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梧桐新語 作者:蔣祖逸,王玉祥


葛 亮(1)

他無法確定看到她的時候,嘴角是否抽搐了一下。她站在廣場的角落,用倦怠的眼光掃視路人。她身上猩紅色的裙子已經(jīng)褪成了不新鮮的顏色,好像沾上了煮熟的雞血。她的小腿抖動著,他幾乎聽得見她的高跟鞋在路牙上擊打出的鼓點。路燈底下,知情與不知情的人,從她身邊走過去,饒有興味,或者不經(jīng)意地向她看一眼,走過去。

一個男人走過來,躊躇了一下,終于接近了她。她也躊躇了一下,輕輕扭動了身體,靠近那個男人。他們挨在一起,說著話。他看出來,那男人其實已經(jīng)很老了,頭發(fā)染過,發(fā)尾的地方被洗得發(fā)黃。然而,男人走開了。又一個騎著電動車的人在她身旁停下來,她又靠上去。一分鐘后,她坐在了電動車的后座上。他放心地嘆了一口氣。

電動車向他的方向開過來。他有些緊張,昂然地將頭抬起來。車在他身旁飛馳而過。這時候他看見她的眼睛,似乎向他這邊轉(zhuǎn)動了一下,是漠然的樣子。她已經(jīng)不記得他了。

他笑一笑,想起那夜的事情。他想,那天的雪其實下得很蹊蹺。

有很多理由讓一個人爛醉,情是其中一種。這本是個俗套的理由,但是,假使你一定要爛醉,這是最讓人信服而心生同情的一個。所以,那天他當(dāng)著一桌子人的面,口齒遲鈍地講他的情史,沒有一個人會感到突兀。他是個正常得讓人生疑的人。他的失態(tài)讓所有人心中釋然。他悶下一口二鍋頭,清清楚楚地說:“我最后悔的是沒在她結(jié)婚前做了她。”他豎起指頭,做了一個極其下流的手勢,配合身段,肆虐地笑,對著桌上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的臉如他意料地紅了。大家都覺得對他的敷衍到了極限。他旁邊的人扶住了他,告訴他醉了。他清醒地擺出了一個醉漢應(yīng)有的笑容,對著那男人爆了一句粗口。男人尷尬地坐下去。他想,都是些patch人。平日里給人當(dāng)盡了孫子,唯獨這時候,可以給人臉色看而不計后果。

他這樣想的時候,聽見隔壁的房間響起了劇烈的爭吵。接著是桌椅翻飛的聲音。他聽到一個成年男人的身體撞擊在墻上發(fā)出的沉悶鈍響。他想,隔壁在作著一場戰(zhàn)斗啊,男人的戰(zhàn)斗。沒心機(jī)的肉搏,動物一樣直白的。他希望中間這堵墻轟然倒下,他就可以加入了這場戰(zhàn)斗,血頭血臉地戰(zhàn)死。

這時候,他聽見桌上的人說,別吃了,送他回去吧。兩個人將他扶起來,他真正感到艱難了,好像斷了筋骨的拉線木偶。他努力使自己還擺出威嚴(yán)的樣子。但是,他使出全部的氣力,只夠?qū)⑹种械亩侇^瓶子握得緊緊的。他們試圖把它拿下來,但是沒有辦法。

當(dāng)他被攙扶著到了外面的時候,凜冽的風(fēng)吹過來。他有些明白,粗暴地將周圍的人推開。他們圍攏來,他再推開。到了后來,他們幾乎不能夠接近他了。他眼睛里紅著,好像兩塊灼熱的鐵,時刻要噴濺出火。

他們將他塞進(jìn)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jī)他的地址。

車開到鄭園西路的街角。他狠命地敲打車窗。他跳下車來,劇烈地嘔吐。司機(jī)探出頭,見他無力地?fù)]一揮手。車開走了。他站定,看著地上的污跡,暗白的底色上是骯臟的一攤。

這白突然明亮起來,在路燈底下放射出晶瑩的光,他這才意識到:下雪了。

這是這城市少有的一場雪。有了雪的規(guī)模,真的是一片一片的。因為氣流的作用,在空中有了短暫的停頓,從容而美麗。真是一場好雪,他由著自己癱軟下來,躺下來。一些雪飄在他的臉上,瞬間融化。他閉了眼睛,覺得是一些冰涼的唇在吻著自己。

他想,不會就這么死過去吧。他掙扎著坐起來,打開手里的二鍋頭瓶子,呷了一口,火燒火燎。酒是叫人醉的,這時候卻提醒著他的意識。這算是怎么回事呢。他又使勁地灌了一口,然后將瓶子遠(yuǎn)遠(yuǎn)地丟出去。瓶子打了個滾,在雪里畫出一道圓潤的弧。他一邊抑制著反胃,一邊痛苦地想,這算是怎么回事呢。

他看見遠(yuǎn)處那棵粉色的樹。他不相信,揉了揉眼睛。那樹依然是粉色的,從樹冠到樹干,像是漆黑的夜里無端綻放出的一朵大花,美得觸目。他努力地看,終看清楚。樹后面有一爿小店,是間洗頭房。門口的燈箱,慢條斯理地旋轉(zhuǎn)著,粉色的光芒將樹籠罩住了。他盯著燈箱看了許久,不知哪里來了一股力量,站了起來,像一個求生的人,迎著粉紅的顏色走過去。

快要走到的時候,腳底一軟,他終又倒下。這一回,他再也積聚不出氣力。他喘息了一下,感到身體毛茸茸地癢,不再聽使喚,似乎要融化在冰冷的雪地里了。他徒勞地向粉紅色的方向看一眼,又看一眼。

這時候,洗頭房里隱約走出了一個影子。影子蹲下來,是個年輕女人。他并沒有看見她的模樣,他抬不起頭來了。但是,他看到她穿的猩紅色短裙和裙下的底褲,白的。他掙扎了一下,對著影子彈動一下指頭,沒有說出話來。女人站起身進(jìn)了屋,拿起一只鐵鉤子,要將卷閘門拉下來。這是打烊的標(biāo)志。他有些急,嘴里胡亂喊了句什么,努力地向著門的方向翻滾了一下,再也動彈不得。

他醒過來的時候,看到了陌生女人的臉。女人也看著他,目不轉(zhuǎn)睛地,似乎已經(jīng)這樣看了很久。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沙發(fā)上,蓋著被子,被子上又裹了一件軍大衣。軍大衣的領(lǐng)子上散發(fā)著濃郁的頭油味。他試著要坐起來,然而動一動,頭仿佛就痛得要裂開。女人說:“你醒了?!笔侵貪岬某墙伎谝?。女人放下手上的毛線活,去了房間的一角。她擰了把熱毛巾,扶了他起來,遞給他一杯熱茶,說:“慢慢喝,壓壓胃。錢包﹑手機(jī)都在枕頭底下?!彼攘艘豢诓?,想對她說些感激的話。一開口,卻排山倒海似的吐了。其實只吐得出一些酸水,要命的是,吐到了她的裙子上。她跳了一下,嘴里說:“要死?!?/p>

他有些羞慚,她迅速地將眉頭舒展開,對他笑了一下。為了不讓污穢流下來,她輕輕兜起裙裾,勉強地邁了步子,向洗手間走過去。她的底褲露出來,將臀部緊緊包裹,擠出了兩個誘人的半球。他皺了皺眉,又笑一笑。

她出來的時候,下身換了條黑色的尼龍褲。他認(rèn)出這是條男式的秋褲,因為前面開了襠。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無措地拽著褲腿。這是條很舊的褲子,右側(cè)有一個被香煙燙出的小洞,露出了大腿皮膚的顏色。他猜想著這褲子的主人跟她的關(guān)系,又厭惡地笑一下。

她遞了剛才的茶給他,他喝了,覺得稍稍舒爽一些。他開始有精神打量這個房間。這里并沒有什么,落了所有洗頭房的俗套。天花板鑲著廉價的石膏條,落了灰的窗紗,造出一點點過了氣的奢華氣息。墻壁上貼著主題曖昧的巨幅照片。一面大而無擋的鏡子是少不了的,正對著他。他在鏡子里看到自己,死人一樣的臉色,卻生動地掛著無賴的笑。這一切都籠在粉紅色的光線里,他是,她也是。她盤腿坐在按摩椅里,神情專注地織毛衣,針法熟練。她披著大紅的夾襖,臉色姣好。這一刻,他才覺出了她的美。粗劣的化妝品將她的面孔勾勒得面目全非,神情卻是少女的。有一種認(rèn)真,幾乎稱得上是嫻靜。他在心里動了一下。拋棄他的女人,也長著一張嫻靜的臉。他嘆了口氣 。

他問她:“你賣不賣?”

她愣一愣,聽懂了。猶豫地看他一眼,點點頭。

他問:“多少錢?”

她答:“一次一百,包夜三百,全活加五十?!?/p>

說得過分流利,好像在背乘法口訣表。他說:“不便宜啊?!?/p>

她抱歉地笑了,說:“老板定的價?!?/p>

他說:“行,包夜加全活吧。”

她張了口,認(rèn)真地問:“你身體吃得消吧?!?/p>

他不置可否,并非對自己酒醉后缺乏信心,而是因從未有做嫖客的經(jīng)驗。

他很老練地拍一拍沙發(fā)扶手,大聲說:“試試,試過才知道。”

她又遲疑了一下,走過來,脫了夾襖鉆進(jìn)他的被窩。她里面只有件單薄的內(nèi)衣。他覺得她的身體有些冰手,皮膚上冒著細(xì)密的雞皮疙瘩。他問:“冷了怎么不多穿點?”

她輕輕吸了下鼻子,說:“沒衣服了,給你蓋著呢?!?/p>

他看了看膝上的軍大衣,心里漾起了奇異的溫暖感覺。這讓他倏然有些不適。

他將摟著她的胳膊緊了緊,問:“你老板讓你留人在店里過夜嗎?”

她搖搖頭,說:“讓他知道就慘了。天太冷了,他們都回家了,只留下我一個看門?!?/p>

他不信似的:“那你又把我弄進(jìn)來。”

“不管你,難道讓你醉死在外頭。死在我們門口,多不吉利?!?/p>

他冷笑一下,說:“不是你自己想撈外快吧?!?/p>

她的身體在他懷里僵了一下。兩個人都沉默下去。突然,他覺出她的肩在他懷里輕微地顫動,他搖一搖她,她顫得更加厲害。他將她翻過來,看到她臉上的妝已經(jīng)被淚水花得不成樣子。她成了一個丑陋的女人。他伸出手,抹她的眼睛,為她止住哭泣。

他一點點地吻她,吻到唇的時候,她卻將頭偏開去。她任由他無聲地脫去衣服。他將她的連褲襪慢慢地剝下來,看她暴露在眼前。他想,她的身體真好。

然而,他卻沒有辦法。他疲軟得像一塊黏膩的口香糖。她的幫助讓他更為力不從心。又一輪的努力之后,他們對視,同時互相抱歉地笑。他說:“算了?!?/p>

他又將她摟在懷里。她的身體這時候是溫?zé)岬牧??;炝酥鄣臍庀?,散發(fā)出豐熟的香。他感覺到她的乳在他胸前膨大起來。她的身體膨脹了,似乎要將他包裹住。然而,他們都沉默著,不再做什么。他在這個姿勢里又沉沉地睡去了。

他再醒過來,天已微亮,窗紗后面是模糊的白。這時候她推門進(jìn)來,臉上是興奮的神情。

外面,雪好大。在老家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她將手上的東西擱下,使勁地拍打身上的軍大衣。她對著手心哈了一口氣,揉搓雙頰上的兩塊紅,好像個歡樂的村姑。

他見她蹲下身,打開一只小煤氣爐,將買來的牛奶倒進(jìn)飯盒加熱,又在泡面杯里注了開水。她做這些是很利落的,做完了,她轉(zhuǎn)過頭,恰迎著他的目光。她眼睛躲閃了一下,回了頭,盯著那煤氣爐子看。他聽見她輕輕地說:“起來吧,喝了牛奶,喝了就有力氣走了?!?/p>

他們兩個,不再說話,一同注視著爐上的牛奶,用期待的眼神。

牛奶咕嘟咕嘟地冒泡時,他已經(jīng)穿好了衣服。她看一看,笑了。走過來,幫他將窩住的襯衫領(lǐng)子翻出來,用手撫平。

他突然攥住了她的手。她輕輕抽出來。

他喝著牛奶,看她挑起一根面條,往嘴里送。

他喝完了,站起身,然后掏出一些錢,放在桌子上。他說,我走了。她并沒有抬頭,繼續(xù)吃那杯泡面,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響。

他走出去,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雪真的很大。

(1)? 南京人,現(xiàn)居香港,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曾獲香港書獎,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小說獎首獎、國家圖書獎、代表作:《朱雀》《北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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