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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玉官 作者:許地山


玉官傳教的區(qū)域已不像往年那么平靜,早晚牛羊牟牟于于聲音常從參著軍號戰(zhàn)鼓的雜響。什么警備令和戒嚴(yán)令,一兩個月中總會來幾次。陳總司令退出福建以后,兵隊隨地扎營是好幾年來常見的事,玉官和其他民眾一樣,不加注意。

自從接到杏官報告天錫的事以后,她一心想回城里去看看,那幾天是她在鄉(xiāng)間布道的期間,好容易把禮拜天忙過了,想在星期以前趕到錦鯉過夜,第二天一早趕程回家,不料還沒看見大王廟,前路已有幾個行人回頭走。他們說大路上有許多臂纏紅布的兵士把住,無論是誰都不許通行。玉官不得已,只得折回,到一個小村里。那里有一家信教的農(nóng)夫,因為地方不多,他把玉官安置在稻草房里。她聞著稻草房附近的糞堆和茅廁的氣味已經(jīng)不大受得住,又加上大大小小的老鼠,穿出竄進像沒理會她也在里頭似地。她心里斷定,凡老鼠自由來往的屋里必定是有鬼的。不過她已得到陳廉防鬼的補術(shù),把《圣經(jīng)》和《易經(jīng)》放在身邊,放心躺在稻草上。治鬼雖有妙術(shù),避臭卻無奇方,玉官好容易到夜深了才合得眼睛睡著了。

她在夢中覺得有槍聲和許多人的腳步聲、吵嚷聲,睜開眼已看見離她不遠的稻草已經(jīng)著了火,她無暇思索那是子彈引的火還是人放的火,扯起衣裙,望外便跑,那時已過夜半,全村都在火光里照著。她想事情是兇多吉少,不如逃到瓜田邊那座看守棚去躲避一下。棚里的人已不在,她鉆進去蹲著,心里非常害怕,閉著眼睛求上帝,睜著眼睛求祖宗。村里的人聲夾著火焰四處發(fā)射,原來一隊臂纏紅布的兵到村里擄人。村里的人早就聽聞數(shù)年來中國各地“鬧兵”的事情。他們也知道有一種軍隊叫做“土共”,其他還有“紅軍”,“蘇維埃軍”等名目。但土與非土到底有什么分別,他們說不出來;他們只從行為來判斷,凡是焚掠村莊,擄人勒索,不顧群眾的安全與利益行為和強盜一般的,他們便叫那些人做土共。這次來的大概也是土共,因為他們在村里足足擄掠了一夜。玉官在棚里沒敢閉眼睛,直等到天亮??词嘏镏皇且黄衽裾殖傻囊粋€圓穹,兩頭沒什么遮攔,她若不出來,往來的人必要看見她。她想,還是趕回錦鯉去再作計較,可是走不多遠,就被幾個開路先鋒斷道無帥攔住。

她成了那隊戴黑帽纏紅布的軍隊的俘虜,被送到另一個村里。被擄來的婦女都聚在一處,有許多是玉官認(rèn)識的。紛亂了幾天,各人都派上一種工作。所謂工作是浣洗,縫補,炊煮等等,玉官是專管縫補的,那隊人馬的破衣爛帽特別多,把她兩只手忙得發(fā)顫,到連針也拿得像銅柱一樣重才勉強歇,這樣的生活于她算是破天荒第一遭。自從當(dāng)了傳教士以后,她的生活的單調(diào),天天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著,沒人催促她,也沒人監(jiān)視她。如今卻是相反,生活直如囚徒一般,她懷念著在外國的兒子和城里的小孫,又想到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脫離這場大難。她沒有別的方法,流出幾行淚就當(dāng)安慰了自己。

有十幾天的工夫在村外開了仗,纏紅布的人們被打死了不少。他們退到村里,把輕重及其它一切貨寶匆忙地收拾起來,齊向村后二十多里的密林退卻。村中的男女丁口,馬牛羊雞犬豖,能帶的也都得跟著他們走,一時人畜的號叫聲響入云際,因為誰也不愿意跟他們做這樣危險的旅行,可也沒法擺脫。全村頓然顯得像死寂的廢墟,所剩的只有十幾個老公公老婆婆,嬰孩能走路也得隨著走,在懷抱的就由各人母親決斷,不能帶或不愿帶的可以扔在路邊,或留在村里。受傷的戰(zhàn)士走不動的也被打死,因為怕被敵方擄去受刑逼供。

走了七八里路,隊長忽然發(fā)現(xiàn)一張非常重要的地圖和一本編號名冊留在村里被打死的一個領(lǐng)隊的身上。那是最重要的文件,絕對不能遺失,更不能落在敵人手里。隊長要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扮成夫婦回去搜尋。玉官早想找機會逃脫,便即自告奮勇。她說,她認(rèn)識幾條小捷徑,可以很迅速回來。同行的男子是“老同志”,一路監(jiān)視著玉官,半步也不肯放松,從小道走果然很快就到了村外。那時官兵還沒來到,但隔著籬笆,那人已聽見村里那幾個剩下的老人在罵他們是土匪,官兵一來要怎樣做他們的引導(dǎo)。玉官于是教那人就在竹陰底下等著,怕他進去不方便。那人把死者記在臂上的號數(shù)告訴她,由她自己進去。玉官本來是想一進村里便躲起來的,繼而想到那人身邊有槍,若等急了,必會自己進來,豈不又是血斗?她于是按著號數(shù)找尋,果然在路邊一具尸首的衣袋里找出他們所要的文件。那時全村只是臥著凌亂的尸體和破碎的軍需品,各家的門戶都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地。玉官在道上來回走了些時候,也沒見人。她帶著文件到林底下,交給那人,教他飛步向前走,說她走不動,隨后跟著來。那人得著地圖名冊也自很滿足,不顧一切地撒開腿便跑。玉官見那人走遠了,且自回到村里。她想,那里不能久停,于是沿著田邊的小徑,向著錦鯉社投奔。

她那一雙改組派的尖長腳,要手里的洋傘來扶持才能放步的,如今還得在小徑上跋涉,所以更顯得蹣跚可憐。好容易走到社口,又被兩個灰衣軍士攔住。他們不由分說,把她帶到營長帳前。營長便命把她發(fā)落,顏色好像大失所望。他們都是外省人,說的話,玉官一句也不懂。兩個兵士把她領(lǐng)到一間大屋子里,她認(rèn)得是社里祠堂后院的廂房,那前院還有兵一小隊駐扎著,她對二人說,是住在巷尾那間福音堂里,但說來說去,都說不清。他們也不懂得她的話,在屋里已有八九個女人,有在一邊啼哭的,有坐著發(fā)愣的,也有些像不很關(guān)心的。玉官想著,這大概也是拉來替兵士們縫補衣服的罷。

原來在用武之地,軍隊的紀(jì)律若是差一點,必有兩件事情是他們盡先要辦的:第一件是點點當(dāng)?shù)赜卸嗌偌Z食,第二是數(shù)數(shù)有多少婦女。沒有糧食和婦女,仗是不能打的,幾個婦女一見玉官進來都圍著她哭,要她搭救。玉官在那里工作那么些年,自然個個認(rèn)得,但她也是女子,自己也沒把握。前些日子在那一村被逮的時候,她也承認(rèn)過自己是教徒,結(jié)果是被打了幾個耳光,被罵了幾句“帝國主義走狗”,所以對于用教會的名義,她有點膽怯。婦女當(dāng)中有一個是由玉官引進教的,反勸玉官在危難時不要舍棄她的上帝。她從袖里取出一本《圣經(jīng)》交給玉官,說她出來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帶,就帶著那本書,請她翻開選一兩節(jié)給大家講講。這話打中了玉官的心坎,于是從她手里把《圣經(jīng)》接過來,自己慎重地念了幾遍。

黃昏過后,各人啖了些粥水,玉官便要大家開始唱圣詩,祈禱,她翻開群眾中惟一的《圣經(jīng)》,揀出一章來念,一時全屋里顯得很嚴(yán)肅。她越講越起勁,勸大家要鎮(zhèn)定,不要臨難慌張,好像大家都預(yù)備著見危授命的神情。玉官自己也覺得剛強起來,心里想著所信的教也是常教人為義舍命。她講過又唱,唱完又解,解完又祈禱,覺得大家像在當(dāng)日羅馬的斗場等待野獸來吃她們一般。這樣把時間嚴(yán)肅地磨了幾點鐘,大約在九點鐘后,幾個兵士推進門來,就像餓虎撲食一般,個個動手來拉婦人們,笑嘻嘻地要望門外走。玉官因為挨著墻站著,沒等來抓她便嚷起來。她叫所有的人停住,講了一片“人都是兄弟姊妹,要彼此相愛,不得無禮”的道理。兵士中雖有一兩個懂得本地話,但多數(shù)是聽不明白,不過教堂聚會的儀式,他們是知道的。其中還有曾在別處的教堂聽過好些次道理的。玉官叫一個懂話的人同她傳譯,說得非常誠懇。她告訴他們淫掠是人間最大的罪惡。她告訴他們在教會里男女都是兄弟姊妹。她告訴他們凡動蠻力必死蠻力之下。她告訴他們,她們隨時可以舍命。許多許多好教訓(xùn)都從她口里瀉出,好像翻開一部宗教倫理大辭書一般。她也莫名其妙,越說越像有像舌頭的火焰在身體里頭燃燒著。那班兵士不知不覺地個個都松了手,把女人們放開。玉官又教大家都坐下,把本國傳統(tǒng)的陰陽哲學(xué)如“敬祖利人是種福給子孫”、“淫人妻女自己妻女也淫于人”的話說了一大套。有些話沾染了新思想的說“飲食男女”原是本能,男子動起情欲來要女子,也和餓的時候動起食欲要吃一般。玉官又開導(dǎo)他們說,那原是不錯,只是吃也得吃得合乎正義;殺人來吃固然不成,就是搶人所有的來吃,也是自私自利,不能算是正大光明的吃法。要女人是應(yīng)該的,不過用強迫的手段,將來必要受報應(yīng)的。兵士們本是要來取樂的,在聽玉官起頭教訓(xùn)他們的時候,有些還說他們是來找開心,不是來教堂禮拜,可是十幾分鐘以后,他們越聽越入耳,終于大家坐下,聽著玉官和那些女教友唱詩。玉官教那些女人都叫兵士們做兄弟,也教兵士們叫她們?yōu)殒⒚?,還允許他們隨時可以來談話。他們來要她們做什么都成,就是不許無禮。有什么要縫補的,她們也樂意服勞。同時又勸他們也感化他們的同伴,不要來騷擾,正在大受感動的時候,又有另一批的兵士進來,說他們等得太久了,屋里那班受感化的兵士便叫他們也坐下,紅過幾乎動武的階段,情形也和緩下去了。知道他們外面還有人等著,索性把門關(guān)起來,保護著那幾個女人,果然門外不斷敲門帶罵的聲音。門里的兵士成排站起來,把門頂住。亂了一夜,雞已啼了。玉官教兵士們回帳幕去,又教其中的小頭目去見營長,請他出一個不許奸淫婦女的手令。這事也不用經(jīng)過什么困難就辦到了,玉官想危險期已經(jīng)過去。于是教同伴的婦女們隨便休息,她心想昨夜就像遇見鬼,平時她想著《易經(jīng)》的功效可以治死鬼,如今她卻想著《新舊約圣書》倒可以治活鬼,她切意祈禱感謝了一回,也自躺下歇息。

祠堂的前門雖然有兵把著,但后門是常關(guān)著的,從后門的夾道轉(zhuǎn)過一條小卷便是福音堂。玉官那里睡得著,她在想著黃昏一到,萬一兵士們變了卦,那時怎辦?她生來本是聰明,忽然便想起開了后門,帶著那班婦女逃到那樹起外國旗的教堂里。鄉(xiāng)下的教堂就像洋道臺衙門,誰敢胡亂撞進去?她立刻把意思告訴屋里的人,大家便抖擻起精神,先教玉官去把后門打開,然后回來領(lǐng)導(dǎo)她們。她把后門倒扣好,前門站崗的士兵還不知道。一進到福音堂便把大門關(guān)起,如約教看門的到營盤里問問有衣服要縫補的沒有,說婦女們都在福音堂里。

她們在教堂里安住了七八天,兵士沒敢去作非法的騷擾,可是拿衣服去縫補的和到堂里談道的也不少。玉官惦念她的孫子,想著家里的人知道她被土共擄去,一定也很懸念,便向眾婦女辭別,把保護的責(zé)任交給住在福音堂里的職員。她出了村門,經(jīng)過大王廟,見廟口一個哨兵在那里踱來踱去,她給哨兵打個招呼,那兵已經(jīng)知道她是社里的女教士,也沒上前盤問她。過了橋,慢踱到鎮(zhèn)上,偶然想起陳廉許久沒相見了。一打聽,才知道前些日子鬧共的時候,他把肉店收起來,帶著老本“過番”去了,過番是到南洋去的意思,鎮(zhèn)里的人告訴她說陳廉沒留下地址,只知道他是往婆羅洲的一個埠頭去。玉官本來懷疑陳廉便是金杏的男人,想把事由向他說明,希望他回家完聚的;如今聽見他出洋去了,心里卻為金杏難過,因為她幾乎得著他,又丟失了他。莫名其妙的失意,伴著她慢慢地在大道上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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