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良父子在馮子云客廳里說話,馮太太在外面就搭腔了,引著馮子云倒笑起來了,便道:“這個學生,也是你最賞識的,你看我們能放心不能放心呢?”馮太太道:“我去催廚房里做菜,你給我兩三小時的考慮,讓我想想看,我再來答復(fù)。”馮子云笑道:“那么,你倒是真正地鄭重其事呀!”馮太太笑著走了。
過了一會,她真的來陪客吃飯,就笑道:“真話歸真話,笑談歸笑談,計春雖是老實,究竟年歲太輕了。過些時,周老板走了,讓他一個人住在會館里,未免不妥。若是周老板不客氣的話,過幾天,讓我騰出一個空屋子來,就教計春住在我們家里罷。我想只有那樣才可以大家放心的。”
隔壁的鐘擺聲,繼續(xù)地響著,夜深沉了,計春跟著這深沉的夜,深沉地睡去??墒鞘懒家呀?jīng)睡過一覺,現(xiàn)在便不要睡,躺在床鋪上,只睜了兩只眼睛望著頂棚。許久許久,他聽到計春的鼾呼聲,回轉(zhuǎn)頭一看,見計春一雙赤腳,直伸到自己面前來,他望著,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一個人自言自話地道:“這小家伙倒長得有這樣長,也可算是一個大人了。”于是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了計春的腳。
隔壁的劉清泉,已經(jīng)睡了一覺,卻被他的煙袋斗聲拍擊醒了,就笑問道:“周老先生!你怎么半夜里醒了,想什么心事?”世良望了板壁道:“接了家信,催我回去。”劉清泉道:“你舍不得你的愛郎吧?”世良唉了一聲道:“劉先生!不瞞你說,上了年紀了,就是這樣兒女情太重哩。”
這種過往的事,好像極能引起人家的趣味,把離情忘了,因之一直說到一點鐘,還津津有味。計春道:“爹!你睡罷。明天一早,你就要預(yù)備上火車。”世良說話的時候,就忘了抽煙,一到了要走,他就把旱煙袋由桌子檔上抽出來,又慢慢地抽起煙來。計春道:“爹!你睡罷。明天還要起早。”世良放出很懊喪的樣子,答應(yīng)了一個嗯字,他點點頭,依然抽他的煙。
這時,一陣高跟鞋響,就有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院子里問道:“馮先生在家里嗎?”大家隔了玻璃窗子向外看時,正是那位孔令儀小姐,馮子云道:“請進來坐罷。”門一推開,孔小姐進來了。
還談不到三句話,卻聽到大門外哄哄地一陣輪機聲響,世良站起來道:“馮先生有客來了,我們走罷。”馮子云將手一攔笑道:“沒關(guān)系,到我這里來的,都是我的客。也許我的眼睛里,把豆腐店的老板,看得比坐汽車老爺還要重呢!”世良本來也是有話不曾說完,就只好依然坐下。
計春道:“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世良并沒有答應(yīng),睡得太熟了,這倒把隔壁剛回家的劉清泉都驚動了。便問道:“周先生!你令尊怎么了?”計春答道:“不怎么樣!他在家的時候,也是這樣,要是白天受了累,晚上睡覺就要哼的。”劉清泉笑道:“鄉(xiāng)下老先生們是省錢的,大概你們出去玩的時候,舍不得花錢坐車,走路走累了。”計春怎能說父親磨豆腐吃多了苦,也只好放聲一笑,讓隔壁的人去聽著。
計春看這種情形,父親竟大大地有些后悔,便也放出了莊重的顏色,向父親答道:“我想是很想你的,不過我為著我的前途打算,我總應(yīng)當在北平讀書。”世良又慢慢地坐下去了,默然了一會,他點點頭道:“你這話對的。要不然我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平來,為著什么呢?好罷,明天我買點東西,后天我回去了。我決不能說為了舍不得你,又把你帶了回去。我要睡覺了,有話明天再說罷。”他說完了這一句話,也就自去拾掇床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躺下去了。
計春看到父親這種樣子,勸解覺得是不妥當,不勸解也覺得是不妥當,只有默然地去找了茶水來,胡亂忙碌一陣,將心里的那一份凄楚,遮蓋了過去。
計春看到父親這樣早就睡覺,知道父親心里是十分難過,然而把什么話來安慰父親呢?除非是說自己不讀書了,跟著父親回南去??墒沁@句話,自己是不能說的,也就只好捧了一本書悄悄地在燈下來讀。
計春望了父親的臉,問道:“你老想了一晚,就想出了這樣一個結(jié)果嗎?”周世良點了兩點頭,低聲道:“是的,昨天晚上,我沒有睡覺以前,那一種想法,那完全是想錯了。”他這樣說著,雖然是承認了他自己的錯誤,但是他的嗓音,已經(jīng)枯澀著,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計春想:這是父親有舍不得的意思了。實在的,自己長到十七歲,不曾有十天半月的離開了父親,現(xiàn)在讓我一個人單獨地住在北平,雖說是暑寒假都可以回家,然而人事無常,又哪里說得定,這不能不讓自己也傷心一陣了。
計春將這封信念著,世良聽了,坐在椅子上,兩手按了膝蓋,望了計春,做聲不得。許久才問他道:“這是什么緣故呢?你再念一遍我聽聽。”計春道:“這件事發(fā)生了,你老人家就該快回去了。總不能說我們的生意,也可以馬馬虎虎讓人搶了去。”于是兩手捧了信,將內(nèi)容再念一遍。
計春坐在床上,望著父親道:“你昨晚沒有睡得好,怎么今天又起來得如此之早呢?”世良微笑道:“我在安慶,已經(jīng)磨了……”計春連連地向父親搖了幾個手。世良會悟,也就不向下說了。計春伸著腳到床下來,正要踏自己的鞋子,一低頭,看到地上許多的煙灰,不由得呀了一聲。
約莫有兩小時之久,聽不到世良有一些聲音,大概是睡著了。北方的夏天,只要是下過幾點雨,或者是刮過兩陣風,晚上便用得著蓋被。這時周世良敞了胸脯子,半側(cè)了身子向外睡。計春摸著他的手,果然是涼陰陰的,于是將一床舊線毯,向父親身上蓋了。當蓋線毯的時候,心里忽然生了一個新的感想,有我和父親同住著,假使他有點身體上不舒服,我可以伺候他;若是沒有我在身邊,誰來伺候他呢?干娘那自然是不方便,菊芬她是個小姑娘,而且父親為人很古板,哪肯要那沒有過門的兒媳來伺候他?這樣看起來,這位老人家倒是很可憐的。
父子兩個人,一個是坐在椅子上垂了頭,一個卻是站著靠了桌子,兩只手只管折疊著那信紙,于是這屋子里就默然了,一點聲音都沒有。那隔壁屋子里擺的小鐘,機輪擺得軋軋作響,那響聲只管傳到耳朵里來,世良想到了自己和兒子說話,兒子還等著下文呢。這就立刻站了起來,向他臉上凝視著,然后問道:“孩子!你決定了在北平讀書,不想我嗎?你若是舍不得我的話……”他說到這里,聲音就慢慢地低落下去了。
最后,他坐起來了,看到計春閉了雙目,側(cè)睡在枕上,心想:很好的一個孩子呀。他累了,睡得這樣子熟,這樣好的一個孩子,我把他丟在北平嗎?最好是我在北平,也能開一家豆腐店。但是我到北平的第二天,我就打聽這件事了,北平只有豆腐作坊,沒有小豆腐店。一家作坊,恐怕要用四五個店伙,要很大的鋪面,這都不打緊,這里的豆腐作坊,沒有什么門市,都是向各油鹽雜貨店,做一種來往,按日送貨的。自己是個南方人,人地生疏,這一條路,如何走得通?兒子要進學校,是等著錢花,又豈能把開好了的一爿豆腐店丟了?我回去,我趕快回去做我的豆腐店生意;而且回去做生意,也是為了我的兒子呀。
當他過了一會,抬起頭來時,卻見令儀兩手推了一份洋式的柬帖遞到馮子云手上去。她微笑著道:“請馮先生務(wù)必賞光。”馮子云道:“大小姐!為什么又要破鈔?當學生的人……”令儀笑著微微點了幾點頭道:“我知道馮先生定會這樣說我的,可是我并不是怎樣的大請客,乃是邀我表叔和馮先生談?wù)劇N揖团掠舌]政局寄了請?zhí)麃?,馮先生不肯到,所以我就親自來請了。”馮子云笑道:“好闊的信差!可是坐著汽車來的呢。”于是乎全屋子的人都笑了。令儀笑道:“師母在家嗎?我見見師母去。”說著掉轉(zhuǎn)身去,打算要走,可是她一回頭的時候,看見計春瞪了兩眼望著,并沒有坐下,就笑道:“周先生,不要客氣,請坐罷。”她手扶了門,竟是深深地一個鞠躬。
她這個鞠躬,是向大家告辭的呢?是向馮先生一個人行禮呢?還是向我告別呢?計春看了她臨去的后影,也不免呆呆地望著。然而這個時候,世良已經(jīng)提出問題,來和馮子云討論了:孩子在這里讀書,一切都望馮先生照應(yīng)。希望馮先生不要把他當學生,只把他當兒子。有不聽話的時候,只管罵,只管打。馮子云笑道:“我想還不至于。”
夜更深沉了,什么響聲都沒有??纯创采希挚纯醋雷由?,桌子上堆著計春的書,還有計春作的文稿。心想這孩子,居然到北平這大地方念書來了,誰知道他是鄉(xiāng)下一個牧牛的野孩子出身的?據(jù)孩子對我說,無論中國外國的名流,凡是由貧寒出身的,他的成就,也就格外地大。我想我這個孩子,總算是貧寒的人,假使他將來有些成就的話,一定也不同于常人。你看他現(xiàn)在讀書,不就是人人夸贊嗎?我若真愛惜他,應(yīng)該讓他好好地讀書,以便將來有所成就。這個時候,為了眼前舍不得他,耽誤了他的一生,那還能算是疼愛兒子嗎?我就是這樣辦了,明天買些東西,后天就回南去。他想到這里,自己覺得是有些興奮了,不由得將頭抬了起來。
周世良這回果然是把計劃決定了,當日下午,就揣了些錢在身上,帶著計春到街上去買了一些北平土產(chǎn)。下午,父子二人,又專程到馮子云家來告別。
吃過晚飯,世良把收拾好了的網(wǎng)籃重新解散了,再收拾一番??阢暳藷煑U,坐在床鋪上,只管望網(wǎng)籃里裝滿了的物件出神。計春坐在桌子邊,用兩只手撐了頭,也是呆呆地向網(wǎng)籃望著。在一盞孤燈下,父子二人這樣的態(tài)度,未免太寂寞了。因之世良由這幾天,不知道倪氏母女情形怎么樣說起,聯(lián)想著不知道鄉(xiāng)下人的情形又是怎樣為止。父子們不說離懷,卻把些過往的事,只管挑起來從新地說著。
可是令儀并不向下追問,走近前兩步,向世良點了個頭笑道:“真對不住,我是鬧著玩的。”當她這樣走近前來時,那胸面前兩個肉峰,是更顯然地向前突起著。計春雖然是兩只眼睛,向人對面瞪著,可是想到了馮校長還站在當面,不由自己做主地,卻把眼睛皮合了下來,并不向前面去看著,然而雖是不去看著,卻也有一陣陣的香氣,向鼻子眼里送了來。這讓人聞到,簡直是說不出所以然的了。
到了晚上,父子們回來,卻接到倪洪氏來的一封信。信上說:
自從豆腐店停歇以后,主顧是天天來打聽,什么時候重開;這都不要緊,只是現(xiàn)在有人貪圖這條街上江水豆腐的生意好,打算就在左右前后,也開一家豆腐店。設(shè)若這店開成,自己的店還沒有重開,恐怕會讓人搶了生意去。希望周老板快些回來。
到了客廳里,見著主人,計春臉上泛出一種很憂郁的神氣,皺眉道:“馮先生!我父親明天就要走了。”馮子云聽了,自也出乎意外,因之向世良臉上注視了一陣道:“昨天在我這里回去,你也并沒有提到回南的這事情一個字,怎么突然地,說是要回去了?”周世良因把接著倪家來信,有人要搶生意的話說了一遍。
劉清泉道:“都是這一樣呀!不瞞你說,以前我就不懂什么叫做孝道,自從我有了三個孩子,生災(zāi)害病,穿衣吃飯,上學讀書,時時刻刻都留心,我就想著,我們小的時候,父母對我們不是一樣的嗎?于是乎我對著父母,就知道敬愛了??墒钦f起來還是恨著,我剛要孝敬雙親,他老人家就雙雙過去了。真是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再說到現(xiàn)在的青年人,只為了新舊思想不同,總是帶了愛人遠走高飛的,父母想得兒女什么好處,大概是不可能。我心里頭盡管是這樣明白,但是叫我不疼我那三個小家伙,總是辦不到。”世良道:“也不可一概而論。我們小孩子的這位馮校長,就是思想極新的人。但是他對他老太太,那就孝順極了。就是我這孩子,他對我也是很好,我心里倒是很滿足的。”劉清泉一想,自己也許有點失言,于是就不做聲了。
馮子云點點頭道:“這就對了。你只要把孩子送到了北平,就可以放心的。在這地方多耽擱一天,也無非是多花一天的錢。”世良想著,馮校長聽了,或許安慰自己兩句?,F(xiàn)在他倒極力地鼓吹自己離開北平,第一個最靠得住的人,他就不曾給予自己一個轉(zhuǎn)圜之地。那么,自己還有什么法子,可以說是不走呢?當時也只苦笑了一笑,就在客廳里坐下。
馮子云心想,一位千金小姐,會認識一個開豆腐店的老板?這真有些奇怪了。于是咦了一聲道:“孔小姐知道老先生是干什么的?”令儀笑道:“他是鄉(xiāng)下一個土財主。”馮子云笑道:“小財主見了大財主,說他算不了什么,那也罷了,為什么在財主上面,和人家要添上一個土字?”計春站在一邊,未免著急。心里想著,若是萬一把實話說出來了,這卻要我父子二人好看。
馮子云也不知是何緣故,經(jīng)人家這樣深深地行過一番敬禮之后,只覺心里受了一種針灸一樣,全身都感到一種舒適;可是同時又感到一種惶恐。有了這樣一個印象,他更是非和計春幫忙不可了。便道:“你父子二人,也太多禮了。事到如今,我姓馮的對幫忙這件事,還能說個不字嗎?”世良聽說,又向馮子云道謝了一陣,然后帶著計春回會館來。
馮子云一只手握住了世良的手,一只手拍著他的肩膀,很誠懇地道:“周老板!你放心得了?;厝ズ煤玫刈錾饬T。你回去以后,我會叫計春一個星期寫一封信給你。過寒假的時候,他若是不回去,你也可以來看望他的。”世良沉默了許久,向計春道:“你當著我的面,和馮先生鞠三個躬,算是替我先謝謝他了。”馮子云對于這個辦法卻有點不愿接受,可是不等他推辭時,計春已是朝著他深深地三鞠躬了。
馮太太一想:這是什么話,難道培植計春,倒是我們馮家的責任不成?可是馮子云對于他這話,卻一點也不介意。笑著站起來,點了幾點頭道:“老朋友!你坐下罷。你的意思,我已經(jīng)明白了。只要你能信任我,我總把你的兒子造就成一個社會上有用的人。你既然信任我了,在北平就不必多耽擱,趕快回省做生意去。你這里已經(jīng)有了消耗,家里生意又不能做,那豈不是兩邊吃虧?所以我的意思,勸你早點回去的好。”
他這樣一抬頭,自己倒猛然地吃了一驚。原來窗戶紙上,已經(jīng)露了白色,不知如何地胡思亂想了一晚,天色卻已大亮了。索性不要睡覺,吹滅了燈,到院子里去徘徊了一陣。等太陽出來了,就回房去把計春叫醒。
他這一笑,卻是把世良驚醒了,立刻坐了起來道:“孩子!你還沒有睡覺嗎?什么時候了?”計春道:“快十一點鐘了。”世良道:“既是這樣晚,你為什么不睡呢?”計春道:“我總怕考學校不行,在這里預(yù)備預(yù)備功課,你還睡你的覺罷。”世良道:“以后你要是像這樣用功,我倒不放心。”計春笑道:“好罷,好罷,我就睡覺,你也就不必起來了。”他說著,倒真的就躺了下去。
他站在床面前望了他父親那臉上稀稀的皺紋,念著父親老了;他雖是老,每日都要天不亮就起來工作,太勞苦了!他雖是勞苦,并沒有人去安慰他,這也就太使可憐的老人家孤寂了!他正如此出神的時候,世良忽然重重哼了一聲,然后翻身睡了。
他想著想著,只管抽煙。旱煙袋斗子里,存了煙灰不少,已經(jīng)不是那樣靈活,可以一吹就把煙灰吹了出來;現(xiàn)在抽完了煙,新煙灰和舊煙灰,就在煙斗子里面凝結(jié)起來,吹它不出。于是世良抽完這袋煙,便要將那煙袋頭子,放在地上敲打一陣,打得地下的方磚,剝剝作響。
他想到了這里,思想就顯著復(fù)雜了。因為思想復(fù)雜,也就在床上坐不住,于是走下床來,拿著旱煙袋,在床的對面椅子上坐著。手扶了煙袋桿,撐住了桌子角,口中有一下沒一下地吸著旱煙,兩眼望了床上。他裝過一煙斗子煙絲抽完了,又換一煙斗子煙抽;滿地上布著一粒一粒的煙灰,他還只管皺了眉在想心事。他似乎感到腳下有些涼了。回頭一看,窗戶還敞了半扇。于是將床上的那床線毯,緩緩地拖著,蓋在計春身上,他依然坐回去,望了床上抽旱煙。他心里想著:計春這孩子,就不大睡覺的。在家里,我常是半夜里起來和他蓋著被,將來一個人在北平,半夜里誰同他蓋著被呢?
今天,她穿了一件陰白色的漏紗旗衫,里面自然是摩登襯裙了,露出了兩只手臂和脊梁,下面穿了一雙滾紅邊的白色皮鞋,在那旗衫下擺,開著長衩口的地方,下半部只有剛過鞋口的一雙短襪子,露了足有二尺長的大腿在外面,那馮子云看到,似乎微微地皺了一皺眉頭??墒腔仡^一看世良父子在這里,就帶了微笑道:“孔女士!我和你介紹介紹罷。”令儀笑著點頭道:“這位老先生我認得的。”
今天回來,他的態(tài)度不同于往常了。也不說笑,也不睡覺,也不要出去散步,只是口銜了一桿旱煙袋,斜靠了走廊下一根柱子,對了天上的白云呆呆地望著。計春雖然要拿話去安慰父親,可不知道是用哪些話去安慰他的好,也只有在屋子里呆坐著罷了。
世良道:“不要緊,這屋子臟了,我自己會來掃。”計春道:“不是說臟不臟的話,你看,吹了這樣一地的煙灰,知道你老人家抽了多少時候的煙。不用說,你老是想心事想得多了,所以旱煙也就抽得多。據(jù)我看,恐怕你老昨天一夜上都沒有睡覺!”世良又微笑著。計春道:“爹!我看,我和你一同去罷。我家統(tǒng)共是兩個人……”
世良說著話,就望了兒子,于是和他牽牽線毯,看到點的一根蚊香滅了,重點了一根蚊香,放在計春腳頭地上,自己還是抽著煙望了床上,心想:這孩子樣樣好,我都可以放心,就是怕他人太老實了,將來會受人家的欺侮。萬一我的兒子吃了人家的虧,我自己并不看到,這叫我心里多難受呢?他如此想著,就只管抽煙,忘了睡覺。
世良站了起來,深深地向馮子云作了三個揖,馮子云也站起來,還禮不迭。世良正了顏色道:“馮先生!我是一個無知識的人,也不會說什么話。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要把他造就一個人才出來,遇到了這樣好先生,我還有什么話說。只是這孩子年紀太輕些,怕他做事糊涂膽大,或者……”
世良正色搖著頭道:“唉!你這是什么話?我既然費了半生的心血,把你送到北平來念書來了,還能夠把你帶了回去嗎?人家說我舍不得你,那還是小事;若說我周世良到底不能辦事,把兒子念書,虎頭蛇尾,只落個半途而廢,你想,那不是笑話嗎?我已經(jīng)打算定了,今天在北平城里買些送人的東西,明天一早就走。”說著,就伸手拍著計春的肩膀道:“孩子!你舍不得我,你要知道,我是更舍不得你。但是為了你將來遠大的前程起見,我們必定要忍受了眼前的離別苦處。現(xiàn)在交通便利,父子要見面,那算什么?花二三十塊錢,過四五天,父子就見面了。”
世良望著計春,自己的頭,不覺慢慢垂了下來,一直垂到胸脯前,兩只眼睛,只管向地面上望著,哽著他的嗓音道:“孩子!我自小兒把你帶了這樣大,可是不容易,而且我們父子,總也沒有離開過一步,于今我把你丟到這樣遠,你死去了的娘,在陰曹里也不會放心。”
世良搖了兩搖頭道:“這是逼著我非馬上回家去不可。孩子!怎么辦呢?”計春道:“這沒有什么可以為難的。你老人家遲早是要回南的,這不過走得早一點罷了,有什么要緊呢?”
世良聽了這話,望著自己的兒子,立刻一陣心酸,好像有一句什么話說不出來一樣。計春坐在他父親對面,他似乎也已經(jīng)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了。這就道:“爹!校長這話說得不錯;你還是早些回去的好,我現(xiàn)在也用不著人照顧了。”世良點點頭道:“是的,我遲早是要回去的。”馮太太道:“你既舍不得兒子,在北平多住一些時候,也不要緊。我們不過這樣隨便地說上一句罷了。”于是馮子云看在這老兒舐犢情深,也不催他回去,只談些怎樣在學校里安排計春而已。
世良也不待馮子云再說什么,已是站了起來,深深地向馮太太作了三個揖,笑道:“馮太太有這樣一番好意,我還有什么話說。我也說不到什么感恩的話。馮先生原是和人家培植子弟的,只要這孩子將來有一點子成就,全是你的名譽。”
世良不睡,計春也不睡,靠了椅子坐著,只管望了他父親的臉。他覺得父親是上了年紀了,那額上的皺紋,那手上粗糙的皮膚,那雜了白點子的頭發(fā),都顯出他父親是很勞苦。這次回去,他避開了兒子的勸阻,而且要多量的去掙錢供給兒子學費……計春簡直不敢向下想了。站起來道:“爹,你……睡……罷。”兩滴眼淚,不知怎地滾到臉上來了。世良站起來笑道:“傻孩子!哭什么?男子十六歲成丁,你已經(jīng)十七歲了,還離不開爹媽?那是笑話!睡罷。”他也不再抽煙,不再沉思,就逼迫著兒子睡了。
次日早上,計春醒了,卻見父親還躺在床上。心想:他或者舍不得走,讓他睡著,耽誤了時候呢,就明天走罷。他下了床,見世良睡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以為他睡著了,自己一切舉動,都是靜悄悄地。忽然床上父親喊了一聲,手一拍床,倏地坐了起來,向計春道:“你在北平好好地念書,我決計走了。”說時,就下床來。
計春將一件藍布大褂,交到世良手上道:“今日天陰,涼得很,加一件衣服。”世良并不言語,將衣服接過,展開來緩緩地穿上。他站在屋子中間,低了頭抬不起來。那干凈衣服的胸襟,立刻印了許多濕的點子,他搶著走出房門咳嗽了一陣,然后才走回屋子來,笑向計春道:“孩子!你不必送我了。你送我上車,回頭一個人回會館里,你的心里會難過的。”計春道:“我不難過,我要送你。”世良又不言語了。匆匆地洗了一把臉,就彎腰將地上放的網(wǎng)籃,提著試了一試,然后將網(wǎng)籃放下,便坐下來抽旱煙。
計春忙著倒了一壺熱茶來,又買了幾個熱燒餅,放在桌子上,向世良道:“爹!不要吃點嗎?”世良點了幾點頭,倒了一杯熱茶,捧起來喝了兩口,依然放下。計春道:“爹!你怎么不吃一點呢?”世良這才拿了一個燒餅,勉強咬了兩口,放到桌上,就向計春道:“現(xiàn)在我實在吃不下去,到了火車上再說罷。”他說著,自向門外去雇好了車子,進房來道:“你不必送了。”說著,一手提了網(wǎng)籃,就向外走。計春一伸手扯住了世良衣服道:“不,我得送……”他話未說完,眼淚就流下來了。世良道:“好罷,你送我,但是你何必哭呢?”他雖如此說著,然而嗓子眼里也僵硬了。他站在走廊下,等兒子鎖了房門,才向外走。
會館里住的人,看到他父子二人天性持重,倒也很是贊成。隨著也有一大班人,送了世良出門來。計春又雇了輛車,緊隨了世良之后,直送到東車站來。他去買車票的時候,讓計春看住了網(wǎng)籃。他買了票來,手提起了籃子來道:“孩子走!”從此也不說什么,低了頭就在前面走。計春在后面看著,覺得父親今天是特別地身體軟弱,走一步,身子閃跌一步,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提那個籃子不起,計春搶上前一步,提了籃子柄道:“爹!讓我來和你提上車去罷。”世良道:“笑話,我會連一只網(wǎng)籃都提不動,以后不用賣力氣吃飯了。”他說著,捉了籃子就邁步向前,也是他實在地走快了,走得踉踉蹌蹌的,腳被網(wǎng)籃一絆,身子倒向前一栽。計春哎喲了一聲,兩手同起,將他的衣服抓住。他好容易站定了腳,在身上抽出一條大布手巾,擦著額角頭上的汗,笑道:“你說我不行,我果然是不行了。”
計春看了父親這種樣子,心里是萬分難受;假如父親磨豆腐的時候,也是這樣頭暈眼花,那豈不糟了。于是將網(wǎng)籃提到自己腳邊來,向父親道:“這樣一來,你一個人回安徽去,我真有些不放心。”世良拍了他的肩膀,笑道:“孩子話!你幾時看到我拿東西,會自己摔了?這都是腳下沒有留神,自己把自己撞了,籃子還是交給我罷。”計春道:“我和你送上火車,也不要緊啦。”他提了籃子,很快地向前走,世良彎了腰,卻不住地一路要去扶那籃子。
到了三等車門口,計春提了籃子就要上去,世良兩手將籃子一抱,撞著向后退了一步,站定了,向計春笑道:“三等車上那種擠法,你還沒有嘗過嗎?不用上去了。”計春那里肯依。世良將籃子掮在肩上,在前面走,計春卻牽了父親的衣服,緊緊在后面跟著。
轉(zhuǎn)過了三節(jié)車,才得著一個靠窗的位子。世良將籃子塞在行李隔板上,剛一轉(zhuǎn)身落座,不覺咦了一聲道:“我以為你在車子外頭呢,你也進來了?快下去罷。”計春眼睛全紅了,說不出話來。世良低了頭,對他耳朵細語道:“這樣大人舍不了爹,人家看到,不是笑話嗎?”計春怔怔地,只是站著。
說話時,車外搖著鈴,促送客的人下車。世良又對他耳朵細語道:“你下去,你再要哭,我也哭了,那不是笑話。”計春只好將手背揉擦了眼睛,低頭走下車去。一到月臺上,立刻奔向車窗口,向車里望著。
世良道:“你回去罷。讀書我是用不著吩咐你,自己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就是。”計春只是在嗓子眼里,答應(yīng)了一個唯字。世良道:“北方天氣涼,你要多穿衣服。到了秋后,我會寄錢來,讓你做件皮袍子。過幾天,你就搬到馮先生家里去住。你在會館里,我很不放心。”世良說一句,計春嗓子眼里又唯上一聲。世良又道:“零碎固然是不要吃得好,但是熱的,干凈的,想吃時,買一點吃也不妨,倒不可過于苦了。”
計春都唯唯地答應(yīng)著,可是只在這時,馮子云先生手上抓了草帽子,東張西望,急急忙忙地走來了??吹绞懒迹袅舜白狱c頭道:“周老板!我怕你還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特地趕著來了。”世良拱著手道:“馮先生!你真是好人,我……”他只說了一個我字,汽笛嗚嗚地響了起來,說話的聲音,已是聽不到;車輪子輾動著,車子向東移動了。那個面帶愁容的老人,還是拱手不已。他那番父母愛子之心,托友之誠,不是很可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