇巖’附近的水順著這小水溝卻流不到山上來。

“你還記得這些嗎,賽依涅普?難道赤手空拳能鑿穿石崖嗎?我們的活兒算是白干了,剛出土的小苗都旱死了。還記得吧,賽依涅普,那時你哭得多傷心啊,就是我們這些男子漢也差點兒掉了淚。那時在‘老牧場’,我們連巴掌大的一塊地也種不成啊。難道我們要求的東西太多了嗎?只不過指望別被餓死……如今,我們的孩子們征服了這塊‘老牧場’,你最好去看看他們已經(jīng)做成的事情。他們干起活來勁頭十足,他們有知識,有機(jī)器……要不了多久,糧食就會像小河一樣淌到我們跟前來。唉,賽依涅普,你年輕時能跟著你愛的人去受苦受難,那么你女兒為什么就無權(quán)建設(shè)自己的生活,和她心愛的人一起工作呢??。 ?/p>

賽依涅普阿媽沉默不語。

“你是一個聰明人,”托科依繼續(xù)說道,“你應(yīng)該明白,撒爾妲特不能不這樣做。你的女婿卡西姆查不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而是一個出色的小伙子,機(jī)耕隊里的頭號拖拉機(jī)手。他父母都住在城里,聽說都是受人尊敬的好人……說到撒爾妲特,她更不是那種能忘記母親的人。星期天他們就要上你這兒來,到秋天,你按老風(fēng)俗也要去看看他們。等到他們打下頭季糧食,在新屋里安下家,我們再去喝他們的喜酒?!?/p>

老托科依說的這一番話,賽依涅普都默默地聽著。然后,她起身向門口走去。誰也弄不清,大叔的話兒她是聽進(jìn)了還是沒聽進(jìn)去。

托科依大叔出來送客。外面下著大雨,山岡、樹木和遠(yuǎn)處的房屋都模糊不清,一切都被雨幕所籠罩。

“瞧呀,多大的雨!這叫白雨,等著吧,要不停地下上兩三天哪……”

“你說是白雨?”賽依涅普阿媽低聲問道,可沒等人家冋答,她就走開了。


回到家里,賽依涅普阿媽發(fā)呆似的坐在屋角,看著像是在哭泣的窗玻璃。

“白雨!”她嘀咕著,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還在回家的路上,賽依涅普阿媽就想通了:也許,托科依說得在理??墒且贿~進(jìn)家門,她便兩手無力,心里冰涼,又覺得自己是孤單單的了。她想做點家務(wù)事,可不管忙什么都定不下心來。她老是感到少了點什么,可怎么也弄不清少的是什么。最后才終于明白了:沒聽到山上傳來的她早已聽?wèi)T的馬達(dá)聲。平時,那拖拉機(jī)的轟鳴會使她舒下心來,因為她女兒的未來和這機(jī)器聲也有聯(lián)系?,F(xiàn)在沒聽見這聲音,賽依涅普阿媽不放心了:“拖拉機(jī)不響了,下著白雨,這雨看來還要下上兩三天……可憐的他們在那里怎么樣,還住在帳篷里?又濕又冷,也沒個爐子?!彼_始心疼起新婚夫婦來了,要知道他們正在度蜜月啊。星期天快些到來吧!

賽依涅普阿媽扳著指頭,數(shù)著到星期天還剩下幾天。四天!這么久!可她卻盼著盡早見到撒爾妲特和卡西姆查。坐了一會兒,她毅然站起身來,從箱子里取出一塊白綢布,裁成一件寬大的男士襯衣。然后她又生起爐子。屋里暖和多了。鍋里煮著肉,在煮肉的工夫里,賽依涅普阿媽差不多已在縫紉機(jī)上縫好了襯衣?,F(xiàn)在她不再抄手閑坐了,而在圍著烙煎餅的鍋忙個不停。她那張被爐火烤著的臉泛著紅光,布滿一層細(xì)密的汗珠。她的眼睛炯炯發(fā)亮,像是在等待什么開心的事情。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賽依涅普阿媽在準(zhǔn)備過大節(jié)呢。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她決定馬上就去“老牧場”。一切都忙停當(dāng)之后,賽依涅普阿媽從撒爾妲特的嫁妝中挑出一條早先買下的大花披巾,把披巾和襯衣放在褡褳的一只“眼”里,在另一只“眼”里塞滿了肉和餅。現(xiàn)在可以走啦,可她又猶豫起來,這樣沒人來請就自己跑去看已經(jīng)出嫁的女兒,或許不太合適。托科依說要等到秋天,不行,時間太久了。不錯,撒爾姐特和卡西姆查星期天會回來的,可是離星期天還有整整四天哪……她想馬上就看見自己的孩子,親眼看看“老牧場”里發(fā)生的事情。要是突然有人笑話她呢?“他們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我反正要去的?!?/p>

賽依涅普阿媽穿上新綢裙、新襪子、新膠鞋和漂亮的上衣,把褡褳往肩上一搭,披上一條大麻袋,走出了家門。

外面下著白雨……


在灰蒙蒙的雨幕中,一位婦人騎著馬,緩緩走在新墾地中間的小道上。托科依說得對:他們開出了大海一樣無邊的土地,挖出了一道道深闊的水渠,初生的春麥苗沾著雨水,泛著綠色,小心翼翼地鉆出地面。她幾乎認(rèn)不出“老牧場”來了!那塊沒長出莊稼的小片土地哪兒去了?那條沒引上水來的細(xì)水溝哪兒去了?……

賽依涅普阿媽下了馬,坐在一塊石頭上哭了起來。但此時的淚水,是為自己的孩子和他們宏大的事業(yè)而流下的驕傲的熱淚。

(選自學(xué)士學(xué)位論文,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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