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豹子到底進(jìn)了關(guān)。入關(guān)之后,尋隙之前,他不能不打聽對頭的細(xì)情。一天過去,又是一天;他天天聽人夸說俞劍平的武功。一劍、二拳、十二錢鏢,據(jù)說都到了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地步。飛豹子這才憬然聳動,他說:“這小子原來也很棒,不是浪得虛名??!”可他又說:“不信這小子一帆風(fēng)順,竟會沒有養(yǎng)尊處優(yōu),把功夫擱下。他的本領(lǐng)竟這么大!”他一邊說,一邊搖頭。一面不相信,一面又不由他不相信。
飛豹子的謀士又給他密出高招。訪察而又訪察,布置而又布置,然后猝然發(fā)動劫鏢,一劫二十萬,教俞劍平無論多么大的人情,無論手眼多么高,這二十萬官鏢足夠他賠償?shù)?!然后把鏢一埋,人一躲,睜大眼睛看著魚兒上鉤;這樣一來,教俞劍平賠不起,尋不著,定可壓到元白;逼得俞劍平在袁公面前只有服輸、討情、求鏢一條路可走。然后,可以為所欲為地擺布俞大鏢頭。并且,他們一豹三熊也不怕劫帑罪重。他們在寒邊圍稱孤道寡,官軍無奈他何。
他們想,亂子惹得太大了,關(guān)內(nèi)不能存身立足,至不濟(jì)一溜,拔腿出關(guān)一走。一入寒邊圍,官家尚且瞠目,鏢行又能怎樣?寧古塔將軍、盛京將軍都不能剿辦我一豹三熊,諒你俞三勝拳、劍、鏢三絕技,只可在江南稱雄,若到遼東,人生地疏,只是送死罷了。一豹三熊打好了退身步,這才開手尋隙、劫鏢、拔旗、留柬,在江北大鬧起來。江北綠林又有人暗做他的居停主人,他們一切布置都胸有成竹。
但是飛豹子的本意,究竟非為劫財,只為出氣。他們也早知道二十萬鞘銀無法運出關(guān)外,他們也不想運走。他們在范公堤劫鏢一得手,立刻退出數(shù)十里,按預(yù)定計劃把贓銀潛運秘地,掃數(shù)埋藏了。他們抽身而退,潛蹤西行,來到這高良澗一帶,等候俞劍平和江南鏢行。他們的本意還是先窘人,后比武。還是要和俞劍平邀期見面,挑簾明斗??匆豢从崮车娜?、鏢三絕技到底怎樣?是不是江南武林揄揚過火?
飛豹子的謀士給他出這毒招,也可以說是穩(wěn)招。同時又在飛豹子本人和俞劍平對手明斗之前,先教同黨嘗招試敵,驗驗俞氏的本領(lǐng)造詣如何?然后飛豹子再親自出頭。如此就站好了穩(wěn)步,不致冒險了。在鬼門關(guān)前,飛豹子的左輔右弼王、魏二老,果然雙雙出斗,和俞劍平先后交手。而結(jié)果,俞劍平名下無虛,王、魏二老俱皆輸招。二老的武功盡可比得過俞劍平,可惜持久力不行。
飛豹子同黨所定的步驟穩(wěn)極,在黨友試招之后,更由飛豹子潛伏半途,親和俞劍平試打暗器。于是,鬼門關(guān)前攔路邀劫,俞劍平錢鏢七擲,全未打著那個長衫之客,那長衫客就是匿名改裝的飛豹子袁振武。飛豹子至此有了把握,自信俞劍平雖負(fù)盛名,自己尚敵得過;自己就不能取勝,也不致落敗。為了小心,仍在竹塘中埋下梅花樁做為退路。他又和俞劍平交了兵刃。俞劍平三絕技一劍、二拳、十二錢鏢,他已嘗試了兩種。他深信自己的鐵煙袋、鐵菩提,足可抵御俞的劍鏢。所未曾接手的,只剩了比拳,飛豹子越發(fā)有了拿手。
然后,飛豹子招集三熊、二老和子母神梭武勝文、雄娘子凌云燕。他道:“我要和俞劍平定期明斗了。敵人伎倆不過如此,我起初雖然把他看低,現(xiàn)在一經(jīng)交手,我僥幸還不致于敗在他手下。諸位朋友,你們多多幫忙。”
鬼門關(guān)的兩試,古堡的一攻,鏢客們費了偌大氣力,原來只是“試斗”,只是飛豹子試敵之兵。鏢客們當(dāng)然不知道,還怕北三河定期決斗,飛豹子再有躲閃。俞劍平咬定牙關(guān),要在北三河見個真章。哪知人家飛豹子也要在北三河和鏢客們見個真章!
他們彼此針鋒相對,都相聚在北三河,而且挑明了比斗,既抱決心,也就用不著掩藏了。一切窺伺、試探、游斗,也都用不著。不過子母神梭武勝文卻鬧到欲罷不能的地步,起初一片意氣,把事攬到己身,如今見到江南武林云集,不禁瞠目失色,自恐無以善其后了。
子母神梭道:“俞劍平的本身伎倆無須再試,可是他手下邀來的能手,我們也不能疏虞,該要隨時看明才好。”飛豹子卻以為:“我指名要斗俞某,他的朋友又該如何?”現(xiàn)在大江南北,盛傳俞氏威名蓋世,南方拳家跟他齊名的固然不少,還沒有聽說有超過他的人。
飛豹子遂問武勝文:“姜羽沖這家伙,我知道他是銀笛晁翼的徒弟。漢陽郝穎先是郝清的侄子,我也曉得。聽說還有青松道人、無明和尚,當(dāng)年我在關(guān)內(nèi)時,沒聽說有這兩人。還有三江夜游神蘇建明,我和他在鬼門關(guān)交過手,也不過如此,我倆都從梅花樁掉下來了。只是他年紀(jì)很大,還動彈得動,也算難得。還有個霹靂手童冠英,我只聞名,不曾會面,也不知他本事如何。此外還有馬氏雙雄、松江三杰,恐怕虛有其名罷了。我聽我們手下人說,二馬只是一勇之夫,松江三杰這一回在邱家圍子上了我們一個老當(dāng),看來也沒有出奇的本領(lǐng)。”飛豹子和他的朋友連夜商議好,就趕緊地預(yù)備,正和鏢行這邊一樣地忙。
光陰箭駛,轉(zhuǎn)瞬到了赴會的前一日的清晨。北三河竟沒有店房。俞鏢頭在訂約的當(dāng)晚,密派青年鏢客數(shù)人潛赴當(dāng)?shù)靥降溃⒃囃窦医柙???嘤谌松厥瑁璨怀龇縼恚邡棾淘篮蜎]影兒魏廉,正在街上溜達(dá),無計可施。忽有武宅那個管事叫做賀元昆的,拿著子母神梭武勝文的片子,找到程岳和魏廉,說道:“俞鏢頭不必為難,敝宅宅主早給諸位預(yù)借好住處了,就在這邊不遠(yuǎn),是七間房,夠住的么?”
黑鷹程岳和沒影兒魏廉聽了這話,臉上很不痛快。冷冷說道:“閣下貴姓?我們替俞鏢頭謝謝吧!我們這里還有熟人,已經(jīng)把房借好了。”賀元昆笑道:“在下姓賀,咱們前天不是還見過面么?二位不見得找好了房吧。剛才還聽見二位在那邊打聽空房哩!”
黑鷹程岳大聲道:“你這位先生,請你費心告訴貴上,我們對不住,不能騷擾武莊主的高鄰貴戚的。”回顧魏廉道:“武莊主果然勢派不小,人杰地靈!無奈我們不能那么辦,我們打擾武莊主還許可以,若麻煩到外圈去,可真成了笑話了。”魏廉笑道:“那一來我們打個噴嚏,飛豹子也知道了。只可惜俞鏢頭老經(jīng)練達(dá),人并不傻。”說著,眼往四面看了看,并無別人,只賀元昆一個。
賀元昆滿不介意,賠笑道:“二位可是多疑了。敝上給俞鏢頭預(yù)借的乃是七間小獨院。二位先生不要猜疑,您何妨先過去看看房。”黑鷹程岳道:“對不起,我們不看。”賀元昆笑道:“敝宅宅主實在因為這里是小地方,沒有店家,俞鏢頭遠(yuǎn)來是客,若沒有住處,那可怎么赴約?所以連夜打發(fā)我來代借寓所。也怕諸位住著不方便,才人上托人,借出這么一所小獨院來,沒想到二位還有那么一猜。”
黑鷹程岳忙又滿臉堆歡道:“這倒是閣下過慮了。我們是只怕無故打擾生人,心上不安,并且我們情實已經(jīng)找好了房,用不著再找,剛才我們也只是閑打聽,怕貴宅主和貴宅主的朋友臨時來到這里,沒有地方住,回頭又鬧改日期、改地方,我們這才稍帶著再多打聽一兩處住所罷了。”沒影兒也接聲道:“是啊,我們是替你們找房。”賀元昆大笑道:“諸位倒給我們找房?”魏廉道:“可不是,我們是替貴宅的貴客飛豹子找房,省得他臨時再托故不露。”賀元昆道:“這些事恕在下說不上來。既然二位不去看房,那么我們回頭再見。”長揖告別,轉(zhuǎn)過別巷走了。
黑鷹程岳大怒,一雙黃眼睛直盯出老遠(yuǎn),方才回頭,對魏廉說:“這小子的意思是怎么講?故意點我們一下么?”魏廉道:“這又和苦水鋪一樣,反正攪惑咱們,教咱們撈不著住處罷了。”程岳道:“咱們的大批人回頭就來,真?zhèn)€的找不著住處,可怎么辦?”魏廉道:“咱們找鐵布衫屠炳烈去,他不是說有地方借么?并且竇煥如竇鏢頭也給擠兌著呢,想來總可以有法子的。”
兩人在北三河轉(zhuǎn)了一圈,看當(dāng)?shù)匦蝿?,竟很荒曠。又重到雙方邀定的地方一看,乃是河岔上一座大廟,前有戲臺,本是一個廟集,現(xiàn)時已過了會期。兩人溜達(dá)著,不時遇見異樣的人。到一小巷,忽遇見小飛狐孟震洋和鐵布衫。問他二人時,居然把房借妥。又問:“借了幾間,可是單院么?”屠炳烈道:“自然是小單院,一共七間房,對付著住,總夠了吧?”沒影兒魏廉、黑鷹程岳一齊詫異道:“什么,也是七間,在什么地方?”兩人互相顧盼,不禁后悔,剛才莫如將計就計,跟那姓賀的一同去看房。魏廉湊近一步道:“屠大哥,這個房主可靠得住么?跟子母神梭有認(rèn)識沒有?”遂將剛才賀元昆投刺獻(xiàn)寓的話告訴孟、屠。
屠炳烈道:“這不可能!”這七間房乃是屠炳烈的密友施松陵給勻出來的。前在苦水鋪,屠炳烈就曾轉(zhuǎn)托施松陵代探火云莊的動靜。不過,恰值施松陵事忙,答應(yīng)下,沒有辦。現(xiàn)在屠炳烈親自登門,施松陵情不可卻,就把一個跨院騰讓出來。屠炳烈性子直,抱怨魏廉道:“姓賀的一定又是詭計,你們二位當(dāng)時怎不跟他去看看房,至少也認(rèn)出他們一個巢穴來。”
沒影兒魏廉搖頭道:“我們只顧跟他們較勁了,又猜疑他們眼見我們打聽不著空房,故意露這一手,奚落我們,可惜沒有轉(zhuǎn)面想想。”飛狐孟震洋忙道:“別后悔了,二位答對得很好。你若真說沒有借著房,反而跑到對頭跟前尋宿去,那太丟人了。依我看來,他們也未必準(zhǔn)借著房,就借出來,他們那七間也未必跟屠大哥借的七間是一家。他們看見屠大哥借好了房,才故意搗鬼,教咱們自己動疑。”
黑鷹程岳道:“不要理他們就完了。咱們快看看房去,趕緊回去,給大伙送信。”魏廉道:“對!俞老叔跟大伙今天務(wù)必全趕來才好。若不然,又象苦水鋪,教他們得機(jī)會戲弄人了。”
當(dāng)下,鐵布衫屠炳烈、飛狐孟震洋,急將程岳、魏廉引到借寓之處。這七間房是個小跨院,跟宅主另走一門,倒也方便,只稍嫌人多房少。屠炳烈道:“若是不夠住,還可以再找房東,把前院勻出三間。”程、魏齊道:“夠了,夠了,這就很夠交情,再說天熱了,怎么都可以將就。”借寓所、勘會場的事辦妥,寶應(yīng)縣義成鏢局的竇煥如鏢頭帶著兩個鏢客,也已來到北三河。彼此尋蹤相見,立刻往回走,給俞劍平送信。
俞劍平、胡孟剛、智囊姜羽沖、霹靂手童冠英、三江夜游神蘇建明師徒、松江三杰、馬氏雙雄、漢陽郝穎先武師、阜寧白彥倫店主、九頭獅子殷懷亮、奎金牛金文穆、蛇焰箭岳俊超、青松道人、無明和尚,這些成名的英雄;單臂朱大椿、黃元禮叔侄、金弓聶秉常、梁孚生、石如璋、路明、楚占熊、歐聯(lián)奎、鐵矛周季龍,這些有名的鏢客;還有振通鏢師雙鞭宋海鵬、單拐戴永清、追風(fēng)蔡正、紫金剛陳振邦;還有青年壯士阮佩韋、李尚桐、時光庭、葉良棟、孟廣洪,以及俞門弟子左夢云、童門弟子郭壽彭;大批的武林拳師如潮涌,或騎或步,齊赴北三河。
各路卡子上的人,霍紹孟、少林僧靜因等,凡可抽調(diào)的,也都一個一個搶先奔北三河,都想會會這個遼東大豪飛豹子。金槍沈明誼匆匆地翻回去,催請俞夫人丁云秀快快趕來,不必再投火云莊,徑可直奔北三河,好與俞劍平夫妻兩個會見那當(dāng)年怒出師門的師兄,今日強(qiáng)劫二十萬鹽鏢的巨盜飛豹子快馬袁。
到了雙雄會見的前一夕,北三河臨河的這家民宅,頓然聚集了江南許多鏢客、拳師。天氣很熱,滿院扇子晃來晃去,小小七間房幾乎容納不下。那天初次宴見,已由智囊姜羽沖、竇煥如、童冠英等,與子母神梭武勝文那邊的人說好一切?,F(xiàn)在俞劍平等來到,那子母神梭又遣人來,登門投帖送了許多西瓜鮮果,無形中是來促駕。十二金錢俞劍平收下禮物,取出一張名帖來,說道:“我也不答拜了,替我敬謝貴上,明天我們準(zhǔn)時到場,彼此全不要誤了。”
智囊姜羽沖調(diào)動群雄圍著小院小巷,安下幾個青年壯士,以防敵人萬一再來打攪。但現(xiàn)在飛豹子要親自上場,象這些遣人誘敵的舉動,早已不做了?,F(xiàn)在他們倒防備鏢客,怕他們暗與官府通氣。因此,在鏢客住處的附近,的確有人探望。鏢客也派出人來,到各處巡視,彼此相逢,互瞥一眼,互相退藏。
到了下晚,俞劍平和胡孟剛一面預(yù)備明日的事,一面盼望著急。忽然,從外面跑進(jìn)巡風(fēng)鏢客來,說是前途來了兩乘轎,幾匹馬,好象是俞夫人來了。胡孟剛忙說:“快迎接去!”霹靂手童冠英拉著俞鏢頭說道:“可盼來了,怎么樣,賢弟還不快接娘子去?”鏢客晚輩居多,全要出去迎接,俞劍平忙緊走了數(shù)步,攔住這些青年道:“諸位這是做什么?出去這些人,象接官差似的,教外邊人看到眼里,太不好了。”
姜羽沖道:“這話很對,咱們不要太露出形跡來。”俞劍平遂只命大弟子程岳、二弟子左夢云趕快迎上去,“省得教你師母挨門打聽,引人注意”。程、左應(yīng)聲,立即出去。
俞、胡、姜等在屋中等候。霹靂手童冠英只于十七八年前和丁云秀夫人會過一面。那三江夜游神蘇建明,機(jī)緣不巧,始終沒見過這位助夫創(chuàng)業(yè)的女英雄。其余別人也極想曉得丁夫人怎樣訪獲豹蹤,忍不住全跑到院心來,幾乎象站崗排班。俞鏢頭笑著皺眉,也沒法子阻攔。智囊姜羽沖和鐵牌手胡孟剛只得替俞劍平說話,請在場群雄各安就位,別教俞夫人乍進(jìn)來受窘。
不一刻,程岳、左夢云把兩乘小轎和四匹馬引到門前。頭一匹黑馬,馬上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子,氣度灑脫,白面無須,看著很眼生,又象個儒者。來到門前,甩鐙下馬,往旁一站,穿長衫,戴草帽,抽出一柄折扇,徐徐扇著。旁邊一匹斑馬,是一個青年壯士騎者,乃是俞門五弟子,名叫石璞,今年才二十一歲。前為回籍完婚,從海州東返關(guān)外,本說半年后方回轉(zhuǎn)云臺,現(xiàn)竟提早兩月回來。此刻他騎著馬,背著包,一到門口下馬,忙向儒生拱手請進(jìn),自己趨至師母轎后,解下幾個包來。
又一個騎馬的人,還帶著馬夫,就是那個武官肖老爺,官印國英,原任守備,記名游擊,先前是太極丁門下的小弟子,俞劍平的同門師弟。他在師門原名振杰,當(dāng)時屬他最幼,現(xiàn)下早已年逾不惑了,并且也發(fā)了福,少時呆相絲毫沒有了。只見他當(dāng)門下馬,甩鐙離鞍,抬頭一看道:“是這里么?”腳一著地,顯得身材魁梧,比俞鏢頭高半頭,留著掩口胡須,穿著武職便服,目如朗星,面黑透亮,說話音如洪鐘。程岳剛剛迎出來,忙請安應(yīng)道:“是這里,師叔。”肖守備早一回手,將馬韁交給馬弁,也向儒生讓了讓,他自己一退步,忙去攙扶坐轎的人下轎。
這頭一個坐轎的人,大家都以為是俞夫人丁云秀,哪知轎簾一挑,乃是一個病夫模樣的老頭兒。身材比肖守備矮得多,比俞鏢頭也差一二寸,瘦頰疏眉,須發(fā)蒼然,眼眶深陷,病容宛然,并且一只腿很不得力。肖守備俯著身子,伸手?jǐn)v他,他到底不用肖守備接駕,容得扶手板一撤,便一步邁下轎來,武功是很有的,人雖頹老,雙眸炯炯,偶然一睜,依然吐露出壯士英光。只聽他用很尖銳的嗓音笑道:“九弟,你不要看不起我呀!我是病,不是弱。”這個病夫?qū)嵰咽?,教人乍見,幾乎難以相認(rèn)。
這人也是丁門弟子,俞鏢頭的五師弟,名字叫胡振業(yè)。在當(dāng)年,丁門群徒共有九人,其中頂數(shù)飛豹子和俞劍平這兩位高足武功深造,其次便是胡振業(yè),略堪匹敵。到后來胡振業(yè)武功精進(jìn),與袁、俞儼然成了鼎足之勢。不幸他狼斗罹疾,身受病磨,幾致不起,終致落了殘疾。現(xiàn)在驟看外表,好象五十多歲的人,比俞劍平還年長,實則剛剛四十八歲。
胡振業(yè)笑著,眼望著門,沖那儒生說道:“請啦,黃先生!”一瘸一拐,邁上臺階。師弟肖守備、師侄程岳,憐他腳步不穩(wěn),慌忙一邊一個,過來扶著他,他甩著手,走得更快,卻又催那儒生道:“走走,別客氣,咱們先進(jìn)去。”且說且回頭道:“師姐,我們先進(jìn)去了。”于是胡、肖二友陪著那個儒生一同走進(jìn)院去。
那另外一乘轎,此刻轎簾一挑,扶板一撤,俞夫人丁云秀低頭走下轎來,平身往巷口左右微微一看,然后回眸望到門口。門里外有許多鏢客和拳師的腦袋。青年人多,老年人少,都側(cè)著身子,歪著脖子,偷看俞夫人。俞夫人微微一笑:“這些淘氣的小孩子們!”不禁回看他們一眼,他們?nèi)杨^一歪,退藏不迭,俞夫人不禁又想起當(dāng)年的事來了。因她身精拳技,助夫創(chuàng)業(yè)求名,人們都拿她當(dāng)稀罕看。在她年輕時,幾乎動一動便被人驚奇指目,直等到鏢局創(chuàng)成,鏢道創(chuàng)開,用不著伉儷聯(lián)鏢并騎了,她方才退處閨中。屈指算來,將近二十年不遇此景象了。不意今天又年光倒流,重遇見這些好事的頭、詫異的眼了,想著可笑,又復(fù)可慨。那二弟子左夢云站在身旁,還要攙扶師母。師母不用人攙,自己下轎,曳長裙,很快地邁出轎竿,健步如飛,上了臺階。
沒影兒魏廉側(cè)身迎上來,請安問好:“大嬸您好,您身子骨硬朗!我給您打發(fā)這轎去。”俞夫人道:“哦,介青老侄,你也出來了。”魏廉賠笑道:“大嬸,您不知道么?我陪著大叔,也跑了一個多月了。您瞧這怎么說的,把大嬸也勞動出來了。”
俞夫人笑道:“我有什么法子呢?你或許不知道吧,這劫鏢的竟不是外人,乃是我們從前的一位師兄,跟你大叔有碴。我一聽這個,才很著急,我不能不出來了。這位袁師兄武功硬極了,只怕你大叔敵不過他。依我想,硬討不如情求!我這幾天凈忙著托人呢。”又道:“這轎子先不用打發(fā),教他們連牲口帶轎,全弄到院里來吧!可是的,院子容得下不?”魏廉道:“房東有車門,交給我辦吧!”
說話時,九股煙喬茂一湊兩湊,湊到旁邊,忽然聽出便宜來,忙一溜上前,也請了一個安。跟著又打躬,又作揖道:“俞大嫂,你老好,咱們老沒見了!”俞夫人愕然,忙側(cè)身還禮,把喬九煙一看,并不認(rèn)識。喬九煙面沖魏廉一齜牙,回頭很恭敬地對俞夫人說道:“大嫂不認(rèn)得我么?小弟我姓喬。……”
正要報名,沒影兒魏廉登時發(fā)怒,惡狠狠盯了喬茂一眼,大聲接道:“大嬸,您會不認(rèn)識人家么?人家乃是鼎鼎有名的九股煙喬茂,喬九爺,還有一個漂亮外號,叫做瞧不見。九股煙瞧不見喬爺,乃是很有名的人物。他總跟俞大叔套近乎,論哥們,可惜俞大叔不敢當(dāng),總管他叫喬九爺。”
俞夫人丁云秀察言觀色,連忙說道:“原來是喬九爺,久仰久仰!”笑對魏廉道:“介青老侄,你快給我安置轎夫和馬匹去吧。”魏廉這才冷笑著出去,又盯了喬茂一眼。喬茂一溜閃開。旁人相顧偷笑。左夢云恐師母誤會,忙解說道:“這位喬師傅和魏大哥總逗嘴,喬師傅一攀大輩,魏大哥就抖露他的外號。喬師傅的外號是不喜歡人家叫的。”俞夫人只微微一笑,她其實早已聽出來了。她舉步進(jìn)院,霹靂手童冠英從旁迎上來,大聲叫道:“大嫂才來么?俞大哥從前天就等急了。”
丁云秀抬頭一看也不認(rèn)識,但仍很大方地斂衽行禮。童冠英打量丁云秀娘子,徐娘半老,精神猶旺,看外表象個三十八九歲的中年婦人,其實她四十九歲了。個兒矮、身不胖、肩圓、腰細(xì)、眉彎、鼻直、瓜子臉依然白潔,不過稍帶淡黃,一雙眸子照舊清澈如水,嘴唇很小,已不很紅潤了,額上橫紋刻劃出年紀(jì)。美人遲暮,正與俞劍平這耆齡壯士湊成一對。走起路來腳步很輕快,卻是氣度很沉穆,于和藹可親中流露嚴(yán)肅,儼然大家主婦。童冠英心說:“名不虛傳!”回眸看了俞劍平一眼,就微微發(fā)笑:“這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只見丁云秀眼光把全院老少群雄一掃,坦然說了幾句“承幫忙,承受累”的話。胡孟剛、馬氏雙雄、姜羽沖等比較熟識的人搶先迎接、施禮、打招呼,有的叫俞大嫂,有的叫俞奶奶,旁邊青年夾雜著叫嬸母。
丁云秀逐個還禮,單對胡孟剛說道:“二爺,我們真對不起您!您也聽說了吧,這劫鏢的還是我們一位師兄呢。教二爺跟著為這大難,我們無論如何,也得想法子給二爺討出鏢來。”又很鄭重地說:“您放心,現(xiàn)在我們有辦法了。”
胡孟剛忙道:“大嫂別這么說,這是我們大家的事!大嫂請屋里坐吧。”俞夫人又和姜羽沖、馬氏雙雄說了幾句話,由二弟子左夢云引進(jìn)上房。房狹人眾,滿屋都是人了。丁云秀極想和俞劍平說話,一時竟顧不得。在座這些老一輩的鏢客、拳師,多一半她都認(rèn)得,應(yīng)酬話占了很大工夫。那一邊,俞劍平鏢頭忙著接待多年未見的兩個師弟和那個面生的儒生。
俞劍平待承朋友的本領(lǐng),令他的老朋友都很欽佩。世故和熱忱,被他調(diào)和得那么好,既懇切又自然。肖守備陪同中年儒生和病漢胡振業(yè)聯(lián)翩進(jìn)院。肖守備就大聲叫道:“俞三哥,小弟我來了!”俞劍平從屋中走出來,降階而迎,向三客一拱手;竟搶一步,先抓著跛漢胡振業(yè)的手,一捧一提道:“哎呀,五弟,你教我都不認(rèn)識了!”胡振業(yè)凄涼地一笑,叫道:“三哥!”向四面一望,一彎腰,且拜且說:“三哥,你還這么壯實,我完了,死半截的人了。”
俞劍平急忙把他扶住,緊緊握住雙手,搖了搖,說道:“五弟,你你你怎么……咱們哥們又見面了。我聽說你大病了一場,痊愈了么?你還大遠(yuǎn)地來一趟!”輕輕拍著胡振業(yè)的肩膀,側(cè)臉來看肖國英守備,大聲說:“九弟,你哥倆一塊來了,嚇!你真發(fā)福了……喂,別行禮,咱們老弟兄,不要來這個。”
俞劍平把手一松,過來又把肖守備攙住。然后,面向儒生賠笑道:“您別見笑,我們老弟好多好多年沒見了。”這才向生客作揖,又問肖守備:“這一位尊姓?同你一塊來的么?給我引見引見。”跛子胡振業(yè)笑道:“三哥猜錯了,這一位和九弟也是初會。這一位姓黃,是我邀出來給三哥三嫂幫忙的。”
俞劍平道:“哦,承顧承顧!”忙又對生客致意。胡振業(yè)代為引見道:“黃先生,這一位就是名馳江南的十二金錢俞三勝俞劍平,我們的掌門三師兄。”俞劍平立即通名道:“小弟俞劍平。五弟,你怎么和我開玩笑?黃仁兄臺甫?”
儒生道:“小弟黃烈文,久仰俞鏢頭的威名,今天幸會!”俞劍平道:“過獎,慚愧!”回身來對肖國英守備道:“老弟,你做官了,怎么這么閑在?”且說且讓,一齊進(jìn)了上房落座,獻(xiàn)茶。
俞門五弟子石璞,放下小包,搶著過來給師父行禮。俞劍平忙亂著,只點了點頭,道:“你回來了,你父親可好?”石璞答了一句:“托你老的福!”別的話也顧不得說。馬氏雙雄卻知石璞是遼東人,他父親白馬神槍石谷風(fēng)也是武林名士,遂一招手,把石璞叫到一邊,低聲盤問他話。
新來三客和在座群雄互通姓名,各道寒暄,亂過很大工夫。因為明早就是會期,有許多事今晚要辦。三江夜游神蘇建明老拳師用開玩笑的口吻道:“咱們都往外面坐坐吧。人家賢伉儷、貴同門,遠(yuǎn)來相會,有許多話要講。我們這些人象虱子似的夾在里面,人多天熱,騰讓騰讓吧。”
眾人笑著,周旋甫畢,漸漸往外撤。上房除了新來的人,只留下俞、胡、姜和馬氏雙雄。二馬在江寧開鏢店,和俞氏夫婦最熟。老拳師蘇建明頭一個出去又被請回來。上房議事的人,還是那些年高有德的前輩英雄。霹靂手童冠英、九頭獅子殷懷亮、奎金牛金文穆、竇煥如鏢頭等都在座。青松道人與無明和尚,因俞夫人來到,自以出家人不便,悄悄退出去了。蛇焰箭岳俊超年紀(jì)輕,輩分長,也被請來。一切還是智囊姜羽沖調(diào)度。
俞劍平同兩位師弟說了些舊話,跟著和這位生客黃烈文款敘新交。俞夫人丁云秀只和胡、姜對談,直到這時還沒得與丈夫說話。鐵牌手胡孟剛?cè)滩蛔¢_口引頭道:“大嫂,我們沈明誼沈師傅,迎你老去了,不知見著你老沒有?”俞夫人欠身道:“見著了,沈師傅忙著給別的卡子上送信,不然就一同來了。”胡孟剛道:“聽我們沈明誼鏢師說,大嫂已經(jīng)訪出飛豹子的詳細(xì)底細(xì)?我們這邊也探出不少頭緒來,我們明天就跟他會面??墒堑?,這飛豹子既和俞大哥同門,從前到底結(jié)過什么梁子?此人武功究竟怎么樣?他手底下的黨羽都是些什么人物?現(xiàn)在肖老爺和胡五爺一同駕臨,二位既和飛豹子是當(dāng)年同學(xué),飛豹子的一切,想必很有所聞。咱們趕快講一講明天該怎么辦,現(xiàn)在也好定規(guī)了。”
俞夫人咳了一聲道:“可不是么,這真得趕快定規(guī)了,明天就得見面。……若說起怎么結(jié)的梁子,話就很遠(yuǎn)了??墒钱?dāng)初情實不怨劍平,完全是師門中為情勢所迫,擠出來的一樁變故。這里面內(nèi)情,我們胡五弟、肖九弟知道得最清楚。”說時,眼光往俞鏢頭那邊看,俞鏢頭和兩個師弟談著,也正看這邊。俞夫人丁云秀就一欠身,遙問道:“我說劍平,你到底跟袁師兄見過面了沒有?”俞劍平道:“這個,總算是見過面了。”
俞夫人道:“是昨天在這里么?”俞劍平道:“不是,還是在苦水鋪、鬼門關(guān),六天前我和他對了面。他自然假裝生臉,我也沒有認(rèn)出是他來。”
俞夫人道:“怎么,他的模樣很好認(rèn),你竟一點也沒有辨出來么?”俞劍平道:“我當(dāng)時怎會想到是他?況且又在夜間,他居心掩飾著,一見面就動起手來。”
俞夫人大驚道:“你們竟交了手么?”俞劍平道:“他派一個生人,假冒著他的名字,伺機(jī)投刺,邀我在鬼門關(guān)相會??墒撬胍估锫穹诎肼飞系戎?,剛一露面,就亂投起暗器來了。”俞夫人道:“他先打的你,還是你先打的他?”俞劍平看著兩位師弟,臉上帶出不安來,道:“我并不曉得是他親到。他在半途伏弩傷人,我只好發(fā)出錢鏢來卻敵護(hù)友。”俞夫人搖了搖頭,胡振業(yè)和肖國英守備一齊聳動道:“原來三哥跟袁師兄招呼起來了。”俞劍平點頭不語。
姜羽沖、胡孟剛道:“你們諸位不明白當(dāng)時的情形,這豹子約定在鬼門關(guān)相會,他卻率領(lǐng)多人半途邀劫,彼時是敵暗我明,敵眾我寡。他的用心就不是暗算,也是志在試敵。我們俞大哥猝不及防,自然要發(fā)暗器把敵人的埋伏打退的。那時還虧著蛇焰箭岳俊超岳賢弟,發(fā)出他的火箭,才把敵人的動靜,全都照出來。飛豹子的舉動,那一次實在不大光明。”
胡振業(yè)對那儒生黃烈文說道:“你聽聽,我們這位袁師兄,夠多么霸道!……三哥,你到底把他打退了沒有?”俞鏢頭登時眉峰緊皺道:“我連發(fā)七只鏢,全被一個戴大草帽的長衫客接取了去。后來我們斷定這長衫客就是飛豹子,也就是袁師兄。姜五哥猜得很對,袁師兄伏路邀劫,實在是要考較我,所以當(dāng)時一攻就退了。”
俞夫人眉尖緊蹙道:“你們總算是過招了,他的武技究竟如何?你們只過暗器,沒有動兵刃么?”俞劍平道:“后來追到鬼門關(guān),袁師兄竟在葦塘中巧設(shè)梅花樁。我和蘇建明老哥、朱大椿賢弟全都追上去。袁師兄使的是鐵管煙袋,跟我在樁上只對了幾招,就急速走了。后來我們跟蹤攻堡,又撲了一空,他的確是安心試技,只怕明天赴約,要動真的了。”
俞夫人道:“聽他的口氣,到底為什么劫鏢?是為從前的碴,還是為了別的?或是受了別人的鼓動?”姜羽沖、胡孟剛一齊代答道:“這飛豹子明著暗著,說來說去,只是要會會十二金錢的拳、劍、鏢三絕技,到底在江南為什么得這大名,好象純?yōu)闋幟牌疳叺模粫缘盟欠襁€有別故?”
俞劍平道:“唉,我料他必有別故,只是口頭上不肯承認(rèn)罷了??墒堑?,你問我半晌,究竟你訪出什么來了?可知道他找尋我的真意么?”又問胡振業(yè)、肖國英道:“二位師弟邀著黃先生,遠(yuǎn)來急難,我想一定有替我們排難解紛的妙法。我和袁師兄定規(guī)明天挾技相見,不過那只是拿他當(dāng)一個爭名尋斗、素不相識的武林看待?,F(xiàn)在既知他是當(dāng)年的師兄,這情況又當(dāng)別論了。”又轉(zhuǎn)臉望著俞夫人說:“你看該怎么辦呢?”俞夫人丁云秀道:“咳,你不該跟他動手!……真想不到你們會過了招,到底他的功夫怎么樣?他自然是改了門戶,可看出他是哪一宗派么?”
俞劍平道:“他和我只一交手,便抽身走了。只憑那幾下,實在驗不出他的真實本領(lǐng)到底怎樣。他的技功又很博雜,一時也不易看出宗派來。你總曉得:到他那年紀(jì),必已達(dá)到化境了。他如今用的家伙,也不是劍了。他改用外門兵刃,是二尺五寸長的一支鐵煙袋桿。”俞夫人道:“這個我比你還先知道的呢!”
俞劍平道:“哦!他接暗器、發(fā)暗器的本領(lǐng)卻不可忽視,比當(dāng)年太強(qiáng)了。他的暗器是鐵菩提子,也能在夜間打人穴道,不知他從哪里得來的這種絕技。他接暗器的手法很準(zhǔn),我的七只錢鏢都被他接了去。他自然不是用手接的,黑影中看不很清,大概他是用那支大煙袋鍋扣接的。”俞鏢頭把這當(dāng)年的師兄現(xiàn)在的武功,向俞夫人約略述罷;跟著又說:“那一次他確是試驗我,沒把真的拿出來。當(dāng)然了,他一定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但是我看那份意思,我自料還不致于抵擋不住他。你無須乎掛心,我們明天跟他對付著看。他的幫手是否還有能人,我就不曉得了。”
大家講究著這個飛豹子,不覺全站起來,湊到堂屋。俞劍平又道:“我們在這里費了很大的事,僅只探出他的外號,后來又探出他現(xiàn)在的名字叫做袁承烈,不是綠林,是遼東開牧場的。我就越發(fā)納悶了,我萬沒想到他就是咱們的袁師兄,更沒想到咱們的師兄會干起劫鏢的勾當(dāng)來。”說到這里,開始詢問俞夫人丁云秀:“你到底從哪里得著他的底細(x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