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智庵呼號了半天，氣息漸微，自恨不該替總統(tǒng)府盡力，嘆息了幾聲，就此瞑目長逝。家人檢視尸體，周身青黑，七竅流血。想要替他訴冤，后來看見大總統(tǒng)下令悼恤，賜銀治喪，便也不敢說什么了。

　　且說袁總統(tǒng)留意時事，府中各種報紙，無不畢備。但既大權獨攬，差不多一日萬幾，哪里還有工夫看報？好在秘書人才濟濟，便叫他們揀有關系的，摘錄出來。如系西報，便譯作華文，概用恭楷謄正，裝訂成冊，名曰居仁日覽，逐日呈進，預備公余之際，隨時瀏覽。這天忽然看見歐洲大陸起了戰(zhàn)云，更不能不特別注意。起初不過奧塞兩國因細故發(fā)生交涉，積嫌甚深。奧國太子費狄南偶然經(jīng)過塞國境內(nèi)，竟被塞人刺死，奧皇得信，即致哀的美敦書與塞宣戰(zhàn)。塞國雖屬巴爾干半島中小國之一，在地理上卻與歐洲各國均有重要關系。俄國首先出來助塞敵奧，德國與奧聯(lián)盟，自然不能坐視。況德皇威廉第二，本有并吞宇內(nèi)之雄心，借此正好耀武揚威，遂跡出兵抗俄。英法等國亦均恐德人得志，勢將不利于己，也都出來與德宣戰(zhàn)。鬧到后來，牽連的國數(shù)愈多，寰球之上，不分強弱，幾無一不入戰(zhàn)事漩渦之內(nèi)，這是后話。

　　此時美國尚守中立，只有日本因與英國聯(lián)盟，遂也與德宣戰(zhàn)。中國是向來不敢多事的，自然照例宣布中立，訂有中立條規(guī)二十四條，飭令軍民人等一同遵守。但日本雖然與德宣戰(zhàn)，卻并沒有出過一兵一艦開到歐洲，不過僅將德國從前向中國租借的山東境內(nèi)一個口岸名為青島的奪了過去。但欲進兵青島，必須經(jīng)過中國領土，照著中立條規(guī)，是不能允許的。無奈日本自侍強權，中國雖然攔阻，他竟置之不理，單顧自由行動。而且哄騙中國，說攻取青島，仍為中國幫忙，將來得了青島，完全交還中國。遂不由分說，帶兵從龍口登岸，徑由濰縣西境進行，取兩面夾攻之勢。中國當時固然不敢得罪他，而且還要望他贊助帝制，只好模糊些了。豈知日本既得青島之后，非但交還的話絕不提起，而且不惜巨金，將全島文治武備積極進行，領土權固然完全占去，甚至連街市上的營業(yè)等事，亦欲加以干涉。

　　在初光復時候，一班官僚遺老都視青島為第二桃源，攜眷居住，將所有宦囊，悉數(shù)存入本處銀行，以為萬無一失。即袁總統(tǒng)亦有巨數(shù)款項，存入德華銀行，此時恐被日人借故吞沒，乃通牒日本，請其早日撤兵。不料日本早看透袁氏隱微，亦暗中托人示意袁總統(tǒng)，說是君既欲償大欲，何不求助于日本帝國，敝國愿竭力幫助。袁總統(tǒng)起初也還不敢冒昧允許，后來與有賀長雄等商議，彼亦愿為電達本國政府，竭力贊助，一面又令駐日公使陸宗輿與日本內(nèi)閣接洽。此時日本的首相，名叫大隈重信，本是外交的能手。得信之下，以為大可借此作為要挾之具。

　　又因歐洲列強正在交戰(zhàn)之際，無暇東顧，乃千載一時之機會。

　　當令元老院議定二十一條年，寄交駐華大使日置益民，乘機向中國提議。這邊袁總統(tǒng)還安坐府中，耳聽好消息。

　　這天乃是民國四年一月十八日，日本公使定期入府謁見，袁總統(tǒng)連忙殷勤招待。日置益見面之后，照例的幾句門面話敷衍過，即取出一種文件，鄭鄭重重的親自遞了過來。袁總統(tǒng)接過看了幾遍，方才明白，不覺暗暗吃驚。作者且把這二十一條記了出來，使我同胞多看幾次，也可觸目驚心，不致將國恥丟在腦后，庶可以大家振刷精神，一雪此恥才好。

　　二十一條件原文：（第一號）日本國政府，及中國政府互愿維持東亞全局之和平，并期將現(xiàn)在兩國友好善鄰之關系，益加鞏大，茲議定條款如下，（一）中國政府允諾日后日本國政府擬向德國政府協(xié)定之所有德國關于山東省所得各種權利利益讓與等項，概行承認。

　?。ǘ┲袊手Z凡山東省內(nèi)，并其沿海一帶土地及島嶼，概不讓與或租與他國。（三）中國政府允準日本建造由煙臺或龍口接連膠濟路線之鐵路。（四）中國政府允諾為外國人居住貿(mào)易起見，從速自開山東省內(nèi)各主要城市，作為商埠，其應開地方，另行協(xié)定。

　?。ǖ诙枺┤毡緡爸袊蛑袊蛘J日本國在南滿洲及東內(nèi)蒙古享有優(yōu)越地位，茲議定條件如下：（一）兩定約國互相協(xié)定，將旅順大連租借期限并南滿洲及安奉兩鐵路期限，均展至九十九年為期。（二）日本國臣民，在南滿州、東內(nèi)蒙古，蓋造商工業(yè)應用之房廠，或為耕作，可得其需要土地之租借權或所有權。（三）日本國臣民，得在南滿州、東內(nèi)蒙古，任便居住往來，并經(jīng)營商工業(yè)等各項生意。（四）中國政府允將在南滿州及東內(nèi)蒙古各礦開采權，至于擬開各礦，另行商訂。

　?。ㄎ澹┲袊视谙麻_各項，先經(jīng)日本國政府同意，然后辦理：（甲），在南滿洲及東內(nèi)蒙古允準他國人建造鐵路，或為建造鐵路向他國借用款項之時；（乙）將南滿洲及東內(nèi)蒙古各項稅課作抵，向他國借債之時；（六）中國政府允諾，如在南滿洲及東內(nèi)蒙古聘用政治、財政、軍事各顧問教習，必須先向日本國政府商議；（七）中國政府允將吉長鐵路辦理經(jīng)營事宜委任日本國政府，其年限自本年畫押日起，以九十九年為期。

　?。ǖ谌枺┤毡緡爸袊?，因現(xiàn)在日本國資本家與漢冶萍公司有密切關系，愿增進兩國公司利益，茲議定條款如下：（一）兩締約國互相約定，俟將來相當機會，將漢冶萍公司作為兩國合辦事業(yè)，并允如未經(jīng)日本國政府同意，所有屬于該公司一切權利產(chǎn)業(yè)，中國政府不得自分處分，亦不得使該公司任意處分。

　?。ǘ┲袊蕼?，所有屬于漢冶萍公司各礦之附近礦山，如未經(jīng)該公司同意，一概不準該公司以外之人開采，并允此外有所措辦，無論直接間接，對該公司恐有影響之舉，必須先經(jīng)該公司同意。

　?。ǖ谒奶枺┤毡緡爸袊疄榍袑嵄Ｈ袊I土之目的，茲訂立專條如下：中國政府允準，所有中國沿岸港灣及島嶼，概不讓與或租與他國。

　　（第五號）（一）在中國中央政府，須聘用有力之日本人，充為政治、財政、軍事等各顧問。（二）所有在中國內(nèi)地所設日本病院、寺院、學校等，概允其土地所有權。（三）向來中日兩國屢起警察案件，釀成爭釁，故須將必要地之警察，作為中日合辦，或在此等地方之警察官署，聘用多數(shù)日本人，籌畫改良中國警察機關。（四）由日本采辦一定數(shù)量之軍械（譬如在中國政府所需軍械之半數(shù)以上）或在中國設立中日合辦之軍械廠，聘用日本技師，并采買日本材料。（五）允將接加武昌與九江、南昌路線之鐵路，及南昌、杭州間與南昌、潮州間之鐵路權，許與日本國。（六）在福建省內(nèi)籌辦鐵路礦山及整頓?？冢ù瑥S在內(nèi)）如需外國資本之時，先向日本國協(xié)議。（七）允認日本人在中國有布教之權。

　　以上條件如果實行，中國主權已被奪盡，袁總統(tǒng)半晌才說道：“照這條件，敝國實難承認?！比罩靡胬湫Φ溃骸翱偨y(tǒng)既有意與敝國結(jié)好，須雙方均有利益?，F(xiàn)在不要說別事，就是中國這些亂黨，大半寓居敝國，現(xiàn)在竭力進行。弊政府若不加以限制，恐非中國之利。此次的條件，正要試探總統(tǒng)有無結(jié)好誠意，還請加以三思為是?！痹偨y(tǒng)答應與外交部商議后，再行答復，日置益方才退去。過了兩天，日置益又到外交部謁見孫寶琦總長，囑將條件內(nèi)容謹守秘密，不可令別國知道，孫寶琦只得答應。豈知俗語說的好，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從此之后，日使步步緊逼，已在外交部開議過幾次。孫總長知難而退，外交一席，改任了陸征祥。又議了幾次，仍無結(jié)果。

　　北京各國駐使，見日置益屢向中國外交部行動，知必有秘密要求，紛紛電回本國，都向日政府詰問底蘊。因為英法俄等國早與日本訂過協(xié)約的，在歐戰(zhàn)期內(nèi)，不許獨謀特別利益。日政府不敢違約，只得將條件中較輕的，開了十一條，答復各國，日置益也緩了下來，有月余不到外交部。后來看見英法等國無甚反對，日使又兇橫起來，直斥陸總長輕蔑日本政府，索性將二十一條一并宣布各國，說是因為兩國議約，中國毫無誠意，才不得已追回的。當下各國新聞報紙上都盡情登載，加以論斷，中國報紙才得轉(zhuǎn)譯出來。

　　二十一條的內(nèi)容，頃刻哄動全國。一班熱心志士，愛國人民，都以為亡國慘禍，已露朕兆，莫不奔走呼號，奮臂而起，到處開會演說，冀圖挽救。有的刺血上書，有的斷指自誓，但因勢處積弱，又不敢用激烈手段，深恐惹禍，過后議定兩種辦法：一種便是救國儲金，一種便是抵制日貨作為最后的對付，風起云涌，總算全國一致了。日置益仍堅持前說，絲毫不肯讓步，反笑說中國人不過五分鐘的熱度，事過景遷，依舊沒事了。

　　作者至此，特提出勸告同胞，須要牢牢記著，不要被他料著才好。

　　陸總長見已將第一二三號酌量承認，日使尚無允意，乃電知各省將軍巡按使告以經(jīng)過情形。江蘇將軍馮國璋等均不甘坐視，聯(lián)合十九省將軍電達中央，聲言愿以武力為外交后盾，務請嚴詞峻拒，勿承認此亡國條件。一面電達外交部，嚴詞責備。

　　袁總統(tǒng)復電，反把他們訓誡一番，說是該將軍等既屬軍職，應專致力于軍事，其他不必越俎代謀，還責成他們解釋謠言，以靖地方。從此日置益也將條件寄回日本修正，事體又和緩下來。

　　及至修正條件寄到，日使純?nèi)娪矐B(tài)度，陸曹兩人，只得低首下心逐條磋磨。

　　這天日使從外交部議畢回去，所騎的馬忽然躍起，將他掀了下來。雖然保全性命，左足已受重傷。袁總統(tǒng)得信，忙派曹汝霖次長前去問候，備極小心。日置益仍注意公務，須要早了，請改在使館會議。曹次長不敢遽允，日使又叫小幡參贊來面約，陸、曹兩人只得到他榻前會議，可算得外交史上罕見罕聞的事。

　　直至日使傷勢平愈，仍到外交部商辦。延到五月一日，日本政府因中國未將全案承認，竟下起動員令來，宣言關東戒嚴，駐扎山東奉天的日兵，預備開戰(zhàn)，渤?？谕獾娜张?，也預備進行，各埠日商紛紛回國，大有已經(jīng)決裂之勢。各國公使均向外交部勸告，中國須和平解決，切不可發(fā)生戰(zhàn)事。袁總統(tǒng)表面上雖持鎮(zhèn)靜態(tài)度，心里也不免驚慌起來。至七日，日使將最后通牒親自送到外交部，大概說是帝國政府，前次提出之修正案中之第五號各項，除關于福建互換公文一事，業(yè)經(jīng)兩國政府代表協(xié)定外，其他五項，可承認與此次交涉脫離，日后另行協(xié)商。其余第一二三四號，及第五號中關于福建省公文互換之件，照四月二十六日提出之修正案所記載者，速行應諾。帝國政府茲再重行勸告，望中國政府至五月九日午后六時為止，為滿足之答復。

　　如到期不受到滿足之答復，則帝國政府將執(zhí)認為必要之手段云云。陸曹兩人看畢，幾乎說不出話來，日置益亦匆匆便去。次日又送到說明書共分七款，內(nèi)開：（一）除關于福建省交換公文一事之外，所謂五項，即指關于聘用顧問之件，關于學校用地之件，關于中國南方諸鐵路之件，關于兵器及兵器廠之件，及關于布教權之件是也。

　?。ǘ╆P于福建省之件，或照四月二十六日日本提出之對案，均無不可。此次最后通牒，雖請中國對于四月二十六日日本所提出之修正案，不加改訂，即行承諾，此系表示原則，至于本項及四五兩項皆為例外，應特注意。

　?。ㄈ┮源舜巫詈笾阂笾黜?，中國政府倘能承認時，四月二十六日對于中國政府關于交還膠州灣之聲明，依然有效。

　?。ㄋ模┑诙柕诙l，土地租賃或購買，改為暫租或永租，亦無不可。如能明白了解，可以長期年限，且無條件而續(xù)租之意，即用商租二字亦可。又第二號第四條警察法令及課稅承認之件，作為密約，亦無不可。

　?。ㄎ澹〇|部內(nèi)蒙古事項，中國于租稅擔保借款之件，及鐵道借款之件，向日本政府商議一語，因其南滿洲所定之關于同種之事項相同，皆可改為向日本資本家商議。又東部內(nèi)蒙古事項中商埠一項地點及章程之事，雖擬規(guī)定于條約，亦可偽照山東省所定之辦法，用公文互換。

　?。┤毡咀詈笮拚傅谌栔兄摴娟P系人，刪除關系人三字亦無不可。

　?。ㄆ撸┱s及其他一切之附屬文書，以日本文正，或可以中日兩文皆為正文。

　　陸曹兩人當即入府呈報，袁總統(tǒng)即召集要人，連夜會議。

　　諸人都是依違兩可的多，只有海陸軍總長同幾個經(jīng)過戰(zhàn)陣的奮袂起立大呼道：“似此亡國條件，萬無承認之理，我國雖弱，只要眾心一致，還可一戰(zhàn)，未必見得定敗呢　！”正是：強鄰條件何苛酷，紙上談兵亦枉然。

　　要知究竟拒絕與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