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回 璧合中西室家增負擔(dān) 風(fēng)同上下閨闥苦周旋

斯人記 作者:張恨水


周國粹并不知露斯有什么意見來的,依然對他笑嘻嘻地談著話。說到這里,卻聽到門上,拍拍敲了兩下響,周國粹隨便地答應(yīng)了一句康閩,客廳門一推,就有一個西裝少年走了進來。像周國粹這種人家,有個穿西裝的少年,當(dāng)然不足為奇的??墒沁@個人,不但是身上穿的是西裝,而且頭發(fā)也是黃的,眼睛也是綠的,鼻梁梗也是高的,這不用提,整個兒是歐化人物了,但是歐化到面孔得改了,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正自驚異著,周國粹就起身介紹道:“這是我舍親。”

他說了這句話,覺那意思還不足,又補充著一句道:“這是內(nèi)人的令弟勃勞先生。”

露斯這才明白,原來他并不是一個歐化的中國人,乃是一真正的西洋人,于是就站起來,仿著西洋禮節(jié),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這位勃勞先生,其性情恰是和他的令姊相反,說了一口很好的中國話。就坐下來問露斯現(xiàn)在是在哪個學(xué)校念書,府上住在哪里,問了個不斷絕,人也很和氣似的。說起話來,臉上總露著一絲笑容。露斯總不覺得西洋的男子怎樣可愛,然而他這一副雪白的面孔,比較錢則順那樣長著一臉紫疙瘩的面孔,總好看得多,而且又有周先生介紹的關(guān)系,總得敷衍兩句,所以勃勞盡管絮絮叨叨和她說話,她并不覺煩瑣,也就含了笑容,繼續(xù)的因話答話。

周國粹起先以為介紹了一下子,勃勞像周二先生一樣就要走開的。不料勃勞卻不是這樣,他也覺得露斯和藹可親,枝枝節(jié)節(jié),跟著談起話來。周國粹坐在一邊,瞪了他兩眼,他也不理會,而且對露斯道:“密斯魏什么時候在家里呢?我可以去拜訪嗎?”

露斯一想:若是有個外國朋友到家里去拜訪,朋友們一見,這面子就大了。因道:“上午總在家,若是密斯特勃勞有工夫去談淡,我是非常之歡迎的。”

周國粹望著勃勞道:“她府上那個地方,很不好找……”

這下面一句話,還不曾說出來,只聽到門外面,咭哩呱啦,有一陣怒罵的聲音。露斯雖不知道是怒罵些什么,然而那種聲音,是婦人說話,大概是周太太用法國話罵人。

周國粹一聽見,連忙出去迎著。不多一會,果然是周太太進來。周太太后面,跟著兩個小孩子,一男一女,都是洋裝小孩,皮膚雪白,頭發(fā)微黃,兩只眼晴,倒漆黑的,女孩子手上,左手抱了個小洋娃娃,右手牽著一條巴兒狗,男孩子手上捧了一支長汽槍,腰上又拴著一個小喇叭。巴兒狗一見生人,連忙吠起來,男孩子吹著喇叭,女孩子抱了洋娃娃直跳,立刻屋子里熱鬧起來。周國粹皺著眉道:“有客在這里,斯文一點,就不要胡鬧了。”

兩個孩子不但不聽,還拖著周國粹要上公園去。周太太用法國話說他們,他們也就用法國話回答。就是這一會兒的工夫,好像百鳥朝陽一般,露斯在一邊只好看著人家說話了。他們用法語戰(zhàn)成一團,最后還是逼出周太太一句中國話來道:“不要鬧了,要上公園回頭我們就一塊兒去吧。”

露斯一看人家家里在吵鬧,也就用不著在這里令人難堪了。因之站起身和他們告辭,說是過兩天再來談。周國粹也看出來了,人家是不愿意在舌戰(zhàn)場邊觀戰(zhàn),就和勃勞二人送出大門了。

回來之后,周太太一句也不說,卻在身上掏出一張字條給他。周先生接過來一看,乃是巴黎洋行的一張賬單,今天周太太共拿了三百多塊錢的東西,這遞賬單過來,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要他給錢了。周國粹操著法國語和周太太道:“我很抱歉,這個月已經(jīng)替你付了三百多元的用款了?,F(xiàn)在外交部的薪水,早已用光,就靠兩處兼差的薪水維持家用。若是付了這筆款的話,家用哪里去籌呢?請你原諒,把這東西退回洋行吧。”

周太太笑道:“親愛的,你忍心讓我為這件小事發(fā)愁嗎?這都是我愛的東西,我怎能不要?而且這里面有一件新衣,是預(yù)備禮拜六,去赴公使館宴會的,若是沒有這件衣服的話,我就要失約了。”

說時,周太太就走近前來,替周國粹整領(lǐng)結(jié),又將頭靠在周國粹的肩上。周國粹和他太太,雖然都是年將四十的人,然而周太太是歐洲人,是愛玩這個調(diào)調(diào)兒的,周國粹多情,又最是受不得這個。太太只管靠了他的肩膀央告,他就拿賬單看著猶豫起來。周太太一見,那就更央告得厲害。周國粹道:“我自己實在拿不出錢來,你真是非用不可的話,我到朋友那里去借一筆款子,給你把這些事了了吧。”

周太太一聽大喜,就拖著周國粹的臉子在他臉上連吻了兩下。

原來周國粹自從有了這位法國太太,上下就整個兒的法國化起來。他們家里的仆役們,對于這些歐洲婦女的狀況,也就司空見慣。不過周國粹本人,恰站在一家人的反面,家里人越是歐化,他越覺得中國樣樣都好,甚至連穿了二十幾年的西服,都要改過來。原來周國粹當(dāng)年在法國留學(xué)的時候,正值著歐戰(zhàn)正酣,男子們都上前線為國捐軀去了。一大部分的女子,都感到小姑居住本無郎的痛苦。在那個時候,無論哪一國的旅法僑民,他都有娶得法國夫人的可能。中國人在歐洲雖然是沒有人看得起,然而留學(xué)的青年,只要皮膚長得白凈一點,態(tài)度活潑一點,法國姑娘,也往往不得已而思其次。那時周國粹的房主人,是個老太太,兩個兒子,都犧牲在炮火之下,就剩下這位瑪利姑娘。周國粹覺得這老夫人其志可嘉,其情可憫,就極力的安慰她,加上手邊的錢又很方便,常常接濟她們的家用,法國的女子,她們無論如何境遇不好,不會忘了裝飾,不會忘了娛樂的,在感激周國粹之余,成了極好的朋友,又常常和他一路出去找娛樂,久而久之,瑪利證明了周國粹是個未婚的男子,頗有不遠中法,而聯(lián)秦晉之好的意思。但是這一點,瑪利的母親卻十分的反對,她不能讓她女兒嫁東方病夫的中國人。

周國粹在法國那些個年月,自不免深深地染了許多法國習(xí)氣,眼見許多人都討了一個法國夫人,自己未嘗不可學(xué)習(xí)一下子,因之他對于瑪利,也不無脊脊。后來瑪利的母親,忽然提到法國人不應(yīng)該嫁中國人,藐視中國人太甚,他心里十分地不平。他就對瑪利說,你母親既然看不起中國人,其余一切和我不認(rèn)識的法國人,更會看我不起,我在法國住著,還有什么意思,不過是徒遭人家的藐視而已?,F(xiàn)在我決定回中國去,你若愛我,你就同我回中國?,斃?dāng)時很難答復(fù)他這個問題,不無猶豫。周國粹以為她也有些藐視中國人,更決定了回的。

恰好這個時候,中國外交總長有幾個電報打到駐法公使館,聘周國粹回國作官,周國粹就借了這個機會,和瑪利告辭,而且把公使館轉(zhuǎn)來的電報給她看?,斃灰娡饨徊刻仄杆貒鞴?,一定是了不得的事情,一方面舍不得他走,一方面又很愿他前途成功,只好放了他走,可是她那一顆芳心,已經(jīng)是寸碎了。不料天緣巧合,在周國粹要動身的前一個禮拜,瑪利的母親,卻得著急病死了?,斃侠硗炅四赣H身后之事,便是周國粹回國的日期?,F(xiàn)在是一點障礙都沒有了,便舍卻了繁華的法蘭西,同著周國粹到老大病夫的中國來。由法國到中國,海船上要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時候,兩人都覺得寂寞,便適用那船長證婚的辦法,在船上結(jié)了婚。二人結(jié)婚之后,自然感情極好。

后來到了中國,周國粹就在北京外交部就了職。不過太太一到北京,就感到十分不便,第一是所住的房子,沒有洗澡盆,沒有自來水沖洗的廁所,而且那燒煤的煤灶沒有煙囪,廚房里弄得漆黑,各處都覺得不衛(wèi)生,周太太只在搬的新房子里住了一天,次日就一人到六國飯店去住著。這不但周太太感到如此,就是周國粹在外國住久了,也覺得中國的屋子處處不合適,好在外交部附近,有的是洋式的房子,就出了一百八十元月租的價錢,租了一所洋式房子,立刻搬進去。可是這時候周國粹的正式薪水,也不過四百元,什么也不辦,每月就劃分一半薪水去了。搬到這洋房子來了以后,周太太又要他買上等洋式家具,又要他雇用男女仆人,又要他買汽車。以上兩項,周國粹都答應(yīng)了,對于買汽車這事,就說這要考量一下子。因為中國人不像歐美人,非有最上等的生活,不能坐汽車。就以外交部而論,除了總長司長,坐汽車的,也只有兩個。自己在外交部的地位,還到不了三等,若是坐了汽車,恐怕人家說閑話,甚至于人家疑我們不曾做什么好事,結(jié)果非弄得影響到事業(yè)前途不可。若是你有坐汽車必要的話,可以隨便到汽車行里叫汽車。周太太雖然不愿意,但是不能不顧到丈夫的飯碗,只好勉強答應(yīng)了。

可是自從那時起,周太太的用度,只管一天一天大起來,周國粹雖然有些不樂意,然而有了一個外國太太,因著外國太太,又認(rèn)識了許多外國在華的外交官。外交部有些小事情,仗著自己和外交界方面私人的友誼,也就一說一了,因此外交部也就覺得此人不可少,所以他在外交部的地位,倒因此十分穩(wěn)固。周太太久在交際場中走,這一層,當(dāng)然也是看得出來的,所以她也覺得并不是完全倚賴丈夫,自然有一部分幫忙之處,對于衣食住行物質(zhì)上的要求,不斷的發(fā)生。周國粹先是敷衍,慢慢地就生厭。然而不久就添了一個男孩子,要離婚的話,周太太就要把孩子帶走。等到孩子大了些,第二個孩子又出了世。剛才看到的兩個孩子,是最小的。他的大少爺,已經(jīng)中學(xué)畢業(yè)了。

為了這些原故,周國粹總是忍耐,今天這三百元,本拿不出,只為周太太是置裝飾赴茶會的,若得罪了她,也許她以后不辦交際,自己會在外交界失了地位,那更糟了,自己當(dāng)時勉強答應(yīng)下來,想了一想,還只有找項次長去。這個項次長,也討了一位外國夫人,這夫人原是歐洲一個小國的人民,卻入了法國籍,對于法國人,是極肯攀同鄉(xiāng)的。在交際場上認(rèn)識了周太太,彼此是一國人,又同是外交官的夫人,感情好極了。周國粹為了夫人的原故,也就和這項次長關(guān)系密切,然而項次長比他更年紀(jì)大,已是五十歲。項太太呢,卻是半續(xù)弦的。何以叫做半續(xù)弦呢?原來項次長在法國和項太太結(jié)婚的時候,他的原配中國太太,還是活跳新鮮的一個人。項次長雖然犯了重婚罪,但是他的中國太太,卻在鄉(xiāng)下住著,和外面絕對不通音信,國內(nèi)也就沒有多少朋友知道,何況是國外呢?項次長為了這層,卻立誓在他的太太未死以前,絕對不回國。也是天從人愿,不兩年的工夫,他的中國太太,居然在國內(nèi)死了。項次長得了這個信息,其初還以為是人家撒謊的,后來從各方探聽,就證實了,果然是死了。于是也就按著他發(fā)的誓,帶了項太太回國來。到了中國以后,他才宣布有太太已經(jīng)死了,不過把死的年月,倒填了三年。項太太明知不確,也只好馬虎一點。所以她前三年是小,后二年是續(xù)弦,成了半續(xù)弦了。

項太太在歐洲,也是一個弱小民族的女子,她流落在巴黎,為了生活而嫁項次長,才只有十五歲哩。所以項次長老了,她還是個外國徐娘。項次長和周國粹又不同,他是始終醉心外國的,因之對于項太太卻肯敷衍。項太太又因為是個假法國人,也不十分自抬身價,兩下倒將就了。

周國粹為了外交的事而外,對于家里的事,也常是到次長家里去請教。今天又因為要用錢,便想到次長或可通融緩急,于是就特意到項次長家里來。項次長在他的屋外小花園里,坐在一張露椅上,正牽了一條德國狼狗,用手去摸狗的毛。狗昂著頭,拖出半截舌頭,直舔項次長的臉,項次長一面摸著一面笑著說淘氣,見周國粹來,才放了狗。對他笑道:“我看你形色慌張,有什么急事嗎?”

周國粹笑道:“并沒有什么急事,不過少兩個錢花罷了,我想和次長通融個幾百塊錢,行嗎?”

項次長道:“國粹,你近來有點胡鬧吧?薪水發(fā)過去幾天,怎好你又要借錢了?”

周國粹見項次長安然坐在露椅上,便走近一步,半彎著腰向他道:“次長,您還有什么不知道的,無非是內(nèi)人不斷地發(fā)生事故,多了許多特別開支。”

項次長道:“什么開支,添衣服買首飾呢?要招待客呢?”

周國粹笑道:“次長一猜就猜中了。”

項次長道:“我何須要猜,我家里不就也是這一套嗎?有些事情,你該限制一下,不能讓著太太們一味胡鬧。”

周國粹皺了眉,又嘆了口氣道:“我簡直一點法子沒有。不知道次長方面,可能想出什么限制的法子?”

項次長聽了,用手搔搔頭發(fā)道:“限制當(dāng)然有個限制的,可是她總不大愿意聽,我也只好馬虎一點,只要挪移得出來,我就湊乎著給她。”

正說到這里,項太太來了,她穿了那西洋坎肩,露出兩條肥藕似的胳膊,手上拿一個網(wǎng)球拍子,笑嘻嘻地而來。你看她那頭螺旋形金發(fā)黃絲直垂下來,掩住了兩邊的耳朵,額角上猶自汗涔涔的,她那一捻細腰,踏著那高跟鞋,遠遠地看著,決想不到是個年近四旬的婦人,她倒是喜歡說中國話,看見周國粹,就將網(wǎng)球拍子,映了日光對周國粹招了兩招,笑道:“周先生什么時候來的?周太太沒來嗎?”

周國粹道:“她沒有來,我有點事來求次長,沒有通知她。”

說到這里,就笑起來了。不過那笑容,是非常地勉強,分明是由臉上發(fā)出來的笑,不是由心里發(fā)出來的笑了。

項太太走了過來,伸著手,讓周國粹握了一握,笑道:“這個樣子,我看你就是和次長議論她的事哩,自然是不讓太太知道。”

周國粹正因為項次長不肯借錢想不到法子進言,而今項太太來了,知道項次長人老心不老,是個富于愛情的人,何不就趁著這個機會,向項太太求求情。因道:“項太太既然說破了,我就不必再隱瞞。就是為了她要去赴茶話會,新置了一點東西,要個四五百塊錢開銷,哪兒也想不到這一筆錢,只有和次長來商量一下子,次長又說我太耗費了,不肯幫忙,真是沒有法子。”

說話時,站立不定,現(xiàn)出十分躊躇的樣子來,望了項太太笑,好像有一腔心事,說不出來一樣。項太太道:“不錯,是有一個茶會,那個會,我也打算去的,這雖是個茶會,卻是個極大的紀(jì)念日,那去的人,是非常之多,不能不到的。”

周國粹道:“呀!那天不能不到的?但是我拿不出錢來和她預(yù)備一切,怎么辦呢?”

項太太道:“你打算借多少錢呢?”

周國粹道:“借錢不是掙錢,自然是……”

項太太笑著說道:“自然是越少越好。”

周國粹道:“也不能那樣說,雖是少才好,總也要夠用。”

項太太道:“那么,你要多少錢才夠用呢?”

周國粹道:“大概三百以上,四百塊錢以下,不知道項太太能可幫我一個忙?”

項太太笑道:“我哪里有錢?面前有個能借錢的人,你何不向他借去呢?”

說著,望了項次長微徽一笑。周國粹道:“我正是要和次長借,次長說沒有,我也沒有法子,只好托項太太了。”

項太太望了項次長道:“這一筆錢也是萬萬少不了的,你就幫他一個小忙,借給他得了,昨天你還收了一筆款子進來,并不曾用掉,放在家里也是白放著,你何不移挪給人來一用呢?”

項次長到了這時,要推移也推移不了,只得微笑了一笑。

周國粹因為項太太幫了這一個大忙,一刻兒又無以為報,便笑道:“項太太的北京話,現(xiàn)在說得更流利了,內(nèi)人她可不同。根本上就懶說中國話,一家里面由大人到小孩,由主人翁到聽差的,就是各說各的,各干各的,我這個主人翁真有些受不了。其實呢,她到中國來的年月,比項太太還早得多,可是一比起來,就相差很遠了。”

項次長有人當(dāng)面恭維了他太太,比人家恭維了他,還要歡喜十倍,笑道:“這一點是我比你聊足解嘲的了。”

說畢,抬了肩膀,只管咯咯地笑。項太太道:“你現(xiàn)在已是很高興了,我說的人情,你是準(zhǔn)不準(zhǔn)呢?”

項次長雖然覺得三百元的數(shù)目,未免大一點,然而太太發(fā)的命令,卻也不敢十分執(zhí)拗,只得向周國粹道:“款子我當(dāng)然借給你,但是決定什么時候撥還我呢?能不能在薪水上扣?”

周國粹對于這個問題,卻不便輕易地答復(fù),只是微笑。項太太道:“你也太小氣了,難道周先生還會少你這幾個錢嗎?”

項次長實在無奈他太太極力地敲邊鼓何,老是不依允,也許會因一點不相干的事情,倒引了太太生氣,便對周國粹笑道:“你總算會借債。將來財政部經(jīng)濟困難的時候,也可以請你幫忙了。”

說畢,就到屋子里去,給周國粹開了一張三百元的支票,笑嘻嘻地拿了出來,遞到周國粹手上。周國粹道了聲謝,又向項太太點了一點頭高高興興而去。

項次長可就望了項太太道:“這一位先生浪費是最有名的,你怎么極力催我借錢給他。不過這一借,你是很合算,他要大大的欠你一個人情了。”

項太太將一只手挽了項次長的脖子,一同坐了下來,笑道:“親愛的,你不愿意人家大大的給我一個人情嗎?”

當(dāng)項太太那只胳膊,伸了過來之時,隨著有一陣粉香,送到他的鼻子里頭。項次長直到如今,依然自負是多情種子,艷香傳送到鼻子里來,教他怎樣還把持得住。原是站著的,這就不知不覺的,一齊和太太一路坐下。頭枕著項太太那彎玉藕,微笑著道:“這完全為你的面子??!不然,我何必借這一筆錢給他呢。”

項太太見他說出這種話來,索性把這一只手,輕輕地連托了他兩下下巴額,笑道:“當(dāng)然啊,你不是很愛我嗎?你既是愛我,我要辦的事,你總管盡著力去辦的呀!”

項次長笑道:“我借出去這三百塊錢,就是人家不還我,我也很值,因為你已經(jīng)知道我對你是盡力而為了。”

項太太笑道:“那自然啦,有個人有錢,不為他所愛的花,倒要為他所不愛的花嗎?”

說著又向項次長一笑道:“親愛的,我知道你是很愛我的,那么,你為我花錢,你不是越樂意的嗎?”

項次長聽到太太這左一句親愛的,右一句親愛的,快活得了不得,心想索性恭維她兩句。讓她大大地高興一番,因道:“可不是,我對于你總是盡力而為的。”

項太太道:“你可不要說我乘機而入,不久,不是婦女交際會要開會了嗎?我是會里的干事,少不得要忙兩天。”

項次長連忙接著道:“這是當(dāng)然的事呵。你愿意忙幾天,就忙幾天。”

項太太道:“不光是忙,恐怕也要化幾個錢呢!”

項次長還沒有理會到她是要錢,便道:“相當(dāng)?shù)腻X,總也是要花的。那又何必先掛念起來呢?”

項太太道:“我不能不掛念呀。據(jù)我算,沒有六百塊錢,恐怕不成功呢。”

項次長不料這極不相干的事情,她竟開六百塊錢的大口,這要答應(yīng),連那三百就去了一千了。若是不答應(yīng),自己又早答應(yīng)在先了,未免前言不符后語。于是也不說什么卻只向項太太笑了一笑。項太太道:“你能不能給我預(yù)開一張支票呢?你不是新存了三千塊錢嗎?開一張六百塊錢的支票,在你總不算多,你能不能照辦呢?”

項次長想了一想,答道:“什么時候要呢?”

自己以為這句話問得很俏皮,等到項太太說日子還早,那就可以推著到了那時再說了。項太太道:“什么時候要,你不必問我,難道你還為了六百塊錢的利息,要遲個十天半月才給我嗎?”

這一句話真把項次長問倒了,自己很公開地新吞了三千塊錢,若是不給她倒也罷了。既是答應(yīng)給,非等到日子不可,不是為了利錢卻為什么?笑道:“不是那樣說,我不知道你是要現(xiàn)款呢?還是要支票呢?若是要支票,我好填明日期,不要把日期填過去了。”

項太太道:“我不能把六百塊,一次用了出去,你還是先取出現(xiàn)款來,等我慢慢地用吧。”

項次長絕對沒有法子再推了,只得和太太一路到屋子里去,開了即期的一張支票給項太太。項太太一筆交際費又有了,很喜歡,便一定要拉著項次長去逛公園。

項次長每次高興逛公園的時候,求著太太陪伴,太太總是另有交際,不肯前去,結(jié)果,一手扶著斯的克,一手牽著那條德國狼種犬去了。今天太太倒俯就著要去,這自然是打破紀(jì)錄的一件好事,哪里還可失卻?不過屢次讓太太別扭得夠了,今天倒不能不出這一口氣,因笑道:“每次要你上公園,你總是不得閑,我真不敢邀你去了。今天你要我去,偏又是不湊巧,我還有兩個約會呢。”

項太太道:“你不同我去嗎,好吧,從今以后,你別再約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再約你到哪里去了。”

說畢,將身子一轉(zhuǎn),高跟鞋走著地下的得的得亂響,竟自走了。

項次長好容易逗得太太歡喜了,自己拿什么喬,又把太太的脾氣弄僵了,后悔不迭,便追了上去。項太太知項次長追下來了,越是挺著脖子昂著頭走,對于后面追來一個人,就像全不知道一般??纯从晌葑永锟煲烦龆T,到那大院子了,項次長便連連叫著碧蘭碧蘭。這碧蘭二字,原是從項太太法文原名譯音出來的,項次長每到有誠懇的表示時候,就會說出這兩個字來的。項太太聽了項次長這樣叫著,不能不站住腳了。便掉轉(zhuǎn)身問道:“你找我有什么事?你說。”

項次長遠遠地望著她就笑了。因道:“碧蘭,我怎樣是找你?不是你約我上公園去嗎?我現(xiàn)在放下公事不辦,正要跟著你去,你怎么倒說我找你呢?”

項太太將光胳膊一摔,腳一頓道:“從今以后,我永世不……”

項次長聽到,對了她兩手只管亂搖,口里連道:“別那樣說,別那樣說,我不能遵從你那個條件的。”

項太太看到他那樣著急的樣子,倒不覺嗤嗤一聲笑,因道:“你既是這樣著急,為什么剛才又推辭不肯和我去呢?”

項次長將脖子一縮,笑道:“我先是和你鬧著玩,我覺得隨便怎樣說也不要緊?,F(xiàn)在你認(rèn)真起來了,我哪里還再能鬧玩呢?”

項太太道:“我生氣了,你就說是開玩笑。我只不生氣,你就是推諉著不去了。”

項次長一想,總算不錯,她還沒有猜到我是拿喬,只說我是推諉。因答道:“就算你的話完全對了,我也不過是懶一點罷了。你說破了不就是了嗎,又何必生氣呢?得,我扶著你一點,我們一塊兒走吧。”

說著,便來扶項太太的手。項太太這時本來可以宣告戰(zhàn)勝了,然而她還是執(zhí)著不屑于的態(tài)度,只管向前走,不理會項次長。項次長道:“得了,你別再生氣了,我回頭再和你正式道歉。”

說著微微一鞠躬。項太太看到他這樣子,不便再執(zhí)拗著,就咯咯一聲笑著。將左胳膊微微地彎著,讓項次長挽了,于是同走出大門上了汽車,向公園而來。

項太太到了公園里,轉(zhuǎn)上兩個圈圈。將圈圈轉(zhuǎn)完了,然后到來今雨軒喝一點飲料,再繞一個圈子便回去。她在交際場上,比項次長的交際還強勝十倍,一到公園里來,就不斷的要人點頭打招呼。太太打招呼在前,項次長沒有絕對置之不理,應(yīng)該也跟著和人點頭,因此和太太到公園,雖是很有趣的事,也有點美中不足。這天一路逛著,在會晤了二十五個人之后,項次長覺得今天會到的人太多,深以為苦。正待轉(zhuǎn)身,項太太又遇到一個人,就如蒼蠅見了血一般,高跟鞋子走得前仰后合追了上去。項次長看去,那人穿了青呢西服,顯出雪白一個臉子,只是臉子上加了一副極大的墨晶眼鏡,在寬邊子之下,竟遮住了人半邊臉,看不清楚,那是誰人。不過當(dāng)項太太走到那人身邊的時,那人執(zhí)禮其恭,早是一彎腰給她行了個鞠躬禮,用很柔和而又低微的聲調(diào)對她道:“項太太,好久不見了,您好?”

那話卻是地道京白。

項次長這才明白了,這是那最負盛名的旦角華小蘭。凡是唱戲的人,對于公眾娛樂場所,向來是不大到的??v然是要到,也得戴上一副頂大的墨晶眼鏡,或者簡直把臉子遮住了。華小蘭出門,若不是有他一家里人陪著一處的話,必定有他部分文字朋友在前后護衛(wèi)。今天他既沒有家里人跟著,又不見一班長衫護衛(wèi),倒不知道他為了什么一個人在公園里溜達。正自遠遠地猶豫著,只見他夫人,站在華小蘭面前,仿佛是站不住似的,如風(fēng)擺柳一般,又說又笑。項次長慢慢上前來,華小蘭就伸著手和他握了一握。項太太也不待項次長開口,就先說道:“今天是趙博士請密斯特華在來今雨軒吃飯,他出來運動運動。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密斯特華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們,對于這次婦女交際會的周年紀(jì)念,一定加入,給我們表演一出戲。有了密斯特華表演,我想那天到會的人,是十分的踴躍,給我們會里,增加了不少的光彩。”

項太太說著,簡直眉開眼笑。項次長聽說她有一個好消息相告,也不知道是什么好事。及至項太太說出來,卻是華小蘭要加入婦女交際會去表演。本來婦女交際會,就是一班高等太太小姐們閑起哄的事,與項次長就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至于華小蘭是不是加入婦女交際會表演,更與項次長無干。不過項太太既是很高興地說了出來,也不能不敷衍太太兩句。因道:“那實在很好,好極了,我想那天到會的人,一定是很多的,不知密斯特華打算演什么?”

這一句話,本來是項次長敷衍他的,因為項太太說了那一大套夸獎之詞,若是對于華小蘭絕對不加以贊成,恐怕太太說是瞧不起唱戲的,未免不好。因瞧不起唱戲的,原是中國人的惡習(xí)慣,縱然把所有的戲子,一齊得罪了,這也不能算他故意如此。若是瞧不起華小蘭,直接是瞧不起項太太的朋友,間接就是瞧不起他太太。等他太太發(fā)現(xiàn)了瞧不起她,那還了得!可是雖要敷衍,急迫之間,又找不出一句相當(dāng)?shù)脑拋恚蛑碗S便問了一句唱什么戲。

不料這一句話,可真把華小蘭問倒了,他知道這婦女交際會,一半是外國人,一半是極愛美的中國太太小姐。中國太太小姐,誰沒看過自己的戲?若是用平常的戲去敷衍,自然是煩膩。若是用新奇一點子的,可是這班外國太太們,對于極煩膩的,恰是久聞其名,很不少指著要一種熟戲看的。若是不演,又不足以應(yīng)外國太太之命。這種進退兩難的情形,自從婦女交際會,推代表來要求他演戲,他就感到了。也曾和他那班秘書式的朋友商量一陣子,究竟應(yīng)當(dāng)演哪一出戲,自己也曾預(yù)定,只好托人征求太太們的意見,然后從多數(shù)情愿的地方入手。不料現(xiàn)在見著項太太。劈頭一句,就問道要唱什么戲。紅了臉,勉強地答應(yīng)一句道:“我正是為了這一層躊躇,究竟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演哪一出好呢?談到這一層,那就正好了,我想拜托項太太一下,在貴會里征求征求大家的意見,看來應(yīng)當(dāng)演什么戲?”

項太太常是對人說,和華小蘭友誼很好,也和華小蘭在一處,跳過好幾次舞。只是這樣對人說了,可沒有法子使人相信。而今華小蘭托她去征求婦女交際會員的同意,正好借了這個題目,普遍的向各會員宣傳一下子。一聽之下,連忙就答道:“可以的,可以的,這件事,我一定替你代勞。若是得了結(jié)果的話,我到你府上去通知你。”

項太太說這句話,實在出于熱忱,并不是虛謙但是華小蘭哪里理會得,以為這樣的辦,那簡直是一種虛套。一個次長的太太特意來報告一個消息,已是可貴。何況這位次長太太,又是外國人,更是出于人情以外。自己放老實一點,拒絕她前來的為是。因彎一彎腰,笑道:“那萬分的不敢當(dāng)。您要是征求了諸位同意的話,賜我一個電話就得。”

項太太道:“不,還是我親自去報告吧。而且我也要去參觀你府上呢。”

華小蘭聽到她說要去參觀,無論如何,再不能擋駕的了。便笑道:“項太太真有工夫去玩玩的話,也請先賜一個電話,我好事先就吩咐內(nèi)人,讓內(nèi)人預(yù)備著招待。”

說著這話時,少不得就偷偷兒的去看看項次長的顏色,看他取的是一種什么態(tài)度。

項次長是個受了極深歐西文明洗禮人,太太要出去拜會一個朋友,當(dāng)然是不能攔阻的,不過太太現(xiàn)在所要去拜訪的,并不是個平常朋友,乃是一個舉世羨慕的男子。自己猶豫的就是讓太太專誠去拜訪他,這未免有點過于放浪。因站在一邊,淡笑了一笑。華小蘭一見項次長這樣子,就知道他有些不高興,這就不應(yīng)該再向下說了,因?qū)棿伍L夫婦一鞠躬道:“那邊還等著入座,再見吧。”

說著,向后退了兩步,然后才轉(zhuǎn)身而去,太太望了華小蘭的后影,非常地高興,又跟著微笑道:“這個人很是和氣,真有些西洋人文明風(fēng)味。”

項次長真不敢多說了,免得說多了,又要出岔,只得笑了一笑,不過項太太心里,這時平空加了一個替華小蘭征求演戲的戲目責(zé)任,對于別的事情,也就不暇過問,立刻便和項次長道:“對不住,我有一點小小的要求,不知道你肯答應(yīng)不肯答應(yīng)?”

項次長笑道:“難道還會比要六百塊錢的事還重要一點嗎?”

項太太笑道:“當(dāng)然不會,百分之一那樣重要也沒有。”

項次長一聽是如此輕易的事,就笑道:“你不必繞了彎子說,我慨然地答應(yīng)就是了。”

項太太笑道:“那就好了,對不住,請你雇洋車回去吧,我坐了汽車去會幾個朋友。”

項次長知道太太的脾氣,這一定是為戲的事,去征求會員同意去了。

他這樣想著,少不得就猶豫了一陣子。項太太看他有考量的樣子,便道:“你倒是愿意不愿意呢?你若是不愿意,就說不愿意。我也好打電話去叫一輛汽車來,我自家坐了出去找人。”

項次長笑道:“我一句話也沒有說,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答應(yīng)讓車給你?你要坐車,你就先走吧,我還要在公園里繞兩個圈圈兒呢。”

說著,又伸著手拍了拍項太太的肩膀,笑道:“你決不能為了我稍微答應(yīng)得慢了一點,你就生我的氣。你真要生我的氣,讓我回了家再和我辦交涉也不遲,你千萬不要為了在公園里和我生氣,倒耽誤了你去會客的時間。”

項太太聽了他這種話。不由得把一肚子怨氣,都壓下去從汗毛孔里排泄出去了,望著項次長,抿嘴笑了一笑。項次長笑道:“你想想看,我的話對不對呢?為了生氣耽誤了正事不辦,那也是不合算的事情啦!去吧,別耽誤了正事了。”

說時,扶了項太太的胳膊,又向前推了一推。項太太正也等著要走,不能和項次長客氣什么,挺了脖子,高跟鞋踏著走廊上的水門汀地面,的咯的咯,一直響到大門口來。

一出公園大門,他的汽車夫,一見是太太出來了,連忙就開過車來伺候,項太太坐上車,車夫見次長并沒有同來,料著不是回家,就請示先到哪里。項太太倒有些為難了,自己一股子勁要去拜訪婦女交際會的會員,究竟哪個會員,究竟哪個會員這時在家,卻是一點把握都沒有。先到哪一家立刻真答不出來,汽車夫見太太一刻兒想不出到哪里去,也不能就開了車子走,只得手扶了車門,呆望項太太。項太太腦筋里,印得最深的就是周太太,隨口便答道:“我們先到周家去吧!”

答了這一句話,才把困難的問題解決,然后將車子開著走了。項太太到一家,就在一家宣傳一遍,說是華小蘭派她為代表,說時,臉上那一分兒得意,簡直不能用言語來形容。項太太一班男女朋友,聽說華小蘭請她為代表,也是欣羨不置。大家商議的結(jié)果就是,點明華小蘭唱哪一出戲,有點兒不恭敬,最好就是請華小蘭自己斟酌,演一出大家可以明了的戲。再說華先生的戲,本就樣樣都好,不懂戲的人,實在也無從說出。

項太太跑了三天三晚,汽油大概跑掉了六七十塊錢,所得的結(jié)果,就是原璧奉還,依然是請華小蘭先生自己去決定。不過項太太倒不以為這是無結(jié)果,又加了一些大家仰慕的話,說是華先生一定能知道什么戲最合于婦女交際會這般人的眼光,由華先生自己定戲去演,比之外行胡亂猜著,還要好得多。

華小蘭聽了這種話,自然是很舒服,認(rèn)為項太太所托不虛,也就信了她的話了。項太太本來是交際會的副會長,會里的太太們小姐們,又以她不是真正的法國人,不十分看得她起。自從她借著華小蘭的事,向各處游說以后,大家以為她和華小蘭的友誼不錯,大可請她介紹和華小蘭認(rèn)識,因之都和她好起來。項太太為了和華小蘭奔走,落得朋友們大捧一頓,心里高興極了,越加倍的賣力,把這婦女交際會的會務(wù),大大地宣傳一陣。這種宣傳,外行還是不大清楚,必得懂洋文而又善于交際的,才能著手,因之項太太老實不客氣,就把這事委托了周國粹代辦。周國粹雖然在外交部辦事,可是項太太叫他辦的,比外交部的公事,還重要得多,這就因為在外交部的差事,有了項太太幫忙,項次長固然是要維持他,就是外交總長也常和項太太跳舞,有了項太太一句話,無論如何,也不敢更動他的位置。所以除了友誼不談,在利害一方面,也是要和項太太盡力的。這天上午,項太太打一個電話到周家,將周國粹叫到公館里去,說是這次常會,華小蘭演拿手好戲,必得大家到會,以襄盛舉,關(guān)于中國方面的會員,都得將姓名寫上,登到報上去,好讓人家知道是名媛閨秀,以后入會的,就更要多了。周國粹對于這事,也用不著有多少考量,當(dāng)日回去,就編了一段新聞式的文字,說是這次婦女交際會,是怎樣的熱鬧,中國會員有名字發(fā)表,就據(jù)著各人的身份開了一張名單,那最前面幾位是李總長太太,項次長太太,楊墨慧賢女士,劉總長三女公子,韓古香督辦夫人,董八小姐,總長四女公子,周國粹夫人。就照著這樣寫了下去,總以為按部就班,無甚問題的。

這篇稿子做完之后,第一步自然是趕快送到報館里去。報館接得這種稿子,認(rèn)為有兩點可取,第一點是帶著國際關(guān)系,第二點是有女人的關(guān)系,因之照原文發(fā)表了。這一發(fā)表出來,引動一般看報人的好奇心,覺得這名單里的稱呼,頗有玩味的價值。于是就有那好事的人做了一篇稿子,投到報館里去評論。中間有一段說:

李總長太太者,李總長之太太也,非太太姓李而名總長也。項次長夫人者,項次長之夫人,性質(zhì)同于太太者,然不曰太太而曰夫人者,以向來之稱呼如此,而視略含新聞意味者也。何則,以項次長夫人,乃外國人也。楊墨慧賢女士者何?不曰太太非舊也,不曰夫人,亦有異于新其所新也。楊者何?女士之夫姓也。墨者何?女士之父姓也。慧賢者何?女士之名也。稱女士者何?以其向來自能在社會上謀生存,自能在社會上立聲譽,其名足以自樹一幟,無須假于人也。然不假于人,而非密斯乃密昔斯,非冠以楊字不可,而況楊姓亦復(fù)為總長者也。劉總長三女公子者何?非劉總長三為女公子,亦非謂劉總長有三女公子,蓋劉總長之第三位女公子也。公子,公之子也。三女公子者,數(shù)以記之,性以別之也。韓古香督辦夫人者何?非韓古香先生,有督辦夫人差事也,謂韓古香督辦之夫人也。夫人之以丈夫稱者,姓而不名,此何以名?以韓古香人熟稱之,不便分離也。董八小姐者何?不以其父官名之,因董八小姐,已成專門名詞,更不能稱女公子也。周國粹夫人者何?不以官名,以周國粹三字,響于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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