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立志第二

德育鑒 作者:梁啟超


術既辨,吾之所以學者,為誠為偽,差足以自信矣。然而學或進或不進,或成或不成,則視其志之所以帥之者何如。述立志第二。

志于道。(《論語》)

茍志于仁矣,無惡也。(《論語》)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論語》)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

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

士何事?孟子曰:“尚志?!保ā睹献印罚?/p>

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孟子》)

自棄者,不足以有為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孟子》)

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孟子》)

待文王而后興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孟子》)

卑濕重遲,則抗之以高志。(《荀子》)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重擔子須是硬脊梁漢方擔得。(程明道)

人之學不進,只是不勇。(程明道)

陽氣所發(fā),金石為開。精神一到,何事不成。(程明道)

才說明日,便是悠悠。(程明道)

學者為氣所勝,習所奪,只可責志。(程伊川)

莫說道將第一等讓與別人,卻做第二等。才如此說,便是自棄。雖與不能居仁由義者差等不同,其自小一也。言學便以道為志,言人便以圣為志。(程伊川)

問:“人或倦怠,豈志不立乎?”曰:“若是氣體,勞后須倦;若是志,怎生倦得?人只為氣勝志,故多為氣所使。人少而勇,老而怯;少而廉,老而貪;此為氣所使也。若是志勝氣時,志既一定,更不可易。”(程伊川)

今之學者如登山麓,方其迤邐,莫不闊步,及到峻處便逡巡。(程伊川)

有志于學者,都更不論氣之美惡,只看志如何。匹夫不可奪志也,惟患學者不能堅勇。(張橫渠載)

吾學不振,非強有力者不能自奮。(張橫渠)

人須先立志,志立則有根本。譬如樹木,須先有個根本,然后培養(yǎng)能成合抱之木。若無根本,又培養(yǎng)個甚?(謝上蔡良佐)

為學必以圣人為之則。志在天下,以宰相事業(yè)自期,降此寧足道乎?(謝上蔡)

志不能帥氣,則工夫間斷。(楊龜山時)

書不記,熟讀可記;義不精,細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無著力處。只如而今貪利祿而不貪道義,要作貴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直須反覆思量,究見病痛起處,勇猛奮躍,不復作此等人。一躍躍出,見得圣賢所說千言萬語,都無一事不是實語。方始立得此志,就此積累工夫迤邐向上去,大有事在。(朱晦翁)

為學雖有階漸,然合下立志,亦須略見義理大概規(guī)模。于自己方寸間,若有個惕然愧懼奮然勇決之志,然后可加之討論玩索之功,存養(yǎng)省察之力,而期于有得。夫子所謂志學,所謂發(fā)憤,正謂此也。(朱晦翁)

直須抖擻精神,莫要昏鈍。如救火治病然,豈可悠悠歲月。(朱晦翁)

人所以易得流轉(zhuǎn)立不定者,只是腳跟不點地。(朱晦翁)

世衰道微,人欲橫流,不是剛毅的人,斷立腳不住。(朱晦翁)

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今千百年無一人有志,也是怪他不得。志個甚底,須是有智識然后有志愿。(陸象山)

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沒于聲色富貴間,良心善性都蒙蔽了。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須先有智識始得。(陸象山)

學者大約有四樣:一雖知學路而恣情縱欲不肯為,一畏其事大且難而不為者,一求而不得其路,一未知路而自謂能知。(陸象山)

志于聲色利達者固是小,剿摸人言語的與他一般是小。(陸象山)

大凡為學,須有所立?!墩撜Z》云:“己欲立,而立人?!弊咳徊粸榱魉姿疲藶橛辛?,須思量天之所以與我者,是甚底?還是要做人否?理會得這個明白,然后方可謂之學問。(陸象山)

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間,須是做得人方不枉。(陸象山)

要當軒昂奮發(fā),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處。(陸象山)

你自沉埋,自蒙蔽,陰陰地在個陷阱中,更不知所謂高遠底。要決裂破陷阱,窺測破羅網(wǎng)。(陸象山)

彘雞終日營營,無超然之意。須是一刀兩斷,何故縈縈如此!縈縈底討個什么。(陸象山)

學者志不立,一經(jīng)患難,愈見消沮,所以先要立志。(呂東萊)

人之病痛,不知則已,知而克治不勇,使其勢日甚,可乎哉?志之不立,古人所深戒也。(吳康齋與弼)

須發(fā)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曾發(fā)憤,只欲平做將去,可知是做不成也。(魏莊渠校)

不能克己者,志不勝氣也。(薛敬軒)

學不進,率由于因循。(薛敬軒)

人要為圣賢,須是猛起。如服瞑眩之藥,以黜深痼之疾,真是不可悠悠。(曹月川端)

人要學圣賢,畢竟要去學他。若道只個希慕之心,卻恐末梢未至湊泊,卒至廢馳。(陳白沙獻章)

非誠有求為圣人之志,而從事于惟精唯一之學者,不能得其受病本源,而發(fā)其神奸之所攸伏也。(王陽明)

黃久庵初見陽明,陽明曰:“作何工夫?”對曰:“初有志,工夫全未?!标柮髟唬骸叭嘶紵o志,不患無工夫可用?!?/p>

學者既辨義利之分,能知所決擇,則在立志堅定以趨之而已。(徐橫山)

立志不真,故用力未也間斷,須從本源上徹底理會。種種嗜好,種種貪著,種種奇特技能,種種凡心習態(tài),全體斬斷,令干干凈凈。此志既真,工夫方有商量處。(王龍溪)

以身在天地間負荷,則一切俗情,自難染污。(羅念庵)

吾人當自立身放在天地間公共地步,一毫私己著不得,方是立志。只為平日有慣習處,軟熟滑瀏,易于因仍。今當一切斬然,只是不容放過,時時刻刻須此物出頭作主,更無纖微舊習在身,方是功夫,方是立命。(羅念庵)

學者無必為圣人之志,故染逐隨時,變態(tài)自為障礙,猛省洗滌,直從志上著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工夫,則染處漸消,逐時漸寡。(劉兩峰文敏)

友朋中有志者不少,而不能大成者,只緣世情窠臼,難超脫耳。須是吾心自作主宰,一切利害榮辱,不能淆吾見而奪吾守,方是希圣之志,始有大成之望也。(劉兩峰)

千事萬事,只是一事,故古人精神不妄用,惟在志上磨礪。(劉兩峰)

學者真有必求為圣人之心,則即此一念,是作圣之基也。猛自奮迅,一躍躍出,頓覺此身迥異塵寰,豈非千載一快哉。(鄒潁泉)

凡工夫有間,只是志未立得起。然志不是凡志,須是必為圣人之志。若不是必為圣人之志,亦不是立志;若是必為圣人之志,則凡行得一件好事,做得一件上好工夫,也不把他算數(shù)。(鄒聚所德涵。東廓之孫也)

一惡念發(fā),良知無不知者。其有不知,非是你良知不知,卻是你志氣昏惰了。古人有言曰:清神在躬,志氣如神,豈有不自知的?只緣清明不在躬耳。你只去責志,如一毫私欲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則私欲自退聽。(鄒聚所)

學者有志于道,須要鐵石心腸。人生百年,轉(zhuǎn)盼耳,貴乎自立。(鄒南皋元標)

吾輩無論出處,各各有事??铣谅袷送颈愠谅瘢豢铣谅?,即在十八重幽暗中,亦自驤首青霄。世豈有錮得人,人自無志耳。(鄒南皋)

靜中欲根,起滅不斷者,是志之不立也。凡人志有所專,則雜念自息。如人好聲色者,當其艷冶奪心之時,豈復有他念耶?如人畏死亡者,當其刀鋸遍體之時,豈復有他念耶?(王塘南)

此學須是自己發(fā)大愿心,真真切切肯求,便日進而不自知矣。蓋只此肯求,便是道了。求得自己漸漸有些滋味,自家放歇不下,便是得了。(耿天臺定向)

吾人之志,抖擻于昨日,今日可受用否?即抖擻于上時,今時可受用否?(徐魯源用檢)

周瑩嘗學于應元忠,往見陽明子。陽明子曰:“子從應子之所來乎?”曰:“然?!痹唬骸皯釉坪危俊痹唬骸皯釉唬骸JハYt,毋溺流俗。’且曰:‘吾聞諸陽明子云’,瑩是以不遠千里而來謁?!痹唬骸白又畞?,猶有未信乎?”曰:“信?!痹唬骸靶哦謥?,何也?”曰:“未得其方?!标柮髯釉唬骸白蛹鹊闷浞揭樱 睂υ唬骸艾撐┎坏闷浞?,是以來見。愿卒賜之教!”陽明子曰:“子既得之?!敝茏鱼と黄穑H挥虚g。陽明子曰:“子之自永康來也,幾何程?”曰:“數(shù)百里而遙?!痹唬骸斑h矣!”曰:“從舟乎?”曰:“舟而又登陸也!”曰:“勞矣!當茲六月暑乎?”曰:“途之暑特甚。”曰:“難矣!具資糧從童仆乎?”曰:“攜一仆,中途而病,舍貸而行?!痹唬骸捌澮骐y矣!”曰:“子之來既遠且勞,其難若此也。何不遂反乎?將毋有強子者乎?”曰:“瑩至夫子之門,勞苦艱難,誠樂也。寧以是而遂返,又奚俟人之強也?”曰:“如是則子固已得其方矣!子之志欲至于吾門,則至于吾門無假于人。子而志于圣賢之學,則亦即至于圣賢,而又假于人乎?子之舍舟從陸捐仆貸糧冒毒暑而來也,又安受其方也?”周子躍然而拜曰:“茲乃命之方也矣。學者不論造詣,先定品格,須有鳳凰翔于千仞氣象,方可商求此一大事。不然,渾身落世情窠臼中,而因人起名,因名起義,輒號于人曰學,何異濯纓泥滓之渦,振衣風塵之路?冀還純白,無有是處?!保ㄗo功世祿)

患莫患于不自振。《洪范》六極,弱居一焉。一念精剛,如弛忽張;風飛雷動,奮迅激昂;群疑以亡,諸欲以降;百行以昌,更有何事?(祝無功)

世之溺人久矣!吾之志所以理吾之身,不與風波滅沒者也!操舟者柁不使去手,故士莫要于持志。(祝無功)

眼界不開,由骨力不堅。骨力不堅,所以眼界愈不開。(呂豫石維祺)

人只此人,不學圣,便作狂,中間難站腳。學須就學,昨既過,今又待,何日始回頭?(呂豫石)

心須樂而行惟苦。學問中人,無不從苦處打出。(劉蕺山)

【啟超謹按】以上雜抄先哲言立志之說,略以年代為次。其言明盡,殆無俟解釋矣。括其大要,一曰必立志,然后能自拔于流俗。蓋常抗心思為偉大人物,不屑屑與庸流伍。其所以自待者既高,則其所以自責者愈不容緩,而無一線可以自恕。日自鞭策,則駑駘十駕,亦必有至焉者矣。(王船山《俟解》有釋《孟子》一段文曰:“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君子存之,則小人去之矣。不言小人而言庶民,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小人之為禽獸,人人得而誅之;庶民之為禽獸,不但不可勝誅,且無能知其為惡者。不但不知其為惡,且樂得而稱之,相與崇尚而不敢逾越。學者但取十姓百家之言行而勘之,其異于禽獸者,百不得一也。營營終日,生與死俱者,何事一人倡之千百人和之。若將不及者何心,芳春晝永,燕飛鶯語。見為佳麗,清秋之夕。猿啼蛩吟,見為孤清。乃其所以然者,求食求匹偶求安居,不則相斗已耳,不則畏死而震懾已耳。庶民之終日營營,有不如此者乎?二氣五行摶合靈妙,使我為人而異于彼,抑不絕吾有生之情。而或同于彼,乃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異。負天地之至仁以自負其生,此君子所以憂勤惕厲而不容已也。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獸也。壁立萬仞,只爭一線,可弗懼哉!”按:船山先生此言,真乃一棒一條痕,一捆一掌血。曾文正所謂“不為圣賢便為禽獸”,蓋本此意。然則志之不可以不立也,如是夫)二曰必立志,然后他事不足以相奪。王塘南所謂志有所專,則雜念自息。孔子嘗言:“好仁者,無以尚之?!痹囈詯蹏裕赫鎼蹏撸責o以尚之。此志向一定,無論外境界若何變異,而不足相易矣。三曰必立志,然后進學無間斷。人之大患,莫甚無恒。一念之明,浩然與圣賢同位,不移時而墮于流俗墮于禽獸。惟恃志以帥之,然后能貞之以常。程子謂不責氣習,只須責志,誠一針見血之言也。志之所以能立,莫先于勇。先哲所言,大率龂龂于此。惟陸子復言,必先有智識然后有志愿,此別是見到語。如吾輩前此曾無愛國之志,而一聞先覺之言,或一經(jīng)游歷他國,而此志乃勃然興者,則智識為之導也。近今各國教育,必令學童先習《溥通學》,得有常識,然后使于專門學中自擇一焉,亦為此也。然智識與志愿遞相為果,遞相為因。無智識則志愿固無從立,無志愿則智識亦無從增。呂豫石所謂眼界不開,由骨力不堅;骨力不堅,所以眼界愈不開,此又與陸子所言相發(fā)明也。以上僭按數(shù)語,不過取先哲語一紬繹之,別無他發(fā)明。良以其言已盡,無所容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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