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計春在車站上送他的父親,眼見世良在車窗子里向人連連打拱作揖,那種殷勤托人的樣子,真令人心里十分地感動。呆呆地站定,只管望那火車去的后影,由大而小,以至于不見,他還是不肯移動。馮子云站在他身后,用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不要發(fā)呆了,回會館去罷。在北平讀書的青年,有好幾萬。若是都像你這樣,舍不得父親,那不成了笑話了嗎?”他不住地拍了他的肩膀,還向前推著,催他回去。計春揉了兩揉眼睛,也不做聲,低著頭走出了車站。馮子云道:“計春,晚上你若是嫌孤寂,到我家去吃晚飯罷。”計春低了頭,隨便地哼著答應(yīng)了一聲,就雇了車子回會館去。
到了會館里,推開房門來,只見椅上放了一壺茶,幾個燒餅,還有大半個燒餅,是周世良咬了一口的,心里這就不由得一動:剛才還有父親在這屋子里吃喝說笑,于今父親走開有幾十里之遙了。自己坐在床上,兩手按了膝蓋,望著桌子面上,只管是出神。心里想著,父親心里的難受,大概還在我以上。沏了這一壺茶,他只喝了一口。買了這些個燒餅,他也只吃了小半個。這時候在火車上,也不知道他有多么難過了。想著想著,坐不住了,就橫著在床上躺下。
長班道:“是同鄉(xiāng)的人,誰都可以搬來住。你不來,有人要搬了進(jìn)去,我可攔不住。”計春道:“我特意來看房子的,為什么不搬來呢?你還同我保留一天,把屋子門鎖上。明天上午,我若是不來,你就把屋子讓給別人,你看好不好?”長班笑道:“怎么著為難,一半天的工夫,我總可以對付過去的,你明天一早搬來罷。”
那孔小姐站在房門口,伸著頭向里面看了一看,笑嘻嘻地道:“原來你這邊的屋子,也和那邊是一樣大的。”計春不是個木頭,不能推得太開了,只好站起來和她點了一個頭道:“孔小姐不到我們這臟屋子里來坐坐嗎?”
這讓劉清泉實無法再把那花手絹沒收起來,只得將箱子打開,取出來,交到計春手里。計春笑道:“這樣的花手絹,上面又是香氣勃勃的,我這樣一個窮學(xué)生,怎用得出去?這分明不是我的東西,我收下來做什么?還是擱在劉先生這里罷。”
這正是一本地理,她無話找話地問道:“密斯脫周!你以為地球真是圓的嗎?”一個初中畢業(yè)生,會問出這樣的話來,這知識太幼稚了。計春便笑道:“那是當(dāng)然!”令儀一手按住桌沿,一手翻那書頁,口里就道:“我聽說有人又發(fā)明了。地球是平的。坐船漂海,一直向前回到原處來,那是一種……一種……呵喲!我在哪個雜志上,看到過了;那是另有理由的,可是我忘了,一刻兒倒想不起來了。”計春并不要和她去研究地球是圓的,或是平的,她自己出了這樣一個難題去和自己為難,把一張染了胭脂暈兒的臉子,染得更加的紅了。
這時,龐雜的聲浪,忽然起于隔壁。強(qiáng)烈的咳嗽聲,椅子和桌子的撞擊聲,衣服撣灰聲,一起并作,令儀這才聽到了,站起來笑道:“大概是劉先生回來了,我瞧瞧去。”說著話,她就向門外走去,接著就聽到隔壁屋子里劉清泉很重的聲音問道:“小姐幾時來的?”令儀答道:“我早來了。因為你把門鎖著,我在隔壁周先生屋子里等著呢。”劉清泉道:“我原來也聽見小姐說話的,可是隔壁房門是關(guān)的,后來又沒有什么聲音了,我倒以為小姐并不在那里呢!”令儀帶著有笑聲了,她道:“那位周先生,人是很固執(zhí)的。他屋子來了女客,他立刻將門打開,可是風(fēng)又把門吹著關(guān)上了。”
這時太陽光已經(jīng)由墻上慢慢地移挪到地面上來了,會館里的這些住客,自也陸續(xù)地起來。計春怕一個人久在院子里徘徊,會引起人家的疑心。走回房去,把房門掩著,躺在床上,將身上那條手絹由衣袋里抽出來,兩手互相展弄著,看了只管出神。心里這就想著:她這條手絹,似乎不是無心遺落下來的。那個時候,院子里并沒有第二個人,她不會是和別個人留下來的吧?這樣一位有錢的美麗小姐,會留心到我頭上來,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難道她還真有心于我嗎?不!不!這完全是我神經(jīng)過敏之談,我有什么特長,會讓這有錢的小姐看中了。這個人,大概相當(dāng)?shù)乩寺?,馮先生也曾說過的,她是一個沒有希望的青年,自己何必去和她接近。如此想著,心里頭似乎有點覺悟了。憑著什么,自己可以和這樣的闊小姐來往?難道說我在中學(xué)考了一個第一,就會引起人家注意嗎?然而現(xiàn)在的女子,決不如此。她們愛的是學(xué)生會代表,運動員,游藝團(tuán)體里出風(fēng)頭的角色;至于孔小姐,她是個摩登女子,自己會駕汽車出來拜會朋友,至少也應(yīng)當(dāng)是個西服光頭的少年,方才有和她同坐汽車、同逛公園的資格。自己穿這樣一套灰布學(xué)生服,要和她在一處,恐怕人家會疑心是一個聽差了。
這個時候,院子里并沒有第二個人。計春看了地面上這樣一條花手絹,決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只好向前拾了起來??墒撬粨熘螅@就有問題了,還是收沒下來呢?還是送還人家呢?他站在院子里如此考量著,依然還是怕第三個人知道了,就趕緊地把這花手絹塞到衣服里面去。他雖是把花手絹塞到衣服里去,然而他心里對于這個問題,依然在徘徊著,不肯走開,但是這位孔小姐走過去之后,始終不曾走了出來。
計春道:“那一塊花綢手絹呢?”劉清泉道:“我已經(jīng)交給我們小姐了。”計春道:“我在大門口碰到你們小姐,她說已經(jīng)叫你退回給我了。她硬說這花手絹不是她的,你看,這不是一件怪事嗎?自己用的東西,自己會不認(rèn)得。”如此說著,他也就移步走到劉清泉屋子里來了。
計春道:“馮先生人很好的。”他說著話時,手上拿了一支鉛筆頭,只管在桌上涂抹著字。令儀看到,就噗嗤一聲笑了。計春這倒愣了一愣,我說馮先生為人是很好的,這還有什么錯處嗎?何以她在這個時候,倒笑了起來呢?他那一份躊躇的情形,令儀看出來了,只管頓了眼皮,向他臉上望著。她這個樣子,越是把眼睛上的那長睫毛簇?fù)砹顺鰜?,那紅紅的面孔擁出這長長的睫毛,實在是增加了無數(shù)的媚態(tài)。這讓情竇已開,正在青春的周計春看了,怎能夠說絲毫無動于衷哩?因之他手上的那個鉛筆頭,在桌面上涂著更厲害了。
計春雖是把這方手絹拿出去了,然而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臉上青紅不定。劉清泉看了這個樣子,倒不能夠不疑惑,就向計春笑道:“你若是喜歡這條手絹,你就留下罷,好在我們小姐的綢手絹,都是論打買下來的,就是每天丟了這樣一條手絹,她也不會掛在心上的。不交還她了,你還是拿去,我猜她后來決不追問。”他越如此說著,計春越是不好意思將手絹收著,笑道:“雖然是孔小姐不在乎,可是在我這一方面,總不應(yīng)該收沒人家的東西的。”劉清泉笑道:“好罷,我收下轉(zhuǎn)交就是,這是一件很小的事,用不著提它了。令尊走了,你一定是很寂寞的了。沒有事,可以到我屋子里去談?wù)?,也可以解解悶?rdquo;計春覺得這總是人家一番好意,自然是連聲答應(yīng)著。劉清泉和他說了幾句閑話,看他有些很不自然的樣子,不便攪擾,也就回屋子去了,至于孔小姐之遺落這條手絹是有意與無意,根本他就不放在心上。
計春笑道:“宇宙的秘密,那是探討無窮盡的。誰也不能說誰的學(xué)理是堅固而不能推翻的。”令儀無話可說,把桌上一本地理都翻完了,接著又去翻第二本書,然而她這樣翻第二本書的時候,已經(jīng)感到自己沒有了言語。計春更是不知道說什么好。所以在一度狂熱辯論之下,屋子里卻是寂然了。
計春突然地看到了她,不由得身子一愣,她倒深深地向計春點了一個頭道:“周先生起來得早?。?rdquo;計春雖然是滿面愁容,到了這時,也不得不勉強(qiáng)放出笑意來,露著牙和她點了一個頭。令儀站住了腳,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問道:“你們老先生已經(jīng)走了嗎?”計春點點頭道:“昨天走的。”令儀微笑道:“那么,你一個人在會館里住著,未免寂寞得很了。”計春道:“離開家庭一個人在北平求學(xué)的多著哩,這有什么寂寞?”令儀笑道:“雖然那樣說,我總說你們父子兩個人的感情很好的。”計春微笑道:“父子之情,總是有的,這無所謂好不好。”
計春看看,屋子里一切都很干凈,就是窗戶格子上破了幾個窟窿,于是回來的時候,還在紙店買了兩張白紙,預(yù)備作為糊補(bǔ)窗戶之用。到了這時,他遷回自己會館的意思,自然是一點也沒有更改的了?;氐皆⑺飦恚紫染褪钦頃?,一部一部地疊著,預(yù)備向箱子里裝去。
計春是很認(rèn)得人家的,不能見了面不理會,于是也就向她點了一個頭,然后身子向回一縮。他的向例,是身子縮轉(zhuǎn)來之后,就要把房門關(guān)上的,可是這一次不知如何有了例外,人雖縮到屋子里面去了,可是房門并不曾掩上。
計春想著:這話真是不錯的,用一個銅子就是用了父親一粒汗珠子。當(dāng)時心里大受感動,向劉清泉告辭走回房來,立刻把那方花綢手絹塞到藤箱底下去。他心里想著:用了父親的汗珠子到北平來念書,我要怎樣的求得一些學(xué)問,才對得住父親那一把汗珠子呢?如今我父親剛走,我就要認(rèn)識這樣有錢的大小姐嗎?她大概有些玩弄男子的,我早些躲開她就是了,若是馮先生家里立刻騰不出房子來,我先搬到自己本縣會館里去住,有了這些日子,也許里面騰出地方來了。他如此想著,覺得自己是相當(dāng)覺悟的,心里倒空洞了許多。
計春坐著咳嗽了兩聲,然后才問道:“大小姐考什么學(xué)校,已經(jīng)決定了嗎?”令儀皺了眉道:“我就不服那位馮先生,人家越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要求他,他倒越是要搭架子。我也氣了,不找他了,只要交學(xué)費就可以考取的學(xué)校,那有的是,再說罷。”她說時,微微地鼓了她臉子,自含有幾分嬌態(tài)。
計春在院子里連連打了幾個轉(zhuǎn)身,幾次想沖到隔壁劉清泉先生屋子里去,把花手絹送還人家,然而自己仔細(xì)想起來,卻沒有那種勇氣。第一是怕那劉先生見怪,以為你這個年輕的人,何以會把大小姐的花手絹拿到手上去;第二呢,見了孔小姐,卻不知道要怎樣地措詞,因之自己只管躊躇著,在院子里踱來踱去。
計春在這邊聽了這些話,不知是何緣故,心里止不住卜卜地亂跳。那一陣陣的熱氣,由脊梁上烘托出來,臉上也就紅了起來,似乎耳朵根子都有些發(fā)燒。心里想,這真是自己一時的疏忽,剛才和孔小姐談話的時候,為什么不把房門打開?這可讓人疑心很大了。
計春聽說,走進(jìn)去一看,是一間兩扇玻璃窗的小屋子,里面一副床鋪板,一張小桌子,兩個方凳,還有一個小書架。窗子外面,有一排垂楊柳,拖下來的長柳枝,在窗子外面,蕩漾著來去。在這小屋子里住,客邊已是不錯了,很滿意的對長班說下午就搬來。
約莫有一個多鐘頭,孔令儀方始由屋子里走出來,那劉先生在她身后送著,一路談著話走了出去。計春站在一邊,她卻不曾看到,決不能夠半路上把人家攔住,將花手絹塞過去,這也只好眼睜睜地看了她走去,也就完了。
次日早上就跑到自己會館里去,長班已經(jīng)知道他真正是個學(xué)生了。好好地招待他,總比那賦閑多久常住會館的人要好些。馬上就向計春道:“周先生!你來得很好,今天恰有一間房子騰出來了,你快些搬進(jìn)來罷。你今天不搬進(jìn)來,明天就會讓人家搶了去了。”
心里如此想著,盡管是不安,但是隔壁人說話,自己還是禁不住不聽,又聽得劉清泉道:“小姐!你喝了酒嗎?臉上怎么這樣地紅?”令儀道:“我由家里來的,喝什么酒?你再寫快信給我催錢罷,我沒有什么和你可說的了。”說完了這話,只聽到一陣高跟鞋子響,由那邊屋子里出來,經(jīng)過這里的房門,向前走去,隨后,隔壁屋子的劉清泉就長長地嘆了一聲。
當(dāng)他正在這樣忙碌的時候,卻聽到有人在屋子外面咦了一聲,分明有一番驚奇之意在其間,情不自禁地,就伸出頭到屋子外面來看看,原來是隔壁劉清泉先生,把屋子門倒鎖了,孔令儀小姐進(jìn)不去,正在屋子外發(fā)愣呢。
到了次日早上,天一拂曉,就醒過來了。這卻和昨日的情形,整整地成了反面,昨日以倒在床上為安慰,今日卻以離開床為安慰。他走到院子里來,在欄桿上坐坐,在院子里樹陰下站站,有時還繞著院子,走上兩個圈子。自己是青年,又怕人家笑話,說是離不開父親,于是嘴里帶唱著細(xì)小的歌聲,繼續(xù)的唱個不了。忽然一陣高跟皮鞋的響聲,由遠(yuǎn)而近。鮮紅的衣服在眼前一晃,原來是孔令儀小姐來了。
劉清泉這倒很是納悶,怎么這會不是小姐的手絹呢?他手上托著那手絹,就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忽然領(lǐng)悟了一件什么事情似的,就問道:“莫不是這個孩子滑頭,把小姐的手絹掉了過去了吧?”令儀道:“那他倒是不會的,就算這手絹是我的,經(jīng)過許多人的手,上面都是男人油汗,我也不要了。”
劉清泉笑道:“這有什么可以發(fā)愁的。”計春道:“早上我在院子里站著,你們大小姐由面前經(jīng)過,落下了這一條手絹,我撿著了,想送還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劉清泉笑道:“這是笑話了。撿著人家的東西,不敢收下,拿來送還人家,這正是你有公德心,怎么倒說出不好意思來呢?”計春道:“我向來臉嫩,見女人說不出話來。劉先生來得正好,這一條手絹,就請你交還給孔小姐罷。”劉清泉對于這一層,倒沒有怎樣地考慮,接過手絹,先聞到一陣香氣,料著是自己小姐的無疑,就在身上收著。
劉清泉正著顏色,站著望了他道:“小周先生!不是我多吃兩斤鹽,就在你面前端起長輩排場來,可是我和令尊大人,倒是談得很投機(jī),而且我看你又是個好學(xué)生,所以我不能不對你說幾句老實話。”說到這里,聲音就低下去了幾分,這才接著道:“我們這位小姐,南京上海蘇杭二州,什么地方,都跑了一個夠。闊小姐的脾氣,她都有了。青年人和她在一處,決計交不出一個好來?,F(xiàn)在青年人,動不動不就是講愛情嗎?她的愛情,可有些不同,是博愛的……”他說到這里,聲音不覺地又高亢起來。計春點著頭道:“好了!我知道了。”
劉清泉心想:好哇!她竟看上周家這個小孩子了。一天來兩趟,送手絹給人,還怕人家沒有撿到,這都是下的一番苦心工作了。人家周家孩子,父親千里迢迢送來念書,當(dāng)然是望他成就一個人才,若是讓這位大小姐一勾引,結(jié)果那不必說,必定是跟著她后面吃吃逛逛,胡鬧一陣。這個青年,還有什么書可讀?這條手絹,我得沒收下來,不可以交給他。我們東家,頂了一個善人的頭銜,倒養(yǎng)這樣一個姑娘,真是替善人兩個字丟臉。
劉清泉將那花手絹,依然擱到箱子里去。令儀望了他道:“你倒打算沒收起來嗎?既然不是我的,當(dāng)然要退還給人家了。”劉清泉道:“哦!是是是!回頭我交給他。小姐的款子,已經(jīng)發(fā)電報催去了,今天你已經(jīng)問了我一次,怎么這又要問?”令儀道:“這會館我也有份,我喜歡來,就多來兩趟。何必一定要為著什么事?這次我是來看看的,不是問你款子的事。”劉清泉因她如此說著,自也不敢多問。
令儀道:“密斯脫周!到了北平這地方來,眼界應(yīng)該寬得多了。現(xiàn)在你情愿交女朋友嗎?”計春搖著頭,本當(dāng)說不愿交女朋友,可是他這就立刻想起了使不得!試想:若說不愿交女朋友,當(dāng)面這位小姐,難道能說是親戚嗎?只得微笑道:“我什么交際也不懂,怎么能交朋友?”
令儀道:“你不要瞎說了,我注意他的行動做什么?我因為今天早上到這里來,丟了一條手絹,那個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院子中間,我想這條手絹,也許是他撿了去了,所以我打聽打聽。他若是沒有撿著,也就算了。我并不追究。”劉清泉笑道:“大小姐!你快要讀書成功了。對于一條小小的手絹,你倒是這樣的留心。可不是他撿著了嗎?人家可不敢隱瞞,又不好意思送給小姐,特意交給我讓我來轉(zhuǎn)交。”說著,打開箱子來,就把箱托子上放的那條花綢手絹拿著,要雙手遞給令儀,令儀連連搖著手道:“不,不!這不是我的手絹。”
令儀笑道:“我們當(dāng)學(xué)生的人,一不開茶會,二不請客,在一處遇到了,至多是吃個小館兒,瞧個電影兒,談個什么交際不交際,若要談交際,那就失了學(xué)生本色了。”計春雖然對她談話,眼睛可是不敢向她迎面看看,斜斜地望了這房門;房門原是敞開的,不知如何被風(fēng)吹著,慢慢地就關(guān)閉起來了。計春一想,這可不大好。兩個青年男女,關(guān)了房門談話,這是極容易引起人家誤會的,于是很快地站起身來,老遠(yuǎn)地伸著手,就要去開房門。令儀看到,又是噗嗤一笑,計春紅了臉,站在屋子中間,倒說不出話來。
令儀笑道:“我不笑別的,你不要多心,我看到密斯脫周這樣躊躇不安的情形,想起了《悅來店》這一出戲了。那安公子只當(dāng)十三妹是個壞人,要叫人抬大石頭把房門抗上,結(jié)果是把人家引進(jìn)來了。那是十八世紀(jì)書呆子干的事,我們現(xiàn)代青年,為什么也做出那古板樣子來?沒關(guān)系,請坐罷,我并沒有什么事,借著你這兒坐坐,要等我們那位先生回來,我有話和他說。你若是要練習(xí)功課,你只管練習(xí)功課,不必理我。我自己不愛讀書,還能打攪別人,也讓人家不讀書嗎?”她說上了這樣一大串,鬧得計春無言可答。那扇房門始終也不曾去打開,只得默默地含著微笑,又坐下來了。
令儀笑道:“密司脫周!你在安慶的時候,沒有女朋友嗎?”計春道:“我們那學(xué)校里,沒有女生。”他正正派派地說著,臉上不帶一點笑容。令儀笑道:“男女交朋友,也不一定要是同學(xué)呀?如今社交公開的時候,什么男女都可以交朋友的。”計春笑著搖了幾搖頭道:“也沒有。”令儀微微地點了兩點頭道:“這也是事實,因為內(nèi)地風(fēng)氣閉塞,你為人又很老實,大概是不容易接近女性的。”計春依然不做聲,將鉛筆在桌面上涂著字。
令儀沉吟了許久,她算想出一句話來,就問道:“周先生!現(xiàn)在打算考哪個學(xué)校,已經(jīng)決定了嗎?”計春被逼著不能不說話了,因道:“我當(dāng)然是根據(jù)了馮先生的指導(dǎo)。他要我到哪個學(xué)校里去,我就到哪個學(xué)校里去。”令儀笑道:“據(jù)說你在安慶中學(xué)畢業(yè)考試的是第一名。你的學(xué)問很好呀!”計春微笑道:“那也是僥幸的一件事情罷了。”令儀笑道:“密斯脫周!倒會說話,再見罷。”她說畢,掉轉(zhuǎn)身就走了。一面走的時候,一面將那方花綢手絹,向皮包里塞了下去。也許她走得太慌張了,那方手絹沒有塞得穩(wěn),竟落在地面上了。只看她那高跟鞋子,一起一落走得地面上突突作響,頭也不回地向前去了。
令儀手上拿著一個手皮包,在里面抽出一方花手絹來,在臉上輕輕地拂了兩下,斜里伸出一只腳來。她高跟鞋的鞋尖,在地上不住地點著,表示出那沉吟的樣子來。她不說什么時,計春當(dāng)然也不說什么。兩個人相隔著有二三尺路,就這樣怔怔地對立著。計春怎樣能夠和這種女子面對面地發(fā)呆?不由得紅了臉只把頭來低著。令儀聳著肩膀,微微地笑了一聲。她耳朵上正垂著兩只碧玉圓耳墜,順了她的笑聲,像搖鼓的小槌子那樣擺著。計春見了她這種樣子,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也只有向了人家微笑。
令儀原是靠了門站定,手拉扯著門,讓它來回作玩意兒。笑道:“你怕我麻煩嗎?也許明天我還要來麻煩你呢!”說畢,笑得花枝招展似的走了。
令儀剛才一番話,自然覺得是說得很痛快,可是她說完了之后,看到計春那種情形,自己一想,總是一個生朋友,不曾把人家的性格摸得清楚,就這樣地大大教訓(xùn)人家一頓,也有些不對。于是微微地向計春一笑,就伏在桌子上,搭訕著來翻弄他的書本。
他躺在床上,將被卷齊著,高高地枕了頭,手上只管舞著那條花綢手絹,抖擻著那香氣。忽然房門一推,那位劉清泉先生走進(jìn)來了。計春想把這手絹收藏起來,劉清泉已經(jīng)是看見了,就笑道:“呵!小周先生!你這樣的老實人,也用這樣的花手絹。”計春只好笑著站了起來道:“我正為了這條手絹發(fā)愁呢!”說著話,臉可就紅了。
他是一句很平常的敷衍話,卻也不料到會發(fā)生什么黏著性,可是這位孔小姐那樣精明伶俐的人,偏是不懂得這句話是敷衍的,就跟著一推門走了進(jìn)來。這一下子倒讓計春覺到十分地窘,就向著人家站立起來,微笑道:“請坐罷。”說著,就提起桌上的茶壺來,想要倒茶給她喝,不意壺提到手,面里卻是輕飄飄的。這無需說,里面必是空的。于是手提了茶壺,就要向外走。令儀一伸手,將他攔住了,笑道:“你不用張羅,我不喝茶。”計春不能強(qiáng)迫著人家喝茶,也只得坐下了。
他想到這里,原是坐在桌子邊喝茶的,卻捏了拳頭咚的一聲在桌上捶了一下。不想這個時候,計春恰是由外面回來了,聽到隔壁屋子里這樣一下重響,就向了壁子大聲問道:“隔壁的劉先生!你屋子里摔壞了什么東西了?”劉清泉怎能不認(rèn)可這句話,說是屋子里不響,只好說在屋子里練八段錦,碰了桌子了。
他也不知道經(jīng)過了多少時候,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睡著。睡著醒過來以后,午飯已經(jīng)開過去了。自己也懶得去找廚子開飯了,就吃著冷燒餅,喝著涼茶,在屋子里翻著幾頁書看了。那幾個冷燒餅,他也并不曾吃完,到了晚上,又把那幾個冷燒餅,繼續(xù)的吃著。晚飯這也不要吃,不點上燈,就倒在床上睡了。他心里這一番難過,絕對沒有一絲辦法來排解,只有床上那個枕頭,在這時是他所最親切的了。
二人隔了一張小桌面,計春坐在床上,她坐在一張小木椅上?;瘖y品的香氣,陣陣地向人鼻孔里送了進(jìn)來,這讓計春看著人家的臉子是有些冒犯,低了頭不理會人,也就顯得自己太不大方,因此他在一分鐘的時候,抬頭與低頭,倒有五六次之多。令儀看到了,只是微笑。
也不知在什么時候,他把那一方花綢手絹,已經(jīng)揣到衣袋里去了。劉清泉談話談得高興起來了,一伸手握了計春的手,俯著身子低聲道:“老弟臺!我勸你幾句吃緊的話,讀書的時候,千萬別談戀愛,談戀愛更別找那有錢的姑娘,你用的錢都是你家里人一粒一粒地汗珠子換來的,你犯得上和闊人拼著用嗎?人家用一個銅子,是用一塊瓦碴子,你用一個銅子,是用父親一粒汗珠呀!”他把話說到這里,捏著計春的手,更緊一層,微微地?fù)u撼了幾下。
不料這日下午,孔小姐又來了。她進(jìn)來的時候,看到隔壁周計春屋子的房門是關(guān)好的,就問劉清泉道:“隔壁那個姓周的孩子,不在家嗎?”她說這句話時,手還扶著那剛開的門環(huán)呢。劉清泉倒不想她會這樣地急于要問計春的下落,便笑答道:“人家現(xiàn)在一個人,很寂寞的,大概是到先生家里去了吧,小姐很注意他的行動。”
計春對于孔小姐來談話的這件事,本來是居心無虧,假如劉清泉真問起來,自己可以坦白地說出來;然而他只是旁敲側(cè)擊地說,教自己辯論也無從去辯論,心里頭非常難受,只好躺在床上,那遷居自己會館的一件事,當(dāng)然是擱置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