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探莊圖刺麻雷被拳毆 登車避賊寡姑爭前路

十二金錢鏢 作者:宮白羽


肖承澤伏在鴻升客棧第三號店房,偷窺隔壁賊人。這隔壁四號房的燈燭是點著了,肖承澤調(diào)轉(zhuǎn)身子,借燈光向內(nèi)窺看,連調(diào)換了幾個板縫,才窺見屋中四個人的兩個側(cè)面,竟都不認(rèn)識。那個說話操廬州口音的人,雖沒有看見面貌,口音卻越聽越耳熟。

屋中人扯東拉西,七言八語,忽而話題漸遠(yuǎn),談到別的事上去;忽而又說到白晝下鄉(xiāng)踩探時,碰見了一個美貌的村婦,小手小腿,長得很甜凈,就是臉上有黑點。說著說著,沒有正經(jīng)的話了。姚煥章直到這時,還沒有吃飯,有些餓了,暗中來扯肖承澤,要喚他一同出來用飯。肖承澤卻關(guān)切著尋仇大難,早把餓忘了,只是聚精會神地偷窺、竊聽。正繼續(xù)聽著,隔壁忽然門扇一響,從外面又走進(jìn)來兩個人。一入屋內(nèi)就說道:“你們訪得怎么樣?訪出實底來沒有?”

那床上躺著的人爬起來說:“怎么你們二位才回來?我們已經(jīng)訪實了,就住在柳林莊北黃家村內(nèi),老東西已經(jīng)死了?,F(xiàn)在咱們該商量商量了,咱們是明天回去報信去呀,還是在這里等?現(xiàn)在事情有變了,計老二第一個要的是老家伙的瓢,肯出三千兩的重價,可惜現(xiàn)在過時了。……”那剛進(jìn)來的人說:“是呀,我們也訪明了。老家伙死了,還有小家伙在。就是那老家伙,人雖然吹燈了,可是他那塊臭肉……著啊,你們可訪出老家伙的靈柩放在哪里了么?”那桌旁坐著的人愕然說道:“這個卻沒有打聽。”

那剛進(jìn)來的人似很得意,說道:“大侄兒,你們還差得遠(yuǎn)呢,老叔卻訪出來了。老家伙的活瓢,計老二肯出三千。死瓢我只找他要半價,二千兩不賤賣。得了錢,這一筆可不能大伙分,是咱劊子手一個人獨吞。”

那剛進(jìn)來的另一個人立刻發(fā)話道:“你別不講理。……”那個叫劊子手的忙說:“別著急,有你的份。咱倆二一添作五,好不好?”

只聽又一個人說道:“總共講的五千兩包總,路費實報實銷,犒勞在外。這五千兩乃是把李家大小十幾口都算在內(nèi)的,你揀了這么一個死瓢,就硬要二千兩。剩下三千,教我們大家分么?那不行,你得講理。好漢作事,要講究天理良心。”這“天理良心”四個字,幾乎把肖承澤氣得出了聲。

屋中人紛紛談?wù)?,呶呶爭?zhí)。內(nèi)中一人打斷了眾人的話,悄然發(fā)言道:“咱們先別吵,現(xiàn)在天氣還早,說話小心一點……”一語未了,竟有人嗤之以鼻,道:“嚇?biāo)牢乙病?hellip;…”

又一人道:“別亂別亂!依我說,咱們現(xiàn)在先說定了,到底在這里坐等,還是一同回去報信,還是分一兩個人前去報信?聽那計老二說,李家不扎手,可是李家住著一個幫閑的人,叫什么肖承澤,都說這小子手底下有兩下子。況且一個做知府的家眷,不能說連一個看家護(hù)院的人都沒有,咱們不要大意了。到底是等擎天玉虎來了再辦,還是咱們這就辦呢?”

又一人嘻嘻地冷笑道:“沒有擎天玉虎,這一桌酒席就不敢擺呢!我倒沒把自己瞧低,誰知道呢,別人可跟我不一樣。”

那桌旁坐著的人說道:“老么醋勁又上來了。話不是這么說,咱們不要得罪朋友。倒是咱們幾個人足能應(yīng)付得來,料想李家未必真扎手。本來說好的咱們這趟來,是探道摸底。咱們當(dāng)真把事全料理完了,計老二自然沒說的,越快越麻利,他越喜歡??墒沁@一來,豈不把擎天玉虎得罪了?怎么不等他到,就動起手來呢?”

一人道:“哼,你還是怕擎天玉虎!”

那人答道:“誰怕誰呀?好漢抬不過一個理字去,你們明晚一定要辦,我可恕不奉陪。我是一定要等擎天玉虎來了,才下手呢。”其中三個人齊聲說道:“應(yīng)該這樣,應(yīng)該這樣!你別聽老么的,他是瞎鬧。”

幾個人又亂講究起來。這些人倒是一大半垂涎李映霞小姐的姿色,滿口胡說一氣。內(nèi)中似乎有兩個人,曾經(jīng)目睹過李映霞小姐未及笄時的容貌,對著同伴信口形容得天花亂墜,口角流涎。其余的人連看都沒看見過,也趁熱鬧,說猥褻話,打算這一回把事情辦得了手,總要對李映霞如何如何。

肖承澤隔垣附耳,聽了又聽,越聽越不入耳,非常氣惱。這些人說的話越發(fā)邪污,索性把李府上的仆婦丫環(huán)也講究起來了。肖承澤曉得再聽不出什么正經(jīng)的來了,想著要把這幾個人的相貌全都認(rèn)清。隔壁的燈光沿著板隙,透到這邊來。肖承澤用眼一尋,靠上邊卻有一個小洞,乃是板壁的木節(jié)。肖承澤悄悄搬來一個小凳,登上去,就著那個板洞向里邊張望。翹足延頸,觀看良久,費了很大的事,才把這幾個人的面貌看清,卻沒有一個準(zhǔn)認(rèn)識的。

那個說話操廬州府口音的人,聽腔口很耳熟,辨面貌也似曾相識,可是一時竟想不出來他叫什么,在哪里見過。那躺在床上的兩個人,肖承澤怎么設(shè)法,也沒有看見他們的長相。

這時候差不多二更天了。教頭姚煥章餓得肚腸子直響,實在餓不起了,要自己先出去吃點東西。肖承澤這才隨他一同出來,卻喜沒被隔壁聽出動靜。兩個人一徑來到店后院老把式場內(nèi),姚煥章忙著問肖承澤:“究竟如何,可是仇人?”肖承澤只是搖手??此麥喩淼囊路讯紳裢噶?。這來的是仇人,已無可疑。

肖承澤把頭上的汗拭了拭,坐在凳子上皺眉盤算。忽然站起來,從兵刃架子上揀了一把鋼刀,便要立刻翻回黃家村去。姚煥章道:“不要忙,賢弟,無論怎樣,你先吃飯。咱們得先有一個打算。兵來將擋,水來土屯,你不要著急。”肖承澤非常焦灼,姚煥章催令伙計端了飯來。肖承澤已經(jīng)食不下咽,把酒連喝了幾大杯,仍要出城。

姚煥章道:“賢弟,你這樣子和兇神一般,又拿著一把刀,一準(zhǔn)出不了城。現(xiàn)在差不多快三更了,依我想,明早頂城門回去。這刀你也不用帶,明天我教人給你送去。不只這把刀,別的兵刃也帶幾件。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個主意?我看你最好勸李夫人帶著小姐、少爺,先躲一躲。家中可以留下你,我再給你邀上幾個人,再加上我,再加李府的聽差,七個賊人想也抗得住。我們不但要防他行刺,還須防他害人不成,硬來放火。我們?nèi)硕嗔耍舷胭\人也下不去手。就是那個叫擎天玉虎的來了,我看也不要緊。你可以把黃家村左右鄉(xiāng)鄰,都托一托,有個風(fēng)聲草動,也好教他們助助威。”

肖承澤道:“姚大哥,你說教李夫人們躲一躲,但是人家在此地乃是客居,可往哪里躲去呢?”姚煥章吃著飯,一聽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不由得也著起急來。忽然肖承澤把桌子一拍道:“有了,柳林莊梅宅。……”姚煥章也恍然大悟地說道:“對呀,人家這里有親友?。〉矫芳叶阋欢愫芎?。”肖承澤道:“事不宜遲,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飽了,我就回去。就依你,我先不帶兵刃。姚大哥,我可拜托你了,明天一清早,請你千萬多邀朋友,多帶兵刃,到李府值夜來。等到事后,我自然重謝。”姚煥章道:“這是什么話,談不到謝字。”肖承澤匆匆地站起來就走。

時已近三更,姚煥章對肖承澤說:“這時候恐怕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肖承澤擺擺手道:“走快點,也許叫得開。”放下單刀,取了一把匕首,大敞著衣襟,大灑步走出店門,直奔城關(guān)而去。果然到了城門前,那城門已經(jīng)緊閉了。肖承澤把匕首藏在大衫底下,和守城門的邏卒對付了好半晌。無奈城門已經(jīng)上了鎖,不能再開。

肖承澤生了一肚子氣,出了城洞,想一想,便要爬城墻。肖承澤學(xué)的武功,經(jīng)那老更夫指點,竟很不弱。將大衫脫下來,搭在肩頭,匕首插在繃腿上。施展壁虎游墻功,由城墻根僻靜處,爬上墻頭。他沒有鏈子抓,只得腳登城磚縫,一步一步倒退著,溜下城墻。距地已近,望了望下面,冒險跳下去,卻喜腳踏著實地。直起身來,急忙地邁步如飛,一路狂奔。不一時,進(jìn)了黃家村。忽見村口人影一閃,向肖承澤連連擊掌,肖承澤嚇了一身冷汗道:“壞了,誤了!這一定是仇人的底線。”

肖承澤頓然大怒,一俯身,抽匕首刀上前,啞聲低喝:“好大膽的賊!”一刀扎去。這一刀好象大出那人意外,急閃身,連聲喝道:“來的是誰?”

肖承澤罵道:“太爺是你祖宗!好大膽的賊人,膽敢尋到這里來,往太歲頭上動土!”惡狠狠又一刀刺去。此時賊人已聽出口音來,猛然怒罵了一聲,略一招架,回身就跑。

肖承澤直追出好遠(yuǎn),猛然止步,暗想:“到底不知他是干什么的。”便大聲吆喝,教那人止步,問那人是干什么的。那人跑得更快,一字也不回答。

肖承澤越發(fā)生氣,拔步又追。追出幾步,忽想不對勁:“我還是趕緊回去看看。”這才一翻身,又往回跑,跑不多遠(yuǎn),又進(jìn)了小村,來到李府借寓的民房之前,把長衫穿好,上前叫門。連叫了幾聲,老仆張升和護(hù)院的廚師馬二提著燈,隔門縫大聲喝問。問明白了,這才“嘩啦”的一聲把門開了。齊說道:“肖大爺這時候才回來?”

肖承澤道:“少爺睡了沒有?”老仆道:“沒有睡,太太、小姐全沒有睡,都等著你老呢。你老快進(jìn)去吧,太太、小姐和少爺全哭了。”肖承澤這才放了心。急忙走到上房前,李步云公子正張惶失措地在門口探頭呢。一見肖承澤,不由失聲道:“肖大哥,你怎么才來?了不得啦,仇人尋來啦!”一把扯住肖承澤,偕入上房。上房燈光影里,李夫人、姑奶奶摟著李映霞,正在啼哭。

原來肖承澤進(jìn)城之后,村中突然來了兩個人,探聽李宅。鄰家雖曾受囑守秘,可是鄉(xiāng)下人不會扯謊,到底被來人套問準(zhǔn)了地方。李公子焦盼肖承澤總未回來,很是心驚肉跳,坐立不安,忍不住到門口探頭眺望。這一眺望,竟劈頭遇見了一個對頭。當(dāng)年在廬州府,那個自稱為牛文英的族侄牛八爺,此時改作鄉(xiāng)下人打扮,正同著一個人,在李宅門前徘徊。

李步云公子大吃一驚,慌不迭地要想退避,哪里來得及?竟被這牛八爺看了個清清楚楚。李公子急忙撤身回來,把門掩上,嚇得不知所措。過了半晌,自己不敢出去,教廚師馬二把門縫拉開一點,向外巴頭探看。那個牛八爺和那個同伴,正對著門口端詳呢。廚師馬二上前喝問:“你們是干什么的?”牛八爺未及答話,那個同伴搶先說道:“找人的,你們這里有一位做過知府,姓李的李大人沒有?”馬二惡聲答道:“沒有。”“呼隆”的一聲,把大門閂上,回去報告了李公子。李公子沒了主意,竟跑到上房,對李夫人說了。李夫人大驚失色,說道:“這可怎么好?這些刁民也太狠毒了。你父親生生教他們氣死,怎么他們還不饒?”和李映霞小姐,母子三人惴惴擔(dān)心,卻一籌莫展。只得把仆人們叫來,告訴了他們,晚上要多加小心,又命老仆張升再到門口看看,那個牛八爺已經(jīng)不見了。

誰想到掌燈時候,竟突然又有人砸門!仆人受了預(yù)囑,不敢開門,只隔著門縫詢問。那叫門的人竟說是送信的,從打徐州府來,是府臺吳大人打發(fā)來,特地給濟(jì)南府李建松李老大人稟安送禮的。也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吳大人究竟是誰,仆人們自然不給開門。那來人又說:“我一路好找,剛才由打柳林莊,才掃聽出準(zhǔn)地方來。說是李老大人已經(jīng)不在了,可是真的么?我們敝上打發(fā)我來的時候,不知道李老大人已經(jīng)故去。”

馬二莫明其妙,忙跑到上房稟報。李夫人止不住吃驚,只叫:“千萬不要給他開門,聽一聽到底門外頭是幾個人,把門閂住了。”又道:“萬一真是找咱們的,問他有什么事,明天再來。”馬二答應(yīng)著,剛轉(zhuǎn)身出去。李公子忙又叫住道:“你不要這樣說,你就說這里沒有做知府姓李的。”馬二依言,出去答話了。

那門外的人發(fā)急嚷道:“我是大遠(yuǎn)地跑來的,找了好幾天,好容易才找到。哥們費心吧,別嫌麻煩,給回一聲吧。我從一清早直到這時候,沒有住腳。哥們勞你駕,我們敝上跟府上不是外人,我們敝上是李老大人的門生。”馬二聽了,不禁問道:“你們貴上是哪一位?”

剛說到這里,李公子站在堂門聽見了,很惱馬二這話,分明露出馬腳來了,忙叫老仆張升:“你快去答對,千萬把他支走了。”老仆挨到門口,只聽門外人說道:“我們敝上是輔庭吳大人,新近升了徐州府。因聽說李老大人不得意,特地打發(fā)我來稟安問候,還有一封親筆信和幾色禮物。我來到這里,才聽說老大人已經(jīng)故去了。哥們費心給言語一聲,不見太太,見少爺也一樣。”

老仆張升聽了這話,也猶豫起來,忙問道:“二哥你貴姓?我們這里沒有姓李的。你稍候一候,我給你打聽打聽去。”忙進(jìn)來對李公子說了,李夫人目視李公子道:“你父親生前,倒是有這么一個門生,要不就開了門,叫進(jìn)來問問。”

李公子懔然變色道:“這可使不得,萬一是仇人使詐語呢?……張升,你聽這叫門的一共幾個人,可是安徽口音么?”老仆道:“聽動靜好象只一個人,聽口音倒是北邊人。”李公子和李夫人竟不知怎樣對付才好。還是老仆說道:“太太不用為難。人還在門口等著呢,依小人看,不管他是真是假,就教他明天白天再來好了。”李夫人點點頭道:“你就這樣說去吧。”

老仆出來,捏了一套話,把那叫門人支走。那個叫門的如何肯走?明明這里是李宅,可是不承認(rèn),既不承認(rèn),可又教明天來,這分明是支吾語,隔著門磨煩好久,方才走了。

這一來,李夫人母子越發(fā)心虛,提心吊膽,直挨到三更天,肖承澤方才回來。李公子忙將仇人找上門來的話,告訴了肖承澤。又問肖承澤進(jìn)城打聽的結(jié)果如何:“那住在鴻升棧打聽我們的,到底是仇人,還是熟人?可是那吳輔庭打發(fā)來送禮傳書的長隨么?”

肖承澤見一樁一樁的事接踵而來,事情正是緊急萬分,再不便隱瞞了。遂將自己在店中所竊聽的,所偷窺的,略微說了說。李夫人、李映霞小姐和那位寡婦姑奶奶,越發(fā)地慌做一團(tuán)。李夫人叫著肖承澤的名字,哭訴道:“承澤賢侄,你看我們怎么好?那時候,廢河案鬧得滿城風(fēng)雨,人人勸你李老伯,我也勸他不要得罪闊家豪紳。他慪上氣,一定要做清官,一定要鐵面無私,摧強扶弱?,F(xiàn)在落到這步田地,仇人還是不饒。我一個未亡人,死半截的了,恨不得跟了老爺去,也罷了。只可憐你大兄弟,他年紀(jì)還小,又是個書呆子。李家就只他這一條根,萬一教仇人……萬一有個好歹,我李家香煙就絕了。賢侄,你無論如何,也得救你兄弟一條性命。你想仇人來找,是來找誰呢?一定要斬草除根,毀害我們云兒。……要不然,云兒你趕緊上你丈人家躲一躲吧。就教你肖大哥保著你走。”李映霞小姐玉容慘淡,秀目含淚,也哭著說:“哥哥,仇人一定找的是你,你趁早躲出去吧。”

李步云公子驟聽母妹此言,心如刀割,忙說道:“母親,這怎么行得?我躲了,走了,這里只剩下母親、妹妹、姑母,三個婦女,叫兒子如何放心?萬一仇人來了,母親偌大年紀(jì),妹妹又是沒出閣的姑娘家,這萬萬使不得!”

母子三人想到難處,又抱頭悲哭起來。肖承澤在旁聽著,暗暗著急。他在店中聽得分明,仇人的惡計并不是尋常復(fù)仇。對頭李知府死了,加害對頭之子李步云一個人,也就夠厲害了。而他們不然,這一群匪徒對待李映霞小姐,生了更歹毒的心?,F(xiàn)在第一個應(yīng)該先躲避的,又不僅是李步云,尤其是李映霞一個深閨弱質(zhì),知府千金。仇人派來的這些東西簡直是江湖上的敗類,綠林中的無賴淫賊,其居心更不可測。來的人那么多,看其來意,決不止于行刺暗殺。但是這些話,怎么對李夫人母子說明呢?

肖承澤心中為難,左思右想,當(dāng)著李小姐,不便開口。他又是個直脖子老虎,心中著急,看著李夫人一味哭泣,越發(fā)心亂。實在憋不住了,就對李夫人說道:“伯母先別哭,現(xiàn)在賊人不過剛到。趁他們剛到,我們及早想法子。盡只哭,一耽誤了,后悔可就晚了。剛才伯母說,教大兄弟躲一躲,這倒很對。還有,大妹妹乃是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知府的千金小姐,更得保重。萬一教賊人害得有個怎么樣……”說到這里,很是礙口,肖承澤忙改言道:“歸總說起來,要躲最好全躲?,F(xiàn)在夜已很深了,伯母和姑太太先定定心,趁這工夫先將細(xì)軟東西收拾出來。趕明天,我先保護(hù)著伯母、姑太太、李大兄弟、大妹妹四口,就近先到梅怡齋家里躲一躲。這里只留我看家。躲個十天半月,情形稍緩,再打別的主意。”

說著話肖承澤站起來道:“伯母千萬不要盡往著急上想。我已邀來好些幫手,明早準(zhǔn)到,都是會功夫的人,可以給咱們護(hù)院值更。伯母先收拾著;再不然,你老就歇息了吧,趕明早也來得及。我現(xiàn)在和大兄弟商量商量……大兄弟,咱哥倆到廂房仔細(xì)核計一下。”

于是肖承澤把李步云叫了出來,兩個人密商。肖承澤這才將自己在店中聽來的話,對李公子如實說了。李公子格外吃驚,禁不得咬牙痛恨仇人歹毒,急忙問道:“肖大哥,你要實說,我并不害怕;你要瞞著我,我倒沒法子防備意外了。究竟他們來了多少人?他們打算的什么壞主意?難道他們公然敢來打搶我映霞妹妹么?”

肖承澤忙道:“你別發(fā)急,我自然全都告訴你。”遂將仇家已經(jīng)打發(fā)來七個人,聽口氣人數(shù)還沒有到齊,以及他們意欲殘毀李知府的尸體,戕害李公子,并且對李映霞存心不測的話,一一說了。

李公子口說不害怕,禁不住渾身打冷戰(zhàn)。他抓著肖承澤,向他討主意。肖承澤主張把李家母子四人,全送到梅宅暫住,這里給他擺一個空城計。至于李知府的靈柩,只可雇兩個鄉(xiāng)下人,先看守著。

肖承澤自以為這很是一個辦法,他卻忘了仇人找到黃花村,就不能找到柳林莊了?但柳林莊總是一個大村子,到底住戶稠密些,這里卻太空曠;梅家的房子又比較高大,門戶也嚴(yán)緊多了。除此以外,倉猝之間,也實在沒有好法子。肖承澤打算明天就進(jìn)城雇車去。李公子想:這一進(jìn)城,又耽誤一天。對肖承澤說:“明早可以就近向梅家借車去,離得近,晌午就可以走到了。”肖承澤搖手道:“這哪能白天走?要躲避仇人,自然是起五更,或者是趁天黑,教人看不見才好。我心里想,最好明天先知會梅怡齋一聲,在起更以后,趁著人家看不見,悄悄一走才好。鄉(xiāng)下人嘴不嚴(yán)密,教他們看見了,那就遲早會教仇人打聽出來的。”

當(dāng)時大致商定,時已四更。肖承澤到院外巡視了一遍,并沒有任何響動,暫且稍為放心。在村口追跑了的那個人,看來也許是小毛賊。肖承澤性子粗疏,這一番打算本就煞費苦心。于是前后繞轉(zhuǎn),巡視完畢,回到廂房來,和衣而臥,那把匕首始終沒有離開身。

轉(zhuǎn)瞬天明,肖承澤要親自去梅宅借車,但又怕教頭姚煥章找的護(hù)院人貿(mào)然來了。遂對李公子說了,打算教年輕廚師馬二前去借車。轉(zhuǎn)念一想,這又不止是借車的事。這是仇人尋蹤已到,二番借寓避仇,要候到夜晚,才好悄悄坐車走。這些秘密的話,教一個下人去轉(zhuǎn)達(dá),李公子覺得不很妥當(dāng)。后來還是李夫人想了一個法子,教肖承澤到村子外面看看,趁著大清早沒有行人,李步云公子改了裝扮,由馬二陪伴著,先投到梅宅去,一來借車,二來說明此事。等到晚上,再教馬二獨自押著車回來。

肖承澤依照李夫人的話,急急出了村口,朝縣城的來路,眺望了一回。清晨時候,只有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的,沒有城里人下鄉(xiāng)的。肖承澤登高一望,曠然無人,很是放心。急急地走回來,便催李公子作速改裝。李公子穿了一件舊小襖,戴一頂破帽子,把臉掩住,帶著馬二,投奔柳林莊而去。這也足有十幾里路,很夠他走一會兒的。李步云在路上惴惴地怕遇見仇人。他沒想到這一去,轉(zhuǎn)眼間已弄得家破人亡,生離成了死別了!

這邊家里,李夫人、李小姐和姑奶奶,忙著收拾細(xì)軟。翻箱倒篋的,一找出李知府生前的貂裘狐褂,李夫人忍不住心酸落淚。想不到李建松一死,全家竟落到這步田地,成了有家難奔的人了。肖承澤對李夫人說:“只可帶值錢的東西,其余物件千萬不要多帶,要一輛車連人帶東西都裝得下,還要看著不顯形才好。”李夫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有許多零碎東西,覺得缺一不可。草草地收拾著,已然裝了兩個箱子,四個衣包,兩個網(wǎng)籃,還覺得東西不夠用。

快到巳牌時分,那教頭姚煥章竟率著四個徒弟,各帶單刀花槍,跑來照應(yīng)。人數(shù)多,沒有騎驢,全是走來的,所以來得慢了,而且都沒顧得吃飯。肖承澤把五個人讓進(jìn)來,吩咐仆婦備飯。姚煥章問肖承澤:“這里仇人來過了沒有?”肖承澤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昨天來了,今天沒有。”因又低聲問姚煥章:“那七個人現(xiàn)時可在店房?”姚煥章道:“奇怪呢,他們今早全出去了,這里又沒見著,莫非他們?nèi)吡??肖二弟,你到底認(rèn)清那幾個人的面貌沒有?我們剛才來時,在路上也沒碰見他們。”又道:“你們沒有到村前村后打聽一下么?”

肖承澤道:“今天一清早,我眺望了一回,一個眼生的人也沒有看見。”姚煥章?lián)u搖頭道:“不是眺望的事,我問的是,你沒跟鄰近人家打聽打聽,可有外路人在本村借寓的沒有?”肖承澤道:“喲,這一節(jié)我沒有想到。”站起來就要去打聽,姚煥章最是能吃的,忙攔道:“別忙,咱們先吃飯。吃完飯大家都到近村打聽打聽,看看他們是不是窩藏在近處。”

肖承澤知道姚煥章大酒大肉,好吃好喝,趕忙催著仆婦,把酒飯備上來。這五個鄉(xiāng)下人見了酒肉,跟沒了性命一樣。肖承澤心頭煩郁,只拿酒來消愁,白干酒喝了兩三壺。然后把姚煥章留在家中,自己率領(lǐng)那四個壯丁,分別到各處巡視打聽,卻一點也沒有打聽出來,鄰近各村并沒有眼生的人借宿。前后轉(zhuǎn)了一圈,只碰見一個鄉(xiāng)下人,似乎眼生一點,此外毫無可疑。肖承澤折回李府上,那四個請來護(hù)院的也陸續(xù)到來,都說沒有看見生人。

這時候,李夫人和姑奶奶已草草安排停當(dāng)了。遂將仆婦丫環(huán)叫到面前,對他們說:“要帶著小姐到梅家住幾天。你們好好看家,聽肖大爺?shù)脑?,不許到門口巴頭閑看。”

誰想李夫人盡管這么說,做下人的內(nèi)外都通氣,早曉得主人是要躲避仇人。那個叫春紅的丫環(huán)心里害怕,素常她是伺候太太,給太太捶腿的。這時忙搶過來說:“太太的水煙袋、檳榔荷包和梳頭匣,還是交給我吧,春喜她不行。”李夫人說道:“這回我誰也不帶,你們好好在家守著。”春紅聽了,臉上立刻帶出害怕的神氣來,忙偷偷找了小姐去,央求小姐把她帶了去,別的女仆、使女們也都搶著要跟了去。李夫人一概不許,只把十三歲的丫頭春喜,帶在身邊。這樣一來,要走的可就是四口女眷了。只借一輛車,又有行李,又有網(wǎng)籃,如何容得下?

到未牌以后,風(fēng)聲忽緊,竟有四個壯漢到黃家村徘徊。李知府停放靈柩之所,也有人前往。是兩個穿長袍的人,各拿著冥鏹紙錢,說是來吊祭李知府。找著看靈柩的農(nóng)民,打聽這個,打聽那個,盤桓很久才去。這農(nóng)民已受肖承澤密囑,容兩人走后,忙分出一個人來,給肖承澤送信。肖承澤吃了一驚,忙問吊紙人的長相,自然是人樣,這個看柩人竟說不出特點來。又問口音,回答說是南邊人。問可是安徽廬州府的口音,還是湖北口音?這個看靈柩的山東侉子從來沒有到過外邊,聽不出什么是皖語,什么是鄂音。

肖承澤賭氣不問了,反正這兩個吊紙的是奸細(xì)。肖承澤因此又加一番著急,看柩人如此笨法,簡直沒用,護(hù)靈之事可托咐何人呢?自己救活的要緊,當(dāng)然分不出身來照顧死的。忙與教頭姚煥章商量,如今棺木雖是浮厝,卻已用磚砌起來了,這怎好再起出來?起出來要想掩藏一具棺材,教人看不見,也是很難。肖承澤和姚煥章一時都蒙住了,竟束手無策。那請來的打手卻想出一個好主意。叫肖承澤可以抓個工夫,把靈柩起出來,刨坑一埋,把土墊平了,便可躲過仇人眼目,不致被他們殘毀了。

此計很好,肖承澤慌忙跑到上房,告訴了李夫人。又找來房東借了鐵鍬、木杠、繩子,趕到停柩之處,把看靈人支走。由肖承澤、姚煥章幾個人,刨的刨,扛的扛,窺人不見,抬起來,找個隱僻地方,掘個淺坑,埋在地下,將土墊平,又做了暗記。

這一樁事是辦妥當(dāng)了,肖承澤和姚煥章立刻趕回來。不想走到寓所門前,大門對過,一個石碌碡上,坐著兩個男子,兇眉惡眼,直勾勾地注視李府。姚煥章忙對肖承澤打個招呼,急急退出村外,將各人手中拿的鐵鍬等物,都交給一個護(hù)院壯丁。教他繞村口過來,把這些扛抬刨掘之物寄放在別家,千萬別教門前兩個人看見。這門前兩人定是仇人派來的探子,決無可疑。

姚煥章這一隨機(jī)應(yīng)變,竟使李知府的遺體得免暴露殘毀的劫難。肖承澤等幾個人錯落走回來。肖承澤怒氣勃勃,站在兩人面前。這兩人中的一個,正是昨夜窺店時所見的一人。肖承澤橫目怒視。這兩個人全是雄赳赳的,昂然坐在石墩上,也橫目相盼,傲然不懼,面孔上帶出輕侮冷峭的神色來。肖承澤突然厲聲說:“你們是干什么的?”兩個人把臉仰著,互相使過眼色,說道:“你管我是干什么的!我愿意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誰也管不著我。”肖承澤斥道:“我就管得著你!不許你在這里逗留,給我走開!”

這兩個人,內(nèi)有一個麻面大漢,就是名叫麻雷子的那個賊人。另外那一個生得毛頭毛臉的,一臉野氣,這個人也是江洋大盜,外號叫毛頭鷹。兩個人一聽呼叱,突然站起身來。麻雷子拿出了耍賴的神氣道:“走開?走開就走開,還要吃人不成!這里又不是皇宮內(nèi)院,又不是閻王寶殿,怎的就不許人逗留?”回頭來叫著同伴道:“歇夠了么?走吧,人家攆了。你不知道這是人家包的地方么!”那同伴毛頭鷹吐舌道:“喝,好厲害!想不到鄉(xiāng)下地方,還有這大的勢派,別是知府老爺?shù)墓^吧?我倒看不出來。”麻雷子哈哈笑道:“你可小瞧人,你怎的就知道不是公館?不是公館,怎的會有二爺把門?”

肖承澤更忍不住,霍地?fù)渖先?,罵道:“好你個奸細(xì),計松軒的走狗,敢到這里來撒野?二爺今天就要管管你!”“你”字沒落聲,右掌往麻雷子面前一晃,一領(lǐng)他的眼神,左拳往外一穿,“黑虎掏心”劈胸打去。這麻面大漢手底下也很明白,一晃頭,右掌橫著往下猛切肖承澤的脈門,口中卻說:“怎么打人?”肖承澤一撤招,那毛頭鷹從后面攻過來,突飛起一腳,照肖承澤腰上踢來。肖承澤“鷂子翻身”,身軀陡轉(zhuǎn)。毛頭鷹一腳踢空。肖承澤反撲到他面前,“猛虎伸腰”雙掌齊出,砰的一聲,雙掌正擊在毛頭鷹的胸坎上。肖承澤是轉(zhuǎn)身遞掌,全身之力全運在兩掌心,把毛頭鷹打出數(shù)尺,倒跌在地上。“哎喲”了一聲,毛頭鷹疼得齜牙咧嘴。這時候,麻雷子一個箭步,到了肖承澤的背后,奮力向肖承澤腦后擊來。肖承澤突覺腦后生風(fēng),右腳忙往后一滑,身軀半轉(zhuǎn),右掌往上一撥,“摘星換斗”,撲地把麻雷子的腕子刁住。往左一帶,喝一聲:“倒!”麻雷子倒很聽話,“撲通”,來了個嘴啃地,連門牙全磕破了,跳起來便走。

那教頭姚煥章已然如飛趕到,大喝:“好野種,敢來撒野!”四個徒弟也從房后繞過來,要攢擊二人。麻雷子和毛頭鷹見不是路,兩人撥頭便跑,恰被四個徒弟擋住。肖承澤大叫:“截住他,這兩個小子是奸細(xì)!”四個徒弟怪叫一聲,揮拳擋路。麻雷子、毛頭鷹并肩急往前沖。這才看出人的武功各有深淺。麻雷子二人敵不過肖承澤,卻敵得過四個徒弟,三拳兩腳,被他打開一條路,沖逃出去;四個徒弟反被打倒兩個。

肖承澤哪里肯饒,飛步急追下去。教頭姚煥章連忙叫住,恐怕歹人在前面有埋伏,使的是調(diào)虎離山計。一疊聲吆呼,肖承澤這才止步,與姚煥章四個徒弟,含怒回宅。叫老仆來問時,才曉得麻雷子二人只在門口徘徊了半晌,并沒有叫門。

這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辦正事要緊。肖承澤見了李夫人,具說已將李知府的靈柩埋藏,催促仆婦提早打點晚飯。肖承澤預(yù)備要走,把姚煥章和四個護(hù)院徒弟都拜托了。老仆張升惴惴地密對肖承澤說:“這位姚教頭是你的老朋友。這四位年輕小伙子,可跟你認(rèn)識么?你老陪著太太小姐走了,這里又只剩下我們了!萬一這四位有一點不地道……這個沉重可不小,你老請想想。”

肖承澤聞聽一怔,可不是,這四位年輕人被邀來護(hù)院坐夜的,名目上是姚煥章的徒弟,不過和自己曾經(jīng)在鴻升棧把式場中,一塊練過武罷了,一點交情也沒有,更不知道他們的底細(xì)。肖承澤有點后悔了。怔了一會兒,對老仆張升說:“沒有錯。你放心,這都不是外人。我的朋友,錯不了。”口中這樣說,心里卻打鼓,悄悄地對姚煥章,把自己擔(dān)的沉重說了,因問道:“這四位都是朋友,可靠得住么?這不是我多心,因為,因為……”教頭姚煥章怫然紅了臉道:“老弟你說這個話,倒也有理。他們雖說是我的徒弟,可是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他們呢?要不然,就趁著天還沒黑,打發(fā)他們哥四個回去吧!”

姚煥章顯然是有點惱了,一時仗義多事,代人邀來護(hù)院的幫手,卻忘了這里頭擔(dān)著很大的沉重。真是多管閑事,多生閑氣,姚煥章自己也要告辭。肖承澤連忙賠笑道:“姚大哥,你可別怪罪!小弟太口直,我不過閑問一句,不知道這四位和大哥是怎么個交情。交情厚,不用說了;交情要是淺,人家?guī)兔?,咱們要好好地酬謝人家。”

肖承澤懇切地敷衍了一陣,姚煥章方才不說走了,然后才告訴肖承澤:“這四位都是咱們本街上的人,管保沒錯。老弟你就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好了。出了錯找我,你只管護(hù)送李太太去,看家的事全交給我,看我姓姚的夠朋友不夠。”

肖承澤這才放了心。他從來有個傻人緣,沒有得罪過人。這回真是頭一次,心中不由格外添煩。與姚煥章痛飲了一陣,轉(zhuǎn)瞬天黑,肖承澤忙換上短裝,帶好兵刃,預(yù)備隨車護(hù)送。姚煥章便吩咐邀來的護(hù)院,分前后夜,兩個人一班,就在下房坐夜,不時要出來遛看遛看。姚煥章跟老仆張升喝茶閑談,叫老仆守上半夜,姚煥章自己守下半夜,仿佛布置得很有條理,那樣子也非常盡心。

到定更以后,只聽外面車聲轔轔,肖承澤道:“別是車來了吧?時候早點。”果然這車到李府門前停住了,只聽外面有人叩門。肖承澤忙親自去應(yīng)門,叫門的果然是青年廚師馬二。他和一個鄉(xiāng)下趕車的,押著一輛車來了。一看這車,不由皺眉,原來沒有借著轎車,是一輛笨重的大板車,帶著席篷。肖承澤略問了馬二幾句話,知道李步云公子已平安到了梅宅,他還想折回來,親接母妹,已被梅怡齋勸住了。

肖承澤放了心,忙到上房,見了李夫人,請他收拾上車。四位女眷,許多東西,一車裝不下,只好分兩趟走。拿這一輛車倒換著,這必得早走。肖承澤最擔(dān)心在店中聽來的那些閑話,請李夫人帶李映霞小姐先行,自己押送;然后姑奶奶和那小丫環(huán)做為下趟走。

只是這姑奶奶乃是一個寡婦,無兒無女,寓居在府上,生來有個小性兒。這一回教她末一趟走,仿佛把她看成女仆似的。姑奶奶臉上帶出不悅之色,把身子坐在床上,說道:“我走不走的不吃緊,我給你們看家吧。”李夫人心忙意亂,倒沒理會。李映霞小姐早看出來,慌忙讓母親陪姑奶奶先行,她自己隨后走不要緊,有丫環(huán)陪伴著呢。李夫人搖手道:“霞兒,你快上車吧。這不是鬧著玩的,還你謙我讓的!二姑帶著霞兒先走,我東西還沒收拾完呢,我末趟走。”肖承澤道:“依我說,大妹妹應(yīng)該先走;姑奶奶帶著大妹妹走也好。”但是這寡婦奶奶口中盡說不走的話,李夫人又不放心把女兒離開自己,遂決然對肖承澤說:“我娘倆后走,姑奶奶先行一步也好,我可以趁空多安排安排。”

這邊還是你推我讓著,肖承澤發(fā)急道:“不管誰走,趕快上車吧,咱們今晚上還要趕兩趟呢!”吩咐丫環(huán)快來攙姑奶奶,這才把鬧小性的姑奶奶攙上了車,小丫環(huán)也跟著上了車。人已坐定,把衣包箱子系在車后,又裝了兩個包袱,肖承澤跨上車沿,吩咐車把式快走。鞭子一搖,馬蹄移動,這輛篷車才開走,那老仆和姚煥章趕緊把大門關(guān)上。

由黃家村往柳林莊,不過十幾里路。大車走起來,顛簸得很厲害,姑奶奶摟住了小丫環(huán),被車顛得兩人直碰頭,卻幸路上沒出閃錯。到了柳林莊,車停在梅宅前,叫開門,從里面走出來梅大爺和梅奶奶,李步云也出來了,滿以為李映霞先來,不想是姑奶奶。李步云道:“我母親和妹妹呢?”肖承澤道:“下趟車來,我這就接去。”姑奶奶看見李步云道:“你娘非教我先來。”梅奶奶忙將姑奶奶讓到內(nèi)宅。

肖承澤慌忙催著開車,立刻往回翻。這空車狂顛著,往黃家村走。肖承澤嫌車慢,將鞭子搶過來,“啪啪”地一陣亂打,車象飛似地亂撞。幸喜有月光,才不致翻了車。一路狂奔,將近黃家村口,忽聞村后群犬狂吠,肖承澤心中一動,急忙馳車來到李府門前,陡見街門大開。

肖承澤吃了一驚,一竄下車,抽刀邁步往門內(nèi)闖。搶到內(nèi)院,廂房下房燈光射窗,卻都門扇大開。肖承澤一陣酥軟,覺得兆頭不對,急撲奔上房。上房突竄出一個人來,和肖承澤險些撞個滿懷。急看時,正是那個教頭姚煥章。姚教頭一見肖承澤,大叫道:“壞了,仇人大伙地攻進(jìn)來了!”

這姚煥章半個臉是血,拿一塊白布包著,手里還提著一把刀。肖承澤頓時面目更色,厲聲道:“伯母呢,李小姐呢?”急撲到屋內(nèi),李夫人臥在床頭血泊中,殘息猶存。

肖承澤一把抓住姚煥章,二目圓睜道:“姚大哥,你守的好夜!”急張眼一瞥道:“哎呀,李小姐呢?”

姚煥章喘著說:“李小姐教他們擄走了!他們來的人太多,我打不過,他們把李夫人剁在堂屋,逼著張升找李公子……”

肖承澤惡狠狠唾了一口,把手掌照自己臉上猛撾數(shù)下,失聲狂嚎了一聲。急又收淚,如旋風(fēng)似地在堂屋打了一轉(zhuǎn),又撲到李夫人床前。李夫人身被重創(chuàng),是教頭姚煥章剛給抬到床上的。此時呼吸細(xì)微,寂然不動。肖承澤跪到床頭,連叫:“伯母,伯母!”李夫人遍身血漬,人已垂絕,只把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口中嘶出兩個字來:“救,救!……”再叫時,已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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