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在女子的生理構(gòu)造上,某一種分泌汁,很容易刺激神經(jīng),構(gòu)成妒嫉性。所以女子在情場上角逐,常能因為一種莫須有的事,引起了妒嫉,惹起了風波。這話不知道是否完全可靠?但是站在男子的立場上說,似乎女子們的妒嫉性,是比男子要濃些的。像西北旅行隊里,這位楊燕秋女士,她那大方的態(tài)度,灑落的襟懷,應(yīng)該是無所妒嫉的。可是在大家吃黃河鯉魚的席上,來了一位洪朗珠女士,說她時髦過分,失了女兒的身分,可是她活潑潑地,又沒有絲毫小姐脾味,似乎同來的三位男友,眼光都時時射到她身上去,尤其是高一虹,因為和她有世交的關(guān)系,二人見面之后,就有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情感流露在外。這三個少年,雖不是燕秋私有的,然而她總覺得這件事情,她看到了就十分不快。因之她雖然坐在席上,同著大家說笑。然而她心里頭卻是安定不住。便是那黃河鯉魚端上桌來了,她也嘗不出個什么味兒。當吃那拔絲山藥的時候,一虹是怕冷落了燕秋,特意的向她說兩句話,偏是朗珠又搶著接過去了。燕秋始而還沒有什么很深的印象,便是一虹將態(tài)度冷淡下來,作一個不甚介意的樣子,這倒叫燕秋疑心,他這分做作,不能毫無意味。因之冷眼看看,更不自在,那臉色也不是平常那樣常帶了笑容,仿佛兩腮上的肌膚,都有些向下沉落,眼光也呆定了,只看了桌上的菜碗,卻不向別人說話。一虹越是注意她的態(tài)度,也就越看出她那分不高興來。不過心里也想著:我們不過是朋友而已,你沒有權(quán)利可以干涉我和別一個異性接近呀。不過心里如此想著,臉上可總避開了和洪朗珠接近,好像在這兩方面的取舍之中,燕秋總是不宜于得罪的。
在席上,不但朗珠沒有顧慮到這一層,就是伍健生、費昌年,也不曾想到朗珠來了,會引起燕秋什么不快的。所以他兩人倒是吃得很痛快。朗珠也并不感到一虹有什么痛苦,卻向他笑道:“聽到家父說,密斯脫高文學很有根底的,這回到西北這么樣遠的路來游歷!一定有好的著作要發(fā)表吧?”
高一虹先向燕秋臉上看著,然后回看到鐵生臉上來,就答道:“老伯常提到我嗎?”
朗珠笑道:“可不是!家父在人背后是不大夸獎人的,對于密斯脫高,可是常在背后夸獎。”
鐵生笑道:“你不要看她很頑皮,倒是很喜歡文學的。賢侄有什么心得何不告訴她,有道是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朗珠道:“對了!可以指教指教呀。”
一虹笑道:“我們這位楊女士,文學就好得很。兩位女士研究研究吧。”
燕秋笑得將兩只肩膀連連抬了幾下,因道:“一虹!你可不要隨便拉人作陪客。我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文學,請問這好得很這一句話,從何而起呢?”
一虹笑道:“我倒不是隨便瞎謅的,譬如今天我們研究甲骨文字,你說了許多理論,都是文學有研究才能說出來的。”
燕秋道:“那不過是一種常識罷了,也談得上文學二字嗎?昌年是學法律的,健生是學理化的,今天我們參觀的時候,他二個人也有些研究,這可見得是一種常識,不一定要專門研究文學的人才知道。”
一虹讓她證實了自己是撤謊,這倒一時抓不住話來遮蓋,只得笑道:“不過你實在是有些研究的。”
朗珠對于他這話,倒并不怎樣的介意,卻笑向健生道:“這事很有趣,三位同行,文理法各學一樣,是一個大學的組織。”
鐵生哈哈笑道:“這孩子說話,總是淘氣。”
朗珠道:“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密斯脫伍,你能答應(yīng)我嗎?”
說時,眼睛向健生斜瞅了一眼。健生并不考慮,就笑答道:“洪小姐太客氣了,何必這樣的說,有什么事要我們做的,你只管說好了。”
朗珠道:“在開封和諸位遇到,這是一件難得的事。吃完了飯,我想同各位去同照一張相,可以嗎?”
健生笑道:“這太可以了。”
燕秋笑向健生道:“可以,就是可以同去照相;這太可以了,是更進一步的意思,還要怎么樣呢?”
昌年也是不曾揣度到燕秋的心事,笑著插嘴道:“也許健生還想吃一頓黃河鯉魚。”
朗珠笑道:“那也太可以了。只要各位肯賞光,今天晚上,大家還在這里聚會。”
一虹道:“那就不敢當了。”
話說到了這里,大家已是站起身來。朗珠就走向一虹的身邊,低聲笑道:“真的,我還要請一請。這餐是家父請的,那不算,晚餐我來請,這三位請你替我代約一下。”
當她這樣和一虹說話時,燕秋恰是走到遠一點的所在,拿了桌上的漱口水杯,向痰盂子里去吐水,卻沒有聽到她說的是什么。不過她走近了一虹身邊,帶了笑容說話,那是看見的。偏是一虹又不敢坦然的和她說話,一面說話,一面還向燕秋這邊看了來。這種舉動,更是叫燕秋多多的疑心了。一虹只得高聲道:“洪女士叫我代約,今天晚上,還是在這里晚餐。”
燕秋走過來笑著道:“洪小姐!你何必這樣客氣呢?我們叨擾了令尊一頓,不就是叨擾了洪小姐一樣嗎?”
朗珠可就握了燕秋的手道:“雖然是那樣說,就說多吃我一頓,那也算不了什么。”
燕秋笑道:“這樣說倒是可以的。不過我歸心似箭,恨不得一腳就踏到甘肅。今天所以在開封耽誤了,那完全為了我這三位同伴,下午再把幾處名勝看看,我們就要走了。假如晚車能走的話,吃晚飯就來不及了。”
朗珠搖撼著她的手,笑道:“不是客氣嗎?”
燕秋笑道:“要客氣,這一餐飯,我們就不敢叨擾了。”
朗珠笑道:“各位旅行的人,當然是旅行要緊,我就不敢強留。照相的事,這不會耽誤時候,總可以辦到的了?”
燕秋笑道:“那是隨時可照的,我們就帶得有照相機。就在這屋子外面臨時拍兩張不好嗎?我們到了西安,就要洗片子的,請洪小姐給我們一個通信地點,到了西安,我們就把洗得的片子寄了來。你看好不好?”
朗珠覺得這個辦法,也并不怎樣欠通,便攜著燕秋的手向門外邊走,點頭向大家道:“來來!同照相去。”
大家走出了屋外,在階檐上走著,一虹捧了相匣子向天井里走,朗珠將高跟鞋一頓道:“喲!這個辦法不大妥當呢。你們是自拍機不是?”
一虹道:“我們不是自拍機。”
朗珠道:“我們這一群人里頭,必得有個人動手去照,影片上人就不能完全了。”
燕秋笑道:“你們照相,我來動手。”
朗珠道:“那不好,我所要得的,就是你的照片呢。”
她說著,和燕秋并排站定。可就伸了一只手,抱住燕秋的肩膀,笑道:“就是這樣照。”
高一虹拿著照相匣子正要對光,洪鐵生搖著頭笑道:“這也不妥,你們旅行團是整個的,缺一個,這相片不完全。賢侄!你來站著,我來拍。”
他說著,已是走過去接了相匣子。一虹笑道:“還是不妥呀,相片上,怎好可以沒有老伯呢?”
這樣說,大家又躊躇起來了。燕秋笑道:“這點事,也不用那樣為難,洪先生拍,我們和洪小姐共照一張。洪小姐去拍,我們再和洪先生共照一張,這不就輪換過來了嗎?”
女子用心,有時很深很深,別人是看不出來的。大家聽她這話,覺得很穩(wěn)妥,也就如法炮制。
照完了相,燕秋看了兩三回手表,向大家道:“我們走吧,還有好幾處名勝,匆匆的幾個鐘頭,怕是走不完呢。”
朗珠笑著道:“我倒是希望你們走不完,因為那樣,今天晚上這個東,我就作定了。”
燕秋只是微笑,也并不得同伴的同意,已是向洪氏父女告辭,首先走出院子去了。一虹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愿在朗珠一處多站些時候。不過這樣一來,更覺得對于朗珠個人有些戀戀。因為燕秋已經(jīng)走出去了,這就向鐵生道:“假如今天晚上,我們不走的話,我再來奉看。”
鐵生道:“我希望你能來談?wù)?,我也正想寫封信給令尊。我們這番相會,也就可以順便的告訴他;他看到了信,我相信是十二分高興的。”
一虹道:“那很好。不過……或者晚間再談吧。”
于是也就一鞠躬而行,到了館子門口,燕秋是連把人力車都雇好了。在這一點上,可以看到她是如何的發(fā)急。她向來是很沉靜的,今天也許是有點變態(tài)了。燕秋見人來了,便道:“我打聽了,只有古吹臺和齊魯公園還可以看看。不過齊魯公園太遠,時間怕是不容許,我們就先到古吹臺再說吧。”
她把車子都雇好了,誰還能改變路徑呢?
車子行不到一小時,也就到了古吹臺。這地方離城約莫二三里路,在平地上堆起一個土臺,用石塊砌著。經(jīng)過若干級坡子上去,在石坡前面,有個木牌坊,上寫了古吹臺三個字。他們一行人下了車,在牌坊下站著,向前瞻仰,只見臺上,幾重殿宇,背后參差的露出一帶樹影,似乎這后面還有園林。昌年道:“這地方,我覺得比龍亭好些。那里不過可以看看開封城,并無別的可取;可是怎么叫著古吹臺呢?”
說著話,大家繼續(xù)著登那石級。一虹自離開飯館子后,在車上曾和燕秋說過兩回話,都沒有得著答復(fù),現(xiàn)在認為是機會到了,就緊緊的跟在燕秋后面,笑道:“燕秋!你知道這三個字是由何而起嗎?”
燕秋道:“不曉得。”
這三個字脫口而出,很重,顯然給一虹一個釘子碰。一虹在這番難為情之下,也就默然了。燕秋原也是偶然出之,及至給人家釘子碰過以后,感到也有些過分了,便笑道:“南方人對于一件什么事失敗了,叫吹臺了。那么,這地方,一定是古來有英雄好漢,大大的失敗過,所以古吹臺,意思就是說:古人在這里吹過臺的。”
她是不大容易說笑話的人,她這樣的故意曲解著,大家就是不要笑,也就隨著這話笑上一陣了。燕秋道:“我們說正經(jīng)的,一虹!你既然開始問我,想必你知道這古吹臺是個什么來歷了。”
說話時,大家已上了臺。
臺上的正殿,倒有很深的廊子。在廊子里,橫臥著兩個很大的柱形東西,用架子撐住。這個柱形的東西,是木頭做的,空心;外面漆著紅漆,圍了鐵箍。在這柱形中間,有東西像水車的輪盤子,直通兩頭。燕秋道:“這東西必有點來歷,叫什么呢?”
一虹道:“這是大禹治水之物。”
燕秋聽說,就在這柱形東西邊,仔細的考察了一下,搖著頭道:“這個治水的東西,大概它的年紀,不會比我們大。但不知道這里擺上這兩個東西,有什么意義?”
一虹道:“因為這里正殿上,供著大禹的偶像呢。所以這個地方,又叫禹王臺。”
燕秋道:“你還是說這里怎么叫吹臺吧。”
一虹道:“這字面上,已經(jīng)明明白白告訴我們,是很容易了解的,就是古人在這里吹樂器的臺,據(jù)一般人傳說,晉師曠,就是在這里奏樂。”
昌年笑道:“真有你的,怎么所有到的名勝,你都還得出個娘家來?”
一虹道:“這就是合了那句俗話: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當我們在南京未動身之前,關(guān)于一路游記的書,我都查遍了。那必須到的名勝,我都詳詳細細地抄在日記本子上,這本子又帶在身上。你想,要問起我來,我還不是對答如流嗎?”
燕秋道:“這個辦法倒是對的。你這本子上所記的,到什么地方為止?我到愿意照樣的來一份呢!”
一虹笑道:“我這并不是枕中秘本,可以公開來看的,你就拿去看吧。”
就在身上掏出一個本子來,隨便的交給了燕秋。
燕秋以為日記本子,在中國人的習慣,是由左向右翻的,這本子也不應(yīng)當例外。殊不知揭開書面來,卻是最后一頁。但是最后一頁,卻也記得有字,大大的寫著洪小姐通信地址,然后注著開封升官巷八號,上海霞飛路太平坊五十五號。便情不自禁的咦了一聲。一虹這倒不知道她命意所在,不由得愕然的向燕秋望著。燕秋笑道:“你不必驚慌,沒有什么要緊的問題。不過我看到你這上面記著洪小姐的通信地址,可是我們并沒有問洪小姐的通信地址,何以你會知道了?”
一虹笑道:“雖然我們沒有問洪小姐,可是洪先生和我談話的時候,已經(jīng)把通信地址告訴我了。你是沒有留意。”
燕秋不要看那本子了,交還了一虹,笑道:“我當然不留意,我又不認識人家,萍水相逢,打聽人家的通信地址作什么?”
一虹笑道:“但是你說過,到了西安,要洗兩張相片給人家呢,你不知道她通信地址這相片怎么樣子寄?”
燕秋道:“你這還用問我嗎?有你在一路,自然會知道她的通信地址的了。”
她口里說著,人已走進殿里去,大家自然是跟著。她好像是把剛才這番話忘記了,看到兩邊墻上,嵌放了許多塊碑,這就走近碑邊,去揣摩那碑石上的筆鋒。等到大家也跟著來揣摩時,她就掉轉(zhuǎn)身向殿外走了。這顯然不是先前逛博物館那種高興的態(tài)度了。出了這個殿,后面雖有個大禹殿,然而為某一個機關(guān)占領(lǐng)了。燕秋板著臉子道:“中國人利己的心事,總是不能除掉。這樣有名的名勝地方,就讓做官的占據(jù)了。昌年!你是學做官的,以后做了官,可別這樣。”
昌年抬了兩抬肩膀,笑道:“我學這法律,雖然有走上做官一條路的可能,不過是當法官而已。法官可是到處要講法律的。再說,我也不一定就做法官,當律師也可以,當教員也可以;就當新聞記者,也許可以湊合。”
說著話,繞了那包圍屋子的小廊子走。那廊子墻上,還有不少的石碑。一虹道:“燕秋!這石碑上,有關(guān)于這吹臺的故事,你不看看?”
燕秋微昂了脖子向前走,頭也不回,只管向前走,口里答道:“也不過是那么回事,不用看了。”
大家走到這臺后,卻見下面是有一道長溪,環(huán)抱著這臺三方。長溪兩面,樹木森森的,幾乎看不見前路。溪這邊,有一幢一明兩暗的水榭,里外擺了幾副茶座。倒是男男女女的,很有些人分據(jù)了各茶座坐著。這溪的兩岸,多半是槐樹,小半是楊柳,在這初夏的時候,那樹葉子,都是帶著嫩綠色。那猛烈的日光,曬在這樹上,由那綠網(wǎng)子里,漏進一些光線來,這便覺得綠陰罩住的一帶地面,都分外可愛。當午的風,不怎么大,將溪邊柳樹拖下來的長條,時時向茶座上拂著,在隔溪的樹陰里,有一帶圍墻,配著三四處亭閣。一虹道:“我們還是在這樹陰里坐坐呢,還是到水那邊去走走呢?”
燕秋道:“哪里也不用去,我身子倦得很,我要回去了。”
說著,微抬了兩手,好像有個伸懶腰的樣子。只是在這種地方,有些不便伸懶,所以兩只手只是微微的抬起來,卻又放下來了。昌年道:“你看,東邊那一片地,樹木森森,車夫說:那是農(nóng)事試驗場,不要去看看嗎?”
燕秋淡淡的笑道:“你是不見得對農(nóng)林事業(yè)有什么經(jīng)驗吧?”
昌年不敢說什么,也是一笑了之。這簡直糟了,誰要和她說話,誰就得碰釘子。因之大家都存在著三分戒心的時候,匆匆的游過了古吹臺,就回到旅館來了。
燕秋進了她那小房間去,三位男友在大房間里,洗臉喝茶。大家就議論著。健生首先低聲道:“今天下午,燕秋何以突然的不高興起來了?”
昌年架了腿,捧了一杯茶在手上喝著,向人微微的笑。健生道:“我最不喜歡老費這個調(diào)調(diào)兒,有什么話全不說,都擱在心里,讓別人猜去。”
昌年笑著道:“你這不叫胡批評?我一個字沒說出來,何嘗叫你猜!”
健生笑道:“看你那架子,就有些不肯說,讓人去猜的意思在內(nèi)。”
昌年笑道:“瞧你不出,你倒會看相。那么,你看到燕秋那種不高興的樣子,你就應(yīng)該知道她是為了什么不高興的了,何必又來問別人?老高!你的意思怎么樣?”
一虹正把小軟刷子蘸了許多胰子泡,涂抹在嘴巴上下,左手拿了鏡子,右手拿了平安剃刀,要動手刮胡子,笑道:“我不會看相,我不明白。”
昌年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在桌上,而且按一按,表示著那切實的樣子,這就笑道:“我想著,我們?nèi)齻€人里面,也許你是最明白的一個。”
一虹笑道:“這話怎么說?我不懂。”
昌年道:“你為什么刮胡子?”
一虹剛是舉著刀,在臉上刮了兩下,聽了這話,不由得停刀哈哈大笑起來,因道:“我們還沒有到留胡子的時候,胡樁子長出來了,這就該刮,沒有為什么在內(nèi)。”
昌年笑道:“果然如此,我不學法律了。我以法院檢察官偵察犯人的眼光看你,我知道你刮胡子是為什么,不但刮胡子,待一會工夫,你還得刷皮鞋,換西服。”
健生跳起來兩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
一虹將手上的平安剃刀,連連的向他招了幾招道:“喂喂喂!你何必這樣大聲喊叫。”
健生走到他身邊,望了他臉上道:“刮胡子也是不能公開的事嗎?”
一虹道:“好吧,我讓你們?nèi)⌒θ?,反正你們總也有刮胡子那一天,我那時徐圖報復(fù),也還不遲。”
他只說到這里為止,不再向下說了。匆匆的刮完了臉,再將手巾忙亂的涂了兩把;大家本也還要同他取笑,因為燕秋就在這時候走來了,大家只得將話突然的中止了。
燕秋道:“我看這開封城里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我們就是今天下午走吧!”
昌年道:“大概是來不及了,西去的車子,我已經(jīng)打聽了。三點多鐘一班,七點多鐘一班,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點了……”
燕秋就站在屋子中間,四周的向大家臉上望著,搶著道:“那我們坐七點多鐘那班車子走。”
昌年道:“要是那時候走,到洛陽還不天亮,怪不方便的。”
燕秋微笑道:“大家的意思怎么樣?到洛陽還想游歷游歷嗎?據(jù)傳說,龍門那些石刻,大的都沒有頭了,小的是整個讓人敲了去,看了是非常的掃興。至于其他的古跡,大概完全是找不著了。我們何必在那地方再消磨兩天?”
聽她所說的口音,乃是堅決不肯在洛陽停留的了。昌年道:“假使我們是直接的去到潼關(guān)的話,那倒是坐這班車子為宜。因為到潼關(guān)的時候,正是正午十二點多鐘,各位的意見如何?”
燕秋且不答復(fù),看看一虹的臉色;一虹會意,便笑道:“我們都是一樣,隨遇而安的。大家覺得以今天走為宜的話,我們就是今天走。”
燕秋笑道:“你不以今天走為宜嗎?怎么要大家覺得要走才走呢?各人主意,是各人自己拿出來呀。”
一虹也笑道:“我也是決定了今天走的。不過措詞不大妥當,所以好像是不能積極贊成了?,F(xiàn)在我們就收拾行李,飽餐一頓,然后登車。”
燕秋道:“說到了飽餐一頓,那還是贊成走的不對;還有一餐黃河鯉魚,可就吃不上了。”
一虹道:“不過我們也不是為吃黃河鯉魚到開封來的。”
燕秋道:“好了,不用議論了。我們想想看,還有什么應(yīng)用的東西要補充的沒有?關(guān)于洋貨這一類的東西,越向西去是越少的,假如要補充,大家想著,開了單子買去。”
一虹聽了這話,心中暗笑:這倒可以鬧個臨時采辦,出去一趟的了。于是在他個人,就報告了三四樣東西要買。便在費、伍兩人,也想出了幾樣,開出單子來,共總是十幾樣,一虹這回不謙讓了,拿著單子匆匆出門而去。走到旅館門外了,昌年卻由后面追了來叫道:“我還得買一樣東西呢。”
一虹信以為真的走了過來,他就執(zhí)著一虹的手,低聲笑道:“請你在洪小姐面前,為我致意。”
一虹愣著望了他的臉道:“你這話是從何而說起?”
昌年放了手,昂著頭,哈哈大笑而去。一虹當然不能跟著他追到旅館來問個究竟,只索由他。
昌年回到房間里來,燕秋道:“你還需要什么東西?倒是追出去了叫他買。”
昌年道:“我想還買兩冊日記本子。不過他已經(jīng)走遠了,我也就不需要了。”
燕秋道:“這回到開封,什么都滿意,就是……”
健生想:這該批評一虹了。可是燕秋轉(zhuǎn)得很遠,她道:“那唐朝到開封來的猶太人,他們的子孫,我們不曾訪到。”
健生道:“若是路近的話,我們還來得及看看,何不叫茶房來問問?”
燕秋對于這件事有興致,說到這里,也就高興起來,叫了茶房來問。健生最是忍耐不住,茶房一進門,就拉著他問道:“這開封城里頭,有一批猶太人,你們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嗎?”
茶房突然的被問著,倒呆住了。反望了健生道:“猶太人?”
健生道:“他們不是中國人。”
茶房道:“哦!你說得是外國人啦,開封也不少。他們住著沒有一定的地方……”
健生連說不是不是,亂搖著手。燕秋便接過來道:“茶房!你是老開封嗎?”
茶房笑道:“那沒有錯,我是本城人。”
燕秋道:“你沒有聽到一種傳說,古來有一批傳教的猶太人,流落在開封,到現(xiàn)在還沒有走嗎?他們可不是現(xiàn)在天主堂、福音堂里的外國人。”
茶房用手摸著頭道:“這個,我沒聽到說過,鬧不清。”
燕秋笑著揮了手道:“不用問了,你去吧。”
茶房走了,昌年笑道:“這件事,大概非找知識階級的人不可了。你想,他是開封人,還不知道呢,問旁人哪里會知道。”
復(fù)又嘆了口氣道:“人家說中國是文化最古的國家,中國之所以值得推崇,就在注重這一點上?,F(xiàn)在看來,可不見得。你想一千多年以前,就有西洋人到中國來傳教,可以證明,那個時候,雖在儒釋道三種主義之下,我們還依舊接受西方的文明。這個緣因,是值得研究的。這批猶太人到中國來以后,留戀著不走,遺傳著子孫直到現(xiàn)在,在歷史上固然有價值,可也是一件有興趣的事情。然而和他們同城的中國人,就把他們遺忘了,何況其他的人!”
他們在屋子里這樣研究著,那茶房可二次進來了。他笑道:“你三位先生問的話,這院子里有一位客人他知道。假使三位愿意和他談?wù)?,他可以告訴三位。”
昌年道:“那好極了!在哪里?我去拜訪吧。”
茶房聽說,便用嘴向院子里一努。看時,有個五十上下年紀的人,口里銜了旱煙袋,只管在院子里徘徊。昌年走出房門來,那老人倒是先笑著相迎了,他笑道:“你先生剛才的批評很是中肯,你問的這猶太人,開封人十有九停不知道。知道的,也只說他們是另一種回教,叫他們老回子,沒有叫他們猶太人的。這城外一個小巷子里,還有十二家猶太人,一切都和中國人同化了。同化了,并不止是言語習慣,皮膚也變黃了,頭發(fā)眼睛也變黑了。你假使在大街上遇到他們,你絕對不知道他們是外國人。”
燕秋和健生,這時也走到了院子里來,圍了那人聽講。健生道:“原來是這樣的,我們想去拜訪拜訪他們,不知道行嗎?”
那人道:“你們要突然的去拜訪他們,他們不知道來意,恐怕不肯相見的。他們連皮膚都同化了,可是他們的宗教信仰,還多少保留著一點,所以不會沒有一點介紹就和生人相見的。”
昌年道:“我們不必和他談話,見見面也就行了。”
那人笑道:“你不用去拜訪,三位早見過他們了。我說破了,你們自己也不信,你幾位在今天早上買油條燒餅吃了出門去的嗎?”
昌年道:“是的,這與這事有什么相干呢?”
那人笑道:“那個賣油條燒餅的,就是猶太人。他說著那樣一口道地的開封話,你在表面上,如何會看得出他們不是中國人來呢?”
大家聽了這話,相顧而笑,也就把參觀猶太人的這件事取消。
大家收拾收拾東西,一切齊備了,還不過五點鐘。這就是靜等著一虹回來,就準備上車。不想六點以后,他還不見回來,只剩一小時上車了。大家很焦急,到旅館門口去探望著,也沒有蹤影。燕秋道:“這樣吧,我們一面吃著晚飯,一面等他,他來了,我們就走。他在外面吃過了晚飯,那就很好,假如沒有吃過,那就讓他受一次懲罰,讓他吃些干點心好了。”
伍、費二人卻也同情她的辦法,便吩咐茶房叫了菜飯來吃。
當大家吃到了一半的時節(jié),一虹兩手提了許多紙包,跳著進房來,笑道:“讓諸位久候了,真是對不住,對不??!買這些東西,本不需要多少時候,只因為我沒有看到那批猶太人,我總有些不甘心,隨處打聽。真跑到城外去,才把這猶太人所住的地方,給打聽了出來。”
健生道:“你看到猶太人了嗎?”
燕秋是坐在他對面吃飯的,立刻就向他丟了一個眼色,因之健生已經(jīng)送到嗓子眼里來的那一句話,又忍耐了下去。一虹倒不曾留意,放著手上的東西,這就答道:“當然是看見了。”
燕秋道:“他們是怎么一個樣子呢?”
一虹道:“你這可以不必問也知道,猶太人散居在全世界,他們總是保持著他們原有的精神。世界上沒有了猶太國,可是猶太民族,他還不失他猶太人的個性,在中國的猶太人,不曾例外。”
他說著,將桌上的茶斟了一杯喝,燕秋道:“你為什么不坐下來吃飯?”
一虹道:“我已經(jīng)吃過了,不!我在路上經(jīng)過一家面店,吃了一碗面了。”
他說著,似乎有點難為情,將那空杯子還向口里倒著,藉以掩蓋著自己這說話的態(tài)度。燕秋對于這個,倒不十分的介意,又問道:“那猶太人穿著什么衣服呢?”
一虹頓了一頓,笑道:“你這句話,倒問的我不好答復(fù)。因為他們所穿的是一種不中不西的服裝,我簡直說不上那樣子來。”
燕秋道:“戴了什么帽子呢?”
一虹道:“他們沒有戴帽子。”
燕秋道:“在他的頭發(fā)上和他的皮膚上,我想總可以分別出來,他們不是黃種人。”
一虹道:“那也就是這一點了,要不然也很不容易看出他是一個猶太人的。”
燕秋道:“頭發(fā)自然不是黑的了?”
她說這話時,滿臉都是笑容,好像是話里有話。一虹看著,有點愕然,他這話越是不好答復(fù)。燕秋噗嗤一聲,把吃的一口飯,噴了滿地,用手臂枕了額頭,就伏在桌上笑了起來。一虹自然是難堪,然而他以為自己說話不對,可不知道還只猜著一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