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云，秀色可餐，這是一句東方文明的話。東方人看見一個美人，就用眼睛和靈感去餐她的秀色。而且他們不單是餐人的秀色，還要餐山水的秀色，餐花草的秀色，餐文章詩詞圖畫的秀色！他們餐著這種無實感的東西，就像我們的祖先在祭祀時只吞些酒食的蒸汽一樣。我是連茶香酒味都不能領(lǐng)略的人，人家如款我以秀色，我將敬謝不敏，有時我對你說的我要吃了你，那是從頭到腳連衣服鞋襪一起在內(nèi)整個兒的把你吞下肚里去的意思，是非常野蠻的饞欲，你會不會嚇得哭起來了呢？

我知道你未必肯到我家里來玩玩，不過我很希望幾時有便你能來一次。我近來對我的家很有好感。自從初小畢業(yè)之后，我因走讀方便之故就寄住在姑媽家里，從高小到中學(xué)幾年，大半時間都在姑媽家。我不大喜歡她家，因為她家在城內(nèi)，房子不很大，因人多很有些擠，而且進出的人很熱鬧，我老是躲在樓上。高小一畢業(yè)，我便變成孤兒了，因此一生中最幸福的時間，便是在自己家內(nèi)過的最初幾個年頭。

我家在店門前的街道很不漂亮，那全然是鄉(xiāng)下人的市集，補救這缺點的幸虧門前臨著一條小河（通向南湖和運河），常?？梢酝切┼l(xiāng)下人上城下鄉(xiāng)的船只，當采桑時我們每喜成天在河邊數(shù)著一天有多少只桑葉船搖過。也有漁船，是往南湖捉魚蝦蟹類去的，一只只黑羽的捉魚的水老鴉齊整整地分列在兩旁，有時有成群鴨子放過。也有往南湖去的游船，船內(nèi)有賣弄風(fēng)情的船娘。進香時節(jié)，則很大的香船有時也停在我們的河埠前。也有當當敲著小鑼的寄信載客的腳劃船，每天早晨，便有人在街上喊著“王店開船”。也有載著貨色的大舢板船，載著大批的油、席子、炭等等的東西。一到朔望燒香或迎神賽會的節(jié)期，則門前擁擠得不堪，店堂內(nèi)擠滿了人。鄉(xiāng)下老婆婆和娘娘們都頭上插著花打扮著出來談媳婦講家常，有時也要到我家來喝杯茶。

我姑母家就不然，喧噪代替了冷靜，城市人的輕浮代替了鄉(xiāng)下人的誠樸，天天不斷著牌聲。談起姑媽家的情形，也很是一幕有趣的包羅萬象的大家庭的悲喜劇。姑夫是早死了，我不曾見過面，他家是歷世書香，祖上做過官府，姑夫的老太爺（我曾見過面）當年也是社會聞人，在維新和革命后地方上也盡過些力，就是嘉興有黃包車他也是最初發(fā)起的一個。他有一個相貌像老佛似的大太太，前幾年八十多歲死了，和一個從天津娶來的姨太太（現(xiàn)還在著），倒是很勤苦的一個。

往年是常有瓜果之類從鄉(xiāng)下送來的。但我的家里終年是很靜的，因為前門有一爿店，后門住著人家，居在中心，把門關(guān)起來，可以聽不到一點點市廛的聲音。我家全部面積，房屋和庭院各占一半，因此空氣真是非常好，有一個爽朗的庭心，和兩個較大的園，幾個小天井，前后門都有小河通著南湖，就是走到南湖邊上也只有一箭之遙。想起來，曾有過怎樣的記憶呵。前院中的大柿樹每年產(chǎn)額最高記錄曾在一千只以上，因為太高采不著給鳥雀吃了的也不知多少，看著紅起來了時，便忙著采烘，可是我已五六年不曾吃到自己園中的柿子了。有幾株柑樹，所產(chǎn)的柑子雖酸卻鮮美，枇杷就太酸不能吃。桂花樹下，石榴樹下，我們都曾替死了的蟋蟀蜻蜓叫哥哥們做著墳。后園的門是長關(guān)的，那里是后門租戶人家的世界，有時種些南瓜大豆青菜玉蜀黍之類。后園的井中曾死過人，禁用了多年，但近來有時也汲用著，不過乘著高興而已，因為水是有店役給我們在河里挑起來的。有時在想像中覺得我的家簡直有如在童話中一般可愛，雖然實際一到家，也只有頹喪之感，喚不起一點興奮來。

姑夫的第二個兄弟也不長壽，他的寡婦是一位很隨隨便便的太太，生活十分清貧，但有些自得其樂。兒子存著二個，大的跟叔父在四川，從不寄一個錢回來給母親，小的在家鄉(xiāng)米店里當伙計，吃苦耐勞，克勤克儉，把每月五六塊錢工資換米來養(yǎng)娘，大家都稱贊他。三老爺在四川做了半世窮官，殤歿他鄉(xiāng)，生后蕭條。老五是個全福之人，也在四川，當電報局長，頗有積蓄，夫妻健在，兒女無缺，兒子在北大讀書，是很闊的大少爺。老七是個落魄漢，不事生產(chǎn)，在家鄉(xiāng)別居著，因為文才尚可，寫得一筆秀麗的字，替人寫寫狀子，報館里做做訪員。常常衣不蔽體，履穿踵決，有時到家里去敲敲竹扛，尋尋相罵，鴉片癮很深，牢監(jiān)也坐過，女兒已賣了。我猜想在中國這種家庭也不少。

大太太生了七個孩子，四、六早殤，姨太太無出。我姑夫居長，也是個短命的，他的兩女一兒，我的大表姐嫁在一家富商人家，很發(fā)福，但也很辛苦，養(yǎng)了六個男女孩子。表哥因當年偷跑出來在陳英士手下當學(xué)生軍，便和軍隊發(fā)生了關(guān)系，后來學(xué)了軍醫(yī)。曾有一時在家閑著作名士，那時他天天發(fā)牢騷，帶著我上茶館跑夜路，那種生活想起來也很有趣。后來在馮玉祥吳佩孚軍中，輾轉(zhuǎn)兩湖西北中原各地，此刻也有了上校銜頭，在漢口娶的妻是基督徒，生了兒子叫雅谷。第二個表姐也三十六七歲了，沒有嫁人，姑母很著急，但我看來不嫁人也沒什么關(guān)系，此刻就嫁出去也不見會嫁得著如意郎君，左右替人當當家管管孩子，有什么意思？她自己恨的是早年失學(xué)，不能自己謀生，但實在人很能干。

今天你還沒有信來，別的沒有什么，我不知你究竟人好不好？很是掛心，使我不能安定。祝福你！無限的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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