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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回 蕩子金多驅(qū)車購彩錦 美人計巧破夢索鉆環(huán)

斯人記 作者:張恨水


在八大胡同里,揮金如土的人,自然是很多。整把花上二百三百,也不算什么,眼里看慣了??墒嵌畨K錢盤子作三次給,一晚還要來三回,這是什么用意呢?申志一自己覺來得太密了,先笑起來道:“我總要算是稀客了。一晚上的工夫,不過來了三回。”

玉月仙笑道:“這也無所謂稀密。這一天因為順便,來個四回五回,也不算多。若是公事忙,就是三天來一回,那也不算少。只要自自然然,不是勉強的就得了。”

說著對大家一笑道:“阿對?”

陸幼華鼓起掌來道:“對對對!老六真是會說話。”

于是大家就哄笑了一陣。

那小玉月仙的領家拿摩溫,他見眾人之中有個陸幼華大公子在內(nèi),這是上海有名的花花太歲。手段雖然厲害,只要把他敷衍好了,花錢倒不在乎。申志一既是他同一路的朋友,當然是不怕花錢,今天晚上來三回,雖然不見得是申志一完全自動的,可是他這人一定是看上了老六,有點兒情癡,所以只要朋友一鼓吹,他又來一回。

在胡同里走的人,和姑娘有交情,只怕他拐走。若是姑娘沒交情,越是實心實意地用情,也就越是實心實意地用錢,這樣的人,豈有不歡迎之理,當時拿摩溫就滿臉裝出笑容,走到大家面前,幫那房里人張羅茶水。當她遞一支煙卷給申志一的時候,笑道:“聽說申老爺住在西方飯店,但不知是哪一號?”

申志一聽她的口音,大有想玉月仙到飯店里去之勢,就笑道:“住在四十八號,你向我做什么?”

拿摩溫望著他的臉微笑了一笑,丟了一個眼色。申志一會意,就不問了。

玉月仙一看自己領家親自出馬,立刻也就變了態(tài)度。申志一是坐在長的沙發(fā)上的。她拿了一支煙卷,銜住吸將起來。只吸了兩口,遞給申志一,順便就一蹲身坐到沙發(fā)上,和他緊緊相靠。陸幼華一鼓掌道:“你們的交情,真是成熟得快極了。只兩天的工夫,就這樣親熱。我主張你兩人作進一步的表示。”

林一心道:“大爺,怎樣叫進一步的表示呢?”

陸幼華道:“進一步的表示,有什么不明白。這全靠志一如何報效,我們才好說話。”

申志一聽了,只是微笑。金粟海道:“沒有什么話說,志一明天請客,明天請客!”

申志一想,吃花酒是不算什么,可是相識不過三天,似乎急促一點。自己的意思倒無所謂,但是玉月仙的態(tài)度,又沒有十分表示出來,如何好開口呢?玉月仙見了申志一盡管笑,卻不開口,已明白他的意思了,因握著他的手道:“明天真賞面子在我這里請客嗎?”

她側(cè)著身子,眼睛斜視著。嘴角上微微露出一點笑意。陸幼華就過來道:“這多人在這里,豈有開玩笑之理?”

玉月仙又問申志一道:“是怎樣的辦呢?”

陸幼華道:“當然是雙臺,你們就這樣預備吧。”

玉月仙笑著望了申志一,他雖沒有說什么,笑著點了一點頭,果然是不成問題的了。

當晚大家一鬧,就是兩點鐘才回旅館。申志一因為拿摩溫才問了自己在旅館里住的號數(shù),以為玉月仙今天晚上會到旅館里來的,但是等到三點鐘也不見來,這也算了。到了次日晚上,果然在銷今館擺雙臺花酒,事后一算賬,共一百六十多塊錢,申志一也不算那些零碎賬,開銷了二百塊錢。給錢的時候,是把玉月仙拉到里面屋子里給的,數(shù)著鈔票的時候,就另拿了十張十元的,向她手中一塞,笑道:“今天你很累了個,這算是給你酬勞的。”

玉月仙倒有些不在乎的樣子,隨便答應了三個字,謝謝??!于是一抽身就到前面屋子去了。當天這一鬧,又是很夜深而散。

到了次日晚上,金粟海、陸幼華和申志一三個人,都不曾出旅館門,同在金粟海屋子閑談。陸幼華道:“今天晚上怎么樣?”

金粟海笑道:“民亦勞止。汔可小休。在家里談談吧?”

陸幼華道:“那么,找兩個人來談談,不出門出好,今天可以叫老六來了。”

金粟海也覺三天之間,申志一也花費得可以,叫她來,她是義不容辭的。也不問申志一的意思如何,摘下電話筒,就向銷今館打了個電話去。一問起玉月仙,是那個拿摩溫接的電話,說是真對不起,老六出城里的條子去了,回來的時候,一定叫她來。說畢,又說了幾句對不起。陸幼華在旁已聽到了,沉思道:“果然這樣的嗎?”

金粟海生怕說明了,大煞風景。事到如今,已經(jīng)下了不少的工夫,實在也不容有大家猜想的事情發(fā)生,因笑道:“這兩天城里有好幾處熱鬧場合,稍微紅一些的人兒,出城里條子的很多,這倒不必去揣度。”

申志一笑道:“粟翁真是一副兒女心腸,對于姑娘,總是原諒的。”

金粟海笑道:“那也無所謂,我們本是借此尋娛樂的,何必反要為這個找煩惱呢。”

大家說笑了一陣,把這事也就說忘了。

又過了一天,申志一上午在旅館里打了一個電話給玉月仙,說是昨晚上本要到銷今館來的,因為知道你進城去了所以沒有來。玉月仙道:“可不是嗎?鬧到三點多鐘才回來,頭暈極了。你在哪里,沒有吃午飯嗎?”

申志一道:“我正要出去吃飯,你能不能來一個?”

玉月仙毫不考慮,一口就答應了。

這時飯店里,只有申志一一個人,他邀不到伴,就先坐了汽車到擷英飯館去,然后讓車子去接玉月仙。玉月仙來了,笑道:“我本來沒有工夫來,因為昨天晚上沒遵你的命令,今天不能不來。”

說時,就挨著申志一身邊坐下。申志一道:“上午你有什么事忙,這是隨口說的一句話吧?”

玉月仙道:“我原約好了我們那里老三老四,到瑞蚨祥去剪兩件衣料。”

申志一道:“這樣的事嗎?那就吃了飯去,也不算遲啊。”

玉月仙正要了一杯紅茶,用三個指頭,捏了那茶匙的小柄,一點兒一點兒舀了呷著。眼睛卻斜望著申志一道:“你真是戇,人家剪了料子不走,還在那里老等我嗎?”

申志一笑道:“那也不要緊,吃了飯之后,我陪你去剪就是了。”

玉月仙巴不得他說這句話,便道:“那倒可以,我要買什么料子,還可以請你作參謀呢。”

申志一道:“參謀我是不敢,當個顧問吧。”

玉月仙道:“參謀和顧問有什么分別?”

申志一道:“參謀是想好了主意,請你去辦。顧問是站在你身邊,專候你問話的。你若是不問,我就不說話了。”

玉月仙將那小茶匙伸了過來,在申志一的腮上,輕輕掏了一下,笑道:“你倒會說。”

說時抿嘴一笑,瞅了他一眼。

申志一見玉月仙今日的態(tài)度,未免有情,心里很是爽快。自己向來就不會在用錢上刻薄人,玉月仙雖然是有意要他上綢緞莊,他倒不曾用心,吃過了飯,又問玉月仙一聲去不去?玉月仙笑道:“我是最講信用的人,既然說了去,無論如何,我也要去的。你怎樣?有工夫嗎?若沒有工夫,你就不必去了。”

申志一道:“為什么不去,我就是可以不講信用的人嗎?”

玉月仙道:“不是那樣說。因為你事很忙,怕你抽不開身來。上綢緞莊剪衣料,又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我一人也是一樣去的。當真說要你陪著去就非要人去不可嗎?”

申志一道:“我既答應了你可以去,自然要去。”

于是會了飯賬,一同出門,就陪著玉月仙上瑞蚨祥綢緞莊。

汽車由街上直開進大門,直停到柜外的大天井里。店里伙計見是坐汽車來的客,就格外加以注意。柜外兩個招待,立刻擴充為四個。玉月仙進了店門,隨著上樓。店伙看她這種情形,既是坐汽車來的,又有一個穿漂亮西裝的人在一處,料定她不是平常的顧客,早有兩個店伙,滿臉含著笑容,走上前來問道:“小姐,買點什么衣料?新到的巴黎緞,很不錯。”

這個還未說完,又來了一個年長些的店伙,笑道:“請坐請坐。小姐要什么料子讓他們拿來看。”

玉月仙點子點頭道:“你給我拿兩件旗袍料來看。”

店伙彎了腰,偏著頭笑問道:“成件的嗎?有繡花的杭緞,好不好?”

玉月仙道:“管他是蘇緞是杭緞,你拿來我看看,只要料子好就行了。”

店伙聽了,早就輪流不息的,幾個捧著衣料來看。玉月仙看了,手托著料子,就回過頭來問申志一,這個可好,那個可好,申志一批評了兩樣,也贊成了兩樣。玉月仙除了自己心里所愛的衣料之外,申志一贊成的,她都買了。

申志一見她不挑選了,還問道:“夠了嗎?還要別的不要?”

玉月仙微笑著,心里卻想了一想,因道:“我原不要許多的,因為你贊成,我已經(jīng)多買兩件料了,哪里還要呢?”

申志一見她不要了,就讓店伙算賬。歸結(jié)起來,乃是一百五十多元。申志一毫不躊躇,在身上掏出皮夾來,掏出十六張十元的鈔票,叫店伙找錢。玉月仙見身邊沒人。便問道:“現(xiàn)在你往哪里去?”

申志一道:“我打算聽戲去。”

玉月仙微微一笑道:“有朋友沒有?能不能順便請一請我呢?”

申志一真料不到她倒先開口要一路去聽戲,總算慢慢地有感情了。因道:“怎么說不能請的話,就是怕你不肯賞光。”

玉月仙再要說時,店伙已經(jīng)來了。她也不再說什么,就和申志一下樓,店伙自把買的東西,在脅下一夾,送到車上。玉月仙和申志一坐上車,他對車夫說,開到華樂園。玉月仙也不作聲,這自然贊同的了。

到了戲園子門口,吩咐汽車夫?qū)⒕I料送到班子里去,自去陪著申志一坐包廂聽戲。戲到唱完了,申志一因笑道:“你今天陪我一天,真是難得。”

玉月仙道:“喲!為什么說這樣的俏皮話?還是為了昨晚上你叫我沒有去的關系嗎?”

申志一道:“并不是為昨天晚上的事,不過這幾天你總沒有到飯店里去過。還是為認識了我不愿去呢?還是向來就不大去呢?”

玉月仙瞅了他一眼,又伸手輕輕地在他大腿上掐了一下,笑道:“說你說俏皮話,你的俏皮話倒說得更厲害了。”

申志一哈哈笑道:“我也知道你沒有法子答復我呢。”

玉月仙道:“有什么不能答復,我今天晚上準到你飯店里去。不過你兩只腳是鎖不住的,我去了,恐怕你未必就在家。”

申志一道:“準在家,準在家,你幾時到?”

玉月仙微微地昂著頭,眼皮向上一撩,想道:“總得十二點鐘以后吧?”

申志一道:“行了行了,無論如何,那個時候,我是在家的?,F(xiàn)在我先送你回家再說,去不去……”

說到此,不向下說,又哈哈地笑了。這時戲已完場,申志一坐了汽車送她回銷今館,坐了半點鐘才走,又開了二十元的盤子錢而去。

申志一回到了飯店里,只聽到陸幼華屋子里鬧得厲害,走近前,那房門是半掩的,三四個客和五六個姑娘,鬧成一片。因為客都是生人,自己且不上前,就到隔壁屋子里來看金粟海。金粟海買了十幾樣小件古董,全放在桌子上。他手上捧著一冊原拓本的字帖,映著電光,一頁一頁地翻著看。翻完了,倒過來,又翻上一遍。他一抬頭,見申志一進來,就把桌上那一只雨過天青色,七寸高葫蘆式的小花瓶,提了起來。笑道:“你看看,真便宜,只一塊二毛錢。”

于是一手捏了瓶底,一手捏了瓶口,映著光轉(zhuǎn)將起來,現(xiàn)出愛不忍釋的樣子道:“你看這色氣多好,叫雨過天青。”

說時,放下瓶,又在桌上,拿起一只瓷面的德國小鐘來。笑道:“真是笑話,在上海住家的人,到北京來買洋貨。然而……”

突然有一個人接嘴說道:“不用說,反正是很便宜。”

申志一看時,原來是菊芳老五斜靠在一張沙發(fā)椅上,這時才坐起來說話。金粟海道:“不是我說便宜,實在便宜,這樣便宜的東西,為什么不買?”

菊芳嘴一撇道:“這樣子,你也快成垃圾馬車了。上一趟市場,就會買這些東西回來。”

申志一道:“垃圾馬車,真是名副其實,你看看隔壁屋子里擠了那一屋子人。”

金粟海道:“你且不要管人家事,你自己的事,辦得怎樣了?今日晚上老六來不來?”

申志一還沒有答言,菊芳先說道:“那總不好意思不來吧?”

申志一笑道:“老五究竟為人忠厚,你就斷定她要來,可是也說不定。”

金粟海見申志一還是說沒有把握的話,分明是玉月仙還沒有切實的表示,覺得她太不對了。妓女雖然不必談什么愛情,然而客人存心忠厚,姑娘不應當反來欺騙他。況且申志一錢也花了,面子也做了,就在生意上說,也不應當再掉槍花。自己不好唱這個花臉,打這個抱不平,當時就借故到陸幼華房間里去把話告訴了他。

陸幼華道:“不要緊,我直接和拿摩溫去辦一辦交涉。”

于是就要了銷今館的電話指明要拿摩溫接話。一交談,陸幼華就道:“我姓陸,你是拿摩溫嗎?”

拿溫笑道:“哎,陸大爺你怎么也叫起來?”

陸幼華道:“拿摩溫,外國人說是第一。你這個人,真是上海人說的度好老。”

拿摩溫走來就碰上了釘子,知道他是申志一的盟兄,又住在一家飯店,這樣說話,當然是有用意的。這種公子哥兒,敲起他的錢來,可以盡量敲。但是可也不能得罪他。他老子是個巡閱使,要辦什么人也辦得動,何況一個娼家?因之雖然碰了釘子,一點也不敢露出怨氣。就笑道:“大爺,我真不知道什么得罪你了,真對不住。待一會兒,我要送阿囡到申老爺那里來的,當面給你陪罪。好不好?”

陸幼華心想:這老鴇真厲害,我的話沒有說出口,她倒先知道了。就問道:“老六在家嗎?”

拿摩溫道:“出條子去了,一會兒就回來的,回來了,我就同她來。”

陸幼華道:“準能來嗎?”

拿摩溫笑道:“你這是笑話了,怎么加上一個能字呢?”

陸幼華道:“好吧!癡漢等丫頭,我們就這樣等著吧!”

說畢,將話筒掛上了?;剡^頭來對金粟海道:“你去告訴老申,我保險,今天她準來。”

金粟海覺得她們也無辭可指,不能不來。好在陸幼華這屋子里有姑娘大家在一塊兒鬧著,說說笑笑,也就不覺等得怎樣久。

后來人漸漸散了,已經(jīng)是一點鐘了,還不見玉月仙來。陸幼華氣極了,一頓腳道:“真不講交情,我要慢慢地和她們算賬。”

申志一倒不覺怎樣,只是微笑。過了一會,陸幼華實在忍不住了,又向銷今館打電話。拿摩溫一接電話,說道:“真對不住。今晚上阿因出條子喝酒喝得太多了,回來吐了一地。讓她清醒一下子,一會兒就來。”

陸幼華道:“醉了嗎?那就不來……”

拿摩溫笑道:“來的來的,我這就叫她來。”

電話說完了,陸幼華道:“她說喝醉了酒,回頭我看看她是不是果然喝醉了。”

大家于是在申志一房間里齊集,躺著說閑話。

約摸有二十分鐘工夫房門一推,只見玉月仙穿著一件皮大衣,歪歪斜斜地走進來。走了進來,且不說什么,靠住了桌子,一只手捧著皮水袋,一只手掀了頭上戴的那頂軟呢匝花的帽子。帽子放在桌上,將手捏了一個小拳頭,捶著額角道:“真該打,酒喝多了,頭上渾東東,剛才上樓,差一點摔在樓梯上。真對不住,有累三位老爺久候。”

說畢,有氣無力的,慢慢解大衣鈕扣。

申志一看她臉上,真有些紅紅的,果然是喝醉了似的,看她這樣四肢無力,搖搖欲倒的樣子,也就不說什么。陸幼華望著她臉上笑道:“在哪里來?喝了這些個酒?”

玉月仙慢慢地將大衣解下來,掛上衣鉤上,看見申志一旁邊,還有一張空椅子,就向上一倒,人靠著那椅子背,頭靠著椅背上端,閉了一閉眼睛,口里答著陸幼華道:“是湘妃老七那里有客擺酒,有幾個熟人會鬧酒的,都聚在一塊兒,鬧得非常厲害。”

一回頭又對申志一笑道:“買一點水果給我吃,好不好?”

申志一見她這樣一說話,果然一陣酒氣,向人臉上一噴。便起身按了一按電鈴,把茶房叫了進來,給了他一塊錢,叫他去買一塊錢水果來。隨后仍在原椅上坐下,玉月仙拖了他的手,讓他摸一摸額頂,問道:“熱不熱?”

申志一摸著她的額頭,果然有些熱。笑道:“何若呢?好好地喝成這個樣子。”

金粟海、陸幼華先是不大相信她喝醉了,現(xiàn)在一看,果然她有些醉容。而且申志一極端憐惜她,旁的人也就不能說什么。

大家坐了一會,水果買來了,申志一先拿了一個蜜柑剝開,分了一半,放在玉月仙手上,玉月仙雖然將手捏住,卻不去分開瓣子來。垂了手斜靠著,只是懶洋洋的。申志一見她這樣子,料是她不愿剝,就一瓣一瓣分著,送到她嘴唇邊去,她于是張開嘴來接著吃了。吃完一個蜜柑,申志一重新又剝一個蜜柑,一口氣就剝了四五個。隨后申志一剝了一瓣,只管向她嘴邊送,她抿著嘴,卻搖搖頭。申志一見她已不吃了,就不剝了,笑著拍了一拍她的肩膀道:“睡一會子吧,一下子就好了。”

金粟海和陸幼華見她意志纏綿,相視微笑了一笑,說幾句話,各自走開。

屋子里就只剩得他和她了。申志一一看表,已經(jīng)快兩點鐘了,因問道:“酒醒一點沒有?回去不回去呢?”

玉月仙的頭,仍舊枕著沙發(fā),眼皮微抬了一抬,眼珠向申志一轉(zhuǎn)了一下,微笑道:“先是催人家來,這又催人家去嗎?”

申志一笑道:“我看你酒還沒有醒得好,以為這里不如家里睡覺舒服。那么我給你放一盆水洗一個澡,好不好?”

玉月仙先是搖了一搖頭,接著又點了點頭。申志一知道她是愿意洗澡,就到洗澡房里,去放了一盆水。

走出來看時,只是玉月仙已將旗袍脫了。上身穿著一件緊緊的桃紅小夾襖,映著那白肉,真是美麗。她就穿了短衣到洗澡房里去。一會子工夫她手里拿著鞋,拖著拖鞋就出來了。將鞋子一扔,坐在床上縮了腳,馬上就躺下。頭睡在枕上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我倦極了,勞駕,牽一牽被,給我蓋上。”

申志一道:“你怎么洗一會子就好了?”

玉月仙道:“我一點力氣沒有,在水里坐了一會子就起來了。”

申志一道:“那么,你睡也好。”

說到這里,聽到外面的鐘敲上三下。

這時旅館里非常清靜,人聲都不聽到了。及至打四點鐘,玉月仙一個翻身坐起來,叫了一聲哎呀。申志一在床上,猛然聽得哎啊一聲,倒嚇了一跳。坐起來睜眼看時,只見玉月仙俯著身子,掀開被來,滿處亂找。申志一道:“你丟了什么東西了,這樣子的找?”

玉月仙將頭一偏,用手摸著左邊的耳朵道:“你瞧,我這只環(huán)子丟了。”

申志一看時,左耳果然是空的,右耳上卻帶了一只鉆石環(huán)子,緊緊地掛在耳朵眼上。那鉆石怕不有豌豆那大,一只至少也值二百元以上。因道:“這又何必急得這個樣子呢?丟在床上,反正總在床上,還會跑出房門去不成?”

玉月仙道:“謝謝你,你起來一下子,讓我尋尋看。東西是不值什么,不過這是我心愛的,丟了一只,這一只也就殘了。”

說時,兩眉深鎖。

申志一看她這樣子,不忍拒絕,只得披衣起來,讓她去找。她站在床沿邊,枕頭被褥,一陣亂掀,恨不得把床都翻將過來,哪里有鉆石耳環(huán)。玉月仙在床上尋不著,在滿屋子找。擦了火柴,這里照照,那里照照。時光容易,的幾聲,又五點鐘了。

玉月仙忽然站住,昂著頭一想,叫出一個哦字,馬上跑到浴室里去了。去了許久,然后無精打采的出來,向床上一坐。嘆了一口氣道:“今天遇到幾個短命的酒鬼,拼命要人家喝酒,喝得糊里糊涂,這環(huán)子也不知道在哪里丟了。我原說出條子回去,就取下來的,因急于要到這里來,忘了取下,所以就戴來了。”

說著,起身又要尋找。申志一看她這樣尋找的法子,非找到天亮不可,便道:“你不用找了。明天再說吧。若是找不著,我明天賠償了這一只環(huán)子就是了。”

玉月仙道:“不是賠不賠的話,好好地丟了一只環(huán)子,把一副心愛的東西弄殘了,真是可惜。”

申志一道:“東西已經(jīng)殘了,就是可愛,也是枉然。無論如何,我負責任,賠償你一只環(huán)子就是了。”

玉月仙聽了這話。這才坐在床沿上,望著申志一道:“你雖然是這樣說??墒俏倚睦锖苓^不去。”

申志一道:“那算什么,只要你不為著這個煩惱就行了。”

玉月仙道:“就是你和我去買一個,未必能和我剩下的這一只,能配成一對。”

申志一道:“一只環(huán)子,怎么的配法,我也不去算那些細賬。明天送你六百塊錢,讓你自己去買就是了。”

玉月仙道:“果然這樣,你真救了我一救了,不然的話,我明天回去,一定會讓我姆媽逼死。”

申志一笑道:“也不過兩三百塊錢的事罷了,又何至于鬧到那步田地呢?”

玉月仙聽他所說,大有毫不在乎的樣子,就走上前一步。拉著申志一的手道:“你說這話,不是拿一粒寬心丸給我吃吧?你說了這話,可是要算數(shù)的。”

申志一原坐在椅子上,玉月仙便斜立著,靠在他懷里。笑道:“你若是騙我,我是不依你的。”

說時,扭著身子,鼻子里又哼了幾聲,裝出撒嬌的樣子來。

申志一拍了她的肩膀道:“你放心睡覺吧。無論找得到找不到,明天一起來,我就拿六百元給你,你看妥當不妥當呢?已經(jīng)說明,你還醉不醉呢?”

玉月仙笑道:“原先是醉的,只這樣一嚇,把我的酒嚇醒了。”

說時走過去,向床上一倒道:“現(xiàn)在我不怕,又有點醉了。”

申志一笑道:“這一晚上,我也真夠你磨的了。”

說著連打幾個呵欠。他這樣賠人家六百塊錢,很不算什么,只是人疲倦極了。要睡得厲害,扶上床就睡得很熟了。

次日起來,已經(jīng)有一點鐘了。玉月仙卻早已修飾好了。靜靜地坐在一邊。申志一看她兩處眉頭,多少還有些皺痕。漱洗完了,茶也不曾喝,就叫茶房到柜上去,將存的錢取了六百元鈔票來,輕輕地向玉月仙懷里一放道:“現(xiàn)在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玉月仙見了這一大疊鈔票,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停了一停,才微笑道:“若是配得到一只,還是私下配一只帶了回去的好,你這樣一來,我過意不去,姆媽也過意不去。”

申志一道:“是在我這里丟的,我當然負一半責任。”

玉月仙見他這樣說,知道他是絲毫未曾介意,便在身上掏出一塊手絹,將鈔票完全包好了。便道:“晚上會吧。”

站起身來就要走,申志一笑著點了點頭,玉月仙便開房門回去。走到門外了,復又轉(zhuǎn)身回來,笑著對申志一道:“昨晚上的事,你不要對人說,這樣大的人還丟了東西,怪難為情的。”

申志一道:“你就不叮囑我,我也不會告訴人的,你在我這里丟了東西了,我巴巴地告訴人,還有什么面子嗎?”

玉月仙抿嘴笑著點了點頭,就冉冉而去了。

玉月仙去不多久,申志一連忙走到金粟海房間里去。金粟海穿了大衣戴了皮帽子,正要出門。他見著申志一,不覺微笑道:“現(xiàn)在你總算是如愿以償了吧?”

申志一半天不言語,只是微笑。金粟海見他笑里似乎帶一種勉強的意思,好像不快樂的表示。因問道:“怎么樣?她說了什么沒有?”

申志一笑道:“不用提了,上海人跑到北京來當曲辮子。”

金粟海便笑道:“玩笑場中,原不在乎,不過你所取的攻勢太猛。”

申志一道:“不對不對!以為我覺得花錢花多了嗎?不是為這個,我是說昨晚上的事。”

陸幼華本已走到他的屋里去了,因為沒人,就找到這里來。這時聽到這句話,便搭腔道:“怎么樣,難道說還有什么問題嗎?”

一面說,一面走將進來。申志一笑道:“問題大了,鬧到剛才,方總算完全解決。”

陸幼華道:“我就知道,老六長是長得漂亮,實在也會掉花槍,她又出了什么主意?”

申志一笑道:“她是叫我不要說,把曲辮子曲到底。其實我早已明白,不過省得不痛快,就干脆再送她一筆罷了。”

于是就把昨晚上玉月仙睡到半醒,起來找鉆石環(huán)子的一幕趣劇,說了一遍。

陸幼華一拍腿道:“唉!你這人太老實,明知她是做的圈套,你為什么還要賠她的呢?你若是在昨晚上通知我一聲,我就有辦法對付她。”

申志一笑道:“小事,小事,她也用心挺苦,何必戳穿紙老虎,讓她難過哩。”

金粟海笑道:“像你這樣在外面玩笑,錢是自然花得多,但是氣總是不會受的,因為你實在看得空,不放在心上。”

申志一搖搖手道:“不說了,不說了,大概都沒有吃飯,我們一路出去吃飯吧。”

金粟海笑道:“我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是要吃大館子的,我是要吃小館子的。我還要順便去找一個朋友,也許就請那個朋友吃飯。”

申志一道:“找一個什么人,請到一處吃飯也可以。”

金粟海道:“是一家書局子里的撰述家,上海書局,要托他弄點稿件。”

陸幼華道:“上海的洋場才子,還會少了,何至于跑到北京來找人?”

金粟海笑道:“隔行如隔山,你哪里知道。上海那些有名的著作家,不是太忙,就是墮落。太忙的,你向他要稿子,無論多少,他也應酬了,請人做了,他署上一個名就了事,而且價目也太大,短篇小說,有出到十塊錢一千字的。拿大價錢買假貨,何必?就算他自己肯做,隨便寫一點東西給你,也好不了。墮落的不必說了,洋行里,電影公司里,報館里,書局里,或者衙門里,掛上許多名,容易錢掙慣了,只管花天酒地去鬧,叫他做文字來賣錢,他就不干了。有名著作家,本來不多,其次的,一塊一千字,背了招牌賣文的,多得很,可是實在不高明。這北京方面,究竟讀書的人多,沒有事干,靠了賣文為生的也不少,他既然靠了這個為生,做起來就不能拆爛污。所以我就想替上海書局,物色幾位人才。”

陸幼華笑道:“這樣說來,也就和唱戲的差不多,你是到北京來邀角的了。你去邀角吧,不要誤了你的正事。”

金粟海因為已經(jīng)把汽車叫到門口來了,不愿多耽擱,自坐了汽車向環(huán)宇印書局來。原來這邊書局里梁寒山和他也是神交已久的朋友,這次金粟海到北京來,經(jīng)朋友的介紹,在酒館子里會過一回面,談得很是投機。今天金粟海要來,事先曾打了一個電話來通知,所以他到了,一遞名片進去,梁寒山就請到客廳里相會。金粟海先就笑道:“這一向子為了一些無味的應酬,花天酒地,鬧得不成話說,早要來拜訪的,就一直延擱到了現(xiàn)在。”

梁寒山也笑道:“花酒或有之,天地則未必吧?在北京這地方謀生,除非閉門謝客則已,若是少不了交朋友,吃酒和走胡同兩件事,卻是難免。”

金粟海道:“是了。常在雜志上看到大作,許多地方,好像是言之有物,大概也是免不了應酬的。這樣的作品就好,熟的東西,寫出來偏是新鮮有趣,最不容易。我托梁寒山先生的事,怎么樣?大概一定可以辦到的。”

梁寒山道:“作東西好不好,還另是一個問題,根本上現(xiàn)在我就沒有工夫??墒墙鹣壬拿孀?,又是推辭不得的。”

說時端著聽差送來的茶杯,慢慢地喝了幾口茶,就借這個時候,沉吟了一會子。金粟海道:“一定請幫忙,一定請幫忙,這是書局里托我?guī)淼母遒M,請梁先生收下。”

他說時,就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一沓鈔票,輕輕地放在桌上。

梁寒山一看,卻是十元一張的,大概那是一百元,因笑道:“這是笑話了。哪里有先拿錢后做稿子的,這個我不敢拜領。”

金粟海笑道:“這也不算稿費,不過是一點定錢罷了。只管收下,不給稿子也不要緊。”

說著帶笑拱拱手。梁寒山看見這種樣子,真是卻之不恭,因道:“暫存這里也好。若是將來稿子辦不到,原款還可以奉回的。”

金粟海笑著還是拱拱手道:“不要推辭,不要推辭。”

梁寒山一想:和上海任何書局,都沒有什么來往,人家也沒有等著自己作稿子之必要。何至于出許多錢定稿子?這金粟海最喜歡捧文人的,一定是他在那邊書局硬介紹下了,又怕這邊不答應,所以代墊出一百元定款來。這樣熱心的朋友,自然不能過拂人家的盛意,只得笑道:“既然如此,我總勉力去做,不負金先生這一番提攜之意。”

金粟海見他如此說,就歡喜了,要請梁寒山一路去吃館子,梁寒山便答應作小東。金粟海道:“作東不作東,都沒有關系,但是我喜歡在小館子里小吃。意存居如何?”

梁寒山道:“我吃館子,也是細大不捐的,他們那里的炒牛肉絲,蝦仁泡蛋,蝦仁豆腐……”

金粟海不等他說完,連道:“同意同意,閣下原來也去過的,好極了。”

說著,已經(jīng)將放在衣架上的大衣,取來穿起。等著梁寒山一路出門,同坐汽車到意存居來。

這鋪子倒像一家江南成衣鋪,一扇小門,垂著一幅藍布簾。掀開藍布簾子進去,是一間極小的屋,伸手都可以摸到屋頂。屋子里就是半邊廚房,雖然不在這里烹調(diào),然而陳列碗碟籠屜,已經(jīng)占了不少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就犬牙交錯,列著桌椅。這里的伙計,對金、梁二人都認識,便讓到屋子里面,一間小雅座里來,這雖是白天,那屋子里,已經(jīng)點上電燈了。

金粟海笑道:“吃這種館子,只能談口福,別的是在所不計的了。”

說時,伙計就來問還有客沒有?金粟海說沒有客?;镉嫷溃?ldquo;要什么菜?熱炒、叉燒、臘腸,炒牛肉絲,炒響螺,蘿卜絲鯽魚。”

梁寒山笑道:“真有你的,你所報的。我們都認為對勁。”

伙計道:“好,老主顧嗎,怎么會不知道?”

金梁兩人商量著,又添了兩樣,便坐著等菜。

這雅座的門簾子,并沒有放下來,只見一個穿藍袍嘩嘰馬褂的人,帶著一個窈窕艷裝的女子,在門前踅過去,到隔壁屋子去了。金粟海道:“奇怪,這個女子的面孔我好像在哪里會過。”

梁寒山道:“金先生對于春明聲色,廣征博聞,當然會知道的。她姓王,粟海先生想得起來嗎?”

金粟海笑道:“哦!錯了。我哪里是認得她!因為她的面孔,和名旦角陳傲霜有些像,所以我說有些熟了。”

梁寒山道:“金先生決不至于不認得她的,我提一個人,你知道不知道?王淡霞,熟不熟?”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本來不高,金粟海又把聲音低了一低道:“她外號九尾狐,哪個不知道?這一位和她有什么關系呢?”

梁寒山道:“這位嗎?就是她的妹妹,現(xiàn)在已經(jīng)出臺唱戲,捧的人很是不少,居然要成為臺柱了。人家把她和她兩個姐姐總括的算起來,叫做王氏三杰。”

金粟海道:“哦!就是她啊。從前她姐姐在百順胡同做生意的時候,我也去過的。她臉上黃黃的,蓬著一把枯燥焦黃的頭發(fā),老是扎上一根翹柄辮子,身上穿一件花布褂子,只是灰色底子,顯出一團團痕跡,分不出顏色來。幾年不見身體長高大了,人也變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變。”

梁寒山道:“你不是說她有些像陳傲霜嗎?她倒老實不客氣,就叫傲霜。索性唱的腔調(diào),也跟著人走,學那游絲腔。”

金粟海道:“唱得怎樣?還好嗎?”

梁粟山道:“我只聽了一回,好不好,另是一個問題,我都替她悶得難受,仿佛有一種聲浪在嗓子眼里,有格格不吐之病。”

金粟海笑道:“不要說吧,讓人家聽見了,很不好意思。”

這個時候菜已上來了,二人吃著飯時,卻聽到那小傲霜在屋子里笑著說道:“別瞎說了,沒有的話。”

聽那口音,倒是很輕脆的京腔。金粟海輕輕地道:“你聽她這聲音很溜亮的,怎么唱起來悶人呢?”

正說時,又聽到她說道:“六爺,他們都主張我到上海去,上海熟人少,我有些不敢去。”

復聽見一個男子聲音笑道:“不要緊,我給你多寫幾封信介紹介紹就行了。明天我有工夫給你去找一找林老頭子,只要他肯寫幾封親筆信,一定可以發(fā)生效力。我看他倒很愛你,很疼你。”

女子的聲音又道:“不要瞎說,人家那樣大年紀的老人家,你還拿他開玩笑。”

男子的聲音道:“是啊,他是那大的年紀,我才說這話理。你想,他的孫子都快有你這大的年紀了,說他一句疼你,這有什么使不得。”

說到這里,那女子笑了,接上那男子也笑了,以后兩人的聲音,就唧唧咕咕說起來,隔壁卻聽不清楚。這邊一餐飯都吃完了,那邊還是唧哪咕咕地說。

梁寒山本來想聽個究竟,無奈飯已吃完,不便在這里久等。金粟海要走,自己也就跟著走。依著金粟海的意思,一定要把汽車送他回家,梁寒山說,不必了,還有一個朋友在中央公園等候。金粟海道:“這樣的冷天,到中央公園去,什么意思,喝西北風嗎?”

梁寒山道:“今天天氣晴得很好,到里面去曬著太陽散散步,也很不錯。”

金粟海道:“那就再會吧。”

于是坐了汽車先走。

梁寒山雇了車到中央公園來。這是十二月天氣,園里草木,一齊枯槁了。那就是那青翠拂天的柏樹林子,那柏葉自呈著一種灰黑的顏色,地下的沙土,似乎為風雪所侵,雖是晴天,還是蒼白的,表現(xiàn)出一種枯澀的樣子來。園里并沒有什么游人,倒是路頭上有幾只白項的烏鴉,由柏枝上飛下來,在那里慢慢走,好像是找食吃。梁寒山并沒有人約他到這里,只因為連日愁悶,今日天晴,要在公園里走走,若說是大冷天,一個人游公園,倒有些奇異,所以只說是赴約了。這時,剛是冬日正午,揀著有陽光的地方,暖氣曬在身上,卻也很是暖和。

走了大半個圈子,踱進社稷壇去,因就和著身上的大衣,在石階上坐下,斜望著紅墻之下,那舊宮城的端門城樓,樓閣凌空,半面紅墻,兩只飛鳥,掩映半彎枯樹,大有畫意。琉璃黃瓦讓太陽照著,另有一種光彩,突然有一群烏鴉,掠空而過,卻有幾只烏鴉,落在黃瓦的屋脊上。心想:一朝的嚴肅宏壯之地,如今不過是寒日荒林,昏鴉相集,人生真是無常啊。又想到小的時候,隨著父親,宦游福建,在衙門里看到一張畫的北京全圖,心里就欣羨得了不得,以為將來長大成人,能到北京去玩一趟,今生死也無怨了。而今真?zhèn)€到北京來了許多年,不但不覺得怎樣好,而且還以為這地方許多令人不能滿意之處。真是古人所說的,凡所難求皆絕好,及能如愿又平常了。我現(xiàn)在所想的事很多,都是認為絕對求不到的。設若將來有一天求到了,是不是也認為平常哩?一個人望那一角宮城,只管想入非非。忽然有一個警察,由身邊走將過去,老是將眼光向人渾身上下打量。走過去不多久,他又走將轉(zhuǎn)來,還是慢慢地由身邊過去。梁寒山省悟起來,莫不是他來研究我的。本來這空空落落一個社稷壇,我一個人如醉如癡地坐著,怎樣不會令人注意?他遲疑了一會子,一笑起身,就向壇外來。走到壇外石碑坊邊,只見一男一女,兩個學生似的青年,架著圖畫板,手上捧著一個顏料盤子,對著一角城樓,在那里畫風景畫。兩個人一面畫,一面說笑。男的道:“努力一點吧,我們趕著開了這個展覽會,就可以結(jié)婚了。”

女的道:“你今天一天,把這話提了好幾回了,不膩嗎?”

男的聽說,猛然一轉(zhuǎn)身子,正要走到女的那邊去,一回頭,看見身后有人,不好意思,便低了頭。梁寒山大是解人,不愿掃人家的興,匆匆地走開。到了樹林子里大路上,心想:我的觀念,完全錯了。從前我主張獨游,以為山水文藝,都可以調(diào)和人生的枯寂。而今看起來,還是雙游好,而且山水文藝,能加些情料在內(nèi),更是相得益彰了。那一雙畫家,一樣的在空蕩蕩的社稷壇里,一樣的對著那一角端門,我看去,只是一場感慨,人家看來卻是一種興奮劑。這可見得風景雖是死的,怎樣看法,就完全在人了。以后就是萬分無聊,這些名勝地方,也不必來了,這樣想著,于是一個人就徘徊著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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