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袁總統(tǒng)見軍界諸人雖然主戰(zhàn)，亦不過是表面上的點綴，并非真有決裂之意，便毅然說道：“我看日使之意，甚為堅決，所以山東奉天等處均各駐有重兵，專等交涉決裂，他便長驅(qū)直入，諸君自問有把握能抵御他么？到那時候，他的條件勢必更加嚴厲，又誰敢當(dāng)這責(zé)任呢？”眾人聞言自然無可回答，又議論了一會，便一致主張承認。當(dāng)由袁總統(tǒng)吩咐備具復(fù)文，派定外交部員施履本先送日使察閱，其文云：中國政府為維持遠東和平起見，允除等五項五款，應(yīng)俟日后另議外，所有第一二三四項各款，及第五項關(guān)于福建交換文書之件，照日本二十六日修正案，及通牒中附加七條件之解釋，即日承諾，俾中日懸案，從此解決，兩國親善，益加鞏固，中政府爰請日使擇日惠臨外交部，整理文字，以便早日簽字，此復(fù)。

　　日使看了，自然滿意，才帶回繕正，于五月九日由陸曹兩人正式送交。日置益過了幾天，又親來答謝，然后將文字磋磨修正，雙方簽字，彼此各執(zhí)一份，作為定案。袁總統(tǒng)自己也覺得慚愧，深恐群情憤激，鬧出事來，密電各省將軍巡按使，令其維持秩序，靜圖自強。一面又冠冕堂皇的下了一道命令，無非是勉盛內(nèi)外官吏軍民，痛定思痛，奮發(fā)有為，力圖自強的話。

　　豈知他面子上雖然說得好聽，內(nèi)里卻鬼鬼祟祟的進行帝制。當(dāng)時便有楊度、孫毓筠、嚴復(fù)、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等六個人仰承意旨，發(fā)起了籌安會，專門鼓吹帝制。提起這六個人的履歷來，甚為可笑。這楊度本是朝秦暮楚，惟利是圖的人，固然不必說了；孫毓筠乃是革命健將，辛亥光復(fù)時，在安徽本籍很有些場面；嚴復(fù)、劉師培或通英文，或粹經(jīng)史，于學(xué)問上都算有些根底；李燮和光復(fù)時立有軍功，本書前曾敘過，閱者諒還記得；胡瑛乃是與宋教仁托為同志，熱心國事的人。照表面上這幾個人可算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了，現(xiàn)在為了富貴利祿，居然冶為一爐，也就可想人情的變幻了。

　　頭一個狡猾的乃是楊度，他是參政院的參政，又兼著總統(tǒng)府的秘書。正苦無可見長之處，忽然府中顧問美國博士古德諾臨要回國的時候，發(fā)了一篇議論，說是民主政體不如君主政體。

　　大約也是有激而發(fā)，不過是商榷珠話，本來無足重輕。豈知楊度要規(guī)復(fù)帝制，正苦沒有依據(jù)，聽了如獲至寶，便借題發(fā)揮起來。又恐一個人不能成事，便約孫嚴等幾個人，都是文武全才，在世界上也還有些名望。想著自古以來這些開國元勛都是一刀一槍掙來的，我們何不翻個花樣，靠著三寸毛錐，也可分茅胙土，半來功臣表上也可算得一段佳話。又順著人民渴望治安的心理，取定會名就叫籌安會，自然容易動聽。即借用石駙馬大街一所大房子做了會所，幾個發(fā)起人都是文壇健將，不消片刻工夫，已將宣言書同簡章擬了出來，送登各報。

　　京城地面消息最是傳播得快，不上幾天，大家都不約而同，人人都說袁世凱要做皇帝了，凡事妄想攀高，希圖富貴的，都去趕先入會，預(yù)備將來好占優(yōu)先權(quán)利。又有一班潦倒京華、不得志的朋友，做上一篇文字來反對，也想借此出出風(fēng)頭，免得終身埋沒無聞。果然過了兩天，順天時報上便登出兩篇文章，一篇乃是賀振雄上肅政廳的呈文，一篇乃是李誨上檢察廳的呈文，都是引經(jīng)據(jù)典，義正詞嚴，請將籌安會禍首楊度等六人，按照內(nèi)亂罪，明正典刑，以謝天下。雖然上頭沒有什么動靜，孫毓筠等見了卻吃一嚇，都埋怨楊度，說不要求福未得，先惹出禍來。楊度笑道：“像你們這樣膽小如鼠，怎樣能辦大事？

　　第一件我們這會乃是仰承圣意行事，他們敢來反對，自然有人出來辦他；第二件我們這會不過研究帝制的學(xué)說，并沒有干預(yù)國家行政，況且這肅政廳不過極峰借此安插幾個舊人，給他們一碗飯吃，實際上同養(yǎng)老院一樣，他們感戴圣恩還來不及，如何敢來抗顏直諫？至于上書的這班人，本是窮極無聊，我們鼓吹君主政體，將來替他們開了多少進身路子，他們不曉得感激，卻來反對，這種糊涂蟲，還能成事么？”大家聽了都笑起來。

　　原來袁總統(tǒng)的帝制夢內(nèi)中已在積極進行，非但肅政廳已經(jīng)默認，就連國務(wù)卿徐世昌等，哪個不是心領(lǐng)神會？還有克定因事關(guān)切己，更是晝夜奔忙，心急于火。他看見籌安會這般人，今日開個談話會，明日上一篇意見書，談?wù)摱喽晒ι伲睦镌缃乖昶饋?。可巧這天楊士琦走來談起這事，士琦便竭力保薦梁士詒，說這人有作有為，手臂又闊，要辦這事非他不可。況他正因交通大參案，正自惶急失措，欲圖報效大總統(tǒng)和大公子，苦無門路，但得大公子稍微給他些顏色，他沒有不盡心的?？硕ㄒ惨詾槿?，但又不好去俯就他，正在躊躇的時候，可巧來了一個穿針引線的人，這人便是香譽鼎鼎，南北著名的青衣花旦×××?！痢痢琳讨_年玉貌，在京師艷幟高張，一班名流政客，都以一見顏色為榮，有許多人費盡心力還不能邀她一盼。

　　袁克定以候補太子的資格，又是翩翩風(fēng)度，因此時相過從。

　　這天克定偶抱小恙，趕到西山去休息幾天，×××得信，忙換了一套極華貴的衣裳，趕來探望。克定正在無卿，拿了本小說消遣，聞得×××到來，病已好了一半，連忙叫請。相見之下，無非談些花天酒地的事，說到高興的時候，還要動手動腳?？硕ㄑ劭欤缈匆姟痢痢恋挠裢笊蠋е幻惰偨饎傘@的白金手表，耀眼爭光，知是珍品，即把住她的手腕賞鑒了一回，問她是哪里買的，×××道：“這是梁燕孫送我的，聽說是公使從海外帶來，是紐約的新出品，中國還沒有買處呢。你若歡喜，便留下何妨?！笨硕犚娧鄬O兩字，又觸起心事，忙問是幾時和燕孫見面的，×××道：“前天他也是身體不爽，我到他甘石橋住宅里去看他，他還問起你呢?！笨硕ㄋ坪鹾荜P(guān)切的樣子，問道：“怎么他也病了，你看他精神可還照常么？我很想去探望他一回，而且還有事要借重他，可惜醫(yī)生叫我避風(fēng)，不能出門?！薄痢痢恋溃骸肮幼约罕Ｖ刭F體要緊，既有這番美意，我可以替你轉(zhuǎn)達?！碑?dāng)下又閑談了一回，×××辭去。

　　過了一天，梁士詒得著信息果然跑來，袁克定連忙接見。

　　談到交通參案的話，克定不等他囑托，即一力擔(dān)當(dāng)替他在老父面前開脫。士詒見他這回如此爽快，一定尚有后文，他平日最是醉心帝制的，大約見籌安會效力迂緩，求著我了。但他既然藏頭露尾，我又何妨做啞裝聾呢。后來克定先談起國體來，士詒開口便將古德諾批評得一錢不值，說是：“但凡人要發(fā)表一種意見，須先將這國的人情風(fēng)俗籌思得爛熟，才能對癥用藥，不可援引甲國的現(xiàn)象，去斷乙國的是非。我們中國的民情最是容易制服，頭一樣能吃苦，第二樣善服從，不懂自由為何物。

　　所以數(shù)千年以來，帝王概用專制手段，天下很是太平，只要在上的不至于像桀紂那般暴虐，民間已歌功頌德不置。所以君王專制乃是我國相傳的古法，顛撲不破，何必像他這樣遮遮掩掩，又是什么君主立憲咧，又是什么須經(jīng)多數(shù)人的贊許咧，豈不是還嫌這幾天亂的不夠，更加搗亂了么？古德諾是外國人不懂中國情狀，像盲子般瞎撞也罷了，最可笑的是皙子、少侯這幾個書呆子，也拾人牙慧跟著附會，照這樣辦起來，不要說人壽幾何，河清難俟，就算君主的話人都贊成了，還是請宣統(tǒng)出來復(fù)辟呢？還是就請籌安會長去坐龍廷呢？

　　袁克定起初見他痛駁古德諾，只當(dāng)他不贊成帝制，很為驚異。后來聽他說得痛快淋漓，只是拍掌喊妙，忙請教他的主見，士詒道：“依我愚見，爭王定霸，固然須以武力為主。最為名正言順，現(xiàn)在是取之于民國之手，自然以民意為第一，而且民意兩字本是隨各人的用法，顛之倒之，無不如志。此外若能得外交財政上的助力，便無不成的事?！笨硕ǖ溃骸巴饨环矫妫腋赣H早經(jīng)預(yù)備好了。財政更好商量，從前青島的存款已經(jīng)保住，隨時可以支取?，F(xiàn)在又得這些國民捐的救國儲金，為數(shù)不少，樂得移緩救急。此外煙土印花稅，蔡乃煌還答應(yīng)接濟，果然不敷，隨時總好想法子?！笔吭r道：“既然如此，我們就好放手進行了?！笨硕ㄒ娝f得很有把握，便約他改日見總統(tǒng)面陳，省得乃父遲疑不決。克定一面又去運動洪氏姨太，叫她在煙榻上進言，也是內(nèi)外夾攻，不可少的手續(xù)。

　　原來袁總統(tǒng)除正室之外，共有十五位如夫人，這洪姨位次第十六，最得寵幸，乃是洪述祖的嫡親妹子。述祖的老袁幕府里的時候，因為舞弊，被人告發(fā)，奉飭查辦，位子幾乎不保。

　　述祖情急，忙和妹子商量，濃妝艷裹，獻了進去，老袁一見大喜，非但不咎既往，反把洪述祖重用起來。此時洪姨年方二八，生得柳眉籠翠，杏面含嬌，而且性格玲瓏，能夠曲意承顏，連眉毛眼睛里都說得出話來。無論何事，一見便會，一會便精。

　　在家時?？匆娔诵治f片煙，所以她的裝手極精，又黃又松，能令吸者一簡到底。袁總統(tǒng)近年事務(wù)多了，精神不濟，不能不借重福壽膏，每天總要吸幾筒。不過他有一定的時候，一定的數(shù)目，不至于沉溺不返，卻非洪姨做槍手不能過癮，因此每天與總統(tǒng)見面的時候獨多。府中人因他姓洪，都稱他為紅姨，后來老袁將做皇帝，又戲封她做云霞妃子，所以克定欲得內(nèi)應(yīng)，頭一個便想到她。

　　這天特到洪姨房里，見她正在那里描花樣子，上面畫的都是團龍，忙近前笑道：“姨娘終日辛苦，這些事為什么不發(fā)給針繡娘去做，還要自己勞神？”洪姨道：“你不曉得，這是老爺子自己用的，他生平最歡喜這個花樣，總叫我做起來隱秘些，怕被人家取笑?！笨硕ǖ溃骸袄蠣斪涌偸沁@樣膽小，就做皇帝又何妨？他一生遇事敢作敢為，不知怎樣到了自己的事，偏沒有主意，叫人看著心里怪癢的。其實他已經(jīng)身為總統(tǒng)，各處都有心腹人滿布，說出話來哪個敢不遵？要依我?guī)讉€皇帝都做過了?！焙橐痰溃骸袄蠣斪娱啔v深了，路總要揀穩(wěn)當(dāng)?shù)淖?，遲早些又何妨？”克定道：“果然如此倒好了，就怕他夜長夢多，打起退堂鼓來，這事還要消滅了呢！所以我今天特來請姨娘幫幫忙，從旁攛掇。老爺子是最信姨娘說話的，只要鼓起他的興致，諸事就好下手了?！焙橐绦Φ溃骸澳愫尾徽?zhí)珓袼槐任覀兊脑掛`么？”克定將頭一扭道：“姨娘快不要提起，都是我娘鬧的，老爺子好容易有些意思，她便當(dāng)頭攔阻，又是什么人言可畏咧，什么求榮反辱咧，老爺子才三心二意起來。我看將來老將子坐了龍廷，這正宮皇后她可有臉去做？大約她也沒這福氣，還要讓與姨娘呢！此刻姨娘既然肯出力，將來大功告成，也在元勛之列，我先要推尊你為母后呢??！”說得洪姨心花大開，一力擔(dān)任?？硕ㄈズ?，她便想定主意，等到晚間，袁總統(tǒng)又來吞云吐霧，洪姨正色問道：“民國總統(tǒng)幾年算一任呢？”老袁道：“約法原定六年的，是我嫌太短，改為十年了。”洪姨屈著春蔥似的玉指算道：“老爺已經(jīng)做過四年多，還有不到六年了，可惜這地方修飾得天宮似的，終是要讓人的。”

　　老袁道：“你盡管放心，到那時節(jié)，還可以連任，又何必這樣遠慮呢?。　焙橐痰溃骸斑M退由別人作主，總不是長久之計，何不趁此大權(quán)在手，改作我們家的產(chǎn)業(yè)，那時一勞永逸，子子孫孫的安享不好么？我們享慣了這種榮華富貴，倘若一朝搬出去，再照舊日的起居動作，不知怎樣凄涼呢？”老袁聽她的話，正打到自己心坎上，轉(zhuǎn)念看不出她一個弱女子，卻有此遠見，大丈夫難道不如她么？思至此雄心勃發(fā)，恨不得立刻登了九五，給她看看。洪姨知已入港，又接著道：“從來時機最是難得，古人說的，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現(xiàn)在一來是初改國體，民權(quán)尚未伸張，容易制服；二來贛寧初敗，民黨喘息未蘇，威嚴尚在；三來各國正在鏖戰(zhàn)，不暇東顧，都是老爺?shù)暮楦｝R天，才湊得這樣巧。倘若當(dāng)面錯過，再想要這機會就難了。妾既然見到的，不敢不說出來。”老袁見她很有見識，才把真心話說出來道：“我難道真?zhèn)€不愿意做皇帝么？不過關(guān)系大了，不能不慎重些?？墒沁@事真相只我一個人曉得，連克定母子前我都瞞著?，F(xiàn)在只有你可以談?wù)劻??！?br />
　　當(dāng)下說得高興，又多吸了兩口煙，越發(fā)精神抖擻，所談的都是登基以后的話，直到天將破曉，方才雙雙睡下。洪姨擬了幾條尊崇典禮，先從府里實行起來，正是：妻子難窺真面目，寵姬獨璨妙蓮花。

　　要知府中有何典章宣布，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