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回 書不療貧無錢難贖命 花如解語有酒可澆愁

斯人記 作者:張恨水


這趙家的主人翁,是一個旅長,現在已經出征去了,北京公館里,只有兩個太太和少爺小姐們。這天金太太來了,由趙家正太太外面客廳來相見。趙太太先道:“喲!今天下雨的天你怎樣也出來了。”

金太太笑道:“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有點事來相求,所以下雨也只好出來。”

金太太和趙太太是對面對坐在長椅上的,金太太卻對著趙太太的臉平視著。見趙太太的臉,微微泛上了一點紅暈。她的頭也有一點偏,似乎是躲開人家的眼光。金太太胸脯一伸,輕輕咳嗽了兩聲,然后說道:“我們先生存在府上的一點款子,好久也沒有算過賬了。我想和趙太太算一算。這兩天家里很短錢用,我想在你這兒帶一點款子去用用。”

趙太太道:“喲!這件事,我倒聽到說過一點。不過這種款子,是金先生陸陸續(xù)續(xù)付過來,交給我們旅長的,錢是多少,是怎樣一個辦法,我全不知道。我們旅長出差去了,這種銀錢的事,我可是不能作主,怎么辦呢?要不,讓我寫信問我們旅長呀。”

金太太以為和趙太太從容商量,趙太太多少總要通融一點款子。若據現在趙太太所說,卻是完全不管的神氣。本來這些款子,并不是自己送到趙家來的,也不曾大家當面結過一回總數目,如何能一定和人家索債呢?便笑道:“我們又不是外人,這還忙著問些什么呢?我今天來,不過是因為手里缺錢,想來通融一點款子罷了。”

趙太太聽了這話,許久許久,沒有作聲,然后笑道:“金太太難得來的。他們來往的賬目,且不管他,就是以金太太冒雨來到舍下而論,只要可以幫忙之處,自然總要幫忙,但不知道金太太要多少錢?”

金太太心里想,如此一說,分明我是來借錢的,不是來索債的了。依著自己的脾氣,就想不要錢,可是自己家里,這兩天正用光了,況且金老先生又病著,不能不預備一點錢。便道:“隨便吧。若是多通融幾個,那就更好。”

趙太太笑道:“請金太太等一等,我就來。”

于是起身入內去了。金太太一想,就是讓她自己去籌畫,總也有個幾十元拿出來,不開口要多少,也是一個法子,少了,她總拿不出手的。

趙太太進去以后,約莫有半個鐘頭這才出來,手里拿著十塊現洋,就送到金太太面前茶幾上,望著她笑道:“我們旅長這個月的家用還沒有寄回來,手邊也是很恐慌,就只湊乎得了這一點子,真對不住。”

說話時,那臉上的笑容,越發(fā)的濃厚。金太太看見這十塊錢,心里非常地不高興,想憑著我們多年朋友的關系,來借個二三十,也不應該拒絕,不料她把我們存款的事情,一筆抹煞,卻只拿十塊錢出來,這分明是有心賴債。本想不要這錢,一來手邊實在缺錢用,二來存了幾千塊錢在趙家,是沒有字據的,若是和他翻了臉,他們索性不認賬,我們怎樣和他們打官司去?金太太心里如此盤算著,只好懶洋洋地笑道:“蒙你情了。”

趙太太笑道:“事情不湊巧,我們很慚愧了。王媽,給金太太雇一輛車,要雨篷不漏的。說好了,在我這里來拿車錢。”

她說著這話,可就歪了身子向著窗戶外。金太太看到這副情形。便站將起來。趙太太笑道:“別忙這一會子工夫啊!讓他們先雇好車。”

金太太道:“不必客氣,我一邊走著,一邊雇車去。”

趙太太便伸手一攔道:“那可使不得,胡同里全是泥漿。王媽,快一點兒雇車去。”

金太太心里,已是憤不可遏,哪里還肯多坐一分鐘,笑道:“不要緊,不要緊,出門就有車。”

說著,就勉強走了出來,看到車子,也不說多少價錢,坐了車就回家了。

到了家里,金繼淵正放下了書,眼已望著窗戶外,見金太太推門進來,他先笑了,問道:“拿了多少錢回來了?我想起來了,趙旅長不在家呢,趙太太能作主拿多少錢呢?”

金太太一聲也不言語,只板著臉,坐在一邊,半晌,嘆了一口氣。金繼淵道:“也許趕上人家手邊不便了,這無非多跑一趟,算什么!”

金太太道:“若光是跑一趟,那要什么緊?可是據我看來,人家要把我們的錢,根本不承認了。”

于是就把趙太太所說的話,和他說話的態(tài)度,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金繼淵一聽,也覺得情形有點不妙,但是說到賴賬一層,似乎還不至于。便道:“太太們的眼光淺,自然只知道拿錢進去,不知道拿錢出來。這事等我病好了,和趙旅長仔細算一算。無論如何這多年的好朋友,總不能因為錢財上翻了臉。”

金太太原是一肚皮疑懼,現在看金繼淵的情形,卻非常之鎮(zhèn)靜,似乎不至于出什么事,自己又何必白操心,因此想開一點了,也就不說什么了。

不過金繼淵的病勢,到了下午,還是不大見好,他那瘦削的兩頰,竟淺淺地起了一層紅暈,伸手一摸,兀自燙手。金太太便道:“你果然病了,睡是睡不好的,依我說,也去找一個大夫來瞧瞧吧。”

金繼淵頭睡在枕頭上,擺了兩擺。金太太道:“你不要舍不得錢,只要身體好,多少錢掙不出來呢?”

金繼淵閉著眼,沒有答復。金太太知道他的脾氣固執(zhí)的,也不能十分勉強他請醫(yī)生,只好給他蓋了蓋被,又燒了一壺熱水,預備給他泡茶喝,自己便坐在一邊來陪著他。可是金繼淵在這天下午就覺得病勢愈發(fā)地沉重。到了晚上,他的精神,已有些糊涂,熱度只管增加,人是只管要睡。金太太這不由得不著急起來,連夜就把一個同鄉(xiāng)大夫找來了。好在這大夫念同鄉(xiāng)之情,只要了五塊錢馬金,開了一劑發(fā)散藥方子而去。金太太看床上的病人,不敢耽誤,又親到藥鋪里撿了藥回來給他熬上,服侍著他吃了藥下去。

金繼淵清醒了一會,見她進進出出,鬧個不歇,便哼著問道:“太太,還在下雨嗎?”

金太太道:“還在下呢,更下得大了。”

金繼淵道:“這藥是你撿來的嗎?多少錢?”

金太太道:“錢不多,三毛多錢罷了。”

金繼淵道:“是誰替我瞧的???大夫出馬,至少也是兩塊錢啊。”

金太太坐在一邊就著床頭邊桌子上的油燈作女工,只點頭哼了一聲,沒有答復。心里可就想著,這藥倒還見效,若是明天再請大夫來一次,這病就可以好了。但是一共只弄來十塊錢,連馬金藥費車錢,已經用去六塊多了,明日哪里找錢去?說不得了,明天到學校里和會計商量,借個十塊八塊,看在我們先生教書多年,又是害病,或者可以通融通融。

一個人這樣想著,就沒有留神床上,猛然一抬頭,只見金繼淵臉上蓋著一本書不見一絲動作,這倒嚇得心跳到口里,連忙揭開書,只見金繼淵睜著兩眼,長長地哼了一聲。因板著臉問道:“你這是作什么?”

金繼淵皺著眉道:“我一點力氣沒有,書都拿不動了。”

金太太道:“你弄到這一步田地,都是為了書,現在病得手抬不起來,還要看什么胄頭書?書還是能吃呢?還是能當一個大子兒用呢?”

說著,走了過去,伸手把金繼淵的書一把搶了過來,向地下一摔。金繼淵哼著道:“你不要我看書,原是好意,你又何必把書來拋在地下。”

說著在枕上昂起頭來,只管側望著地下。金太太總覺他是一個病人,又不忍使他著急,只得將書撿了起來。金繼淵在床上,長嘆了一口氣道:“寧可天下人負我罷了。”

自這時候起,他的病勢,更見得沉重,也不再要書看。

過了一夜,到了次日早上,金太太看金先生的病,雖不十分危險,上幾歲年紀的人,究竟精神大為衰弱,不能不加意診治??墒羌依镆驗閷W校里欠薪一年有余,這一向過日子就是金先生在外面隨時張羅錢來應付的,家里統(tǒng)共不過有三四塊錢,如何來調養(yǎng)這病人。自己一急,也不覺得五衷煩躁,好像有病一樣,不吃不喝。老媽子做好了飯,只讓兩個小少爺吃。納悶納到了下午,居然想起一條計來,私下把金先生常說的幾部明版書,用個包袱包了,坐了車子,就到金先生幾位老朋友家里作押賬借錢去。偏偏這日是星期,一個人也不在家,都沒有找著。半路走過一家當鋪,發(fā)了癡心,送到當鋪里去當,當鋪伙計將包袱打開,笑了起來,對她道:“大嫂,自從盤古開天地,你聽說哪家當鋪當書的?”

金太太把一張臉臊得通紅,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將書包著,又夾了回去。老頭子頑固得糊涂,有了錢,既不置產業(yè),也不存在銀行里,偏說是朋友家里穩(wěn)妥,要存到朋友家里?,F在錢存在人家腰包里,反客為主,倒要去哀求人家施舍。病了沒有錢醫(yī)治,也是活該,我為他發(fā)著什么急。心里這樣想著,把想法子弄錢的心思,就完全打消。

回得家去,把書包放下,慢慢地走到金繼淵床面前來。只見他雙目緊閉,兩個瘦頰,卻增了一層紅暈。顴骨高撐起來,把那兩個眼眶,越顯得凹了下去。嘴下那幾根稀稀的胡子仿佛都現著枯焦,蓬亂起來。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越是急促而不自然。金太太心里不由得劈卜劈卜,又亂跳起來,便問道:“驥兒爸爸,驥兒爸爸,你身體現在怎么樣了?”

連叫幾聲,卻不見金繼淵答應一聲,金太太將手輕輕地搖撼了幾下,金繼淵哼了一聲。金太太心里一焦急,卻只管望了病人發(fā)呆。還是老媽子進來問道:“太太。我看老先生的病,今天很是沉重,你還得找大夫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金太太望著床上,本也就包含著一把眼淚,經老媽子這樣一說,不禁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老媽子連連搖手道:“太太,太太,這不是哭的事,再說你也別當著病人這樣哭。”

金太太在身上掏出手絹握住了嘴,便到隔壁屋子里去坐著垂淚。老媽子看見太太傷心,也走了過來解勸幾句。金太太兩行眼淚如雨一般,由臉上滾將下來。一面哽咽著道:“設若有個好歹,這一家人怎么辦呢?”

一語未了,索性放開聲音哭將起來。老媽子道:“這不是哭的事啊,你還得趕緊找大夫啊,現在可是一刻工夫也不能耽誤了。”

金太太覺得也是,揩著眼淚,連忙打開箱子,挑了幾件衣服,交給老媽子去當,等老媽子當了錢回來,才親自出去找一位有名的賈濟世大夫。

這位大夫在北京城里,很有名聲,在普通社會里,沒有不知道他的。金太太找到他家里,倒是在家,可是他家的聽差說,大夫這就出門,要看兩三家的病。第一家是錢總長家里遠在后門,到你們那兒,要晚一點,回家去等著吧。金太太道:“可不可以請大夫先上我們那兒呢?”

聽差瞪著眼道:“掛號總有一個前后??!你那么著急,怎么不用汽車來接我們大夫?”

金太太心里有事,也不便和他計較,只好先回家去等著。

過了三個鐘頭,天色已大黑了,這才聽到劈拍幾下敲門聲,接上有人說道:“大夫來了。”

老媽子出去一開門,只見電燈光下,爛泥地里,橫著一輛八成舊的馬車,拉車子的馬,把頭垂著要與膝蓋相著,似乎也就生了病,馬車門開了,下來一個穿長袍馬褂,頂著盆式呢帽的老先生。他用手牽著衣服的下擺,腳尖點著地,搶著走進門來,說道:“是這家嗎?”

老媽子看他這樣,便是賈濟世大夫了,可不能怠慢。連忙答道:“是是!我給你拿個燈來吧。”

賈大夫道:“用不著,你在前面引路吧。”

老媽子于是把他引到書房里來,讓金太太相陪。金太太本想謙遜兩句,那賈大夫卻不讓她開口,先就說道:“病人在哪里,先瞧病吧。”

金太太將賈大夫引到床邊,請他在一張方凳上坐下。

床沿上已經壘了一疊書,金太太把金繼淵的一只手從被里引了出來放在書上,那賈大夫馬上俯著身子,伸過一只手去按著脈。他那手上的指甲,準有一寸來長,黃黃的,黑黑的,活像一個鳥爪子。只當金太太對他手指甲出神的當兒他已把病人的右手脈看好。對金太太道:“換他那一只手來按按。”

金太太將病人的右手放進被去,牽扯了半天,只把他在床里邊的一只左手引出被來。賈大夫見她費事,便站起身來,迎上前去,執(zhí)著金繼淵的手,按了一按??此]了眼睛,偏著頭,嘴上兩股八字胡,略動了一動。他似乎已探得了病源,點了一點頭,將病人的手摔下,便揚著面孔道:“不要什么緊,重感冒罷了。從前吃過哪個大夫的藥?”

金太太便說沒有請大夫,是一個同鄉(xiāng)瞧的。賈大夫冷笑道:“病也是鬧著這玩的嗎?怎么把這個請起同鄉(xiāng)交情來。不是當醫(yī)生的,哪里可以叫他看???”

一面說,一面走到書房那邊去。金太太看他的情形,倒好像是這病治得有些不大對路,連忙在后面跟了上去,問道:“先生,這病怎么樣?不要緊嗎?”

賈大夫且不睬她,見桌上已經擺著現成的筆硯,就伏在桌上,行書帶草,開了一個藥方子。寫畢,對金太太道:“馬上就撿了來給他熬著喝下去,明天上午,就可以好了。”

說著,金太太一看,這也用不著留茶了。便將一個五塊錢的紅紙包拿出來一伸手要遞給賈大夫。賈大夫看見并不接著,皺了眉將頭一擺道:“你可以交給我的小馬車夫。”

金太太見他先一搖頭,倒以為他是貧病施診,并不要錢。后來他說交給小馬車夫,才知道,他是有點不好意思。便將紅紙包交與老媽子,讓他送到門口,交給小馬車夫。

小馬車夫接著那紙包,當面打開來,看了一看,見是五張一元的鈔票,便一張一張地點了,對老媽子用手一揮道:“沒有錯。”

老媽子道:“那怎么會錯呢?”

請了大夫來,能說不給錢嗎?說到這里,恰好賈大夫由里面出來了,小車夫搶著去開車門。老媽子也就沒有再說什么,目睹賈大夫坐上馬車,關了門進來。金太太想,既是這藥吃下去就有效的,也不可耽誤了。因此吩咐老媽子看著病人,自己便上街去撿藥。趕著回來,還不過十點鐘,趕忙興了一爐子火,把藥熬好了,服侍著金繼淵把藥湯喝下去。這個時候金繼淵病得越發(fā)沉重,人已是糊里糊涂的,一點什么事也不知道。金太太想,幸而今晚上請了大夫,若遲到明天早上,又不知怎樣了?這一晚上,金太太以為藥吃下去了,倒有個把穩(wěn),便放心去睡覺。金繼淵上半夜里,還哼了一陣,到了下半夜,也就睡得很好。金太太覺得這藥果然有點效驗,也就寬心許多。

次日清晨起來見金繼淵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臉色由蒼白變成了瓦灰,哪里都不曾有一點挪動。自己站在床面前,先看著不免有點害怕,越害怕就越著急,伸手一摸金繼淵的鼻息,半晌,才覺得有一絲涼風拂著指尖。便伏在床沿上,連喊了幾聲驥兒爸爸。金繼淵似乎有點知覺,眼珠向旁邊一轉,兩粒豆子大的眼淚,由眼角流到臉上。金太太嚷道:“驥兒爸爸,你要明白你去不得啊!”

老媽子聽到這邊屋子里哭聲,手上拿了一把掃帚也站到床前來一看,病人雙目一閉,已經睡著了似的。伸手一摸,早是沒有氣了。扶起身上一只圍襟角,擦著眼淚道:“可憐的一位老先生!”

這一句話,打動了金太太的心,坐到隔壁屋子里,頓腳痛哭起來。

亂了一陣子,還是老媽子將她勸住,說不是哭的事,得設法辦善后。金太太也就想好了主意,讓老媽子坐了一輛洋車,分別到一些相關的朋友家里去報信。自己抱著一個五歲的女孩子,坐在靈床前啜泣。那驥兒拿了一張紙錢,在房門口屋檐底下,有一張沒一張的燒,家里并無第四個人,更顯著凄慘。

過了許久,幾位朋友,才陸續(xù)來了。大家一看這種情形,料得金繼淵極身后蕭條之能事。便問金太太哪里還有款子沒有?要趕快辦后事。金太太事到于今,也就把存款在趙家的事說了。大家一想,既是有那些錢,說不得了,縱無借字收據,磕頭也要磕幾個回來。家里的事,由大家料理,就讓金太太帶了兩個孩子,一路到趙家去要錢。到了趙家,依然還是那位正太太出來相見。金太太不曾說話,先跪下去,口里哽咽著道:“這是怎么好?。∥覀兿壬裉焐衔邕^去了。孩子……”

她帶來的兩個孩子,都讓教訓乖了,一聽到孩子兩個字,便到趙太太腳邊跪下,搗蒜般磕著頭。金太太道:“多磕兩個頭吧。求求伯母,可憐可憐你們,幫一點忙了。”

趙太太扶起了這個,又跪下了那個,好容易把他母子三人扶起,對金太太道:“這實在是不幸的事,有話慢慢說吧。”

金太太一面哭著,一面告苦,然后就提到存的那筆款子,現在非動用不可,請先通融一點子。

趙太太聽了這話,默然了一會,然后說道:“照理呢,我是不敢擔這個重擔子,不過金先生既是去世了,少不得要錢用,我多少可籌畫一點。我私人,百十塊錢先墊一下也不妨。至于那筆存款,那是金先生和我們旅長辦的,我可不知道。”

金太太聽她的口音,大有死不認賬之勢,這一急非同小可,又跪了下來,止了哭,哽著嗓子道:“趙太太,你總得幫我一點忙。不然,我回去也是不得了,我母子三人,就不回去了。”

趙太太正在騎虎難下之時,忽然有個長衣男子,背著手,口時里著玳瑁煙嘴,抽著煙卷,走了進來,就跟著趙太太一塊兒相勸。

據趙太太說,這是二老爺。二老爺究竟是個男子,一口便認了賬,說是那筆款子,存在銀行里,金太太打算怎么辦呢?金太太就說,先挪移四五百元回去辦喪事,其余的再說。二老爺道:“那又何必多此一道手續(xù),你就今天一齊拿回去得了。這個數目,我知道,共是一千二百塊錢。還有幾百塊錢,放在手邊也好,就不必存在我這里,又由我這里存到銀行里。”

金太太駭然,站起來看著二老爺道:“二老爺,這話不對吧?這數目共是七千多呢。人還只死去兩個時辰,我就會忘了事嗎?”

二老爺聽說把臉色一頓道:“什么六七千!聽你的口音,不是說我們瞞你的賬嗎?你仔細想想!我們家兄做到旅長,何至于瞞你這幾個錢。你這話太藐視我們了。”

金太太氣得兩手交叉在胸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二老爺頓了一頓,又笑道:“這也難怪,金太太急糊涂了,說話有點不對,我們也不計較。你想這賬又沒有一個字據的,我們要不認,你有什么法子。既是認了,又何必瞞數目?”

金太太被他一陣駁說,一句話沒有了,只是哭泣。二老爺和趙太太說來說去總說是一千二百塊錢。若是要就請寫一張兩清的字據,把這事收束,金太太想想,若是不答應,恐怕過了這個機會,一塊二毛錢也要不到。只得請二老爺寫了一張字自己畫上押。金太太拿出一千二百塊錢鈔票來,算是正賬。又另外拿出五十塊錢來算作利息。

經這一番大波折,就到下午兩點鐘了。金太太掛記著家里,把錢揣好,帶了孩子回家。二老爺格外的多情,怕她半路上出了岔兒,一直護送她到家門口才走了。到金家的這些朋友,聽說六七千塊錢的賬,只一千二百塊錢就算了事,都說金太太人太老實。然而事已做了,也只能罷休。那些朋友,本已代為買定衣衾棺木,現在錢來了,就可以拿錢對貨,大家越發(fā)的可以放手辦喪事。朋友中本都是些文人,便和他作了一個哀啟,隨著訃聞印送。并且定了廿七那日,在泡影寺借地方開一個吊。那意思也是替他揚身后之名。

但是這個日子,正值北京城,有一度政變,市面上是十分的蕭條,差不多的人,都不大出門。金家這訃聞,不論新舊知交,只要稍微認識,就送上一份。

幾天之后,也有一份寄到梁寒山那里,梁寒山將訃聞一看,不由得拍著桌子,自己唉了一聲道:“怎么一回事,他死了?只歇了兩個禮拜沒有會著面,就永不見了。”

本要聽戲去的,這就掃興不愿去了。到了金繼淵開吊的那一天,梁寒山想起老先生生前那一番折節(jié)下交,不能不去祭吊一番,于是抽出半天工夫,便專誠到泡影寺來。他想到金繼淵的朋友,自己多半不認得,若是去早了,遇到許多吊祭的,并無一個認識,對面并不招呼,板著面孔進進出出,卻也無味,因此挨到下午三點鐘,方才前去。

這地方本在南城,廟后是冷僻的胡同,面前卻是一片荒地,直連到陶然亭附近的那一片葦塘,交通雖然便利,究竟偏僻一點。金家本來是不主張在此開吊,因為金先生的靈柩,就停在這里,而且廟里老和尚和金先生生前是作詩寫字的朋友,將租用費奉送了。金太太為著省幾個錢,就在這里舉辦了。當梁寒山走到廟門口下了車,卻并不見門口有什么車馬,也不見有人招待,心想莫非是錯了。正猶豫著,恰好出來一個小和尚,因就問是不是有金家在這里開吊。小和尚道:“是的,在偏西院里,那不是他們的招待。”

說著,將手向廟里一棵大槐樹下一指。

只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人,手上捏了一朵白紙菊花,背了手踱來踱去。他一抬頭見梁寒山,料是來吊祭的,就連忙把紙菊花插向馬褂子紐扣上,拱手相迎,梁寒山先道:“對不住得很,我來遲了,因為有點事情耽誤。”

那人似乎也懂他的意思,連說不遲。那人說著將梁寒山引到西邊院子里來。梁寒山一看上面佛堂前,倒也橫門扎了一坐白色牌坊,有兩三個杠房里的吹鼓手,都坐在門外邊兩條凳上說閑話??匆娪腥藖砹?,這才一陣風似的,站了起來,手忙腳亂吹著喇叭,打起鼓來。那個打鼓的兩手拿了鼓槌,卻向著梁寒山點頭嚷道:“先生,先生,請在院子里站一站吧,我們還沒有吹打上,人家孝堂上,還沒有預備好呢。”

梁寒山一想這話也對,果然就在院子里站了一站。那位招待員,本也就極躊躇地走著,現在梁寒山停住倒正中其意,也就在院子里站著。約有四五分鐘的工夫,招待員這才將他引進孝堂。那里面正中桌上,放了金繼淵一張大半身相架,供了鮮花香燭。桌子邊放著四個花圈。滿孝堂只有三幅孝幛,七八幅挽聯(lián),此外并無別物。桌上一對綠蠟,燒得只剩了一小寸了,檀香爐空擺著,也沒有煙,梁寒山走到供桌前,正待向上鞠躬,桌子邊走出兩個穿孝衣的孩子,倒先跪下了。還是那招待員聰明,搶上前一把扯住,說道:“鞠躬,鞠躬。”

梁寒山行禮畢,就牽著小孩子的手撫摩了幾下,站著出神。還是招待員將他引到旁邊屋子里待茶。這一所空蕩蕩的孝堂,竟沒有第二個客。

梁寒山這也就明白了,并不是自己來遲了,原來的情形,大概就是這樣。和那招待員說著話,未免向四壁看看挽聯(lián)。究竟金繼淵的朋友,都是些文人,各聯(lián)都有各聯(lián)的好處。最后靠門的附近,卻有一幅長聯(lián),字跡寫得非常秀弱,掛起來,未免有點不稱,因此格外可以注意,便站起來,上前去看,那聯(lián)是:

老去填詞,事業(yè)空追萬紅友,可憐春明門外,殘月曉風,知公夢醒何處?

窮還作客,室家惟剩一青氈,請看泡影寺前,荒煙蔓草,有誰來哭先生!

因想道:何言之憤也。再看上款署的是繼淵師座大人千古,下款是受業(yè)張梅仙鞠躬。呵!是她,怪不得有這樣的手筆。然而這下聯(lián)倒好,是看到這廟里情形,然后才落筆似的。因問招待員道:“這是一位女士寫的啊?”

招待員道:“可不是。這位張女士,原是送了一個花圈。到了這里來以后,和師母一談,她也感傷起來,叫人去買了一副挽聯(lián),向和尚要了筆墨,寫起來就掛在壁上。”

梁寒山道:“我說呢,何以把泡影寺三個字都寫了進去!”

招待員道:“也有幾個人看過了,卻說這挽聯(lián)本地風光很切,只是有點罵人。”

梁寒山道:“也不算罵人,不過有點不平罷了。她是學生,替老師說幾句公道話,卻也不見得過分哩。”

招待員見他很是許可,也就跟著他的話敷衍了一陣。梁寒山看看這里的孝堂,都有收拾的樣子,也不必在這里多耽誤了,就告辭回家去。

這個日子,已是陽歷三月將盡,天氣已不十分寒冷。出來的時候,天氣原是晴爽的,可是這時候回去,天氣便陰暗下來。車子在路上走,風吹到身上,愈現得涼氣襲人。胡同里,人家矮墻上露出幾枝雪白的梨花,讓風吹得抖戰(zhàn),更覺有一種荒涼的意味。由荒涼這兩個字,又突然地想到那副挽聯(lián)上,所謂荒煙蔓草,有誰來哭先生,覺得這話雖然有點憤激,仔細一想,卻有至理,我得寫一封信給她,看她是什么意思,回家之后,到了書房里果然首先一著,就是找了信紙信封,寫了一封信給張梅仙。大意說是今天也曾到過泡影寺吊孝的,一先一后可惜失之交臂。但是那一副挽聯(lián)卻看見了,可謂古道熱腸了。

過了一天,接到一封回信,照例是謙遜兩句,說是當日一時憤激,說出了這種話,事后一想,也就覺得多事。信后又發(fā)了一頓感慨,說是中國舊文學,趕不上世界潮流,究竟不可學,吾儕自先就走錯了路,走到這不能回旋的路上來,很是后悔。梁寒山見這文中,有吾儕兩個字,足見她并不嫌棄有同病相憐之感,這總可算是個文字之交了。這個女子,究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人物??此蓙淼奈淖?,仿佛不免落那中國女詩家的老套,善病工愁。若是照那副挽聯(lián)上的話看起來,她的性情,又是很剛的了。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怎樣一種人物?只是并無緣由,如何要和一個陌生的女子見面,這也只好待機會罷了。他把這個意思,橫擱在心里,老是解決不下。其間有一個星期,值著窗明幾凈,也曾寫過幾首詩,填過幾闋詞,寄給張梅仙。她還是那樣,有信必答,卻沒有什么切實的友誼表示。梁寒山因為她那樣淡淡的,自己并無認識這位女士之必要,不過是欣賞她的才調而已。那也就算了。

恰好接連幾天,都有宴會,而且最后一天,又是輪到那個聚餐會。這一期會,是那位吳敏蓀的東。梁寒山已經做了一回東,答謝他們了,本來想不到的。但是這位吳先生,人很和氣,每次相會,都談得如流水一般的不斷。在一會之中,除了侯快軒而外,要算這人特別垂青,當他請客,若是不去,心里有點不過意。因此不嫌東城之遠,就來赴這場宴會。

這吳敏蓀先生因為家中還有長輩,在家請客,要減少好些趣味,因此和那位陶偉業(yè)先生商量好了,就借他的新居莫愁飯店取樂。他們且不上飯廳,就在陶先生屋子緊隔壁開了兩間房間,一間吃飯,一間卻作為大家茶煙談笑之所,自始排場,就很熱鬧。

當梁寒山到了莫愁飯店的時間,客是到得格外的早,人都全到齊了。而且事情很特別,在座卻有一位女客,看那女客,不過十七八歲,短短的頭發(fā)燙著一層一層的波紋。頭發(fā)受著火的燙夾,不免都蓬松起來,所以她的頭發(fā),卻格外的寬大,猶如一頂烏絲編制的涼帽。但是她臉上的脂粉,紅是紅,白是白,和這烏絲頭發(fā)一比,恰是格外嬌媚。這個日子,到了晚上,天氣還是很涼的,看她卻只穿了一件藍印度綢的長夾襖,袖子短短兒的,腰是緊緊兒的,便越發(fā)是看得她身子嬌小,她正斜了身子坐著。和她同坐一張沙發(fā)椅子上的,就是那政治家唐泰士先生。那女子將身子靠住在他身上,頭枕在唐泰士肩上,嘴里吸著一支煙卷,眼睛卻斜望著進門的人。

梁寒山進來之后,少不得一處一處向大家點頭,對于這女子料得有些來路不正,然而又不敢決定她是妓女,或者是唐先生的如夫人也未可知,這倒不能藐視人家,因此也就給她點了一個頭。她不站起來回禮,也不說什么,不過是將眼睛望著人,又向人直噴一口煙過來,噴煙的時候,卻微微一笑。在她這一笑之時,梁寒山明白了,這不就是和賈叔遙逛東安市場遇見的那個人嗎?日子太久了,不能完全記得她模樣,現在她笑將起來,看她那種笑容,和那日臨去一笑相同,所以想起來了。

當時梁寒山放在心里,且不說什么,只裝不知道,到隔壁屋子里,找了吳敏蓀坐在一處。吳敏蓀一見,便笑道:“梁先生,你看見那邊屋子里一朵解語之花沒有?”

梁寒山笑著點了點頭。吳敏蓀笑道:“我給梁先生介紹介紹,好不好?”

梁寒山一想,她是唐泰士的人,躊躇著了一會子,笑著搖了一搖頭,卻對那邊望了一望。吳敏蓀會意,笑道:“不要緊,她是無所屬的。”

說著便對那邊屋子喊道:“老六,這兒來,我們給你介紹介紹。”

只這一聲,那女子哦的一聲答應著,就笑著走了過來。因對吳敏蓀道:“要給我介紹一位朋友嗎?是不是這一位?”

說著向梁寒山一指。梁寒山笑道:“是我,但是我想用不著人介紹,我們也會認識的了。”

吳敏蓀瞧著那女子一會,問道:“怎么回事,你們早就認識的嗎?”

那女子紅了臉笑道:“你聽他瞎說,我們哪里認識?”

梁寒山笑道:“這話我得解釋,免得吳先生發(fā)生誤會。因為我常在東城這幾條熱鬧街上走,常??匆娝哉J識。”

吳敏蓀點頭笑道:“這話我懂了,莫不是在王府井大街一帶看見她?那里有一個學校,她每天得去上兩點鐘課呢。”

那女子一伸手捏了吳敏蓀的胳膊一下,吳敏蓀哈哈笑了一聲,人向后一退。那女子笑道:“干嗎你也和我尋開心呢。”

梁寒山跟著他們一處哈哈一笑,把這事就掩飾過去了。

那女子倒是很大方,見梁寒山和吳敏蓀并坐一張長椅上呢,就俯著身子,將手撥著兩人的腿道:“分開一點,讓我也坐下。”

說著,在兩人中間擠著下去。吳敏蓀笑著將腿一縮道:“慢點慢點,壓著我一塊肉,痛得要命。”

那女子將腰扭了一扭,笑道:“不管,我來加塞。”

吳敏蓀道:“不要鬧,好好地談一談吧。”

梁寒山也笑道:“果然的,我還沒有請教貴姓哩。”

吳敏蓀道:“你這人太善忘了。剛才你一進來,我不就說了,讓你會一會解語之花嗎?”

這四個字里面,她的姓名全有了。梁寒山想了一想,笑道:“有了,莫非貴姓是解,芳名是語花?這名字真是響亮得很啦。”

她答道:“你別信他們損人,解我可姓解,名字不是這個。”

說著,在身上掏出一個水紅線囊出來。線囊里面,是一面小粉鏡,她抽出粉鏡,卻帶出幾張名片。她拿了一張,順手遞了過來。

梁寒山接著一看,不過二指寬,一寸多長,片子犄角上,各印了兩朵鮮紅的海棠花。正中印著解玉貞。旁邊有更小的字,是江蘇京寓水花胡同,借用電話六七八九。梁寒山將那名片看了許久,卻是一笑。解玉貞道:“你笑什么,名字起得不好嗎?”

梁寒山道:“不是不是。我笑這名片,倒是逢人只說三分話哩。說貴處是江蘇,可沒有說是哪一縣,說京寓水花胡同,又沒有哪一號門牌。說是有電話號碼,又沒證明哪一局,真有趣了。”

解玉貞將他的腿一拍,笑道:“你這人真是認真。”

只說了這一個真字,只聽得那邊房子里有人答道:“誰認真?老六。”

解玉貞道:“四姐,你來這邊坐,介紹你見一個新朋友。”

說著話時,又走過來一個女子,不是別人,也是那回在東安市場遇見,同解玉貞一同游逛的。她倒和梁寒山點了個頭,笑道:“久違。”

解玉貞伸了腳踢她的腿道:“別瞎說,你在哪里和人家相會過,怎么說上久違了?”

那女子忽然省悟過來,倒紅了臉。陶偉業(yè)正坐在一邊椅子上抽煙卷,便走上前來,拍著她的肩膀道:“我明白了,你也是常在王府井大街一帶,遇著這位梁先生的,對不對?”

梁寒山站起來嚷道:“不要開玩笑,解小姐給我介紹吧。”

解玉貞道:“四姐,你掏一張名片給人家吧,省得我介紹。”

那女子笑著,點了點頭,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名片給梁寒山,看時,形式也差不多,不過那片子上印的花,不是海棠,卻是石榴。名字是沈冰清。梁寒山道:“高雅得很,高雅得很!在哪里坐?我讓位吧。”

陶偉業(yè)笑道:“不能啦,你那里已經有一位,足夠揩油的了,這一位還不該讓給我們嗎?”

說著,拉了她的手,就向懷里拖將過去。沈冰清穿著高底鞋子,真有些站不住,就向他懷里一倒,笑道:“哎呀!要摔死我了。”

于是她便跟著陶偉業(yè)坐到那邊去。吳敏蓀道:“不要鬧了,我看還是拿了胡琴來,我們先來上一段吧。”

那解玉貞聽到說要唱,她在這里,好像格外內行似的,馬上跑到那陶偉業(yè)屋子里去,取了一把胡琴來,雙手遞給吳敏蓀道:“拉拉拉,誰唱呢?”

只她這一拿胡琴,兩邊屋子里的人,都擁到一處來,異口同聲地說:“老六唱,老六唱。”

解玉貞摸了摸脖子,笑道:“不行。今天我嗓子壞了。”

宋佩齋就笑道:“解女士還拿喬嗎?”

侯快軒口里銜了一根雪茄,也是對著她微笑。解玉貞道:“六爺,你笑什么?”

侯快軒道:“這么些人說,怎么你還不賞光呢?別是……”

解玉貞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不許望下說了。我唱一段坐宮,還不行嗎?”

陶偉業(yè)笑道:“這樣看起來,還是六哥的面子大。六哥說要她唱,話還沒有說完,她就答應了。我們這些個人,都是白說了。”

侯快軒笑道:“沒有的話,沒有的話。你們不信,我可以舉一個反比例。”

因笑道:“老六,你不要唱吧。”

解玉貞笑著,正待說話。侯快軒又道:“你可不要借雨倒臺,就說不唱,你這樣一來,我的嫌疑就更大了。”

這樣一說,大家就都哈哈大笑起來。還是陶偉業(yè)接過胡琴去笑道:“誰也不要遷就誰,我來拉胡琴了。”

于是坐到一邊,左腿架在右腿上,先調了一調弦子,笑道:“行了,唱吧。”

于是望著解玉貞就慢慢地唱了起來。她一面唱著,一面含了笑容,眼睛向大家瞟來瞟去。不僅大家聽了心里受用,就是這幾道眼色,大家就不由得跟在后面鼓起掌來。她把這一段坐宮唱完,大家圍著叫好,唐泰士還走上前伸手摸了她的脖子一下,笑道:“你今天的風頭總算出夠了。”

吳敏蓀道:“你不要動手動腳,這是人家有專利權的呀!”

解玉貞道:“吳二爺,你這話,有點太對不住朋友呀!你簡直把我當了一種新發(fā)明的物品了。”

梁寒山點了點頭道:“解女士很有善通常識。連專利權三個字都解釋得出來。”

吳敏蓀道:“你不要錯看了人家,她的的確確,受過中等以上的教育。”

解玉貞笑道:“別損我了。我若是有那樣的資格,我自己也能憑著本領去掙錢,何至于跑到這兒來,給諸位取樂兒呢?”

吳敏蓀道:“別那樣說,我們大家都是朋友,這是社交公開呀!”

說著,也鼓了掌一陣狂笑起來。

解玉貞道:“說笑歸說笑,真話歸真話。我們四姐的字,很是寫得不錯,哪兒有找女書記的沒有?請各位給她找一份事。”

那沈冰清聽了這話,果然將臉色正了一正,笑道:“這事要找唐先生,我想總有個八成可成。”

唐泰士笑道:“找女書記的沒有,我倒有一位朋友,要另找一位時髦的太太,你的資格倒是很對勁。”

說著對沈冰清渾身上下溜了一眼,沈冰清笑道:“成啦!真有那樣的主兒,我有什么不樂意的?”

吳敏蓀笑道:“老六,你這介紹人作成功了。你自己呢?我路上倒有個朋友,要學英文。你準可以去當英文教員。”

梁寒山道:“原來解女士英文很好。”

解玉貞道:“嘿!你別叫解女士了,叫得我怪難為情的,干脆,就是老六吧。你別信他,我懂得什么英文,不過會說極簡單的幾句外國話罷了。”

陶偉業(yè)道:“我們不是來談學問和職業(yè),來吧,我們還是來唱上一段。這回該老四唱了。唱什么呢?我想給大家來一段青衣,一定是很受歡迎的。”

沈冰清道:“唱大嗓都對付不了,要唱小嗓,更不行了。”

解玉貞道:“我都唱了,你為什么客氣?你和我唱的那一段南天門就很好,我們就唱南天門吧。”

大家聽了這話,便應聲嚷起來,說是二位能合唱一出,大家更是加倍的歡迎了。

于是由向一個人勸駕,變了向兩個人勸駕,哪里容得她二人不唱。沈冰清見大家都說解玉貞唱得好,也就不像先那樣推諉,因道:“六妹,我們只好獻丑了。”

她竟不再等解玉貞表示同意,就向陶偉業(yè)笑道:“就請你拉南天門吧。”

他原和陶偉業(yè)并排坐著,這時卻略把頭偏了一點,微微咳嗽了兩聲。她的頭這樣一偏,卻恰好和梁寒山視線相對,無緣無故,對著展齒一笑,然后低下頭去。她雖然濃抹著脂粉,實有幾分豐韻,梁寒山無故受她一笑,未免心里一動,因此情不自禁的,也對她一笑。這個時候,胡琴過板拉完,她已經開口唱起來了。

梁寒山斜坐著,呆望了她,等她耍了花腔的時候,大家鼓掌叫好,梁寒山也跟了叫好。沈冰清看了一看解玉貞,又看了一看梁寒山,抿嘴微笑,梁寒山一見,不由得臉上通紅。站起來要倒一杯茶喝,搭訕著就走開了,當他走開的時候,宋佩齋卻在隔壁屋子里,對他一招手。他走了過去,宋佩齋笑道:“這個聚餐會,與我們原來的意思,大相違背了。我們原說聚餐的意思,是集合一班朋友來作詩,現在詩作不成,專門是吃。吃還不算,另外還帶這種臨時加入的女賓。”

梁寒山笑道:“作詩究竟是苦事,現在有吃有鬧,比原意就有趣得多。可惜這聚餐會,是限于私宅的,若是都像今日,假座飯店,一定一天比一天熱鬧。”

宋佩齋笑道:“梁先生是第一天得了這種趣味,所以說好。若是你真鬧長久了,恐怕也會煩膩。”

梁寒山道:“那不見得。”

宋佩齋道:“你看陶先生吳二爺和她們都很好嗎?但是據我所知,他們都沒有什么大關系。”

梁寒山道:“那個老大,和吳二爺如何?”

宋佩齋口里銜了半截雪茄,微笑著半天不作聲。梁寒山道:“我看若即若離的,倒似乎關系很深呢。”

宋佩齊將雪茄取下來,背了手在背后彈灰,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梁寒山見他臉上帶著微笑,似乎這里面,含有深秘的作用,就不好說什么。他突然站住,向梁寒山笑道:“然則先生其有意乎?”

梁寒山連連搖著手道:“不不!而且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宋佩齋笑道:“不必相瞞,剛才閣下坐在那里,她秋波微托的時候,我已經看見了。這也無所謂奪人之好。吳二爺不過和她姐姐認識,她姐姐上天津去了,今天她是來代表的。她的意思,未嘗不想在群客之中,找一個對方,只是我們都太熟了,她不好怎樣進行。梁兄和她初次相識,她正好施行催眠術。”

梁寒山笑道:“這也不見得。”

宋佩齋笑道:“這又何必客氣,若是有意的話,只要我暗暗給她一個信,她就會喜歡得了不得。”

梁寒山道:“不必不必!那樣辦,未免太不文明,我要先告辭了。”

宋佩齋點點頭道:“也好,我們留到將來再說吧。”

他二人在這里談著話,那邊二人合唱的南天門,也剛剛唱完。

陶偉業(yè)拉的得意,還接上的向下拉。吳敏蓀道:“別鬧了,別鬧了。大家沒有吃飯,肚子都餓著呢。吃了再來吧。”

于是那邊屋子里的人,都擁到這邊來。那邊架起圓桌面,就安排宴席。安排好了,除了下面上菜的一方,是主人翁坐了以外,其余的人,并不謙遜,各各坐下。梁寒山因為和在座的人,比較的都生疏些,所以等了一等才入席。然而等他入席的時候,只空了鄰座解玉貞身邊那張空椅子了。梁寒山本想謙遜一下子,無奈這在座的人,都是不謙遜的,惟有自己一個人謙遜太多禮了,也是不好。正躊躇著,解玉貞就伸手連連拍著椅子道:“坐下坐下。”

梁寒山道:“你不是和吳先生坐在一處的嗎?我怎樣坐到這里來了?”

解玉貞一伸手拉了他的衣襟,笑道:“別難為情了。我都不客氣,你還客氣一些什么呢?”

說著,將梁寒山的衣服,使勁的拉。梁寒山一想,若是不坐下,也拉得難看,只得一笑之下,就坐下去了。別人都不覺得,惟有宋佩齋是坐在他當面的,卻對他微微一笑。

那解玉貞身上的脂粉香,正是濃厚,梁寒山坐在她身邊,一陣一陣送到鼻子里來,雖然坐在舄履交錯之間,然而聞到這種香氣,就不由得自己會起一種奇異的感想。那解玉貞卻又偏是不怕鬧,只管向梁寒山勸菜勸酒。梁寒山笑道:“你怎么只勸我一個人喝酒?在桌上的人多著呢。”

陶偉業(yè)道:“那是她特別優(yōu)待啊!還不好嗎?”

梁寒山道:“這一層特別優(yōu)待,我恰是受不了。因為我就不會喝酒。”

解玉貞聽說,偏過了身子來,右手在上面斟酒,口里說道:“這一杯酒,無論如何是要喝的,若是不喝,我就……”

她左手卻暗暗地由椅子邊伸了過去,擰了梁寒山的手胳膊一下,梁寒山待要說什么時,解玉貞卻又瞟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地一欠,梁寒山這就無可說的,只得默然端了杯子喝了一口。解玉貞見他受勸,就不時的給他勸酒。

勸到最后,梁寒山自己覺得酒力不勝便用手將酒杯子按住,笑道:“對不住,恕我不能從命了。”

解玉貞手里拿著一柄小提壺,只管伸到梁寒山面前,不肯拿回去,笑道:“你總得喝了這一杯。”

梁寒山道:“那為什么?”

解玉貞由侯快軒面前看起,向桌上其他人面前同時掃了一眼,笑道:“諸位都不是大詩家嗎?這有兩句詩的典故非喝不可的。”

梁寒山笑道:“什么?你知道兩句詩的故典?”

解玉貞笑道:“你不要看小了我啊!我們就不懂詩?”

說著這話,向侯快軒又抿嘴一笑。梁寒山道:“我知道了這是有師傅教的。”

解玉貞道:“當然有師傅教的,誰是一生下地,說什么就懂什么呢?況且這作詩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怎樣不要人教?”

梁寒山笑道:“算你說得有理了,你說出來了,我就喝這么一杯。喝醉了也不要緊,反正是回家睡覺去。”

解玉貞不慌不忙先把自己面前半杯酒斟滿了。然后要了梁寒山的杯子,也給他斟上,就舉著杯子笑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說著,端起杯子,一仰脖子,一口氣喝了。然后翻過杯子來,向梁寒山亮著底,叫了一聲干!梁寒山道:“這兩句現成的集唐,你是哪里買來的?”

解玉貞道:“不管是集糖還是集鹽,你既然有約在先,我說明了,你就得喝。不然我這杯子翻了出來,我就收不回去。”

梁寒山也覺這兩句話用得很恰當,一高興,也就端起來干了一杯,照樣的向她亮著底。桌上的人除了唐泰士而外大家都鼓起掌來,就是這一杯酒喝得痛快!梁寒山本來就有七八分酒意,一滴酒也添不下去的?,F在突然又干了一大杯,酒量便超越過去了,當時還不覺得怎樣,約莫過了五分鐘,頭腦子就昏沉沉地有些坐不住。因站了起來笑道:“我有點醉了,對不住,我要先走一步。”

席上坐的人,看他的顏色,似乎確是醉了,由他走了也好,便沒有人來強留他。他站將起來,大家都隨著站起來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聽差打了一條手巾送上來,梁寒山擦了一把臉,晃蕩晃蕩地走將起來。不過心里很明白,極力地將身子鎮(zhèn)定著。

走出大門,坐上車子,人便向后斜躺著坐住。那悠悠的晚風吹來,鉆進鼻子里嘴里,越是把一肚子酒興,一直提到胸口以上,在車上幾乎要栽將下來。到了家里,便是撐持不住,馬上回房,倒在床上睡了。人雖睡在床上,恰是飄飄蕩蕩,如騰云駕霧一般,也不知身子在哪里。他覺得若干年來,沒有作過這樣好的夢,那似乎是灑下相思種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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