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幾天,我們彼此已經(jīng)很信任;一則因為是鄰居,二則伯爵夫人看準(zhǔn)我對女性完全無動于衷。我一瞥一視之間就可能把奧太佛的計劃斷送掉的,所以我的眼神對她從來沒有什么表情。奧諾麗納只把我當(dāng)作一個老朋友,態(tài)度舉動都出于同情心。她的目光,聲音,措辭,一切都證明她毫無賣弄風(fēng)情的意思,——那在同樣的情形之下,連最嚴(yán)肅的女人也免不了的。不久她便允許我踏進那個精雅的制花工場,一間擺滿圖書和小骨董的靜室,布置得和上房差不多,富麗堂皇的氣派把手藝的俗氣洗凈了。
時間一久,伯爵夫人把最無詩意的東西,工場,也變成有詩意的了。婦女所能作的活兒,也許假花在制造的細節(jié)方面最能表現(xiàn)女性的嫵媚。著色的時候,她必須俯在桌上,相當(dāng)用心的對付這種近于繪畫的工作。旁的事,比如做地毯罷,假使要靠此謀生的話,往往會造成肺病或者脊骨變形。至于鐫刻樂譜,以需要細致,小心與了解而論,又是最辛苦的工作。裁縫與刺繡一天還掙不了三十個銅子。可是制花和做婦女的裝飾用品需要很多動作,很多手藝,甚至也要很多思想,使一個美女始終在她的天地之內(nèi):她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談話,可以笑,可以唱歌,可以思索。擺在黃松木長桌上、預(yù)備制作她所挑定的假花用的、成千累萬的著色花瓣,不消說都安排得很有藝術(shù)。畫碟是白瓷的,擦得非常干凈,排列的方式使人一目了然,要用什么顏色立刻能找到。所以那位高貴的藝術(shù)家很能節(jié)省時間。一口精巧的鑲嵌象牙的紫檀柜子,有無數(shù)的小抽屜盛放鋼制的模型,給她作葉子或花瓣之用。
一只極漂亮的日本碗盛著漿糊,從來不讓發(fā)霉,碗上安放一個有鉸鏈的蓋子,輕巧玲瓏,只要指尖一撥就能揭開。鉛絲,紫銅絲,都藏在面前工作臺的小抽屜內(nèi)。供在眼前的有一只威尼斯瓶,插著一支含苞欲放的鮮花,這生動的模型便是她預(yù)備爭奇斗勝的對象。她醉心于杰作,挑的總是最難的活兒,例如葡萄,野草,最小的花冠,色調(diào)最不容易捉摸的蜜槽。和頭腦一樣敏捷的手在桌子與活計之間來來往往,好比鋼琴家的手在鍵盤上活動。用班洛的說法,手指象一群仙女,在嫵媚動人的姿勢之下,為了搓捏,黏貼,重壓,使出種種不同的力量,憑著心明眼亮的直覺,把每個動作的效果計算得很準(zhǔn)。她面前擺好了材料,著手黏貼棉花,修整枝條,膠上葉子的時候,我簡直百看不厭。在取材的大膽上面,她施展出畫家的天才,模仿枯葉,黃葉,和田里的野花爭勝,那是一切花中最富于天趣,最簡單,所以是最復(fù)雜的。
她和我說:“這門藝術(shù)還幼稚得很。倘若巴黎女子能有一點兒東方婦女在后宮中所表現(xiàn)的那種天才,她們戴的花就可以成為整套的語言。為了滿足我藝術(shù)家的要求,我作了一些枯萎的花,暗黃的葉子,象深秋或冬盡春初時期所看到的……這種花冠戴在一個紅顏薄命的或是心懷隱痛的少婦頭上,不是很有詩意嗎?有什么意境,一個女人不能用頭上的飾物來表現(xiàn)的?醉醺醺的酒神,陰沉古板的虔婆,煩悶的女子,不是都有各各不同的花可以代表嗎?我認(rèn)為植物能表現(xiàn)心靈的一切感覺一切思想,連最微妙的在內(nèi)。”
她派我敲打葉子,幫著剪裁,打點鉛絲,預(yù)備她用作枝干。我假裝極愿意借此消遣,很快就把手藝學(xué)得很熟練。我們一邊做活一邊談天。無事可做的時候,我給她念些新出版的書,因為我不能忘了自己所扮的角色,老是裝做憂郁,懷疑,悲苦,厭倦人生,傷心到極點。我的長相,除了不是蹺腳以外,很象拜侖勛爵;因此,她常常用些可愛的笑話跟我打趣。她以為她自己那種諱莫如深的痛苦,毫無問題是使我的痛苦相形失色的,雖然我厭惡人生的原因連揚格與約伯聽了也會首肯。我象街頭行乞的窮人一般在心上放些假瘡疤,賺取這位可敬可愛的女子的憐憫:我因此而感到的慚愧也不用細說了。懂得了間諜的卑鄙,我才懂得我對伯爵忠誠到什么程度。我那時受到的同情盡夠安慰世界上最不幸的人。這婉孌可喜的女子,與世隔絕,幽居獨處了多少年,在愛情以外有極豐富的友誼可以施舍;而她給我友誼的時候一方面象兒童一般盡情流露,一方面又帶著一種憐憫的意味,——大可使一個愛她的浪子啼笑皆非的憐憫;因為她整個兒只是慈悲,只是同情。她摒棄愛情,對于所謂女子的幸福只覺得害怕;這兩種心理表現(xiàn)得又堅決又天真。我過的那些愉快的日子可以證明女性的友誼比她們的愛情可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