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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兄弟鬩墻操戈招外寇 風云變色擲彈炸危城

滿城風雨 作者:張恨水


卻說大家所驚異的那一團灰塵越滾越近,及至到了近處一看,原來七六名騎兵打著馬直沖了過來。大家一見都呆了,不敢說話。那幾名騎兵來了并不下馬,繞著這群人團團地跑了一周,那幾十只馬蹄嘩啦嘩啦將土爬踢得掀起了多高,聲勢非常嚇人。就是兩個美國人,雜在許多人之中,也覺得手足無所措,不知如何是好,直等那群馬隊停止了,騎兵手上拿了槍跳將下來,一窩蜂似的上前。然而在他們搶上前之時,已經(jīng)看到有兩個高鼻子、藍眼眼外國人在內(nèi),就不是像以前那樣子魯莽,大家從從容容地慢慢向前。易泰安究竟是個有新知識的人,不像那幾位那樣膽怯,就向費雷斯牧師拱拱手道:“我們是縣城里的紳士,來見這里旅長的,請二位和這些老總說說吧。

費雷斯一想,這倒奇怪了,你有這樣幾句話,何以不直接去對大兵說倒反來告訴我呢?正要說時,那幾名騎兵倒用不著他們?nèi)绱死@了彎說話,便道:“你們既是來見旅長的,就一直向前去見旅長得了,何以剛才走上前又回頭跑?

易泰安拱手連說兩聲是,然后才道:“因為我們有兩位同伴落在后面,回頭找一找。既沒有到,大概是不來了。

騎兵里面有個人走向前對各人要了一張名片,和外國人笑嘻嘻地點著頭道:“請你隨著我們?nèi)ィ覀円欢ê煤帽Wo。

說畢,向幾個中國人變著臉喝道:“你們也跟了走。

有兩個騎兵看見外國人是步行,騎上馬去引著似乎不大恭敬,因之手上牽了馬韁繩只在大家前面步行,未跳上馬去。那些上了馬的騎兵,看見同事地走著路,也就不好意思騎在馬上,一個一個陸續(xù)地跳下馬來。吳道基一行人看到倒有些莫明其妙,為什么一會兒騎上馬去,一會兒卻又跳將下來?難道這是一件禮節(jié)嗎?只是就算是禮節(jié),大家也不懂如何去答禮,只得由他。一行人跟著這群騎兵走,沒有一個人敢說什么的。經(jīng)過了那平原大道的中間一段,眼面前有了樹木人家,這才到了旅司令部所在。

這個旅長伍連德是個行伍出身,青年的時候在隨學堂當過一期學生,后來又挑選了講武堂將士班,所以他出身雖是個大兵,肚皮里頭和平常人不同,很有些春秋。這回他打聽得同盟軍一陣風似的去打安樂,他并不去救安樂卻來攻取西平。攻得西平之后,知道同盟軍還在城外,不敢全部入城,只調(diào)了一團人城,遙為犄角之勢。至于軍隊在城里那樣活動,鬧得十室九空,卻是他一種策略。因為他全靠了這一點鼓勵軍心:進了城的軍隊大得油水,這未進城的軍隊自然有些不服氣,他又許他們攻擊第二個城池,讓他們上前,在駐軍附近的村莊,也依舊許他們搜刮。而且發(fā)起餉來,在城外的軍隊要比在城里的軍隊多發(fā)一點。所以他手下的弟兄們軍紀、風紀盡管壞到了極點,論起義氣來,是比別支軍隊要高明得多的。伍連德雖是在城外,他城內(nèi)的弟兄們干了一些什么如何不知道?城里的紳士們要到城外來請愿,他也早已料到的。今天他在望遠鏡里看到,有一群長衫先生順著大路前來,就料中十之八九,趕快派了騎兵追上前去調(diào)查虛實。這時大路上已經(jīng)有不少的兵士回去報告,等到這些紳士們走到旅部門口時(這里是人家一所宗祠),大門外兩面分開站了兩排背槍的衛(wèi)兵,而且有兩架機關槍架子架著,昂起槍頭,槍口朝著來路,令人望到不寒而栗的。引路的騎兵對著外國人道:“你二位屈尊,暫等一等。

說畢,見易泰安和賴忠國走向前了一點,就一瞪眼道:“你們忙些什么,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看了就會讓人家生氣!

易賴二人一看這里門禁森嚴的情形,哪里還敢說什么?就站住了不敢動,這騎兵進去了一會另外換出兩個大兵來,帶著一群人向里走。到了宗祠的禮堂上,正中擺了一張四仙桌子,桌子后擺了一把太師椅,旅長伍連德意氣軒昂地坐在那里。桌子下左右分開列著兩行板凳,板凳外更排列著兩班帶手槍盒子炮的衛(wèi)兵。他看到這班人來了才站起身來,首先迎著費雷斯和牧師握了兩握手,請他二人坐在板凳上。等他坐好了,然后才掉轉(zhuǎn)臉來就對著幾個中國人道:“你們坐下。

說畢,他走回原位子去,將椅子挪了一挪,挪得斜對著兩個外國人,他首先開口道:“城里到這里來老遠的,但不知二位前來有何見教?

費斯雷一想這話奇了,來這一大群人怎么會是“二位

呢?不過他既然說是“二位

 

,似乎是把中國人不算在內(nèi)的,就以“二位

 

的資格和他談話吧。因正色道:“路實也不遠,就是遠,我們也不得不來一趟?,F(xiàn)在西平城里鬧成了一種什么情形,大概貴旅長還不知道吧?

 

伍連德望了他道:“有什么情形呢?這一節(jié)我倒不知道。

費雷斯道:“現(xiàn)在城里的人家,不分是哪一界的都被搶了,雖然在這新舊軍隊交替的時候,不知道是哪一方面軍隊干的,但是現(xiàn)在要恢復秩序,就非借重貴軍不可。所以我們不怕冒犯,特意來請愿。

伍旅長望了二位外國人,心里正在打主意,應當是怎樣地答復,忽然聽得有人冒出一句“是的

兩個字來。他一回轉(zhuǎn)頭來,卻看到一個道裝打扮的老頭子,兩手按了膝,昂了頭正著臉色,向正面桌子上看了來。他一猜就明白是這位先生發(fā)言,向他渾身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你姓什么。

 

賴忠國聽他如此說話,一肚皮不高興。心想:“自古成大事者必須禮賢下士,容納人才,像他這樣一點禮貌沒有來對付文人,還有什么人才肯為他所用!

不過他心里盡管如此不高興,嘴里可不能將這句話說出來,而且還得敷衍他,免得他動氣。于是籠了大袖向他連拱兩拱道:“鄙人叫賴忠國,向來在西平城里做些慈善事件,這次大軍吊民伐罪到了敝縣,敝縣子民本當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無如在城里的曹營長,既無我將去之之言,且有困獸猶斗之意。子民等向日有心,返戈無力,奈何奈何……

伍連德雖然看過幾頁軍事講義,向來不曾到孔家店去討過墨水,聽了這一套似懂不懂的話,皺了眉搶著向賴忠國隔座的易泰安道:“亂七八糟!他說些什么?

易泰安道:“伍旅長來了,全縣都很歡迎的……

伍連德?lián)屩溃?ldquo;歡迎我,我就來了,承你們的情。這樣一說,你們相信我們的弟兄,當然知道城里的事與我們不相干,就算是我們弟兄干的,你不是很歡迎嗎?還有什么話說?

易泰安真不料和賴忠國文言對照地說了一遍奉承話,倒奉承得碰了這樣的大釘子!這個釘子,讓私人碰了很不算什么,只是這一群人為民請命,是希望伍連德趕快約束他的軍隊,現(xiàn)在既是歡迎他的軍隊,還要約束些什么哩?因之一個人不作聲,大家都不能作聲了。

牧師一看他們的情形,知道是說僵了,反正外國人是不怕什么的,就向伍連德道:“本來貴國的事我們西國人不應該多嘴,只是這一顆仁慈心無論中外那都是一樣的。我們住在西平城里,看到那些老百姓家里糟得一塌糊涂,這種事,貴旅長大概是不知道,我們不能不說一說。而且這城里頭,也有許多教民,和我們基督教是有關系的,他們很希望我們出來能說幾句話。就是鄙人也有一分家眷在城里,萬一連累到了舍下,那我們要辦交涉的。

說時,臉色一沉。伍旅長一聽說外國人要辦交涉,先軟了半截,笑道:“這個請你放心,我們的軍隊無論開到什么地方,第一條就是保護外僑生命財產(chǎn),我想我們的軍隊決不至侵害到外僑方面去。

費雷斯道:“貴旅長雖然是這樣的說了,但是有什么保障呢?西平城里頭現(xiàn)在鬧得那樣亂七八糟,除了每個兵士自己相信他自己而外,無論哪個不能相信他們不鬧的,我們今天來請愿,是一番好意,請貴旅長不要誤會了。

伍連德就怕的是外國人搗麻煩,偏偏今天來了一群人,只讓兩個外國人說話,鬧得簡直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因道:“是的,是的。二位來的意思我很明白,我立刻下命令到城里去,不許他們再亂動。

牧師道:“就是貴軍隊不侵害我們,我也要打電報給我們的領事。

伍連德“哎呀

了一聲站起來,連連搖著手道:“這件事請你千萬從緩。

 

牧師微笑著回轉(zhuǎn)頭向費斯雷望了一眼,然后再回頭向伍連德:“既是如此,我有一點小小的要求:就是我們福音堂里住了不少的人,伍旅長得和我們保護。

伍連德點著頭道:“當然!回頭我派一哨弟兄帶了我的大令去,在貴堂門口守衛(wèi),有哪個敢去!

牧師道:“伍旅長有這樣的好意,何不索性讓人帶了大令查街?那末,全城都平靜了。

牧師說著話眼睛可就望這班請愿的中國代表,心想:“你們來請愿的,怎么只讓外國人說話,自己一點都不作聲?

這些代表們似乎也明白了,趁著這個機會趕緊要接下去,還是易泰安膽子大些,就站起來道:“若是照美國牧師的話這樣辦,全城的人都感旅長的大德。

伍連德一見他站起來說,剛才受著外國人的那分委屈,恨不得就要在他身上發(fā)泄,不由得瞪了一雙大眼睛向他連看幾眼。易泰安站是站起來了,默然坐下去,那有多難為情?可是要接著向下說,又怕碰了伍連德的釘子,他還是找他惟一的救星,去靠外國人。于是輕輕咳嗽了兩聲,低著眼皮道:“街上還開有幾家東洋店,是賣藥的和賣雞蛋糕的,說不定……

伍連德道:“真有幾家東洋店嗎?你為什么早不說!他們店門口有什么特別的記號沒有?

他現(xiàn)在說話不是那種兇惡的樣子了,滿臉布著疑云,似乎添上了一層心事。易泰安道:“他們掛有太陽旗,字號上也寫有洋商兩個字。

伍連德點了點頭,臉色和平了許多,似乎胸中又落下一塊石頭。因道:“那就不要緊,我的弟兄們向來就不連累洋商的,大概不至于有什么意外。既是有東洋商人在街上做買賣,我就依照你們的話,用大令查街。我伍某雖然打了半生的仗,但是愛護老百姓的事并不低于哪一個,只要辦得到的我總是辦。

易泰安道:“還有一件事要陳明旅長,自從這邊軍隊到了城外,原來的曾知事只到任一天,已無蹤影了?,F(xiàn)在城里辦善后、軍隊辦給養(yǎng),總得有一個縣知事出來主持才好。

伍連德笑道:“辦什么善后!仗還有得打的。辛辛苦苦地忙了一陣子,幾響大炮又轟個干凈,遲完也是完,早完也是完,管他作什么!倒是軍隊給養(yǎng)要緊,總得找個人出來主持。我這里是沒有人去干這種事,你們縣里紳士公推一個人出來干就是了。

易泰安道:“這個時候,恐怕沒有人肯出來擔任。要開會公推也費事,只要旅長一句話,人就派定了。

伍連德聽到時,眼光只在易泰安渾身打量,笑道:“既是只要我一句話,你就去干吧。你干商會會長,民情就很熟悉,籌款更不必說。你又認識外國人,外交也好辦。越說你越近,就是你去辦吧,只要你能給我辦事,哪個要不服你,我和你抱著腰。再不然,我派軍隊保護你上任都可以的。

易泰安一想,這更不像話了!彼此一點原由沒有,何以要他派兵保護上任呢?一個商會會長,倒像是伍旅長的走狗了。伍連德見他只管沉吟著,便笑道:“你干吧!做個知縣不比做商會會長強嗎?我就討厭那種不識抬舉的人!

說時,睜了一只眼睛向易泰安板著面孔。易泰安原來就怕軍官,加上伍連德又是翻著兇相,格外怕人。這時,兩旁站的衛(wèi)兵挺了胸手扶脅下掛的盒子炮,只要一動手,就可以拔出槍來打人,假使伍連德說一句“把他抓下去

,也許就在這祖祠堂前會送了八字。因是口里哼著幾個“是

 

字,不敢答應什么。伍連德一面站起來,一面向這些請愿的代表道:“就是這樣說了!你們回縣城去安居樂業(yè)吧。

 

這些代表一想,來請一趟愿,算是得了“安居樂業(yè)

四個字的好話。再要跟著向下問話時,他已走出了他的座位,大有送客之勢。旅長站著,大家不能坐著,也只好都跟著站了起來。伍連德伸著手和兩個外國人握了一握,然后向他們點著頭笑道:“在行軍的時候,什么東西也沒有,我抱歉得很,改天我到城里去了一定過去奉看。

 

兩個外國人也明白,他口里雖然不說送客,事實上已經(jīng)要驅(qū)逐客人向外走的了。外國人對于應酬上向來是無所謂客氣的,既是主人都要送客也就不必留戀,竟在各代表的前面走;這些代表見外國人都沒話說,誰又敢再多說句話?竟齊齊地向伍連德鞠著躬,先退了兩步,然后一路出去。

走出了大門,有一個騎兵騎著馬,又牽了兩匹馬過來,說是:“旅長的命令送兩位外國先生進城去!

兩個外國人,本覺得走來走去太吃力,中國人對外向來是禮讓為國的,那就騎著馬先走吧。因是向幾位中國代表看了一看,各騎上馬去加上一鞭,馬蹄得得順著大路一直向前而去。這幾個中國代表倒也不以為意,只覺外國人是應當受優(yōu)待的,假使他們也做了旅長,有招待外賓的一天,也少不得是這樣待遇的。大家靜悄悄地走過了那一片草木削光的平原,回頭已看不到伍連德的旅司令部了,吳道基首先就向易泰安一拱手道:“恭喜!恭喜!老兄臺馬上就是一縣之長了。

易泰安剛才在伍旅長面前覺得縣知事不易為,不愿答應;現(xiàn)在吳道基一恭喜,臉上立刻有了笑容,其余的一些朋友,也都附和著圍住他恭喜起來,這一下子他更是有興致了,臉上笑嘻嘻地挺了胸脯子走路。這一群人,和來時的形態(tài)不同,現(xiàn)在沒有外國人從中拘束,各人有談有笑,一路顛倒著走回城去。他們心里都如此想著:“有了伍連德的命令,城里已經(jīng)不會有事了。加之做縣長的又是自己的朋友,城里更是政權(quán)統(tǒng)一,可以內(nèi)外齊心地干。

等著大家到了城邊,不料事情大大出乎意料以外。那城門外一條大街已經(jīng)站滿了兵士,那兵土身上雖然穿著聯(lián)合軍的服裝,然而手臂上圍了一塊黃布,黃布上寫著黑字。有的寫著維持防地,有的寫著保護桑梓,各人都拿了槍,背了滿盛著子彈的子彈帶,而且槍上各加上了明晃晃的刺刀,兵的身上充滿了恐怖的殺氣。大家一見,心里便吃了一驚,“這又是怎么一幕戲?

正這樣想著,迎面的粉墻上高高地刷貼了一張告示,街上過往的人很是稀少,那告示下面也就只站有兩三個人在那里看看,而且還不時地回轉(zhuǎn)頭來,探望這些兵的形狀。吳道基這群人一見街上的情形又比較的緊張,兵和告示似乎也不是伍連德這一方面的,這總是可研究的一件事。于是大家一齊走到告示下來看,那告示上寫道:

聯(lián)合軍第二師師長霍為布告事

自我軍興師以來,河東各地群起相應,戡定全境,指顧間事。日前賊軍乘我東顧之際,突施狡計,襲我西平。本師長方駐節(jié)安樂,前伐省垣,一時調(diào)度未遑,遂致失陷。幸得將士用命,天不佑賊,未及旬日,仍告克復?,F(xiàn)賊軍雖退,肅清余孽、撫恤流亡,乃本師長職責所在,義無旁貸。若有人昧于大義,侵入防地,則是鼠竊狗偷之徒,上無以對龍巡閱使吊民伐罪之心;下無以慰父老簞食壺漿之望。而對于本師,亦失同袍敵愾之義,定當鼓勵士卒,相與周旋,投之豺虎,以示不復。凡我軍民,務各鎮(zhèn)靜,勿為所愚也。特此宣布,咸使聞之。

這一班代表們,對于別的事情有所不知,若說研究國文,這班人都是十分在行的。大家一看這告示的語氣,并不是對付同盟軍,卻句句對付聯(lián)合軍的伍連德。他們都是龍巡閱使手下的人,同戴著一個頭兒,要奪取河東省這就無論是哪師、哪旅占住了西平,都沒有關系。何以霍仁敏對于同盟軍不過如此,對于伍連德的軍隊倒很有欲得而甘心之勢呢?大家在告示之下各各打了一個照面,大家雖然不說什么,然而臉面上都充滿著猶豫和恐怖的意味。回頭看看街頭上排崗的兵士們,雖不曾動嘴與動手,然而他們臉上都各有一種殺氣。易泰安故意裝出那不在乎的樣子,向吳道基微笑點著頭道:“今天天氣總算不壞,散步散步也好。

吳道基道:“就是天氣不好,我們紅十字會里的事總是要辦的。做公益的事,哪里能夠圖什么舒服呢?

他們彼此說著話在街中心走,可是那聲音卻故意送得遠遠的,讓站崗的兵士去聽。而且各人的眼睛都不住向兩邊脧著,看看兵士們是不是相信這些話,若不然要知道是從伍連德那里請愿回來的,不難拿著當奸細辦去。因之大家面子上盡管是大大方方地走路,心里可都卜突亂跳。尤其是剛到城門口一段,滿布著兵士,兵士相對立著,僅僅的中間讓出兩個人經(jīng)過的道路。大家心中都捏了一把汗,腳步慢慢地緩下來,緩得只管提起腳來人卻依然是站在原來的所在。易泰安還算聰明一點,心里想著:“若是這樣的走法,分明是表示作賊心虛了。這倒不如放大了膽,自己領著這班人前進為妙。

于是毫不猶豫地就走進那條兵巷。那些兵士們對于他們那猶豫不前的樣子,原是有些注意,后來他們走到身邊倒不在乎,只管讓他們走上前。在后面的人看到前面的人平靜如常地走了過去,料是無事,大家也就緊緊地跟著。及至這些人一齊穿過兵巷,后面的兵士中忽然走出一個軍官來,將易泰安的衣袖牽了一牽。易泰安的心幾乎要跳出口腔子來,身上一陣陣地冒著熱汗,心里可就想著:“糟了!這一定是把我們當奸細辦,要就地正法。

然而表面上還極力鎮(zhèn)定著,笑著拱了拱手道:“有什么吩咐嗎?兄弟是這縣里的商會會長。

那軍官微笑道:“我自然認得你,不認得你我還會找你嗎?我們師長正要請各位去談話。

易泰安道:“是霍師長嗎?

那軍官道:“反正不能有兩個師長在這里,你就請吧,大家都去。

那軍官說著話兵士們漸漸地圍上來,已經(jīng)圍成了一個圈圈,若要逃走除非是從人頭上飛出去,因之大家一聲不響,都跟了易泰安后面走。易泰安本人,也就低了頭在一群兵士后面走著。大家所走的街道,正是直向著縣公署以前的旅司令部走。

那旅司令部的威風比以前更莊嚴了,大門外八字排開擺著兩架重機關槍,兩架輕機關槍,兩大排的武裝兵士雄赳赳地站著。那些人前頭有兩面小紅旗,一面旗上有一個大大的霍字,又一面陸軍旗上一行字寫著軍隊的番號,在人前面只管迎風招展著,就是這一點也就很現(xiàn)出這種軍人的威風來。這幾位代表緊隨在易泰安之后,一路走進了大門,看看房屋前后,來來往往全是穿軍衣的,總令人心中有些栗栗畏懼。大家面子上盡管鄭重著,可是那腳步下地幾乎輕于鴻毛,走得一點響聲都沒有。大家到霍仁敏見客的地方,只在門外就聽到他在里面大著聲音道:“我就是這個脾氣,打敗了我認輸,磕頭下拜都可以。若是我的地盤讓人家撿便宜搶了去,我死也不甘心,非和那人見個高低不可!各人的財喜是各人的,若不問好歹搶我的財喜,是我的老子我也不能放過他。

易泰安一聽這話,又分明是罵伍連德。這次不幸地跑去為民請命,這可算是在太歲頭上動土,種下了禍秧子。走到了客廳門邊,就是易泰安那樣大膽也有些躊躇不前了。他正如此在門外徘徊著,已是讓客廳里面的霍師長看見,便大聲喝道:“是縣里的一般紳士嗎?把他叫了進來!

易泰安一班人走了進去,只見里面穿軍衣的武人、穿長衣的文人,擁擠著一屋子?;羧拭舻故乾F(xiàn)著很自然的態(tài)度,坐在正中一把椅子上,等代表們都進了門,他才站起身來,用手向各人一揮道:“你們坐下。

代表們見遠處一些空椅子都已經(jīng)坐滿了,只好在近處幾張椅子坐下。大家這才看到霍師長的尊范很清楚:一張棗子核的臉,在高鼻子兩邊點了許多白麻子。他鼓著眼睛,把白麻子都漲紅了,眼望了代表們道:“你們在伍連德那里來,聽到他說了些什么?

這些代表,是剛剛屁股落座,經(jīng)霍仁敏如此一問,大家就突然地站了起來,臉上都變成了紫色,眼光也呆了?;羧拭羿坂鸵宦曅α似饋淼溃?ldquo;你們不必著嚇,你們?nèi)ヒ娢檫B德是為了公事,我不怪你們。若把你們當漢奸,在城門口就把你們槍斃了,還能等到這時候問話嗎?大家坐下,有話慢慢地說。

說畢,又將手連連揮了兩揮,意思是很急迫地要他們坐下。大家倒并不是愁著霍師長客氣過分,只是怕他那種逼人的殺氣,不敢違犯他,他揮手命人坐下,就跟著坐下。霍仁敏道:“問你們的軍事,你們自然不知道。我只問你們一句話,他的部下在城里放搶,他知道不知道?

大家聽了這話,雖知道霍仁敏現(xiàn)是伍連德的敵人,然而當了聯(lián)合軍的人明說聯(lián)合軍放搶,那總是一件危險的事。因之大家打了個照面,默然不敢聲張。霍仁敏道:“你們不是為了他的軍隊放搶,才去找他的嗎?對于這件事,他當然有一句話。

易泰安只得答道:“他部下有什么行動,并沒有承認,不過他對我們說了,可以制止部下在城里行動。這樣子說,似乎他也知道他的部下在城里鬧了事情的。

霍仁敏突然將腳一頓,將地磚踏得梯突一下響站了起來,胸脯一挺道:“這還說什么!你們西平縣竟能讓這些人去糟蹋嗎?現(xiàn)時我沒有什么,只要求你們替老百姓出口氣,打個電報出去罵上伍連德一頓!

易泰安一想,這時若是發(fā)個通電去罵伍連德,不過是幫著霍仁敏打他一拳,證明他的隊伍是一群強盜,于地方上是沒有多大好處的。因此低了頭看著手背,半晌不作聲?;羧拭舻闪搜劬牧巳鶐妥訂柕溃?ldquo;你們?yōu)槭裁床蛔髀??難道署個名打一個電報都不成嗎?這分明是怕得罪伍連德。既是怕得罪伍連德,就是料定他還會來,簡直是對我看不起!我霍仁敏是很野蠻的,不答應我的話,我就要不客氣了!

說話時,捏了個大拳頭舉平了胸口搖撼了幾下,大有一拳伸出來就可以打倒幾個人的樣子。吳道基看到,首先軟化了,站起來拱了手道:“若是霍師長認為應當發(fā)一個通電的話,我們地方上的人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只是這電報上怎樣措詞……

霍仁敏連忙搶著插嘴道:“這個你們不必費心,我這里有秘書,可以和你起稿子的,你們只要簽上一個字就得。

他說著話向旁邊站著地隨從兵一點頭道:“把梁秘書請了來。

隨從兵去后不多大一會工夫,將那梁秘書引來。霍仁敏向他點點頭道:“這是地方上幾位紳士,答應了給我們發(fā)電報。你帶了他們?nèi)?,在擬好的那個電底子簽個字,馬上就可以拍給巡閱使了。

梁秘書站著,向在坐的許多人看了一看,低聲道:“新到了一通急電,要請師長的示。

霍仁敏會意,便道:“大家請坐坐,我有一個電報要看看。

說時,他自己先起身走向隔壁一間小屋子里來。原來這位霍師長不大認識字,行草的字體更是生疏,凡不重要的公事,秘書告訴他一個大意,他隨時吩咐怎樣辦。若是遇到重要的文件,秘書就拿著帶念帶講,好像蒙館先生教開講的學生一般。當了許多人梁秘書不便念電報,所以先報告一聲。

霍仁敏到了小屋子里,將門隨手關上,低聲問道:“什么機密事?伍連德的軍隊有什么動作嗎?

梁秘書道:“不是,是巡閱使發(fā)的密電。

說著,在衣袋袖拿出電底,兩手捧著念道:“西平霍師長鑒:頃據(jù)海角縣陳縣長電稱,有XX兵艦兩艘,運來X軍一千余名,攜帶各種武器強行登岸,并宣稱為保僑起見,必要時將取斷然手段。西平與海角相距甚邇,應即暫止軍事行動,以免外人藉口。并希派精干人員星夜馳赴海角,就近調(diào)查實況,隨時陳報,切切。龍秘印。

梁秘書隨念隨講著,霍仁敏聽著臉色不免紅一陣黃一陣,聽完了,將頭偏著搖了一搖頭道:“真的嗎?我不相信這話。你再把這電報念給我聽一遍吧。

梁秘書也知道這事情重大,只得再念上一遍?;羧拭舻溃?ldquo;我們這老頭子,又中了人家的計了。平白無事的,那來的什么XX兵?我伍連德干定了,非把他轟出西平縣境不可!縱然海角縣XX兵占領了,回頭再說。

梁秘書道:“巡閱使的電報,是不是要復一個回電呢?

霍仁敏想了一想道:“老頭子的電報,自然總是要答復的。你就說潰兵很多,非把他們剿滅不可。海角縣的事,我們馬上派人去調(diào)查。至于停止軍事行動那一節(jié),我們含糊著別理會就是了。

當秘書的人,當然總是照著上司的意見說話,沒有自出意見的,答應了幾個“是

退到一邊去。霍仁敏依然走回客廳里來,因向大家道:“這個伍連德,實在可惡,他造許多謠言,打電報去告訴龍巡閱使。他說有XX兵來,這豈不是笑話!XX兵來了,西洋各國能答應嗎?這樣的人,非把他打跑了不可。沒有XX兵來也罷了,若有XX兵來,就是伍連德引來的。與其讓他那樣干,不如我們先打倒這種漢奸。你們的意思怎么樣?

 

大家聽了他的話都不敢作聲,霍仁敏將手一揮道:“你們大家都散開吧,我有事。

他說著,竟不待許多人再說一個字,站起身來就離開了客廳,扔下一屋子人并不理會。這班代表心下大喜,剛才霍仁敏要綁票簽字的通電,現(xiàn)在可以不管,趁此機會就溜出了司令部。

易泰安在城里開了好幾家商店,這次都遭了搶劫,本來是托著弟兄們?nèi)デ謇?,自己一灰心,就不過問了。這時走回家去,經(jīng)過自己開的布莊,只見店門緊閉,養(yǎng)活的一條大狗卻橫臥在階沿石上,一只后腿鮮血淋漓地將毛粘成一片。易泰安雖是不打算進去,那狗微抬著頭,睜著兩只亮眼睛只管看了主人,那拂著地的尾巴搖了幾搖,看這狗是站立不起來,卻有望主人垂憐之意。易泰安看了老大不忍,嘆了一口氣道:“怪不得古人道‘寧為太平犬’了。

口里說著就不由得推了店門走將進去。不料屋子里空空的竟不見一個人,由前面柜房里走到后面廚房里,搜尋了一遍,口里不住的喊著。許久許久才由柴房里鉆出一個伙夫來,他瞪了雙眼,首先向易泰安問道:“XX兵打進來了嗎?

易泰安聽了他這話,有些摸不著頭腦,因道:“店里人哪里去了?什么XX兵、西洋兵!

伙夫道:“我們隔壁藥房里的人告訴我們,說是他們的兵,今天就要到,送了我們一面太陽旗,讓我們在門口掛上。他說,XX兵來了,就不會到我們店里來了。

易泰安道:“胡說!兵會飛進來不成!

他只剛剛說了這一句話,只聽得當?shù)囊宦暎粋€大炮彈的爆炸響,就在這街的前后。那伙夫一轉(zhuǎn)身子就向柴房里一縮,身子一蹲,就向柴堆里鉆了進去。易泰安也疑惑著,這一響大炮由哪里來的?他正在猶豫著,嘩啦一聲,第二發(fā)大炮又落在附近,這一聲變成了嘩啦,而且非常地洪大,分明把民房轟倒了。在這種洪大的聲浪當中,廚房頂柵上的塵灰,像下雨一般的向下一擁,窗戶格扇,一齊震得格格作響,同時人的身上也仿佛有些酥麻。不知是受了一種什么感觸,自然而然的自己兩只腳,也很快地一步踏進了柴房。轉(zhuǎn)念一思,躲到這柴房里來有何用處?復又走出去,扶著廚房的門,探頭向外看了看。只一伸頭,半空里嗚嗚一聲一個彈子飛過,嚇得身子連忙向里一縮。自這時起,這大炮聲兩三分鐘響上一下,不到一個鐘頭槍聲和機關槍聲也跟著響了起來。所幸大炮雖然放著,卻不曾打到這附近來,心中暫時可以安定,不過心里納著悶:“這是誰和誰打呢?

大街上靜悄悄的,又死了過去。過了許久,卻又有一種雜沓的腳步聲,一陣搶了過去,似乎是一隊兵開跑步而過。這分明是城里的兵對城外的兵要極力地抵抗,鬧得不好,也許要巷戰(zhàn),自己雖然有心要出去看看,卻是不能夠的了。一個人怔怔地在廚房里站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時間,外面槍聲已慢慢地稀少,那炮聲也是經(jīng)過很長的時間才響上一兩下。易泰安心里想著,總應該沒有事了,便把伙夫叫了出來,問還有吃的沒有?從早上到城外請愿去起,一直到現(xiàn)在,肚子里還不曾有東西進去,實在也支持不住了?;锓蛟趶N房里搜羅了一陣,除了米而外只有一浄咸菜,易泰安說:“咸菜也是好的。

就吩咐伙夫燒火煮飯?;锓蚪?jīng)過了長時間的恐嚇,對于槍炮聲也就認為平常的事了,抱了一捆柴草送到灶門口,正彎著腰想要坐下去燒火,只聽得嗚的一聲,接著淅瀝瀝一片碎瓦聲,正是一個子彈打到了屋頂上?;锓蜈s忙向地下一伏,許久爬不起來。易泰安的精神不曾安定多久,有了這一聲響,也是心中不住地亂跳。案板邊有個矮腿凳子,自己坐在上面,也就不知道移動。一手按了膝蓋,一手捏了折扇,汗水向外直涌,把扇子柄染得濕淋淋的,他只管出了神。自這一聲子彈撲瓦之后,那細碎的槍聲,依然不斷地在空中嗚嗚地作響穿過。出去固然是不敢出去,坐在這里也是怕屋頭上穿進子彈來,心中只是跳蕩不安。原來肚子里有些餓的,到了這時把餓也忘了。廚房里漸漸地沉黑下去,子彈會落到看不清屋子里的。易泰安自己鼓著勇氣,無論如何,趁著這時候一定要回家去看看,于是站起來就向外走。不料剛一出門,一陣緊急的槍聲和機槍聲又破空而來??纯唇稚?,黃昏之色黑沉沉的,并不看到一個人影,一條長街由近處望到遠處,只是那些店鋪的屋檐和那灰色的天空劃了一條界線。往日對于這種屋檐,不會怎樣去注意,今天看來覺得格外觸目了,因為環(huán)境仿佛是更易了。走出門來,不能馬上就走,不免靠了石柜臺前后瞻望了一番。在他這樣瞻望之時,槍炮突然又緊張起來,迎面一幢樓房,在卜通一聲巨響中煙霧陡起,那人家的墻猶在劈西瓜一般裂成幾大塊,四面紛紛倒了下去。在這墻倒下去的時候,連這邊的房屋也跟著有些震動,易泰安不覺兩手抱了頭,人就向地下一蹲,這要逃走的心事,當然根本就沒有了。自這時起,那槍炮聲一陣緊似一陣,天色越黑,槍炮聲更是緊密。易泰安餓著肚子,就在這所空店里熬過了一夜。究竟是哪邊和哪邊打仗,還是不明白。

到了次日清早,槍炮聲慢慢稀少,那雞子黃色的太陽照在人家高墻上,滿街并不聽到什么聲音,那陽光更顯得凄慘了。別的罷了,昨晚上那一夜惡仗,究竟是誰和誰打?這個啞謎非打破不可,因之只得大著膽子走出店門來。走過一截大街,并不看到一個人。直到了十字街頭,才看見一家做牙科醫(yī)生的XX醫(yī)院,門口高撐兩面XX旗,有兩個人,一個人穿著和服,一個穿了學生裝,斜靠了門兩手環(huán)抱在胸前,瞪了眼望著大街上。易泰安認識那個穿和服的叫板井八郎,是個有名的XX。他一見易泰安,向他招了招手,笑道:“易會長,你在霍師長那里來嗎?他快要滾蛋了。

說著梳著他嘴上的短胡子,咧著嘴笑,露出兩粒金牙來。易泰安看到他那輕薄的樣子,就有點不高興理他。忽然轉(zhuǎn)個念頭,昨天的消息,不是XX兵要趁機搗亂嗎?何不問他一問?便道:“板井先生,你得著什么消息沒有?你說……

板井笑道:“我們的軍隊快來了,貴國的兵不行啦。

說時將他腳上木底兒鞋地上點了幾點,又向著易泰安一笑,嗓子里發(fā)出兩下悶聲“咳

,做出那種蝦蟆叫。易泰安道:“你們的軍隊真要來嗎?昨晚上打的那一仗,是不是你們貴國的軍隊?

 

板井笑道:“不要叫貴國了,我的貴國恐怕將來就是你的敝國。這句話你懂不懂?由你去想吧。

易泰安雖是個斯文人,當面受了人家的譏笑,也是情所不堪,這一下子,恨不得一把扯了他的領口就把他向地下一捺。板井見他臉上紅一陣青一陣,便道:“你不用生氣,我和你是好朋友,才肯對你說這樣一句話。你不信,明后天你就用得著我了。昨天晚上,是你們自己的軍隊打,沒有我們在內(nèi)。但是,我們已經(jīng)推了四個代表去見這里的霍師長,要他帶軍隊退出城去。若不退出去,就開城把我們X僑放走;放走之后,我們就要派飛機來拋炸彈了。

易泰安道:“這話是真的嗎?你們出軍隊無非是保護僑民,既是僑民都退出去了,還要來拋炸彈作什么呢?

板井扛了一扛肩膀。笑道:“那我不很明白,是敝國軍部的命令。

正說到這里,有四個穿蹩腳西服的XX人排著一橫列在大街上走了來。易泰安認得其中一個人是在本城收買棉花的商人,其實買棉花是個名義,他真正的生意是販賣嗎啡。他首先搶過去,和板井唧哩呱啦說上一陣,板井臉上放著笑容,只是點頭。他見著易泰安還在一邊等消息,便笑道:“你們霍師長愿把我們護送出城,但是他不肯帶軍隊退出去。這個樣子,你們西平人是打算嘗嘗XX的天鵝蛋。哈哈。

易泰安道:“真有這回事……

易泰安口里如此說著,由板井的臉上轉(zhuǎn)目光射到其余的四個XX人身上去,那四個人都歡天喜地地只顫動著肩膀在笑。易泰安心想:“板井說的話,有點靈驗了。他說兩三天之內(nèi)不免去找他,現(xiàn)在看來,竟用不著要兩三天,立刻就要求助于人了。然而一家人都在這城里,就讓自己一個人逃出城去躲炸彈,也于心不忍。

便轉(zhuǎn)了一個念頭,先回家去看看。若是全家都能逃出城去,豈不更妙!于是也不和XX人多談,竟自回家。

走不多路,忽然有個穿軍服的少年軍官,后面跟著兩個兵士迎面而來,那軍官遠遠的笑著先行了禮,易泰安一楞,這人好面熟,卻記不起來是誰,只得笑了點著頭。那軍官笑道:“易會長,你怎么不認識我?我姓曾,你不明白嗎?

易泰安呵呵了一聲,心想:“這是同盟軍派的西平縣知事曾伯堅,他怎么敢在西平城里露面呢?

伯堅似乎也明白了他躊躇的情形,便笑道,“易會長大概很以為奇怪吧?老實告訴你,我原避在福音堂里躲難,昨天晚上這里的霍師長派人去找牧師,要他介紹個會說XX話的,牧師笑道他們是西洋人,找不出會說話的。后來霍師長二次又派人去說,說是務必請他代尋一位,就是不會說XX話,能說英語也成。牧師一打聽,原來是要找個人出來辦交涉,我倒能說幾句XX話。聽了這個消息,就托牧師和霍師長疏通,能不能不記前過?若不記前過,我就出面和他辦一點事。牧師把這話告訴了來人,霍師長倒是痛快,就親自到福音堂去請我。當面起誓,說是只要我肯出來幫忙,他若有三心二意,就炮子打死他。我昨晚在槍炮聲中就到了師部里,現(xiàn)在正和幾個XX人接洽,送他們出城去。

易泰安拱手道:“這就很好,但不知道城外的情形怎么樣?

伯堅道:“伍連德的軍隊昨天晚上來攻城,已經(jīng)失敗了。只是XX人不講理,已經(jīng)有一支隊兵開到東門外,攔住了這里去追伍連德。此外各處城門口也都有XX兵把守,若是沒有他們僑民會旗子拿在手上,不管是誰見人就開槍?,F(xiàn)在這西平城算是遭了圍困了。

易泰安聽了這話,把剛才籌備逃走的念頭算是瓦解冰消,臉上立刻又紅了一陣,忽然臉色一正,向伯堅拱著手道:“既是你老兄出來辦交涉,我們?nèi)h人算是有救。我看這些故意來挑釁的外國兵,也犯不著和他們計較,暫時不妨退讓一步,免得涂炭生靈。至于將來的交涉,自有外交部出頭,你老兄看怎么樣?

伯堅笑道:“我也不能作主,只是霍師長吩咐怎么辦我就怎么辦。

話分兩頭。伯堅自受了霍仁敏請他出來辦交涉,主和平解決。霍仁敏道:“你這話是對,譬如我們自己打仗,也決不能為了老百姓不放大炮。這只好請你出一趟城,見見他們的隊長,能和平解決,就和平解決吧。為了西平縣一城老百姓,我寧可退讓一步,也不要爭著一時之氣。

伯堅一聽,霍師長全不是對付伍連德的那一種神氣了,大概只要XX兵肯退走,人家要什么,他就可以給什么。自己代表這種人去辦外交,干脆算是投降,有什么理可講!便問道:“依著師長的意思,可以退讓到什么程度?

霍仁敏左手取下了帽子,右手伸著巴掌。在頭上摸了一陣,現(xiàn)出很躇躊的樣子道:“我也沒有什么可讓的了,只好對他多多敷衍著,多說幾句好話,反正這座城池不交給他就行了。

伯堅道:“萬一他不受我們的敷衍呢?

霍仁敏那只手在頭上摸得更兇了,帶一點笑容向著伯堅反問道:“我們不和他交手,他也能夠打進城來嗎?反正不能那樣不講理吧!

伯堅于這個問題倒真難于答復。明明是一定要打進來的,但是說明了,霍仁敏更要受驚,恐怕立刻就要逃走。伯堅當時便順著他的口氣道:“若是照著我們中國人的道德來講,是不應該如此的。

霍仁敏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道:“你去吧,自古兩國相爭,不斬來使,他們反正不能將你怎么樣。

伯堅倒不料師長會用一句鼓兒詞來籠絡自己,其實不用他說這些好話,我也不怕。便點著頭答應了一聲?;羧拭艨此歇q豫的樣子,便道:“我自然會派幾名護兵跟著你去。這一點規(guī)矩我倒懂得,兵士只能穿軍裝,可不能帶著武器,你可別怪保護不周。

伯堅心想:“這種舊式軍人,世界潮流、國際常識一概不懂,只有這媚外的丑態(tài),他們耳濡目染比一切都在行。他知道不能帶兵器進租界,擴而充之,就知道不能帶兵器見XX軍官??窟@種奴隸性的人去執(zhí)戈衛(wèi)國,那是完了。

如此一想,不免有些生氣,便道:“這都用不著,我們既是和他講理去的,靠著幾個赤手光拳的衛(wèi)兵跟著,那也無濟于事。

說著這話臉色就正了一正,胸脯也挺了一挺,表現(xiàn)出一種英雄氣概來。他裝出了這種樣子,霍仁敏倒有些不好意思,霍師長點頭道:“你愿一個人去更好,我們是和人家講理去的,本來用不著什么衛(wèi)隊,我的意思不過說是帶兩名護衛(wèi)兵去,面子上好看一點。

伯堅不愿和他多說了,就告辭出來。他已經(jīng)走出了院子門外,有一名隨從兵追了出來,又把他請回去,霍仁敏迎著上前,向他皺了眉道:“據(jù)我看,他們總沒有那樣大膽不講理,無緣無故把城池抓了去。你只管用好話敷衍他們,他們有什么要求也不必回斷他,就說一定打電報給龍巡閱使請示去,只要有了回電,我們就照辦。咱們敷衍一時是一時,過個十天八天,松了這口子勁,也就沒事了。

伯堅聽他的口音,料得他是靈機一動,想的好新鮮主意!這也無贊否必要,只鼻子里哼著“是

,點著頭出來。到了這城里的X僑公會,會著那班出城的X人,找著他們的首領說明了來意,然后同著他們一路出東城而去。

出城還不過半里路,首先便有一樁觸目驚心的事讓他兩條腿邁不開步。原來在十字街中,有十幾個X兵身背子彈帶,手拿步槍,分著四方站定,緊對著城里,還架好兩挺機槍。這都不算什么,在機關槍口,卻有一大群中國人,有的穿了長衫,有的穿了短褂,有的還穿著灰色制服,一律將手反背在后面,用粗細麻繩子捆了上身,直挺挺地四面八方向X兵跪著。X兵望了他們不住地發(fā)出一種冷酷的微笑。伯堅羞破了臉,氣炸了肺,咬著牙,恨不得跑上前搶了機關槍,向X兵一頓掃射。兩只手緊緊捏了拳頭,指甲直陷入手心肉里去。那個板井大郎這回也來了,緊隨在伯堅身邊,看到他猶豫不定的樣子微笑道:“快到了,你怕走上前嗎?不要緊的,有我們和你同在一路走,我們的兵不能把你捆起來的。

伯堅道:“你這是什么話!你要知道我是奉了使命和你們軍事當局談判來的,你們就可以隨便侮辱我嗎?

板井笑道:“你不要生氣,我是一番好意。原來因為你是奉了使命來的,我才肯說這話呢。

伯堅道:“什么話也不必說了。你們這里的軍事領袖在哪里?我們一路去見見。

這一班X僑中就有人上前去問一個兵,知道這里有松木隊長領著隊伍住在一家糧食行里。原來中國軍官就在這里駐守過的,他們倒也不是破例。

當時,一批X僑和伯堅走到那糧食行門口,見門板上貼著很大的字條。上寫:“XXXXX軍隊暫駐所

,靠下層橫著一張長紙,上寫:“中國軍民非有XX軍隊特許證通過此地者,即格殺之。

 

門口也是兩挺機關槍朝外,另派著兩個背槍的XX兵分站著兩邊。見許多X僑中有個穿中國制眼的人,都瞪了眼睛望著。其間有X僑上前說明了來意,然后放了大家進去。那個松木隊長聽說城里霍師長派人來了,料著是遞降表,就在這糧食行的客廳里單獨會見。伯堅先在外面等候,由兩個日兵引著他進去。那客廳里全是上等紅木桌椅,桌子上、茶幾上都陳設著各種中國古玩,有那些大件東西,桌上不好陳列,就放在地下。這也不知是哪位紳士家里的收藏,現(xiàn)在讓人家來受用。一看之下心里又是一陣難受。那松木見伯堅進來,迎上前來笑著說:“有禮,請坐。

開口便用X語問道:“閣下既是前來接洽,一定會X語的了?

伯堅看他那樣子,也不會說中國語,只得答應能說X語。松木道:“那就很好,有了懂X語的,可以少去許多隔閡。我和霍師長提的幾個條件,他的意思怎么樣?

伯堅道:“貴國僑民都出城了。

松木道:“還有他們在城里的財產(chǎn)哩?

伯堅道:“假使他們留下的點明交給了中國人民,我們一定加以保護。

松木微笑道:“那有什么保證?我看還是請霍師長接受我們的要求,趕快退出城去。我們是奉了軍令來的,要進行到哪里,就進行哪里,不知道什么叫做妥協(xié)!

他原來還帶一點笑容,說到這里臉色一正,就一點笑容都沒有了。伯堅道:“我是送貴國僑民到這里來的。這樣重大的事件,我不能負責答復。

松木道:“當然不會請閣下答復?,F(xiàn)在就是請閣下把我以私人資格所說的話,轉(zhuǎn)達霍師長,在今天下午六時以前,退出西平城!若是正式談判,早就過了我們所限定的時間,我們軍隊這就該進城了。

伯堅聽他所說的話越來越不堪入耳,便道:“好吧,這件事讓霍師長答復。我現(xiàn)在口頭向閣下抗議,那十字街中心綁了許多中國人跪著,是給中國一種重大的侮辱,請先放開他們。

松木道:“那是不可能的!那是犯了軍法,當然照軍法辦!

伯堅道:“貴國的軍規(guī),可以這樣對待友邦人民的嗎?

松木微笑道:“這個我們自有權(quán)衡,請你不必干涉。

伯堅覺得他的話,完全用不著一個“理

字,多說下去也是枉然。立刻站起身來告辭,松木倒表示著一番好意,派了兩名兵保護著他,走出了X軍的防線。由那地方走到城門口,并不曾看到一個人影。到了城門邊,卻是雙扉緊閉,抬頭望那城墻上,靜悄悄的,磚縫里鉆出來的幾棵野樹在日光中照著,很自在的隨風搖擺著身體,簡直不像敵國之軍壓城一樣。伯堅站在城下,大聲喊了幾遍,城墻垛口里這才有個人伸出頭來看了一看。伯堅道:“快開城門,我是霍師長派出城去辦公事的,現(xiàn)在回來了。

 

城上又鉆出一個人頭來了,問道:“你真是中國人嗎?

伯堅道:“你也聽了我說話,是不是中國人呢?我還有入門證哩。

那人道:“你等著吧。

于是城上一個人頭,兩個人頭,陸陸續(xù)續(xù)地鉆了出來,卻也不見得人少。這分明是城上原自有人,只因不讓城下人看到,所以隱藏起來罷了。過了一會子,城門開著一條大縫,有個穿軍服的側(cè)出半邊身子來,對著伯堅渾身打量了一頓,見他果然是單身一個,便大聲道:“有入門證嗎?

伯堅上前一步,將入門證拿出來,交給了那個人。那人并不看,把手向伯堅招了一招手,讓他走了進來。

伯堅側(cè)著身體擠了進門,只見關的那邊城門都是用沙包抵著的,差不多有一丈多厚。當自己出城的時候,并沒有這種布置,如此看來,霍仁敏對于外侮雖是有點怯戰(zhàn),然而關于防守一方面倒也布置得很快。穿過城洞,兩旁街沿上各站一排武裝兵士,精神雖然是差一點,然而各人身上都背著裝滿了子彈的子彈帶,手上拿著槍,槍口還插有刺刀,也不比那XX兵殺人的武器差些。他們見伯堅一人進城,知道是由XX兵那里來的,各人眼光都如箭一般射到伯堅身上。伯堅看看他們那種神氣,似乎都讓中國人平常所說XX人厲害那句話嚇倒了,所以有人從城外回來,他們都認為這人身上有一種神秘。伯堅也不理會,一直就向師部里走,打聽得師長在客廳里會客,讓隨從兵進去報告,先在門邊等著。只聽得他大聲道:“我的朋友打四川回來,說他們那里錢糧,有征收到民國六十年的。西平雖然已經(jīng)預征兩年錢糧,再收一回,和四川一比,那還差得遠呢!城外XX兵不要緊,我已經(jīng)派人辦交涉去了,一兩天之內(nèi)他們就要退的。今天我先和諸位在城里的紳士商量一下,等XX兵走了,錢糧柜上就可以開柜。你們不要怕伍連德,他已經(jīng)讓我揍怕了,他再要來,我殺得他片甲不回。無論如何,我們是一個頭腦下的;他是旅長,我是師長,他和我搗蛋,他就是漢奸,他就是造反!我不講理,也要辦他一個罪。

伯堅聽了師長的話,倒覺他有些英雄氣魄,究竟不容易屈服的。他在里面這樣喊叫了一陣,卻沒有人答話,他又道:“哦,曾知事回來了,快請!

伯堅于是跟著隨從兵一塊兒進去,只見客廳里,又有不少長袍馬褂的紳士們在那里?;羧拭暨€不等他走上前,劈頭一句就問道:“他們的態(tài)度怎么樣?大概可以走嗎?

伯堅心里早盤算好了,若一定說兵會走,霍仁敏更要大意下來;然而他們不走,又怕霍仁敏怪自己不會辦交涉。這只有用個法子先冤他一冤,因道:“他們不來則已,既然來了,決不能無所得而去。聽他們的口氣,不能因為我們要他退他就退,必定要我們和他們政府抗議,他照公事下臺。

霍仁敏道:“只要他不打進城來,就讓他們在外駐扎幾天也沒關系。這幾天我也可以裝傻,只當是抵制伍連德,把城門死守住,也不算丟臉。

伯堅還不曾答復這句話,只聽到半空中轟轟、軋軋,大聲、小響只管傳人耳鼓來,霍仁敏道:“哎呀,這是飛機!哪里來的?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向天井里走,在客廳里的這些人這時心里是情不自禁地跳著,腳下也是情不自禁地向天井里走。大家都和霍仁敏一樣抬頭向天空看去,只見前后四架飛機由東門外飛了過來,一直向北,大家昂著頭,微張了口對著天,心里想著:“這或者不會飛到衙門頭上來。

在飛機上的人那里看到下面如此這樣呢。直待看不見了,好像業(yè)已去遠,不料那四架飛機又在東城出現(xiàn)了,這大概是繞著圈子飛回去了,僥幸無事。大家緊張發(fā)燒的心里正安貼了一下,頭不昂得那樣起,口也閉上了,然而發(fā)現(xiàn)的那飛機不是飛去,卻是飛來。剛才飛過去的四架在聲音彌漫著長空的當兒,在衙門兩角邊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原來一共是八架。有一架飛機,將兩翅一折,正正當當飛到這衙門上空,大家抬頭看著,那翅膀下兩塊白的。畫著兩個XXX,看得十分清楚。所有在天井那觀望的人,都明白了現(xiàn)在已是十二分危險的時候,這衙門里絕對是不許猶豫的了。不過伯堅少年氣盛,見大家都不曾躲過,單是自己一個人躲避,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仍隨著大家在天井里呆立著。那架飛到最近的飛機猶如老鷹找食一般,打著旋轉(zhuǎn),漸漸低壓下來。霍仁敏雖是一個大師長,到了生死關頭,決沒有直立挺受不去躲避之理,他看到身邊有一堵高厚的照墻,早一步搶到墻腳,向地下一伏,向大家一揮手道:“都躺下。

說時遲那時快,那些紳士們大家本嚇慌了,經(jīng)這一句話提醒,七傾八倒地各向地下一伏。伯堅心里更明白,早是搶到一個墻角下,側(cè)著身子一倒,倒在墻角落里。同時,那前面大堂上,震天震地哄通一下響,各人身上都受著一番震動,也不知是地顫動了,還是墻顫動了,各人身上都麻酥了一陣。約莫有三四分鐘之久,大家才醒悟過來,抬頭一看,那窗戶格子上糊的紙裂成一道一道的橫縫,全成了碎紙。大家正想起身,那半空中的嗡嗡之聲忽近忽遠,那轟通一擲的炸彈聲也是接連不斷。伯堅也不知自己怎樣動作的,糊里糊涂地已經(jīng)躺在地下,將臉對了墻。這時定了一定神,想著自己有點孩子氣,就是自己臉不向著天空,難道飛機上的炸彈,就不炸到身上來嗎?如此省悟過來,立刻仰了臉望著天上。這一望,正好一只飛機飛到當頭,機身閃過兩間房子,連機上的人影都可以看了出來,只見飛機下一道黑影向下一落,機尾朝下,有上飛之勢,又是一聲巨響。這一下子,伯堅也迷糊過去了,仿佛臉上受了一種什么東西撲擊,卻也不甚痛癢。心里想著:“不要是臉上有傷流出血來了吧?

可是伸手一摸時,卻摸了一手的黑土。再摸摸頸項,看看身上,并不曾有什么血漬,原來還是好好的。向響的地方看來,原來是炸倒一堵墻,亂磚撒了滿地,缺口上的碎土兀自向下滾著,怪不得剛才這一下子連身體都受著震動了。再看天空上,那飛去飛來的飛機依然是其聲轟轟,只管在頭上繞著圈圈,不時就轟隆一聲,落下一個大炸彈來,單以這衙署而論,前后已有十幾個炸彈落下,所幸落來落去都在遠處,并不曾落到身旁。大家先還仰面看看天上,有沒有飛機過來?現(xiàn)在人都嚇慌了,飛機來與不來,都不能理會,大家只知道伏在地上不敢起來。這樣只有一小時之久,飛機在天空里響動的聲音已經(jīng)遠了?;羧拭艟烤故莻€軍人,他首先站立起來拍了一拍身上的灰,向天上昂頭罵道:“你這些狗養(yǎng)的!總有一天老子用炮打你!

回頭過來,向著大家招手道:“你們都起來吧,飛機走了,沒事了。

這時果然有十分鐘之久,并不聽到有炸彈聲,也許是飛機走了。大家都立起身來,還不敢馬上就走到院子中心,都靠了墻根站定,有一下沒一下地各向自己身上撲著灰,借著這種動作,各人的心神緩緩安定過來了。不料在這個時候,震天震地一下巨響,面前黑煙飛騰,分不出東西南北四向,同時身上也就麻一陣,失了知覺。等到黑煙完全休息,睜眼一看,站在一處的人竟有三個人躺在地上,都是滿身的碎土。剛才墻缺口的所在,有一大方屋子倒坍下來,一只連瓦帶椽子的屋角,直伸到墻的缺口地方來。原來剛才這一個炸彈是炸到了一幢屋,這里那邊是一墻之隔,所以震動得格外地厲害了。霍仁敏向躺在地上的人,各各就近看了看,笑道:“都是嚇慌了的,沒事,全起來吧。

說著一個一個伸手拉了起來,這三個人恰都是穿了長衫馬褂的,全身是皺紋,還沾了一身灰土,臉上又是灰中帶紫,倒絕像棺材里扶出來的僵尸一般?;羧拭粝虼蠹尹c點頭道:“到了現(xiàn)在我們總應該軍民合作才對。但不知對付這XX兵有什么辦法沒有?只要你們有辦法,我無不依從。

這些人都聽了奇怪起來,誰也知道霍師長是個絕大權(quán)威的人,別人想對他貢獻一點意見還磕頭作揖貢獻不上,倒不料遇到這樣絕大的問題倒會來請教老百姓,真是不可解了。可是大家對于這樣重大的事情,那有什么主意拿得出來?都默然站著望了他。霍仁敏道:“并不是我找不出主意來方才要你們想法子。你們知道西平城并不是我霍某人一個人的,若是XX人把城占領了,我一拍屁股走了,可是你們的累。來來來,我們到客廳來談談。

說著又向大家作揖,又向大家點頭,就把這一班狼狽不堪的人一齊讓到客廳里去。

大家一面向客廳里走著,一面抬頭看著天上。那半空里浮著幾片白云堆在天一邊,頭頂上卻空蕩蕩的,是蔚藍色,剛才半空里那種轟轟烈烈的情形,已是一掃而空。于是大家放了心,跟著霍仁敏走進客廳里去。他到此時也細心起來,讓客人進去了,又重新走出門來向天空看了一看,走進客廳里去。見大家都還在那里站著,便半彎著腰向大家點點頭道:“大家請坐吧,我們有事慢慢地商量。

他向來是坐著正面一張椅上的,現(xiàn)時不是那樣了,卻到客廳兩排最后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而且還側(cè)了身子向著大家放出笑容來,點著頭道:“大家可以安心坐著談談,飛機今天是不會來的。

說畢回過頭來向隨從笑道:“倒茶,拿香煙來。你看到各位先生身上有了這些灰,還不打兩個手巾把子來!

幾個隨從兵也是心神剛定,聽這話自不免慢吞吞做事?;羧拭?ldquo;嗐

了一聲,站起身來,自取了一筒子香煙來,先向著在座的人一個一個分別敬煙。就是走到伯堅身邊也一彎腰遞了一根香煙過來。伯堅隨軍服務有這樣久了,一個旅長的威風又如何?一個師長的威武又如何不料一場炸彈之后,師長竟親自遞煙起來。他心里如此想著,臉上也就露出一種不大自然的樣子來。幾位紳士先生更是局促不安,有幾個人連連咳嗽了幾聲,壯著自己的膽子。伯堅自也看出這些人的態(tài)度,自己在其間,隨著大家難為情的樣子謙遜起來,固然不好,就是板著面孔不去謙遜,更是不好。搭訕著,只管抬著頭向屋子四周去打量。在他眼光如此審察之下,自然不由得猛然一驚,原來所有客廳里的窗戶,一齊炸成窟窿,那粉碎的玻璃,卻如細致的人工在墻壁上嵌了釘子一般,全一叢一叢地站在墻上。他心想:“剛才幸是在屋外,若是在屋里,不必碰上炸彈的碎片,就是這些碎玻璃,也可以傷人的性命了。

 

霍仁敏隨著他的目光,用手向墻上指了幾指,笑道:“大家請看,這是飛機炸出來的新鮮樣子。炸彈扔在這里,是這副情形,若是扔在你們家里,豈不是一樣!

大家一聽面面相覷,作聲不得?;羧拭舻溃?ldquo;現(xiàn)在我們沒有一只飛機,也沒有一尊高射炮,眼睜睜地住在城里只讓人家來炸死,豈不是冤枉?現(xiàn)在我只有一句話,只要伍連德的兵不跟著XX兵進城,你們想出了什么辦法我都可以答應。從今日起我是要守城的了,大家趕快和我籌五萬塊錢來,讓我發(fā)半個月的餉。而且還要你們打一個電報給龍巡閱使,就照實在情形說,XX飛機厲害得不得了。

伯堅聽他東找一句西插一句,真?zhèn)€語無倫次。那些紳士驚魂甫定,又受著師長的命令,有所需要,除了哼著“是

字之外,也沒有一個人能發(fā)表什么意見的。賓主都是這樣發(fā)著愣,半空里又有嗡嗡軋軋之聲,大家也顧不得什么體統(tǒng),四處八方一陣亂跑,有兩個來不及跑的,老實就在客廳里地上躺下了。但是那嗡嗡軋軋之聲卻沒有遠,也沒有近,老是那樣連續(xù)地響著,并不曾有飛機發(fā)現(xiàn),更也不曾有轟通一下的炸彈聲。大家都疑惑著這是什么原故?也許X軍有什么新戰(zhàn)術吧?各人把性命丟在半空里,靜等了許久,只待驚天動地那一下響,讓炸彈高臨頭上。

過了許久,卻有一個隨從兵由外面喊了進來道:“大家起來吧,沒事,這是隔壁米場里在那推礱子磨新谷。

大家仔細一聽,這可不就是礱子的聲音嗎?霍仁敏躲在一堵高墻下,正自發(fā)著呆:“若是飛機這樣的來,全城人心惶惶,這城怎樣的防守?

及至聽說是礱子聲,未免惱羞成怒,一頓腳道:“這米坊太可惡,知道現(xiàn)在滿城鬧飛機,為什么還要磨礱子?這不是明明來嚇老百姓嗎!告訴他們的老板,再要這樣胡鬧,我一定抓來辦他!

霍仁敏咆哮了一陣,覺得已經(jīng)把一陣難為情遮掩過去了,請著大家依然到客廳里來坐。他雖然極力將態(tài)度鎮(zhèn)定著,但是說出話來依然前言不符后語,大家自然也無從置答。耳朵里聽著嗡嗡軋軋之聲,心里都猜想著這是隔壁米坊里推礱子的聲音,不要再鬧出什么笑話來,其間雖有幾個疑心是飛機的,然而也強自鎮(zhèn)定著不動聲色。大家正是這樣正襟危坐之時,在震破耳朵的一聲大響里大家渾身的筋肉都酥麻了過去,正是一個大炸彈又落在附近。過了十分鐘之久,大家緩緩醒了過來,只見客廳對正院的一堵墻壁炸出了門大一個窟窿,客廳里桌上椅上以及字畫上,無處不是塵土遮蓋,天花板的縫里兀是向下落著輕煙似的細土。裱糊天花板的紙殼裂成無數(shù)的橫縫,剛才大家喝茶的茶杯放在茶幾上的,也炸碎了四五個。各人身上更是黑灰遍體,各人臉上只露出兩個烏眼珠在那里活動。伯堅既是害怕,又是好笑、站著發(fā)了呆?;羧拭舻溃?ldquo;大家請走吧,我這里已經(jīng)是飛機的目標,這還是給頭二道信,以后一定還有得來。我們雖然不怕死,也犯不上在這里等著人家丟炸彈。晚上飛機不能飛了,我再請各位來商議商議。請便吧!

在座的人這時深知這地方危險,就是師長不說大家也不敢久坐,既是他很明白,大家來不及虛謙就如鳥獸散。

伯堅自從由福音堂里出來,還不曾找個固定的歇腳地方,現(xiàn)時衙門里既不能坐,不能滿街亂鉆,只好隨著霍師長不走開。好在他是個一部分軍隊的主腦,他自己也不能不找安全地點的。霍仁敏走出了客廳,在大堂外一顆樹根下坐著,向伯堅招了招手道:“你別害怕,在這西平城里的人哪個也沒有長兩個腦袋,沒有不怕死的??墒秋w機這東西是活的,知道它在哪里下蛋?炸彈丟下來,在滿城許多人里頭單單中了一個,那比中頭彩也難吧?你一生中過幾個頭彩?若是沒有中過,不見得炸彈就中了你。你過來坐著,我們來研究研究要怎么對付這一件事。

伯堅剛走過來待答復他這一句話,他搶上前一步,拉了伯堅一只手向外就跑。伯堅跟著他跑時,耳朵里也曾聽到有飛機的聲音,只是讓大樹遮蓋著看不到天空。這時讓霍仁敏拉著向外亂竄,還不到五分鐘,果然身后又是一聲大響,回頭一看,一陣濃煙向天上一沖,那大樹向下一倒,嘩啦啦塌了半邊瓦屋。霍仁敏臉上變著色,連喘了一陣氣,勉強笑道:“好險,好險!總算我靈機一轉(zhuǎn)腳跑得快,你要謝謝我,我救了你一條命。

說著伸手連連拍了伯堅兩下肩膀。伯堅道:“師長,這個樣子這縣公署是千萬留住不得的了,我們走開不走開呢?

霍仁敏道:“我們皮包著骨頭的人,怎么能和那飛機抵抗?自然是離開它吧,走吧。

伯堅心想:“他也有點怕中頭彩了。

也只好隨著他一塊兒跑到大門口來。停腳一看,那大門外的照墻首先塌了一個缺口,連著照墻邊的一所屋子也塌了一大半邊,自然也是飛機上的炸彈炸出來的成績。如此看來,大門外也不見得安全。伯堅有了這個感想,還不曾說出,霍仁敏究竟是個做師長的,腦筋不見得比別人遲鈍,便笑道:“這里還是不大好,你不要以為這里不是衙門里,飛機飛的時候只要稍微偏一點兒,炸彈就到這里來了。

他說著話抬了頭不住地向天空四周觀望,見半空里并沒有一只鳥鵲飛過,然后安神站定。見大門邊還站著四個衛(wèi)兵,格外將精神振作起來,腰干子挺了一挺,笑道:“你見我手下的弟兄們總不含糊,飛機炸彈只管去鬧,他可是還站得好好的。

于是笑著走向前對他們道:“到了前線來,什么地方能算是安全的所在?這只有憑著自己一股子勇氣,鎮(zhèn)定著自己。他們敵人有多少飛機?反正不能把西平城蓋起來,一個炸彈下來,不過幾丈大小的地方。我們不理他,能給我們多大損失?你們這樣就好,飛機也過去了,有什么事呢?若是到處亂跑,倒引著飛機上的人注意起來,炸彈準可以跟著你。

他說著話時,他的左右見師長出衙而去也陸續(xù)跟著出來了,霍仁敏向他的參謀長道:“這衙門里辦公室和客廳都讓炸彈炸了,我得找個新地方辦公,現(xiàn)在你可以跟著我去。

說著便向前走,這些隨從和師長的心事差不多,哪個也愿意找個新地點辦公,就跟著師長后面走去。

一路之上,只見三個一群、五個一黨的老百姓都紛紛地站在街心上議論,而且各向天空里望著。有幾處人家塌了墻瓦,門口圍著議論的人更是多,不必猜想,這都是為了飛機擲炸彈那個問題的了。這些老百姓在驚恐之余,多是還沒有恢復神志,一見大批的軍人經(jīng)過,也不等人家過來,早就回避開去,讓出路來?;羧拭粜Φ溃?ldquo;這西平城里倒是一些馴良百姓,你要作縣太爺容易極了,躺在衙門里就可以收錢。

說著話回轉(zhuǎn)頭來望著伯堅。伯堅當了許多人不便說什么,只是微微一笑?;羧拭舻溃?ldquo;我們當軍人的,總算不怕死,剛才滿城拋炸彈,一個不好就變了肉泥;現(xiàn)在我們又是有談笑了。我也要在街上多溜溜腿,讓老百姓認認我這個大膽師長。

他說到末了一句聲音非常之高,而且挺了胸脯,表示氣概非凡的樣子。伯堅一想,他走著路何以突然起了勁?向著他注意的地方看去,有一個石庫墻門,似乎是個上等人家,那門口站有一位十八九歲的小姑娘。雖是內(nèi)地打扮,她一頭漆黑的頭發(fā)垂著一條長辮子,兩鬢以至額前剪得齊齊地圍著一匝留海發(fā),配上雪白的一張鵝蛋臉兒,黑白分明。尤其是兩個黑漆似的眼珠,在雪白的臉上,格外俊俏。她見這一大群武裝同志來了,靠了門框站住,呆呆地望著,似乎她也受了驚了。這就明白了霍仁敏高夸著自己是師長,正是要這位姑娘聽到。那姑娘因他大聲說話,而且向她看去,她才驚醒過來,掉轉(zhuǎn)身軀,立刻要走。霍仁敏因伯堅站在身邊,瞇了眼睛低聲笑道:“不要看是小縣分,倒很出人才。他們框上貼著字條,你看寫的是姓什么的?筆畫有那么一大堆。

伯堅道:“姓羅。但是這里也許住有三家兩家,不見她就姓羅。

霍仁敏道:“管她姓什么!我們只要記著這個門牌子就好……

他向大家一望,忽然將這句話頓住,抬頭向遠看著用手一指道:“到了。

伯堅不明他說著到了,是指著哪個所在,向前一看,一重高磚墻頂上有個十字,直立云霄,這是福音堂。他指著那里,什么意思呢?別人是臨時跟了他來的,也不知他命意何在,只是隨著他走?;羧拭糇叩搅烁R籼酶浇?,就向沿近人家的墻屋不住打量,前后環(huán)繞著走。

在這福音堂斜對過,有個大米棧,外面一般的石庫墻門,卻不甚高。霍仁敏回頭向他的參謀長荀子久道:“你看這地方怎么樣?我以為再好沒有了。

荀子久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要在這里作行轅。第一,有那十字尖作目標,飛機知道是福音堂,可以不拋炸彈;第二,這里墻屋很低,不過是個平常人家,不像是師長借住的所在。便點頭道:“這里果然好。我們就可以進去,要用的東西,吩咐人陸續(xù)搬來就是了。

霍仁敏更不商量,自己在前走著,就進了這家米棧。米棧里的伙友忽然看到大批軍人擁了進來,以為是來借糧的,一齊向后門溜著走了。有個大肉胖子,正伏在賬桌上呼呼大睡,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猛然驚醒,滿頭都是汗珠,兩只肉泡眼睛紅紅的,發(fā)了呆望著人。同時,兩塊腮上的肥肉,向嘴角直墜下來,格外現(xiàn)出來傻樣。一個護兵搶上前去,哼了一聲道:“我們師長來了,你還不站起!

那胖子穿了一件藍布褂子,抬著手臂將袖子在額頭上橫拖著去揩抹那汗珠,口里亂哼著“是是

。荀子久走進柜房,向他瞪了一眼道:“你是這里的老板嗎?

 

胖子抖顫著嘴唇道:“不,我們東家不在家,我是小伙計。

荀子久道:“看你這一身肥肉,也不像是個小伙計,你說實話,究竟是這米棧里的什么人?你若撒謊,我就要你的好看。

說著這話,就將手捏著拳頭,大有對他動手之意。那胖子一看事情不好,就再三拱著手道:“總司令,總司令,你饒我的命。我在這里替東家管賬,但是不管錢,若是丟了錢,他就要我賠出來的。

荀子久原瞪了眼,卻忍不住笑了起來,罵道:“哪里生出你這樣一個膿包!滿口胡扯。那是我們師長,有什么話你對我?guī)熼L說去。

那胖子雖聽了這話,卻不知哪一個是師長,蹌蹌踉踉走出了柜房,抱了拳向大家一陣胡亂作揖?;羧拭舻溃?ldquo;你不用害怕,我們暫借你這棧房用一用。你管的賬簿鑰匙都可以先拿出來,你自己的鋪蓋行李,只管拿去。

那胖子聽說能讓他帶著鋪蓋行李走,喜不自勝,向霍仁敏抱著拳頭,連作了三個揖,便走到柜房里,將東西一陣亂撿,大大小小全歸并到一只大網(wǎng)籃子里,桌子上的茶壺、水煙袋以至于算盤、小刀等,都掃光了。就是床底下的破鞋和便壺,找了一張舊報紙包著,送到網(wǎng)籃子里去。此外還有個竹箱子,一捆鋪蓋卷,當然也是合并了不少東西在內(nèi)。他只管自己收撿東西,至于這些軍人來到棧里以后干些什么就不能管了。胖子收拾齊了,找了一根扁擔,將三件東西挑了便向外走。走到棧門口,已新添了幾個守衛(wèi)的兵士,見他挑了一擔東西向外走,走過來一個兵一伸手左右兩個大耳光子,打得他連人帶挑子向前亂竄,罵道:“這里頭的東西,由得你往外亂搬嗎?

胖子站定了腳,瞪了眼望著他道:“老總,這是師長叫我搬出來的。

另有個兵走過來,搶了他的擔子,拖進了米棧里,那個打他的兵對了他腿上就是一腳尖,罵道:“滾開點吧。

所幸胖子離得還遠,竟不曾挨著。自己跑了幾步回頭一看,那門口還有幾個徒手兵,大家拍手哈哈大笑。胖子算是白忙一陣,垂頭喪了氣走。胖子挑出來的東西,都依然挑了進去,米棧里放著不曾動的東西那就可想而知了?;羧拭暨M了這米棧,就不曾出來。

到了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又有五架飛機在城里上空飛繞,轟通轟通,遙遙聽到十幾下響。所幸這福音堂前后,不但沒有炸彈落下,就是這上空也沒有一只飛機發(fā)現(xiàn),跟著師長辦事的人這會子都可以安心辦事了。這米棧里陳設最好的一間屋子是店東來了歇腳之所,設有干凈的床帳,當然讓霍師長住著。伯堅是個縣長,本要住在縣衙門里的。但是霍師長有許多事情要和他商量,至少逃出城的時候,可以請他做個翻譯,不能讓他走遠,所以也把賬房隔壁的那間屋子,騰給他住。那間賬房還有幾個大錢柜子不曾搬動,就讓霍師長幾個親信的人住了。這一天,西平城里的百姓三番五次地躲避飛機,大家心神不寧,沒有一個安心做事的。一直等太陽落了山,大家都知道飛機不會再來的,于是買賣東西和做工的一齊活動起來?;魩熼L又急又忙鬧了一天,這個時候也覺肚子有些餓了,就吩咐廚子預備酒萊,晚上要請客。伯堅見廚子、伙夫由街上一籃一籃的東西向里面提進來,心想:“驚駭是受過去了,現(xiàn)在也不妨痛快一陣。但只知道師長請客,卻不知客是要如何請法?

因在米棧里散步,只當是到處看看,繞了個彎子走到霍仁敏住房的后頭,早聽到他哈哈大笑道:“就是這樣辦吧。剛才有人去踩水,那個寶貝的確是在那里,先叫幾個人把后門堵死,然后正正堂堂地由太平門里進去,我猜她就不能違抗我的命令。

說到這里有個人低聲問著,好像是說:“她若不來呢。

霍仁敏高聲道,“她不來嗎?把她一家都給我宰了!

說著咯的一聲,有一下捶桌子的聲音,伯堅聽了心中大駭,什么大事要殺人家的全家呢?這個疑團待他知道了,又笑又惱,不免嘆口氣。到底為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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