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何樂有呆了一呆,心想:得了人家的好處,還不曾道謝著一聲呢。這不現(xiàn)著太無情一點嗎?可是一叫他說話,就會讓大家知道,反而不好,只得由他去。自己走回房將錢拿到手上,又細(xì)想了一想,若說井蘭芬瞧自己不起,何以會給我的衣服和許多錢。若說她瞧得起,何以又不讓自己再去聽?wèi)??這莫非是陳老實他心里有這一番意思,借了井蘭芬為名,來對我說的。固然他這意思不壞,但是他哪里知道,我的為人呢?這樣想著,過身也就把陳老實的話忘了。
到了次日,依舊還是去聽?wèi)?。自然是天天來坐的那個老位子。坐不大多一會兒,那看座兒的老楊,走過來低了頭,就對他的耳朵說道:“何先生,今天這位子,可是別扭哩,后臺有人通知出來了,說是別給你留座兒。”
說到這哩,嘿嘿地一笑道:“你瞧!是我們幾多年的老主顧了,我不先問你一聲,就能不留座兒嗎?”
何樂有一想,陳老實這話,果然要實現(xiàn)了。這倒也不算什么,自己花錢聽?wèi)蚓褪橇?。于是伸手向袋里一掏,恰是今天出來得匆忙,沒有帶錢出來。好在老楊是熟極了的人,倒也不要緊。因笑道:“我知道了,以后照給戲價就得,現(xiàn)在你別忙說。”
老楊先是看他穿了一件新棉袍子,所以和他客氣兩句,現(xiàn)在聽他的話,竟沒有打算給錢,也就不便多說,一聲不言語,走到一邊去了。何樂有聽了二十分鐘的戲,愁云盡卷,臺上正有人唱慢板西皮,低了頭,聽得入味,手拍了前排的椅子背,中間三個指頭,輪流點板,然后一拍。
這時,忽然覺得右肩上有人連拍了幾下,回頭看時,一排站了三四個人在坐椅前。最前一個,養(yǎng)了八字胡子,掛著一副銅錢大的眼鏡,垂到鼻梁梗上來。眼光可由眼鏡邊上射將出來看人。何樂有認(rèn)得,這是前面票房里的人。正要站起來說話,那胡子卻笑說道:“你盡管坐下聽?wèi)颍瑳]什么。你給戲價吧。”
何樂有道:“咦!奇了。難道說我這一份戲價,是歸井老板出,你們會不知道嗎?”
那胡子道:“我們怎么不知道?若要是不知道,也不等著今日來和你要錢了。”
何樂有道:“這件事,井老板還沒有通知我。”
那胡子昂著頭打了一個哈哈。笑道:“你放心。我們決不能收你兩份兒戲價。今天若是井老板給了錢,我們又來收你的,這就不夠朋友。我們口說無憑。事后請你去問井老板,若是問出我們收了兩邊的錢,我們情愿受罰。”
何樂有道:“既是井老板不肯出這一筆錢,那也不要緊,以后歸我算就是了。”
那胡子道:“你錯了,我不說是以后的話,我是說今天的戲價,你得拿出來。何先生是我們老主顧,一說就明白的,還用得著我們多說嗎?”
說時,又伸手拍何樂有的肩膀。這一下子,真讓何樂有為難了。若一定說是等井蘭芬出錢,他們已經(jīng)說得斬釘截鐵,是干干凈凈不承認(rèn)這筆賬的了。若說馬上就歸自己出,恰是身上不曾帶得一個錢,腰里是軟的,怎樣充得過這個好漢。在他這樣一躊躇,那幾個來收戲價的,就知道他是沒有錢。胡子將臉一板道:“何先生,你是知道的,聽?wèi)蚩刹荒苡涃~。這不像別的買賣,賒出去一份,沒有什么關(guān)系。你若是不占這個座位,我們馬上就可以賣錢。”
何樂有聽他這種話,分明是疑心自己聽白戲慣了,永不花錢的。要揭去他們這疑慮就非馬上掏出錢來不可。掏不出來,就未免成了僵局。想了一想,便站起身來道:“你們這話說得有理,我不能駁回??墒俏医裉鞗]有想到井老板不管了,所以不曾帶得錢來。明天來了,一塊兒給,一個錢也不能少。我何某人說了這話,不能從明天起就不來,諸位總可以放心的。若是不放心,我身上這件棉袍子,總還值個塊兒八毛的,我就脫下來,押在柜上,明天拿錢來取。若是讓我聽到半中間,為了沒有錢就逃走,我可不做那事。”
一面說著一面解大衣紐扣,說道:“這里擠得很,我掉不過渾身來,我到前面去脫給你們。”
那胡子還沒說話,后面就有一人擠上前將手按著他的肩膀道:“你坐下,你坐下。何先生,咱們都是熟人,誰不知道誰?只要把話說開了,今天給,明天給,都行。你那樣說,就不敢當(dāng)了。”
他從中一圓場,大家就散開了。
何樂有窮慣了,受人家的欺侮,也受慣了,他絲毫不曾介意。人家走了,他依然還是坐在那里聽?wèi)?,坐在他前后左右的人,都還在替他難受,他又把手拍起板眼來了。臺上井蘭芬,都冷眼看見了。心想:這人真算有忍心了。吃了人家這樣一場羞辱,他還像沒事一般。當(dāng)年也曾花過錢聽?wèi)颍芭_那些人,哪個不是對他卑躬屈膝。而今戲價也不曾少一個,不過不是自己出。你看,這些人,對他就大大的不同了。他這樣抹盡了面子,當(dāng)然都是為著我,我并不曾和他說一句情話,他為著什么呢?這樣想著,越是心里過不去,到了后臺,當(dāng)然是無精打采。
恰好今天她的母親,井二奶奶,也到后臺來了。她來的意思,正是唆使了前臺,去要何樂有的戲票,不承認(rèn)她女兒的墊款。她現(xiàn)在看到井蘭芬悶悶不樂的樣子,料到井蘭芬怪她,不該廢去何樂有的客票?,F(xiàn)在后臺人多,這事一鬧起來,很不像樣子,且忍住不說。等戲完了,井蘭芬回得家去,還不曾說什么,井奶奶先就嚷起來道:“今天的事,我知道你很不樂意。可是人家捧角兒的,都要像你這樣,花了錢買來捧,家里就別指望有錢了,都喝西北風(fēng)去!拚了白讓人聽?wèi)颍伺跤惺裁措y?就是找一百個我也找得著。你認(rèn)識這個姓何的不要緊,反正有個人叫好??墒俏以诒车乩锫犃硕嗌匍e言閑語,人家都說井蘭芬沒有人捧,讓一個聽蹭戲的烏七八糟叫好。瞧那窮小子那一份德行,就讓人生氣。要這種人來捧,倒不如上大街上拉花子去。你瞧!這話我聽到受得了嗎?”
井二奶奶是把別人的話,來學(xué)說給井蘭芬聽,并不算是罵他。
可是井蘭芬聽了這話,一句一字,都如心上把刀割了一般。要據(jù)這樣說,唱戲簡直和當(dāng)窯姐兒的一樣,只是挑那有錢的來相好。錢沒有了,交情也沒有了。越是讓母親罵得厲害,越是面紅耳赤,不是為著怕母親疑心,幾乎要哭出來呢!到了次日白天,恰好是排戲的日子,不用得上臺,井蘭芬就借著這個機會,說是人不舒服,躺在床上了。本來戲班里排戲,就是這些零碎角兒討厭。為免除他們鬧不清起見,不能把戲情全部分告訴他們??墒菙嗾氯×x,又怕他們摸不著頭腦,所以格外要細(xì)心教,至于當(dāng)主角的,自然都有幾分小聰明,戲情只要從頭至尾一說,在情理方面一想,就會記住了。坤伶?zhèn)兙幍男聭颍切┰~句,全由老戲詞上翻版下來,不過是更改三四個字,還有什么不容易記住的?所以井蘭芬歇一天不去排戲,卻也沒什么關(guān)系。
井二奶奶以為昨天的事很小,過去了就算了,料到井蘭芬不會因這事掛心的。下午井二奶奶有點私事,出門去了。井蘭芬湊著這個空子,悄悄地走上大街,雇了一輛人力車,多給車夫幾個錢便飛也似的,拉到何樂有會館。
進(jìn)了大門,那長班也是個小戲迷,他就認(rèn)得這是井蘭芬,三腳兩步,跳著向里跑,口里嚷道:“何先生,何先生,來人了!”
一腳忘了上走廊階石,跌了個筆直。何樂有一人,正在屋子里檢點他一年來的當(dāng)票,聽得長班拼命地嚷著,人來了,人來了,他以為是討債的來了,這倒很好,正可把自己的苦況暴露出來,讓人家看看,究竟自己是窮不窮。不料長班嚷著,有上文沒下文,突然而止。連忙打開房門來看,只見長班半邊臉是塵土,彎了腰在那里擦膝蓋。
他正要問他碰著了沒有,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叫聲何先生。這一抬頭,不料卻是念念不忘的人來了。哎呀了一聲道:“井老板怎么來了?請坐,請坐!”
口里雖是這樣說著,但是臉上不住地起了猶疑之態(tài)。因為當(dāng)年有錢的時候,都是約了她在公園里,或在酒館子里會面。自己寓所,她也來過一兩回,不過那時住在最闊的公寓里,并不是會館里這般窮荒。而今讓井蘭芬看到屋子里這樣簡陋,一來是自己不好意思,二來也覺得不是招待知己之處。但是在這猶疑之時,井蘭芬已經(jīng)走進(jìn)了房門口,只好將身子側(cè)倒一邊讓她進(jìn)來。井蘭芬走進(jìn)來,一眼就看到桌上一疊當(dāng)票,一想,窮人是最不愿人知道他窮狀的,這樣一來,豈不與人以難堪,因此連忙掉過臉去,迎著何樂有說話。何樂有料想她已看見了,瞞也無益,因此索性老實一點,就讓她在桌邊椅子上坐下,笑道:“我這是南方人說的話,騎牛撞見親家公了。你看,我在這里開當(dāng)票子展覽會呢。”
井蘭芬見他已說出來了,這倒不必替他去隱瞞,因笑道:“這要什么緊?自己有東西拿去當(dāng),總比伸手和人去借好一點。我們有時候短錢用,不也是拿行頭去當(dāng)嗎?”
經(jīng)井蘭芬這一說,何樂有才把當(dāng)票揣上了身,且讓她在那張破椅子上坐下。
白爐子上,本放了一把洋鐵水壺,正熱到了沸點,呼突呼突,由蓋子縫里,向外冒著熱氣。便在桌上紙堆里,找出來一個小黃紙包的茶葉,茶壺也沒有,只把那茶葉包打開,放到桌上一只空飯碗里去。提了壺一沖,那些茶葉,一涌而上的,浮在水面上。
井蘭芬看這樣子,簡直用不著主人翁多事招待,免得人家受累,因笑道:“何先生您先坐下,我有話對你說,說完了我就要走,您用不著張羅。”
何樂有回頭看了一看。倒退了幾步,就坐到床上。笑道:“我就坐下。其實我是沒有什么可張羅的。老實說,不是井老板昨日接濟了我一點款子,今天連這二枚一包的茶葉,都沒有呢。”
井蘭芬道:“別的話都不用提了。前天我叫陳老實來勸你的話,句句都是實言。你若是為了我不回去,這樣流落在北京,叫我怎么過意得去?這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從此就不干了,省得你放不過去。”
何樂有連連搖手道:“別著急,別著急!你覺得我天天去聽?wèi)?,對你有些不妥,從此以后,我不去聽?wèi)蚓褪橇恕?rdquo;
井蘭芬一挺胸脯嘆了一口氣道:“你這人真是傻。”
何樂有道:“你不讓我聽?wèi)?,我就不聽?wèi)?,怎樣我又算是傻呢?rdquo;
井蘭芬道:“咳!你完全錯了。我不要你聽?wèi)?,不是說你去了丟了我什么面子。你瞧瞧……”
說時將手向屋子里周圍一指道:“你為了聽?wèi)颍涞竭@一步田地,還有什么可聽的?我的意思,是讓你不聽?wèi)蛄?,趁著還能幫你一點忙的時候,你就趕快回家。你府上,不是沒有飯吃的人家,你又不是一點本領(lǐng)沒有的人,可是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學(xué)生哩。你只要好好地去干,干得發(fā)了財,再到北京來,舒舒服服聽你的戲,誰攔得住你?”
何樂有道:“說雖是這樣說,難道我發(fā)了財再來,你還會在這里唱戲嗎?”
井蘭芬噗嗤一笑,又嘆了一口氣道:“像你這樣的人,我真沒有你什么法子。”
說著在身上又掏出一小卷鈔票來,零零碎碎,多半是一元一張的一共約莫也有二三十元。她將這鈔票放在桌上道:“這錢是我零碎積下來的,多是不多,你就看我這一點心事吧。我多話也用不著勸你,你信我的話,拿了錢作盤纏回去,咱們就是好朋友。你不聽我的話,還是要流落在北京,各有各人的志氣,我也沒有你的法子。”
說畢,一言不發(fā),坐著望了何樂有的臉。
何樂有捏著拳頭,在大腿上一捶,突然站立起來,頭一偏道:“井老板,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我再要不聽你的話,我這人就是涼血動物了。得!我明天晚上就走。你明天白天有戲,以后不定能不能見著你演戲了,我還去聽一次,成不成?”
井蘭芬聽他說得這樣的決斷,是走定了。便道:“這倒沒有什么不可以,不過你不要聽了一天戲,又這樣耽誤下來就是了。”
何樂有道:“那我決不至于的。你若是不要我去,我就不去。免得你在臺上唱戲,惦記著我,把戲唱壞了。”
井蘭芬聽他說得如此之娓婉,心里又有些不忍,便笑道:“你只管去吧。我在臺上不往臺下瞧就是了,你還有什么話沒有?我是溜出來的,我要回去了。”
井蘭芬說著,已是站起身來。手扶桌子犄角,要走不走的樣子,望了何樂有幾眼。何樂有道:“事是沒有事,話也沒有什么話。不過我想你這樣的好朋友,臨別贈言,一定可以告訴我?guī)拙浜迷挕?rdquo;
井蘭芬原不曾離開那椅子,又坐下了。因道:“我有什么可說的呢?”
于是左手托了臉,撐在椅靠上。慢慢站起來,慢慢說道:“還是那句話,你還是好好找一份事業(yè)干去。”
說著話心想這人捧我六七年,落一個這樣的下場,又是可惜又是可憐。于是一手拿了那包茶葉的小紙包卷成了一個小紙棍兒,只是在桌上搓。何樂有道:“這次分別,可不定哪年會了,何不多坐一會兒。你幫了我這樣一個大忙,我將來應(yīng)當(dāng)怎樣謝你才對?”
井蘭芬低頭呆了一呆,將手上紙棍兒一扔道:“走了!何先生記著我的話,別忘了。”
話不曾說完,頭也不回,推開房門就走了。何樂有從從容容到大門口來送時,人已去遠(yuǎn)了。
到了第二日,何樂有真?zhèn)€把東西收拾停當(dāng),預(yù)備了南下。他的朋友無多,也用不了忙著辭行。至于其他瑣務(wù),更是沒有。這一天決定了走,反而覺得心里空蕩蕩的,清閑自在。下午沒有事,到戲園子里去是特別的早。他往常坐的那個座位,本來空著的,看座兒的先笑臉迎著他道:“喂!你昨天沒來,這個位子賣出去了。”
何樂有也不和他計較,在身上掏出一塊現(xiàn)洋,交給看座兒道:“隨便對付一個地方都成。”
看座兒的見他先掏出錢來,倒紅了臉,橫著眼笑嘻嘻地道:“何先生,您怎么啦?您給我們來這手。你以為我是怕你不給錢嗎?”
何樂有笑著搖手道:“何必說那些話,我遲早是給,這不干脆些嗎?”
看座兒的,既然收了錢,就讓他在這一邊的空位上坐下。而且給他泡了一壺龍井茶。因為這一元錢里面,還有二毛多錢,正可以落下來作小費,何必不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人家呢?自此以后,他好像又要花錢了,聯(lián)絡(luò)好了,少不得又是一個小財神爺。可是何樂有倒不留意及此,直望了臺上發(fā)呆。心想幾年以來捧角,算做了一場大夢,今天才醒過來。由此可見得光陰易過,又可見人事不可靠。想著想著,不覺抬起一只手來,撐住了頭。手肘撐在前排的椅子靠背上,低頭看著胸前,竟不知身之何在了。忽然覺得手胳膊一碰,身邊坐下來一個人,回頭看時,卻也是這里的老主顧賈叔遙,于是對他笑著,點了一個頭。
賈叔遙忽然看見他坐在這里,倒出于意外,心想這家伙真是能夠忍耐,接二連三地給他的打擊,他還是逆來順受??墒亲屑?xì)看他,今天的情形,多少有些變了。他只管低了頭,安安靜靜地聽?wèi)?,并不像往常那樣胡亂叫好。井蘭芬在臺上的時候,他也不過偶然抬頭看一看,依舊低下頭來。到了五點鐘的時候,他忽然站起,對賈叔遙道:“賈先生,我要先走一步,后會有期了。”
說畢,讓出座位,竟自去了。
賈叔遙正也是歌舞場中的一個傷心人,看到何樂有這種態(tài)度,心想,今天何以不終場而去,這里面未免大有緣故。及至向看座的打聽,看座兒的卻說今天他是花錢來的,可不是聽蹭戲。賈叔遙一想,這個理由,太不充足了。既然是花了錢,更應(yīng)當(dāng)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看,為什么要走?再看看臺上的井蘭芬似乎對何樂有留下這個空位子,也看了幾次。驚訝之狀,現(xiàn)于眉宇。賈叔遙都記下了,當(dāng)天雖然打聽不出來,逆料過一兩天后,自然可以知道,心想這里面又不知是什么糊涂賬??鞓穲鲋?,往往先是快樂,后是煩惱,這樓上樓下的觀客,不見得就沒有第二個何先生吧?想到這里,就不免抬起頭來,也跟著向樓上樓下,四周一看??吹綐巧系谌齻€包廂里,卻有一個帶女眷的人,笑嘻嘻地向他招了幾下手。接上又把右手的食指,向空間伸出來,搖了兩搖,意思問是一個人嗎?賈叔遙看見,就明白了,對他點了點頭。
那人見他果是一人,又招了一招手還是要他去。賈叔遙因為和他在銀行界久已熟識的,雖然沒有什么交情,然而人家一再約了去,也不得不敷衍一下,便走出池子,繞道上樓,原來這人叫包月洲,乃是集成銀行的總經(jīng)理,賈叔遙一家人,多半在銀行界做事,他們自混得很熟,所以賈叔遙也和包月洲相識。當(dāng)時到了樓上包廂里。包月洲起身相迎,他身旁坐了一位青年女子,身上披了一件灰鼠斗篷,手操著斗篷外沿,亮晶晶的,無名指上,露出一顆鉆戒。只看這種華貴氣象,逆料自然是銀行家的眷屬。但是正在猶豫之間,那女子也望著點了點頭微笑,卻并不曾起身。包月洲笑著問道:“認(rèn)識不認(rèn)識?”
賈叔遙見他如此一問,就不能以嫂夫人相稱,而又不好說什么,笑道:“沒有見過。”
包月洲笑道:“這是鼎鼎大名的玉月仙,你不認(rèn)識嗎?”
賈叔遙這才知道她是一個窯姐兒,心想你既是這種人,為什么見了人,還是大模大樣的,難道在班子里見客的時候,也是這樣嗎?于是也就不睬她,自行坐下,去和包月洲談話。
包月洲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道:“聽見說你和這里臺柱子,感情很不錯,給我們介紹介紹,行不行呢?”
賈叔遙笑道:“臺柱子,要你們大銀行家來捧才行,我們不過是個窮書生,哪里有介紹資格。”
包月洲道:“你也不錯啊,財政總長的本家。”
玉月仙聽了這話,就向賈叔遙看了一眼。賈叔遙正想說一句,我算什么財政總長的本家,原是沒有關(guān)系的。因玉月仙對他一看,他就不說這句話了,只是對著包月洲微笑了一笑。
他們這包廂的攔桿板上,本擺下了許多茶點煙卷。當(dāng)時玉月仙起身在煙卷筒子里取出兩根煙卷,順手遞了一根給包月洲,然后站起來,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將煙遞到賈叔遙面前,笑道:“請抽煙。”
賈叔遙順手接過來只臉上帶了一點笑意,頭也不曾點一下。自擦了火柴抽著煙,和包月洲道:“樓下我還有朋友,改日再談。”
說畢,竟自下樓去了。
玉月仙用眼睛瞟著他后影,等他下了樓,回過臉來,對包月洲說了一句上海話:“架子度來希。”
包月洲笑道:“你沒有聽見說嗎?他家里有財政總長呢!像這樣的闊少爺,為什么不擺擺架子呢?”
包月洲原是玩話,玉月仙倒越是相信,對著樓下池子里,又看了一看。包月洲笑道:“你注意他為什么?因為沒有這個嗎?”
說時,將右手一個食指摸著嘴唇上下的胡子。玉月仙將腳輕輕踢了一下,又瞅了他一眼道:“少胡說。”
包月洲笑道:“少胡說嗎?今天我倒真有幾句話,要和你說一說呢。聽完了戲,回頭我們一路吃飯去。一面吃一面說。”
玉月仙道:“你要說的話,我都知道。三言兩語,可以了結(jié)的事情,你要這樣拖泥帶水,老弄不清。”
包月洲道:“今天就是三言兩語,不拖泥帶水了。”
玉月仙道:“那我們就走吧,不必聽?wèi)蛄恕?rdquo;
包月洲對于聽?wèi)?,也是心不在焉。玉月仙說要走,馬上就陪了她一路出去。
包月洲的汽車,就停在戲園門口,二人出了門,便一同上德國飯店。因為資產(chǎn)階級的人,都有這樣一個習(xí)慣。若是一兩個人吃飯,就以到那里為宜。地方是很干凈,而花錢卻不至于十分少。資產(chǎn)階級,若也像常人吃小館子一樣,不過花個三塊兩塊,那未免太小氣了。所以他或者邀一兩個人小吃,多半是在德國飯店。當(dāng)時由南城到東城,雖然路遠(yuǎn),然而坐了汽車來,并也不要多大一會兒就到了。
包月洲和玉月仙在一間小屋子里坐下,還不等菜來,玉月仙先就笑道:“有幾句話,隨便那里也好說,何必還要老遠(yuǎn)地跑到東城來?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包月洲正開了一瓶啤酒,倒在玻璃杯子里,眼睛望著酒在杯子里打旋轉(zhuǎn)。放下瓶子,喝了一口酒,然后笑了一笑。玉月仙道:“你怎么樣有這些個做作。有什么話,說什么話就是了。錯了我也不怪你。”
包月洲笑道:“我倒不是怕你怪我,我說倒有些羞答答地難于啟齒哩。”
說著便哈哈大笑一陣。玉月仙道:“說吧,不要鬧了,我還等著要回去哩。”
包月洲喝了一口啤酒,正色說道:“不玩了,我老實說吧。聽你母親的口氣,對于你的身價,竟非要兩萬不可。這話不有一點過于嗎?你總算和我不錯,你現(xiàn)在實實在在說一聲,要多少錢才能辦到?”
玉月仙正色道:“你不要以為我媽的話,說得有些過于,一個姑娘,場面做大了,她自然有許多錢的開銷。我這幾年以來,都是空場面,借了債來……”
包月洲伸出手來,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不必說,不必說,我全明白了。你有多少虧空,我都不管,反正我既要討你,自然要幫你家一個大忙,最好使你們家里人,不用再做這種事情。”
玉月仙道:“你好不明白。你想,我要嫁了你,他們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又何必做這種事呢?遇到你這樣銀行界的大老官,總是不容易的。從此我有了靠,我也愿他們不再去做作孽的事。你并不是拿不出這幾個錢的人,何必不問你要呢?當(dāng)真的,拿出一萬兩萬,你還在乎嗎?一夜麻將,你也不止輸這些呢。”
包月洲笑道:“你們不懂銀行內(nèi)容的人,就常常有這種錯誤,以為在銀行里辦事的人,一定有錢,你要知道銀行里的錢,是許多股東的資本,和銀行里辦事的人不相干。我們在里面辦事,也不過是按月拿薪水。像開一家小油鹽店,也有個東家和伙計,伙計在油鹽店里,可能亂拿一個錢東西嗎?”
玉月仙道:“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你還在我面前撒謊嗎?誰不知道你在集成銀行里,下有很多的本錢,就像自己開的一樣呢?”
說時,把包月洲裝啤酒的那個玻璃杯子,拿了過來,自己先喝一口,然后又送到包月洲口邊,讓他也喝一口,笑道:“你在我面前這樣撒謊,非罰你不可!”
包月洲經(jīng)她這種迷湯一灌,只覺渾身酥軟,那里還有抵抗的力量。將那口酒的都一下喝下去了,就笑道:“若是你自己要用錢,叫我想點法子,我未嘗不可設(shè)法。只是你定的這些數(shù)目,也并不是為了你自己,你又何必為人這樣出力?”
玉月仙道:“你要知道我和他們要錢,也正是為了我自己,他們錢用不夠,是不能將我放手的。將來我是你的人,你的錢,我總也不愿無緣無故送給別人,你想是不是?”
包月洲道:“照你這樣一說,我是非拿出那些錢來不可了。好吧!今天晚上,你回去對你母親說,我可以湊乎一萬五,比我原定的數(shù)目,又多五千了。我今天暫且不到你那兒去,省得抵了面,倒不好說什么。明天下午,你打一個電話,告訴我,我就有個準(zhǔn)數(shù)了。”
玉月仙一個數(shù)目字也沒有說出來,包月洲時而說兩萬,時而說一萬,時而又說一萬五。
玉月仙索性不把數(shù)目的字樣提出,只是說將來要賃一種怎樣的房子住,屋子里要擺些什么像樣的家具。以后自己沒有事,要作起人家人來,除了星期,也不出門。還要包月洲請一個女教員,教自己讀書識字,最好女教員懂得女工,還可以教自己一些本事。
凡是娶妓女作姨太太的,就是怕姨太太進(jìn)門以后,還不脫娼門的習(xí)氣,而且一點事不能做,反要出外游蕩,令人擔(dān)著一份憂慮。現(xiàn)在玉月仙說的話,對包月洲所憂是件件對癥下藥,怎能不為之心花怒放?當(dāng)時含著笑將大菜吃完就親自送玉月仙出去,一路上汽車,玉月仙走到大門口正有一輛汽車,開到門口停住。車內(nèi)首先下來一個人,不是別個,正是申志一。
申志一自那天晚上,允許了賠玉月仙的鉆石耳環(huán),果然照數(shù)賠了六百塊錢,玉月仙也就含糊了事。約過了一個禮拜,申志一就到上海的時候,曾允許買一個鉆石戒指送玉月仙,以表示賠錢還不算是人情,必要丟了鉆石,還賠鉆石,玉月仙也就把這話聽在心里了。她知道申志一到北京是過路客,再來的話,不見得有什么把握。今天出來,恰是將一對鉆石耳環(huán)都戴上了。這時,猛不及防頂頭相遇,這一對鉆石耳環(huán)豈不讓人看見。一時間急中生智,人一蹲下去,作拔鞋子的樣子,乘便將斗篷的皮領(lǐng)向上一操,將大半截臉遮住。申志一當(dāng)然猜不到南城人老遠(yuǎn)的到東城來吃大菜,也就不曾注意。玉月仙居然對面不相識的,和包月洲一路坐上汽車了,汽車到了銷今館,包月洲不曾下車,她一人回屋子了。
她母親拿摩溫一見,便笑道:“你那對耳環(huán),取下來,過幾天再戴吧。”
玉月仙道:“我知道,你不是說老申回了北京嗎?我在德國飯店門口碰到他,把斗篷遮了臉,他沒有看見我。”
拿摩溫道:“這樣子又是老包找你吃飯去了。他說了什么沒有?”
玉月仙走到簾子邊,簾子將掀起一角,向外張望了一下,然后扯著拿摩溫的衫袖,一同坐到沙發(fā)椅上,把包月洲說的話,和他說話的情形,都照實說了。拿摩溫垂著她那只下巴,先是靜靜地聽著,一些也不作聲。直等玉月仙說完了,她才答道:“你若是能照我的話行事,他就是出一萬塊錢,也可以答應(yīng)他。就是怕你在我面前都答應(yīng)了做,到了要做的時候,你又做不出來。”
玉月仙道:“怎樣做不出來?他家里又不是銅門鐵鎖,一去就把我關(guān)起來,我又怕些什么”?拿摩溫把那雙腫眼泡的眼睛成了一條縫,臉泡上兩塊肉鼓動起來,笑道:“你能這樣說,就算是我的好孩子。就是這樣辦,答應(yīng)總是答應(yīng)姓包的,能擠得他拿出一萬五,或者兩萬來,那固然是好。若是拿不出,只拿一萬,也行。反正我們總現(xiàn)拿他一萬。”
兩個人商量了一陣,就把算盤打定。不多大會兒,只聽了院子里龜奴吆喝,拿摩溫在窗簾子里掀開一角,向外望著,連忙反過手來,向玉月仙招了一招,回頭說道:“老申來了,老申來了。”
說著,便迎上前去打開簾子,只見申志一他一個人笑嘻嘻地走了進(jìn)來。玉月仙也搶上前二步,握著申志一的手道:“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剛剛出條子回來。我也來不及打電話給你,就坐了車子,到飯店里來看你,誰知道你又走了。”
申志一道:“咳!你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我是邀了兩個朋友到德國飯店吃晚飯去了。你若是有電話給我,我就坐了汽車邀你一同去,那是多好。”
玉月仙笑道:“也不用得可惜了,反正現(xiàn)在已經(jīng)見了面呢。”
她說著話,給申志一取下了帽子,脫下了大衣,牽著他的手,一路到里面臥室里床上去坐,她就斜著身子,偎靠在他懷里。申志一笑道:“我走的時候,聽說你有恭喜的消息,現(xiàn)在怎樣?那位包先生剛才在德國飯店,我還碰見了他,剛好是我進(jìn)去他出來。他還帶了一位很標(biāo)致的女人在一處,大概是他的姨太太,或是另一位相好吧?”
玉月仙聽了這話,心里倒不由得卜通跳了一下,臉上自然飛上一層紅暈。好在她是背靠在申志一懷里,人家卻看不見她的臉。她將肩膀碰了申志一一下,笑道:“不要瞎說。姓包的,也不過是我一個平常的客人,他帶了女人,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二人說笑了一陣,玉月仙見他剛才說的話,并非故意俏皮,大概德國飯店那一幕,他是不知道的。于是站起來,將手環(huán)抱了申志一的脖子,笑問道:“你說在上海給我?guī)|西來的,現(xiàn)在怎么樣?”
申志一道:“我說了話,是不會失信的。”
于是在身摸索了一會,摸出一個錦裝小匣子來。因遞給玉月仙笑道:“你打開來看看,能值多少錢?”
玉月仙也不走開,坐在申志一腿上。就把錦匣子打開來一看,果然是一顆亮晶晶的鉆石戒指。因戴在無名指上映著電燈光,反復(fù)看了幾看,心里非常之歡喜,就連跳帶跑的,跑到外邊屋子里去,送給她母親拿摩溫看,拿摩溫忍不住笑將起來。立刻大家忙成一團(tuán),送茶送水。向來拿摩溫好在房間進(jìn)進(jìn)出出的,客人見了是非常討厭。今天拿摩溫聰明起來,躲到房外去,無論如何,也不進(jìn)來,這倒是申志一認(rèn)識玉月仙以來,第一件痛快事。
當(dāng)天晚上坐到兩點鐘,由玉月仙親自送他回飯店去,到了次日玉月仙想起母親和她說的話,便在下午三點鐘向集成銀行包月洲通了個電話。包月洲接電話,心里就是一喜,因料到?jīng)]有什么好消息玉月仙是不會打電話來的。及至一接電話,玉月仙果然說是事情已然有些眉目了,你今天晚上,可以到我這里來,仔細(xì)商量。包月洲聽了這話,喜不自勝,在電話里連說好好,到了晚上八點鐘,只是剛吃晚飯,便到銷今館來了。
他到這里來,情形又和申志一不同了,幾乎有一半像自己家里一樣,隨隨便便去到玉月仙房里就向床上一倒。玉月仙也是隨身就在床沿上坐下,一手拉了包月洲起來,笑道:“來了就睡,你有多少年沒睡過覺?你坐起來讓我慢慢地對你說。”
包月洲當(dāng)她拉手之時,一眼看見她手指上戴了那樣大的一顆鉆石戒指,笑道:“新制項下嗎?我以前沒有看見過??!”
玉月仙早就留意了包月洲戴的鉆石戒指,也曾探過他的口氣,據(jù)他說,這是他五年前一次做買賣賺了錢,銀行股東,共同送他的。戴在手指上已經(jīng)有五年了,這樣說來,人家是紀(jì)念品,如何可以要他的,因此不曾開口要。這時包月洲在一拉手之際,看到她的鉆戒,倒先問起來,這正合其意,且不去答復(fù)新舊的問題,也不拉他了,玉月仙索性伏在他身上,將戒指給他看笑問道:“老行家,請你看一看,我這東西,究竟怎么樣?”
包月洲兩手捧住她一只手,仔細(xì)地看了一看,笑道:“錯倒是不錯,可是和我這個比起來,就小得多了。”
玉月仙道:“我不信,你把你的取下來讓我比一比看。”
于是先站起來,兩手抱了包月洲的脖子,讓他坐起來。
包月洲的鉆戒,本來在玉月仙那只之上,自己既然說了好,不能不讓她一比,讓她心悅誠服。便含著笑,輕輕地慢慢的,將那只鉆戒脫下來,交到玉月仙手里。玉月仙將自己一只也脫下來,一個手掌心,托了兩只鉆戒,便在電燈光下,頭向后偏,故意作遠(yuǎn)看。笑道:“果然是你的不錯。咳!我們不說這個了,談?wù)?jīng)的事吧。”
因就拉了包月洲的手,一同在沙發(fā)上坐下。伏在他的肩上低聲道:“老的意思,已經(jīng)讓我說肯了,就是聽你一句話,究竟拿出多少錢來?”
包月洲道:“我不是說了嗎,可以拿一萬。真是添個千兒八百的呢,我也只好承認(rèn),決不能因為這一點小事,把我們已成的局面重新打破。”
玉月仙道:“是呀!我也是這樣說。你若是真肯救我出火坑,多花幾個錢,也不能去計較。若是你都要計較,我就沒法子嫁人了。”
包月洲明知她說這話,有灌迷湯的意味。但是人家用十分和悅的顏色來說話,決不能說人家不是好意,而不接受。便笑道:“整萬的洋錢,也不見得不在乎吧?不過我也犯不著向你哭窮,說我嚷不出來。”
玉月仙又伏在他肩上,對了他的耳朵,唧唧咕咕說了一陣,末了,平常聲音道:“就是十二號房間吧,那間房子大,洗澡盆也干凈。”
包月洲點點頭答應(yīng)了。
他坐了一會,也就有事要跑。不過自己那個戒指,戴在她手上,那是怎么辦?若是和她要回來,顯然自己小氣。若是不要回來,她就這樣含糊戴了下去,什么時候可以拿回來呢?心里這樣想著,口里幾回想說,看到玉月仙始終不在乎的樣子,并沒有注意到這件事情上來。自己想了一想:“反正今夜晚還是要會面的,到了那個時候,再向她要,也不算遲。”
這樣想著,索性一字不提,當(dāng)沒有這件事一般,很平常地去了。但是他心里這樣計劃著,他那種計劃,始終不能實行。因為到了約會的飯店里,玉月仙是盡量討論嫁娶問題。討論得有了結(jié)果,夜已深了,大家都要安歇,不能再向下說了。
一直到了次日正午十二點,玉月仙到房后洗澡間里去洗臉,將手上兩只鉆戒還戴著,沒有取下,包月洲有了機會了,便也跟了去。見玉月仙伸手到臉盆里去,便笑道:“你洗臉,向來都不取下戒一指的嗎?”
玉月仙道:“是??!我還戴了你一只戒指,你不用提醒,我忘不了的。”
這幾句話,也是帶著玩笑意味的,可是包月洲聽了,正如什么東西扎了面孔一樣,作聲不得。半晌,笑道:“你戴著我的鉆戒,又不是要我的,我要拿回來,說拿回來就是了,何必還要繞這么大彎子,先點醒了你再說呢。”
玉月仙笑道:“你猜準(zhǔn)了,我不要你的嗎?”
包月洲不好說什么,笑了一笑。玉月仙道:“你到外面去吧,我還有事呢。”
包月洲也不便老盯著她,就退出洗澡間,坐在外面屋子里等她。一會兒工夫,玉月仙出來了,笑道:“并不是我見財起意,我想從今天起,我是你的人了。平常人一娶一嫁,有許多固定的金銀首飾,我終身大事,和你要一兩件東西作紀(jì)念,總也可以。但是紀(jì)念品,只要有紀(jì)念的價值就行,倒不一定要多少。你對我說過,這一粒鉆戒,是你的紀(jì)念品,把你的紀(jì)念品,移作我的紀(jì)念品,是最好不過的了,所以我想和你要下來。”
包月洲以為她不肯除下來,縱有吞并之意,也不過勉強的留下。不料她侃侃而談,倒有一片大道理。她本來認(rèn)識幾個字,用上兩個新名詞,更覺是理由充足。自己要說嫁娶都定了,連一個定婚的戒指,都舍不得給她,這不但小氣,而且也對人家表示不親信的態(tài)度了。因笑道:“你要留下作訂婚的戒指嗎?那你留下就是了。你就不和我要這個,我也會給你一點東西作紀(jì)念的。不過這個戒指,我是看得很重的,除非你,別人我是不能相送的呢。”
玉月仙笑道:“你這有什么舍不得的,東西到我這里來了,將來還不是跟我的人一路過去嗎?我替你收下,也就算保險了。”
包月洲聽她說了這樣的體己話兒,慢說是一只鉆石戒指,就是十只八只一齊送了她,也覺得為數(shù)很值,就也不向下追究了。
這時,他已和玉月仙商量妥當(dāng),共給她出身價一萬五千元。今天是星期四,就擇定了星期接她出銷今館。她也自即日起,下捐停止?fàn)I業(yè)。依著情形說,這事本來太急促一點。可是包月洲生了一種新感想,以為玉月仙既然算是自己的夫人,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如夫人還在窯子里接客,所以一談判成功之后,馬上就要把玉月仙接出來。因為日子是這樣快的原故,出來不及另營金屋,就決定在西方飯店租下三間房子,暫時安頓,一面從從容容看定了相當(dāng)?shù)姆课?,然后再正式住家,玉月仙既然答?yīng)嫁他,這些小事情,當(dāng)然不必拘執(zhí)什么意見,一律照著包月洲的辦法去辦。包月洲正是陶醉了的時代,玉月仙又能遵從他的意思,哪里還計較別的什么,便高高興興地預(yù)備作新郎。次日就開了一張一萬五千元的支票交給拿摩溫,日期卻填的是下星期一。這也無非是慎重一點的意思。果然拿摩溫還有什么變卦,人不能出來時,那么這支票就不付款。
但是玉月仙母女是很決心解決這一個問題的,包月洲倒算過慮了。這天玉月仙回去,直截痛快地就叫人到樂戶捐處聲明下捐,到了晚上,并不在班子里,一人上電影院去看電影。包月洲晚上來了,拿摩溫就告訴他道:“包老爺,她總算對得住你的了。你要她下捐,馬上就下捐。下了捐還怕有人來會,又到電影院里去躲開。就是圣旨,也不過這樣靈吧?”
包月洲聽了這話,自然是二十分高興,就約定十二點鐘在飯店里等她,先去了。
他去不多時,申志一也來了。因問玉月仙哪里去了?拿摩溫笑道:“申老爺你又和我們開玩笑了。這一件事,你難道不曉得。”
申志一一時摸不著頭腦,因問道:“什么事?你劈腦一問,我倒糊涂了。”
拿摩溫?fù)u了搖頭道:“不能吧?難道玉月仙和你這樣要好,這樣大的事她都不告訴你一聲?”
申志一道:“我就是昨日見了她在一處談了幾句話,她何曾告訴我什么?”
拿摩溫將那一張銀盆大臉呆住,凝神想了一想,點頭笑道:“也許因為申老爺昨天才到的,她來不及告訴。”
申志一心想:這老家伙說話吞吞吐吐,又要掉什么槍花。昨天我走來就送了一粒鉆戒了。還嫌少嗎?因笑道:“我也是個急性人,肚里藏不住什么的,你說得這樣隱隱約約,叫我好不難過。”
拿摩溫笑道:“申老爺我告訴你,要給玉月仙道喜才對哩。今天已退了捐,馬上就要從良了。”
申志一聽到這話,立刻覺得送她這一只鉆戒,未免太冤,自己若是遲到一天,就省下整千的洋錢了。不過他心里雖然這樣想,面子上不表示出來,反正這東西,已是送出去的了,悔也悔不過來,何必在她們面前顯著不大方。于是哈哈一笑道:“這果然是好事,應(yīng)該道賀的。是哪個有福的人把她討了呢?”
拿摩溫道:“是集成銀行的包經(jīng)理。”
申志一聽了這話,又是一個感觸。我每次和玉月仙開玩笑,問她和老包的情形怎樣,她總是說很平常。這樣看來,竟完全是假話,這種人未免太靠不住了。從今以后也總算學(xué)了一個乖。銀錢不算什么,把人心看破了也是值得的事。當(dāng)時和拿摩溫勉強說笑了一陣,就回飯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