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終于是沉下去了。地平線上面,泛著一抹淡黃色的光,反映著長空,像有點凄涼的意味;同時那西北風(fēng)兀自加緊起來,在車前帶著呼呼的聲音,橫吹了過去。大家向前看去,一片高高低低的土地,和天腳相接,并沒有其他的遮攔。雖是靠近北邊的所在,有一座高些的山尖上,立著一座堡子,在這種夜色蒼茫的時候看到,那時更加上一種說不出來的印象。
這樣走了十五六里,天色昏沉得只有模糊的影子了,卻在路邊上發(fā)現(xiàn)了一輛汽車。那車上除了幾個平常裝束的人而外,卻有幾個印度人在上面。車子到了這里,照著他們的行規(guī),就停住了;汽車夫跳下車去,問他們還短少什么?那邊答應(yīng)不短少什么,這邊才開著車子走。健生道:“到了這西北邊境,還有印度人,這是出于我意料的事。”
燕秋搖著頭笑道:“這是你看錯了。這是西邊的纏回,也是我們同胞。”
健生笑道:“這真成了那句話: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可是他們有那魁梧的身體,同時那健康色的面皮,又長著兜腮胡子,更與印度人相近。”
昌年道:“我也以為他們是印度人呢。他們扎了花布包頭,身上還披了一塊很大的毛織圍巾,大有印度風(fēng)味。這也可見中國之大,自己一國的人,生平不易見面;見了面,這會常當(dāng)是外國人呢。”
燕秋道:“大家的膽子,可以壯一壯了。雖然地方很荒涼,有了一輛汽車作伴,可以放心了。”
健生笑道:“事到于今,放心是要向前面走,不放心也是要向前面走;將來把這些險境走完了,在安樂的時候,回想起來,那倒是一件有味的事。”
燕秋道:“那很好!我希望這險境,暫時還不要完,留著你慢慢去經(jīng)歷,好永久的去回味。”
健生道:“唯其如此,所以你愿意我們陪你到新疆去了。”
那汽車司機生聽到,就順便的插言道:“三位還想到新疆去嗎?那條路,可是很苦的。”
燕秋道:“雖然有這個意思,那還不知道是哪一天呢。也許不去。”
司機生道:“在蘭州住一些時候嗎?”
燕秋道:“大概要住一些時候。”
費、伍二人,聽到她說的這幾句話,心里不免都拴了一個疙瘩。她分明說是到了蘭州,再酌定行止的,怎么還沒有到蘭州,就說不向前走了呢?好在天色是昏沉了,大家全看不到臉色,倒也不怎樣的介意。本來在悶沉的空氣里,大家已經(jīng)是不說話了,為了幾個纏回,才把話引起來?,F(xiàn)在聽到了燕秋的口風(fēng),費、伍二人隨著轉(zhuǎn)起念頭,十分的苦悶,口里也就不曾吐出一個字。
沉寂了許久,在黑魆魆的曠野里,汪汪的送來兩聲狗叫。司機生笑道:“好了!到了華家?guī)X鎮(zhèn)上了。”
說著話時,在黑暗中,有兩點火星閃動著;似乎那叫的狗,也就在那地方。車子開到了火星邊下,隱約的看到一帶堡墻,有幾個短裝男女在墻根下站著,似乎手里全拿了棍子。兩三條大狗,追著汽車亂叫。車子開到,進了一個黃土墻門里,是個大院落,立刻有一陣胡焦的馬糞味,向人鼻子里直沖了來,這是充滿了甘肅鄉(xiāng)村的意味。大家下得車來,在靠里的黃土屋子,有門咦呀一聲,露出一線燈光。向那里看時,燈光下有好些個人影子,搖搖不定。賈耀西首先叫起來道:“掌柜的!你們這里還有地方嗎?我們一路有七八個人,想在你這里找兩間屋子。”
黑暗中有人答道:“誰教你們來得這樣晚?兩間屋子,一間屋子也騰不出來了。”
健生道:“這位掌柜的,也太不像生意人說話。你這兒住不下,還有別家呢,對我們這樣發(fā)狠干什么?”
在黑暗中,賈耀西就輕輕地扯了他兩下衣襟,那意思就是不讓他向下說。賈耀西道:“掌柜的!我給你商量商量,騰出一間屋子來給我們吧!我們同路,還有一位女客。要不,我們大家就在車上過夜,那也不要緊。”
黑暗中有人答道:“就是騰的話,你們一位女客,也不能占我一間屋。”
燕秋就搭話道:“賈先生!你不用為我發(fā)愁,我什么恐怖的地方也經(jīng)過了。若是汽車停在這院子里,我就在車上睡一晚,那也不害怕。早幾年以前,我還小著呢,在六盤山下面,就同著我父母熬過夜的。”
這時,賈耀西的勤務(wù),將一盞玻璃罩子燈,點著了以后,掛在汽車上,照著這汽車四周比較明亮。這院子里,除了一輛已損壞的汽車,橫擱在靠門角落里而外,另外還有兩輛汽車,停在院子中間。因之,車子那邊還有些什么,卻是看不清楚。在燕秋說過話之后,在車子那邊,卻有帶著病音,連連的咳嗽了幾聲。大家為了找不到住的所在各自發(fā)急,對于平常的一種咳嗽聲,當(dāng)然也不會去注意。昌年燈下四周望望,問道:“這個小鎮(zhèn)市,似乎不止一家。這里住不下,我們再去找別一家吧。”
賈耀西道:“這地方,根本就不是大路經(jīng)過的所在。所以有鎮(zhèn)市,也沒有什么客店。自從公路由這里經(jīng)過之后,這個小小的鎮(zhèn)市,在二百四十里無人煙的中間,發(fā)現(xiàn)出來,猶如大海中一個淡水島,那是非常之重要的??墒沁@是初開辟的一個站頭,對于旅行家所需要的東西,那是完全不曾預(yù)備的。這一家客店,還帶著汽車站。你看,除了東北兩角一共七間矮屋而外,就是這一所院子。哪里找得出新開的客店?不過,大家也不用慌,我手下兩個勤務(wù),對于這一條路,比較的熟悉,他們總可以想法子找個地方歇腳?,F(xiàn)在是大家肚子全餓了,把靜寧買的菜和饃,先蒸熱了,拿來吃了再說。天氣還不算冷,我們就在這院子里先坐一會吧。”
大家聽說是沒有客店,發(fā)急也是枉然。就全依了他的話,在院子里散步。賈耀西的勤務(wù),有去找歇宿所在的,也有去預(yù)備晚餐的。
費、伍二人在車上取下了熱水瓶,站在燈下倒茶喝。健生道:“燕秋!你不喝一杯熱水?”
燕秋背了兩手,斜靠了車子站定。在對面,就是先停下來的兩輛汽車,在那汽車空當(dāng)里,卻有一個人探頭探腦,黑暗中雖看不清楚是什么樣子。但是那人不很健康,是約略看得出來的,也許那就是一個年老的鄉(xiāng)下人,看到這些遠來的旅客,透著有點奇怪。在他探頭探腦之間,似乎也是想走過來的。及至燕秋只管向那邊注意了去,他明白了,人家在那里也有點奇怪著他了,因之把身子一縮,立刻縮到車子后面去。燕秋看到,實在不能再沉默了,這就悄悄的走到昌年身邊,向他低聲道:“你看,那汽車后面有個人,很是奇怪,老是向我這里打量著,等我去看他,他又閃開了。你說那是好人還是歹人?”
昌年向汽車那邊看去時,見有一個短衣人,坐在地上。本想問一聲,自己是個外鄉(xiāng)人,又不知道是否可以問得。仔細注視了一會,覺得也并沒有什么奇異之處,于是向燕秋道:“沒有什么了不得,不過客店里一個看守院子的人。”
燕秋以為這是在客店里,而且身邊還有幾個男子,縱有什么不測,那也不要緊。想到這里,心里也就坦然了。
大家在院子里,沒有多大一會子,兩個勤務(wù)就在外面搬進黑饃菜碟子來了。賈耀西督率著人搬了一張桌子,幾個凳子,放在院子里,笑道:“我們就坐在外面坐著吃吧。雖然涼一點,我想還不至于坐不住人。這比在屋子里悶著聞馬糞味,總要痛快一些。”
燕秋道:“這真對不起,為了我一個人,鬧得大家全不能進屋子去。其實我既是甘肅人,這馬糞味老早的就聞慣了,倒不算一回事。”
在這樣說著話的時候,勤務(wù)們把玻璃罩子燈放在桌上,隨后把食物也一齊移過來,大家圍了這盞燈,在露天里晚餐,燕秋無意之間,是對了燈,背了那列汽車坐著的,并也不想到吃以外還有什么事。這燈下面,一個大瓦缽子,盛著冬瓜塊的紅燒肉,熱氣騰騰的,向人鼻子里鉆著香氣。另外兩個瓦盤子,盛著炒韭菜和炒雞蛋;就是柳條簸箕里,放的那些黑饃,也是只冒熱氣。據(jù)賈耀西說:“在隔壁人家,已經(jīng)找好了一間屋子,為著干凈一些起見,答應(yīng)了給那人家一塊錢。那人家聽說有一塊錢,是生平論時間最優(yōu)厚的收入,已經(jīng)在打掃屋子。吃過了飯,就可以去了。”
燕秋笑道:“這倒是真話,一間屋子,要租一塊錢一晚上。那在西北,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大家說著,就吃了起來。
昌年左手拿了一塊饃,右手將筷子夾了一大塊肉,才要向嘴里送了去,卻聽到身旁,有一陣唏唆的腳步聲?;仡^看時,有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毛蓬蓬的一頭頭發(fā),身上反穿了一件老羊毛的皮筒子;那羊毛像癩狗皮一般,結(jié)了上數(shù)多疙瘩,在燈光下雖看不清他的顏色;但是很瘦弱的身材,卻看得出來。他兩只手抱了一根木棍子。那手臂伸了出來,和黃蠟涂抹了一樣,把筋骨全透露在外,不必猜度,就知道這是一位乞丐。因道:“你這個人討飯,也不在行,黑暗中鉆了出來,嚇我一跳。剛才在汽車后面探頭探腦的,也就是你吧?”
那人用很低弱的聲音答道:“先生!我原不是討飯的,只因為你們這桌上的肉味很香,把我引了出來。我倒不敢討肉吃。你們這饃,好大一塊,能賞我一塊嗎?”
昌年將手上的那塊饃塞在他手上,連連揮著手道:“過去過去。”
那人接了饃,就走了。燕秋回轉(zhuǎn)頭來看他時,只看了他的背影。賈耀西將筷子夾了兩塊肉,追了過去,叫道:“討飯的!我聽你說得可憐,給你兩塊肉吃。”
燕秋伏在桌上,就聽他說:“謝謝你了。不瞞你先生說,我有七八天沒吃飽肚子。每天只找些零碎食物,度我的性命。”
賈耀西道:“你不用告苦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們這饃,還是由靜寧帶來的,假如我們這饃吃得有多,一定再分給你一點。我們老遠的帶了來,總也要把自己的肚子弄飽。”
他說著這話,已經(jīng)走回了原位。燕秋道:“哦!原來這是一個餓人。先前我站在這里,他在汽車縫里,溜進溜出,我真嚇了一跳。”
昌年道:“這客店里老板,也太馬糊,怎好隨隨便便就容納一個討飯的人,在院子里過夜呢?這個年頭,什么樣子的人沒有,將人隨便的留在屋子里,似乎有點不妥。”
燕秋道:“店里人的眼睛,比我們亮得多。真是不能容納的人,他就不會容納的了。”
健生笑道:“既然如此,為什么剛才你又很害怕呢?”
燕秋這倒沒的可說了,只有陪了大家吃喝。偶然一抬頭,卻看到那個人,又在對面的墻根下站定。他兩手抱了一根棍子,眼神呆呆的,只管向這張桌子上看了來。燕秋道:“說起來,這個人倒有些奇怪了。為什么老是向我們這桌上看了來?”
那個人倒不因為這里人問話,就閃開了去,自言自語的說道:“不是的,不是的。她說的話,一點都不像。”
健生喝著道:“你這個人真不好惹,給你吃了,你就大可以走開了。而且我們已經(jīng)說明,有得剩的話,還是給你,你為什么老在這里麻煩?”
他答道:“我不要吃的了,我站在一邊看看。”
他口里說著,人已慢慢的走近來。他偏了頭,微避著燈光,向燕秋臉上注視著;他左手抱了棍子,右手伸了一個食指,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指著,抖顫著道:“這位小姐是……這位小姐是……是甘肅人嗎?”
昌年站起來重聲問道:“你這個人,好不講情理,你只管啰嗦什么!是甘肅人不是甘肅人,與你什么相干?這話不是問得很奇嗎?”
可是燕秋并不因為他的話問得唐突,已是手里拿了饃同筷子,呆呆的向那個問話的人望著。那人道:“因為這位小姐,她說過她是甘肅人。我要問一問,小姐!你你你,是靜寧縣人,住在隆德的嗎?”
燕秋將手上的筷子黑饃一拋,跳了起來,走到他的身邊,扯住他的羊皮筒,向他臉上注視著道:“你是我的二哥楊興華嗎?”
那個人哪里說得出話來,只管是抖顫。燕秋道:“二哥!二哥!我不想在這里會遇到你,你怎么落得這般光景?”
興華道:“是呀!我也不想在這里會遇到了你,你好?”
燕秋道:“我好什么?我漂落到現(xiàn)在呀。你知道大哥同爹媽么?”
興華道:“大哥聽說是陣亡了,爹媽的消息,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是爹走隆德經(jīng)過一回,媽好像不在了。你不用傷心,也許大家還都在。人家都說我陣亡了的,可是現(xiàn)時我還在呀!”
他兄妹二人在那邊說話,桌上的人,全聽得呆了。昌年首先走過來道:“燕秋!我十二分的抱歉,想不到會在這里遇到令兄的。你二位這里相會,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縱然說錯了兩句話,我想你不會見怪我的了。”
燕秋因哥哥當(dāng)面受過人家的喝罵,而且這喝罵是為了她哥哥討飯吃,這在面子上看了,實在是一件難為情的事;可是在人家喝罵的時候,自己也當(dāng)著面的。那時,雖沒有幫著說什么,也好像認為人家喝罵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5搅诉@時候,怎能怪人家呢?便用著很低的聲音答道:“這也不能怪你們。”
她的情形,實在尷尬得很。賈耀西對于燕秋的身世,本來不大了然,現(xiàn)在看到她這樣的認兄妹,更有些糊涂,呆呆的站在一邊,不知道說什么是好。健生于是走向前,對楊興華點了一個頭道:“楊先生!我們?nèi)橇蠲玫呐笥?,并不是外人。既是肚子餓了,就請到桌子上一同來吃點東西。好在令妹在這里,一切可以和你想辦法。”
興華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向桌子上所擺的東西,看了一看,又向燕秋的臉上看了一看。他如此的行為,教燕秋又說得出什么話來,早是一陣心酸,兩行眼淚,直流下來。昌年走近兩步向燕秋亂搖著兩手道:“你不必傷心了。令兄突然看到了你,心里自然是十分慌亂。你要是一哭,更讓他心里慌亂起來的。”
燕秋帶著哭音道:“我真是慚愧!”
她說著話,不免向賈耀西偷看了去。耀西道:“這是笑話了。我們雖不是什么高明的人,但是做人這一分兒好歹,我們總也知道。令兄身遭不幸,我們做朋友的,只有對你表示同情;若是不表示同情,還要譏笑你,那我們的見識,也未免太淺了。”
燕秋道:“我并不是說各位笑我,只是我……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總覺得心里不大安然似的。”
她說到這里,回頭看到興華懷里,還抱了那根討飯棍子,他那兩只眼睛,似乎被桌上的食物吸引住了,呆看著,動也不動。這就只好親自向前,把他的棍子抽開,然后扶著他,在凳子上坐下。興華的肚子里,雖然是已經(jīng)餓得發(fā)燒,可是兩只手扶了桌沿,并不敢扶起筷子來。燕秋怕朋友們會拿了黑饃遞到他手上去,那會顯著更難為情。于是也坐過來,把她的筷子拿起塞到他手上,點點頭低聲道:“二哥!你就隨便的吃一點東西吧,好在這里全是熟人,倒不必客氣。”
興華聽了這話,才將筷子頭夾了幾絲韭菜,送到嘴里去咀嚼。大家也怕他一個人,在這里吃著,有些難為情,各人就重整碗筷,陪著同吃起來。大家雖還只有八成飽,可是都慢慢的吃著,以便省下食物來,讓興華去果腹。
在吃飯的時候,燕秋已經(jīng)是把自己逃難的經(jīng)過,滔滔的說了個大概。興華拿筷子的右手,很少動作,左手已經(jīng)接連拿兩個饃,送到嘴里去了。吃完了,賈耀西也就明白了很多,因道:“這件事不必怎樣考量了,就請楊小姐陪著令兄,一同到隔壁屋子里去住,也好暢談別后的情形。”
燕秋道:“各位也找到了歇腳的地方嗎?”
賈耀西道:“這不要緊,我們?nèi)悄凶?,縱然一夜不睡,又有什么要緊。我們打算多穿一點衣服,就在車子上過夜。”
燕秋道:“那末,我向各位有個要求,讓我同家兄在汽車上過夜,各位到隔壁民房里去住。我想今晚上,大可以和家兄談到天亮去。若是住在人家里,一宿談到天亮,恐怕吵了別人。再說家兄這一副情形,跑到人家家里去,恐怕人家也要拒絕,倒不如老老實實在汽車上坐著。”
她這樣要求,大家本來不肯答應(yīng),無奈她兄妹二人都把意思決定了,怎么也變不過來,大家想是執(zhí)拗不過,也就依了她了。
車子支起了帳篷,大家陸續(xù)的散去,只有燕秋兄妹同在車上,那盞玻璃罩子燈,也就放在車上。健生對于興華很表示好感,當(dāng)大家散去之后,他又走回汽車上來,請燕秋提著燈,他打開了箱子,檢出一套舊羊毛衫褂褲,一套八成新的呢布中山裝,一雙毛襪,都檢在一邊放著。燕秋以為他自己要換衣服,并不怎樣介意,及至他把箱子蓋好了,卻向興華笑道:“楊先生!這幾件衣服,雖是舊的,都還干凈,請你暫時穿著。到了蘭州,我們當(dāng)然要另想法子。”
燕秋哦喲了一聲道:“老伍!你這樣費事,真不敢當(dāng)。”
健生道:“這又有什么不敢當(dāng)。不過是幾件舊衣服,回頭就請令兄換上吧!明早見。”
他好像是要避開燕秋道謝,跳下車去就走了。興華望了這些東西,卻不免發(fā)怯;哪里知道說什么。燕秋就望了東西出神一會,因道:“你真缺少衣服,既是朋友送了來,你就拿去穿吧。”
興華把衣服拿起,就著燈光仔細檢查了一會,點著頭自言自語的道:“這些衣服,倒全是好的。”
他說著把所有的衣服,一件件看過了笑道:“這位先生,雖想得周到;到底還忘了一件事,沒有送雙鞋給我。”
燕秋道:“果然是差著這一點。我想著他不會專丟了這件事不管,也許是怕鞋子不合適,所以沒有拿出來。”
正說著呢,健生在老遠的地方,大聲笑著來了。他一面走著一面笑道:“我做事太不周到,還有鞋子沒有預(yù)備呢。”
他看到車子上張的雨布棚,完全都扯著遮蓋起來了,這就站在車下,隔了油布棚道:“我不上車來了。燕秋!我那網(wǎng)籃里面,新舊鞋子全有。你不必客氣,請?zhí)婺懔钚蛛S便挑選一雙;哪一雙合適,就穿哪一雙。我給你灌了一瓶熱水來,你拿去喝吧。”
說著,他將兩只手伸進棚子里面來,正是一只熱水瓶子。燕秋接著瓶子道:“天氣還早,你可以上車來坐坐。”
健生道:“不必了,讓你二位暢談暢談吧。”
他交代了后,便已走開。
兄妹二人,盤腿坐在車板上,對了棚架上掛的那盞燈,對面望著,心里早已碎了,不知說什么好。還是興華先開口道:“這位朋友,實在不錯。你覺得他這人怎么樣?”
燕秋道:“這幾位都不錯,只是我對這幾位朋友不起。因為人家千里迢迢把我送到這里來,耽擱了讀書的工夫。我正在這里發(fā)愁,沒有法子感謝人家。”
興華道:“這幾個人里面,我想是這位伍先生為人最好吧?”
燕秋聽了,覺得二哥是有點誤會,但是二哥是由封建社會里長了出來的人,把江南社交公開的情形,告訴給他,他有些不大了然,那誤會更深。于是向興華笑了一笑,卻沒有把話向下說。這時,健生輕移了腳步,不曾走遠,正在聽話。聽到興華那句話,燕秋格格的答復(fù)一笑,心里不由得不痛快一陣??傆峙卵嗲锍鰜砹?,看到多有不便,就趕快走開去了。到了隔壁民房里,大家都已鋪被安歇,自然也不去提到燕秋的事。
次早,大家起身到這邊客店來,只見興華全身上下?lián)Q了個整齊,站在車邊,也是一位很英俊的青年。雖然臉上帶了一些風(fēng)塵之色,可是一夜之間,變成了兩個人了。興華首先向健生握著手,半鞠了一躬道:“伍先生實在是個仁義人,我不知道要怎樣的感謝你才好。”
燕秋也站在他身邊,自己不便默然,抬起她那健圓的手臂,連連的摸了幾下鬢發(fā),向健生微微的一笑道:“我們這樣熟的朋友,就不說什么感謝的話了。”
健生道:“我若不是看在極熟的朋友份上,這一點兒舊衣服,也不好意思拿出來了。”
昌年聽了這話,才知道健生瞞了大家,私自去作了一回人情,這是無法可以競爭的事,只得臉上帶了一點淡笑,遠遠站在一邊望著。
大家料理了一番行李,要上車了,這就發(fā)生了一個問題。在司機生開車的所在,除了司機生,只能添坐三個人,現(xiàn)在燕秋的二哥來了,應(yīng)當(dāng)同燕秋坐在一處,勢必把費、伍二位,擠一位到后面去。燕秋始而是不留意,及至自己坐到車子上以后,這才想起來了。把二哥放在哪里好呢?因之她在車上還沒有落坐,立刻又走下來,向費、伍兩人道:“前面坐不下了,我同家兄坐到后面去。”
健生道:“為了坐不下一個人,擠走兩個人,不很妥當(dāng)。讓我一個人到后面去吧!”
說著,他真?zhèn)€搶著爬到車后身去。燕秋不能把他拖下來,自己再上去,這也只好由他了。車子開著,燕秋兄妹是暢談別后情況,卻把賞玩風(fēng)景的事,丟到一邊去。今天車子走得很慢,只開到定西縣就不走了。因為定西縣城對面,有個車倒嶺,又是二三十里無人煙的所在。大家不敢冒險,早早歇下。
次日早上,從從容容的向省城蘭州進發(fā)。中午十二點鐘的時候,到了一個大鎮(zhèn)市甘草店。因為他們公路上,在這里設(shè)了一個工程處,賈耀西就招待大家在工程處打中尖。這里是個小屋巷子里,套著個大院落,因為天氣十分好,院子里地上鋪著有四五寸厚的干馬糞,在太陽地里曬著,人就踏著這馬糞走了過去。當(dāng)人腳踏在馬糞渣子上的時候,糞灰飛起多高。大家走到院子的北屋里,倒是有些桌椅板凳的陳設(shè),可是這些東西上面,全灑了一層焦黃色的灰塵。自然,這灰里面,含著馬糞的成分不少。耀西招待大家坐下,所有茶水食物,全是在院子側(cè)面,由勤務(wù)們端了過來的。最巧的是一個勤務(wù)將藤簸箕捧著幾斤黑饃來的時候,就有一陣大風(fēng),在半空中撲了過來,這就把地面上的干馬糞,卷了起來,成了一卷黃塵,四處飛散;自然,這黑饃上面,是無可逃免。當(dāng)黑饃端到屋里來以后,健生看那上面,竟撒了一層胡椒粉。心里想著:走了這樣長的路線,還不曾經(jīng)過曬馬糞的人家,今天算是嘗著這滋味了。當(dāng)吃黑饃的時候,只好把黑饃的外層浮放皮全給掀了,看看別人,卻不大怎樣的介意,心里可就想著:要修養(yǎng)到吃馬糞不算一回事的時候,肚子里的寄生蟲,大概不少。自己是個研究科學(xué)的人,而今過這種極不科學(xué)的生活,未免太矛盾。如此一想,立刻添了一番心事,東西也吃不下去。
大家匆匆的打過中尖,繼續(xù)的向前走??墒沁^了甘草店之后,所有在車上的旅客,臉上全帶了一種欣慰的樣子。各人嘴里,不時的說著,快到蘭州了。接著風(fēng)景也變了。公路在很平坦的原野上過著,四周全是麥田,有兩三個村莊,簇擁著一叢綠樹,還有在綠樹里洼下去一條寬溝,在寬溝上架著水車的;簡直是江南的風(fēng)景,不像到了這邊遠地方。由這些村莊過去,還過了一條河,河里的石子,大大小小鋪了滿河床。在石縫子里,彎曲著一條淺水,很是清潔。河兩旁的人家,樹木陰陰的,不時的露屋角墻角來,有時還在樹林里透出兩聲牛叫,這更讓人感覺到農(nóng)村風(fēng)景之美。過了這條河,這更上了一片高原。遠遠的向前看去,在天山腳的南邊,遠遠的透露著一片青山的影子,而且高低峰頭,很有些跌宕的姿勢。只有這影子送到大家眼里來的時候,早就聽到一陣歡笑的聲音。又全說著:到了蘭州了。汽車上過了平原大道,馬力開得更足,風(fēng)馳電掣的,耳邊呼呼的響。這地方的形勢,縱然走眼一看,卻也很是險要;北邊是黃河,南邊是皋蘭山,中間一條平方形平原,約莫有四五里地面寬窄。燕秋回轉(zhuǎn)頭來向昌年道:“你看,我們這蘭州省會形勢怎么樣?”
昌年道:“當(dāng)然,一定是最扼要的地方了。漢唐以來,這里總是和番人交界的所在,所以在這里筑下了一個城。你看,這城后面這樣一塊大平原,至少可以屯十幾萬人馬。古人的眼光,那實在是不下于我們后人。在這地方屯兵,進可以戰(zhàn),退可以守,那是很有一番打算的。”
燕秋道:“甘肅皋蘭,以前叫著金城。金城之固,那是很有名的。”
正說著呢,在西邊云腳下,已經(jīng)擁出了一座三層高的城樓,隱隱的現(xiàn)出了一帶城墻。在城墻下面,屋脊重重的,透露著人煙稠密的樣子。燕秋微微的擺著頭,表示了得意的樣子,笑道:“昌年!你看我們這個省會的城市,不也很好嗎?”
這時,車子正經(jīng)過一大片平坦地皮的飛機場,壁壘森嚴的有一所很大的營房。那營壘上也是像南方一樣,墻上搽抹著白粉,寫著斗大一個字的標(biāo)語。營壘中間突樹著高大的立體形門樓,上面飄著國旗;軍號嗚嘟嘟的響著。在飛機場那邊,是一列西方少見的青山,與白云相接。這番聲色,令人看著就充量的現(xiàn)出了邊城的風(fēng)味。由此前進,經(jīng)過了幾所零碎的負郭村子,就到了城腳下了。這里的城,雖沒有西安城那樣偉大,但是也高立了三級箭樓。砌墻的青磚,由腳一直到頂,并不是一路看來的黃土墻坯了。進城之后,街道比西安窄些,卻也很寬綽的通過汽車去。兩旁店鋪,只是缺少玻璃窗門,攔門一列橫柜臺里,支著黑漆木架子,倒也有不少的貨物堆列著。這里差不多是一個縮小的西安,大家投荒二千里,一時遇到這樣繁盛的街市,心里都十分高興。路旁也偶然看到新式建筑;但這新建筑,決不是東南所建的立體型,不過是白粉墻上,挖了三四個百葉窗;百葉窗是兩層的。在那陡立的墻上,也可以猜度出來,里面還有一層樓。若把東南打比,這是五十年前的摩登建筑了。
汽車剛停在這樣一家新式建筑的門口,就有一位穿長袍馬褂的人,迎著賈耀西道:“賈先生來了。還有由南京的楊先生、費先生、伍先生,也都是和你們同車而來的嗎?”
這時,燕秋已經(jīng)下車。耀西就介紹她和那人相見。據(jù)說是教育廳的吳科長。他首先笑道:“我們早得有三位來省的消息,昨日又接到了程工程師的電報。敝廳長非常愉快,特派兄弟前來歡迎。這旅館里,我們已經(jīng)定下了兩間屋子了。”
燕秋聽著,這就不由得兩道眉毛飛舞著,先笑了起來。接著費、伍二人下車,同吳科長一一的握手,大家進了屋子。耀西把各人的行李,全安頓妥當(dāng)了,然后向燕秋告辭,開著汽車到工程處去了。費、伍二人看這旅館里的情形,也是仿照西安旅館的樣子具體而微,只是屋子里缺少鐵床,或者是土炕或者是木頭架子床;便是桌椅臉盆架,也都起點花紋,不是內(nèi)地情形,幾根木棍子撐一塊板子了。茶房送上茶水來,看時也不是黃泥漿了。在大家的心里,全是把蘭州當(dāng)一座荒漠邊域的,看到這種樣子,都有一種喜出望外的愉快。
那吳科長共預(yù)備了三間屋,費、伍二人只占了一間,吳科長似乎是受了上司的命令,對于燕秋兄妹特別客氣,只是在那邊屋子里周旋。過了一會了,燕秋換了一套衣裙,臉也洗了,頭發(fā)也梳了,笑著走到費、伍二人的屋子里來。她扯著藍布褂子衣擺,笑道:“敝省也很不壞吧!”
健生道:“總算很好,假使西北城市,全像這個樣子,我們就是長在西北住著,我們也是很愿意的了。”
燕秋聽著,臉上泛出了一層淺笑,表示那一番得意來。因笑道:“你二位不是老早的說著,要看看黃河第一橋嗎?吳科長已經(jīng)預(yù)備兩輛騾車,帶我們出城去看看。”
昌年笑道:“這個樣子是把我們當(dāng)上客看待了,那可不敢當(dāng)。”
一句話沒說完,吳科長就在身后接嘴道:“本來是上客呀。這地方要各位老遠的跑來,可不容易的。”
燕秋笑道:“既是吳科長來招待我們了,我們就勉勉強強作一回上客吧。趁了天晴,我們這就去,好嗎?”
費、伍二人看到她那種眉飛色舞的模樣,不敢掃她的興,就隨了她一路走出大門。果然,有兩輛轎式騾車,停在大門左右兩邊。吳科長笑道:“到了這地方來,最舒服就是坐騾車,不能比這再高明了。”
燕秋向健生笑道:“你會坐嗎?我來導(dǎo)演吧。”
說著,自己就向車邊走去,騾夫早已看到,由車上取了一個小凳子,放在車杠子邊。她踏了凳子,爬上車去,翻個身坐著。然后伸出頭來,笑著向健生招了兩招手,笑道:“你學(xué)我的樣子,一同上車來吧。”
健生喜歡得要由心窩里癢了出來,也顧不了許多,點著頭,口里連說好好,隨著也爬上車里。昌年倒不介意,卻坐到另一輛車子上去,燕秋二哥興華似乎有什么預(yù)約一樣,也隨著昌年,坐到另一輛騾車上去。
這兩輛騾車,是一輛跟著一輛,有時也并排的走起來。昌年見健生大半截身子露在藍布車棚子外,滿臉全帶了笑容,盤了腿,兩手抓住車架子,那騾車輪子顛顛倒倒的滾著,搖得健生在車上亂晃。其間有一次大大的晃著,晃得他身子一歪,向車棚木架子撞了一下。雖是兩輛車子,還有相當(dāng)?shù)木嚯x,卻還聽到卜咯一下響。在那晃動著與車棚相撞的時候,本來他還是繼續(xù)說笑著的,碰過之后,他僅僅用手摸了一摸后腦勺,還是向燕秋說笑。昌年本當(dāng)想笑出來,不過看到興華坐在身邊,這又不便把那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透露出。騾車轉(zhuǎn)過兩三條街巷,就看到了城門。出城門,早就有一片哄哄的水聲。騾車停住,便看到了那條黃河沿城滾滾而去。
大家下了車,順著河沿走,不到一百步路,就是黃河第一橋了。這一道橋,一般的在橋面上凌空架著鋼質(zhì)橋梁。橋面約有兩丈多寬,用三截厚木板鋪著。所有河兩岸的騾車馬車,全由橋面上經(jīng)過。那車輪在橋面上滾著,不住的哄冬冬作響。黃河在甘肅并不像下游,僅僅只有半里路寬??茨切┕哦囕v,在這新式鐵橋上走著,矛盾得很是有味。橋兩邊也有鐵欄桿,扶在鐵欄桿上向下看去,卻見那黃河水,一條箭似的,碰在水泥橋柱上,嘩啦啦作響。那水隨了那響聲,翻起白色的浪花。人在橋上向下望著,只覺頭暈眼花,站立不住。在上流頭遠遠的有那牛皮筏子,先是一個小黑點飄在水上,越近越大,是個平面的浮貨上面載了貨件,并沒有什么布帆篙櫓之類。順流而下,也像水一般的長流疾走。那駕駛筏子的人,只扶了一支板槳,很悠閑的坐著,把那槳頭子夾在脅下。昌年笑道:“這筏子也很有趣,一點氣力不費,就走百十里路一天。”
吳科長笑道:“何止百十里路一天!差不了和汽車相同,一天能走三四百里呢??墒怯幸粚訅奶?,這筏子因為是被動的,不是主動的,只能由上游到下游去,不能由下游到上游來。”
昌年道:“那怎么辦?這筏子流到下游去,就不回來了嗎?”
吳科長笑道:“筏子回是回來的,但是不走水路。坐筏子下去的人,都背了筏子起旱走了回來。”
昌年道:“筏子比一間屋子還大,一個人的肩上,怎樣背得起?”
吳科長笑道:“暫且不必說明,回頭有背筏子的經(jīng)過,大家就明白了。”
大家說著話,就把這一條黃河大鐵橋,走了大半截。抬頭一看,一列高山,沿黃河北岸,當(dāng)了蘭州省城的屏風(fēng)。那山不但沒有草木,倒是那光滑滑的黃土,讓太陽照著,反射出搶眼的陽光來,讓那山前的半邊天,都是銀灰色的。燕秋笑道:“河水是黃的,山色是白的,這種景致,東南哪里有?”
當(dāng)她這樣說的時候,昌年正輕輕的向健生道:“這種山水的顏色,完全是一種病態(tài)。”
一言未了,昌年也就向燕秋身上看過來,見她手扶了橋上的鐵梁,身子微微的跳著,高興到了極點,竟不是一個流落的姑娘回家找母親來了!燕秋見費、伍二人站在一邊說話,便向前一步道:“你二位對這里的風(fēng)景,有什么批評嗎?”
健生兩手一拍道:“這兒風(fēng)景好哇。”
燕秋聽著,卻是微微一笑。健生道:“你不用笑,我這話是有原因的。你看,河這邊是山,河那邊是城,非常之險要!假如有人由西來想攻蘭州城,在河那邊為山所阻,先展不開人馬,隔了這一條黃河,又是沒有船的所在,怎么可以渡過來?何況城就在河邊上,正好向下放槍炮,防御是非常之容易的。”
燕秋笑道:“這不是我自夸,我們這座蘭州城,比西安、開封的形勢,都要好上十倍。慢說一到蘭州來,就有人家把我們當(dāng)上客看待;就是把我們當(dāng)極平常的人,我也覺得這地方大是可愛。有這樣好的地方,我還回江南去作什么?”
她這樣說著,大家都不免呆呆的向她望了去。因為各人聽著,各人全有各人的心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