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茂大駭,狠命地向竹林急鉆。他回頭一瞥,卻幸追進(jìn)來的,只這使雙懷杖的少年莽漢一人。竹林茂密,夜影沉沉,其余敵人心懷顧忌,不僅沒有跟過來,反招呼少年莽漢作速退出,免得深入涉險(xiǎn)。這少年莽漢竟不肯聽,將雙懷杖分竹枝開路,奮身一直追進(jìn)來。
竹林不比樹林,幾乎沒有立足的隙地,九股煙占了身矮人瘦的便宜,只伏身低鉆數(shù)步,忽聽后面枝葉亂搖,九股煙身形陡轉(zhuǎn),一抖手,用陰把反打,將一塊飛蝗石子照賊人下三路打來。少年莽漢急忙一側(cè)身,一提足,停了一停。九股煙伏著腰,“啪啪啪”不住手地照后面連打出三四個石子。到底林深霧濃,處處阻障,那少年莽漢分拂竹枝,往前趕了幾步,腦袋上挑了一下。怒罵一聲,依然不肯饒,拂枝猛進(jìn)。忽然迎面又飛來一塊石子,這賊人急急地一閃身,竹梢反打回來,眼角被掃了一下,吃了一驚,撫著眼往旁一跳,九股煙趁勢,唰唰唰,伏著腰用“蛇行式”,象狗似地又爬出數(shù)丈。冒險(xiǎn)開路,竟繞出竹林頭處,爬在地上,往外探頭。“天不絕人!”外面竟接著一大片玉蜀黍地。九股煙大喜,一長身縱過去。“老子坐洞”,伏挺身軀,背倚玉蜀黍地,游目急往四面一看:敵人漫散開,把住了竹林。九股煙暗道:“你喬太爺不玩啦!”一縮身,輕輕地鉆入玉蜀黍地內(nèi),擇深僻低洼處,趴伏下不敢再動。
這使雙懷杖的敵人怒罵著,鉆出竹林,對同伴罵道:“喂,并肩子,這小子可會裝狗,別是被他爬走了吧?”使劍的敵人奔到竹林后玉蜀黍地中間,道:“并肩子,這小子爬到這里了,看住了他,別教他再溜了。”其余兩個敵人奔前繞后,竄了一陣,也都湊到青紗帳邊,一個使刀的敵人呼喝道:“這小子真格又鉆進(jìn)玉蜀黍地了。我說喂!咱們這就算了么?我們快從四下里往當(dāng)中擠。這小子眼睜睜沒離這塊地,我們一齊趟吧??傻昧羯襁@小子的暗器,剛才把我打了一下。”說話聲中,玉蜀黍地四面腳步聲往返奔馳起來。
玉蜀黍地中的九股煙卻也不住冷笑,抹了抹頭上汗,暗罵道:“兔蛋們想使詐語,把我嚇出來?唵,又想騙我發(fā)暗器,你們好讓我獻(xiàn)出藏身的地點(diǎn)來!嘿嘿,喬二爺惹不起你們,卻跟你泡得起。我老人家不等天亮,再也不肯冒失了。”想著,這一回就死心踏地哼往土地上一躺,再也不打算回店了。
外面的四五個敵人,嘖嘖呶呶地密語。忽又分布四面,呼喝道:“搜!趕快往那里排搜!”跟著又一陣響動。九股煙心中一驚,但是轉(zhuǎn)念一想:“見怪不怪,其怪自??;你小子們不真搜到我跟前,我還是不動。”
敵人又叫道:“拿磚頭砍個鬼種的!”立刻劈劈拍拍,從空地投進(jìn)來一陣碎磚石塊。有的打空,有的落到跟前,有的險(xiǎn)些打著喬茂。
喬茂這回沉住了氣,心說:“瞎打吧!就是打破了老子的頭,老子還是給你一個不動彈。”遂將身子一蹲,縮小了面積,準(zhǔn)備挨打??墒侵淮蜻^一陣,石子又不投了。只聽另一個敵人道:“我去把咱們的獵狗叫來,將幾條狗放進(jìn)去,看不把這個王八蛋叼出來。”立刻聽見奔跑之聲,由近及遠(yuǎn)。這一著卻陰損,九股煙不由伸出頭往外偷看,當(dāng)然黑忽忽任什么也看不見。但是他想了想,又放倒頭,半坐半臥倒在地上。他想:“叫狗哇!嚇誰?轉(zhuǎn)眼天亮了,你們反正不敢明綁票。放狗來咬我,這回可不比那回了,老子還有手叉子哩,還有鏢哩,打死你們的狗!”
外面敵人用種種話誘嚇九股煙。九股煙裝作不聞不見,只不上套。竟耗了半個更次,突然聽遠(yuǎn)處有一陣怒馬奔馳之聲,遠(yuǎn)遠(yuǎn)地似從西南向這邊沖來,一霎時撲到苦水鋪鎮(zhèn)甸前。那扼守青紗帳、圍困九股煙的幾個強(qiáng)人,立刻吹起胡哨來。
九股煙大大地吃了一驚,心說:“糟!狗賊又添人了,不好!”竟穩(wěn)躺不住,情不自禁地爬起來,跪在地上,順竹根往外偷看,又側(cè)耳偷聽聲息。似有兩匹快馬,應(yīng)聲奔逐過來,近處胡哨吹得越響。馬到田畔,騎馬的人把馬放緩,立刻也打起胡哨。跟著聽見下馬之聲,雙方的人湊合之聲,互相問答之聲。
騎馬的一個人招呼道:“并肩子,是哪一個在這里把合?”問話的聲口很生疏,答話的似乎就是剛才那個持劍的少年賊人。答道:“并肩子,念短吧!削碼兒托線被圍在大糧子里了。”(意思說:“伙伴禁聲,有一個保鏢的被我們困在莊稼地里了。”)
騎馬的人很高興地說:“并肩子,可轉(zhuǎn)細(xì)這托線的萬兒么?”(是問他知道這保鏢的名字么?)答道:“還是那個托漂萬(姓喬)的屎蛋,就只是他一個,其余別個我們沒見。”
騎馬的人說道:“別看屎蛋,當(dāng)家的就要的是他。別個點(diǎn)兒,現(xiàn)在有交代了,落在我們手里了。……”接著大聲傳令道:“并肩子聽真,飄把子有令,不到五更過后,不準(zhǔn)撤卡子。田里的屎蛋,務(wù)必拿活的。就耗到白天,也得拾了他。”答話的道:“那一定該這么辦,饒不了他。不過這屎蛋鉆進(jìn)田里,只不出來,怎么好?并肩子,你把狗弄來吧。”
騎馬的笑道:“我忙得很,集賢棧還伏著咱們六個人呢,我還得給他們送信。你們要幾條狗?五條狗么?好了,回頭我立刻叫大熊帶來。”隨即飛身上馬,蹄聲“得得”,又奔馳走了。聽聲音,似奔入苦水鋪。
飽聞賊語之后,把個九股煙嚇了個骨軟筋酥,他暗道:“這些東西分明要跟我耗到天明還不肯饒。他們真要弄出狗來,這些狗可惹不起,專咬他娘的腳脖子!更可怕的是紫旋風(fēng)三個人,大概他們也跟賊人朝了相,栽給人家了。他們真?zhèn)€失了腳,他們是找死。無奈只剩下我一個人,更糟糕,只怕我就回不去了。店里頭竟又伏著六個賊黨,怨不得我剛往店里跑,就從店房上竄出好幾個人影來。這可真要命,店房也回不去,田地也逃不出來,我這可毀了!”
九股煙喬茂從田洼里爬起來,坐在那里,搔頭,咧嘴,發(fā)慌,著急,要死,一點(diǎn)活路也沒有。又害怕,又怨恨紫旋風(fēng)、沒影兒、鐵矛周三個人:“這該死的三個倒楣鬼,他們作死!若依我的意思,一塊兒奔回寶應(yīng)縣送信去,多么好!偏要貪功,偏要探堡。狗蛋們,你媽媽養(yǎng)活你太容易了。你們的狗命不值錢,卻把我也饒上,填了餡,圖什么!”
喬茂一時又想起十二金錢俞劍平、鐵牌手胡孟剛,不禁發(fā)恨道:“這兩個老奸巨滑,我說大家一塊來訪,偏教我獨(dú)自冒這個險(xiǎn)!這兩個老東西一死兒地拿話擠來,又拿面子拘我?,F(xiàn)在眼看落到賊人的手心里了,他們可不管了。怨不得人說,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詐。俞劍平,俞劍平,你這個老奸賊,你害得我好苦!……”
喬茂正自埋怨天埋怨地,冷不防聽田禾外有人嘻嘻地大聲狂笑起來,道:“姓喬的屎蛋在這邊啦!你們沒聽他自己個搗鬼,罵姓俞的么?”
這可真是倒楣加一翻,心中怨恨也罷,是怎的竟罵出了聲?一時鬼念,說走了嘴,竟被賊人尋聲猜出他的藏身之處。立刻劈劈拍拍打進(jìn)來一陣石頭子兒。九股煙棗似的小腦瓜,“啪”地被打著了一下。“哎呀,好疼。”又不止疼,玉蜀黍桿猛然間紛紛搖動,四五個賊人忽從四面冒險(xiǎn)進(jìn)來。九股煙不由得倏然一竄,跳起身來。這一竄更壞,賊人已順著禾桿搖動之勢,拿著長竿,照他藏身處撲打過來。方向雖不對,可是相隔很近。九股煙越發(fā)心慌,竟藏不住了。其實(shí)他如果大膽,依然伏著不動,賊人還不致貿(mào)然追進(jìn)來。賊人從兩側(cè)撲打,來勢盡猛,卻只探進(jìn)來不多遠(yuǎn),便即止步,只將臨時拔來的長竹桿,照九股煙出聲的地點(diǎn),東一下、西一下瞎打。
喬茂害怕,慌忙又伏下腰來,擇那玉蜀黍桿深密之處鉆逃過去,恨不得把身形縮成薄片,免得碰著了枝葉發(fā)響。賊人就好象料定喬茂的暗器已經(jīng)打完,起初還試試探探,一步一停地往田地里趕。隨后竟挺著長竿,一步也不放松,直追進(jìn)來。順著玉蜀黍枝葉“唰唰啦啦”響動之聲,用長竿亂劃亂扎,竟有一根竹桿梢,扎著喬茂的后腰,幾根竹桿排山倒海似地沖入禾田。
可憐九股煙,也是保鏢的達(dá)官,挨了窩心打,只得咬著牙爬起來,側(cè)身亂竄,連哼都不敢哼。幸而賊人只追動靜,沒見蹤影。九股煙橫鉆斜繞,奔逃出數(shù)十丈,長竹竿居然不再在屁股后頭耍弄了??墒菙橙说膭屿o依然很大,忽然在背后,忽然在身旁,劈劈拍拍,亂扎亂劃,象趕羊似的撲著黑影追打。這一來,倒給九股煙造成躲閃的機(jī)會。避著這龐雜的聲音,九股煙踉踉蹌蹌,越逃越遠(yuǎn),居然把賊人追趕的聲音甩出十幾丈以外。
九股煙這回已把主意拿定,再不敢伸頭探腦,自找倒運(yùn)了。任聽賊人往來排搜,狂呼亂罵;任聽敵人使詐語,拋磚石瞎砸。九股煙彎著腰躲避著,一味往青紗帳黑暗無聲的地方鉆。一霎時急鉆到田邊,側(cè)耳聽了聽,往外探頭,趁賊人不見。猛然竄出來,越過田邊一條小道,鉆到偏西另一片竹林內(nèi)。四顧穩(wěn)當(dāng),一頭放倒,躺在地上,再不敢妄動。連自己吁吁喘息都嫌聲大,極力地閉著氣,為的是怕賊人聽見,再尋聲找來。
竹林內(nèi)時有爆裂的聲音,喬茂聽人說,人在竹林中,千萬不可蹲著出恭。因?yàn)橹窆S是暴長,往往從地里面向上一鉆,就滋長出半尺來,也許蹲得太巧,扎著屁股。喬茂曉得這個,躺在地上,用手摸了摸地皮,心想:“萬一身子底下,就有竹筍,竹尖兒萬一往上一鉆,扎我一下,可不是玩的。”他也不曉得竹筍是在什么時候才暴長;他也不曉得長成竹竿,便不暴長了。他只想:“我現(xiàn)在倒運(yùn),可留神叫竹筍扎破了屁股。”摸了又摸,挑了塊自以為穩(wěn)當(dāng)?shù)牡胤?,這才重復(fù)躺下,只慢慢地喘息著側(cè)耳聽。
外面賊人奔來跑去打著胡哨往返搜尋。夜靜了,喬茂聽得真真的。可是他拿定了主意,再不要挪窩了。挨過半個更次,外面動靜漸寂。忽然又聽見快馬奔馳之聲,自遠(yuǎn)而來,經(jīng)過這竹林,似又奔苦水鋪去了,隨又聽見胡哨聲。九股煙象狗似地爬在地上,心想:“躲避賊人最好是睡一覺,哪怕外面天塌了,我喬二太爺給他一個不聞不見。”可是想得盡好,他如何睡得著?苦挨了很久很久的時候,只盼望天亮。不知怎的,這一晚分外夜長,自覺耗過三四個時辰,依然聽不見收更,聽不見雞叫,只遠(yuǎn)遠(yuǎn)聽見群狗狂叫,似在西北。
九股煙暗想:“得!紫旋風(fēng)這三個狗蛋一定吃虧了,準(zhǔn)教插翅豹子活捉著,教他們也嘗嘗被俘的滋味,那才解恨哩!挨到天明,我老爺子不管別的,回店扛起行李卷,就回寶應(yīng)縣交差,胡孟剛、俞劍平兩個老奸賊,再教我一個人出來呀,哼哼!給我磕頭,我也不干了。真要再擠兌我,我不保鏢了,告退行不行?”
九股煙閉著眼鬼念,聽竹林這里一響,那里一響,很是吃驚。蚊子又多,把個小腦袋瓜和兩只手,都咬起大包來了。而這蚊子也真歹毒,隔著衣衫竟咬肉,很癢癢,喬茂兩只手不住地搔。外面的動靜,這時居然一點(diǎn)也沒有了。九股煙站起來,往四面看。可喜可賀,東邊天空已露魚肚白色。他忙往東試探著走了幾步,隔竹林又張望了一回。東邊天空下方,分明透映紅霞,似朝日將升了。竹林內(nèi)依然朦朧,有些黑暗。九股煙吁了一口氣,索性溜到竹林邊,向外探頭。還沒有走出林外,便嚇得一縮脖,急忙抽身回來。他隱隱約約看見外面樹后,似正蹲著一個人。
九股煙溜回竹林深處,暗罵:“賊羔子們,還在外頭憋著我哩!咱爺們倒要耗耗看。”卻不知他自己乃是疑心生暗鬼,那樹后不過是塊土堆。又耗過一會,朝暾已上,天色大明,遠(yuǎn)聞田野已有推車走路的人、荷鋤上地的人。九股煙心頭猶有余悸,只是不敢出來。“賊人趕盡殺絕,就在白天,賊羔子們也許隱在僻角落里,等著我哩。我老人家還是吃穩(wěn)的好。”
但他用什么方法吃穩(wěn)呢?第一,他要躲著苦水鋪和古堡兩面的道路不走,要從別處繞著過去。第二,他就站起來,先換衣裳。喬茂自問夜行的伎倆比紫旋風(fēng)、沒影兒、鐵矛周都在行。他們夜行,未必把白天穿的衣服帶出來。喬茂臨出店時,卻防到夜出晝歸,應(yīng)該脫換夜行衣靠。想到這兒,他遂一回手,把腰間系著的小包袱解開,照例先向四面瞥了一眼。近處的確沒人偷瞧,便忙忙地打開包袱,把那件長衫提出來。臉上塵汗,就用包袱角拭了拭。
一夜露宿,身上夜行衣被露水打潮。喬茂就脫下來,包在包裹內(nèi);還有兵刃和百寶囊、夜行用具,也都打在包裹內(nèi)。脫下軟底靴,換上便鞋,然后把長衫披在身上。這樣打扮,已然不是夜行人,可也不是小工打扮了。這樣子,他扮成一個出外跑腿的人。手提這小包袱,裝做良民,一步步往竹林外面趟。敵人居然一個也沒有了。果然把他們都耗走了。
九股煙依然不放心,將出竹林,卻還是急急探出頭來,往竹林外一瞥。林邊一條土路,土路南頭正有兩個農(nóng)夫扛著耕具走來。九股煙心一動,急忙縮進(jìn)來。直等到農(nóng)夫走過竹林,看清了農(nóng)夫的面貌舉動,這才兩手提著長衫襟,裝做入林出恭才罷的神氣,悄悄地溜出來。
九股煙心虛膽怯,總疑心過路農(nóng)夫是賊人的探子,惴惴地不敢傍著人走,單擇僻徑,往苦水鋪?zhàn)邅?,那意思是要回店。他才走了幾步,忽想集賢棧內(nèi)顯見窩藏著賊人的底線,紫旋風(fēng)三個人結(jié)伴探堡,僥幸若已平安回店,那么自己回去,自然不要緊。倘若三個倒楣鬼竟被一鍋煮,落在賊人圈套里了,自己貿(mào)然回店,一個仗膽的人也沒有。萬一賊人使壞,甚至于硬綁票,豈不是又糟了?“回店不對!”
九股煙眼望苦水鋪,悵然搔頭。一狠心,就要返回寶應(yīng)縣交差,不管紫旋風(fēng)三個倒楣鬼了。但是四個人一同出來,只自己一個人回轉(zhuǎn),被俞、胡問起來,又真沒話答對。九股煙想到這里,探頭又往四面看了看。
原來昨夜一陣亂鉆,距離鬼門關(guān)很近了。隔著一片片的背紗帳,那座荒堡距此也不很遠(yuǎn)了。九股煙心道:“我要是往荒堡附近看一看呢?”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長衫,既已改了裝,賊人也許認(rèn)不出自己來,也許認(rèn)得出來。但是,只不靠近古堡,只在外面巡繞,也許能掃聽出一點(diǎn)動靜來。譬如遇見了鄉(xiāng)下人,探問探問……
九股煙盤算了一陣,拿不定準(zhǔn)主意。旋即打了個折衷的主見,趁著早晨農(nóng)人下地的多,不妨遠(yuǎn)遠(yuǎn)地到古堡附近望望。挨到辰牌,便進(jìn)苦水鋪街里,看看風(fēng)色,這樣辦倒很穩(wěn)當(dāng)。于是乍著膽子,往荒堡那邊趟。只要路上負(fù)載的行人不象鄉(xiāng)下土著,喬茂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大路不走,專擇僻徑,貼著竹林青紗帳,一步一步往下趟,自以為這決出不了錯。
但是,凡事不由人料。九股煙走出不遠(yuǎn),突然間,聽出十?dāng)?shù)丈外,另有一片青紗帳的后面,“吱”地響了一聲胡哨。九股煙吃了一驚,慌忙張眼四顧,竟是什么岔眼的事物也沒有。他卻從骨子里覺得不妙,更不猶豫,急急地一個箭步,又竄入近處青紗帳內(nèi),蹲下來,側(cè)耳聽動靜。
過了一盞茶時,果然西邊青紗帳也聽見“吱吱”地響起一陣胡哨,聲聲斷續(xù),有低有昂。九股煙吐舌道:“嚇!這里多少埋伏,幸虧我小心!”隔過工夫不大,驀然聽見蹄聲,竟從西北飛奔來兩匹馬。九股煙喬茂頭上出汗,容得馬跑過去,急探頭往外偷看了一眼,又是兩匹紫騮馬。馬上的人短衣裝,背長條小包裹,面目沒有看著,只這包袱顯見裹的是一把刀。更可怪的是這兩匹馬不是過路的,盡只圍著附近鬼門關(guān)一帶,打圈奔繞。緊跟著又從東邊青紗帳后一片樹林內(nèi),“颼颼”地凌空發(fā)出一片響亮的銳音。九股煙不禁抬頭一看,任什么也沒看見。但已猜出:這是兩支響箭。好大膽的賊,公然在這村落夾雜的曠野地,任意玩這綠林的把戲,他們竟一點(diǎn)顧忌都沒有么?土路上三三兩兩的農(nóng)夫,果然聞聲仰面,疑訝著看天。
九股煙心驚膽戰(zhàn),賊人竟白晝出沒了。這不用說,是沖自己幾個人來的,賊人竟在這里布卡子,放哨巡風(fēng)。“噯呀!他們?nèi)齻€人一定逃不開,看來性命難保了!可是我怎么辦呢?我還是趕緊扯活為妙,能逃出苦水鋪,便是我的造化!”九股煙越想越怕,在莊稼地繞來繞去,簡直白天也不敢走了。
挨過很久,青紗帳中的胡哨聲漸寂。九股煙心中依然懸虛,直到辰巳之交,這才試探著往外趟。他料到由苦水鋪到古堡一帶,那疏林田禾里都有賊黨所下的暗樁。便大寬轉(zhuǎn),緊往遠(yuǎn)處繞。由一片荒草地繞過去,慢慢地曲折趨奔苦水鋪。又特意找到一處高崗,登高向荒堡那邊眺望。相隔太遠(yuǎn),林木掩映,當(dāng)然什么也看不著。
九股煙此時的心情,恨不得拔起腿來,立刻返回寶應(yīng)縣。但他想紫旋風(fēng)等既然吉兇不明,回去之后,自己可對俞、胡撒什么謊呢?要說紫旋風(fēng)栽在荒堡了,萬一他們?nèi)似桨不厝?,豈不又受他們誹笑?抓耳搔腮想了一陣,還是進(jìn)苦水鋪,到店房內(nèi),先看一看好。
卻喜此時野外一點(diǎn)風(fēng)聲草動也沒有,田地上,大路邊,往來農(nóng)夫行人越來越多,九股煙加倍小心,把百寶囊中帶著的姜黃拿出來,往臉上一涂,化妝好了,這才又往前走。只走出不多遠(yuǎn),忽聞迎面快馬奔馳。抬頭一望,又是兩匹紫騮馬,抹著苦水鋪鎮(zhèn)外,如飛地由南往北兜過來。
九股煙一哆嗦,回頭四顧,旁邊有一葦坑,急忙鉆了進(jìn)去。這兩匹馬好象不為找九股煙,剛繞到北面,霍地又兜轉(zhuǎn)馬頭,直穿入苦水鋪去了。過了半晌,九股煙從葦?shù)劂@出來,只是吐舌。剛走了半段路,兩匹馬忽又從苦水鋪奔出來,緊緊加鞭,直向古堡那邊奔去。九股煙出了一身熱汗,心說:“我的娘,一步比一步緊了!”九股煙只是皺眉,搔著頭,提著那小包裹,左思右想,一步一看的,由巳牌直走到近午時,才離開青紗帳。乍著膽子,摸到苦水鋪鎮(zhèn)口。賊人如此張狂,九股煙很怕他們青天白日,硬來綁票。卻不想他一直走入苦水鋪鎮(zhèn)甸內(nèi),從小巷又鉆入大街,只遇見幾個打魚的人。
這苦水鋪依然熙熙攘攘,不帶一點(diǎn)異樣,倒又是九股煙多疑了。可是,九股煙仍然不敢冒失,進(jìn)了苦水鋪,竟不敢入店,盡在大街上徘徊了一遭。忽然找到一家山貨店,買了一頂大草帽,頂在頭上,腦袋小,草帽大,幾乎罩到眼睛上。
喬茂自己想著:這也很好,本來為的是遮人眼目,低著頭走,在帽子底下找人,人家認(rèn)不出自己來。但是他走在路上,人們直拿眼看他,倒看得他發(fā)毛。不由得自己打量自己,是不是身上有可疑的地方?他卻不知道自己臉上抹的姜黃,并不很勻,成了鬼臉了,人們自然要看他一眼。喬茂心中怙惙,把大草帽扣了一扣,把大衫又扯了扯,這才來到集賢棧前,不由腳步又趑趄起來:“進(jìn)去好呢?不進(jìn)去好呢?”這店中一定有臥底的賊人,雖已改了裝,他還怕賊人認(rèn)出來。在店門口一打晃,他主意還沒打定,店伙卻從門道走了出來,道:“客人是住店哪,是找人呀?”
喬茂乍吃一驚,卻又暗暗歡喜。這個店伙居然沒認(rèn)出自己來。喬茂把眼看著他,變著嗓音說道:“我找人。”店伙道:“你找哪位?”
喬茂道:“七號屋里住著四個做活的,有一個姓梁的,還有一個姓龍的,姓趙的……”那店伙“哦”的一聲,頓時把喬茂打量起來,道:“你找他們什么事?”
喬茂忙道:“我找他沒什么事。……我跟你打聽打聽,你費(fèi)心,進(jìn)去看看,他們在屋沒有?我找他只打聽一點(diǎn)閑事。”店伙帶著驚詫的神色道:“你老貴姓?跟那四位客人是怎么個交情?”
九股煙忙道:“我不認(rèn)識他們,我是他們找來做活的。費(fèi)您心,把那位姓龍的叫出來。”店伙仍然上眼下眼打量喬茂,還是不答話,反而盤問喬茂。喬茂這時明白了一半,竟突然直問道:“到底他們四個人在屋沒有?你領(lǐng)我進(jìn)去找找。”店伙道:“您先等等,我向柜房問問去。”店伙便留住喬茂,往柜房里讓。喬茂只往后退,道:“這里沒有,我往別處找去了。”店伙越發(fā)猜疑,忙說:“你老別走,這幾位客人倒有,從昨天就出去了。你老進(jìn)來,等他們一會。”
九股煙心下恍然,立刻變了一種腔口道:“掌柜的,你別拿我當(dāng)扛活的。我告訴你,我找的就是他們四個人。這里頭很有沉重,你大概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自然也不知道他們四個人是干什么的。相好的,放亮了眼珠子,這四個人既然落在你們店里,你們多留點(diǎn)神。你等著,我找我們頭兒去。”說罷返身就走。把店小二倒唬得丈六羅漢,摸不著頭腦,急忙溜到內(nèi)院去了。
九股煙撤出身來,急急走出兩三步,回頭一看,店小二竟沒有暗盯他。他就急急地往鎮(zhèn)外走,一面走,一面心中想:“是了,三個冤家蛋一鍋煮,都掉在人家手心里了。我是趁早回寶應(yīng)縣。我的姥姥,好險(xiǎn)呀!多虧了我隨機(jī)應(yīng)變,弄不好,這個集賢店就得找我要人,我喬老二沒白吃三十八年人飯!”自己慶幸著,低頭急走。
忽然看見一個穿雙臉皂鞋的從對面走來,九股煙往左一閃,雙臉皂鞋也往左一閃;九股煙急往右一閃,這雙臉皂鞋也往右一閃,直往九股煙身上撞來。九股煙急忙退步道:“嗐嗐嗐,怎么往人身上走?”不想那雙臉皂鞋的主人也吆喝道:“嗐嗐,怎么凈低頭走路,也不抬頭看一看?”
說話時,九股煙早一仰臉,看見對面那個人滿面含著古怪的笑容,把右手比著嘴唇,九股煙不禁失聲道:“是你!”
那人道:“當(dāng)家子,可不是我,還是誰?一天沒見面,想不到你的黃病犯了,還是真不輕!來吧,欠我的賬,還我的錢吧!”一伸手,捋住了九股煙的兩只手腕子,便往小巷里揪,九股煙一點(diǎn)也不掙扎,跟了就走。
這個穿雙臉皂鞋的主人,正是那沒影兒魏廉。魏廉提拉著九股煙,曲折往來,到一小巷,內(nèi)有一家小店,把九股煙引領(lǐng)進(jìn)去。紫旋風(fēng)閔成梁、鐵矛周季龍兩人,全都在那里了。三個人一個也不短,并沒有死在荒堡。
九股煙見三人無恙,心里先一寬松,跟著一股怨氣又撞上來,向閔、周兩人一齜牙,便要發(fā)話。還沒說出來,他那副姜黃臉色,倒把閔、周二人弄得莫名其妙,齊聲問道:“喬師傅,你怎么了?”
九股煙氣哼哼,往凳子上一坐,半晌才說:“怎么也不怎的,我倒楣就完了。你們?nèi)涣锪?,就剩下我一個人。可見我老喬無能,哪想到賊大爺偏偏來照顧我!……”閔、周互相顧盼道:“怎么樣,喬師傅昨晚又遇上點(diǎn)兒了?”
喬茂只是搖頭,說道:“那是閑白,不在話下。我先請問請問三位,昨天探堡到底怎么樣吧!一定是很得意的嘍?”一夜掙命,饑渴異常,九股煙伸手搬起茶壺來,嘴對嘴灌了一陣。
三個鏢師打聽九股煙昨夜所遇的情形,九股煙鉗口不說,反而盤問三個人昨夜探堡的情形。不想三個人出去這一趟,也并不比九股煙露臉。九股煙一直問也沒有問出來。又繞脖子問他們,為什么搬在這個小店內(nèi)。紫旋風(fēng)依然掉頭不答。
周季龍托著下巴說道:“現(xiàn)在我們的人都湊齊了,趕快商量正事吧。劫鏢賊人的下落已經(jīng)摸準(zhǔn),我們四人到底誰留在這里盯著,誰先返回去報(bào)信呢?”九股煙道:“哦,劫鏢的賊準(zhǔn)在古堡么?”
沒影兒道:“那也難說。喬師傅,你就不用問了,我們昨晚上反正沒白忙。”遂沖著閔、周二人道:“現(xiàn)在有眉目了,就請周三哥辛苦一趟,回寶應(yīng)縣送信,我和閔大哥留在這里。喬師傅隨便,愿回去就回去,愿留在這里就留在這里。”紫旋風(fēng)答道:“就是這樣。”
三人居然擅作主張,竟把喬茂丟在一邊。九股煙氣得肚皮發(fā)炸,卻又不敢惹他三人,實(shí)在忍耐不住,纏住了周季龍,直叫周三哥,道:“到底你們?nèi)徊忍降慕Y(jié)果怎么樣?費(fèi)您心,先告訴我一點(diǎn)成不成?若不然,我們回去怎么交代?”鐵矛周“嗤”地笑了,說道:“可是喬師傅你昨晚上的事,也可以對我們說一說么?你這一副尊容,又是使什么東西,弄成這樣?”
九股煙沒法子,只得把昨夜跟蹤遇賊之事,挑好聽的說了一遍,仍求周季龍把探堡之事告訴他。周季龍看了魏、閔兩人一眼,這才說出昨晚間犯險(xiǎn)探堡,被賊環(huán)攻,一路上輾轉(zhuǎn)苦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