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回 報怨特工讒莊諧并進 多情原不忝函電交馳

燕歸來 作者:張恨水


青年人看情人的書信,這是一件最快樂的事。當情書在手,是會把宇宙都忘記了的。洪朗珠由開封寫航空信追寄給高一虹,這是多么令人陶醉的事!所以一虹看到那封信以后,心里便有些糊糊涂涂的,有點不知身外事。袁伯謙突然的向他呵呵大笑,他倒是吃上一驚,向他看時,見他兩只眼睛,笑著瞇成了一條縫。一虹以為他已經(jīng)知道了信的內(nèi)容,不由得紅了臉道:“這也沒有什么了不得,不過是一封平常的朋友信。”

袁伯謙笑道:“你這真是自己多心,一種無謂的辯論了。我并沒有說這是了不得的信,也沒有說不是朋友的信,你發(fā)急作什么?”

一虹道:“并非我發(fā)急,我看你突如其來的大笑,這事很蹊蹺。”

袁伯謙那酒糟臉上,雖然不能再加上一層紅暈,但是擠眉弄眼的,也很發(fā)生出一種尷尬情形,又用手摸摸臉腮和下巴道:“我很躊躇,有幾句話想和你說,又不敢說。不過站在朋友的立場上,我實在是應(yīng)該對你說的。”

一虹道:“那末,你就說吧。”

說著時,他將手上捏的信,互相傳遞著,也顯出那很不自然的樣子來。伯謙笑道:“我也并沒有什么不高明的話,至于入不得你的耳。不過現(xiàn)在我還有點考慮,恐你已經(jīng)是沉醉了,不肯相信我的話。”

一虹越發(fā)有些猶豫了,皺了眉道:“伯謙!你這人怎么這樣的不痛快?要說就說,要怕說就不必說,我相信真是令我難堪的話,你也不會說出來的。”

伯謙笑道:“你既然知道如此,你就不必有什么顧忌的了。你且把那兩封信看完了,我好從從容容的和你說。”

一虹看他那一種神氣,倒是猜不了他是什么用意。好在手上的信,是比任何事件都要緊些的,且先看了再說。再依次將那兩封信拆看了,這就情不自禁,泛上一重很濃的笑容。捏了信在手,心里打算著,昂了頭,望著天空里出神。伯謙笑道:“信就看完了嗎?再看一遍吧。”

一虹笑道:“這也不是無字天書,我的國文程度,無論是怎樣的淺,看兩封信,總也不至于發(fā)生多大的困難。”

伯謙將右手舉起,中指和拇指夾著一彈,拍的一下響,笑道:“情書不厭百回讀。”

一虹將三封信疊著,揣到身上去,因笑道:“你說話簡直前言不符后語!剛才你承認是我朋友來的信,這時,你又說是情書。”

伯謙將手邊的椅子拖了一拖,在椅子上拍了兩下,笑道:“請這里坐下,我可以開始和你談判了。”

一虹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看了他如此慎重的樣子,也就免不了有些動心,真的坐到近處,正色道:“伯謙!你有話只管說??赡芊秶畠?nèi),我一定是接受的。”

伯謙道:“我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總是要說的。我未說話之前,我要先問你一句話,你這次到西北來,是什么意思?”

一虹道:“這個你還用得著問嗎?我無非到西北來看看人情風俗,一個游歷的人,他的意思何在,那是很明顯的擺在那里,用得著問嗎?”

伯謙搖搖頭道:“你說這種話,就不是以老朋友的態(tài)度來對我了。據(jù)我看來,你是為了求愛來的。”

一虹笑道:“胡說了!我在西北,又沒有一個女朋友,我跑到西北來向誰求愛?”

伯謙道:“你是故意這樣避重就輕說話,難道你同伴的楊小姐,不是你的朋友嗎?你們這三位男同學,都是向她追求的,不但是你。”

一虹對于這話,并沒有怎樣表示,提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喝著。伯謙道:“你們是當局者迷,我在一旁,是看得很清楚的。這位楊女士,不但是為人很精明,而且手段很利辣。分明是她一個人回西北來找父母,在各方面,都感到力量不夠,所以把自己作了一個釣魚的鉤餌,引著你們陪她走幾千里。到了她的目的已達,我敢斷言,她是把你們一腳踢開的。”

一虹放下茶杯,笑道:“你錯了。你猜想的出發(fā)點就錯了。所以說的全不是那么回事。我們在南京是多年的朋友,這回她回西北來,我們覺得她的志氣可嘉。在友誼方面,我們自動的幫她的忙,愿意護送她回甘肅。”

伯謙笑道:“你這分明是欺人之談,和朋友幫忙,自然也是人之常情??墒怯谢牧藢W業(yè),丟了家鄉(xiāng),千里迢迢,這樣陪伴著走的嗎?譬如她是個男性,說句良心話,你們也肯陪了她走嗎?”

一虹道:“她如是個男性,那就不用到人陪送,自己會到西北來的。”

伯謙道:“你當然是不承認我的話,不過我看這位楊女士目高于頂,很不把人看在眼里的,沒有什么委員廳長之流來作配偶,至少也要找個喝過太平洋水的人,她才肯嫁。現(xiàn)在她要利用你們,所以對于你們混在一處??墒怯峙履銈兿蛩土疫M攻,她就說些高尚友誼的話來制住你們,故意把態(tài)度做得很大方,什么都給你一個不在乎。你們就是要向她進攻,也不好意思。這女人很厲害,厲害極了。”

說著,他也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喝著。他默然著,不再說話了,靜等一虹的答復(fù)。一虹聽了他的話,雖覺得有些過分,可是有一部分也是實情。因笑道:“人家是一位不滿二十歲的姑娘,哪里有什么厲害可言?你說的這些話,都是你太主觀了。”

伯謙道:“為什么我持論太主觀?難道我是帶一副惡意的眼鏡看人嗎?”

一虹微笑道:“那倒不是。因為你好意招待她,她不理你,所以你覺得她是目高于頂?shù)摹?rdquo;

說到這句話,倒讓伯謙紅臉上微微作個苦笑,勉強笑道:“我這個人無聊,也就不至于無聊到這樣;她不睬我,那是她的本分;而況一個做女孩子的,見了生人,當然不能那樣直率,總要帶點害羞的態(tài)度。至于我對你說的話,卻是實情,這不過是個大前提,話不止這一點,假如你愿意聽的話,我下面還有。”

一虹道:“既是還有,你就向下說吧。”

這時,伙計端著菜上桌來了,就問喝酒嗎?伯謙道:“你給我們來一壺鬧早。”

一虹笑道:“酒叫鬧早嗎?那是說晚上可以喝的了。”

伯謙笑道:“鬧早兩字是老糟的訛音,果然說是老糟,沒有人喝了。”

說著,伙計提了一小錫壺酒來了。伯謙向杯子里斟上,卻是米湯似的顏色。一虹喝了一口,非常的甜,因笑道:“我們那位同伴伍先生,只說喝過了新豐美酒,很甜,就是這個嗎?”

伯謙道:“本地人相傳就是這個,我卻也不敢斷定。”

一虹道:“王維的少年行詩上說:新豐美酒斗十千,唐朝喝酒論升斗。雖不知道一斗有多少斤,一斗酒,也不過上十斤吧?十千錢,在唐朝,不是一個平常的數(shù)目,比現(xiàn)在十塊錢,是要高貴過去的。那末,這酒在西安是很貴了。”

伯謙笑道:“我和你談話,你倒有這細工夫去考古。我告訴你說,這酒不貴,兩三毛錢一斤。我們再談?wù)數(shù)模阋牪灰牐?rdquo;

一虹道:“當然要聽。我就來個相逢意氣為君飲吧。”

說著,端起酒杯來骨都一聲,喝完了一杯。酒杯放下,用手按住,便笑道:“現(xiàn)在你說。”

伯謙喝了兩口酒,又吃了幾筷子菜,這才向他道:“若不是我們朋友的交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程度,我是不同你說的。老實說吧,就算她對你的意思不壞,以眼前而論,你們就有三個人是向她一同進攻的。論起功勞來,大家一同由南京出發(fā),一同陪著她到甘肅,不能有什么分別;論到友誼,在以往都是同學,到現(xiàn)在都是同伴;我敢斷言一句:假使有人在這時向她表示特別好感,她決不會接受的。因為她要接受了,其余兩個就要走了。你們?nèi)齻€人,面子上戴著高尚友誼的假面具,暗地里卻是競爭很激烈的,這豈不是一種苦悶?就算是她在三個人之中挑選一個,你成功的成分也只有三分之一,就是去事實很遠。假如她并不限定在這三個人之中去挑選呢,那你不但是白向甘肅跑這么一趟,你還要得罪一個人。”

一虹道:“你這話說得我有點不解,我得罪誰?”

伯謙道:“我也不知道這人是誰。不過我知道,總有這樣一個人。因為她寄給你的信,是由我轉(zhuǎn)交給你的,而且你看完了很高興,已經(jīng)揣到身上去了。”

一虹道:“這話更遠了。這位洪小姐,不過我們在開封會到了,她很贊成我們這種長途旅行,所以寫信來安慰安慰。”

伯謙道:“你們同行有四個人,為什么她單獨的寫信給你呢?”

一虹道:“因為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是朋友,我們本來認識。”

伯謙昂著頭笑道:“這還說什么,不顯然是交情很深嗎?要不然,她不能寄航空信,追著來安慰一個平常的旅行朋友。就算她是把你當個平常的朋友,能寫航空信來安慰你的嗎?然而她的情,是多么濃厚熱烈呢!”

一虹聽了他這樣雙疊的形容詞,更想到朗珠那活潑天真的態(tài)度,的確是值得人陶醉的。于是兩眉一揚,嘻嘻嘻的笑起來了。伯謙道:“哦!你也笑了,你真是一個十足的傻子。洪小姐這樣的追求你,你不要,你倒是這樣委委屈屈暗下里追求人,向那苦死人的甘肅去。”

一虹道:“你說的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不會追求人,洪小姐也不是追求我。”

伯謙就不說什么了。伙計端著菜來了,他自喝酒吃菜不提一個字。

約莫有十分鐘之久,還是一虹感到不耐,因道:“你怎么突然不說了。”

伯謙道:“你推得這樣干干凈凈,我的話根本不能成立,我還說什么?我今天給你傳了信,你請了我吃飯,義務(wù)權(quán)利,彼此對消。自此以后,我也不管你的事,我也不代轉(zhuǎn)你的信。開封如再有信來,我就由郵政局里原信退回。”

一虹笑道:“你這話,太豈有此理。我對于你的話,承認不承認是一件事,你代我收信又是一件事,怎么可以混為一談?”

伯謙道:“你說是兩件事,那不行,信由我轉(zhuǎn),我要認為是一件事,那就是一件事。”

一虹笑道:“聽你這話,好像是把代我轉(zhuǎn)信,當作一個條件。但是轉(zhuǎn)信不轉(zhuǎn)信,可以構(gòu)成一個條件,可是叫我承認你的話,不能構(gòu)成一個條件,難道你愿意你的朋友撒謊嗎?”

伯謙默然的喝完了兩杯酒,又把筷子放了下來,兩手扶了桌沿,向他望了笑道:“我問你,那洪小姐長得美不美!”

一虹笑道:“當然是美。”

伯謙道:“好一個當然是美,比楊小姐怎么樣呢?”

一虹放下筷子來,伸手搔搔頭發(fā)道:“這話很難說,就算各有長短吧。”

伯謙道:“即使如此說,當然洪小姐也有些勝過楊小姐的所在,加上她對于你又是這樣的熱烈的追求,寫航空信來問候你,你何不掉轉(zhuǎn)頭去安慰安慰洪小姐呢?我覺著你上甘肅去,那是事倍而功半;你回開封去,就事半而功倍了。人生在世,總不應(yīng)該不懂好歹。”

他說這話,好像不是和一虹說的一般,偏過頭看到別的地方去。一虹聽了他的話,再回想朗珠和燕秋的態(tài)度,自然是朗珠容易讓人陶醉。但是在開封的時候,彼此很平常的會到,實在是想不到她這樣的留心于我。心里這樣的沉吟著,自然也盡管是端了酒杯喝酒,沒有作聲。伯謙道:“別的不說,馬上你該打一個電報給洪小姐,說是信都收到了。”

一虹笑道:“發(fā)了瘋了嗎?告訴人家收到了信,竟要打電報嗎?”

伯謙笑道:“一點也不瘋,這其間有兩個理由:其一,人家寫了航空信來問候你,你為了作進一步的表示起見,你只有打電報了;其二呢,后天開封有飛機到西安來,你若是今天下午就打電報到開封去,洪小姐可以在明天詳詳細細的再寫一封航空快信來。要不然,她以為你離開了西安,就不會再有信了。由西安向西,已不通快信,信是追不上人的。不知你們到不到蘭州?若是你們到蘭州的話,那里有航空信可通,才趕得上你。但是你在那里,不能像我這里這樣便利,有人替你秘密傳信吧?”

一虹笑道:“你真替我設(shè)想得周到!可是你忘了我打電報到開封,是必經(jīng)過洪小姐父親之手的。他見我無緣無故拍個電報給他小姐,他不會大吃一驚嗎?”

伯謙笑道:“這樣說起來,還是你比我想得周到。但是這里和開封信件來往,極快極快也要四五天。你在西安,還能住這樣久嗎?”

一虹道:“你何必看得這樣認真?我并沒有再接到洪小姐來信之必要。”

伯謙吸了一口氣,表示這事很躊躇,搖著頭微笑道:“我雖自命為智多星,也就無計可施了。不過為你不作薄情人打算,你是應(yīng)當想法子親近她的。若是我,哼!干脆明天我就回開封去。”

說著放了杯筷,猛然將手在桌上一拍。一虹笑道:“你真是個冒失鬼,這一下可把我駭著了。”

談到這里,伯謙總覺得是把他所要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完了。多說了,也透著現(xiàn)痕跡。不過在言談之中,總說向西去非常之苦,以便減掉一些他西去的念頭。酒飯吃過了,自然是一虹會了東。臨別的時候,伯謙執(zhí)了他的手,笑問道:“若是再有信來,我怎樣的交代呢?”

一虹笑道:“當然你還是交代給我,難道真交給郵政局轉(zhuǎn)回去嗎?”

伯謙微微的笑著也自去了。

一虹低了頭慢步向旅館里來,心里可就想著:伯謙的話,不要盡認為是玩笑,多少有些理由。洪朗珠在這樣遠的路,追著寫信來,總算十二分熱忱,至少是應(yīng)當回答人家一封航空信。不過這里的航空信,是有時候的;今天寫了信,要好幾天才能夠發(fā)出去,也許比快信還要慢些,倒不如依了伯謙之話,給朗珠去個電報。電文上要寫著她父親的名字,洪鐵生接了我的電報,決沒有不給她女兒看的。他一面想著,一面走著,猛然的抬頭,不覺到了旅館門口。他立刻站定了,見身邊站有一個人力車夫,便問道:“你知道電報局嗎?”

車夫連說曉得曉得,聲音還是不小。一虹想著,這事讓同伴的人聽到了,還是老大不便。所以并沒有講得車價,坐上車去,讓車夫拉了就走。但是由洛陽以西,這人力車的目標,是很大的。除了車身比東方的車子要高大一些而外,便是由車身上支起六根活棍子,撐了一大方布篷,連車身到車把,共有多長,這布篷也就有多長。它為的是好將坐車的和拉車的,都罩在篷底下。車子有了這樣?xùn)|西,擋住了陽光,可就鼓著風,拉快了卻非常的踉蹌不便;尤其是由大街走上了小街,車子拉的是更緩。一虹倒很希望車夫拉快點,好立刻回旅館去,要不然,出來得太久了,同伴問起來,倒不好答復(fù)。便道:“車夫!你拉快一點,回頭我多給你幾個錢。”

車夫聽說多給錢,立刻振作起來拉了車子就跑。不想在他這樣一起勁之間,那車篷子后面,立刻和店鋪檐下的市招給兜上了,嘩啦一聲,將那長布市招拉了一個口子。所幸店里人不曾知道,讓車子過去了。一虹在車上叫道:“罷罷罷!你還是平常的一樣拉吧,不要出了亂子。”

他這種叫喚聲,卻驚動了路旁一個人,問道:“一虹哪里去?你也出來了嗎?”

看時,卻是健生。一虹也不曾考量得,隨口答道:“打電報去。”

健生道:“向南京發(fā)電報嗎?”

這句話算是將一虹提醒了,含糊的答道:“對了對了。”

健生想著,他必是打電報給父親去,不過他父親不在上海,便在香港,他要打電報,也不當向南京打。

健生心里想著,慢慢的向旅館的路上走。好在這件事,與自己沒有多大關(guān)系;到了旅館里,也就完全拋開了。先到三人同住的那間屋里去看看,房門是鎖著的,想必昌年也沒有回來。再走到燕秋屋子里去,卻見她側(cè)著身子躺在床上,微閉了眼睛,手邊正擺了一本書,可以想到,她曾經(jīng)很無聊的坐不住睡不穩(wěn)的。屋子里靜悄悄的,連桌上放的表,那機擺響聲都可以聽得出來。健生雖料著燕秋未必睡著了,可是她既不曾睜開眼來,自己也就不必去驚動了,因之悄悄的在床對過椅子上坐下,也不說話,也不動作。過了一會子,燕秋自己微微的笑著,睜開眼來,健生笑道:“我以為你睡著了呢,沒有敢驚動你。”

燕秋手扶著枕頭,坐了起來,笑道:“我何嘗睡著了,我想著你一定會叫我的,我故意裝睡,好讓你來叫醒我。”

健生道:“我碰到了一虹,他說是打電報去。我想你又是一個人在這里必定很苦悶的,所以我趕著跑回來了。”

燕秋道:“倒不怎樣苦悶,還是你說的話,想喝點水,買點東西吃,茶房沒有來,我叫又不能高聲。你回來了很好,請你叫茶房提開水來吧。”

健生覺著自己回來,又正是時候,心中很喜,趕快的就出去把茶房叫著提了開水來,又問燕秋要吃什么?燕秋道:“現(xiàn)在是餓過去了,我又不想吃什么了。”

健生斟上一杯茶,兩手捧到她面前,因問道:“一虹不是剛走嗎?”

燕秋不曾說什么,先將眉毛緊緊的皺到一處,這才接著道:“你們走了以后,他也就走了。是那個姓袁的把他找了去的。在西安這地方,那人穿那樣漂亮的西服;他若是個做官的人,那也罷了,他偏是教書的。若是青年人都跟了他的樣子學,西北人那刻苦耐勞的精神,就完全失掉了。”

她說著,帶喝著茶。健生站在她身邊,等她喝罷了茶,才把茶杯接了過去,問道:“還喝嗎?”

燕秋搖搖頭,笑道:“不喝了,多謝你!”

健生將茶碗接著放到桌上,問道:“那姓袁的進來了嗎?”

燕秋道:“一虹曉得我不高興他,沒有讓他進來,在外面堵住他了。不過他出了房門以后,就這樣的走了,我倒有些莫名其妙。”

健生和她說話,本已是坐著的,這又站了起來,問道:“我叫茶房去給你找點小米粥來喝吧。你整天不吃東西,那怎么成呢?”

燕秋道:“不必!我剛才一人躺在這里看書,覺得有點頭暈眼花,還是餓一點兒的好。吃了東西下去,也許反要壞事的。”

健生站著躊躇了一會子,不知不覺的又斟上了一杯茶,送到燕秋面前來。燕秋并沒有要茶喝,他忽然的送了過來,倒教她不解。不過為顧全朋友面子起見,是不容拒絕的,所以也是帶了笑容將茶杯接著,向他笑道:“你坐著吧。你這樣子伺候我,那讓我感到你超越過看護的范圍以外去了。”

健生搔搔頭發(fā),又摸摸臉,帶了笑在對面椅子上坐著。

燕秋喝完了茶,將空杯子在手里玩弄著。健生起了兩下身,可是他始終沒有過去接那茶杯,依然坐著。燕秋偏了頭向外面聽聽,點著頭道:“老高回來了,怎么不到這屋子里來?”

健生道:“大概過了徐州以北吧,一個人由外面回得家來,總要洗過一把臉的。外面的飛沙真大呵!”

說著,一虹帶了笑容進來了,面孔紅紅的向燕秋道:“真是對不起,遇到那位姓袁的朋友,不問理由,一定拉著我去吃館子,把你一個病人丟在旅館里。”

燕秋道:“你去后,我睡了一覺,倒不覺寂寞,聽說你到電報局去了,你真是有錢的人,花錢不在乎。我們這種人的行蹤,寫封快信告訴人也就得了,還值得打電報告訴人嗎?”

健生道:“不過有父母在堂的人,為了免除老人家掛念起見,打一個電報,我想也有些必要。”

一虹含糊著答道:“可不是!再向西走,通信到南方去,是比較困難的。我今天吃的館子,雖是北方風味,可不是陜西口味,要吃陜西口味,是怎么個吃法?燕秋總是知道的。”

燕秋道:“你問到這個,我可不知道。因為我上次經(jīng)過陜西的時候,正是大荒的年月,逃荒的人,吃樹皮草根有問題,如何能談上口味?不過我倒看見大街上館子里的白粉墻上和蘆席棚上,都寫了那斗大的字:水盆大肉。這水盆大肉,大概就是陜西口味吧??上疑瞬?,不能前去試一試。”

一虹道:“等你病好了,我們一路去試試,那也不晚。”

燕秋道:“不過我這幾天病生下來之后,只增加了我歸心似箭。我恨不得明天就走,至遲我們后天該走了。”

一虹聽了這話,好像吃上一驚的樣子,猛然問道:“我們后天就走嗎?我想著至少還有三五天耽擱的呢。”

燕秋望了他,也詫異起來,問道:“你為什么這樣的想?”

說著,手扶了床沿起來。健生看到,卻搶過來,接了杯子去。一虹也是猛然感到措詞不妥,微笑道:“你還不過是剛剛好一點呢。我想著,過去的路是更不好走了,應(yīng)當讓你好好的休息著,等健康完全恢復(fù)了再走。”

燕秋道:“你打了電報回去,還等回報嗎?”

一虹進門來的時候,臉本來就是紅的,燕秋如此一問,他的臉就更紅了。嚇了一聲道:“不,不,我沒有什么事,何必候家里電報呢。”

燕秋偷眼看他,雖覺得顏色有些奇異,可是也不想到有什么意外。接著昌年也回來了,說是的確的,西關(guān)那口甜水井邊,另外有口井;這邊井里,人是擁擠著汲水,那邊井圈上,連水桶也不曾擺得一只,這事很奇怪。談到這個問題,這才把一虹的難關(guān),扯了開去。

當天晚上,燕秋的病,更見好些,就叫了茶房來,問由這里西去的長途汽車什么時候開行?茶房回說:向西走的車子,普通都是到平?jīng)鰹橹埂H羰谴蛩阍傧蛭髯?,就要在平?jīng)鰮Q車。燕秋說是到平?jīng)鰮Q車也好,后天準走;就叫茶房去打聽價錢。

一虹得了這個消息,是很覺得焦燥,到天晚卻是一宿不曾睡得安穩(wěn)。次日上午,也懶于出去游歷,只買了許多上海南京的報,悶在房間里看。在吃過午飯以后,袁伯謙有個電話來,說是有封要緊的信,立刻送到,叫一虹在旅館等等。一虹放下電話,到燕秋屋子里繞了個轉(zhuǎn)身,見健生、昌年在和她談話,正是高興,于是向窗子外看看道:“天氣很好,今天還可以到城外去走走。”

說著走向旅館門口來。他估計著:伯謙學校里到這里不算怎樣的遠,有二十分鐘,準可以把信送到。但是在門口很立了一會,始終沒有見人送信到來。心想:倒有幾次人向旅館里面走去,也許自己不曾理會得,那送信的人,已經(jīng)是進去了。于是先到帳房里去問問,有人送了信來沒有?帳房說是沒有,便到自己房間里去看看,再繞到燕秋的屋子里去。他們很高興的,繼續(xù)著在那里談話,很不像收到什么信的樣子。一虹在桌子邊斟了一杯茶喝,在窗戶口站站,在房門口站站,終于是緩緩的走出了大門口來。自這時起,每個人進來,他都要注意著看是不是送信的。不久,一個人手上捏了一封信匆匆的跑來了。一虹上前去,伸手接信道:“是我的信。”

那人將信向懷里一藏,瞪了眼道:“誰認得你,怎么會是你的信?”

一虹道:“你不是袁先生叫你送信來的嗎?”

他道:“什么圓先生方先生,這是我們廳長送給王先生的信。”

說著,伸出信來給一虹去看,信封正中,寫著很大的字:王先生收啟。一虹紅了臉作聲不得,那人瞪了他兩眼自去了。

一虹閃到大門旁邊,竟有五分鐘之久,已是失了知覺;及至醒過來,乃是有人扯著自己的衣服,看時,帳房引著一個人過來了。笑問道:“你先生不是姓高嗎?有人送信來了。”

一虹這才由那人手上接過信,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給他去了。自己也不要進旅館了,就在大門口看起信來。這倒不覺自己失了笑,上了伯謙一個大當。信并不是由開封來的,是伯謙寫來的。拆開信封,這又驚異一下,里面更附著一通電報呢。電報局的信封,并未拆開。上寫開封來電。這就來不及看別的字樣了,撕開封套,里面一張電文,都譯好了。除了記著地點而外,本文是:

“來電奉悉,慰甚喜甚,照片已得,航函詳。朗珠。”

一虹讀完了電文,再一個字一個字檢討一番,昂頭想想,便微微笑了。趕緊將電文封起,折了一個小紙卷,塞在貼肉的小衣袋里。這才有工夫來看伯謙的信,那也不過一張八行,上寫:“閣下多情原不忝,個中有字意何如?你說不打電報,這分明是知道你到了西安,拍來的復(fù)電。限你今晚向我說實話,要不然,這事我不管了。兩渾!”

一虹將信拿著,背了兩手在身后,在大門外來往打了兩個回轉(zhuǎn),自言自語的道:“這家伙可惡!倒是不能得罪他。”

想得出了神,肩上有人拍著,回頭看時,昌年來了。他笑道:“一虹!你怎么回事?你今天坐立不安,有什么心事嗎?”

一虹道:“有什么心事?旅行的人,不過一種心神不安而已。”

昌年道:“聽說你打了個電報回去,有什么急事嗎?”

一虹笑道:“中國人對于打電報,往往認為是一種了不得的事情。其實在歐美人士認為很平常了。我覺著寫一封信回家去,不定要多少時候。打個電報,今天就到了,也許后天不走的話,可以得一個回電呢。”

昌年道:“你不是拍電到南京去,是拍電到香港去嗎?”

一虹含糊著道:“是的,我們街上走走吧。”

昌年道:“我要寫信呢。”

于是一虹一人走了。

在這天晚上,燕秋又有點發(fā)燒,很早的就睡了。大家都勸她再遲兩天動身,不用性急。燕秋料是身體不成,也只好答應(yīng)了。當健生不在屋子里的時候,昌年笑問一虹道:“閣下多情原不忝,個中有字意何如?”

一虹紅了臉道:“什么?”

昌年笑道:“你這人真是大意,把東西丟了,自己還不知道。”

說著,在衣袋里將袁伯謙的那封信交給了他,笑道:“信紙并沒有套在信封里,我在腳下?lián)炱饋恚钥吹搅?。這文字意思很隱晦,我沒有看懂。”

一虹將信拿著,擦了火柴,就在地上焚化了。笑道:“這是那個姓袁的朋友開玩笑的,你別信他。”

昌年笑道:“我自然替你守秘密的。要不然,我會等沒有人時交還你嗎?”

一虹對于這件事,倒是很難答復(fù),只好一笑了之。大家在西安又混了兩天,每天一虹都到袁伯謙那里去一次。那天下午,昌年到郵政局里去發(fā)信,見一虹背朝外,和郵務(wù)員說話,他問:“到開封的航空信,明天準能走嗎?”

昌年心里一動,趕快悄悄的抽身走出郵局來。他這樣的走法,自然很聰明,很敦厚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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