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論畫之著作,或關于畫品,或關于畫學,或關于畫體,或關于畫法,鉤玄摘要,無不言之有物。其號為名著而傳世者,約有四十許種。茲擇其最著者而略述之。
《五代名畫補遺》 劉道醇撰。以胡嶠嘗作《梁朝名畫錄》,因廣之,故曰補遺。一卷。所錄凡二十四人。五代五十年中圖畫情形可考焉。
《宋朝名畫評》 亦劉道醇撰。凡三卷。分六門:一、人物,二、山水,松木,三、畜獸,四、花草,翎毛,五、鬼神,六、屋木。每門之中,分神、妙、能三品,每品又分上、中、下。所錄凡九十余人。敘諸人事實,詞雖簡略,亦足資考核。其論評頗平允,雖即一人,亦必隨其技之高下分門而品騭之。
《益州名畫錄》 黃休復撰。二卷。所記凡五十八人,起唐乾元,迄宋乾德。品以四格:曰逸,曰神,曰妙,曰能。逸格凡一人,神格凡二人,妙格上品凡七人,中品凡十人,下品凡十一人。而寫真二十二處無姓名者附焉。能格上品凡十五人,中品凡五人,下品凡七人,而有畫無名有名無畫者附焉。其書敘述古雅,而詩文典故,所載尤詳。
《圖畫見聞志》 郭若虛撰。六卷。郭以張彥遠《歷代名畫記》,絕筆唐末,因續(xù)為裒輯,自五代至熙寧七年而止,分敘論、紀藝、故事、拾遺、近事五門,舉一百五六十年間名人藝士流派本末論之,頗稱賅備。其論制作之理,亦能深得畫旨,馬端臨以為看畫之綱領云。
《林泉高致集》 郭思撰。一卷,凡六篇:曰山水訓,曰畫意,曰畫訣,曰畫題,曰畫格拾遺,曰畫記。實則自山水訣至畫題四篇,皆思父熙之詞,而思為之注。惟畫格拾遺一篇,記熙平生真跡,畫記一篇,述熙在神宗時寵遇之事,則當為思所論撰,而并為一編者也。
《德隅齋畫品》 李廌撰。一卷。所記名畫凡二十有二人,各為序述品題,詞致皆雅,令波瀾意趣,一一妙中理解。
《畫史》 米芾撰。一卷。系舉其平生所見名畫,只題真?zhèn)?,或間及裝背收藏及考訂訛謬。歷代賞鑒之家,奉為圭臬。中亦有未見其畫而載者,如王球所藏兩漢至隋帝王像,及李公麟所說王獻之畫之類,他如渾天圖及五聲六律十二宮旋相為君圖,自為圖譜之學,不在丹青之列,亦附載,殆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兼收日月交會九道諸圖之例歟。
《山水純?nèi)贰№n拙撰。一卷。首論山,次論水,次論林木,次論石,次論云霧煙靄嵐光風雨雪霜,次論人物橋彴關城寺觀山居車舟,四時之景,次論用墨格法氣韻之病,次論觀畫別識,次論古今學者,凡九篇,而序中自稱曰十篇,豈佚其一歟。
《廣川畫跋》 董逌撰。六卷。古圖畫系作故事及物象,故逌所跋,皆考證之文。其論山水者,惟王維一條,范寬二條,李成三條,燕肅二條,時記室所收一條而已。其中如辨正武皇望仙圖、東丹王千角鹿圖、七夕圖、兵車圖、九主圖、陸羽點茶圖、送窮圖、乞巧圖、勘書圖、擊壤圖、沒骨花圖、舞馬圖、戴嵩牛圖、秦王進餅圖、留爪圖、波利獻馬圖,引據(jù)皆極精核。
《畫繼》 鄧椿撰。十卷。記自熙寧七年,止乾道三年,用續(xù)郭氏《圖畫見聞志》而作,故曰繼。所錄上而帝王,下而工技,九十四年之中,凡得二百一十九人。一卷至五卷,以人分:曰圣藝、曰侯王貴戚、曰軒冕才賢、曰縉紳韋布、曰道人衲子、曰世胄婦女及宦者,各為區(qū)分類別,以總括一代之技能。六卷七卷,以畫分:曰仙佛鬼神、曰人物傳寫、曰山水林石、曰花竹翎毛、曰畜獸蟲魚、曰屋木舟車、曰蔬果藥草、曰小景雜畫,各為標舉短長,以分闡諸家之工巧。八卷曰銘心絕品,記所見奇跡,愛不能忘者,為書中之特筆。九卷十卷,皆曰雜說,分論遠論近二子目,論遠多品畫之詞,論近則多說雜事,實書中之總斷也。
《宣和畫譜》 不著撰人名氏。或以蔡京實主其事。所載共二百三十一人,計六百九十六軸,分為十門:一道釋、二人物、三宮室、四番族、五龍魚、六山水、七鳥獸、八花木、九墨竹、十蔬果?!豆P麈》曰:“《畫譜》采薈諸家記錄,或臣下撰述,不出一手,故有自相矛盾者。”
舉上列諸書之內(nèi)容而類別之,如《益州名畫錄》、《德隅齋畫品》等,是關于畫品者也?!缎彤嬜V》、《五代名畫補遺》、《圖畫見聞志》、《畫繼》等,是關于畫品及畫學者也?!读秩咧录?、《畫史》、《廣川畫跋》等,是關于畫學及畫體者也?!渡剿?nèi)?,是關于畫法者也。其他如趙希鵠之論臨摹,沈恬之論畫景,趙孟榮之論品學,張懷之論妙用,李澄叟之論山水,黃庭堅之論墨竹,龔開之論畫鬼,羅大經(jīng)之論畫馬及草蟲,彭乘之論鑒賞,蘇軾、陳造之論寫神,及趙孟堅之《梅竹譜》,釋仲仁之《梅譜》等,皆各有其傳世之價值。茲更就各家論畫所及,而言宋人對于繪畫之主張及方法焉。
宋人善畫,要以一“理”字為主。是殆受理學之暗示。惟其講理,故尚真;惟其尚真,故重活;而氣韻生動,機趣活潑之說,遂視為圖畫之玉律。卒以形成宋代講神趣而仍不失物理之畫風。
宋人圖畫之講理,實為其一種解放。張放禮曰:“畫之為藝雖小,至于使人鑒善觀惡,聳人觀聽,其為補豈儕于眾工哉。”米芾曰:“古人圖畫,無非勸戒。今人撰明皇幸興慶圖,無非奢麗,吳王避暑圖,重樓平閣,徒重人侈心。”宋人對于圖畫,其一部分雖猶以勸戒為用,然其畫法,所謂重人侈心者,已可見其不復肯以古法自厄。往往主天機而達人心,于物理中而求神韻。張之論曰:“造乎理者,能畫物之妙,昧乎理者,則失物之真。何哉?蓋天性之機也。性者,天所賦之體;機者,人神之用。機之發(fā),萬變生焉。惟畫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會神融,默契動靜,察于一豪,投乎萬象;則形質(zhì)動蕩,氣韻飄然矣。故昧于理者,心為緒使,性為物遷,汨于塵坌,擾于利役,徒為筆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語天地之真哉。……”是蓋言畫家為自然傳神,不拘任何時象,皆須抱忠實的態(tài)度,體驗物理之當然以與自我的內(nèi)感相契合,后乃借書于手。其盡焉者,不但畫物之外部,必須得物之內(nèi)情。宋人對于圖畫,既有忠實描寫自然內(nèi)美——即物理之當然——之覺悟,故于古法,遂失其墨守之信仰,往往有新生命之創(chuàng)作。郭熙曰:“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鐘、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達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為得。今齊魯之士,惟慕營丘;關陜之士,惟摹范寬;一己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陜,幅員千里,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于一律。……”言學古人不當專從一家;當集眾長而自陶熔之;是亦由古人中求我,非一從古人而忘我也。米芾曰:“山水古今相師,少有出塵格者,因信筆作之,多煙云掩映樹石,不取細意以便己。”亦言古人之不足專師,當自立門戶,其思想之趨向新我,尤為明了。其受此思潮之激動,遂有謂古人盡不足法,一意尊重自然自我者。宋迪之論曰:“先當求一敗墻,張絹素訖,倚之敗墻之上,朝夕觀之。既久,隔素見破墻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為山,下者為水,坎者為谷,缺者為澗,顯者為近,晦者為遠;神領意造,恍然見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了然在目;則隨意命筆,默以神會,自然景皆天就,不類人為,是謂活筆。”此法是否合理,姑置不論。而其思想之重自然真實,蓋已不但目無古法,竟將盡托化工矣。時人既多輕視古法,描寫自我,反動之來,亦所未免。如韓拙之論古今學者,即其一例也,節(jié)錄之:
天之所賦于我者,性也;性之所資于人者,學也。性有顓蒙明敏之異,學者有日益無窮之功,故能因其性之所悟,求其學之所資,未有業(yè)不精于己者也。且古人以務學而開其性,今之人以天性恥于學,此所以去古逾遠而業(yè)逾不精也。……人之無學者,謂之無格;無格者,謂之無前人之格法也。豈落格法而自為超越古今名賢者歟?所謂寡學之士,則多性狂,而自蔽者有三,難學者有二,何謂也?有心高而不恥于下問,惟憑盜學者,為自蔽也。也有性敏而才高,雜學而狂亂,不歸于一者,自蔽也。有少年夙成,其性不勞而頗通,慵而不學者,自蔽也。難學者何也?有漫學而不知其學之理,茍僥幸之策,惟務作偽以勞心,使神志蔽亂,不究于實者,難學也。若此之徒,斯為下矣。夫欲傳古人之糟粕,達前賢之閫奧,未有不學而自能也。信斯言也,凡學者宜先執(zhí)一家之體法,學之成就,方可變易為己格則可矣。噫!源深者流長,表端者影正,則學造乎妙藝,盡乎精粹,蓋有本者,亦若是而已。
韓氏反對時人之不學古,至著為專論以相詆譏,愈足反證時人之不泥古。且韓氏雖頗不以時人蔑古為然,而其言亦尊重自己,非執(zhí)言學者須為古人之奴隸也。
宋人圖畫,既尚真理,遂各求個己之性靈心神,與物之真理相感和,以發(fā)其內(nèi)部之生命。故于筆墨形似之外,而競講神韻。
黃庭堅曰:凡書畫當觀韻,往時李伯時為余作李廣奪胡兒挾馬南馳,且取弓引滿以擬追騎,觀箭鋒所直發(fā)之人馬皆應弦也。伯時笑曰:“使俗子為之,當作中箭追騎矣。”余因此深悟畫格,此與文章同一關紐,但難得人人神會耳。
此即言畫之得韻,實不在有形之筆墨,而在使筆墨之用心處,所謂用心處,非思想靈妙,不能做到。側(cè)重思想,因此又偏重士夫,而于俗工則痛恨而深絕之。以俗工之能者,亦只能盡形似而不能于形似外,以意造理以理生韻也。
蘇東坡曰:余嘗論畫以為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煙云,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無常形者也。雖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于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辦。
米友仁曰:子云以字為心畫,非窮理者其語不能至是,是畫之為說,亦心畫也。自古莫非一世之英,乃悉為此,豈市井庸工所能曉。
沈括曰: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觀畫者,多能指摘其間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奧理冥造者,罕見其人。如彥遠《畫評》言王維畫物,多不問四時。如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予家所藏摩詰畫袁安臥雪圖,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機,此難與俗人論也。謝赫云“衛(wèi)協(xié)之畫,雖不該備形妙,而有氣韻,凌跨群雄,曠代絕筆。”又歐陽文忠盤車圖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此真為識畫也。
蘇氏所謂“常理”,袁氏所謂“窮理”,沈氏所謂“超理”,即是一理,即物理亦畫理也。王維雪里畫芭蕉,造理矣,然觀者知有雪,知有芭蕉而不以雪與芭蕉為他物為不足觀,則其畫蓋窮雪與芭蕉之物理而得雪與芭蕉之畫理,惟其造理,故益入神,若不知此理,無論所作或能曲盡形似,即直斥之為俗工。如宋人往往有以詩為題,而寫其意者。甚有以寫詩意試畫士,其優(yōu)劣之分,即在一理字?;兆谡椭?,嘗以“竹鎖橋邊賣酒家”句試畫士,應試者無不向酒家上著工夫。惟有一人,但于橋頭竹外,掛一酒簾,書酒字而已,便見得酒家在竹內(nèi)也。又試“踏花歸去馬蹄香”,有一名畫,但掃數(shù)胡蝶,飛逐馬蹄而已,便表得馬蹄香出,果皆中魁。以其合乎理也。又陳善曰:“唐人詩有嫩綠枝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之句。嘗以試畫士,眾工競以花卉上妝點春色,皆不中選。惟一人于危亭縹緲綠柳隱映之處,畫一美人,憑欄而立,眾工遂服,此可謂善體詩人之意矣。”觀此足見宋人繪畫無往而不重思想,無往而不從一理字討生活。然至以詩意命畫,為取士之科,實亦宋人偏重求合于理之流弊。其時士夫,所提倡講理之重思想,主張似與此有別。蓋此雖合乎理,然猶泥乎跡象;而彼所講之理,非為描頭畫角,僅合乎理而已。乃于筆墨跡象之外,以忠實的內(nèi)感來表現(xiàn)對象之神趣也。蘇軾曰:“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無一點俊發(fā)。”黃庭堅曰:“如蟲蝕木,偶爾成文。古人繪事,妙處類多如此。”董逌曰:“世之評畫者,曰妙于生意,能不失真如此矣。至如為能盡其技,嘗問如何是當處生意?曰:殆謂自然,其問自然,則曰能不異真,斯得之矣。且觀天地生物,特一氣運化爾。其功用秘移,與物有宜,莫知為之者,故能成于自然。今畫者信妙矣,方且暈形布色,求物比之,似而效之,序以成者,皆人力之后先也。豈能以合于自然者哉。”白居易曰:“畫無常工,以似為工,畫之貴似,豈其形似之貴耶。要不期于所以似者貴也。今畫師弮墨設色,摹取形類,見其似者,踉其虛而喜矣。則色以紅、白、青、紫,華房萼莖蕊葉。似尖圓斜直,雖尋常者,猶不失曰:此為日精,此為大芍藥。至于百花異英,皆按形得之,豈徒曰似之為貴。則知無心于畫者,求于造物之先。凡賦形出象,發(fā)于生意,得之自然。待其見于胸中者,若花,若葉,分布而出矣。然后發(fā)之于外,假之手而寄色焉,未嘗求其似者而托意也。”茲數(shù)家者所言,亦重內(nèi)心之感覺,縱筆墨于意象中,以傳其神,而能仍不失自然之意者為歸也。鄧椿嘗記界畫有云:“畫院界作最工,專以新意相尚。嘗見一軸,甚可愛玩。畫一殿廊,金碧熀耀,朱門半開,一宮女露半身于戶外,以箕貯果皮,作棄擲狀,如鴨腳荔支胡桃榧栗榛芡之屬,一一可辨,各不相因。筆墨精微,有如此者。”是畫方圓曲直,各有規(guī)矩,作之縱工而易板。而宋畫工能以新意尚,則其畫之生命,遂不托于有規(guī)矩之筆跡,而托于尋真理之心靈。蓋箕貯之果皮,一一可辨,各不相因,猶言其筆墨之精微,至如棄擲鴨腳荔支胡桃榧栗榛芡之屬,則宮中奢侈之狀況,盡行表出。托意固曲,于理尤達。夫于極有規(guī)矩之界畫,猶兢兢運心靈以曲達真理,則其他圖畫可知。張懷曰:“昧乎理者,心為緒使,性為物遷。汨于麈坌,擾于利役,徒為筆墨之所使耳,安足以語天下之真哉。”夫作畫既不泥于形象,又不失其真理,解衣盤礴,自由揮寫,而輒得其妙,固為上乘。宋人論畫之真正主張,大率類此。故不談畫則已,談輒以神韻為重。神韻者,心靈與真理所產(chǎn)生之結晶也。其關于神韻之專論,亦多見之。郭若虛謂“謝赫《六法精論》,萬古不移。然而骨法用筆以下五法可學,其如氣韻,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復不可以歲月到。默契神全,不知然而然也。嘗試論之,竊觀自古奇跡,多是軒冕才賢,巖穴上士,依仁游藝,探賾鉤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畫。人品既以高矣,氣韻不得不高;氣韻既已高矣,生動不得不至。所謂神之又神而能精也。凡畫必周氣韻,方號世珍。不爾,雖同巧思,止同眾工之事,雖曰畫而非畫。故楊氏不能授其師,輪扁不能傳其子。系乎得自天機,出于靈府也。且如世之相押字之術,謂之心印,本自心源,想成形跡,跡與心合,是之謂印。爰及萬法,緣慮施為,隨心所合,皆得名印。矧乎書畫發(fā)之于情思,契之于綃楮,則非印而何。押字且存諸貴賤禍福,書畫豈逃乎氣韻高卑”。鄧椿曰:“畫之為用大矣,盈天下之間者萬物,悉為含豪運思,曲盡其態(tài)。而所以能曲盡者,止一法耳。一者何也?曰:傳神而已。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若虛深鄙眾工,謂雖曰畫而非畫者,蓋止能傳其形,不能傳其神也。故畫法以氣韻生動為第一,而若虛獨歸于軒冕巖穴,有以哉。”郭氏直言畫無氣韻,即為非畫。鄧氏亦深然其說。而氣韻之得,郭氏謂系乎得自天機,出于靈府。鄧氏則謂含豪運思,在能傳神。是二家亦皆主張運心靈以達真理,與以上諸家論旨相同,是蓋宋人之公論矣。
宋人論畫,既以求氣韻生動為旨。于是獨重有思想階級之士夫畫,鄧椿至謂畫者文之極也。其為人也多文,雖有不曉畫者寡矣。其為人也無文,雖有曉畫者寡矣云。故當時對于眾工,無有不深鄙之者。凡畫者所作,無精妙之思想及氣韻,即被斥為眾工。即其筆墨精密,形象酷似,亦不入士夫之鑒賞。而士夫之能畫者,亦力求自拔。惟恐自儕于眾工,為識者所棄。鄭剛中曰:“唐人能畫者,不可悉數(shù)。且以鄭虔、閻立本二人論之,其用筆工拙,不可得而考。然今人借或持其遺墨售于世,則好古之士,先虔而后立本無疑。何則?虔高才在諸儒間,如赤霄孔翠,酒酣意放,搜羅物象,驅(qū)入豪端,窺造化而見天性,雖片紙點墨,自然可喜。立本幼事丹青,而人物阘茸,才術不鳴于時,負慚流汗,以紳笏奉研,是雖能模寫窮盡,亦無佳處。余操是術以觀今人之畫,胸中有氣味者,所作必不凡,而畫工之筆,終無神觀也。”鄧椿曰:“畫之六法,難于兼全。獨唐吳道子,本朝李伯時,始能兼之耳。然吳筆豪放,不限長壁大軸,出奇無窮。伯時痛自裁損,只于澄心紙上,運奇布巧,未見其大手筆;非不能也,蓋實矯之,恐其或近眾工之事。”鄭氏直言畫工之筆,終無神觀,而李伯時恐或近于眾工,痛自裁損,不作大幅,則當時士夫思想之所尚,可想見矣。
宋人既重士夫畫,然何以能自拔于眾工,而有此思想高逸,氣韻生動之作品?試讀郭熙父子、羅大經(jīng)、張懷諸家言,而知當時士夫畫家之所學養(yǎng)矣。茲節(jié)錄諸家之言而論之如下:
郭河陽曰:世人只知吾落筆作畫,卻不知畫非易事。莊子說畫史解衣盤礴,此真得畫家之法。人須養(yǎng)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傴側(cè),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晉人顧愷之必構層樓以為畫所,此真古之達士,不然則志意已抑郁沉滯,局在一曲,如何得寫貌物情,抒發(fā)人思哉。
是言作畫,須先養(yǎng)氣而后乘興,始能得之心中,見之筆下。至理名言,發(fā)人深省。蓋凡一景之畫,不論大小多少,必須注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積情氣而強之者,其狀軟懦而不決,此不注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汩之者,其狀黯淡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脫略而不圓,是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整,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決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瀟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整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也。郭氏之自申其說也,亦可謂窮盡其奧。
郭思曰:思昔見先子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jīng)一二十日不向。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非所謂惰氣者乎。又每乘興得意而作,則萬事俱忘,及外物一至,則亦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日,必明窗凈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后為之,豈非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復之;每一圖,必重復終始,如戒嚴敵然后畢,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
讀此可知郭氏家法之“主敬”,其得為一代宗匠者,有以也。董氏逌亦有神定之說,與郭氏精一之義同。
董逌曰:丘壑成于胸中,既寤則發(fā)之于畫,故物無留跡,累隨見生,殆以天合天者耶?李廣射石,初則沒鏃飲羽,既則不勝石矣。彼有石見者,以石為礙,蓋神定者一發(fā)而得其妙解,過此則人為已。
精一神定之說,實為畫家學養(yǎng)惟一之格言。宋人之鼓吹闡揚此說者甚力,前文所錄,猶為舉其籠統(tǒng)者,其較言之具體使后學易于揣摩者,則如下述:
董逌曰:由一藝以往,其至有合于道者,此古之所謂進乎技也。觀咸熙畫者,執(zhí)于形相,忽若忘之,世人方且驚疑,以為神矣,其有寓而見耶?咸熙蓋稷下諸生,其于山林泉石,巖棲而谷隱,層巒疊翠,嵌欹崒嵂,蓋生而好也。積好在心,久則化之,凝念不釋,神與物忘,則磊落奇蟠于胸中,不得遁而藏也。他日忽見群山橫于前者,累累相負而出矣。嵐光霽煙,相與一一而上下,漫然放乎外而不可收也。蓋心術之變化而有出,則托于畫以寄其放。故云煙風雨者,皆山也,故能盡其道,后世按圖求之,不知其畫忘也。謂其筆墨有蹊轍,可隨其位置求之,彼其胸中自無一丘一壑,且望洋耶?若其謂得之,此復有真畫耶?
羅大經(jīng)曰:唐明皇令韓干觀御府所藏畫馬。干曰:“不必觀也。陛下廄馬萬匹,皆臣之師。”李伯時工畫馬,曹輔為太仆卿,太仆廨舍御馬皆在焉,伯時每過之,必終日縱觀,至不暇與客語。大概畫馬者,必先有全馬在胸中,若能積精儲神,賞其神駿,久久則胸中有全馬矣。信意落筆,自然超妙,所謂用意不分,乃凝于神者也。山谷詩云:“李侯畫骨亦畫肉,下筆生馬如破竹。”生字下得最妙,蓋胸中有全馬,故由筆端而生,初非想象模畫也。曾云巢、無疑工畫草蟲,年邁愈精。余嘗問其所傳,無疑笑曰:“是豈有法可傳哉?某自少時取草蟲,籠而觀之,窮晝夜不厭。又恐其神不完也,復就草地之間觀之,于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筆之際,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也。此與造化生物之機緘,蓋無以異,豈有可傳之法哉?”
董氏稱咸熙畫山水,能凝念不釋,神與物忘,乃得臻妙。羅氏稱引韓干、李伯時畫馬,能胸有全馬,始生筆端。而曾云巢、無疑之畫草蟲,至落筆之際,物我兩忘。皆所以證明作畫者之須定神精一,深求物理之當然,而與己之神情俱化。是非有若韓、李諸家,胸中確有所養(yǎng)者,不能語此。是亦足見宋代士夫畫家之注重學養(yǎng),而深有得于致知格物體用之義也。夫士夫畫家,思想既高逸,又以定神一精,窮理得性為養(yǎng),所作自異眾工。而眾工之流,因無所學養(yǎng),方逐世好之不暇,雖日畫其畫,而畫中無我,機器等耳。劉學箕曰:“侔揣萬類,揮翰染素,雖畫家一藝。然眸子無鑒裁之精,心胸有塵俗之氣,縱極工妙,而鄙野村陋不逃明眼。是徒窮思盡心,適足以資世之話靶,不若不畫之為愈。今觀昔之人,以一藝彰彰自表于世,皆文人才士。非以人物山川佛像鬼神著,則以樓觀花竹翎毛走獸顯。蓋未有獨任一見,而得萬物之情,兼?zhèn)渲T體,而擅眾作之美。雖張僧繇、吳道子、閻立本諸公,尚不能之,況萬萬不及此者,自謂能之可乎?古之所謂畫士者,皆一時名勝,涵泳經(jīng)史,見識高明,襟度灑落,望之飄然。知其有蓬萊道士之豐俊,故其發(fā)為豪墨,意象蕭爽,使人寶玩不寘。今之畫工,只人役耳。視古之人又萬萬不啻也。亦有迫于口體之不充,俯就世俗之所強。問之能彼乎?曰:能之,能此乎?曰:能之。及其吮筆運思,茫昧失措,鮮不刻烏成鵠,畫虎類狗,其視古人神奇精妙,每不逮之。”是蓋言眾工之為眾工,學不專向,藝惟務博,不能有士夫定神一精之學養(yǎng)故也。陳善之言曰:“顧愷之善畫而人以為癡,張長史工書而人以為顛。予謂此二人之所以精于書畫者也。”學固以專精,況宋人之于畫,講物理以求精妙,尤非定神一精不可。
要之,宋人之論畫,以講理為主;欲從理以求神趣,故主運用心靈之描寫;運用心靈,未必能窮理,即窮理,未必能得神趣;于是有精一神定之說,曰敬。宋畫家雖不能人人有此觀念與學養(yǎng),然號為先覺者,固以如是之論調(diào)相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