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匆匆地洗了臉,在睡著的孩子的臉上親了一下,就往門外跑。街上站崗的巡捕還沒來,冷清清的沒一輛汽車,只有拉車的揉著眼,拉著空車在懶懶地走,穿紅馬夾的清道夫卻已經(jīng)在那兒掃馬路了,一群群穿藍大褂的,手里拿著剛買的早餐站在電車站在那兒等車。
坐在拖車里,打呵欠的人,打盹的人,揉著眼的人他全沒瞧見,他只想著他的掉了漆的板壁,沒虎牙的孩子和翠娟。望著窗外,街上慢慢兒地熱鬧了起來。還是時候不早了呢?還是車從冷靜的地方兒駛到熱鬧的地方兒來了呢?他全不管。他有一個家,一個媳婦和一個孩子!
進了機器間他不敢再想了。他留神著那大輪子,他瞧見過許多人給它的牙齒咬斷了腿,咬斷了胳膊,咬斷了脖子的。他不能叫它沾到他的身子。要是他給它咬斷了什么的話?——他不會忘記他有一個孩子和一個媳婦。可是真的他斷了一條胳膊呢?大輪子隆隆地鬧著,雪亮的牙齒露著,望著他。他瞧見它喀的一聲兒,他倒了下去,血直冒,胳膊掉在一邊……他喘了口氣,不能往下想。
斷了條胳膊的人是怎么的?不能做工,不能賺錢,可是肚子還是要吃飯的,孩子還是要生下來的,房錢還是要出的,天還是要下雪的——
“要是有這么一天給大輪子咬斷了什么呢!”——見到大輪子就這么地想著,跑到家里,見到那掉了漆的墻,見到那低低的天花板,也會這么地想起了的。想著想著,往后自家兒也慢慢兒的相信總有一天會鬧出什么來了。老夢著自家兒斷了條腿,成天的傻在家里,夢著媳婦跟他哭著鬧,夢著孩子餓壞了,死啦,夢著……夢著許多事。在夢里他也知道是夢,急得一身冷汗,巴不得馬上醒回來,一醒回來又心寒??墒切暮袉嵊媚??他是成天的和大輪子在一塊兒混的。
吃了晚飯,他們坐著說話。他盡瞧著翠娟。
“要是我給機器軋壞了,不能養(yǎng)家了,那你怎么辦?”
“別放屁!開口就沒好話,那有的事——”
“譬如有這么一回事。”
“沒有的事!”
“我是說譬如有這回事——說說不相干的。”
他盯住了她的眼珠子瞧,想瞧出什么來似的。
“譬如嗎?”停了一回兒。“那你說我該怎么呢?”
“你說呀!我要問你怎么辦。”
“我嗎?我還有怎么呢?去幫人,去做工來養(yǎng)活你們。”
他不作聲。想。過了回兒說:“真的嗎?”
“難道騙你?”
他不說話,笑了笑,搖了搖頭。
“那么,你說怎么呢?”
“我說,你去嫁人——”
“屁!”
“我抱了孩子要飯去。”
“為什么說我去嫁人呢?你要我去嫁人嗎?”
“你受不了艱窮。”
“屁!別再瞎說霸道,我不愛聽。”
他不說話,又笑了笑,搖了搖頭。
晚上他睡不著。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
孩子哭了。翠娟含含糊糊的哼著,“寶貝睡啦寶貝睡……媽媽疼寶貝——”輕輕兒的拍著他;不一回兒娘兒倆都沒聲了。
他瞧見自家兒撐著拐杖,抱著孩子,從這條街拐到那條街。他聽見孩子哭。他瞧見孩子死在他懷里。他瞧見自家兒坐在街沿上,捧著腦袋揪頭發(fā),拐杖靠在墻上。
猛的,他醒了回來。天亮了。他笑自家兒:“怯什么呀?”
他天天壯著膽笑自家兒:“怯什么呀?”逗著孩子過日子,日子很快的過去了。
是六月,悶熱得厲害。晚上沒好好的睡,叫蚊子咬狠了,有點兒頭昏腦漲的。他瞧著大輪子一動,那雪亮的鋼刀,喀的砍下來,一下子就把那挺厚的磚切成兩半。皮帶隆隆的在半空中轉(zhuǎn),要轉(zhuǎn)出火來似的。他瞧見一個金蒼蠅盡在眼前飛。拿袖子抹抹汗。他聽見許多的蒼蠅在他腦袋里邊直鬧。眼前一陣花。身子往前一沖,瞧見那把刀直砍下來,他叫了一聲兒,倒啦。
迷迷忽忽地想:“我抱了孩子要飯去。”便醒了回來。有人哭,那是翠娟,紅腫著眼皮兒望他。他笑了一笑。
“哭什么?還沒死呢!”
“全是你平日里胡說霸道,現(xiàn)在可應了。”
“你怎么跑來了?孩子扔在家里沒人管!”
“你睡了兩天,不會說話。你說,怎不急死我!”
“我說,你怎么跑來了,把孩子扔在家里——”
“我說呀,你怎么一下子會把胳膊伸到那里邊去了?”
“真累贅,你怎么專跟我搶說話,不回我的話呀?我問你,孩子交給誰管著。”
“大姑在家里管著他。”
“姐姐嗎?”
“對。姑丈和大伯伯上廠里要錢去了,這里醫(yī)院要錢呢。”
“家里零用還有吧,我記得還有二十多塊錢在那兒。”
她低下了腦袋去抹淚。
“可是,往后的日子長著呢。”
“再說吧,還有一條胳膊咧。”
他望著她,心里想:“我抱著孩子要飯去吧。”一面就催她回去看孩子。她又坐了好久,也沒話說,盡抹淚,一條手帕全濕了。
他又催她,她才走。她走了,他就想起了拐角那兒的西樂隊,餑餑鋪子的鐵杓敲在鍋沿上的聲音……老虎灶里的那個胖子還是把銅杓子豎在灶上站在那兒吧!接著便是那條小胡同,熟悉的小胡同,斗大的財字……他是躺在這兒,右胳膊剩了半段,從胳膊肘那兒齊齊地切斷了,像磚那么平,那么光滑。
第二天,姐姐,哥,和姐夫全來了。他們先問他怎么會鬧出那么的事來的,往后又講孩子在家里要爹,他們給纏得沒法,又講到昨兒上廠里去要錢的事,說好容易才見著廠長,求了半天,才承他賞了五十元錢,說廠里沒這規(guī)矩,是他瞧你平日做人勤謹,他份外賞的,還叫工頭給抽去了五元,多的全交給翠娟了。
“往后怎么過呢?”
聽了這話,他閉著嘴望他們。他們?nèi)兴频冒涯X袋移了開去。他說:“我也不知道,可是活總是要過的。”過了回兒又說:
“我想稍微好了些,搬到家里養(yǎng)去,醫(yī)院里住不起。”
“究竟身子要緊,錢是有限的,我們總能替你想法。”
“不。現(xiàn)在是一個銅子要當一個銅子用了。”
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禮拜。頭幾天翠娟天天來,坐在一旁抹淚,一條手帕全濕了才回去。往后倒也不哭了,只跟他談談孩子,談談以后的日子。她也從不說起錢,可是他從她的話里邊聽得出錢是快完了。那天她走進來時,還喘著氣,滿頭的細汗珠子,脊梁蓋兒全濕啦。
“怎么熱得這個模樣兒?”
“好遠的路呢!”
“走來的嗎?”
“不——是的,我嫌電車里擠得悶,又沒多少路,反正沒事,所以就走來了。”
“別哄我。是錢不夠了,是不是?”
她不說話。
“是不是?”
猛的兩顆淚珠掉下來啦,拿手帕掩著鼻子點了點頭。
“還剩多少?”
“十五??墒峭蟮娜兆娱L著呢。”
“廠里拿來的五十元錢呢?全用在醫(yī)院里了嗎?”
她哭得抽抽咽咽的。
“怎么啦?你用了嗎?”
“大伯伯騙你的,怕你著急。廠里只爭到三十元,這里用的全是他和姑丈去借來的。我們的二十多,我沒讓他們知道。”
“哦!”想了想。“我明天搬回家去吧。”
“可是你傷口還沒全好哪。”
“還是搬回去吧。”
他催著她回去了。明天早上,他哥來接他,坐了黃包車回去。
他走過那家綢緞鋪子,那家餑餑鋪子,胡同還是和從前一樣。走到胡同里邊,鄰舍們?nèi)菞l斷了的胳膊。門那兒翠娟抱著孩子在那兒等著。孩子伸著胳膊叫爹。他把孩子抱了過來,才覺得自家兒是真的少了一條胳膊了。親著孩子的臉,走到屋子里邊,還是那掉了漆的墻壁,什么都沒動,只是地板臟了些,天花板那兒掛著蛛網(wǎng)。他懂得翠娟沒心思收拾屋子。孩子掙下地來,睜大著眼瞧他的胳膊。
“爹!”指著自家兒的胳膊給爹看。
“乖孩子!”
孩子的腦門下長滿了痱子。只要孩子在,就是斷了條胳膊還是要活下去的!這時候有些人跑進來問候他,他向他們道了謝。等他們走了,身子也覺得有點乏,便躺在床上。哥走的時候兒,還跟他說:“你要錢用,盡管跟我要。”他只想等傷再稍微好了些,就到廠里去看看。他還是可以做工的,只是不能再像別人那么又快又好罷咧。翠娟忽然嘆了口氣道:
“你真瘦狠咧。”
“拿面鏡子我照一下。”
鏡子里是一張長滿了胡髭的瘦臉,他不認識了。扔了鏡子——“我還是要活下去的!”
“現(xiàn)在我可真得去幫人了。”
“真的嗎?”
“要不然,怎么著呢?咱們又不能一輩子靠別人,大伯伯和姑丈也不是有錢的,咱們不能牽累他們。”
“真的嗎?”
“你等著瞧。”
他笑了笑,搖了搖頭,瞧見自家兒用一條胳膊抱著孩子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