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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恭覲慈顏 侄兒拜伯父 無遺下體 野鶩作家雞

征輪俠影 作者:還珠樓主


一路無事。車至德州,因有兵車耽擱,直到第四日中午才到天津。伯堅只有兩件隨身行李,臨時變計,不在新站轉車,欲在天津住一天,看個朋友,明日再搭下午快車赴京,對元蓀說:“夜來可到日租界德義樓相訪,老弟與令伯大人多年未見,如無閑空,到京再見也可,不必勉強。”元蓀隨口應了?;疖嚨终荆畧詥緛砟_夫,將二人行李搬出站去。元蓀去取了行李牌子,伯堅雇來兩輛馬車,將錢開發(fā),復與元蓀殷殷握別,各乘一輛往租界中駛去。

元蓀伯父益甫住在日租界平和里,元蓀北上以前曾早有信稟告,并無回音。元蓀因伯父對己素極器重,當是年高,懶得動筆,想起父親在日二老友愛情景,只惜伯父服官多年,兩袖清風,堂兄侄輩事情雖好,對于老人多是虛應故事,加以嗜好甚多,各人置有兩三處外家,收入雖多,用得更多,依舊當年大少爺荒唐神氣,老是虧空,以致伯父以七旬高年,猶在同鄉(xiāng)親友家中教館,以充零用,使晚景充裕,自己何致輟學謀生?聽說父親去世時,伯父在津聞得噩耗,一慟幾絕,此去見面不知如何傷心呢。一路悲思,也無心瀏覽街中景物。新站去旭街本遠,馬車走了個把鐘頭才行到達。

這時益甫所生諸子只長子少章一人存在,余均早死,孫男女卻有十多個,全家住著一所三樓三底的房子。少章前清就捐了知縣,人民國后,仗著一個同鄉(xiāng)親戚孫伯岳相助,保了縣知事,分發(fā)山西,彼時山西巡按使是金道堅,后任督軍是閻錫山,均與孫家有交情。少章連署了兩次肥缺,均沒弄好。少章長子雄飛雖也紈袴出身,卻比乃父能干,天性也還好,只是愛嫖,好色如命,饒有父風,常年紅著一雙色眼,年才三十多歲,已娶了一妻二妾。雖然荒唐,天性卻厚,全家二十多口仰事俯蓄,俱他一人擔負,不似乃父枉任肥缺,終年不寄分文。這時任著孫家獨資開設的隆裕煤礦的經(jīng)理,每日花天酒地,不常在家,虧空也不在小數(shù)。

平和里是個小弄堂,一邊通著旭街,一邊通著日本花園,馬車開不進去。元蓀知道伯父家在二號,沒多少路,車一到便跳下來,正要進去喚人幫拿行李,忽見路北一家大門里連說帶笑走出三個少年男女,定睛一看,正是少章的三子雄圖、四女蓉仙和雄飛之妻黃氏,未即開口,雄圖等已先叫應,齊喊“二叔”,上前請安,爭問:“二叔幾時來的?”“怎這時才到?”一面回向門里喊出仆人,將車上行李搬進。元蓀又給了馬車夫兩角酒錢,打發(fā)自去,然后同往里走。進門問雄圖:“爺爺在家么?”蓉仙剛搶口答說:

“爺爺剛由孫家回來,前天還提起么奶奶和二叔呢。”語聲才住,忽聽頭上有一老人口音喚著元蓀的乳名道:“蜀生來了么?怎連信都不來一封?路上沒受到熱么?”元蓀抬頭一看,伯父益甫白發(fā)飄蕭,手扶樓欄向下說話,未句尾音已帶著一點哽咽,不禁心里一酸,忙喊一聲“伯伯”,方要拜倒,益甫忙喚:“蜀生,快上樓來再說吧。”隨即轉身走進。元蓀方想伯父怎會不知己來?難道信未接到?忽瞥見蓉仙和雄圖低語了兩句,雄圖便跑近前來悄告道:“爺爺近來的脾氣暴些,二叔兩次來信說要北上,爹爹因爺爺一提起么爺爺就傷心,沒敢給他。二叔見了爺爺莫說來信的話。”元蘇覺著奇怪,隨口含糊應了。

上到樓梯中間,益甫已在樓口扶梯下望,元蓀搶步上走,剛一跪倒,未容開口,伯侄二人便相向痛哭起來。元蓀叩了幾個頭,將益甫扶進房去。下人絞了手中,侄男女輩聞得元蓀到來,齊來叩見,侍立于側。益甫令元蓀坐下,一面命人備飯,隨問元蓀父親過世時情形以及目前家境,因何北上?事前怎無信來?元有不便明言嫂氏不良,只說父親身后蕭條,家累太重,長兄一人無力負擔,預算最多只能支持三五個月,母親見來日大難,常時愁急,恰值北京姊姊來信,令北上謀事,以便減輕家累,行前一月也曾有信稟告,許是途中遺落也未可知。益甫問:“信掛號也未?”元蘇因上樓時雄圖曾經(jīng)囑咐,又在伯父身后連使眼色,略微遲疑了一下,答說:“沒有。”益甫雖然年老,最是明察,便問旁立孫男女輩:“你二叔有信來,哪個將它藏起,快說!”雄圖知瞞不過,見弟妹們面面相覷,只得吞吞吐吐、恭身稟告道:“二叔來信那天,爺爺正想起么爺爺傷心,爹爹怕爺爺看信難過,打算過兩天再拿上來,后來不知怎的就找不見了。”益甫立時把臉一沉,冷笑道:“多謝他的好意,只他不叫我傷心就夠了。”

雄圖已看出神色不妙,不敢答言,恰值下人端了蛋炒飯來與元蓀用,正想抽空溜出,益甫突喝道:“圖孫到哪里去?還不打個電話到孫家,把你那老子給我喊回來。你二叔遠來,也不給他安排住處,守在這屋則甚?我還有多少話說,直在這里打岔,只留蓉兒一人,下余都給我走!”雄圖諾諾連聲,率眾同退去訖。元蓀草草吃完,伯侄二人重敘家常。益甫雖極期愛元蓀,覺著年未及冠,不應輟了學業(yè)遠出謀生,無如家境所迫,自身又無余力可以相助,只得把在外面處世接物以及世途中險詐傾亂情形詳為指示,談了一陣。

元蓀問起堂兄侄輩近況,才知堂兄少章先因山西巡按使金道堅與益甫至交孫伯岳是把兄弟,仗著伯岳靠山,頗任了兩次好差缺。及至閻錫山當政,雖有伯岳始終幫忙,交情卻差得多??墒巧僬氯院拖惹耙粯臃攀帲z毫不知斂跡。所署縣缺離省城又近,三晉民風質樸,少章久居江浙,更在京、津、滬、漢等繁華之域常年來往游蕩慣了的,太原省城都看不順眼,外縣如何能待得慣?于是常往省里跑。一年之中倒有多半年在太原大旅館里住著,終日花天酒地,狂嫖濫賭。彼時閻錫山正以節(jié)儉清廉考查屬下官吏,這等紈挎行徑,又是前任一系,自然萬不相容。不過閻錫山素來深沉謹慎,對于北京政府卻是極力敷衍,又加新任不久,不敢得罪朝中大老,雖憤少章行為,因知他京中奧援頗多,只得姑且隱忍。

少章如知分際,稍微斂跡,也可無事,一則自恃身有后援,二則不忿閻錫山的吝嗇忌刻,這日進見,恰又因公受了幾句申斥,忽然發(fā)了少爺脾氣,不但不知警惕,反在宴會場中大罵當?shù)馈R驗殚愬a山以六行新政標榜吏治,其中有一項是禁止婦女纏足,辦法是始而責成地方官吏曉諭人民,勸導禁止,繼則著為嚴罰,派出若干調(diào)查員實行查驗,勒令解放。三晉民智閉塞,婦女以纏足為美成了千百年來陋習,女子生才數(shù)歲便遭折筋碎骨之痛,父母家人一任日夜哀哭,宛轉呼號,不生絲毫憐憫,反以為這是愛她,不能稍微放縱,以致大來受婆母挑剔,丈夫厭憎。流毒所及,弄得三晉婦女十九成了殘廢,終年坐在臨窗炕頭上,不能躬親力作。那纏得好的雖似弱柳輕風,搖搖欲倒,還能自由行走,有那摧殘?zhí)^的直是終年膝行,不能舉步。

這一行新政辦得固是應該,不能說它不對,無如彼時民智未開,圃于舊習,多半陽奉陰違。主政的人既稍操切了些,而所派出的員役又是良莠不齊,好人大少,多以此為敲詐勒索的工具,同時自身又多是具有愛蓮之癖的風人秀士,于是在嚴刑苛罰后盾之下,財色兩貪,不是誅求無厭,便是狐假虎威,藉著查驗為由,勒逼一些年輕少婦解去纏腳布當眾查驗,侮弄調(diào)戲無所不至,往往大家閨秀亦所不免。彼時婦女最重廉恥,講究授受不親,尤其這雙尊足,除丈夫可得品評把玩(大同渾源等地雖有賽腳會之設,良家婦女往往參加,但亦具有種種限制,如只許眼看不許手摸之類),外人絕對不能染指,偶一睡鞋之微為無賴者竊去,即引為終身之玷,奇恥大辱,甚且釀成命案,如何肯在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做那赤足大仙,任人盡情賞鑒押濾?在這極度騷擾之下也不知逼死多少人命。小民傾家蕩產(chǎn)的更是不在少數(shù),怨聲載道自無庸說。

這行新政漸漸行到五臺縣,那是閻氏的家鄉(xiāng),閻父尚還健在,當?shù)丶澝窈枚嗍情愂系挠H戚本家。劉安拔宅,雞犬皆仙,即或不是親族,本鄉(xiāng)本上,因親及親,因友及友,哪怕小孩時節(jié)閻錫山拉野屎借過他半張草紙,或是兩下口角打架曾經(jīng)多挨了一冷拳呢,多少總能牽扯上一點交情瓜葛,至不濟胞同鄉(xiāng)總是真的,而閻老大公更是只此一家,刮刮叫的太上督軍省長,聲望驚人,莫與倫比。自來為政不得罪于巨室,當?shù)貫殚愂仙?,巨室之多本就多于牛毛,何況又有這位大上皇在,偏又是個守舊人物。地方官接到這類推行新令的令文,當時為了大難,始而延宕,不料閻氏立意革新,一再嚴令催迫,實無奈何,只得備好禮物親身趕往河邊村謁見老太公,恭恭敬敬,謹謹慎慎,委委婉婉,戰(zhàn)戰(zhàn)兢兢,先是詞不達意的略說了個因由,然后把他令郎的幾種令文呈上。

太公本不贊成兒子這種舉動,加以鄰縣戚友時來訴苦抱怨,耳朵早已裝滿,打定好了主意,滿不聽那一套,一把接過那些公文便丟在地上,罵道:“小腳自古以來就有,古人都說三寸金蓮,沒聽說一尺大腳的,你去告訴你那糊涂督軍,他在別處胡鬧我不管。

五臺是他家鄉(xiāng),我家祖輩以來是女的都是小腳,真要放腳,叫他自己回來先給他媽把腳放了再說。這里不是他叔伯尊長,便是他的近親遠戚,他自傲混賬事,卻叫全縣的人罵我,那簡直辦不到。”地方官碰了一個釘子,知道閻氏素喜對人講究孝道,老大公辦的多不合轍也不能把他怎樣,當時諾諾連聲告退。

回去一想,自己本鄉(xiāng)本上親戚朋友也不在少數(shù),誰家沒個姊妹女兒,真辦起來,勸說應付也實麻煩,樂得一古腦兒推在老頭身上,來個概不遵行。表面先用公文敷衍,然后進省面見閻氏,密陳種切。這位老太公也真有點肩膀,地方官剛向他稟辭一走,立即寫信,專人送往省里,將督軍兒子足訓了一頓。這里還未見著閻氏,太上皇的圣諭已然先到。閻氏深知乃翁性情固執(zhí),再如堅持難免不鬧別的笑話,只得認頭罷了。所以那六行新政,全省雷厲風行,獨于五臺故鄉(xiāng)為了要全自己孝道,卻是此路不通,莫可奈何。

除以公文上下相對掩飾外,辦不成的地方很多,禁纏足這一條更是全盤推翻,沒有商量余地。

閻氏身邊有四人最得寵信,聲勢顯赫,萬民傾心。內(nèi)中三位不去說他,只說那為首的一位原是閻氏老師,總說閻氏滿腹詩云子曰、《孝經(jīng)》、《三國》(演義)以及《三字經(jīng)》、《百家姓》等圣經(jīng)賢傳俱由此公傳授。因他姓趙,又自負有膽有識,官場中人每以趙子龍呼之。此公因自己兼著旅長武職,對于常山四將軍這位遙遙華胄雖不甚反對,無如這位貴本家隨著劉皇叔東奔西馳,南征北剿,到頭來仍只保得主公一分鼎足,西蜀偏安,以之自命既嫌局面大小,并有當陽長坂一類陣仗,怕將來的兆頭不好,不合算盤,想來想去,只有夾馬營中真龍?zhí)熳哟笏翁孚w匡胤是本族中第一闊人。奈有閻氏在上,以之自擬將置主公于何地?不得已而思其次,忽然靈機一動,想起真龍?zhí)熳拥脑紫嘹w普,自己生平最熟的書是《論語》,端的橫流倒背,熟到稀爛,屢次當人背誦,連朱注都講究不錯一字,而這位古宗望的口號又是講究把全部《論語》一刀切為兩半,半拉佐人主定天下,半拉佐人主致太平的,如以此人自命,不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也抬高了主公的身份。閻氏雖不姓趙,焉知不是香孩兒一轉呢?自從盤古立地天,哪有這么合轍對口胃的奇跡?由此終朝每日以趙普自命,而以《論語》為治晉人的藍本,一切行政措施無不以《論語》為言,貢獻閻氏,常對人撮須慷慨自負道:“我佐主公到今日政績,所用只俺《論語》十之一二耳,未用者尚多哩。”人間他:“閣下略出緒余,已百廢俱‘新’,而三晉人民交受其賜,還有十之七八當于何時始出呢?”趙始而微笑不答,人再三問,則曰:“此有天命存焉,劫運弗盡,時未至也,吾道其不孤哉,終沽之也。”

言下色然似喜,又似重有憂者。人見他辭色神秘,恐關軍國大計,也就不便再問。

至于他得君如此其專,除同鄉(xiāng)師友外,還有一樁君臣遇合的佳話在內(nèi)。這時他大約做著閻氏的參謀長。秘書長之類,一事隔多年已記不甚清,這因為誼兼師友,尊即日親,閻氏家屬例不回避。有一次閻氏生病,命他代折代行,以資調(diào)攝。督軍辦公室內(nèi)原設有閻氏臥榻,到未兩天上,此公為實行這個代字起見,不但日里在督軍室內(nèi)接見賓客,辦理軍政要公,連吃飯睡覺也在室內(nèi),不肯回去。這晚半夜三更,除巡更衛(wèi)士外,闔署人等睡夢方酣,督軍室中忽有怪聲吼叫。衛(wèi)士疑心有人行刺,連忙拔槍奔進一看,卻原來是趙老先生獨自一人朝著臥榻跪伏地上,狀似瘋狂,口中喃喃不已。室離內(nèi)宅本近,此公嗓子聽說足夠乙字半調(diào),這么一嚷,連在后衙養(yǎng)病的主公也被驚動,出來看望,此公已然立起,正在人問不答,口中直喊“怪哉”之際。一見主公走來,慌不迭趕迎上前,剛把膝頭微微前屈,忽似覺出事應機密,忙又立起,急慌慌一把拉住閻氏,說了句“主公耳目甚眾,請將在室人等一概喚出”。由此二人便在室中密談了半夜,時聞閻氏喜笑,與此公賀贊之聲。據(jù)那隔窗偷看的衛(wèi)士傳說,此公一關門,便先向閻氏跪下。閻氏始而大驚攔阻,后來此公悄聲向耳邊說了幾句,閻氏便向榻上端坐,任他三跪九叩了,拜時二人面上神情都是高興已極,所說的話只起初仿佛聽到一句什么龍外,別的全未聽出。

可是趙某和閻氏的關系更為密厚,直有第二督軍之稱。

閻氏慣用權術,御下更有密訣,在他手底下的人都是超升極快,只要被他看中,往往一個排連長的地位不出數(shù)年便能升到師旅長之尊。可是到了這一定限度便決不能再使你往上升遷,擴充實力。要是老老實實、處處表示矢忠矢敬,還可多保全幾年的祿位。

你如稍具野心,或有點出息,不是藉個題目請你下臺,便是明升暗降,設法削去你的兵權,永遠如此,使得部屬皆有指望,眾心歸向,而不至于太阿倒持,尾大不掉。所以山西派軍人能夠在閻氏手底下起來的,簡直沒有一個(像商啟予在晉軍那么深的資望,也是離開閻氏才闊起來的。至于傅宜生、徐次辰之流,雖得建牙一時,仍仰閻氏鼻息,尤非閻所拔擢),固然閻氏封建主義過深,取用人才限于同鄉(xiāng)(同是晉人,倘有晉南晉北之分),范圍太狹,其最大原因還是由于這等循環(huán)制度,照例是親則不尊,尊則不親,經(jīng)過他的提拔,總能使你夠過,等一坐上汽車,便是夕陽雖好,將近黃昏了,惟獨此君仗著一部倒二八扣的《論語》,和趙普相爺冥冥中相助,使他督軍榻上半場清夢換來后半生富貴功名,居然在閻氏環(huán)身四將中占著第一把交椅,始終處于既尊且親的地位。山西全省,除開閻氏,由軍政官吏直到老百姓,背地里提起趙某,不管說好說壞,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尤可引為自豪的是,趙普用的是兩個半部《論語》,此君卻只用了半部之半便能到此地步。假使趙普先生地下有知,能無愧煞?只有一樁美中不足,是他日挾《論語》以相爺趙普自命,而人偏以趙子龍呼之。也不知是晉人樸實守舊,不善揣摹風氣,因他做過鎮(zhèn)守使參謀長等武將,而行起新政來一身是膽,和趙云打仗時的勇敢一樣,覺著這稱謂合式呢,還是想等應夢賢臣把下余十之七八的《論語》都使出來,再行恭上尊號呢?始終改不過口來也就罷了,偏這四員健將政績在民,各有千秋,有那反對分子便以四兇呼之,日久傳到四將耳邊,把說的人恨如切骨,四處密查暗訪,必欲得而甘心。

無如說此話的人大多,一時也消滅不完,本就氣憤得沒法,偏偏遇上周少章這個倒霉鬼當著酒席筵間,把當政諸人罵了個狗血噴頭,還嫌口說無憑,詞不達意,竟把上面所說各節(jié)做了一副長聯(lián),上聯(lián)挖苦閻氏,文為“六政行不到五臺,敢把你老子怎樣”,下聯(lián)罵這四員大將,文為“四兇害遍了三晉,教這些小民如何”。當時倚酒發(fā)氣,只顧切題快意,肆無忌憚,哪知人口是敞的,人心是刻薄偏激的,此聯(lián)一出,不消數(shù)日鬧得省城皆知。閻氏四將聽了怒不可遏,立時密令左右調(diào)查聯(lián)語來源。這類事既已傳遍眾口,哪還有調(diào)查不出來的,自然一訪問就問出來由??偹惚藭r權要還稍微顧及一點公議,只管逞心快意,害起人來多少總得抓住對方一點把柄才能下手,不似后來軍閥,稍有違忤,隨便給人戴上一頂帽子,立時便可發(fā)難,因此才得茍延些時。

如換旁人,處在這等情勢之下,早就掛冠而去,三十六著,走為上策了。少章也不是不知道一時口頭不慎種下禍根。他的發(fā)妻早死,近年宦途得意,將昔年在杭州結識的一個私娼接到任上,做了臨時太太。周氏詩禮世族,家規(guī)素嚴,照例四十無子始能納妾,雖然木已成舟,但是要正名分,全家長幼都無法通過,在任上雖做著官太太,回到家里連個正式姨太大的名義都巴結不上。尤其是上有老大公,下面少章子女又多,俱已成人,如何能把這等人放在眼里?那私娼名叫阿細,深知周家規(guī)法,如何舍得現(xiàn)成官太太不做,回到天津去屈為婢妾,受全家白眼?極力在旁勸阻,少章年紀雖已半百,因為生有過人之稟,一夜也離不開女人。阿細媚功獨具,最得歡心,惑于枕邊之言,始而首鼠兩端,遲疑不定。及至過了月余,見對方無什動作,以為事情已冷,或者這些話根本沒有人敢向對方傳到,平日所聞只是謠言。又想自己除愛嫖賭而外,公事上素來自負好手,即使對方懷恨也無隙可乘,心一放定,重又戀棧,打消去意。

因有朋友勸他,既有這樣痕跡,終以謹慎好些,省城少往為妙,于是挾了愛妾回到任上,住了兩日,始終不見什么兆頭,上峰并還因他辦理新政著有成效,傳令嘉獎,越發(fā)認為以前是庸人自擾,外縣住久,正覺無聊,這日借著繳納公款的題目,又帶了愛妾一同進省,到時天已入夜,只款已不及往財政廳報解,便帶了住在旅館里面。一班和他久違的狎友聞得他來,齊往相訪,始而設宴,招妓狂歡,席終便拉開了桌子打了幾圈麻將,猶未盡興,又改成了推牌九。這班押友中,恰有兩個是吃翻戲飯的,本把少章當作者柜,因他以前交游甚廣,朋友中好些達官紳富,想留著的引線,只是偶爾小吃,沒有下殺手盡情宰割。及至閻氏秉政日久,漸漸禁止賭博,科罰甚嚴,除像少章這類極少數(shù)嗜賭如命的人積習難改,仍在三天兩頭偷摸著嫖、賭兼行外,稍顧體面的人大都斂跡,這班翻戲黨多是冒充官商,排場甚大,每日開支浩繁,這樣久了,自然不能再在并垣立足,正打算顧而之他,忽聽少章進省,身邊又帶有大宗款項,知他賭興最豪,是塊肥肉,正好做這一筆路頭買賣,另外再開碼頭,來時早就約好同黨,做就圈套等他來鉆。

少章那大年歲的人也不是不知公款不能妄動,只為賭癖太深,喜當眾擺闊,打麻將時又輸了兩三百塊,引上賭興,想借一場牌九撈將回來。起初只打算以千元做本,以為身邊帶著上萬塊錢,休說本旺氣粗決不會輸,準能翻本還出贏錢,即使輸千兒八百,怎么也彌補得上,哪知上場去接連五百元一過兩過,把一千元輸個干凈。少章素常妄費無度,收入雖豐,向無積蓄,但愛寵阿細手邊還積有些私房,這時如若懸崖勒馬,原可彌補,無如晦氣臨頭,覺著錢輸太冤,定還要再推下去。那班翻戲照例欲擒先縱,假意做好人,說今日你牌風不順,萬一下去開閘,出了大輸贏,大家老朋友不好意思,改日再賭也是一樣。少章吃他明勸暗激越發(fā)上火,堅持非推不可,并說:“人到殺場,錢到賭場,我再推一千塊錢,你們有本錢只管下注。”

初意適才只是一時手氣,單憑本錢就能轉敗為勝,不怕輸?shù)每?,只怕斷了賭,只賭不斷終有撈回之時。哪知這兩句賭博場中金科玉律對他盡失靈效,不消十分鐘,第二個千元又改了姓。翻戲們說他不納忠言致遭慘敗,還埋怨了幾句,又勸他改做下風,由別人當莊試試。少章還想錢已輸多,改推為押,翻本較易,誰知推既是輸,押更是輸,無論押在哪門,起什大點,總吃上風蓋上一頭,點把鐘的工夫又多輸了三千。始而還記這是公款,輸多了如何交代?及至越撈窟越大,輸?shù)剿奈迩н^去,連氣帶急反正歸不上,索性心一橫,把下余的半數(shù)全數(shù)取出,一面招呼眾人:“我盡此萬金,博諸君一笑,輸贏只此一莊,但我沒有推完,誰也不準走開。”并請多下大注。

其實少章真是多慮,這些人所為何來?他錢不完如何會走?注更不會少下。這一莊只推了三條,錢便輸凈。最妙是頭條推出,莊家擲了七出,拿第三副,下風翻出牌來,上門地九,下門天九,天門卻是一對幺六,翻戲操必勝之券,做作得比賭真的還要顯得文明而有規(guī)矩。照例賭場中頭條牌九無人多下,兩橫門注較大,也只五六百元,天門最少,才四十元。少章牌還未翻,輸急之下口里說著大話,心已早寒,暗中不住禱告:神佛默佑,也不想贏,只這回再將本翻回來,弟子從此忌賭,決不失信。及見牌分出去,三家俱亮出大點,來了個三門造,注雖不多,兆頭終是不好,照此下去如何得了?心里急得打鼓,外表強自鎮(zhèn)靜,把面前兩張牌疊在一起,站起身來,先把底張向電燈上晃了一晃,才拿到眼底一看,是張么五,下風牌面大大,除卻“喜相逢”外,任配什牌都得通賠,這一來把心涼透,表面上還自鎮(zhèn)靜,說話已變了音,顫巍巍用手指把上下兩張牌掐緊,頸紅臉漲,使勁往外一分,口喊得一聲“對子對門攻,再來一張!”下風有人笑說:“哪有這等巧事?”叭的一聲,少章已得意洋洋,把兩張牌猛的拍向桌上,你看有這巧事沒有,因為得意忘形,用力過大,桌上牌全給震散,上下風面前堆的幾疊現(xiàn)洋,豁郎郎散了一桌,一粒色子也被震落地下,眾人再看牌時,誰說不巧,正是一對么五,恰好短吃短,莊家來了一個通摟。

少章初得彩頭,以為賭神有靈,下去定必一帆風順,忙把震散的牌照樣理好,下人拾起色子,推出第二條,開好了門,還恐眾人不肯多下,口里直催。下風有兩人道:

“少章兄不是外人,既叫多下,天也不早了,反正輸贏得完這一局,趁彩頭上大家捧這一場,或輸或贏,來個痛快。”余人也多附和。少章一點數(shù),已有四千余元,只照這樣再吃兩條,便可反敗為勝,心里又是希冀又是害怕,暗中仍囑賭神菩薩多多保佑,弟子也不想多贏,只照這數(shù)目連吃兩方,立時收手,明日與你上供。真要不行,就先吃這一個通,輸個千把元下場,弟子也知足了。心里搗著鬼,人又站起身來,先把色子放在口邊哈了一口熱氣,再放在兩只冷汗手上一搓,大喊一聲“吃通收到”,使勁擲向桌上。

一粒色子現(xiàn)了六,一粒兀自滴溜溜亂轉。

下門正坐著一個姓胡的,是翻戲中掌舵人物,平日裝著駝子,賭時前半身老靠桌邊見那色子要轉三,暗使右手緊貼桌底,用力往上一按,那色子眼看轉三,忽往斜刺里翻了兩翻變成個四,手法甚是巧妙,一點聲息皆無。休說少章,連他同伙俱未看出,這一來由九自手變?yōu)槭锨f,莊家拿未一付。少章和適才一樣,右手按牌不掀,目光貫注桌上,不住許愿,盼吃通莊,心里正打著鼓,先是上門翻出一張紅九,一張和牌,算是三點。跟著天門翻出二六配二板,只得兩點,適才下風那大點子尚且吃通,何況這樣小點?

斷定兩門十九已是包吃。雖然下門注重,有此兩門,賠也有限,心已寬了一半。正暗替下門叫逼十,那姓胡的成心慪他,頭張先翻斧頭出來,手摸著另一個牌面,且不翻出,口中卻說:“二六已現(xiàn),這多點子定是人九無疑,適才下門天九,上門地九,莊家對幺五算是兩點,天家對么六算是四點,莊家名雖吃通,照點算實是通賠,單雙牌九逢大打,這次莊家非賠我這人王九不可。”

姓胡的打著富商的幌子,架子很大,人又裝得土頭土腦,在黨中專做下手,大量輸錢,少章最看他不順眼,只為錢多,賭得爽利,輸時候多,誤認是個好戶頭,滿心想贏他的錢,特意專約了來。偏生這晚姓胡的手風大轉,上來獨占一門,人都嫌他不往下門放注,他認獨門賭,哪知這伙人做就活局,姓胡的以前屢輸大錢,俱是輸給同黨,有心逗人眼熱,好去上套,井非真輸。少章因他下注最大,推莊又贏,自己所輸?shù)腻X多半被他贏去,已滿心的不憤氣。又見別門的牌俱已翻出,獨他翻牌最慢,每次專說莊家不愛聽的話,不禁有氣道:“老胡,不管你牌多大,倒是亮出來呀。就算你那一張也是個斧頭,如今才推第二條,至尊、人牌、長三、梅花、四六都一張未現(xiàn),管斧頭的對子還多著呢。天地牌也只各見一張,要是人九,管頭更多,有什希罕?反正大家都要亮牌來比才定輸贏不是?只管磨蹭有什意思?莫非牌不亮出就包贏么?”姓胡的冷笑道:“我無論輸贏多少向來不在乎,就是愛摸牌,嫌我漫時,現(xiàn)在兩門的點都小,莊家牌還未亮,我情愿放這人王九大點不要,請莊家與別位做輸贏,好在下門只我一人的注,這牌也不用翻,算退席好了。”說時,那張未亮的牌仍用大中二指捏住,來回亂拓未放。

少章已然瞥見一頭果然露紅,暗忖上門天門準吃無疑,下門如真人九卻不在小,大約莊家輸多贏少,桌上只他一人注重,如將他不算,就贏這兩門的兩千來塊豈不穩(wěn)當?shù)枚??只不知到底那張是人牌不是?微一遲疑,便留了神。未容答話,恰值姓胡的往側一吐痰,無心中手略向外,所捏的牌正好露出,雖只一瞬之間,少章已瞥見另一頭的黑點,哪是什么人牌,分明是張四六,與桌上亮出來的斧頭相配,成了大頭一,在點子中算是最小,莊家遇上這類點子幾于包贏,少章自是心花怒放,已然發(fā)現(xiàn),僥幸話未答應,如何還肯放松,心中一定,假意問道:“胡先生,你說什么我沒聽清,請你再說一遍。”

姓胡的照樣說了,少章冷笑道:“自來賭尖不賭賴,注已下定,如今三門翻出了兩門,怎你一人不算起來?你看你是九點,便你是對至尊,我寧認輸,也無不算之理。你如嫌我不應催你,等我推完這莊,你再來推,莫說笑話,請亮牌吧。”姓胡的冷笑道:“我一則見周縣長輸?shù)枚嗔?,這回大概只能贏那兩家,決贏不了我,又性急直催,掃了我的興致,好在我牌是個九點,你牌還未看,這樣和了哪里也講得過去。實告你說,我連日身體不好,早就想回去睡了,只為我是大贏家,你又那等說法,不好意思走,豁出了兩三千塊贏到手的錢不要好早走一步。既是一定要算,那也無妨,但我事先言明,你這條如輸,五千元的莊也差不多了,下剩千把塊錢也沒法叫人下注,只好讓別位陪你再玩一會。如吃通呢,有這兩條差不多翻本,千把元上下誰也輸?shù)闷?,就此哈哈一散,有興致后日再來,豈不是好?省得輸贏稍大,就沒完沒了。”

少章聽他語帶譏刺,雖然有氣,下門的錢已然贏定,又知姓胡的一擲萬金,向無吝色,性情又不好,恐再爭執(zhí),散了攤子無法轉敗為勝,心想只牌一亮,輸激上火,不愁你不來,便不去計較,強笑答道:“不管怎樣,你倒是把這牌翻出來再說呀。”別人也在旁附和直催。姓胡的答道:“這牌合一千三四一張,輸贏總得摸幾下,就這么一翻兩瞪眼,向來不干。”嘴里一面嘮叨,慢條斯理,二次把兩張牌疊在一起,反面朝上,口念道:“底下這張,我摸是張人牌,可是還得看看。”說時,將上面那張斧頭略推了推,露出紅色。姓胡的又道:“我說是人牌,你們看,露紅不是?”紅九已出來,沒有逼十,只一露紅就包贏,要是三四、二四、么五固然也贏,但那個容易摸出來,這張非人牌不可。這時圍著桌子六七個人目光都射在姓胡的手上,后面一些下人也各把眼睛睜圓,脖子伸長,向前注視,除姓胡的一人自言自語外,更無別的聲息。少章心已十拿九穩(wěn),由他去說,靜等對方翻出四六再說,也不再答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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