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恰逢對手

紅杏出墻記 作者:劉云若


話說林白萍自發(fā)現(xiàn)自己愛妻芷華和邊仲膺的秘事,傷心出走,便已百念皆灰。及至錢畏先家中,遇見龍珍,又多了一番糾纏。但也不過隨遇而安,并不曾發(fā)生什么固結(jié)不解的感情。后因故又和龍珍分手,更覺到天下一切的女子都不可靠,無論容貌美丑,學(xué)問有無,都是一丘之貉,便決定不再與女人親近,自己永抱獨身主義,隨處漂泊,以終余年。便跑到山東,去訪一個軍界的朋友。

那朋友以為白萍遠道來訪,必是有心謀求位置,便替他營謀了一個很優(yōu)越的軍佐職務(wù)。白萍本意愿不為此,但難負朋友盛意,只得屈就。自從作事以后,倒把職務(wù)當(dāng)作一種消遣,每天廝混著解悶兒。

過了幾月,因本身長官被調(diào)到北京,便也隨去。長官也頗賞識白萍,日漸提升。旁人都羨慕他前途無量,白萍卻毫不在意。那一夜因一個同事的小軍官病了,不能出去巡查。白萍閑著沒事,便替他走了一趟。想不到在前門外旅館中,遇見龍珍。談起舊事。白萍對于龍珍自稱已嫁他人,尚不甚著意,惟有聽她述說芷華的情形,卻十分悵然動念,幾乎不能自禁,才匆匆別了龍珍走出。懷著滿腔心事,連街也不再查了,帶領(lǐng)手下兵士,一直回了駐所,便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起來。本來白萍與芷華是由愛結(jié)合的夫婦,雖然恨芷華不該做那樣錯事,但為對已久,已不甚耿耿于心。仔細一想,除了邊仲膺一節(jié)事以外,芷華對待自己,真是無疵可指。不知怎的,每想到她的壞處。在心中一瞥便過。若想到她的好處,便只管縈在心頭。因而漸漸對芷華生了原諒,覺得年青的人,誰能有多大把握?只要她能改過,我又何必認真,不由起了回家去重圓破鏡的心,但尚還躊躇不決。直猶豫了兩三日,才決定請假回天津一趟,觀察情形,相機辦理。便向長官請了一月的假,一直回了天津。到天津先住在旅館里,等到夜間一兩點鐘以后,才走出旅館,悄悄走到自己的故居。行近巷口,便倚在墻隔暗處,遙望那當(dāng)日雙棲的小樓一角,見樓窗深閉,燈影映著窗紗,還是自己昔日午夜歸來常見的舊景,不覺心頭火熱,暗想分明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芷華這時做什么呢?可知道你的自萍已回來,在這里相望,大約你還以為我還遠在天邊呢。這真是咫尺天涯了。想著又見樓窗內(nèi)有人影一幌,料到這人影必是芷華,心中更撲撲亂跳。只覺自己的一顆心,已飛上樓中,身體已不能獨自停留,非要追了心去不可。此際心里已不暇再做別的思想,恨不得立刻飛上去,和芷華見面。但身體卻軟了,欲動不能,仍自倚墻癡立。又轉(zhuǎn)想到此際若闖到樓中,芷華見了自己,不定如何驚喜,只是自己以前對她那樣決絕,她不定如何難過。此番見面,自然叫她很難為情,何必看她那可憐樣子呢?不如一見她的面,就抱住她,和她痛快地說,我已完全恕過了她,從前的事誰也不許提起,只當(dāng)我出了一次遠門,如今是久別重逢罷了。她聽了我的話,一定痛哭,我便把她攬入懷里。她若再說愧悔的話,我便掩耳不聽。……

白萍把進門后要說的言語,要表示的態(tài)度,都在心中預(yù)先打了草稿。通身上下,都充滿了情感。正要鼓勇走入巷口,腳步還未移動,忽見從大街便道上踱過一人,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看見沒戴帽子,頭發(fā)蓮蓬的,穿著衣衫,行步踽踽,走得很慢。也好似有心事的樣子。那人踱到白萍不遠的地方便不走了,卻沒有瞧見白萍。就轉(zhuǎn)身互糾著雙臂,也仰頭向巷中樓上凝望。白萍瞧著那人,心中十分詫異。暗想他在這里立著是有自己的心事。這人是哪里來的?大深夜中有什么事,也來陪我?便屏息不聲地只望著那人的后影仔細端詳。瞧了半天,看不出是誰。過了有一刻鐘工夫,那人忽然從身上掏出一支紙煙,銜在口里,又取出火柴來點。一連兩枝火柴,都被風(fēng)吹滅。那人便側(cè)身避著風(fēng),才把紙煙燃著。在這火光一耀之間,白萍才看見他的面目,不覺大吃一驚,原來這人便是白萍的情敵邊仲膺。白萍暗驚邊仲膺怎已變到這樣,不特面目黃瘦,盡失當(dāng)日的豐采。腰也彎了,更無當(dāng)日穿西服時英挺的風(fēng)姿。只一年多未見,想不到他竟頹唐至此。心里一陣傷感,似乎替他難過。但又猛然想起他和芷華的關(guān)系,自己的幸福,被他剝奪,自己的家庭,被他破壞,分明是一個絕大的仇人。今朝既然狹路相逢,正是上天給自己以報仇的好機會。便要趁邊仲膺不防,給他個毒手。這時似有人附耳警告道:“你當(dāng)日已恕過他了,怎今天又反復(fù)起來?”白萍立刻想起,當(dāng)日撞破好事時,曾寫過把芷華托咐給他的字柬,不覺暗自喘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情一變。自想昔日在我們?nèi)菓賽壑校以鬟^置身局外的決定,不想今天我們?nèi)擞窒喾暝谶@幾丈方圓的區(qū)域以內(nèi)。雖然芷華在樓上,仲膺在街中,我又掩在仲膺背后,三個人各不相知??墒窃诎抵腥耘f是當(dāng)日的局面。我既然負氣撒手于先,又何必改念悔約于后。不如還是率由舊章,把自己安置在情局以外,用冷眼看他倆,到底是何情形好了。不過看邊仲膺深夜?jié)搧?,?dāng)然和芷華有什么幽期密約。龍珍告訴我,芷華如何自甘寂寞。如何心懷故劍。大約都靠不住。本來以芷華的聰明,莫說騙一個龍珍,便是十個八個,也是易如反掌。她必是故意做作,騙了龍珍,龍珍又轉(zhuǎn)騙了我。想著幾乎決定芷華和仲膺仍有關(guān)連,仲膺必是來赴陽臺之約,便只凝神注定仲膺,看他怎樣走進巷去。

但仲膺把紙煙銜在口內(nèi)。卻并不噓吸,任那煙縷被夜風(fēng)吹蕩,好像全身紋絲不動,凝立有如石像。停了半晌。白萍忽而轉(zhuǎn)念道:仲膺這副頹喪神形,絕不像赴情人約會的樣子,并且他若還和芷華繼續(xù)著密愛幽歡,就算補了我的實缺。正在情場得意,怎會如此寥落不堪?真令人疑莫能解。想著又自暗笑道,“我現(xiàn)在已是局外人了,混費心思猜想作甚么?現(xiàn)在我只守這一會兒,只要瞧著仲膺進了芷華的宅門,確認了他倆的關(guān)系,我就算再大徹大悟一次,頓足一走,再不問別人的閑賬了。

白萍主意已定,倒很安閑地偎在墻根,蕭然以待。又過了約有十分鐘,邊仲膺忽的把頭低下,連嘆息了幾聲,又仰起頭來,望著芷華的樓窗,長長吁氣。忽地凄聲自語道:“紅墻銀漢,咫尺天涯。”遲了一會,又嘆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坐來雖近遠似天……”稍停又哼著道:“幾桁窗紙,幾眼琉欞,伊是云山幾萬重……”白萍在他身后,聽得真真切切。一面暗自詫異,仲膺居然學(xué)了滿口春愁秋愁的爛詩腐詞,大約已入了什么魔癥,和以前挺秀英拔的仲膺,似另換了一個人。一面卻因他所哼的幾句,因而悟會到他與芷華并不曾互相廝守。若正度著美滿光陰,他何至發(fā)這樣的哀音呢?

白萍正在自己思量,又見邊仲膺好似精神外越,已和樓上的芷華睹面,張手向空,通身戰(zhàn)動著,叫道:“芷華芷華,我的愛人,我的性命,你聽得見我和你說話么?我也不希望你能聽見,芷華,我可不能再忍受痛苦了。自從我知道你回到這里,已經(jīng)三個月。這三個月里,沒一天我不來看你櫻窗內(nèi)的影兒。我既沒勇氣見你的面,又拋不下你的心,這種翻腸剮心的罪孽,我可再不能受下去。今天我來望你,是最末一次,明天我恐怕就不在這世界上了。當(dāng)初我為愛你,負了你的丈夫白萍,我早就該自殺,以謝好友。只恨我意志薄弱,一直隱忍至今。明天可到了我對得住白萍的日子了。并且你現(xiàn)在落到這樣凄涼景況,也是被我所害。我以死謝你,也很應(yīng)該,何況還有白萍。一說著又連嘆了兩聲“芷華”,又接著道:“可是你要原諒我,我害你是結(jié)果,愛你是原因。你以后能常向原因上著想,我死了魂靈也可稍得安慰啊!”說著又用手抓著蓬蓬的亂發(fā),著力向后牽拽,身體搖搖欲倒。

白萍把他的話句聽真,把他的神情,俱都入目,不覺心中愴側(cè),無端對他起了同情的心。暗想仲膺的心跡想不到在這無意中暴露出來,叫我聽了個滿耳,這人真可憐了。他從我身上奪去芷華,雖是有負良友,但就這種情形評判,實在由于情之所鐘,不能自制。芷華又是個貌美多情的女子,我自己若和仲膺量地而處??峙逻€不如仲膺能顧全局面,事前自知錯誤,事后力自克制呢。如今聽他的話,將要自殺解除痛苦,安慰良心。我應(yīng)該阻止他昵,還是任其自便。

白萍正在猶疑,邊仲膺已揚手向空,叫道:“芷華,芷華,我祝你能和白萍重歸于好,前途永享幸福,我的靈魂替你們祈禱。”說完把足一頓,轉(zhuǎn)身向南,一溜歪斜地便要走去。白萍忍不住,過去在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那邊仲膺突吃一驚,轉(zhuǎn)身和白萍立了個對面。也因在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就揚身問道:“誰?”白萍也只答他一個字道:“我。”那邊仲膺還未聽出白萍的聲音,又問道:“你是誰?”白萍道:“仲膺兄,久違了。兄弟是林白萍。”白萍說完這句話,以為仲膺必要大吃一嚇,哪知仲膺倒默然不語,自萍也不再說話。兩人癡然對立了約有十多分鐘,仲膺才低聲道:“真想不到在這時候遇著,我方想還債,債主就到了。”白萍明白他言中之意,忙道:“仲膺請你還顧念咱們當(dāng)初的友誼,我現(xiàn)在對你已很能原諒。不過咱們中問不了的事情,我希望還能長談一下,你能同我到一個地方去談?wù)劽矗?rdquo;仲膺遲了半晌道:“我想沒有什么不了的事情,因為我把欠你的債已經(jīng)結(jié)算清楚。不過現(xiàn)在還不能還你,你現(xiàn)在放我走,我明天便可以如數(shù)歸還咧。”白萍道:“你方才在這里自言自語,我已聽得明明白白。你那種意念是完全錯誤,我正有許多話要和你說,這里立談不便,請你務(wù)必和我走一遭。”說著便拉住仲膺的衣袖,直走向所住的旅館。仲膺道:“你松開手,我一定隨你去?,F(xiàn)在我已沒有自主權(quán),一切全可以隨你處置。不過我希望你談話不可太久,因為你對著我的面便是我的一種苦刑。”白萍道:“我卻希望你能把咱們中間關(guān)于女人的部分暫且忘去,仍按昔日朋友相處的態(tài)度。”說著便松了手。

兩人魚貫而行,到了白萍所住的旅館,直進了他住的房間。仲膺便坐在抄發(fā)床上,低首不語。白萍先喚茶房,預(yù)備煙茶已畢,才把門關(guān)緊,自語道:“今天應(yīng)該有個很長的談話,什么都要解決了啊。”便也坐到仲膺對面,仲膺才抬起頭來。白萍在燈影下,見仲膺面色蒼白憔悴,直好似長了十幾年紀。身上穿著件半舊的綢子長袍,居然有數(shù)處污垢,足見他意志頹唐,久己不修邊幅,就遞給他一支紙煙,替他燃著了,自己也吸了一支,才開口道:“仲膺兄,我很愿意知道你的近況。”仲膺指著自己的面上和身上道:“我的近況就在這里寫著。”白萍笑道:“這個我很明白。你有很好的學(xué)問,故鄉(xiāng)又有很富厚的財產(chǎn),絕不致落魄如此。這一定是你因為有了失意的事。對一切都灰了心,又因在本地有所系意,不愿返鄉(xiāng),競成了飄泊之客,我真替你可憐。”仲膺望著白萍道:“白萍,你這是故意嘰諷我么?我已被良心責(zé)罰得夠了,請你發(fā)些惻隱的心,不要這樣刻薄了吧。你若實在恨我,就請立刻把我殺死,我倒情愿。”白萍正色道:“你不要誤會,我實是要對你開誠布公。不過我先要請你接受我兩件要求,我才好說話。”仲膺遭:“無論什么要求,我完全接受,請你快說。”白萍道:“第一我對于咱們?nèi)齻€人的事,有一個提議。我說這個提議時,你不可中途攔阻。”仲膺道:“咱們?nèi)齻€人,那一個是誰呢?哦哦。”說著似乎突然醒悟,便不再問。白萍道:“第二你對于這個提議,必須依從。”仲膺惘惘地道:“好吧,請你就說。”白萍道:“我還要從根里說起。咱們兩人,對芷華全有愛情,全有關(guān)系。不過我比你認識得早些,又多了個夫妻的名義。其實時間的遲早和名義的有無完全不足輕重,因為我向來主張除了愛情可以給男女中間建筑范圍,其馀的一切完全沒有用處。所以我們夫婦的關(guān)系,在她和你發(fā)生愛情以后便已無形消滅了。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暗中消滅,所以已和你立在同等的地位,并且芷華也得了自由。這句話你若聽不明白,我還可以解釋一下。在中國的法律和習(xí)慣上說,妻是丈夫一人所有。這話若反過來,便是做妻的只許有一個丈夫,所以人們常說某女人是某男人的妻,而不能說某女人是某某兩個男人的妻。但是妻若同時有了兩個丈夫,名義上雖還是歸一人所有,不過這時法律和習(xí)慣全都不生效力,便要用愛情來判斷了。試問一個女人若嫁了甲,同時又愛上了乙,則她在愛情上對于甲已失了妻的身分,不過對于乙也未取得妻的資格,這種局面據(jù)我想來,除名義一面不算外,其馀種種都可以看出甲已由丈夫的地位退出,乙卻向丈夫地位走進,兩個的立足都相差不遠。在女人一面說,則拋了甲,可以同乙另結(jié)新歡,若拋了乙,也可以同甲重圓舊好。這種情形,豈不是又回到任何女人未嫁前的景況,而甲乙也變成被選擇的情人了?,F(xiàn)在咱們兩個的地位,就同甲乙一樣。對于芷華,我已由丈夫的地位退出,你卻向丈夫的地位邁進。你要知道,名義兩字愛情中是沒有的,所以我早已拋棄了。除了名義,咱們的地位已經(jīng)完全相同。所以你已經(jīng)很有資格同我研究芷華的婚姻問題。這婚姻問題四個字,你聽著以為奇怪么?所以現(xiàn)在要把我和她的夫婦關(guān)系和你的朋友關(guān)系全應(yīng)該完全消滅,只當(dāng)芷華是個無所屬的自由女郎。咱們兩個既同處在情人地位,為免于紛爭起見,應(yīng)該預(yù)定誰有向她追求的資格。咱二人無論誰所得這個資格,另一個不特要退讓。并且還須盡力幫助有資格的人進行。我看這個辦法,最合適于解決咱們中間的問題。你若對這個原則贊成,然后咱們再研究一切辦法。

白萍說完,累得喘了一口長氣,就靠在沙發(fā)背上,靜候仲膺答復(fù)。仲膺聽了白萍的話,仍舊沉默著,眼望紙煙冒出的裊裊白煙,出神半響。忽然臉上顏色更變得慘白,現(xiàn)出很哀懇的態(tài)度望著白萍道:“你可憐你這可憐的老朋友吧,別再盡力壓迫我。”說著似乎要伸手過來,卻又立刻縮回道:“我虧負了你,不配和你做朋友了。’白萍倒探身把他的手拉住道:“仲膺,不要說這種話。我認為咱們的友誼,從來就沒有斷絕,現(xiàn)在更加厚了。方才我聽了你自己叨念的許多話,已很足以解釋咱們中間的隔膜。人類本是有情的動物,而且咱們都在少年,誰也沒有遏制感情的能力。所謂什么克制功夫,那是古圣先賢的騙人話。到了身臨其境,便難說了。譬如你若有個太太,和芷華一樣,我若相處久了,恐怕比你的行為還要加甚,更未必能像你那樣時常抱愧呢。仲膺,我的真實態(tài)度已經(jīng)和你完全表示,絕沒一點虛偽。你也不要總婆婆媽媽的,要拿出些男子氣概。第一以前舊事一概不許再說,現(xiàn)在咱們都是局外的人,要快快給咱們的老朋友芷華研究一個歸宿,謀將來的幸福。請你趕快贊成我的主張。”仲膺道:“我在當(dāng)初破壞了你夫婦的快樂家庭,已經(jīng)擔(dān)了兩肩不可浣濯的罪惡,悔也悔不及。你若肯真原諒我,就請顧念友誼,立刻放我出去,然后你去和芷華重圓舊好,便算給我以無限良心上的安慰了。”白萍道:“我方才把話已說得很透徹,你若再說這些老生常談,便算辜負了我的一片真心。再和你說一句要言不繁,就是我意已決,你若不同我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便是你立刻離了這個世界我也認為芷華是咱兩個公有的,絕不自己去獨占。你若誠心教芷華孤苦一世,就不依我的主張也成。”

仲膺聽到這里,身子動了一動,道:“我算是受了你的挾制,但是你想要怎樣一個辦法呢?”白萍想了想道;“論理芷華選擇伴侶本有他個人的自由,咱們在這里私自替她決定終身問題的確不甚道德。但是此中可以原涼之點,就是咱們兩個都承受過她的愛情,全不是她所厭惡的,無論誰和她結(jié)合,一樣能給她幸福。并且還可以斷定,除了咱兩個以外,她絕沒第三個人。所以在咱二人中替她擇選一個,是很合理的事。至于咱們選擇的辦法,也沒有什么新奇途徑。我記得俄國有一段故事,是兩個男子競爭一個女子,起初是預(yù)備決斗,但是以后又變了方法,用紙牌來賭勝負。我看咱們也惟仿照這個辦法,稍為再變通一下也可。這樣用賭博手術(shù),來決定芷華的終身,固然似乎太不合理,但是咱們自信動機是純潔的,就是辦法卑陋些也于心無愧啊。仲膺你快把幸福取出來,放在臺上,和我賭一注。”仲膺搖頭道:“我的幸福早沒有一絲馀剩了,傣和芷華合有的幸福,我絕不肯再給你們破壞,這辦法我絕不能贊成。”

白萍站起。撫著仲膺的肩兒,叫道:“仲鷹,你不可如此固執(zhí)?,F(xiàn)在我說一句肺腑之言,據(jù)我想來,大約去年五月,我拋離家庭之日,恐怕也就是你睽違芷華之時。如今只過了一年,我倒比先前舒服許多,你卻已頹喪至此。您要說頹唐的原因,是為了疾病,或是其他原故,然而我敢斷定是完全為了芷華。這上面看來,你的需要芷華比我加甚百倍,你又何苦如此矯情?這不是徒然自苦么?”說著見仲膺突地用手臂掩了面目,便明白他已被自己說得動了心,因而傷感落淚,所以急忙掩飾。這一來更畫了招供,便又接著道:“芷華那里也正需要一個象你這樣真心愛她的人,快起來提起你的希望心,和我賭一下。再說勝負還耍憑著天意,未必定是你贏。若是你賭輸了,我也不能和你謙讓呀。”說完見仲膺不言不動,料到他是默允了。便自己仔細思索了一下,才按鈴喚進一個茶房,拿出來拾元一張的鈔票交給他,吩咐買一副撲克牌,剩下的都換成單角子。

仲膺聽他要換許多單角,不知有何用處。那茶房卻甚喜客人賭錢,可以有賞錢可得,忙出去買辦了來。除了買撲克牌以外,剩下找回的九元多錢的單角,放在幾上,也有一小堆。白萍忙拿過一個紙煙鐵筒,揭開蓋兒,先把仲膺的頭兒推得抬起,道:“你雇著。”仲膺不知何故,直著眼看。白萍才吩咐茶房道:“你把角子抓一把,放在這筒里。”那茶房依命,便把一堆單角子抓了一大半,放進筒內(nèi)。白萍立射把蓋見蓋好,放在小幾上,才揮茶房出去,把門關(guān)好。白萍又尋了一條白紙,草草地寫了幾十個字,放在那盛銀角子的鐵筒內(nèi),重復(fù)蓋好,才仍舊坐到仲膺對面,拿起撲克牌洗了洗,道:“仲膺,不要盡自悶著了,快來賭咱們的命運。”仲膺仍自不動。白萍催促再三,仲膺暗想,既然是賭,當(dāng)然贏的得到芷華,我就和他賭一下,誠心輸給他也就完了,省得他糾纏不休,便道:“賭也可以,只是要賭暗的,隨便換牌。”白萍道:“一切隨你,只是換幾次呢?”仲膺道:“只換一次就好。”白萍點頭道,“好,咱們只賭三次,以一與二之比決定勝負,勝兩次就算贏了。”說著叫仲膺錯了牌,在兩人面前各派了五張。仲膺方要拿起來看,白萍按住他的手道:“慢著,我還要補充一句,咱們這是連環(huán)賭法,從這牌上只可以決定勝負。芷華的屬誰問題,不能僅由這牌上取決,關(guān)健全在鐵筒里的銀角子上面呢。仲鷹道:“你這又是什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白萍道:“這是最公平的賭法。若只由牌上決定勝負,一則恐有作弊的嫌疑,二則也太草率。反正你可以放心,這辦法絕對公平,絕沒有分毫不妥,一會兒你便曉得了?,F(xiàn)在咱們且賭這三副牌,然后再打開鐵筒來看。鐵筒里的東西一定能把結(jié)果報告咱們。”

仲膺聽著,依然莫名其妙。但又一轉(zhuǎn)想,無論如何,總該是勝者得利,我只想法輸給他好了。這才取起那五張撲克牌,仔細觀看,竟是三張十,和兩張二,居然拿了一副富而好施,十有九成可以望贏,絕無再掉換之理。但仲膺只留了一張二,其余的都拋出去,又換進四張。這次卻太不像樣了,合成了一二四六九,各不相連。白萍卻只換了一張,二人擺牌一比。白萍是對K,自然白萍贏了。接著又輸?shù)诙?,仲膺派得的五張,是二五七,還有一對八仲膺只留了七八兩張。其余又都拋出去,哪知換進的三張卻是六九十,合起手內(nèi)的七八兩張,恰是一副順子。白萍這次換了四張,仍是一手散牌。這次自是仲膺勝了,兩家各得一次,并無輸贏。單只看第三次了。第三次仲膺派牌,自己換得一對K,還有一對三,另外一個十,不禁心里亂跳,暗想這副牌恐怕又贏了白萍了,糾紛就要來到,如何是好。及至一看白萍的牌,卻是三個九。仲膺也顧不得再看其余的,就把手里的牌丟到白萍面前叫道:“白萍,你贏了,這還有什么可說,快回家去安慰你的芷華。”白萍笑道:“請你先沉住氣,忘了這是連環(huán)賭法么?賭牌是第一步,還有第二步呢。”說著才很安穩(wěn)地把那鐵倚拿到面前,取出方才所寫的紙條,遞給仲腐。仲膺接過只見上面寫道,“賭牌以后,勝負既定,再開取此筒,查驗銀角數(shù)目,若為雙數(shù),則賭牌勝者得芷華。若為單數(shù),則賭牌負者得芷華。”

白萍見仲膺看完,就又解釋道,“這筒里的銀角子,是方才由茶房放進去的,咱們誰也不知道數(shù)目,這才是真正聽天由命,總該一毫弊竇沒有吧。”仲膺聽了,暗想白萍真是狡猾,他因怕那賭牌故意不贏,才又多出這個枝節(jié),如今已反悔不得,惟有禱祝那銀角子的數(shù)目不單而雙白的臺布,才把一桿自來水錒筆擎在右手,把那鐵筒拿在左手,向仲膺通“看明白了。若是單數(shù),芷華便是你的,雙數(shù)便是我的,一言為定,不許反悔。”說完便把筒一內(nèi)的銀角,都倒在臺布上,抬起了手腕,用那鋼筆推動銀角子,一對一對地細數(shù)。

仲膺把眼瞪圓,喘著粗氣,目光只隨著那鋼筆移動。白萍很清晰地把銀角子數(shù)到二十八對,另外卻剩了一個,分明共是五十七個,當(dāng)然是單數(shù)了。白萍只覺從脊骨上直冷到全身,心里說不出的一種滋味,勉強支持住,握住仲膺手道:“恭喜,恭喜,你已完全得到勝利。從現(xiàn)在以前,芷華還是咱們倆人的。從現(xiàn)在以后,她便是你獨有的了。我在這里預(yù)祝你們百年偕老。”仲膺撲地倒在沙發(fā)上,用手掩著臉道:“白萍,這只是一種游戲,怎能當(dāng)真?我絕不能承認。”白萍道:“不承認也隨你。你若是和芷華有仇,愿意她孤苦一世,就不管她也罷,我可不能把這種事當(dāng)游戲。規(guī)規(guī)矩矩,我已認芷華是邊仲膺的太太了。你若不愿和你的太太同居,我也無權(quán)干涉,不過你的良心上下得去么?”仲膺道:“你怎這樣固執(zhí)?也該替我想想。我先前的過失固然是無可補救的了,如今怎還能剝奪你的幸福?……”白萍不等他說完,便接口道,我豈止替你想,咱們?nèi)齻€的事我全想到了。這樣一辦,你兩個都得幸福,自不必說,便是我也可因此得到意外的幸福。你想,我把家庭的擔(dān)負,愛情的掛礙,都交給了你,我便可以落得一身清爽,海闊天空,到外邊去做一番事業(yè)。將來若能有所樹立,豈不完全是你所賜的么?”說著見仲膺混身顫動得像過了電氣,臉色也倏紅倏白,知道他感情已激動得副了極點,便又接著道:“仲膺,我的話已說剄盡頭,你也該體諒老朋友的心,給我一句痛快話。”白萍既然把話說列這里,仲膺這一方面無論如何也再不能掩蓋實情了,這時自己和芷華過去的一幕幕往事都出現(xiàn)在腦際,他下決心把自己和芷華的事從頭列尾都向白萍說個清楚,但轉(zhuǎn)又一想,白萍眼下閥得這么緊,時間也不允許,他使勁抓了一把蓬亂的頭發(fā),猛抬起頭,帶著乞求可憐的眼光顫聲道:“白萍,實話對你說吧,自從我認識芷華那一天起,我就愛上她了,而今我更把她視為我生命的一部分,若沒有她,我就不能再在這個世上活下去,我真也不想再活下去了。一說完又低頭,似乎是在等待著白萍的憤怒和責(zé)備。白萍聽到仲膺表示愛芷華那樣的熱烈程度,心下也不自禁地生出一種特別滋味,也說不出是酸是苦,是嫉妒,是悲哀。一面卻又生出一種奇怪思想,覺得自有男女和倫理以來,恐怕沒有一個男子,敢在一個丈夫面前這樣痛快淋漓述說愛他的妻。更沒一個丈夫,曾這樣安閑暇豫聽別個男子述說他和自己愛妻的秘密,這真中外古今極少見的事呢。

仲膺是把他的私心全招供了,把承受芷華的事也算公然承認了。白萍起初還想不到他有這樣痛快的一舉,但看他那等可憐的情形,十分憐憫,忙把他扶起來道:“好,你便去和芷華同居,我或者也許去槍斃你,但是不能預(yù)定期限,在一月以內(nèi)也不定,在許多月以后也不定,不過在我未槍斃你以前,你必須和芷華鴻案相莊,不許有絲毫意外事情發(fā)生。”

仲膺聽著,曉得白萍是把自己像小兒般地撫慰著,心里也十分難過,搵著淚道:“白萍,我現(xiàn)在真沒法把感激的心表示出來,說句實話,我的確離開芷華不能生存。如今你把芷華讓給我,直如重新賜給我一條生命,我此后在世界存在一天,便一天不忘你的恩惠。只是你這樣好心,我該怎樣報答呢?白萍,我想你以后未必愿意再在本地住了,若是出門,我在上海略有一些薄產(chǎn),值十幾萬元,我寫封信,你帶了去,便可代我去做主人,也算我藉此稍慰良心。”白萍斂容道:“仲膺,你失言了,難道這是可以交易而退的事么?你居然當(dāng)我是甩芷華換你的財產(chǎn)?”仲膺惶恐道:“我錯了,我該死,請你恕我神經(jīng)錯亂,言語支離。”白萍凄然道:“我從此就要萍飄蓬轉(zhuǎn),不知若干年后再和你們相遇。那時我若度著孤獨的光陰,到了可憐的老境,只望你和芷華對我永不要提起舊事,在友誼上多給我一些安慰,那就是我所希望的報酬了。”

二人把話說完,卻低下頭沉默了一會,白萍又問道:“你住在哪里?”仲膺道:“我以前是在一個醫(yī)院里幫忙,后來我因事出了一趟門,回來見那醫(yī)院已因事被查封,現(xiàn)在只可住在朋友家里,是在大馬路夾竹桃巷十五號。”白萍點頭道:“好吧,你便在那里聽我的信兒,目前萬不可貿(mào)然去見芷華,提防鬧僵了倒不好轉(zhuǎn)圜,我先去給你安置一切。等到時機成熟,最多一個月。我辦妥了,立刻通知你,你便去見她。那時自然可以順理成章咧。在這一個月內(nèi),你第一要調(diào)養(yǎng)身體,恢復(fù)精神,預(yù)備著享幸福好了。”仲膺怔怔地道:“你要怎樣去安置呢?”白萍道:“這時你先不必問,反正我是竭力盡心,定要把你兩個撮合到一處。至于一切進行辦法,在將來我給你通信的時節(jié),定要訴說明白,絕不能使你長久懷疑。現(xiàn)在咱們一言為定,不必多說。天已很晚,你快回寓所安歇去吧。”說著見仲膺不動,就推他道,“仲膺,你在此久坐,于咱們兩方面全無益處,去吧,去吧。”

仲膺好似失神落魄,任他推到門外,“砰”地聲把門關(guān)了。遲了一會,仲膺還要進去和白萍說話,門已鎖得極緊,連呼也不聞應(yīng)聲,只得惘惘她目出旅館去了。

按下白萍和仲膺俱都不提,且說那落花無主的芷華,自從那日把式歐送走,龍珍護送而去。龍珍原說當(dāng)天或是次日,便可回來,但是等了幾天還無信息。芷華十分不放心,怕他們在路上遭逢危險,正要寫信向式歐家中詢問,恰巧式歐的信來了,首先致謝相救的恩惠,并且報告一路平安和遇見式蓮祁太太的事,現(xiàn)在式蓮龍珍和祁太太都在他家中小住。龍珍還要再住些日等等的話。芷華看了,才放下心。

又過了一個星期。芷華獨居極煩閻,思念龍珍,便寫信去催她回來。哪知式歐回信來到,卻說龍珍已回津好幾天了。芷華大為驚疑,暗想龍珍既已離了北京,怎不回家?到哪里去了兜?從此刻刻在心,時時盼望。龍珍竟無蹤影。又過了幾日,一天正在日落黃昏,芷華悶悶不樂。忽聽樓下有人敲門,以為是龍珍回來,顧不得呼喚仆婦,自已跑下樓去。開門看時,哪里是龍珍,竟是綠衣郵差送來了一封雙掛號的信件。芷華接過看時,隱約見是自己的名字。卻看不清筆跡,想不出是何人所寄。便拿上樓去,蓋了圖章,派仆婦去打發(fā)郵差走了,這才在燈影下細看那封信。只一瞧信皮上芷華十幾個字,不覺手腕抖戰(zhàn)起來,立刻知道是誰寄來的了,拿著信出了半天神,只覺著里面很是沉重,彷佛有許多張紙。卻不知怎的,只膽怯不敢開看。暗想他走了一年有余,怎么這時候突然來信?是什么意思呢?莫非他真?zhèn)€心回意轉(zhuǎn)了,或者他已有了回家之意,預(yù)先寫信來通知一聲么?想著不由生了很大的希望。當(dāng)下才厚著氣息,慢慢把信封拆開。見里面是一疊信紙,另外還有一張照片。芷華一見照片,先顧不得看信,忙翻起照片的夾層。睜大了眼看時,立刻“轟”地一聲,靈魂出了軀殼。原來是兩人合攝的半身照片,右邊身著西服,豐度翩翩的少年,正是白萍。左邊卻是一個很時髦美麗的女子,生得長眉秀目,嬌媚動人,只是眉宇間含著幾分蕩意,還微笑著,腮上露了兩個梨渦,和白萍并肩同坐,互相偎倚,芷華用目一瞥。立覺兩眼似起了一薄霧,身體播遙欲倒。略定了定神,又見照片夾紙上邊寫著兩行字,右邊是“芷華女士惠存”。左邊“白萍梅君敬贈”。另外又一行小字,寫著“攝于結(jié)婚后百日”。芷華再支持不住,便拿著照片,抓著信紙,遇到床上坐下,心里變成麻木,什么也不能思想,直呆了有十幾分鐘,才猛然明白,白萍已和旁人結(jié)婚了,他的妻子便是這照片中的梅君。白萍真是絕情斷愛地拋了自己,他真狠。和旁人結(jié)了婚,竟還寄這照片來給我看,這不是比用刀殺我還厲害么?想著就倒在床上痛哭起來。自念白萍已然做出這樣狠事,我以后的希望完全沒有了,除了死還有何法?真還不如自己在去年早些死了,還省得受這侮辱。又自念叨道:“白萍,白萍,你居然不念舊情。給我這樣一種殘酷的刑罰,在良心上能安么?當(dāng)初咱們那樣的恩愛,你若能記起百分之一也不至如此狠毒,可見你有了新人,久已忘卻故人了。我真想不到你這樣心歹啊。

芷華正自恨著,猛然想起去年白萍出走的情形,立覺通身冰冷。又怔了半晌,嘆口長氣道:“這不怨白萍啊,實在是我受了報應(yīng)。我在昔日既曾做過對不住他的事,他已經(jīng)表示和我斷絕關(guān)系。既然斷絕關(guān)系,怎能怨他和旁人結(jié)婚?雖然我和白萍名義上還有夫妻的關(guān)系,不過我在良心上已失去主張妻權(quán)的資格,便是他和新人在我面前結(jié)婚,我也沒有臉面向他交涉??蓱z我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芷華哭著想了半天,才把照片拋到一邊,拿起那一疊信箋。雖明知信中必然藏有許多鋒芒利刃,要刺進心里,但又不能不看。只見上面寫道:

 


 

芷華妹妝次:

去歲倉皇一別,至今倏閱歲年。當(dāng)時原分永訣,乃于北京公園中復(fù)睹顏色,想亦冥冥之中,余緣未慳一面。惟萍恐相見難以為情,轉(zhuǎn)生悲感,故即進去。自復(fù)遂腳跟無線,流落天涯。每憶音容,恒多悵惘。惟念及芷妹已有新歡,當(dāng)忘舊劍。且已終身有主,幸福滋深。則萍感舊傷懷之時,或即芷妹歡樂無涯之候,因此稍拓愁煩,隨宜自遣。今歲在漢上,得遇周梅君女士,偶然交際,竟至鐘情。為日稍久,事勢所趨。加以朋輩撮合,不得不歸結(jié)于婚姻。萍與芷妹,原有夫婦關(guān)系,此次別娶,似近負心。但芷妹昔曾以仲府之事,絕萍于先。則萍之與梅君女士,亦猶夫芷妹之于仲膺也。兩事相權(quán),萍此舉或非不衷予理。芷妹斟酌前后情形,必能加以原諒。惟萍絕非對芷妹報復(fù),人在青年,感情不能無所寄托。今日之梅君,亦等于去歲五月前之芷華而巳。若從另一方面理之,則后之仲膺,亦等于前之白萍耳。芷妹其以此語為然乎?是以萍揆情度理,知與梅君結(jié)縭,絕無負于萍妹,故即欣然舉行,業(yè)于三月前成禮。閨房之內(nèi),幸少不快之聲。因恐落芷妹傷心,恕不一一縷述。原當(dāng)早日修函奉告,惜房幃中畫眉理鬃,無事常忙,以致遲誤至今,罪甚罪甚。去歲萍出走時,曾留函表示與芷妹脫離關(guān)系,想蒙鑒及。今恐此函不足為據(jù),謹再親手書正式離婚書一紙,隨函寄上。此離婚書雖予法律上毫不完備,而我等之事,可以兩相心照,想芷妹亦絕不與我以法律相見也?,F(xiàn)芷妹與萍之中間關(guān)系,可謂完全絕斷。然愛根難斬,而友誼必存。芷妹應(yīng)知千里之外,尚有一日居為老兄之人,朝夕為芷妹祝福,而芷妹亦當(dāng)不忘此寄跡天涯之老兄也。若干年后,萍或重返津門,與芷妹再相聚首,爾時前塵盡歸泡影,剛藉垂盡之年,敘純潔之愛,亦意中事,惟須視緣法如何耳。仲膺為人,意重而情厚,必能愛護芷妹。至于日前,萍之放懷者以此,為芷妹慶幸者亦以此也。言盡于此,諸維勉力自愛。

 

白萍謹啟


 

芷華把這封信分作好幾氣才得看完。已是心里昏了,也說不出是悲痛還是懷怒,連思想也再不能運用。見那信箋中還另夾著一張硬白紙。木木然取開一看,原來便是信中所說的正式離婚書。上面很簡單兩行字,寫著“林白萍自動與黎芷華女士離婚,自某年月日起,完全斷絕夫婦關(guān)系,書此為證”。下面只有白萍的簽名蓋章,既沒有證人,也不合格式。

當(dāng)下芷華完全看完,只把手緊握著這許多張紙,倒在床上,眼直望著屋頂。好似一個蠟制人體模型,絲毫不動。直到過了一點多鐘,仆婦來請用晚飯,見芷華直瞪著眼,面無人色。連喚幾聲,不見答應(yīng),以為撼是中了邪祟,嚇得叫了起來,才把芷華的知覺驚得回復(fù),怔怔地瞧瞧那仆婦,又看見手中的信,眼淚才直涌出來。那仆婦不知就里。還請他到樓下吃飯。芷華道:“不吃了。”又擺手叫他出去。芷華又展信重看一追,這時方覺出心腸酸痛,暗想白萍巳和旁人結(jié)婚了,卻寫信來報告給我,這一著已毒得可觀。況且信中的話,句句令人難堪,真是尖酸刻薄。白萍向來雖是精明,為人卻很淳厚,如今居然說出這樣話來,怎一年不見就把脾氣變了,這一封信,再加上照片和離婚書,簡直合成一道催命符。只顧他自己做得痛快,我怎能禁受得???白萍你莫非是鐵打的心么?再說他給我寫離婚書,真不知是什么意思。便是沒有這離婚書,他和旁人結(jié)婚。我也沒有臉面去干涉,何必多此一舉!我若是不顧臉面,告他犯了重婚罪,莫說他這離婚書立于他和周梅君結(jié)婚以后,便是立在他結(jié)婚以前,這東西也不能發(fā)生效力。白萍那樣聰明,怎會干這沒用的蠢事呢?芷華想著,忽然“哦”了一聲道:“我明白了,他這是完全為我打算,他還疑惑我和仲膺同居到現(xiàn)在,怕我們不能名正言順。所以弄來這番手續(xù),讓我們放心大膽地結(jié)成正式夫婦。這樣看來,白萍真辜負了我的心。不過現(xiàn)在木已成舟,他既和那周梅君有了新結(jié)合,我便是向他剖白清楚也是枉費。他怎能拋開新歡重收覆水?而且我的心他既不能諒解,我現(xiàn)在便是死了也未必能博得幾點眼淚。罷了罷了,我以前對不住他,他如今也報復(fù)了我,總算前后相抵,債負兩清,我也不必再對他癡心忘想了,自己想想將來的歸宿吧。

芷華意亂如麻,呆了半晌,忽然又看見信上所寫仲膺意而情厚等等的話,不禁又自慨嘆道:白萍冤枉我也罷了,仲膺從去年白萍走后立刻被我攆出去,直到現(xiàn)在這個可憐的人連音信也不通,不定在哪里獨受凄涼,卻擔(dān)了和我同居的虛名,其更冤枉死了。

芷華自從憶起仲膺,又起了一番感想。覺得當(dāng)初是因仲膺而使自己對不住白萍,所以自己翻然悔改,以冀白萍覆水重收,自是正理。但如今白萍對自己如此忍心,真覺出人意外。想起當(dāng)晚那樣驅(qū)逐仲膺,未免過甚,十分對不住他。不過一切都不堪回首了,新歡舊好都已分離,影事前塵,全成夢幻?;叵肫饋恚唤幕乙饫?,把一切念頭都要絕斷,除了永度凄涼生活以外,更無別途。芷華自念,白萍既已負心,自己怎能為負心人而死。但是生活下去,也是希望盡隨,生趣毫無。直在家中臥病三日,悲哀所極,轉(zhuǎn)成麻木心情,便決定自己力忘前事,圖盡余生,到哪日是哪日,并且永不再和男子接近,以免覆輟重經(jīng)。又想到白萍既已和周梅君結(jié)合,不特自己,便是龍珍也同在被棄之列。龍珍為人淳厚,正好同病相憐,相依為命,她又從到北京便無音信,不知留在哪里,莫非又回到式歐家中?何妨再寫信詢問一下,若果在式歐家里,便催她回來,當(dāng)下就給式歐去了一封快信。

隔兩天回信來了,報說龍珍久已回津,并且對此事深為詫異。芷華又添了許多郁悶,每天日里仍到余宅教授女學(xué)生,夜里便在家中獨對孤燈,自傷孤寂。她雖然竭力要忘卻往事,但舊夢縈心,真如西廂記所說。待飏下教人怎飏。還時常把白萍和仲膺的影子潮上心來。不過想到白萍,便覺得有那周梅君隔在中間,好似擋住了一面墻壁。想到仲膺,便覺中間平坦無阻,因此變作想仲膺的次數(shù),比白萍加倍得多。然而這種無益的思量,竟使芷華日漸消瘦。過了不到半月,已是玉骨珊珊,瘦不盈把。

這時天到暮秋九月,刮了西風(fēng)。這一日,芷華百無聊賴,就約了與自己要好的學(xué)生式琨,一同去梁園玩。這時節(jié)已值秋末,公園里沒有幾個游客,這就已大煞了游興,好在芷華并非有意游玩,只不過解悶而已,而式琨更僅僅是為了陪芷華。進了梁園,他們順著石徑往前走,芷華由于近日白萍突然間徹底失去,使她不得漸漸轉(zhuǎn)向仲膺,但一時又很難完全忘卻,因此她心不在焉,邊走邊念叨著“萍,仲膺”,此時的心事實無可訴說,內(nèi)心的苦處怎能解脫,正走著,芷華沒注意腳下一根枯枝幾乎將她絆倒,又加心里難過,若沒式琨在側(cè),必乎要坐在地面,痛哭一陣。不想這時式琨卻在旁絮聒道:“萍和仲膺都是什么人?”芷華含糊應(yīng)道:“都是朋友,近來全不常見了。”式琨道:“先生這位朋友,感情真厚,許多時不見,還這樣憶會您。”

芷華聽了這話,心下更為惆悵,想到仲膺對自己真是情有獨鐘,分手隔年,尚這樣凄戀不忘。本來芷華是心情單脆的女子,怎經(jīng)得這樣感動?又怕露出神色,被式琨猜疑,便不敢在亭邊久立,忙向式琨道:“在這里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要看好菊花嗎?隨我來。”說著就強作高興,循著石徑,直向花房走去,式琨在后追隨。

這花房是一長條的土窖,半在地平線下,半在地上,三面開著窗戶,光線透明,氣候溫暖,擺著一重重的木架,從地面直到房頂,幾有十余層。菊花都裁在盆里,排列架上。那菊花都是異種奇葩,開得燦爛奪目。每一盆上,都插著一個竹牌,標(biāo)明每一種的名色。名兒都很風(fēng)雅,想見主人的閑情逸致。芷華和式琨見佳種紛繁,直有目不暇給之勢,便走著瀏覽,從南部走到北頭,意猶未盡。又重看著走回,往返數(shù)次,才立在幾盆最好的花前,仔細品評。芷華最愛的是一朵白菊,細瓣疏花,幽然有致,卻半邊卷曲如暑,半邊散落如發(fā),標(biāo)名是玉女懶裝。式琨所愛的一種卻是黃色瓣兒也是細長,生得很密。那瓣生在左邊的不向左邊伸放,卻向右面斜出,四面都是一樣,瓣兒互相穿插,盤成個圓形,把花蕊遮得一絲不露,標(biāo)名是承露盤。

二人贊賞了一會,恨不得弄幾盆回家去看。可惜這些名菊,都是非賣品。這時將近暮天,斜陽欲下,不能再為流連,便商議回去。這花房是在粱園的最后面,二人進門時,是由東面走過來,所以出門時,式琨要西面轉(zhuǎn)出去,藉以遍看全園,芷華卻不愿意,因為她念到西面圊墻之側(cè),有一株龍爪老槐,下面生著叢菊,松菊交接,甚是幽密,那地方便是自己和仲膺初次接吻談情之所。若重經(jīng)這銷魂區(qū)域,瞧著花木依然,伊人不見,難免又惹起一番惆悵,便要避地而行。但式琨必要向西,芷華又說不出必須仍走東面的理由,只得隨她走去。這園子的西部,卻比東都廣闊,且也幽僻許多。芷華雖然隨在式琨后面,卻不愿看見這株臥槐,只低著頭走,眼望鋪在徑上的小石,好象要察看地質(zhì)。走出了百余步,芷華以為越過那槐樹左近,才暗自喘了一口氣。鐵見式琨放慢了腳步。向自己低語道:“先生,你瞧這個人,是受了什么毛病,穿得很干凈,凈臥在地上喝酒?”芷華抬頭一看,原來才走到離那槐樹二十步遠近,槐樹仍是蓊然蒼綠,樹下叢菊亂開,更饒野趣,真是風(fēng)景依稀,不殊當(dāng)日。只見一個衣冠整潔的人臥在樹下,面向天空地,手里卻拿一瓶白蘭地酒不住吸飲。芷華猛然心中一動,暗想這梁園地方僻遠,城市中很少來游,象我和式琨這樣遠道看花,已是少有。況且金風(fēng)峭厲,這人穿著棉衣,卻臥在花園飲酒,莫不是個神經(jīng)病者,或者便是所謂古之傷心人了,這倒要看看他倒是怎樣一個人。

芷華動了好奇之念,就和式琨慢向前走去。眼看已到樹的前而,那臥著的人,似乎聽得革履聲響,轉(zhuǎn)過臉來看。芷華瞧見那人的面,幾乎喚將出來,那人也拋開手里的酒瓶,突然坐起,兩人對看了一下,忽然又都低下了頭,芷華通身卻沒了氣力,搖搖欲倒,忙扶著式琨的肩兒,向前便走。式琨見芷華臉色改變,舉止慌張,忙問道:“先生你跑什么?”芷華不語,只向前走。式琨以為芷華見那人行止詭秘,故而害怕,便且走且說道:“我早瞧出那人有神經(jīng)病,兩眼直瞪著咱們,真覺怕人??墒悄膊恢聡槼蛇@樣。”芷華也不管她,直走出幾十步遠,才回頭觀看。見那人也自立起,追著自己走來,不覺心里更自驚跳。卻見那人只走出幾步,停住想了一想,又望著自己的后影兒,頓足微嘆,便坐在地下,扶頭不動。

芷華見他不來追了,心里不知起了什么感想,幾乎倒要翻身走回,轉(zhuǎn)去就他。但因式琨在旁,不好意思,倉卒中委決不定,只渾身戰(zhàn)抖著,頭也不回地隨式琨出了園門,迷惘惘地坐上汽車,仍向歸途進發(fā)。

那汽車開得飛快,芷華被顛頓得方才清醒,猛想起今天竟遇見仲膺了。他凄凄涼涼的獨來荒園,看那亭柱上的刻字,已見出他是日月雖移寸心不改,又在我倆當(dāng)日定情之所獨自流連,更可見他沒有一時能忘下我。他那樹下飲酒的情形,真是一幅傷心慘目的圖畫。這樣癡情,我真后悔當(dāng)日知道他不深,拋得他太苦。只是他方才見了我,為何不敢和我說話呢?又一轉(zhuǎn)念道:是了,當(dāng)日我已對他說過極決絕的話,不許他再和我相見。他定是怕我仍執(zhí)前約,不肯理他,所以才趕出來,便又氣餒退去,他又哪知道我心中已生了許多變化呢?再說看他那縱酒自傷的樣子,實是可憐。他一個少年有為的人,變成如此衰頹,完全是被我所害。他既為我弄成這樣,我也惟有拚出一切,把他拔出苦惱,不然我以后將無安心之日了。想著不由沖口說道:“我要回去。”式琨見芷華怔怔的神情,忙道:“先生,咱們這便是在回去的路上呢。”芷華搖了搖頭,忽又紅了臉不語,只回頭向車后觀看。

式琨雖看出芷華有些異樣,但她終是個知識未甚開通少女,瞧不到隱徽之處,便又和芷華談了些閑話。芷華只神不守舍地答應(yīng)著。

須臾汽車已轉(zhuǎn)入繁盛街市,芷華突然向式琨道:“勞動你叫車夫停住,我要在這里下車。”式琨道:“先生在這里下去做什么?離家還很遠昵。”芷華道:“我要在這條街上訪一個朋友。”式琨道:“您這位朋友在哪邊兒住?叫車直開過去不好么?”芷華搖頭道:“不必,我還有旁的事。”就自敲著車窗,叫車夫停住。式琨見她神色匆忙,不敢細問,也不便攔阻。

當(dāng)時芷華跳下車去,揮手叫車夫開車自行。式琨在車上還不住回頭,面上顯出詫異之色。芷華也不管她,自己循著原路走回,自想仲膺絕不會住在粱園,更不會住在鄉(xiāng)間,必還寄居市上。此際天光已暮,他當(dāng)然也就歸途,返回去正可迎著他。只是這樣遠的路,我自己如何走去呢?正為難,忽見路旁有一家汽車行,芷華忙走進去,雇了一輛汽車,言明到粱園往返。等車開出,芷華便跳上去,直奔粱園路上馳行。

走了約有一刻鐘工夫,天已昏黑,路上十分荒涼,并無行人。眼看粱園在望,忽見一人從對面行來。芷華以為是仲膺,連忙探頭注視,卻是個鄉(xiāng)人,騎驢而過。芷華暗自焦急,暗想仲膺這時絕不能還留在園里,若已出園回市。必然在路上遇見。莫非他走旁的岔路回去了。只要今日錯過,恐怕從此一別茫茫,不知何日再得相遇。芷華仍不死心。直到車至園門住下。芷華跳下車來,見一個年老的園丁。正要把園門關(guān)閉,見這時還有女客驅(qū)車到來,不覺驚異相視。芷華問他:“園里還有人么?”園丁答道:“我們主人早回家走了,園里只剩我和我的伙計兩個。這園子沒人看著不成啊。”芷華道:“我是問你,來逛的人還有沒有。”園丁笑道:“今天從早到晚也不過來了二三十個人,都老早的回去了,誰還在大黑夜看花。”芷華聽了大為失望,又問道:“從你們這里到市上去有幾條路?”園丁道:“只有這一條大路,又好走,又近便。雖然還有一條小路,卻要繞到崔家墳,走著遠得多呢。”芷華聽著,猛然起了一個念頭,便向園丁道:“方才我同一個朋友來過一次,我那朋友留在園里沒走,現(xiàn)在我來接他。在路上又沒遇見,只怕他還在園里,或者在什么僻靜地方睡著了,請你叫我進去,尋一尋看。”園丁笑道:“您說的簡直笑話,大九月的天氣,誰還在這荒園子里受冷風(fēng)?”芷華懶得和他多說,就拿出兩元錢道:“莫管在不在,你領(lǐng)我進去看看好了,這兩元錢送給你吃酒。”那園丁也有些見錢眼開,忙陪笑道:“小姐到里面歇歇腳,你何必賞錢。”說著已把錢接過去,大開園門。芷華便吩咐車夫在園外等著,自己隨園丁進去。

芷華進到園里,天色更加蒼黑,假山怪石,都好似在黑影中作勢攫人。滿園并無燈火,只花木放出清芬,合成一種夜氣。轉(zhuǎn)過假山,更覺眼前蒼然一片。芷華雖然不免小膽驚怯,但仍只得鼓起勇氣,向園丁討了一匣火柴,直向西面行去。徑旁的幾株楊樹,在白天不覺怎樣,此際卻聽得樹葉蕭蕭,被風(fēng)吹得似作鬼話。

芷華循著小徑,迤迤到了那株龍爪槐左近,見那臥槐在夜色中蓊然四垂,好似個巨塚,那地方便是方才仲膺所臥之地。芷華心里愴惻,又加著害怕,口中不由便低喚“仲膺仲膺”,卻不見答應(yīng)。芷華忙鼓起勇氣,劃著一根火柴,走入草中,向槐樹四外尋視。連費了十幾根火柴,方才看遍,并無仲膺的蹤影。芷華暗想:仲膺既非呆子,怎會留在此間?必已走了,只是路上沒遇見他卻是個疑問。不過方才既見他飲酒,或者見我以后,更加痛飲澆愁,因而致醉,那便不可以常理測度,也許醉了撞倒另一處睡下。我既來了,不可中途而輟,定要把全園都看一過。倘或真?zhèn)€沒有,那時再死心踏地地回去。便又低喚著仲膺,緩緩地從西至北,由北又轉(zhuǎn)到東。將到那茅亭之前,芷華心中一動,暗想全園中可以棲止的地方惟有這個茅亭,仲膺若未出園,或者便醉臥此處,便從北面縱步上亭,用火柴照了一照,亭中空無所有,不由嘆息一聲,完全絕望。料道仲膺定已走了,呆立一會,又觸起前塵,把亭柱上的字跡撫摩許久。忽覺一陣風(fēng)來,吹得遍體生涼,加以蘆獲蕭瑟,蟋蟀哀吟,不禁毛發(fā)悚然,凜乎其不可留,只得匆匆走下亭階。

才走了兩步,突覺腳下踏著軟綿綿的物件,陡然一驚,忙退步向地下看時,只見亭下黑影中有物隆起,卻瞧不清楚。芷華嚇得幾乎喊叫出來,便不敢前進。欲待后退,但回頭一看,身后更黑得怕人。又覺若回身走去,則這可怕的東西正在身后,更為膽怯。只可劃起火柴,瞧瞧亭前這軟綿綿的倒是何物,省得大驚小怪,自起恐惶。及至她劃起火柴,把一只手伸向前方,身體卻竭力退后,預(yù)備一看前面的東西深然可怕,立刻回身便跑?;鸸庖灰?,芷華已瞧見亭前倒著的是一個人,正伏在土地之上,把階石當(dāng)做枕頭,又曲叮一肱放在石上,枕著睡倒,面目卻瞧不見。

芷華見了,一顆心兒幾要跳到喉嚨以外,也不再懼怕,忙丟了余燼,又劃了一支火柴,才看出那睡人的衣服果然與白天仲膺所穿的一樣,知道果見仲膺,不禁低聲叫道:“仲膺,你真苦了。使你受這樣苦楚,完全由我所致。這還是我能看見的,至于我不曾看見你一年來的磨折,還不知到什么地步。仲膺仲膺,我真對不住你。”說著再也支持不住,跳到亭外,撲地坐到仲膺身邊,搖著他的肩膀叫道:“仲膺,你所想念的芷華來了。”仲膺“哼”了一聲,卻只不動。

芷華卻覺得地下有個物件,格得腿部很疼。伸手一摸,竟是個長白蘭地酒瓶,便向一邊丟去,嘆道:“你這樣縱酒,真是慢性自殺。唉,是酒殺你嗎?我殺你?。?rdquo;便又盤膝而坐,把仲膺的頭兒移到自己腿上。

仲膺在醉夢中,似乎把芷華的腿也當(dāng)作階石一樣,毫無觸覺,依然安臥。芷華又搬起他的頭,臉對臉地呼喚。好半晌,仲膺似乎醒了,伸了伸腿,又用手向土地上一摸,又縮到口邊,仍作飲酒之狀,口里含含糊糊地道:“……相見……不相親……真如不……相見……相見……”芷華聽著,知道這必是他在醉前所叨念的,所以醉后還無意識地隨口一說,可見他心中纏綿悱惻,到如何程度了,不由感動得凄然淚下。仲膺忽然又一揚手,觸到芷華下頦,又摸她的粉頰,接著“哦”了一聲,直起頸兒道:“你是誰?這是哪里?”芷華忙握住他的手道:“仲膺,我是芷華,這里是……”仲膺忽“格”地笑了一聲,又倒下道:“又做夢,夢又來騙我,騙我許多次了,今天又……”芷華忙道:“我真是芷華,你不是做夢。今天白日同你遇見沒得說話,所以現(xiàn)在又來等你。你怎醉在這里?”說著又道:“你的芷華真在這里。你不信,看啊。”便又劃起熏火柴,向自己面部一照,同時也照著仲膺。只見仲膺面上雖然帶著醉氣,但掩不住那憔悴形容,蓬蓬的頭發(fā)上掛了許多荒草,正把驚悸的眼光望著自己。

霎時火柴滅了,光景重入黑暗。仲膺霍地跳起來,站起身重又坐在地上,對著芷華道:“你真來了,芷華。”芷華用一雙手搭在他肩上叫道:“仲膺,我專來等你。”仲膺直循著她的臂兒向前一歪,便把芷華抱住。芷華也趁勢倚到他的懷里,只聽得他肺部很重的喘息。仲膺忽又凄聲道:“你是芷華,不錯的。真是你來了,多謝你來看我,現(xiàn)在你可以去了。”芷華道:“為什么?”仲膺道:“你終是不要我的,與其再給我一回痛苦,不如在黑暗中遇見,仍在黑暗中分別,只當(dāng)還是夢境。”芷華只覺心中切,似乎有許多話都逼在喉嚨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半晌只說出一句道:“仲膺,現(xiàn)在局面已完全變了。”仲膺愕然道:“變了么?”芷華長出了一口氣,正待回答,這時東邊天上初升的明月,方才是被厚云遮住,此際卻穿云而出,一片清光,照滿園內(nèi)。二人卻浸在月色之中,不由各自借著月光,對看了一下。仲膺見芷華雖也較前消瘦,但是豐姿不減,知識兩眉間比以前顰得更深些,兩目都蘊著眼淚,有許多微小的淚珠,掛在睫毛上,被月色映得晶瑩發(fā)光,更顯出一種楚楚可憐人之致。

芷華也仔細端詳仲膺,只見他面色蒼白,神情蕭瑟,在月光中活畫一個失意憔悴的人。二人這一對視,同時發(fā)出一種說不出的感想。試想在這荒園之內(nèi),四無居人,上有明月,這種景光便是不相識的男女遇著,也很容易觸景生情,何況這兩個情場舊侶,蹤蹤疏隔,久費相思,今日忽地相遇昏黑之間,方覺惝然如夢。突又相看于月明之下,怎不惻然而悲,因而撫今追昔,發(fā)生嘆慨。

于是二人同時微嘆了一聲,互相偎依得更加緊切。仲膺喃喃地道:“真變了么?”芷華沒有答應(yīng),只把手攏順了仲膺的亂發(fā),好似把這種動作當(dāng)做回答。仲膺也略有覺察,向天嘆道:“多謝上帝,又賜給我一些希望。”又向芷華親切問道:“我這時腦神經(jīng)才清醒了,真的。我能希望么?”芷華略點了點頭。仲膺又仰首問道:“天呀,我可沒有耐性等待,請你趕快告訴我,現(xiàn)在已變到什么程度?”芷華道:“這里不能耽擱,你隨我走到家去再說。”仲膺直起身來道:“家去再說,哦,誰的家?白萍的家么?那我可不能去。”芷華搖頭道:“不是,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倘然你愿意。”仲膺聽了,望著芷華,他那瘦面上起了許多變化。忽地跳起,跪在芷華面前道:“我想不到居然變到這樣,我真有這樣的好運么?”說著又向后一仰,倒到草地上,翻滾不已。

芷華瞧著他這樣可憐可笑的熱烈狀態(tài),感動得通身都顫動起來,就拉住他道:“不要發(fā)呆,快起來和我走。”仲膺坐起,向芷華道:“你……喚我去,可不要再趕我走。”芷華道:“恐怕我以后再沒有可以趕你走的理由,并且在最近的將來,你也可以得到不被人趕走的權(quán)利咧。”仲膺起初聽著,似尚不甚懂得。凝神想了想,方才恍然大悟,便握住芷華的手道:“我絕不能想到事情變到這樣,真以為是做夢。再切實問你一句,從今天起,你可以算是我的么?”芷華低下頭道:“只要你承認你是我的,那么我當(dāng)然是你的咧。”仲膺聽著,忽然把芷華抱住,叫道:“天啊,我居然能得到這一天。只現(xiàn)在聽到這句話,便是現(xiàn)在死了我也很甘心。你應(yīng)該把事情變化的經(jīng)過告訴我,叫我明白,教我放心。”芷華道:“怎你還這樣忙?我不是說過么,回家去再說。”仲膺道:“你若知道我心中如何忐忑,就應(yīng)越早越好地告訴我,這樣將信將疑的難過,在心中是什么滋味?天啊,我自己知道。”芷華道:“你難過一會也罷,將來總有時候補償你以前的痛苦和這時的難過。此間實在不是長談的地方,咱們快走。”說著便站起身,正要催仲膺速起,忽見從東面小徑,有一個黑影走過,且走且叫道:“小姐,尋著了么?”芷華便知是那園丁,便引到:“尋著了。”說著那園丁已走到面前。芷華指著仲膺道:“我這位朋友喝酒醉了,就睡在這亭子邊,你硬說園里沒有人。若不是我強拗著進來尋覓,他定要受凍一夜,說不定生一場大病。”那園丁連聲道歉,又請他們道他的住室中吃茶。芷華和他客氣了一聲,不再流連,便帶著仲膺出去。

這時二人都好像得到了新生命,特別是芷華,連方才進門時所望而生畏的怪石也視有趣可愛。衰草吟風(fēng),啼蛄鳴蟀,一切哀響,此際也變成喜樂。

二人出門,和園丁作別。仲膺忽然覺得自己和芷華重拾墜歡,是自己一生最重要最得意的關(guān)鍵。而這個關(guān)鍵,除了芷華和自己是局中人以外,惟有這園丁是惟一的第三者。譬如今月是我們的重合紀念日,將來若舉行這個紀念,定要連這個園丁一并追憶,說著園丁是我復(fù)合的證人,也未為不可,我應(yīng)該對他有些好的表示。再說我今天的遇合,可謂積年夙愿,無意得償,真是畢生幸事。不過我雖然感謝上帝,實質(zhì)上卻無可酬謝,不如把那園丁認作我應(yīng)該酬謝的人,賞他些錢財,聊以志喜。當(dāng)時便叫住園丁,從懷中掏出了一把鈔票,都遞給他。那園丁不知何故,嚅嚅地道:“您這是……”仲膺道:“這是賞你的,隨你去用。”那園丁只望他發(fā)怔,仲膺已扶著芷華,走到汽車旁。

汽車夫已等得不大耐煩,打著盹兒睡去。仲膺把車夫喚醒,二人上得車去,那車便飛也似地跑起來,直奔市中而去。在途中二人都不大說話,只互相偎依著,暗自嘗著蕩氣回腸的滋味,并冥然地區(qū)感覺那追念前塵、思維來日的幽趣。芷華忽地把身軀向旁一倒,仲膺向后一縮,芷華倒在仲膺的懷里,好似睡著。其實她哪里能睡著呢。兩人在途中都是這樣如迷如醉,好似全世界都在這小小車廂之中,任那天邊明月照入車窗,前面車夫回頭竊笑,兩人都不覺察。

及至車行入市,車夫不知要開向哪里,只得把車停住,敲著玻璃請示,二人才似從夢中驚醒。芷華紅著臉兒坐起,告訴了自己的住址,車又行走起來。須臾已到芷華家門,仲膺跳下車來,望著長街之側(cè),是前些日和白萍相遇之處。又望望小樓一角,是和芷華相守之鄉(xiāng)。當(dāng)初被芷華拒絕出門時,曾在此間悵望。以后相見五路,也不免在此地流連,那時是何種情味,今天想不到居然能和芷華攜手同歸,居然趁了夙愿,真是意外的奇遇。但是回想起來,一年來的所受的痛苦,不免百感蒼茫,就獨立在那里發(fā)呆。

這時芷華已發(fā)付了車資,見仲膺呆立出神,就拍著他的肩頭道:“已到家了,立在這里作什么?你又犯了什么毛???”仲膺望著街頭,似有所見,便道:“那邊黑影像有個人立著,你瞧見么?”芷華連瞧也不瞧,只挽著他的臂兒向巷內(nèi)便走道:“有人立著礙我們什么?”仲膺心中正為芷華沉醉,也不暇注意他事,就隨他直走入巷。

到了門首,芷華叫開了門,二人走入,一直上樓。芷華捻亮了燈,直入臥室。仲膺見房中景物依稀,不改當(dāng)日。床帳位置,桌椅陳設(shè),以及字畫文玩,都布置如先前一樣,絲毫沒有變易。并且房中一切,都曾經(jīng)自己的摩挲,都能勾自己的回憶,不禁凄然興感,無端地流下淚來。芷華因日間奔波得倦乏了,進房先倒到床上,忽見仲膺悲感,便拍著床沿道:“仲膺,你來,我和你說話。”仲膺忙走到床邊坐下,芷華凄然道:“仲膺,你這一年的苦也很受得夠了,我知道你受苦全是為我,你怎這樣癡心呢?”仲膺原本郁著滿懷悲感,見了芷華還沒得發(fā)泄,此際經(jīng)她這幾句話一勾,突地歪身抱住了芷華,嗚咽起來,仿佛要把一年所經(jīng)的委屈都發(fā)泄一旦之間。芷華自然也是盈懷幽怨,滿腹凄惶,不免陪他哭了。

兩人哭了許久,倒是芷華先住了哭,坐起拭干眼淚,把仲膺推起來,叫道:“喂喂,我請你來是要你哭給我聽的么?你若果然喜歡哭,就盡今天哭夠也好,以后怕沒有許你哭的日子了。”仲膺在此境地,心中所存的悲苦。本已一泄無余,以后便似有些喜極淚溢,聽芷華一說這話,便已含淚而笑。芷華見了他那副神氣,不由也笑道:“瞧你這丑臉兒,滿頭是草,一臉的泥,再加上眼淚,簡直像個小鬼兒,我真看不慣,你快替我修理修理。”仲膺道:“你還有許多要緊話沒對我說呢,何不趁這時早早告訴了我,也教我安心。”芷華搖頭道:“你忙我不忙,反正金釵落到井中,事情已有在那里,你說明白等會兒也沒要緊。”說著就喚仆婦,打來一盆洗臉?biāo)兄兮呤嵯础?/p>

仲膺收拾完畢,正要向芷華說話,哪知芷華又盈盈立起,向仲膺微笑了笑,便走向妝臺之前,對鏡理起裝來。仲膺雖然領(lǐng)略到這伺候妝臺的艷福,但他心中所忐忑的,是急于要曉得的先決問題,恨不得立刻明白,只是芷華不慌不忙,也不敢催問,只得耐下心去,先飽餐這久別的情人顏色。見芷華先洗了臉,然后坐在鏡前,從抽屜中取出粉匣脂。上面浮著塵土,就張口吹凈,嘆道:“我不御鉛華,已有一年,這些東西都陳舊了,又豈止寶釵生塵呢?”說著就著意地修飾了一下。撲粉以后,又在兩頰薄薄地揉了一層脂暈,用胭脂涂紅了櫻唇,才梳著頭發(fā),想仲膺微笑道:“你看我還是以前的樣子么?”仲膺見他眉黛生春,梨渦似笑,襯著方才兒微紅的眼圈兒,更覺豐姿絕代。心中暗想她一年來棄于梳妝,何以今天如此高興,涂脂抹粉地做出許多春色?芷華向來為人蘊藉,絕不肯隨便一來,這必是已應(yīng)了白萍的話,我已有了十分的希望了。

仲膺正在呆呆地想,芷華已立起身來,指著屋隅的一盆菊花,向仲膺道:“勞駕,你摘一朵來,替我插鬢。”仲膺忙過去,摘下一朵百花,替她簪在鬢角。芷華笑道:“上次還沒有忘記。”仲膺聽了這話,才想起在前年和芷華發(fā)生感情之日,也是在秋天,也曾替她簪過一朵白菊,不覺更動了感舊之情。芷華又婷婷地立在仲膺面前,笑眼相望著道:“仲膺,你看我可還是當(dāng)日形容?”仲膺瞧著道:“你仍是當(dāng)初模樣,一絲未改,只是我已經(jīng)憔悴失形了。”芷華道:“先不必談到你,你再看這房中的情形,可仍和你當(dāng)日常來時一樣?”仲膺道:“我進門時已瞧過了,真?zhèn)€沒一件東西移動,使我好似又重入了一年前的夢境。”芷華笑了一聲,轉(zhuǎn)身走到琴案之側(cè),揭起蓋兒,輕輕彈了一曲鳳求凰,低囀珠喉,唱得低徊哀怨,韶味幽然。仲膺真不知芷華何以如此高興,只覺有些異樣,卻是聽得氣蕩腸回。

一會兒芷華唱完,又轉(zhuǎn)身向仲膺笑問道:“我這歌聲可是你當(dāng)日常聞的舊調(diào)?”仲膺嘆息道:“我聽了這歌聲,便想起去年初春的一天我害著小病,病倒在這房里,那時你便給我唱歌排悶,也唱過這支鳳求凰的曲子。今天舊調(diào)重聞,那些光景恍如尚在目前。”芷華點頭道:“這樣說,足見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并無改樣。”說著長嘆一聲,又凄然道:“可是我的事情卻大變了。”仲膺愕然道:“你的事情有什么改變?”芷華道:“你瞧啊。”說著就開了柜子,拿出一個大信封,放在寫字臺上,拍著道:“你看你看。”仲膺走到寫字臺前,芷華已退到床上,躺著去了。

仲膺自坐在椅上,拿起信封來時,見是白萍給芷華來的信,心中便有些明白。又把信封內(nèi)的一疊東西取出,見是白萍的一篇長信,和一幅離婚書,另外還有一張白萍新婚的照片,便都仔細看了。心中暗想,白萍果然另和他人結(jié)婚了,所以死心踏地地把芷華托付給我。從此我和芷華中間便算毫無阻礙,以后的歲月都是快樂光陰,夙愿竟從今天得償,不由心中大喜。又一轉(zhuǎn)想暗道:不對不對,一月前我和白萍相遇,在旅館中規(guī)定了這番情局,白萍并沒說起他到過南方,并且他曾叫我稍待須臾,等他把芷華和我中間的途徑開通,再給我來信。前一個星期,他的信來了,告訴我諸事已妥,可以和芷華相見,最好每天到粱園看菊,十有八九能與芷華相逢,那時芷華必有表示。若是連去粱園十日,還不能遇見,便可直到芷華家中,去訪她,也定能水到渠成,絕無阻格。我當(dāng)日接了信,還摸不著頭腦,只可依著他,到梁園去等。想不到等了六日便遇見了芷華,現(xiàn)在又瞧見了他給芷華的信,才明白白萍令我稍待。是容他去弄這些東西,看起來這里面有種種疑竇。第一,白萍給我的信是由本埠所寄,而給芷華的信是由南方寄來,而我那封信的日期是在芷華這封信以后,但是上下也差不幾天,白萍豈有分身法兒,隔著千里寄這兩封信。第二,看這照片中的新婦,容顏生得雖然不錯,只是眉目間隱含蕩氣,絕不是正經(jīng)女子,白萍怎肯和這等人結(jié)婚?第三,照片的夾紙本有照像館的名字,卻已用小刀鏟去了,這必是他要隱避這照像的地方。第四,他便是已另與他人結(jié)婚,也該另用方法使芷華知道,何必又是照片,又是離婚書,弄這一堆東西,叫芷華看了傷心?律以白萍平日性格,絕不為此過分之事,再說白萍若果與這梅君結(jié)了婚,上次在旅館就該和我訴說明白,以這個理由把芷華推給我,豈不較為名正言順,可以省去賭牌等等的無聊把戲。把以上種種攏總看來,其中十分可疑。但是白萍的立意何在呢?

仲膺雙手扶頭,正在苦思,忽然靈機一動,暗道:是了,這必是白萍和我在旅館分手以后苦心生出來的方法,他口口聲聲說替我和芷華中間掃除障礙,而我和芷華的阻礙便是他,所以他作此狡獪,把自己置身局外??雌饋碚掌械哪莻€梅君,哪里是什么新婦,定然是個娼妓,或者是個野雞。白萍專為作這個證據(jù),所以認識這樣一個人,同照一像,并且定是在本埠照的。他怕被人看出破綻,所以鏟去照像館的名字。至于這封信,所以從南方郵來,定是他把這封信托人帶到南方,然后再寄回天津。這樣一來省得叫芷華知道他還在本地,再去各處找尋,二來也免得叫她看出疑竇。他發(fā)出這封信,便算與芷華脫離了關(guān)系,就立刻寫信給我。教我乘隙而入。白萍這番用心,真也叫人可憐,令我生感了。可是由此看來,白萍既然沒有與旁人結(jié)婚,不過藉此為由,把幸福推給我。他定要自認作失意情場的人,成了槁木死灰,自去東飄西蕩,以后的光陰,全要銷磨于凄涼之中,我自己卻是得其所哉。日后思量起來,良心上怎能安慰?但是就芷華的情形看來,早先她故劍難忘,意欲重收覆水,所以把我看得稍輕。如今她接得白萍這封信,希望都絕。并且因自萍如此決絕,難免怨恨。當(dāng)然侘傺之余,又轉(zhuǎn)而就我,這自然是我難得的遭逢,但芷華又哪知白萍這番苦心,我若把這里面情由對芷華說知,必然要勾起她和白萍的舊情,因而冷淡了對我的心,豈不又等于自殺?我若隱忍不言,固然與自己有益,只是將來有生之年,皆是負咎之日,恐怕無日能避免良心的責(zé)備,這真是事處兩難,該當(dāng)如何解決?

仲膺左右為難,不覺呆坐癡想,良久不言不動。芷華倒在床上,望著仲膺后影,見他忽又驚異,忽又深思,覺得他對于白萍的行為必也深為詫異。但又料定他看完了那信,知道自己已和白萍斷絕關(guān)系,可以有一個好機會,能容他如愿以償,定要對自己有一番表示,說不定便直接求婚。他年來為我也苦得夠了,我不可作難他,應(yīng)該爽快答應(yīng),給他些蜜意柔情,以償他久日相思之苦。

芷華主意已定,只等仲膺看完信走過,自己已預(yù)備了許多話,要和他說。不想仲膺看完了信,好似只有一會兒高興,接著便沉默深思起來,沒有一些熱情的表示。芷華大為詫異,暗想我把這封信給他看,直似給他一張好機會的證券,他難道真是腦子受了病,連我的意思都不能明白么?又遲了許久,見仲膺還是不言不動,好似老僧入定。芷華便有些沉不住氣了,便立起身來,悄悄走到仲膺身后,輕輕用手向他肩頭一拍。仲膺愕然回首,見芷華正在含笑低首,凝著秋波相視。

仲膺正在出神,忽見芷華這樣顧盼含情,不覺把雜念都消,愛心陡起,伸手把芷華的手腕握住。芷華好似沒有覺察,兩人對視了一會,芷華努著朱唇,指著寫字臺上的信道:“這些東西你都看完了么?”仲膺點頭道:“我都看完了。”說完又都無語。遲了一會,芷華又問道:“你明白了么?”仲膺又答道:“明白了。”芷華瞧著他,把妙目一合道:“明白了,你該怎樣呢?”說著把手在仲膺肩上重重一按,便甩脫了仲膺的手,仍自退回沙發(fā)去了。

仲膺見了芷華這番情致,知道他是暗中示意,告訴自己機會到了,立刻心中飄蕩起來,把方才對于白萍的種種思想都已忘卻,只覺把全世界換取此際的芷華也是值得,更顧不得前思后想。當(dāng)下連忙立起,走到芷華面前。見芷華又變了情形,低下頭去,好像在思想什么,面上也沒有笑容了。仲膺又覺膽怯,只得低聲叫道:“芷華,你以為我應(yīng)該怎樣?”芷華仍低著頭道:“那就要問你了,你想要怎樣?”仲膺道:“你想要我怎樣?”芷華道:“你何必盡自問我?我現(xiàn)在是進退無主,宛轉(zhuǎn)隨人。”仲膺聽他這句話,不特私衷盡囂,而話又說得十分可憐,感動得再也不能忍禁,便撲地坐在床上,和芷華并肩,把她攬到懷里,懇切地叫道;“芷華,你可知道我一年來所受的痛苦,明知離了你不能生存。但是我不敢希望,早已預(yù)備自殺。幸而今日天緣巧遇,遇見了你,又得知這個消息。現(xiàn)在白萍既已拋棄了你,你已是自由人了。我用一萬分的熱誠,向你求婚,請你念我們的舊情,立刻允許了我。”

芷華臉上由紅而白,嘴兒一動,卻沒有說話。忽然很沉靜地把仲膺的手推開,慢慢立起,走到對面沙發(fā)上坐下。

仲膺摸不著頭腦,不知她是應(yīng)允還是拒絕,只得又趕過去,意欲還和她坐談。但是沙發(fā)太窄,坐不開兩人,又為熱情激動,就跪在她面前,哀聲道:“芷華,我一生的希望全在今天,請你允許我。”說著便把頭倒入芷華懷內(nèi),立刻便覺芷華的手兒撫摹自己的頭發(fā)。仲膺心中撲撲亂跳,知道此事不致絕望。但半晌只不聞芷華言語,心中疑惑,抬起頭看時,見芷華已滿面含春,兩目中發(fā)出情光,正向自己注射。芷華不待仲膺開口,已自笑道:“仲膺,你傻了。我若不肯允許你,為什么把你尋到家里來?又把信給你看呢?”仲膺道:“這樣說,你是允許我了。”芷華笑著點頭,仲膺笑道:“天啊,我得救了。”說著便伸頭兒和芷華接了個長吻。芷華也真是宛轉(zhuǎn)隨人,由著仲膺擁抱。

這時節(jié)兩個人表面上是蜜意柔情,然而心中全是回腸蕩氣,此中情味,真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了。此際的仲膺心中一陣悲歡,一陣欣喜,把悲喜合到一處,直不知魂銷幾許,恨不得把自己身體化成一汪水兒,都向芷華的毛孔間滲入,兩人合為一體。芷華也是一縷柔魂,銷來欲盡,把仲膺的臂肉抓得生疼。許久許久,二人的頭部方才分離。兩個嘴唇都加倍濕潤了,只芷華唇上的胭脂,已淡了許多。仲膺的頰上,卻添了一抹紅痕。兩人相望著,臉都紅了。芷華羞得更閉了眼,仲膺自把手撫著胸口。及至芷華再把眼張開,忽然從眼角掛下兩行珠淚。仲膺不知怎的,心內(nèi)一酸,居然學(xué)人垂淚也漣漣。芷華嘆道:“今天可如了你的愿了。”說著伸手一拉仲膺,仲膺趁勢立起,便也用手探向芷華臂彎,向上一架,芷華也趁勢立起。二人就相擁著走向床前,并肩坐下,又互相一望,見都含著淚眼,仲膺悄聲道:“今天我以為是咱們極得意的日子,你怎又難過?”芷華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覺這時無端生了許多感慨。你若問是感慨什么,連我自己也說不出??墒悄阍跻才阒译y過?”仲膺喘了口長氣道:“我知道悲惱的時期已過,幸福的日子已來,只覺歡喜得要笑,卻笑不出來,不知不覺的倒哭了。這一哭比笑反倒痛快。”芷華面上微露出一絲笑容道:“你這人真是受了神經(jīng)病,得意而哭。倘或方才我拒絕了你,或者倒能笑吧。”仲膺見芷華笑了,也忙陪她開顏,卻不答她的話,只攬著她的頭兒,用舌尖把她的淚都吮干了。芷華道:“你這又作什么怪?”仲膺拋文道:“借君清淚,溉我心苗。并且也算你賠償我……”芷華道:“這話我不明白,我欠你什么?”仲膺道:“你不知道罷了,這一年來,我為想你而流的淚少說也有一缸。不過你的淚比我珍貴些,只這一點轉(zhuǎn)注到我心里,已足夠抵償。”

芷華聽了,不由分說,也用手提著仲膺兩耳,吮取他的淚痕。仲膺道:“你何必和我學(xué)呢?”芷華道:“你也該推已及人,難道你就不欠我的?莫只從一面著想。”仲膺聽著,便知芷華之思憶自己,也不減自己的恩憶芷華,便更覺鏤心刻骨,不由又問道:“華,你現(xiàn)在是我的了。我問你,你既然也那樣想我,方才我向你求婚,你為什么不簡直答應(yīng),偏從床上又躲到沙發(fā)上,害我心里忐忑不定。咱們本是舊好,難道你還和我做作么?”芷華笑著點頭道:“不錯,是做作。”仲膺道:“那你又何必,你不知我那時真和西廂記所說的一樣,捱一刻似一夏?”芷華道:“我都不知道?不過我是故意對你報復(fù)。”仲膺詫異道:“這卻怪了,我?guī)讜r得罪過你,惹你報復(fù)?”芷華道:“你自己想去。”仲膺低頭沉思,想了許久,實在毫無蹤影,只得聲告道:“我真想不出,請你告訴了吧。”芷華笑道:“我實在可憐你,因為我給你的痛苦太多了,現(xiàn)在白萍既已把我拋棄,我對他的責(zé)任已了,只有對你的郁債未償,所以立志把你提出愁城,而且越快越好。不過若要從我口中說出要嫁你這句話,我是絕不肯的,故而把白萍那封信給你看。以為你看了,定然明白我的微意,立刻向我表示你的衷心。哪知你看完,倒發(fā)起呆來。我等得心焦,又不知你什么意思,只得又去點醒你一下。你想,那時既叫我著急,我也只好對你來個小惡劇了。”仲膺笑道:“你真一些也不讓人。”芷華又問道:“那時你倒是呆想什么?”仲膺道:“我想白萍,他真可憐。”芷華雙眉一皺道:“哦,你不可憐我,倒去可憐他。他現(xiàn)在另娶了一位很美麗的太太,正在新婚燕爾,其樂無涯,你怎倒說他可憐呢。”

仲膺心內(nèi)一驚,本來他說白萍可憐,是因為白萍犧牲個人幸福,而來撮合自己和芷華。但這只是自己心中的事,芷華并不知道,但既在不注意中說了出來,經(jīng)芷華一問,才想起把話說失了口,不覺心中有些發(fā)顫。但又一轉(zhuǎn)想,覺得自已若隱忍不言,不但負了白萍一片苦心,而且還算與白萍合謀欺騙芷華,自己良心責(zé)備,尚在其次。將來若被芷華知曉,當(dāng)然要看低我的人格,愛情必要隨之破裂,不如就此對她實說,請她自打主意。她若愿意再等候白萍,我也只好自認命苦,甘心退避。好在我向她求婚,她已應(yīng)允,而且又肯對我這樣表示愛情,也未必忍于背約,把我遺棄。

仲膺這樣想著,正要開口,但是嘴兒終是囁囁難吐。芷華見仲膺沉吟不語,已等得不耐煩,便催問道:“你快說啊。”仲鷹這時又猛然想起去年在此處與芷華同眠,那時款款深深,恩恩愛愛,親愛得可謂無以復(fù)加,自覺有絕大的把握。但至被白萍撞破,白萍一怒出走以后,若在普通婦女,正樂得丈夫離開,可以與情夫盡情歡敘。芷華卻絕對不然,她見白萍走了,立刻好似瘋狂,不但歸咎于我,甚至把我當(dāng)作仇人,當(dāng)時下了逐客令,足見她故劍情深,所歡意薄。我今日若把細情和她訴說,恐怕她又要心情倏變,仍將我拋到一旁,還替白萍苦守。那時我豈不萬事皆空,終久仍是一死。為今之計,還是瞞過為妙,過得幾時是幾時。即使將來破露,被芷華賤視,彼時木已成舟,尚可徐圖轉(zhuǎn)圜。即便不能轉(zhuǎn)圜,我已賺得幾年幸福,死也不冤了。

仲膺這許多思想,在腦中也不過十幾秒鐘工夫,當(dāng)時便答芷華道:“我說他可憐,是另外有一番意思。”芷華道:“什么意思?快說。”伸膺看著芷華道:“像你這樣秀外慧中的美人,他竟拋了不要,另外再娶,豈不是蠢得可憐。”芷華哪里聽得出他是飾詞,倒凄然嘆道:“那位什么梅君,比我美得多啊。”仲膺搖頭道:“真不見得。便是面貌生得美,也只有一副好皮囊,絕不會像你這樣其秀在骨。用花兒來比,那梅君最好也不過是輕薄的桃花,哪比得你這幽芳蘭慧呢?”芷華笑道:“你不要罵我吧。不過我總覺得我和白萍相較,終是我的錯處多。第一,我和你發(fā)生關(guān)系,便是不貞,當(dāng)然對不住他。我恨他的地方,是在不許我改過,杜絕我自新之路。然而終是我的錯在先,也怪他不得。現(xiàn)在他報復(fù)我的手段,固然太苛,可是我允你的婚,也嫌太快。”說著又嘆息道:“我若不是可憐你思戀太苦,也絕不忍如此絕情,因為我是這件公案的禍?zhǔn)住,F(xiàn)在卻只許他不仁,不許我不義咧。”仲膺見芷華追念舊人,忙用話岔開,就指著床上的枕頭道:“我瞧見這對繡枕,又想起咱們的舊事。”芷華紅了臉道:“我知道,你又不想好事。”仲膺笑道;“你怎知道我不想好事?現(xiàn)在天已快亮,我要走了。”芷華拉著他道:“你怎……走?上哪里去?”仲膺道:“你先不要管,現(xiàn)在我要求你一件事,你先把衾枕鋪好,還擺成咱們當(dāng)日常見的一樣,我看一看便走。”芷華呸了一聲,把仲膺推開,慢慢把被褥鋪得熨貼,笑著向仲膺道:“你看和當(dāng)初一樣不?”仲膺點頭道:“一樣。”芷華道:“你看完了么?”仲膺道:“看完了。”芷華道:“那么你請走吧。”仲膺一笑,轉(zhuǎn)身使要走去,忽然房中電燈倏然熄滅,立刻聽芷華格格笑了兩聲,接著又有房門關(guān)閉的聲音,接著又似房中兩人互相追逐,彼此拉扯,漸漸地歸於靜寂。以后便是喁喁的語聲了。

房內(nèi)的情景已到了如此銷魂不忍聽的地步,哪知樓窗外隱著的一個人,已聽得心酸腸斷。這個人從仲膺芷華進門時業(yè)已隨來,仲膺在門外所見的黑影,便是他。這人不消說,定是白萍了。

話說白萍的來蹤去跡,實在與仲膺所猜想并無大差。他自從在旅館中,把仲膺推出以后,便獨自想了一夜,把方法想妥。次日便挪了寓所,又出外訪一個很近的朋友,托那朋友打聽在最近有沒有熟人出門。恰巧那朋友有個義弟姓蒲的,將要漢口之行,行期卻在一星期后。白萍忙著先收拾得衣履翩翩,到娼窯去逛。走了好幾家,并沒尋著一個容貌好的。后來進了一家南班,挑好一個名叫丁玲玲的妓女,生得容貌甚佳,又是從上海新來到本地,來了不過半月。白萍看得中意,便竭力巴結(jié),談得感情甚洽。丁玲玲因白萍是個濁世佳公子模樣,也頗為垂青。到第二日,白萍便買了幾件時色衣料送她。丁玲玲更以為是一戶好客人,自然更特別親近。第三日,白萍便請她看戲吃飯,丁玲玲欣然而往。散戲以后,天氣尚早,白萍便約她同去照像,偏丁玲玲也喜歡此道。白萍連請她照了十來個單人像,然后才要同攝一影。丁玲玲不好意思拒絕,并且她也有心和白萍要好,便同照了。白萍又連混了三四日,把照片取到了手,忙把夾紙上的照像館名鏟去,又寫了自己和周梅君的名字,算作新婚合影。又寫了結(jié)芷華的離婚書,和那封信完全封在一處,才拿去交給那姓蒲的,鄭重托他帶到漢口,然后交郵局寄回本地。那姓蒲的帶著去了,白萍約摸著日期過了已有兩旬,芷華必已接到函信,才給仲膺致書,指點去接近芷華的方法。白萍做到這一步,可算受諾於仲膺的話,已完全踐約,大可撒手自行。但他終不肯罷休,必欲明白這事的結(jié)果,不特要看芷華對待仲膺的情形,而且要借此觀察女人的心性。他料到二人若有了遇合,定要在芷華處聚會,便自己化裝作個商人模樣,每夜到芷華門首一帶來回梭巡。連等了好幾日,雖偶見芷華獨自出入,卻并無仲膺蹤跡。這一日夜間將近九點鐘,白萍又到這里伺察,見芷華樓上并無燈火,知道她并沒在家,便在街上來往踱著。又過了半點鐘光景,忽見從東來了一輛汽車,在芷華巷口停住,從車上下來一男一女。白萍因街燈不明,略走向前來看,才瞧出來是芷華和仲膺,但他也被仲膺瞧見。幸而仲膺沒有深切注意,匆促又被芷華催走,才沒有破露。不然或者竟要章法大亂,又要害著者大費手腳了。

當(dāng)時白萍見他二人走進門去,接著樓上燈光亮了,不禁心中躍躍欲動,恨不得趕去旁觀,看這二人作何意態(tài)。但是要去參觀,還得率由舊路,登鄰墻而上樓窗。只是此際時光尚早,路有行人,被人看見不便。躊躇了約有一點鐘,才想起個主意。白萍知道這巷口左近,是沒有警察崗位的,便悄悄走入巷口,從袋里摸出銅板,向街燈瞄準(zhǔn)擲去。連擲了四個,只聽砰地一聲,電燈已破。巷口突然黑暗,白萍忙走進巷底,仍遵往日舊路,跳上墻去。他因在軍隊服務(wù),練習(xí)各種武術(shù),身骨已較前輕捷,仍攀上那個窗子。向上略一探頭,已見仲膺正坐在寫字臺前,拿著一張照片看,白萍便明白他所看的是什么。又覺在這窗口被仲膺瞧見不妥,忙又跳退墻頭,向右攀上另一窗口。這窗口卻正對著床帳,窗內(nèi)又障著絨簾,只留著寸許寬的縫兒,向里看得清清楚楚,從內(nèi)向外看卻什么也瞧不見。白萍便飄身跨上窗沿坐了,不特坐得穩(wěn),看得真,而且里面說話也聽得很真切。這時已見芷華站在仲膺身后說話,接著芷華退到床上,仲膺趕過去。芷華又躲到沙發(fā)上,仲膺又趕去跪下。白萍心內(nèi)怦怦,便知他正在求婚,只瞪圓了眼,看芷華怎樣對付。接著芷華的手撫在仲膺頭上了,兩人的唇相接了。白萍不自覺地把腳一頓,哪知竟蹬了個空,幾乎落下去,直嚇了一身汗。急忙坐穩(wěn)再看,見兩人對泣,不禁暗嘆自己的辦法不錯,他二人的感情已到了固結(jié)不解的程度,我若再混在中間,真太不知趣了。又見兩人互吮眼淚,白萍瞧著那狂熱的態(tài)度,自己心中卻似飲冰一樣,陣陣生涼。又聽他二人說到自己,仲膺淡淡的只有譏敲,便暗笑仲膺,你只顧為得芷華,竟不惜作此違心之論??墒窃谶@時節(jié),你是沒法說我好話的,我很能原諒你。又聽芷華倒說出幾句念舊之言。悲愴之語,不覺又自動心,念著芷華果是有心的人。只這幾句話,已不負我們婚后數(shù)年相處之情,我這樣對付她,倒是我無情了。接著又見兩人調(diào)笑,安置枕衾。這些情景,自己當(dāng)年原是局中之人,如今竟作了旁觀之客,心中便覺有些酸辣辣的。接著房中燈滅,又發(fā)出許多聲音。白萍方才雖能處之坦然,此際卻不能再守望下去,暗想道:這又是去年所見的情形,我何妨以芷華丈夫的資格,再進去沖撞一次,叫他們不要高興過度。忽一轉(zhuǎn)想,又暗笑道:我真不害羞,才把離婚書寄給她,又吃起隔窗醋來了。豈不要笑破了我自己的嘴唇皮?罷了。我可以走了,便舉手默祝道:“仲膺,芷華,你們的老友白萍在這里祝你們永遠快樂,你們曉得么?再見了。”叨念已畢,便再不停留,跳下墻頭。一直走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