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噯!讓我懺悔,我一定要懺悔!

血紙人 作者:孫了紅


自此為始,有一種異樣的陰森森的空氣,似乎已把王俊熙的家,整個籠罩了起來。——王俊熙的家人們,不久,都從王俊熙的臉上,沾染到了那種可怕的陰黯!但他們不明白,主人的臉上,為什么會有這種反常可怕的神情?

在第三度遇見幽靈以后,當夜,王俊熙自覺他的體溫,有了越軌的現象;尤其是他在鏡子里面,照見自己的面龐,竟已消瘦得失了形??墒牵粋€所謂聞人,他們常常是最珍惜著他們白晝間的名譽的;王俊熙當然也不能例外。他怕自己十二年前黑暗中所做的那件不名譽的隱事,被人探究出來,因之,雖在不可支持中,他還盡力支持,不肯承認有病。甚至他本有一種仁慈的心愿,頗想超度一下那個冤魂,好讓它早登仙界。但,為著同樣理由的顧忌,他也遲遲疑疑,并未付之實行。

至此,我們這位聞人,大約他已真正領受到了行善所應得的報酬!

當然,這一時期中,他對醫(yī)藥上的療養(yǎng),是絕對不曾間斷過。他所延致的常年醫(yī)藥顧問,是一位六十開外富于經驗的醫(yī)學博士,名字叫作夏志蒼。在一般社會上,很有相當的聲譽。

夏醫(yī)師很明了王俊熙的病源,是由于一種憂郁性的刺激而起,但苦于無法知他的憂郁的原因。他只能盡力勸告他:多尋娛樂,以疏散緊張的神經。

這勸告是迅速地被接受了,但是,到哪里去疏散呢?電影院,他根本不愿再去;舞場,不感興趣。最后,由小邱建議:還是到茶室里去解解悶。

他們在大東茶室,一連坐了幾個上午。王俊熙感到精神方面,松暢了許多。因為最近他所需要的是人多,白熱;所畏避的是空虛,冷靜,所以這地方,竟給了他一個短時間的安慰。不料最后的一天,一個完全出于任何人意外的枝節(jié),又突然發(fā)生了。

從那件神秘事件的本身而論,這一個意外發(fā)生的枝節(jié),無異是一支神奇的手杖,因這手杖,才能挑開了這幽秘曲折的暗幕。假使那天不發(fā)生這意外的枝節(jié),那么這一件神秘得超乎人類理智能力所能想象的范圍以外的怪事,是否能在最短時間中,獲得全部的解答,那是無人能夠斷言的。

事情是這樣的——

這一天,王俊熙的精神較好,他和小邱,談得相當起勁。在他們的隔座,有一個人,正自吸著一種土耳其煙。濃烈的煙味,不時在他們身后,一陣陣地飄送過來。

最近的王俊熙,由于內心間的極度憂懼,他的潛伏著的“歇斯底里”癥,早已達于較深的階段,尤其是一種杯弓蛇影的心理,隨時隨地,都有觸發(fā)的可能。當時,他嗅到了那股強烈的煙味,不知如何,竟會引起一種錯覺:錯認為他又聞到了那種帶有血腥的焦布臭。于是,談得好端端的,突然,他竟瞪著兩眼,不自禁地高喊:“啊喲!它又出現了!那個惡鬼,耳朵上有一顆痣!”

這神經性的喊叫,引起許多條視線亂箭般的射到了他身上。尤其隔座有一個人,聽得這喊聲,立刻急驟地旋轉了頭。此人臉上,顯著一種比眾不同的驚詫——也許可以說:這是一種近于慌張的神色。

這一個人,正是隔座吸著土耳其紙煙的人。這人身上,穿著一套暗綠而帶銀灰細條的整潔的西裝,配著一條紫色的領帶。一頭菲律賓式的長發(fā)和他腳下黑皮鞋的鞋尖,具有同等的光亮。驟眼一看,年齡還像輕得很。

當時,這一個吸土耳其紙煙的人,眼看小邱扶著王俊熙,在群眾的視線網下匆匆走出了這茶室。這人召喚侍者,結了賬,挾著他的外衣、帽子,也匆匆跟隨了出來。

在路旁,這人掏出了他的懷中記事冊,他抄到了那輛新型汽車的號碼。

下一天,清晨九點鐘時,在那座法國式的洋房門口——這是王俊熙的家——一前一后,來了兩個穿西裝的人。前者手內提著一個黑皮包,很敝舊了,這就是那位年老的夏志蒼醫(yī)師。后者,一手也拎著一個黑皮篋,有一副精致的聽診器,和提手握在一起。這樣子,無異把一塊醫(yī)生的牌子,懸掛到了手上。

在踏上那光潔的階石時,后者忽趨前一步,和前者并了肩。他稔熟地招呼說:“夏醫(yī)師,你早。”

夏醫(yī)師先還沒有看到這個人,他一望這人手內的皮篋,暗忖:“王俊熙的病,一定有了變化。否則,為什么又請了一個醫(yī)生?”

他還沒有開口,只聽后者自我介紹道:“我是余化影醫(yī)師。我的分診所,距離這里很近哩。”

“久仰!”夏醫(yī)師隨口吐出了這兩個字。但實際,他對這余化影的名字,正像對這人的面貌,一樣的生疏。

他們并肩進了門,王俊熙的家人,以為后面這一個年輕而陌生的人,是這老醫(yī)生的助手。

這天,王俊熙已是不能支持地睡倒了。在那間小皇宮般瑰麗的臥室里,除了病人之外,另有兩人在著。一個是年約二十六七的少婦;鬈鬈的烏發(fā),并沒有梳整。身上僅穿著一件藍士林布旗袍。一張略帶一些憔悴的臉,薄施一點脂粉,顯得楚楚可憐——她的眉梢眼角,隱隱含有一種顰蹙的神情。表示她的心底,正被一件什么不樂的事情打擾著——這一個衣著樸素的少婦,便是王俊熙的妻子佩瑩。其余一個體魄壯健的青年,身穿一件灰色厚法蘭絨的袍子,那是小邱。

當一老一少兩位醫(yī)師踏進這臥室時,病人正仰面看著承塵,低低地,在那里自言自語。他的語聲,顯得柔弱無力,室中人都沒有聽清楚——或許是并沒有注意——他所說的是什么?只有那個緊隨在夏醫(yī)師身后的余化影,一進這屋子,立刻目光炯炯,露出了全神貫注的樣子,而他的聽覺,似乎也特別比眾敏銳。他已清楚地,聽到病人在喃喃地說:“噯!讓我懺悔,我一定要懺悔!”

實際,病人的神識,卻并不昏瞀。他一見這老醫(yī)生,立刻在枕上微微頷首;并低聲招呼:“夏醫(yī)生,早。”一面,他也像佩瑩與小邱一樣,凝注著老醫(yī)生背后的這一只陌生面孔,略略有點訝異。

“哦!王先生,今天覺得怎么樣?”這是這位老醫(yī)生每天照例的開場白。

接著,他便開始了照例的診察:他替病人量熱度,按脈搏,察聽著心臟。那位余化影醫(yī)師,卻在一旁幫同料理。當他看到夏醫(yī)生從皮包中取出一管兩公撮的注射劑時,他急忙代他燃起酒精燈;又搶先把那注射器,小心消著毒。他的舉措,顯得熟練而敏捷;而他的態(tài)度又顯得極誠懇。

呵!代替別人,盡點可能的義務,這并不是件吃虧的事哪!當時,這一位不需要聘書而親自送上門來的助理醫(yī)師,在短短幾分鐘的時間中,立刻,他已使那位年老的夏醫(yī)師,留下了一個良好的印象。夏醫(yī)生感到這一個“初出道”的余——余什么醫(yī)師,態(tài)度謙和得可愛,很具有一般醫(yī)生從來未有的道德,這是難得的!

于是,他們閑閑地,開始搭談起來。

“病人的心臟很衰弱,他每夜失眠,這是討厭的事!”老醫(yī)生凝注著手內的注射器,把那液體中的空氣小泡,小心地射出。一面,目不轉睛地輕輕地說:“并且,他還有一些‘胃加搭兒’的現象。為此,我想冒一下子險,試用一種百分之幾的‘馬錢子精’的溶液,和在我原配的方子里。你知道,這是一種從國藥里面提煉出來的東西,用得適當,對于他的腸胃,也許有點幫助。不過——”

老醫(yī)生皺皺眉,沒有說下去。

“是的!這東西的反應,有些討厭!所以,在分量上,我們必須鄭重考慮一下。”余化影醫(yī)師眼望著那老醫(yī)生的眉毛,立刻隨聲“和調”。他的聲吻,顯出了那樣的肯定而有經驗。而實際呢?也許,他自生耳朵以來,對這所謂“馬錢子精”的名目,這還是第一次的聽到哩。

夏醫(yī)師的診察完畢了,處了方,便匆匆告辭。但這位余化影醫(yī)師,卻還逗留在那里,并沒有就走的意思。夏醫(yī)師以為這是王家另外聘請來的,當然,另外要診斷一下,他沒有說什么話,走了。

夏醫(yī)生走后,余醫(yī)師告訴病者的妻子說:“夏醫(yī)生曾留下兩顆藥片,他囑咐:須等兩三小時以后,察看了病人的情形,方能決定要讓他服不要?所以我在這里,須有一個相當時間的守候。”

在這守候的時間中,這位年齡看似很輕的余化影醫(yī)師,在王宅樓上樓下的各個所在,東走走,西逛逛,一無拘束,毫不客氣。

他獨自走到車間之前,和汽車夫老李談了一陣子。他和保鏢的保定人曹廣南認了同鄉(xiāng)。又找著園丁張貴三,拉扯上了幾句特別的“十八句”。接著,他又和廚娘、小丫頭等等,各別說笑了一會。他的談話藝術,是那樣高明——幾乎像是挾有一種魔力似的——他能測知每一個對方的個性與心理,而予以各種不同的應付。他的談吐極風趣,真是談笑風生。不到兩小時吧?全宅的人,都已感到這位助理醫(yī)生,一點沒有架子,比那位古板的老醫(yī)生可親得多。

中午,王宅供給了他一餐極精美的免費午餐。他吃畢后,似乎感到太不過意。因此,他從他的皮篋里,取出了兩片不值錢的蘇打片,鄭重地,交給病人的妻子,送給病人服下,算是一種酬報。然后,他悠然地燃上一支土耳其紙煙,噴了幾個圈,抹抹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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