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4回 深夜喜猶來聽歌當課 微波驚乍托獻壽封金

斯人記 作者:張恨水


這里郭步徐很高興,便道:“她家住在草廠六條,由這兒穿過前門大街就到了。我們慢慢地走了去,她在家里就預備好了。”

賈叔遙道:“你常去嗎?若不是常去,你得花錢。為陪我去花了錢,我就過意不去。”

郭步徐笑道:“老實說,實在我自己想去,不過借你這點事由兒為名罷了?;ㄥX算什么,只要咱們樂意就得了。再說咱們?nèi)ミ^的人,隔著日子久了,總也要去一兩回才好。不然,她倒說咱們怕花錢不敢去。”

賈叔遙笑道:“這個理由不很充足,干脆,你就說自己要去就是。”

二人說笑著,便慢慢地向草廠六條而來。

到了珍珠花門口,賈叔遙原在前面卻向后一縮,讓郭步徐向前。他去打門,賈叔遙就聽見門里惡狠狠地有人問了一聲誰。賈叔遙一想,為什么這樣兇,大概是不許亂走的吧。那郭步徐卻不在乎,從從容容地回答了一個我字。于是大門開了,一個老媽子似的人站在門里。一聲應(yīng)了,就有人跟著出來,賈叔遙一看,是個三十上下的小伙子。身上穿著藍布大褂,歪戴著一頂瓜皮小帽,一看就是北京一個土混混,很覺歡迎非其人。恰好郭步徐退后一步,把賈叔遙讓在前面,那人向賈叔遙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覺得是生人,便正著臉色,問是找誰。郭步徐搶上前一步問道:“二老板在家嗎?”

他一見郭步徐,立刻臉上轉(zhuǎn)了笑容。便道:“大爺,好久不見啦。珍珠花在家,我進去告訴她。”

說畢,也不關(guān)門,先抽身進去了。賈叔遙一想,這是怎么一回事?立刻之間,他就是兩樣的面孔,戲子家里的人,真是不同??!郭步徐也不等他回報,便引著賈叔遙進去。

走到院子里,上面風門就開了,珍珠花已經(jīng)扶著門框點著頭笑道:“請進來坐。”

郭步徐在前,賈叔遙在后,走進那間北屋。屋里靠了墻,擺了一套朱漆佛龕,面前一張長桌,列著白錫五供。桌前布了紅桌圍,像廟里一間小佛堂。兩旁列了八張椅子,四個茶幾,珍珠花就讓他倆在上面坐下。她自己在下方一把舊椅子上坐了。還未開言,進來一個五十上下的老婦人,黃瘦的面孔,手上拿了一片鞋底,一面呼啦呼啦地扯起長麻索,一面向前來。她笑道:“我就聽見嗓音很熟,可不是郭大爺嗎?你老也不來坐坐,今天來難得呀!”

說著她一掉臉對賈叔遙道:“這位先生貴姓?”

賈叔遙道:“我姓賈。”

她聽到一個賈字,對他周身上下,又看了一看,這才微笑道:“哦!賈先生,我知道。飛霞那兒,你去過嗎?”

賈叔遙笑道:“不瞞你說,我聽了幾年戲,我沒有到哪位老板家里去過,今天總算是第一次。”

他一面說著,一面看她那樣子,有兩三分像珍珠花的相貌。逆料她一定就是珍珠花的母親,平常人家稱為余家嬸子的。她道:“那倒沒有什么,隨便哪家,都可以來坐的。唱戲總得人捧,不捧哪兒紅得起來啊。您很好,我一見面就看出來了。唉!這年頭兒唱戲可不易呀,學了本事,還得有個人緣兒,我們姑娘戲是學到現(xiàn)在也不敢停。人緣兒倒是不壞。這話又說回來了,還是得各位先生瞧得起她,您說對不對?”

她一張嘴像放了千子鞭,始終不曾停歇一下,賈叔遙覺得雖然與解語花相對,弄一個這樣厭物老嫗,究竟也是樂不敵苦。聽他說話,也只是笑笑,就不敢多搭腔了。

那郭步徐見了珍珠花,心里就愉快得像喝醉了一般,兩只眼珠,不住地向她身上看來。她母親說些什么倒絲毫未加留意。賈叔遙不說話了,他又不說話了,余家嬸子,倒很知趣。笑道:“你瞧,我說話都說忘了。也不沏茶去!”

說畢,起身就走了。珍珠花也站起身,將旁邊屋子門簾一掀笑道:“請我屋子來坐坐吧。”

郭步徐巴不得一聲,先起身了,賈叔遙也就跟了進去。

這屋子里竟和賈叔遙理想中的秀閨,差得太遠,靠窗戶一張大炕,半頭堆了一疊箱杠,半頭堆了被褥。一根粗鐵絲橫在頭上,垂著一幅花布帷子,卷在箱杠那一頭,就算是帳子了。北平人規(guī)矩,炕是應(yīng)該占領(lǐng)大半間屋子的,所以她這里的炕,也是不能例外。炕下只讓橫頭放了一張梳妝臺,對面放了一張小桌,兩把椅子。其余的地方,就很有限了。珍珠花把郭賈二位,讓在椅子上坐了,自己坐在炕上,對賈叔遙笑道:“這可沒飛霞的屋子好,她是銅床,洋式的桌椅,我這地方臟得很。”

賈叔遙道:“真客氣。我們是拜訪二老板來的,又不是看屋子來的,比屋子作什么呢?你這屋子,雖然是北派的,可是很干凈的。”

說話時,抬頭向墻上一看,那雪白的紙糊墻上,掛著一個二十四寸大半身相片,那相片是個戎裝的男子。胖胖的圓臉,長了一副八字須,年紀大概已到五十附近。賈叔遙心里很奇怪,怎么一個唱戲的女伶屋子里會掛一個軍官的大相片在墻上。本想問一句,又怕這事犯忌諱。看了一看相,接著又看了一看郭步徐。誰知他倒不避嫌疑,就笑問道:“這相片是誰,你認識嗎?”

賈叔遙偏頭想了一想道:“倒是很熟,可是一時要我指出來他是誰,我倒記不起來。”

郭步徐笑道:“這是二老板一個多年的好朋友。”

珍珠花便笑道:“也不算什么好朋友,不過認識得很久就是了。他是林喜萬師長,你應(yīng)該知道。”

賈叔遙也曾聽人說過,有一個師長捧珍珠花捧得非常厲害,大概就是他了。珍珠花居然把他的相片懸起來,對他的感情真也不壞。郭步徐笑道:“你為什么看得盡管出神?”

賈叔遙是初次見面的朋友,總怕因為郭步徐口角上不慎,惹出是非來,便不理他這話,只和珍珠花閑談。

珍珠花似有意似無意的,就談到賈叔遙家事上來,問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他說了有母親,有哥哥,有嫂嫂,有姐姐,然而出閣了。所以家里人很少。珍珠花笑道:“太太還沒有過門嗎?”

賈叔遙笑道:“根本上就沒有,打哪兒過門去?”

珍珠花笑著問郭步徐道:“這話是真嗎?”

郭步徐道:“他又沒有托你做媒,為什么要說謊呢?”

珍珠花笑道:“說你傻,你真傻,我不和你說了。”

說畢,便掉過臉來道:“賈先生,你什么時候上飛霞那兒去玩玩?”

賈叔遙道:“過些日子再說吧。”

珍珠花眼珠對他一溜,然后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句話告訴你,你別嚷。”

賈叔遙道:“你叮囑了我不說,我自然不說。”

珍珠花又看看郭步徐道:“你呢?”

郭步徐道:“我猜這事,就不關(guān)我什么事,我更不要說了。”

珍珠花這才對賈叔遙道:“飛霞在我面前,已經(jīng)就打聽好幾次了。我實在也不知道,所以我對她沒有說什么。她待你的意思,真不錯,你可以去看看她。你的意思怎么樣?”

賈叔遙聽說,不由得心里發(fā)生一陣奇異地愉快,笑將出來道:“我沒有什么意思。”

這話說出口,又覺太囫圇,倒好像是對金飛霞沒有什么意思,接上說道:“我對于去不去,沒有什么。”

珍珠花還要說什么,開門的那個漢子,卻進來倒茶。郭步徐倒是和他很客氣,笑著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大老板。賈叔遙這才明白,所謂二老板的原因,卻由此而出。

他倒了茶敷衍了幾句,倒是走了,可是珍珠花的母親,卻又進來了。她進來之后,就和珍珠花一并排坐著,臉朝了郭步徐。她哪說什么好的,又告起苦來了。她道:“賈先生,你不知道:唱戲別提有多么難了,別的班子還好些,我們這班子花頭最多,今天唱時裝戲,明天唱古裝戲,后天又唱洋裝戲,這行頭都是挺花錢。我們掙多少錢一個月,這樣做起來,哪里受得了?可是你要是不做吧。姑娘又愛個面子,戲就沒法兒唱。”

賈叔遙聽她這話的口音,竟是開口要郭步徐替珍珠花作行頭,聽了怪不受用。郭步徐本人,倒是不在乎,兩個指頭夾了一根煙卷,盡管放在口角上抽,倒反而放出一絲絲的笑容來。究竟珍珠花聰明,覺得她母親所說,不是時候,便對母親瞟了一眼,接口笑道:“難可是難,不過鬧了幾個月,把這難關(guān)也就難過去了。差不多的戲,都可以對付,不是萬不得已,我是不添什么行頭了。”

這句話,表面上不著實際,骨子里已是把母親的話,完全推翻,把她母親氣得什么似的,板住了臉,就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又閑談了幾句,賈叔遙看著沒有什么意思,就催郭步徐要走。珍珠花笑道:“忙什么?難得來的,坐一會兒再走吧。”

郭步徐聽了他這話,剛要站起來的身子,復又坐下去。無如賈叔遙見了這種情形,一定要走,郭步徐正有些為難,心里不免想了一想,又偷偷地瞥了賈叔遙一眼,見賈叔遙已經(jīng)站起身來,郭步徐沒法,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了八張一元的鈔票。他將八張鈔票分做兩小疊,向桌上輕輕一放道:“二老板,這個分給小劉老李吧。”

原來小劉是跟包的,老李是包車夫。珍珠花還未開口,她母親連忙就說道:“哎喲!還要你花錢。”

便隔著窗戶嚷道:“小劉,老李!”

她這樣一嚷,外面早就知道里面是給錢了。一個在院子里,一個在大門洞子里,不約而同答應(yīng)了一個喂字,在這一個喂字中,小劉和老李已經(jīng)走到中間房子里來了。珍珠花的母親笑道:“郭先生賞你兩個人的錢,你們謝謝吧。”

小劉和老李齊聲地謝了一句。然后才笑嘻嘻地走出去了,珍珠花只送到院子里,叫了一聲再會。

賈叔遙跟了郭步徐走到胡同里,就笑道:“她倒很殷勤,可是她屋子里那個大相片,讓人看了,有點不大高興。”

郭步徐道:“你真是個傻子,你以為她墻上掛的哪個人的相片,就是和哪人好嗎?那可錯了,她們的規(guī)矩,花錢老爺?shù)南嗥糯罅藪煸诒谏?。心愛人的相片,就縮小了,放在口袋里。我問你,愿意做花錢的闊老呢?還是愿意做人家心上的人呢?”

賈叔遙道:“當然愿做人家心上的愛人。”

郭步徐道:“這不結(jié)了?我沒有這個資格做愛人,不過說要把我的相片,掛在坤伶屋子里墻上,我倒是不希望的。”

賈叔遙聽了,才明白坤角家里,平常掛的一張相片,還有這些緣由,人家說做到老,學到老,真是不錯。對于捧角這種小事,還有許多轉(zhuǎn)折,又何況其他呢?郭步徐見他低著頭只管想,便問想什么事?賈叔遙說道:“沒有想什么。”

郭步徐笑道:“飛霞那樣對你,有所感動嗎?今天晚上,她新唱《貍貓換太子》,完全是皮簧,沒有梆子,你不好意思不去吧?”

賈叔遙皺了眉道:“怎樣辦?我現(xiàn)時在書局子里,掉了晚班,至早,也得十點半鐘完事,我哪有工夫來聽戲?”

郭步徐道:“你不會早一點兒去,早一點兒趕完了就出來嗎?”

賈叔遙道:“趕一天兩天可以,老趕著辦事可不成。我要聽夜戲,就得天天來聽夜戲,聽一天兩天沒有什么意思,所以我索性不來了。”

郭步徐道:“但是她今晚唱新唱的戲,你總得到一到才好。”

賈叔遙一想,這話也很對,就答應(yīng)了去。因道:“我不回家吃飯了,這就上書局子里去。請你代我打一個電話給麻子,叫他給留個座。”

郭步徐道:“你不會在書局子里打電話嗎?”

賈叔遙道:“不成,那里同事多,一讓他們知道了,他們就愛起哄的。”

郭步徐道:“打電話是不成問題的,只要你肯來就是了。”

賈叔遙道:“就是那么說,我先回書局子里去了。”

他因為天天由東城到南城來聽戲,聽戲之后,回去吃飯,吃飯之后,再上書局,每日固定的路可不少,因此他也自備了一輛車子,他因為到珍珠花家來,不愿讓車夫知道,叫車子歇在賓宴茶樓門口等著。坐包車的人,出門固然是便利。若是遇到有些地方不愿車夫知道之時,想法子先得把車夫支開去,正也是一種不便利。當賈叔遙走到賓宴樓,找著了車夫,就坐車到他服務(wù)的渥德書局。

這書局里的編譯室,來得太早了,只屋子中間,亮了一盞燈,空蕩蕩的沒有一個同事在內(nèi)。于是一按鈴,叫了一個聽差進來。吩咐廚房做一碗木樨飯,切了一碟冷葷,就在編譯室吃起來,吃過之后,便將他每日應(yīng)編的書稿,全堆在桌上,一面看,一面編改,一直編到了三分之二,同事的先生們,才紛紛地來到。每日來得最早的一個就是梁寒山。因為他的工作比別人多一點,下班還要比別人晚,非早來不可。所以他進編譯室之時,以看到有人為例外。

這時他一進門,笑道:“呵,今天你怎樣來得如此早,打算先走嗎?”

叔遙道:“我是在公園里出來,因為懶回去了,所以一直就上這里來。”

他雖是這樣說,臉上可帶著有點笑容。梁寒山回頭,見聽差在扭電燈,便道:“你去替我找一份小報來。”

賈叔遙道:“為什么這時看早報,而且要看小報?”

梁寒山笑道:“我和你犯了一樣的毛病,發(fā)了戲癮,我們打算今天晚上聽戲去。所以要找份小報,看看今晚晌有些什么戲。”

賈叔遙低了頭,拿了一支紅水筆,小雞啄米似的,只管在稿子上點句,口里隨便說道:“你聽戲嗎?好極了,可以請我一個。”

梁寒山笑道:“可以,作這種小東,是不成問題的事。”

說時已接過一張小報,正在那里看戲園子廣告。笑道:“真很好,今天晚晌,是金飛霞唱新排的第二本《貍貓換太子》。我請你,我請你,這就先打發(fā)人去占座位。”

賈叔遙讓他猜中了心病,顏色不免有些變動,依然還是很快的,拿了紅筆寫稿子。梁寒山看他雖然低了頭,卻還有笑意擁上臉來,因道:“笑什么?你以為我請不起客嗎?我一定請,我今天請一晚的假,陪你去聽戲,你看好不好?”

賈叔遙只笑著答應(yīng)了一個好字,卻不肯多說什么。一會工夫,他把稿子辦好了,只草草率率地一卷,一面起身,一面就告訴聽差,讓車夫點燈。手上做著,口里說著,眼睛卻望了壁上那一架鐘。梁寒山笑道:“我猜中了。是不是?早就說你要先走的了。你上哪里去?”

賈叔遙道:“家里有點事,要早點回去。”

梁寒山道:“既然如此,為什么你先不說……”

賈叔遙哪里等得了他說完那句為什么,在衣架上取下帽子戴著,馬上就走了。走出書局大門坐上車就說到喜樂園,不到二十分鐘,就拉到喜樂園門口。

一面下車,一面掀起一點袖子,就看手表,原來還不過九點鐘,走到他子里去,幾個熟看座兒的,都用眼光射住了他。有的還道:“今天晚晌,怎么賈先生也來了,這是頭遭呀!”

賈叔遙聽了他們的話,也只是笑,金麻子卻早過來給他接住了帽子。笑道:“是啊,晚晌也得來才好。”

賈叔遙不想來聽了一次夜戲,卻會弄得許多人注意,因此只呆望著臺上,卻不肯四周去看,以免和熟人抵眼光。不料臺上人注意他,比臺底下更厲害。金飛霞一出臺,目光卻向賈叔遙固定坐的地方一溜,似乎她在后臺,就得著了消息,說是賈叔遙來了。賈叔遙打算等她出來了,鼓幾下掌,讓她知道。不料自己這一著棋還沒有下,人家倒先知道了。這樣一來,心里自有一番歡喜。

到了要散戲的時侯,金麻子送上帽子來,卻說她明天白天沒戲,晚上來不來?賈叔遙在這里是有資格的人,不肯來了一天,第二天就不來,一口便說來,叫他留座。從此以后,他每日都是提早到書局,十點鐘前后,必定設(shè)法趕到喜樂園來。他捧金飛霞,同事早就知道十之七八?,F(xiàn)在他每晚提早辦事,提早出去,大家更是猜得很明白了。有一天下午,刮了幾陣西北風,天氣就陰陰暗暗的。冬日本來天氣短,天陰的時候,更加就容易天黑。賈叔遙從一個朋友家出來,因見天色黑了,他不回家吃晚飯,馬上就上書局,一直到了書局編譯部,看許多日班同事,正在低頭工作。心想他們怎樣加入晚班?及至抬頭一看鐘,原來還不到五點,日班還沒有下班。自己為金飛霞所顛倒,總怕誤了聽戲的時刻,用心過度,索性連日夜都分不開了,自己如此用情之癡,圖著什么?細想來,也覺可笑。

既來之,則安之,到了書局里,沒有再回去的道理,不過至早至早,也要到七點鐘上班,現(xiàn)在還沒有到五點鐘,這其中兩個鐘頭,要怎么的度過去呢?想來想去,倒想得一個法了,不如到康健球房去打兩盤臺球。打球這件事,其不懂之先,覺得拿了一根棍,繞了球臺,頂著四個磁團兒,沒有什么趣味,但是到了會打球之后,就覺得有味,能找到朋友和朋友比上一盤,固然是好,找不著朋友,叫球房里的波哀做對方,也是一樣有趣。他打球的志向既決定了,馬上就到康健球房去,到了那里,只一推門,一個人早就咦了一聲。賈叔遙看時,原是同事穆旭初,他倒拿了一根球棍,站在球臺一邊,單穿著皮袍,兩只袖子,都卷起來了一小截,一簇子白羊毛,向外翻露。他原來是廣東人,操了不規(guī)則地京話笑道:“好極了。”

南方人學京話,好極了三個字,其初最容易上口,所以常說。到了后來京話學會了,好極了三個字就成了口頭禪,不免常常要說出來,就是不好極了的事情,也是好極了。

這時穆旭初說了好極了三個字,賈叔遙卻也以平常視之,他倒先迎上前來笑道:“你來得好極了,天氣真冷,我也懶得回學校去吃晚飯,一路到對門江蘇小館子里去吃點東西,再來打兩盤,回頭一路上書局去,你看好不好?”

賈叔遙本來餓了,也就依了他的辦法,兩人便去吃飯。這穆旭初正也是個小戲迷,坐在桌上等菜的時候,便將筷子敲了桌沿,唱起《捉放曹》來。他這一唱,把賈叔遙的戲味也引起來了,于是搖著頭,輕輕隨聲和之,默那湖廣音韻的神。菜來了,兩人一面談戲,一面吃飯。

吃完了,賈叔遙笑道:“你這一段西皮,板眼韻味,唱得都對,就是咬字差一點,這是南方人沒有辦法的事。”

穆旭初道:“可不是?這一出戲,我學了半個月了。其初,我唱那馬行在的馬字,學了一提高,念成抹。后來聽名角并不如此,我又改過來了。”

賈叔遙道:“是嗎?我倒沒有留意。”

穆旭初道:“我唱給你聽。”

于是在雅座里比著姿勢,一句一句地唱。賈叔遙卻把三個指頭拍了桌子點板,兩人你唱我和,研究得有味,直等伙計送上賬單來,才知道會賬,再同到對門去打球。一打球就是兩盤,賈叔遙一抬頭,只見壁上的掛鐘,已是八點三刻了。想起今晚還得聽戲,要趕快上書局才好。因此會了球費,和穆旭初忙著就到渥德書局來了。偏是今天經(jīng)理發(fā)了一篇新到的書稿,請賈叔遙審查,不能忽略,一審查之后,就十點半鐘了。賈叔遙也不管別事辦沒有辦,將未完的稿子,向抽屜里一塞,一面叫聽差,吩咐車夫點燈。梁寒山和他的座位只隔了一個桌子犄角,見他如此匆忙,就把桌上的紙片,用紅墨水寫了十四個字,用手一推,送到賈叔遙面前。賈叔遙已站起來,穿了大氅要走,兩手插在袋里,俯著身子一看,原來是兩句老詩,是:“每日更忙須一至,夜深猶自點燈來。”

穆旭初坐在他緊隔壁,早是一拍桌子站起來笑道:“好極了。尤其是點燈兩個字,形容得天衣無縫。”

賈叔遙笑道:“完了事了,反正回家睡覺也早,找個地方消遣,未嘗不好。”

說時,就一掀棉布簾子,走將出來。

就在這時候,一陣冷風迎面吹來,頭向衣領(lǐng)子里一鉆,滿臉就讓一種冷東西灑了一下。這外面一道走廊,原來很寬的,不容易吹來雨雪。這時他仔細一看,原來滿院子白雪,已經(jīng)下了一層雪了。才剛一陣檐風,把檐上的雪,卷著打了一個胡旋,吹到臉上來。賈叔遙覺得渾身一陣奇冷,便將手把大衣一抄,抄得緊緊的。走出大門,車夫已經(jīng)把車拉著放在雪地里。披了一張?zhí)鹤?,只在階沿上凍得跳腳。賈叔遙坐上車去,車夫知道是上喜樂園,拉起來飛跑,就到喜樂園去了。

到了喜樂園賈叔遙一看池座里,也不過二百個人,臺上的人演戲,簡直就是敷衍了事。這時,金飛霞在場上,她一眼看見賈叔遙坐下,這樣夜深,冒這風雪還跑了來。實在盛情可感。在臺上無非是對人家看上幾眼,不過是平常的事,賈叔遙也不覺得有什么奇異的感觸。及至戲快要完了,金麻子給他送了存著的大衣來,輕輕地說道,“賈先生,請您別忙走,我還有東西給您帶去。”

賈叔遙一想,是了。他曾托我和他兄弟找一件小事,大概這就有一個履歷條子,給我?guī)Я巳?。于是戲散之時,且不忙走,只站在池子里,一會兒工夫,金麻子提了一個紙盒子來。賈叔遙認得是隔壁兩三軒裝西式點心的盒子。金麻子四圍望了一望,笑嘻嘻地輕聲說道:“賈先生,這是金老板買了送您的。”

賈叔遙萬不料金飛霞有這一著,心里那一種歡喜,說不出來是什么樣子。當時和金麻子說:“給我謝謝金老板。”

第二句話就說不出來了。

隨即提了點心,走出戲園,坐上車去,心里想著:她為什么突如其來的送我這幾盒點心,我要怎樣答謝她呢?無論如何,我要到她家里看看她去才對。對他們家里跟包車夫,賞幾個小費,那也有限。不過自己雖和她彼此心照,和她還沒談?wù)f過一句話,若是到她家里去,她不相認起來,多難為情?不會,不會。她今天都送東西給我了,不但認識我,對我已有相當?shù)母星?,至多是不見,哪有見怪之理。只要去會面是無問題的。但是一個少年男子,去會一個美貌女子,這已很尷尬的事,若要拜會她怎樣說呢?自己向來不善于交際,倘是可以會到,也怕失儀,最好是請個人把我?guī)プ詈昧?。這種事是有的,只要找一個靠女戲子吃飯的人去一去,那就行了。那個老聽蹭戲的劉仲和,不是和我表示過兩回,可以代為引見嗎?我原是向來討厭這班人的,事到臨頭,說不得了,明天聽戲的時候,遇見他再和他談?wù)効?。一個人坐在車上,就這樣思潮起落,想個牽連不斷。忽然身子往前一栽原來到了家了。

下得車來一看,胡同地下的雪,已堆得一二尺深,自己大衣上也積了不少的雪花,這才覺得渾身寒冷,兩只腳都凍得不能走路了。他撲去身上的雪,回到自己屋子里,良久,身上才回暖起來。他把那包點心放在桌上,自己就看了那幾盒點心出神,想了一陣子,去得去不得,依然沒有決定,這也只好明日再說。

到了次日起來,漱洗之后,先將那點心盒打開,盛了一碟子,就慢慢嚼咀那滋味。這時看一看窗子外,雪還沒有停,今天當然不能演戲,也沒有法子和她道謝。后來想了想,不如到東安市場去走走,看看若有什么相當?shù)臇|西,就買一樣送去,一來可表示謝忱,二來也可以藉此慢慢接近。主意想定,吃過午飯,就踏雪到東安市場來。在市場上找了一陣子,忽然看到洋貨鋪里窗子里,放了一面大圓鏡子,心里靈機一動,覺得送她這樣東西最好。既可以合用,圓鏡子兩個字,又很含有寓意在內(nèi),于是將鏡子買了,又配了手絹香粉香水三樣,一塊兒包好。因看手表,已到了三點鐘了,今天送去,萬萬來不及。

因想起東安樓茶社,上面還有票友清唱,就聽清唱去,混一兩個點頭再回家。這樣想著,可是到了東安樓,今天因為下雪,清唱也停了。不過來了,也不愿回去,就讓伙計沏了一壺茶在躺椅上躺一躺。偶然之間,卻有金飛霞三個很熟的字,傳入耳朵,回頭看時,隔座上有兩個人正在那里談坤伶,一個道:“飛霞嗎?她真有闊人捧哩。第一個就是交通總長西門重兩父子,此外還有李大胖老小兩掌柜。”

賈叔遙聽到這里,自感到一種不痛快,但是心里很愿知道這件事的究竟,又不肯不往下聽,連茶也不喝,聽他們向下說。這個就問道:“西門重這樣大身分的人,還能天天到戲園子里去聽戲嗎?”

那人道:“只要有子兒,何必要到戲園子里去呢?我聽說他每個月,總要到金飛霞家里去一兩趟,去一趟,總得給個四百五百的。他這兒子倒不像老子那樣傻,天天聽戲,飛霞因為他老子花錢,倒不肯得罪他。”

這個道:“父子捧角倒有些趣味。”

那人道:“這算什么呢?那李大胖才算是真正父子捧角啦。老掌柜李老頭兒,今年有六十多歲了,他就愛看金飛霞的戲,洋錢是整大把的花,自己的房子,讓給金飛霞住,自己的汽車,也給飛霞坐。前幾天飛霞已實行拜他做干爸爸了。飛霞的父親,本來就生了一條壞心眼,以為唱戲要唱紅,非有人捧不可。但是捧的人,若是小白臉兒,那可擔著一分心。最好是有錢又談不到愛情的人,金老頭才愿意他捧。像李老頭兒錢是有,這一大把胡子的人,飛霞哪里愛他。所以老掌柜盡管和飛霞要好,金老頭敞開來讓他捧,一點也不害怕。飛霞因為老頭兒真肯花錢,也常常地到李掌柜家里去,這一下子,可把小掌柜樂壞了,真是運氣來了,肥豬拱門。”

這個道:“這小掌柜一定很漂亮吧?”

那人道:“哈哈!別提了。一個大海胖子,那臉子要唱《八蠟廟》的金大力,準不用得開臉。禿著一顆腦袋,寒磣得要命。我敢說他三百六十根骨頭,沒有一根是雅的。”

這個道:“他有多大年紀?”

那人道:“不到四十也有三十八九了。你別以為小掌柜三個字好聽,實在他有做老掌柜的資格了。”

賈叔遙聽了這一番話,真?zhèn)€心灰意冷到了極點。這兩個月來,他只常在池座里發(fā)現(xiàn)一個黑胖子專叫金飛霞的好。據(jù)人說,那是一個番菜館子里的掌柜。因為他年紀大,臉子又黑,人又蠢得好像豬一樣,知道金飛霞是看不入眼的,所以讓他胡鬧去,也沒有誰來理會他?,F(xiàn)在聽此二位所談,金飛霞竟是常到他家里去,可見這樣聰明女子,天天在臺上唱愛情戲,還帶教忠教孝,結(jié)果,自己也是打不破拜金主義。當時越想越不服這個奇怪的理由。自己只是一個筆墨生涯的人,沒有許多錢去和市儈競爭,只靠這一點藝術(shù)賞鑒的熱情,哪里能爭勝人家?如此一想,覺得自己以后不必聽戲,也不必去捧了,于是懶洋洋地回家。

及至到了家里,一看金飛霞所送自己的四盒點心,還放在桌上,轉(zhuǎn)身一想,李黑胖雖有錢,本人并不在看戲以外,多耗費什么,飛霞依然和我表示很好,可見她還不是完全以金錢為重。況且她先送了我的東西,若從此不理人家,豈不辜負她一番盛情?這樣想去,到了次日,依然是去聽戲。買的那幾樣東西,卻叫專人先送到她家里去,另外附了一張名片。這日在戲場上,賈叔遙一見她出來首先鼓掌,表示謝意,她一出臺,也就先向賈叔遙看來,眼睛似乎在那里說:“知道了,謝謝。”

賈叔遙自送東西去以后,心里老有一件事解決不下,不知道金飛霞見了禮物作何感想。及至金飛霞出臺,彼此注目禮成,知道她欣然受領(lǐng)了,心里就一陣愉快??墒腔仡^一看,比自己后排的地方,那個黑胖子,又在那里發(fā)狂,叫了一句好,禿腦袋向上一撞,那一臉的橫肉,笑得令人可怕。

賈叔遙心里就想:像你這種人,也知道憐香惜玉嗎?也知道賞鑒藝術(shù)嗎?我真有些不相信。今天恰好郭步徐請客,坐到自己隔壁來了,因低頭笑道:“你瞧那個大黑臉。”

郭步徐笑道:“別瞧,我知道的比你多。”

賈叔遙道:“我也知道,他不是父子捧角嗎?”

郭步徐道:“他還不算父子捧角,老頭兒不大來呢!那黃胡子嘴里正銜著一棍虬角煙嘴,斜坐著,那是爸爸。另外有個瘦猴子似的,睜了兩眼,直瞪臺上。你瞧那塊骨頭。”

賈叔遙知道那兩人是捧珍珠花的,和郭步徐也算是情敵,他罵那胡子,卻也難怪。不過他們是爺兒倆,倒不知道。因為他們天天來聽戲,各找各的座,各給各的錢,各叫各的好,真看不出是一家人,而且還是父子。因道:“真的嗎?父子兩個人,誰捧得有成績呢?”

郭步徐冷笑道:“那樣子能捧出成績來嗎?珍珠花也對我說過,說他父子太缺。這老頭兒也聽幾個月戲,比兒子日子還久,可是珍珠花不但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眼睛都沒有看過他一會。”

賈叔遙笑道:“說就說,不要望著人家,人家知道了多難為情。”

郭步徐道:“要什么緊?他還知道什么叫寒磣嗎?”

可是他雖這樣說了,那邊的那個黃胡子,倒真知道這邊在罵他,他索性大叫其好,心想:我偏要捧,你管得著嗎?原來這人叫黃全德,是外交界的一個小官僚。手邊錢雖不十分多,閑工夫倒有的是,所以每日喜歡的戲,他總要來看。他的兒子叫黃學孝,是一個大學生,起先也是老子偶然帶他來看一兩回戲,后來他看得有味,也就天天來。黃全德自己來了,就不能禁止兒子不來,況且兒子來聽戲,也是自己帶的。這時要他不來,如何能夠呢?所以也模模糊糊,只當不知道。兒子叫兒子的好,他叫他的好。這時郭步徐在那邊笑說他,他知道無非是酸素作用。然而他也知道珍珠花對于他的感情并不十分深,心想我努一點力,未必作不到你那樣子。前排的黃學孝又誤會了父親的意思,以為郭步徐今天請客,我這邊叫好的力量,不要不如他。俗言道得好:上陣還要父子兵,今天得和父親在聯(lián)合戰(zhàn)線上叫好。于是父親叫好,他也叫好,父親鼓掌,他也鼓掌。

那黃全德捧角的神氣,很是令人注意,他老是舉起手,高過于頂,然后鼓掌。而且他還有一種絕技,他嘴角上常銜著那虬角咀,嘴偶一吸,煙灰自落。叫好的時候,聲音出自喉間,嘴角上的煙咀,不過一動,卻不掉下來。他父子兩人在臺底下一發(fā)狂,不知道底細的,還沒有什么關(guān)系。那些知道父子捧角的,看了這種情形,都當一樁新鮮事兒,不住地向這邊看來。

臺上珍珠花原知道臺下黃全德爺兒倆,是一對怪物。雖然自己不在乎他這樣兩個人捧,但是一打聽,黃全德也是作官的,身份不算低。況且看那樣子,也不是花不起錢的人,因之不理會他們,也不表示討厭他們。這日他父子兩人,突然發(fā)起狂來,大叫好而特叫好,那種樣子實在令人好笑。珍珠花原沒有想到他是和郭步徐搗亂,猜不著他是因妒叫好,以為他久捧無路可人,有些發(fā)狂了,心想,理一理他吧,免得失去兩個信徒,因之當黃全德舉手鼓掌之后,眼光就向那兒溜。黃全德捧珍珠花以來,猜想她知道有這樣一個人而已,情形上卻絲毫沒有表示。這時她的眼光,居然向這里一溜,真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心里這一陣狂熱,直由丹田通到頂門心。越發(fā)劈劈拍拍鼓起掌來。在鼓掌的時候,同時中里還不斷地叫好。珍珠花那眼光一溜,給予他的一種愉快,比什么興奮劑還覺有滋味。

珍珠花見他這樣,更是好笑,不由得又把眼光向那里一溜,接上還舉起袖子遮著臉,滿頭珠花顫動,可想到她在臺上笑得厲害。這一下子,不但黃全德樂了,連黃學孝心里也是陣奇癢,跟著他父親接二連三的叫好還帶鼓掌,滿戲園子,熱鬧了許多。直把這戲唱完,他父子二人的叫聲,方始完畢。還是黃全德比他兒子直率些,到散戲的時候,就叫著他兒子道:“學孝,你看見今天珍珠花的情形沒有?”

黃學孝笑道:“怎么沒有看見?她是因為我們叫好得多了,今天對著我望了一下。”

黃全德道:“她是望著我,還不止一回呢。我因為明天有個應(yīng)酬,本打算不來,這樣子,倒是非來不可了。你明天來不來?”

黃學孝道:“人家對我都表示了好感,為什么不來?”

黃全德以為兒子總是這樣誤會,當珍珠花望著他,真不勝遺憾。可是更正這話,又怕傷了父子的感情,失了父親的身分,也只好算了。

這天回去,把在第一樓紙攤上所買珍珠花的相片,拿在燈下,仔細把玩,鬧個愛不忍釋。心想:古人所謂,誠之所至,金石為開。而今看起來,真是不錯。不過人家對我既然有進一步的表示,我也不能不表示進展一步。這進展一步的法子,沒有別的什么,就是送她的錢了。想到這里,便打開箱子來,看看還有多少錢。仔細一點,卻不見多,不過八十多元錢。心想這一些款子,如何能送人。現(xiàn)在到陰歷年底還有十幾天,要送錢就得年前送去,算是一種送年禮的意思。寫信去,這樣措詞,也比較大方,就可以說,茲值年底送來若干元,以為壓歲之資,著祝某老板延年益壽云云。不過既以若干金為壽,數(shù)目至少要一百二十元以上,賽過俗語一百二十歲那一句話。一個人這樣計劃,只管扶了箱子蓋出神,一不留意,箱子蓋倒下來,那銅搭扣在腦袋上打了一個大包。這一下子可打得不輕,打得黃全德暈過去了半天,都走不動。慢慢地拿起手來,將打起了包的地方把指頭磨擦了一會。自己痛定了,自己好笑起來,心想這個人怎么一回事,好好兒的自己將自己打上這么一下。珍珠花呀珍珠花,像我這樣癡,你一點也不知道,真是辜負我這一番好意呀。我要望不著和你相識,坐一坐談一談,我這人也就算完了。又一想,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可也就未見得毫無希望。我不必顧什么一百二十歲以上,干脆就是以二百金為壽吧?,F(xiàn)在年里只有這些日子,所有箱子里的錢,就一個也不動包,免得湊不起來。不過我是個有錢就花的人,這次非下個決心不可。因此就找了一張紙,把那八十多塊錢,一齊包將起來。包起來之后,還用筆在包上題了一行字。一面是:“此款為獻壽之資,不得動用。”

一面寫了某年某月某日某某謹封。將款子包好了,心里這才坦然,要是送二百塊錢,這就過了三分之一了。加以努力,未嘗辦不到,這樣想著,當天晚上,格外睡得安穩(wěn)。

從這天起,他每日設(shè)法籌款,籌到款子之后,不但不敢用,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拿了回家來,馬上就用紙封好,以免挪動。究竟有毅力做事,總是容易成功的,到了臘月二十五日,他把錢就湊齊了。不過這錢里面,有十元的鈔票,有一元的鈔票,而且不是一家銀行的。另外還有二三十塊現(xiàn)洋。黃全德一想,這樣亂七八糟的款子,若送到人家里去,顯然見得是湊起來的款子,這非全數(shù)換成一律的不可,若表示闊綽起見,最好是換兩張一百元的。不過送兩張票子,數(shù)目上又太少了,還是換五十元一張的好,五十元一張,二百元就是四張。拿出來,先就讓人吃上一驚,主意打定,就把封存的紙包,一共二十四包,一齊打開,用手絹來包好了。到了次日,就拿到銀號里去換,雖然貼了一點水,倒換得一律五十元的新票子。非常地痛快。票子換得了,拿回家來,馬上就用一個加大的厚殼信封套上,上面寫了:“歲敬二百元,謹乞余二老板哂納”,下款署了“黃全德拜獻。”

信封寫好了,可又為難起來,這信若由聽差送去,半途路上,他若是拐走,怎么辦?二百元事小,自己這一番心血,好容易忙了一個禮拜湊成整數(shù),若是丟了,年里日子太短,無論如何,不能再湊,誤了年敬大事。若說自己送去吧,一來和人家在臺下無一面一語之緣,怎好到人家里去,自己當送禮的專使,也失了官體。人家去不是,自己去也不是,倒弄得進退兩難起來。

想了半日,究竟讓他想得了一個妙法。便叫聽差和自己一路出門,到了珍珠花門口,才由身上掏出那個裝鈔票的信套來。自己站在珍珠花家四五十步以外,卻把信交給了聽差讓他送去。并說無論如何,請二老板必定收下。不過請她賜一張名片,寫明收到二百元。

聽差雖然看破,有些不高興,但也只好照辦。他拿了信,走到余家門口打門將信送著進去。恰好是珍珠花的母親出來開的門,她接了信,一摸里面厚厚的,知道是附有東西。送信的聽差,又說要等名片,很像是送禮物來了的。就叫他在車夫屋子里等著,自己拿了信進去給珍珠花看。

珍珠花將信拆開,卻取出四張鈔票,另外有兩張八行,一張名片。信上的話,雖不大認得,那名片上黃全德三個字是認得的。對于送鈔票來的意思,也就明白了一半。好在這蘆草園附近,唱戲的同業(yè)很多,就叫跟包的找了一個認識字的熟人來,將信念了一念。那人說是倒沒有別的,信上說二百塊錢給二老板作過年禮。無論如何,務(wù)必請你收下,你要不收下,他心里就非常難過。收下就請你給他一張回片,寫明收到了二百元。珍珠道:“你瞧,這可不是怪事?我和他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從來沒有來往,為什么送這樣重的年禮,我不知道他這是什么意思,不能收他的錢,叫那個聽差帶回去吧。”

她母親究竟不像她那樣傻,便道:“人家送來了,咱們就收下吧。”

珍珠花把桌子上的鈔票,一把拿起來向地下一摔,罵道:“現(xiàn)他媽的現(xiàn)世報,誰沒有看見過兩百塊錢。叫人家收下,還要給他寫收據(jù)。他舍不得就別送來,拿回去孝敬他媽吧。”

她母親連忙在地下?lián)炱饋恚Φ溃?ldquo;你瞧這孩子。收不收在你,人家也沒有什么壞意?也不至于罵人家。”

珍珠花道:“也沒有壞意嗎?他以為我收了錢,就可以和他認識呢。”

她母親道:“唱戲總是要人家捧的,人家送了錢來,總算是個真捧我們的,我們干嘛還罵人家?他要我們收下,我們就收下來,他要寫張收條就寫張收條,這又不算賣身字紙,怕他什么呢?”

珍珠花見她母親如此一說,一味是看了錢說話。收到了手的二百塊錢,叫她還退出去,大概是不肯的。便道:“你要收下就收下,反正我還是這樣。”

自己一賭氣,避到里面屋子里去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leeflamesbasketballcamps.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