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已是黃昏以后了,那間狹小而污穢的斗室中充滿著陰森的空氣。一張桌面將與桌腿脫離的桌子,上面擱著盞破舊的煤油燈。燈里的油已近乎要破產(chǎn),所以把火頭捻得很低,于是愈顯室中的幽暗可怕,但仗著這一點(diǎn)微弱的光線,卻映出這室中有三個青年:他們圍坐在破桌。兩頰蒼白得一無血色,再配上一雙深洼無神的眼睛,令人一望而知——他近來必在灰色環(huán)境中討生活。他的名字叫做陸大狂。其次一個名喚仲癲,年齡比大狂相差三五歲,面容與大狂很像,而且同樣灰敗,旁人看了極容易纏錯他們是一人。所不同者不過他的眉毛比他哥哥濃些罷了。三人之中要算那年紀(jì)最輕的陸季醉精神比較充足一些,他的態(tài)度上雖已失去了少年人應(yīng)有之活潑,但雙眸仍奕奕有神,可見他平時為人是很干練的。不過現(xiàn)在他四周被“窮愁”二字包圍著,毫無發(fā)展的余地,所以也變成沒精打采的樣子了。
仲癲正自呆望著燈光發(fā)怔,聽大狂這么說著不禁把眉頭一皺,深深噓了口氣。見他嘴唇微動,好像預(yù)備回答似的,誰知過了好半天,依舊默默無語。大狂只得照樣再說一遍。仲癲略一伸欠,方始有氣無力地答道:“可當(dāng)?shù)亩家旬?dāng)了,可賣的都已賣了,借貸的路都已斷了,除非希望天上掉下金錢或是面包來,除外……”
大狂接口道:“照你這樣說,那么明天只好坐待那胃袋漸漸收緊而死咧……唉,你今天到舅父處去,要是婉轉(zhuǎn)些的向他央求著,也許他能夠救濟(jì)我們一點(diǎn)也說不定??!”
此時,天際的一丸冷月從窗格上的破紙罅中漏進(jìn)一縷銀色的光來,似乎來安慰這三個困頓的青年,又似乎要和室中的燈光爭勝。同時,那春夜的微風(fēng)也從月光入口處追蹤而入。瑟瑟的風(fēng)聲不期而然和大狂、仲癲的嘆息聲互相應(yīng)和起來,室中似靜而非靜的過了一會兒。
大狂忍不住顫巍巍地站將起來,呻吟似的說道:“唉!你們總要想想法子才好??!難道今天枵腹過了一天,明天仍舊挨餓嗎?”
大狂道:“我早已料到你去和他商借是不會成功的。須知一人既已踏進(jìn)窮苦的境界,只能收拾起傲骨、套上諂媚的面具,然后方好向人家說話。像你這樣的滿面倨傲,還有誰肯來敷衍你呢?唉……過去的事情不必說了,你且告訴我舅父用什么話拒絕你的呢?”
二人發(fā)狂似的暴怒著,那最小的季醉卻保持著冷靜而安閑的態(tài)度,并不參加一句話。他只是吹著,嘴唇微微發(fā)響,雙目無意識地注視塵封,好像在那里想什么似的。大狂看了他一眼,不禁生氣道:“季醉,你也該籌劃籌劃啊。明天的問題怎樣解決?難道天上真會掉下面包來嗎?”季醉很和婉地答道:“不必焦急,姑且靜待一會兒再說。到了九點(diǎn)半鐘,那人還不來,那么我們真正絕望了。”大狂不懂他的話,問道:“你所說的那個人是誰啊?”季醉滿面顯出興奮之色道:“說出來你們也未必相信啊。”仲癲插口道:“不去管他,你只顧說出來啊。”
大狂插言道:“當(dāng)時你為什么不向他說,我家的敗落并不是由于我們弟兄的貪吃懶做,實(shí)在是家運(yùn)不好,經(jīng)了無數(shù)波折,所以弄到這種田地?這一層他也知道,多少總要諒解一些的啊!若說偌大的財產(chǎn)都被我們用完,這句話尤其冤枉!其實(shí),父親死后他也曾助著我們檢點(diǎn)遺產(chǎn),何嘗有一文現(xiàn)款呢?”
仲癲道:“是啊,這許多情形我未曾不婉轉(zhuǎn)曲折地向他說,無奈他一味用勢利口吻來對付,任是嘴里說出血來也無用啊……最后他又正色向我說,以后你們不必再來吧;再來也沒有什么好處的。說完便捧了他那常用的水煙袋頭也不回向里去咧。”仲癲說到這里,肚子里的饑火與憤火不覺同時燃燒,一手按著腹部,一手握著空拳,把破桌敲得格格作響,煤油燈中的火頭卻也震得跳躍起來咧。
大狂獰笑道:“很好!很好!我今天方始覺悟什么叫做‘親戚’!‘親戚’二字只是富有時代的點(diǎn)綴品啊!”
二人正自想得出神,猛不防有一種清朗的語聲突然刺進(jìn)他們的耳鼓道:“不必懷疑!不必懷疑!我已如約而來了。”這種聲音發(fā)自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處。于是三人把視線聚在一起。很驚愕地看時,只見一個漆黑的人影,踞坐在室隅一只板箱上。季醉忙把煤油燈移近一些,照著那人面龐,不覺驚呼道:“咦?先生你……你是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呢?”
季醉道:“方才五六點(diǎn)鐘時,我不是出去過一次的嗎?那時我是去找一個同學(xué)的。誰知同學(xué)沒有找到,半途上卻遇見一個素不相識的怪少年。那人衣服很入時,似乎是上流社會的人物,他向我打量了一回,忽然喊住我道,‘慢些走啊’。于是,我就立定了腳步。他問我道,‘你是不是陸秋梧的兒子呢?’我聽他說出亡父的名字,不覺一呆,急忙應(yīng)了聲‘是’。那人又道,‘你還有兩個哥哥,是不是?’我又應(yīng)道‘不錯’。那人道‘你家里有一處很精致的別墅,五年前被你們舅父用卑劣手段強(qiáng)占去的?,F(xiàn)在,你們弟兄三人卻住在貓兒弄的破屋里,景況十分困苦,對不對?’那人把我家過去的歷史與現(xiàn)在的狀況背熟書似的背著,我自然愈加吃驚。末后,那人略略躊躇了一下,便對我說‘你先回去等著,我晚上九點(diǎn)半鐘一定到你家里來,預(yù)備送你們五百元。’他說話時面容莊嚴(yán),語氣親切,并不像和我開玩笑。不過,我覺得所遇見的事情奇怪地好像做夢一樣,當(dāng)時竟不知怎樣對付才好。我問他姓甚名誰,他說‘我并沒有固定的名字,你不妨稱我“失望的救濟(jì)者”。’,那人說完就和我分別,我還目送他的后影,至于不見方始回來。本來我預(yù)備就告訴你們,可是事情太突兀,恐怕你們要當(dāng)我撒謊啊。”
那人見陸氏弟兄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禁現(xiàn)為微笑。一面取出紙煙獨(dú)自取火吸著,神色非常安閑,倘有人闖進(jìn)此室,發(fā)現(xiàn)這三個滿面慌張的人陪著一個行若無事的怪客,一定要稀奇不止咧。一會兒,那怪人又開口道:“三位先生,你們開開口,不要像做影戲一般啊。”
大狂又囁嚅道:“先生,你是誰???”
陸氏兄弟聽魯平說出名字幾乎塞住呼吸。他們見這一個人人震恐的巨盜,一旦現(xiàn)在眼前怎么不驚?同時還有一件事情使他們心里都發(fā)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原來魯平此時正自細(xì)數(shù)完便授給陸氏兄弟道:“拿去——這是賢昆仲渴望的東西??!”三人凸著眼珠呆望著魯平手中的紙幣,覺得花花綠綠的耀得眼光都亂了。但終沒有一個敢來接取。魯平笑道:“你們以為我是一個巨盜,所以不敢拿我的錢嗎?其實(shí)我魯平的錢完全是天下黑心人袋里漏出來的,任是任何人都可用得。你們盡管收下啊,況且我并不是白送你們五百元,我還預(yù)備從你們處探聽一些過去的秘密咧。”陸氏兄弟見魯平語氣很和善,和普通人毫無分別,神色也就漸定。于是季醉接了紙幣,接著大狂問道:“魯君不知你要探聽什么事情?凡是我們知道的事無不奉告!”
那人道:“我嗎,就是預(yù)備送五百元給你們的人。方才遇見令弟沒有留名使你們懷疑著,真是抱歉之至。實(shí)在因為我的姓氏在稠人廣眾中宣布出來很易使人吃驚啊?,F(xiàn)在,我自己來介紹吧:我,姓魯,單名一個平字。”
魯平道:“那張怪圖呢?”大狂道:“家父親筆的原圖已被舅父取去,我們卻留著一張副本。”此時,仲癲插言道:“那怪圖的意義玄奧極了!圖旁邊還有四句怪文,除了我們父親自己知道外,只好請仙人去解釋咧。”魯平道:“給我看一看,可以不可以呢?”大狂道:“有什么不可以!老實(shí)告訴你,我們對于發(fā)掘藏金的心早已死了!因此,這怪圖在我們眼中的價值差不多像廢紙一般了。”大狂說著便教魯平讓過一旁,打開那只破舊的板箱。魯平順眼看時,見箱子里的東西實(shí)在很足以表示陸氏兄弟的窘?jīng)r——其中除了些舊書籍之外,竟一無長物。魯平趁大狂在那里亂翻,信手取過幾本書來看看消遣。內(nèi)中有一冊抄本封面上題著“愛玫樓瑣記”與“陸秋梧著”的字樣。內(nèi)容是文言的筆記,瑣瑣碎碎,很帶著些愛情的色彩。魯平正自細(xì)閱,大狂已把怪圖找到,授給魯平道:“這就是家父所繪的原圖上臨下來的。”魯平接了圖,讀道:“玫瑰之影,如圖,屈曲自頭至足,其數(shù)凡六。”另外,又著注一行小字,乃是“三月十四夜十點(diǎn)鐘陸秋梧記”。魯平燃了支煙,一面狂吸,一面苦思圖中命意。此時,陸氏兄弟從嘆息萬變的煙海中一看魯平的面色,覺得他莊嚴(yán)得像天神一般。
魯平又取過那張圖來,反復(fù)細(xì)看一會兒,拋去手中的殘煙,指著那張圖問陸氏兄弟道:“玫瑰別墅的圖中有類似這個圖中曲形的東西沒有?”三人搖著頭道:“沒有。”魯平道:“你們姑且仔細(xì)想一想,再告訴我。”季醉道:“我們把別墅賣給舅父的時候,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近來,我也沒有再到這別墅中去過,委實(shí)記不起來了。”季醉說著,便向他兩個哥哥道:“你們想想看啊。”大狂與仲癲想了想,仍是搖頭。
魯平道:“聽說你們父親生前曾經(jīng)把一筆三十萬元的巨款窖藏在一個地方,死后還遺下一張怪圖,大約就是探索藏金的鑰匙。這句話確實(shí)不確實(shí)呢?”大狂皺眉道:“事情確是有的。那藏金就在玫瑰別墅的花園里。但家父死后我們也曾搜索過好幾次,結(jié)果連三枚銅元也找不到。后來,這藏金的消息被我們舅父童曉樓知道了,于是他想出種種方法要把我們這所別墅讓給他。其時我們弟兄一則年幼,二則因家父死后非但沒有現(xiàn)金遺產(chǎn),并且還負(fù)下許多債務(wù),不得已,只好用最低的價格忍痛把別墅出賣。我們舅父既得了這玫瑰別墅,立刻雇了許多苦工在那花園里四處發(fā)掘,直把那園中的泥土掘得像鼠子啃過的蛋糕。但所得的結(jié)果也和我們一樣。至今十五年來,這些窖金仍舊很秘密地安睡著,無人能夠發(fā)現(xiàn)。”
魯平道:“你們既不能了解圖中的意義,那么以前搜索藏金何以著手呢?”大狂道:“圖旁四句有六處地方種著玫瑰花,于是我們趁那明月當(dāng)空的時候,照著玫瑰的花影掘去,掘夠三五尺深,誰知一無發(fā)現(xiàn)……可憐許多嬌艷的花枝倒生生地被我們摧殘了。”仲癲插口道:“圖中還有一個小小的土堆,名叫玫瑰冢。我們搜索藏金的時候發(fā)掘開來,里邊也空無所有??傊彩菆D中‘玫瑰’二字略有關(guān)系的地方,我們無不找到。到了現(xiàn)在,我只好承認(rèn)父親并不曾埋藏這注金錢。再不然,就是那只小鐵箱已被明眼人預(yù)先發(fā)掘去了。”魯平道:“那小土堆取名‘玫瑰冢’是什么意思?”大狂道:“父親生前最愛玫瑰,他常常把落下的花瓣掃在一起,埋在那個小土堆中。逢到抑郁的時候,便到土堆前去揮一陣淚,‘玫瑰冢’三字因此得名。父親又連帶得了個‘男性林黛玉’的綽號。”
魯平聽到這里,不禁也好笑起來,但他的笑容不久就完全消減,雙眸好像中了催眠術(shù)似的,只顧對著墻壁呆呆出神。陸氏兄弟順著他視線瞧去,見墻上除了燈光映出的幾個人影,別無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