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細(xì)南方土娼，只管身上白綢小衣穿成了土色，和少章二人對臟，十天半月不換一次，順領(lǐng)口爬虱子，對于吃上卻愛個假干凈。又因和馬二認(rèn)識在先，談最投機(jī)。先聽馬二吩咐柜上代候煙賬，無形中加了許多好感。吃飯回來滿擬黃七請吃，馬二必要請抽，自己除往狠里足抽外，還另要了一兩熱膏，準(zhǔn)備一客不煩二主，帶回家去享受。吃黃七過來一說，把馬二支向旁邊，還說出兩便的話，心中老大失望。本嫌黃七小氣，馬二這么一說正好對上，信以為真。由早起身連吃煙藥帶抽大煙，受用大多，早就過量，心頭作惡。及聽說起吃的是別屋酒客的剩菜，越想越翻胃，想用熱茶壓一壓，剛喝了一口，胃里早忍不住，哇的一聲全吐了出來，鬧得滿床邊都是，馬二身上又濺了好些。

煙館多是飽槍，阿細(xì)又是一口茶、一口煙的足灌，熱氣蒸發(fā)，吸了好些煙油子下去，與適才吃的肥膩湯汁一會合起了化學(xué)作用，變成黑黃顏色汗汁，馬二從頭到腳、里里外外就這么一套隨身法寶，全仗它在人前晃耀，唬吃套架，平日看得極重，每到煙館先用布揩，上下里外一路足撣，明明鋪上干凈，也許用炕管帚掃過，看了又看才肯躺下，惟恐沾上一點灰跡。人雖粗俗，對于這身穿著卻是仔細(xì)已極，本來整潔如新，一塵不染，不料說過了頭，沒防到阿細(xì)會吐，一看身上斑斑點點滿是黑黃色跡印，心疼已極，急得起身一路亂抖，由伙計手上抓過手中便擦，剛說了一句“這是嗎事”，忽想起這事還不能發(fā)作，只得忍住氣忿，不再發(fā)話。

少章以為阿細(xì)勞累生病，早慌了手腳，忙要手中，要嗽口水，又令伙計去買仁丹豆寇，亂作一堆。趙四打心里看不起阿細(xì)這種娘們，面上卻不顯色，笑嘻嘻遞上手中，拿了振布管帚過來且擦且掃道：“周太太嗎不舒服，別是鴻賓樓做的菜不對胃口吧？”一言未了，阿細(xì)被他提起鴻賓樓，二次一惡心，又哇的一聲。這次來得更兇，竟連隔夜食帶膽水都嘔了出來。趙四正隔得近，一見不好，仗著心靈手快，手中管帚先做了擋箭牌，跟著身子往后一縱，退勢大急，正面攻擊雖然躲開，忘了地方太狹，沒有防到后面有一剛站起的煙座，兩下一撞，一個跌向榻旁小方桌上，連茶壺帶茶碗全都震翻，一個更好，先碰倒了榻前方凳，將大腿擱了一下重的，一負(fù)痛，噯呀一聲身子一歪正碰在別人煙鋪上，煙燈連兩半碗茶水全滅，整個擊碎。當(dāng)時一片玱瑯樸答之聲，加上滿地臭汁交流，那一股子又腥又餿的氣味便久占官毛廁的哥們也耐不住，俱都紛紛掩鼻而出，互相一爭路，這熱鬧就大發(fā)啦。

此事如要換上海、漢口等地人早罵出聲來了，畢竟天津人有紳士之風(fēng)，雖然起心里不愿意，因?qū)Ψ绞莻€堂客，在屋不便深說，至多說了句“這是嗎事”。趙四也跟著起哄：

“你我這一身！”可是一到屋外，便罵了起來。別屋聞聲出視，紛問嗎事，有一刻薄朋友見金五恰不在屋，正好說句便宜的話，給他傷主顧，以報平日索賬之仇，便冷笑道：“嗎事。”這是本屋掌柜的財星照命。上了一位女財神爺，是縣長太太，在任上跟著老爺受老百姓孝敬吃得太多，跑這兒還席來啦。你去，滿屋金子銀子都是這位大大給下的。我們走道礙腳，金銀氣大重，沒法子出來躲一會。吃不了別吃，鴨子翅子死氣白賴足啃，又沒那大造化，哪兒不好吐，單上這兒嘔來，這是嗎事？一個堂客教我們說嗎？”

且不說眾人嘲笑，最難受的是趙四等伙計，不但不能出外避熏，還得趕緊拾掇，以防掌柜回來發(fā)作。少章明聽眾人在外笑罵，雖覺不是意思，但也無法，只得裝未聽見。

阿細(xì)本沒什病，把滿肚子煙油隨著隔夜食嘔出了些也就平復(fù)，重又倒在鋪上裝腔，指著馬二說道：“都是他說方才吃的是剩菜，害我惡心，下次再也不吃鴻賓樓了。”少章知黃七是外場人，滿屋都是耳目，恐他走來聽見，把阿細(xì)一只與漢玉同色的纖手捏了一下，又遞了個眼色道：“你自己受涼，胃口不好，怎么說人？我這頓飯就吃得很舒服，一點沒有什么。如與那些人同桌，不是一樣吃么？”阿細(xì)道：“你哪曉得，我曾見堂情撤菜時把人家咬剩的往盤里倒，還有滿嘴黃沿牙齒用筷去剔的，什么臟人都有。”說到末句，胃不由己，又往上翻心。總算這次還好，沒有吐出，只干嘔了兩口，把一張灰白花容摻上點豬肝顏色。

馬二本忍著臭氣，拿了毛巾水盆和一塊打煙板，坐在門側(cè)椅上加工細(xì)做，洗刮衣上痕跡，本來一肚子的冤氣，反聽阿細(xì)這一說，才知是為了自己的一席話引起來的嘔吐，不由心中舒服，自覺黃七求榮反辱，把縣長太太得罪，以后難再親近，小夾襖褲雖有了污跡，成績卻是極佳，竟欲就勢再加上幾句壞話，立即接口道：“縣長別那么說。咱們是男子，可以眼不見為凈，好賴香臭都能湊合。大嫂那是一個溫柔女子，千金大大之體，別瞧她有千斤重的分兩，那只是一句古語，真要過秤，連五十斤也不準(zhǔn)夠。素日吃的都是好東西，哪受得了這個？滿打我不說，回到公館三層樓上也是準(zhǔn)得還席，也就便宜我小子，剛花三十多塊做這一身新庫緞的夾襖褲能夠保住。你別瞧黃七請人吃折羅，當(dāng)時省錢，解饞窮擺譜，蒙事，跟著足啃，吃倒是好吃，他那一根枯柴插四根洋火棍的身子骨吃完嘍也頂不住，他八十三天不上一回茅房，單今個急碴，管保也是打嘴里往外拉，沖金盆罩影子，朝他媽屎堆里吐去。你啦跟我是胃口好，不信你問大嫂，她早翻心啦。”

馬二只顧連說帶比，唾沫橫飛，不料高興得過了火，沒留神立處地勢較低，阿細(xì)吐的臭食雖經(jīng)伙計掃起，那些臭汁連同打翻的痰桶茶水依然會合，順流而上，別的伙計聽他一說，全都笑得肚疼，沒有覺察，趙四明見不說，等快流到馬二腳旁才喊：“馬二爺，少說閑話，留神底下！”馬二正得意忘形，先聽頭一句，猛想起黃七不是好惹，先前低聲向阿細(xì)卸底還不妨事，不該這么大聲高嚷，他把少章看作財神，已然下本，如知道背后扒他，一翻臉立是一個苦子，何況伙計又和自己不對，少時非把話傳過去不可。念頭動處猛一著急，心神便亂，等想起趙四叫他留神，也沒看清腳底，口應(yīng)了一句“嗎事”，隨著腳底發(fā)陰，又一著急，本應(yīng)左閃，反倒提腳順著臭水來路縱去，蒲的一聲踹在臭水湯上，濺得兩旁褲單和夾褲上都是斑點，心里一慌往旁便閃，這次倒是將新黃河正道避開，可巧地下正放著洋鐵簸箕，里面滿是新掃積的穢物，又鬧了一腳好的。趙四還說：

“馬二爺那么干凈人，我們連喊留神腳底下，非往臟的地間踹，我們兩張床單也給臟了。

客人躲在外邊還沒進(jìn)屋，又得另拾掇，等一回擦不行，單這么心急，守在屋里頭不出去，瞧這一腳，這是為嗎許的？”馬二低頭一看，鞋已全污，褲腿上；日跡未凈，新跡又添上了許多，急得恨不能要哭。趙四已打招呼，不能怪人，只得強(qiáng)忍心痛氣忿，和趙四借了一雙破鞋拖上，重又取水洗刷。

門外煙座還直說閑話，不時有人探頭問：“趙四打掃完沒有？天不早啦，我明兒還有事啦。要不截，勞駕把長衣服給摘下來，剩煙給我，先上別屋里抽去。”趙四和柜上先生先還敷衍說：“眾位聽清，多包涵吧，剛拾掇好，馬二爺又找補(bǔ)上一幕，這就得。”

后見眾人說之不已，恰有一個煙膩也跟著起哄，趙四便發(fā)急道：“嗎事，你也跟著里亂？

素日一膩就多半宿，就掃個地的工夫也等不及啦？及早挪窩，我還是不留，掌柜的怪我傷主道，我聽著，不就五毛錢的事嗎？我們還起急啦。給面子不懂得，非急得啞叭說話不可，這是圖嗎？”眾人也真賤骨頭，聽人發(fā)了話，反倒鴉雀無聲，有的還充好人，故意高聲埋怨說：“人家忙不過來，這又不是伙計的事，咱們都是長座，彼此應(yīng)當(dāng)有個關(guān)照，為嗎趕羅人家？還一翻毗，帶累大伙，都不夠交情賽的。”一會收拾干凈，換了床單，眾人也就各歸煙鋪。

少章是早已聽不下去，無奈阿細(xì)剛剛吐完，非還要再抽兩口不走，只得勉強(qiáng)忍著，一面朝馬二道歉，一面又悄喚趙四，說有什損毀之物全歸己賠，并令買一元水果，請同屋諸煙友代致歉意。趙四看出少章是好座，大方，見他外場，笑說：“這沒嗎，你啦又不存心，不用請客，我言語一聲要得。”少章錢已拿出，便道：“那么這塊錢給你吧。”

馬二在旁看著紅眼，越信少章好吃，把怨氣消了好一半，自覺以后油水甚多，重又高興起來。趙四還真有交代，舉著一塊錢，大聲嚷說：“眾位聽著，周縣長覺乎怪對不過眾位賽的，剛拿一塊錢，讓我買鮮貨請眾位啦，是我說本屋都是一磨熟座，沒什么說的，誰也趕不及有個頭疼腦熱嗎的，要請客，把今兒過去，等下一磨，這磨辦倒顯小氣賽的。

縣長把錢賞我啦，眾位話可得聽明白，人家錢可花啦，哪位打算吃鮮貨，我可還使這錢買去。”引得眾人都笑起來。

人情都慕榮利，喜虛面，先見少章大模大樣，凡人不理神氣，都是煙友，單和馬、黃二人親近，自己沒法巴結(jié)，都打心里生氣。阿細(xì)這一嘔吐狼藉，正稱心意，于是乘機(jī)笑罵，閑言四起，歸座以后還在竊竊譏笑。及聽趙四代少章一賠話，立覺對方以縣長的身份，居然肯其行尊降貴，道歉賠話，這是多體面的事，當(dāng)時怒氣全消，轉(zhuǎn)想借此拉攏，沒等說完，便搶先答話，直說：“不值當(dāng)?shù)氖拢蜌饫?，我們還沒請縣長啦，倒讓你啦花錢，這是嗎事？”有一跑布合的中產(chǎn)商人楊三，更是受寵若驚道：“周縣長真是好朋友，做闊事的人，行出事來到底兩樣，咱們沒什么說的；明兒晚八時還是鴻賓樓，我的請，眾位連先生跟趙四都一塊。”旁邊另一煙座插話道：“今兒這一檔子就是打吃鴻賓樓吃的，你怎么還鴻賓樓？”馬二正刷鞋子，惟恐吹臺，忙走過來道：“其實鴻賓樓整桌的是真好。楊三爺打算請客，我給言語一聲，準(zhǔn)保滿好。你不信問縣長，他就愛吃那個翅于跟時子，上兩大盤滿讓我跟縣長包了圓，到現(xiàn)在還想它。”

合著少章一塊錢，把眾人支使了個胡說八道，馬二把前言忘個干凈。先生接口道：

“馬二爺，不說那是折羅嗎？”馬二急辯道：“這兩樣我瞅著不是，要不，怎么味道真好啦！咱們不許不吃折羅嗎？”楊三因少章已起座躬手謙謝，越覺面有榮光，也沒理馬二，徑走過去對少章道：“大太是南方人，要不咱們上通商飯莊吃西餐也好，隨你二位的便，明個不去，歸為看不起我。你要不言語，通商可我真定啦座。”少章知道越謙謝越亂，對方越固執(zhí)越?jīng)]有完，煙館終非佳地，愛寵又鬧了笑話，反正明天不來，便笑道：

“我剛到家，明天還要往中國地崇望朋友，楊三爺請不要定座。我明天來了，一定奉擾就是。”楊三又叮嚀：“千萬明兒準(zhǔn)來，咱們一塊吃去罷。”余人黨楊三有了面子，有的埋怨楊三槍先，后日無論如何得由他請的，有商量插伙請的，還有笑罵趙四大鬼，真能窮嚼的，七張八口，你爭我讓，室中空氣立時融和，喜氣洋洋。馬二滿心歡喜之下，又恐別人給黃七翻話，于是挨個叮囑，少不得又吃眾人笑罵幾句。

少章見眾忿如此易平，反給自己排出數(shù)日宴請，暗中好笑，雖再不受閑活，天已到了十一點，阿細(xì)仍舍不得走。正在低聲婉言勸說，忽見門簾啟處，跑進(jìn)一個油頭粉面，穿著華麗的少年，一進(jìn)門往兩旁煙鋪看了一眼，便朝少章榻前跑去，叫了一聲“爹爹”。

少章見是三子雄圖，便問何事。雄圖道：“爺爺早回來了，孫家也打發(fā)人來說，讓爹爹今夜過去一趟，越等爹爹不回，爺爺直生氣，四妹叫我偷偷來找，我把樓上下都找遍沒有找到，后來才想起適才走過這里，見外面站著許多人，屋里有人打掃，又有臭氣，以為不會在此，沒有進(jìn)來，心想再試一回，果然在這屋里，請快回去吧。”少章一聽老父生氣也發(fā)了急，忙催伙計算賬。阿細(xì)知難再賴，只得搶著狂抽了兩口，將余煙帶上，才行立起。

趙四笑嘻嘻過來道：“縣長，你啦一共抽了十一塊，帶走兩盒四塊五一兩，馬二爺晚飯后抽的一塊又給你啦寫上，還有大太借錢，六毛零三十枚，共合二十塊零七毛多。”

少章身邊還有余錢，便取了三十元鈔票叫找，趙四將錢接過，笑道：“給你啦寫上吧，給錢干嗎？”少章“不用”兩字還沒出口，趙四已舉了鈔票高喊：“先生找錢，瞧人家這兩位抽主。”一會找了九塊二毛零五大枚過來。少章素來窮大方，又當(dāng)頭一次進(jìn)煙館，在眾人捧架之下，阿細(xì)又吐了個亂七八糟，便取了兩塊連零錢遞給趙四道：“我們在此鬧了一天，方才又費了好些事，這兩塊錢給你們做酒錢吧。”趙四接過笑道：“你啦已然賞給我一塊啦，為嗎還賞錢？”少章笑道：“那是單給你的，拿去吧。”趙四朝兩旁煙座看了一眼，高聲道：“周縣長外賞兩塊多！”柜伙齊說“謝謝縣長”，全屋三個伙計都搶著給打毛帆，紛說“天還早啦，縣長跟太大多歇一會”，“縣長跟大大明天請早，我給你啦打煙泡等著”，楊三等煙座見了越認(rèn)少章是闊人，紛定明后日之約，務(wù)必賞臉。

馬二更表殷勤，拿起布撣朝少章身上便撣，合著他是沒忘了他撣窮衣服的習(xí)氣。少章心亂，懶得答理，只是沒口答應(yīng)“好好，謝謝”，率了雄圖、阿細(xì)一同起身。

眾人好些都送到樓梯口才回去。剛一轉(zhuǎn)身，便紛紛贊羨起來，都說：“瞧人家這抽主，賞錢零花都夠小煙館一天賣的，這一個月得多少錢？煙館有這么一位就夠啦開銷。”

金五道：“他公母倆跟我還真不含糊，說嗎應(yīng)嗎，一點架子沒有，足面。”也是彼時物價便宜，各煙館中極少體面紳宦足跡，連個中等商人多以下煙館為恥，除卻下等社會，便是敗家破落戶口中子弟，不似今日什么樣人都有。偶然來了一個像樣的便詫為僅有，眾口宣騰，驚奇不置。后來民智進(jìn)化，惟以物質(zhì)是尚，人乏羞惡之心，政商各界來者漸多，于是此中人便以煙館藏龍臥虎自豪，實則人有一分精神，始有一分事業(yè)，一旦染上嗜好，至少體力先費了一半，真龍真虎決不會跟煙館打連連。就算是個龍虎，也是個無云失水、缺爪沒毛的僵龍病虎，早已失去興云致雨、生風(fēng)拔塵之力，有何用處，何況還不是呢。即以作者而論，如果長著半片龍鱗，一根虎毛，也不會知道得這么詳細(xì)，來耍這枝窮筆桿騙飯吃了。

且不提眾人議論紛紛各有打算，少章父子同了阿細(xì)剛走到樓梯，便見黃七同了一人在樓側(cè)甬道旁，口里用極下等鄙惡聲音罵著：“馬二王八蛋造的，楞敢背后扒我，這一磨我要讓他吃上，我他媽天津衛(wèi)不混了。我倒瞧他好賴算沾上點線頭，賞他吃一頓便宜飯，敢楞大歲頭上動土，完事，我要不砸折他大腿才怪，你瞧好的吧。老家伙看去還開竅，那破娘們瞧著就不得人心，屬他媽電線桿賽的，又瘦又干，臟的順袖口往下掉斗泥，白綢小褂穿的跟地皮一個色，還混充他媽干凈，真會聽馬二的窮嚼，把頂好的鴨翅子當(dāng)折羅，足他媽的窮嘔，你說說，下館吃飛菜，沒有十足面子行嗎？”

那人是同屋一個窮煙座，想是阿細(xì)吐后，假說回家，趕往茅房和黃七報信獻(xiàn)殷勤的，自然隨口足一恭維，黃七越發(fā)有勁道：“兄弟，你瞧好的吧，不出三天，馬二這小子就得現(xiàn)世。我這時候要回屋，那屬吊死鬼的臭娘們嗎事不懂，當(dāng)不住許來兩句不是人話。

她也不想想，萍水相逢，又長他媽那個德行，我認(rèn)識你是老幾，憑嗎請你下館，鴨子魚翅足招呼？別管是折羅，是柑水，你花錢啦嗎？七爺向例不受閑話，當(dāng)時不便跟娘們計較，就許馬二這小子招呼上這塊肉，還怎么吃？明兒我一早先上老小子公館里去，我先是嗎排場，再往前進(jìn)步。對于今兒這一檔子裝不知道，我先給他破開，給調(diào)到別處里去，咱們是慢工出細(xì)活，不跟馬二邪不要臉，仗著他身大力不虧，有個臭人形架子，能耍兩槍凈走臟的，不論娘們長相，是人是鬼，總往屎盆子上招呼，滿打吃上，也不地道。你不是金五不肯再賒沒過足癮嗎？七爺我素來厚道，跟我上別屋里去，先來五毛，馬前點抽完，到那屋探個頭，看那公母倆走啦沒有，我回屋去穿衣服，回頭咱們是三泉涌，一人二十，各餡餃子夜宵。往后你瞧好的，七爺厚道人，決不能巧使喚你。咱們順那邊上樓，你著點，今兒別讓那公母倆碰上。”

少章一則回家心急，不愿和黃七再多周旋，又恐阿細(xì)不知輕重，為了適才一吐當(dāng)人發(fā)話，彼此難堪。一見黃七似往樓右走的神氣，便把腳步止住，想等人過后再下去。及聽語氣有異，側(cè)耳留神一聽，分明是想扒自己當(dāng)胖肉吃，痛恨黃七扒他壞事，不禁大驚，恐下去遇上，只得往側(cè)一閃，退上了兩步。阿細(xì)偏不知趣，還說：“那不是請我們吃剩菜害人的黃七爺？”少章忙拉了她一下，搖手不令再說，總算上下人多，黃七又說在起勁頭上，沒有聽去，只是說個不住。少章越聽越驚心，又惦記回去，出路不熟，上下兩難，正想詢問雄圖還有別的出路沒有，麻桿打狼，兩頭害怕，黃七也是怕與少章相遇，改向別路走開。

少章匆匆下樓，到了街上，想起今晚事由阿細(xì)進(jìn)煙館而起，自身官事未了，又沾上兩個混混，最糟是阿細(xì)什話都說，住處已被人知道，便自己明日不去煙館，人家也會尋上門來糾纏，傷財事小，萬一機(jī)密泄露如何是好？越想越煩，忍不住對阿細(xì)道：“下回這煙館不要再去了吧。”阿細(xì)正為回家不快，一聽便有了氣，把臉一板，怒答道：“怎么去不得，這里煙館多講究，又不比南邊的燕子窩都是流氓下作。你沒聽他們說，掌柜有面子，煙座都是上等人，不三不四的進(jìn)不去么？我這回怕搜，那根象牙槍沒有帶來，只他們的槍過癮。又聽大少奶說，阿爹每日要到孫家教書，有這好一個抽煙的地方你又不叫去了，我還沒有問你，你把我錢拿去運動差使成功沒有？怎么到天津這久家都沒有回，莫又拿我錢住堂子吧？”

少章早打點好話頭，暗把雄圖扯了一下道：“我運動差使，原為同你在外邊住，怎么能回家讓爹爹知道啦？我見孫伯岳都在晚上爹爹回家以后，他要不知我在天津，怎會打發(fā)人等我？”雄圖知乃父鬧鬼，在旁幫腔道：“剛才孫家來人還說，前天和爹說我的事有成的望，爹爹今晚如去不成，明天務(wù)必過去吃中飯，還請得有爺爺。”少章更得意道：“你聽是早來了不是？也許就要成功。該死的閻老西偏在這時和我作對。今天甄慕甫由北京來給我送信，說起山西偵探到長發(fā)棧捉人，我擔(dān)心極了，知你必來，才回家打聽，說你在新旅社，等尋到你，又遇上兩個混混，挨到如今，多少話都沒和你說。這些人都惹不得的，你剛才沒聽黃七在樓下說那些話，就不全懂，也該聽出他是什么居心，如何還去招惹？”阿細(xì)道：“那黃七長得鬼頭鬼腦，我一看就知不是好人，害我這時想起還是惡心，明天再去，我們不理他，有什注意，又不是我們叫他請的？像馬二爺、楊三爺人倒不錯，我把人家衣裳吐臟，連句抱怨都沒有，你又答應(yīng)人家請我們，不去好意思么？”少章見說不明白，知她疼錢，便道：“莫說他們都是下等社會，不配和我們交往，現(xiàn)在好事還沒到手，又吃官司，你有限幾個錢哪經(jīng)得起這花法？在家里抽不但省，還沒有是非。我們總往外跑，萬一遇見山西來人捉了去才糟呢。我想法子把那象牙槍給你取來好了。”阿細(xì)膽小，再一想，今天用了二十多塊，雖然少章出手，都是自己的錢，如在家里抽，至少煙灰總可落下，并且熬煙有灰摻上怎么也便宜一半，方不再爭持，心中尤自戀戀不提。

相隔路近，三人連車也未坐，一會便自到家。少章進(jìn)門，便聽老父在二樓發(fā)怒，忙令阿細(xì)暫往媳婦房中聽信，正要上樓，雄圖回顧阿細(xì)不在，便笑嘻嘻低語道：“爹爹身上有錢，給兒子十塊錢買衣服穿吧。”少章心亂如麻，知他意在要挾，說了句“沒出息的東西又拿了嫖去，爺爺知道打斷你狗腿”，隨說急匆匆摸了一張鈔票遞與雄圖便往上跑，還未把樓梯走完，益甫自己聽出，怒喝：“少章！”少章忙喊：“爹爹！”隨即拿出平日的作派，兩眼含淚，趕進(jìn)房去，朝益甫面前撲地跪倒，口說：“兒子不孝該死，累爹爹擔(dān)心！”隨即涕泗交流，抱膝放聲大哭起來。益甫家規(guī)素嚴(yán)，在孫伯岳家聞?wù)f兒子因為虧空公款由山西逃回，錢卻從未向家中寄回一個，當(dāng)時急怒交加，一面托伯岳設(shè)法挽救，忙即趕回，到家一看，兒子不在，眾孫男女輩還不敢照少章行時所說“有同來友人，請少章和所納土娼阿細(xì)吃飯未回”的活，只說爹爹說有要緊應(yīng)酬必須前往，飯后即回，也許為了山西之事。益甫本來文章治吏俱是好手，前在江南有循吏而兼能吏之稱，盡管兒子不肖，心中痛恨，七旬老人膝下只此一個垂老兒子，父子情深，終是顧借，又不知亂子多大，亟盼相見，好為商量畫策，設(shè)法挽救。一聽到家才落腳便走，也沒趕往伯岳家中相見，仍是當(dāng)年鉆頭不顧尾荒唐情景，本就加氣，先還以為少時即回，竟是越等越?jīng)]影子，心疑少章同了友人又去嫖賭，正在發(fā)怒，著人去找，還沒想到阿細(xì)身上。

少章五女淑薇年小聰明，素來心直計快，因恨阿細(xì)昔日初進(jìn)家門，便端晚娘架子，仗有祖父在堂，雖沒有被她壓下去，受虐待，可是有時向老父要點衣履花粉零用，無一次不被破壞，知是未來家庭禍水，早想告她一狀，一恐祖父生氣，二恐累著父親受責(zé)，思量了一會沒有出口，乃見祖父連三追問，兄姊嫂于已窮于詞，無法支吾，又聽黃氏說起阿細(xì)死守?zé)燄^不走，料知乃父定又吃她伴住，不肯回家，害爺爺生氣，越想越恨，一面急催三兄雄圖快去尋回，一面跑上樓去向益甫告發(fā)，說那請客的是爹爹同來朋友，爹爹托他有事，還請得有阿細(xì)，不會到堂子里去的，孫女已告訴三哥找去了。益甫為人方正，本就痛惡阿細(xì)，聞言猛想起人說少章歷署好缺，家未寄錢，怎會虧空？土娼有什好人，分明阿細(xì)隨在任上胡花亂用，累得少章如此，益發(fā)怒上加怒。一見少章推門跪倒，氣得亂抖，隨手拿起身側(cè)手杖，大喝“不孝東西”，剛打下去，瞥見少章痛哭流涕愧悔之狀，不由心腸一軟，手一松，手杖便掉在地上，也忍不住老淚縱橫哭將起來。少章更會做作，號哭起來：“兒子罪該萬死，悔已無及，便爹不打兒子，兒子也要自請重責(zé)的。”隨著隨拾起地下手杖向臂上亂打，又爬起身要往墻上撞去，吃眾兒女?dāng)r住。益甫喝道：“不孝東西，做出這樣丟人的事！回家不說商量，如何了局？亂哭亂鬧就有用么？

還不滾過來聽我說話。”

少章知道老父意已少解，又見那老淚縱橫、雙手抖顫之狀，想起自己十?dāng)?shù)歲起便做闊少，以家世和老輩親戚故舊的援引關(guān)照，哪一樣也該早發(fā)，只為嫖賭荒唐，無人信任，全憑一點老親老友的交情，行年五十，僅僅做了兩任縣知事，平日狂嫖濫賭，錢未往家拿過一個，反累得七旬老親跟著受累受急，不禁天良發(fā)動，竟由做作變成真?zhèn)€傷心，由號啕大哭變?yōu)閱柩?、悲泣，一邊揩淚收風(fēng)，走到益甫身側(cè)侍立，兀自飲泣不止。益甫道：

“你事情已是做了，單是悔恨痛哭有什么用？事情我還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么事虧空？

實在多少？還不快說。”當(dāng)有眾子女接過下人打來的手中把遞與兩老祖父擦了。

少章哪敢明言實情，只得把煙館里想好的一套話嗚咽著說了出來。大意是說：閻老西在山西厲行新政，民怨沸騰，自己不合為民請命，屢與當(dāng)?shù)罓巿?zhí)，致觸怒權(quán)要。自知不安于位，又以缺況清苦，每月極力撙節(jié)，只能敷衍，不比金道堅在任，將來還有調(diào)劑。

本想掛冠引退，回家侍父，只為上半年縣境蝗災(zāi)，繼以大旱，為本爹爹愛民之訓(xùn)，惟恐報災(zāi)公文往返須時，災(zāi)民難以全活，不合一面報災(zāi)，一面從權(quán)，私挪了兩萬元公款充賑，欲等賑款領(lǐng)到再行彌補(bǔ)，這事辦得極嚴(yán)密，手法也極巧，老西要買民心，已然電令，準(zhǔn)在地方稅款項下先行動用，本無問題，不料被仇人趙子龍知道，設(shè)計中傷。始而示意財廳百計挑剔，后竟借詞推翻原案，勒令賠償。日前聞有撤任押繳之信，才逃出來，打算到京找伯岳設(shè)法，沒有遇上，次早山西偵探便往長發(fā)棧捉人，總算祖宗保佑，沒被捉去等語。

益甫聞言，只是留神靜聽，聽完想了想，冷笑道：“閻百川大行新政，原也有些切中時弊，只不過不應(yīng)操切罷了。你隨我在任上多年，便聽也該聽會。以我熱腸尚且不行，我去以后，換來一個專為奉行公令，升官發(fā)財，視民無關(guān)痛癢的人豈不更糟？既已知道，無論如何委屈為難，除非病死或是遭了大的公過，當(dāng)時去任，俱應(yīng)把它做完，才對得起以前所享的民脂民膏。如只一聽于民有害，辦他不動，便以求去鳴高，只顧一時好名，卻不想你已洞見癥結(jié)，多留一天還可為老百姓多盡一點力，少減一點冤孽，否則后任見你已為此去職，事情更在必辦，甚或討好上峰，變本加厲，老百姓除卻疾痛呼天，終敵不過官家勢力狡猾誘迫，只要當(dāng)官會使權(quán)詐，循序而進(jìn)，不操之大急，多大苦痛也不致于激變。

“令發(fā)自上，當(dāng)然主持，無從起訴，我之不辦，只為良心上問不過去，并非一定是辦不到他能辦到，便顯我是庸懦，結(jié)局只為一念天人之分，他因承顏希旨，殘民奉上，副了干員能吏之名，我則成了不諳政體的廢物，兩兩相形，不特民救不成，反阻自己升遷之路，遺害而去，正是造孽無窮。后來的人如再以殘民得邀寵眷，自必引為得計，他官運越亨通，人民越受害，又給國家人民多造出一個貪官污吏，這間接之孽豈不又是我造的，以孔于之大圣，于上大夫下大夫一級之差，尚有循循侃侃之不同，沒聽說遇事便去硬頂?shù)?。老老實實做官先是為了自己祿養(yǎng)生活，其次才說為民。因為我的祿養(yǎng)生活是由人民身上血汗來的，所以必須為他效忠竭力，一遇上事，不給他出頭作主，丟下就走，既失職虧心，還壞了自家的事，豈非蠢極！

“我前在天臺任上，業(yè)已調(diào)回烏程舊任，新任已到，眼看漕糧斯上，早接任一天便可得好些利益，只為蔡阿四一案我已布置就緒，本是極難辦的事，我還須親身上陣冒險。

盜犯兇橫，人民畏如豺虎，本縣無人告發(fā)，上司也無行文，原可不問，至多暗囑后任小心了事。我因他是冒充富戶的積年大猾，徒黨眾多，后任文人庸懦，我如下去，遲早養(yǎng)成大患，為此強(qiáng)迫后任甘以上月官俸陋規(guī)讓他，使其暫緩十日接印，一面照原定計策行事。后任疑我鬧鬼，有什虧空須要彌補(bǔ)，幾乎和我反臉，終于我把天臺二三十年大害除去才行交卸。我因新任十日前受了不小的氣，把功讓他，他還不敢承受，經(jīng)我力說，才作為我助他成的功。屆時傾城人民香花禮送，熱鬧情景你是親見的。彼時如稍畏難，據(jù)盜犯口供，他已將勾通海寇意圖大舉了，日后鬧出大亂子來，百姓遭殃，后任不了，我這前任失果之罪一樣也是難免。身是親民之官，真不知道，或是俗習(xí)相沿，積重難返，一時難于更張，那還可恕，如遇上新生出來的民生疾苦，不為辦理完善，那便該死。

“我并非好發(fā)議論，只為初聽你虧款潛逃，不知亂子多大，本想問明，和你商量，誰知你說那些話都叫人難以置信，多么胡來的上司，公事只管挑剔，斷無出爾反爾之理，挪用公款辦理急賑一層更是荒唐。我自你到任以后，屢次叫你把轅門抄和居官日記寄來，回信總是支吾。去年我托人在山西訂了一份官報，日常留心你那一縣就沒有報災(zāi)一案，我知你做錯了事不敢和我明言，再多追問徒自生氣，好在事情我已料出多半，你年已半百，兒孫繞膝的人了，我也不愿使你難堪，你只清夜們心多想一想，明早一個人去見伯岳商量去吧。他為人義氣，適才聽我一說，極愿幫忙，你不管多難的事，趁這熱火頭上務(wù)要盡情吐露，不可隱飾一句，人家才好想法。此時怕丑遮掩，日后生出枝節(jié)，再求人時就厭煩了。這是人情，要人幫忙只是一次痛快，明是八分難，你說成十分，他以九分之力辦完，心都舒服。明只五分，藏起半分不說，他以五分之力辦成，就顯吃力耗費。

再過一點，便生厭惡。這先之見最關(guān)重要，你們交厚，什話都可以說，老朋友埋怨幾句也無妨，務(wù)要通盤托出，使他明了。含糊繁瑣最為誤事。”

少章見老父說時頻頻嘆息，知道假話明被識破，只為老年，父子情深，不肯逼問，故意扯些閑話，又令明早先和怕岳商量，以免同去當(dāng)著老父不便吐那難言之隱，委曲矜全，用心良苦，益發(fā)愧悔交深，諾諾連聲，不敢回答。益甫更不再想前事，只說些京津戚友的動靜，并誡少章不可在外亂跑，雖是租界，也應(yīng)留神。少章一一應(yīng)了。少章始終沒敢提起阿細(xì)同來之事，益甫故作不知，也沒有問，一會夜深，少章請父安歇，服侍睡下，同到樓下一看，臥室已然騰出，阿細(xì)躺在床上，獨對著一盞半明不滅的煙燈，滿臉淚痕，．正在發(fā)愁，少章看了，又是一分憐惜。回顧眾子女道：“我近來年老多病，煙是不能不抽，細(xì)姨娘每月服侍我熬夜，也抽幾口。你們年紀(jì)都不小了，應(yīng)該知道輕重，不要告訴爺爺去。我明早還有事，叫雄兒一人先等一會，都睡去吧。”眾子女向少章道安走出。

少章把煙館所遇告知雄圖，令囑下人無論何人來找，俱說沒有這人，雄圖領(lǐng)命辭出。

少章又去安慰阿細(xì)，阿細(xì)道：“你看你家這些少爺小姐多厲害，走時向你請安，對我連句話都沒有，暗底下便嘮嘮叨叨數(shù)說起來。”少章累了一天，人已困極，剛敷衍完了老親，又要敷衍愛寵，更恐說之不已被子女們聽去惹出事來，只得再四婉勸，分述利害，好容易將阿細(xì)鼻涕眼淚勸好，橫在鋪上。睡不多時，忽聽雄圖在門外低喚：“爹爹請起，爺爺問了好幾次了。”少章驚醒一看，天已十點，大驚爬起，趕忙開門，一邊忙著洗嗽，一邊抽煙，偏是阿細(xì)昨日勞乏，抽煙太多，夜來虛火上升，只顧說小話，天亮八點才合眼，一睡便和死人一樣，再起不來。少章連喚不醒，只得自抽，槍又干空，子女都是外行，胡亂抽了七八回，潦草過癮；益甫知他已醒，著人喚了兩次，不敢再延，上樓問罷早安，便催起身。少章推說解手即去，重回房內(nèi)抽了兩大口，再三叮囑眾子女，務(wù)要看自己面子善視阿細(xì)，才行上車往孫伯岳家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