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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解道鏡中花揮金似土 可憐閨里月吊影銷魂

春明新史 作者:張恨水


卻說陳禹浪忽然大笑起來,吳氏母女望著都為愕然。還是陳禹浪笑著先問道:“你們信算命看相的不信?”

吳劉氏道:“信哪。我就愛叫街上的瞎子,掐個八字兒。人的妻財子祿,哪樣不是由命里注定了的。”

陳禹浪笑道:“原先我也是這樣說,現(xiàn)在就不對了。原來我們會館里住了一個同鄉(xiāng),他就常對人說,能看相,也能算命。反正是不花錢的事,我也就請教過兩次。他對我說,從今年以后,我的運氣,要越過越壞了。趁著現(xiàn)在還是剛交壞運,你就趕快回南,到老家去吧。我也是將信將疑,沒有決定。昨天他看到我當了當,又沒有飯吃了。他又說我臉上的氣色壞,背地里對人說,將來我非在北平討飯不可!現(xiàn)在我不但沒有餓死,反而得了事。那照著人家眼前形色算命看相的話,分明是勢利鬼說鬼話,哪里能信?”

這一篇話,雖是說算命的,暗中不啻句句罵了吳劉氏。吳劉氏怪不好意思的,笑著道:“走江湖人的話,本來是看風(fēng)轉(zhuǎn)舵,哪里找許多活神仙下凡,給人算命去。陳先生,您別走,在我們這兒吃午飯去,我這就上街去買點東西。”

說著,提了一個小菜筐子,就出門去了。吳月卿先聽了陳禹浪一番話,知道他還是慪著氣,這時就笑道:“我媽的脾氣,您還有什么不明白,她就是這樣碎嘴子,可是她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說什么,就是這樣得罪人。”

陳禹浪笑道:“你不要誤會,我并不是說你母親,實在我們會館里,真有這樣一個同鄉(xiāng)。我今天回去,倒要問他一問,現(xiàn)在我出門了,就是要討飯,大概也不至于在北平討飯,要到大名去討飯了。”

接上,就是哈哈一陣大笑。陳禹浪本來對吳月卿是無多大惡感的,加上吳月卿又賠了一番小心,也就出了這口怨氣了。一會工夫,吳劉氏買了幾包荷葉冷葷回來,讓吳月卿陪著陳禹浪談話,自己就帶了老媽子到廚房里去,安排菜飯。

陳禹浪在吳家吃飯的日子,也不少了,向來都是隨便坐。今天菜飯擺上了桌,吳劉氏一定要他上座。她還解釋著說:“平常咱們像家里人一樣,誰也不客氣。現(xiàn)在您要走了,見面日子短了,您總是個客,應(yīng)該上座的。”

陳禹浪一向都是陪著主人翁吃飯的,而今突然顛倒過來,倒有些難為情。然而人家既是十分的恭敬,也推卻不得,只好笑道:“這樣客氣,我實是不敢當。等我將來有公事回來的時候,我再來道謝吧。”

吳劉氏道:“若是您回北平來,請您先給我一封信,我一定到車站上去接您。”

陳禹浪笑著謙遜了一番,高高興興地吃完一餐飯,然后告辭回會館去。

會館里向來是住著兩部分人,一部分是候差事的,一部分是學(xué)生。陳禹浪這會館在南城,距離著學(xué)校遠,因此會館里都是候差事的,這些人有錢的,就聽戲打小牌,來消磨光陰。無錢的,只是終日閑談,或者下象棋,或者摸骨牌過五關(guān)。這時日都是過得膩了又膩的,找不出一個什么新鮮法子來?,F(xiàn)在聽到說陳禹浪接了一封急電,大家就料著不是他有了好機會,就是發(fā)生什么大變故,急于要打聽個水落石出。據(jù)長班回來說:“他在吳月卿家里,又不曾回來,分明又不是什么急事。”

有幾個神經(jīng)過敏的,認定他是有了機會,心里打算等他回來,就對他表示親近。所以陳禹浪一走進院子,早有四個人走了出來,將他包圍,先笑嘻嘻地道:“什么好消息,能公開嗎?”

陳禹浪站在院子中間,笑著沉吟了一會子,便道:“對于同鄉(xiāng),當然可以公開,不過會館以外,請諸位暫守秘密。這其中有兩層原因,其一是免得人家說我有了好事,就到處傳揚。其二是現(xiàn)在外面找事的人,真是無孔不入,回頭一聽到我的機會不錯,一定要來找我。我和劉師長,雖是至交,可是相隔多年,我也不好意思,拖泥帶水,找上許多麻煩。諸位也不必看電報,讓我來念吧。這一念,大家就都聽見了。”

他說過之后,在身上掏出那張電報稿子來,兩手高高捧著,就高聲朗誦起來。所有在屋子里的人,在陳禹浪未念完電報之先,聽到他說的那一個話帽子,已經(jīng)驚異起來。后來他將電報原文一讀,原來是劉師長請他去,這確是一樁好事,各屋子里的人,都跑出來要看這電報。

東邊屋子里有一桌小牌,是打五十枚銅子的進花園,同時也將牌放下,一齊圍著陳禹浪,問其所以然。陳禹浪道:“這劉師長原是我的老同學(xué),在學(xué)校里,我們就拜了把子。后來他棄文就武,一步一步往上升,在天津的時候,他是常用自己的汽車接我去聽戲吃館子。自從他調(diào)到河南去了,我上北平,就分開了。要論交情,我們是不錯。”

大家聽說,也就隨聲附和道:“自然是不錯。若是沒有多大交情,豈能打了急電來請您去。”

陳禹浪笑道:“那是自然。但是照我說,我們既是老朋友,就不能用上司對待下屬的辦法來對待我,既然請我,就應(yīng)當派一個專人來歡迎我。光憑這一道急電,不大恭敬,我還不愿意去呢。”

大家一聽這話,無不著急,都說:“那何必?那何必?我們只要有事情,人家打發(fā)一條狗來傳話,我們也肯去?,F(xiàn)在劉師長老遠打了一個急電來,就算顧念交情的了,你為什么還不滿意哩?這年頭兒,貧富之分,兒子也許不認得老子。你有這樣的闊朋友,肯在你不得意的時候打電報來找了去,真是天上有地下無的人了。”

于是大家你一嘴,我一舌,都來婉勸陳禹浪俯就。同時又夸獎陳禹浪人品高尚,不是那種招之便來揮之便去的角兒。陳禹浪更是趾高氣揚的神氣,對人道:“依著我的脾氣,我先不想去,窮死了活該。既是大家都勸我俯就,我只好去走一趟再說。到了大名,若是事情不大好,我再回北平來,也不遲。”

大家又都勸著他,他既是打急電來請,一定有事,若是不去,還不要緊。去了又回來,那是給人家面子下不去了,這事千萬使不得。

陳禹浪故意裝著還價不賣的樣子,倒讓住會館的人,都替他捏著一把汗。他暗中卻寫了一封快信給張縣長,大意說:“住在北平會館里,正因候事不著,要南歸故里。得了來電,又給我薦了一個事,正是雪中送炭。感激之處,如同再造,請轉(zhuǎn)呈劉團長,弟即日登程前來,聽候驅(qū)策。”

信寫好,暗中發(fā)了??墒侨ゴ竺拇ㄙY,還是無著。不但是川資而已,既然前去就事,衣帽總得整齊一點。若穿著身上的衣服前去,人家還以為是來了一個過路的叫花子了。因此只是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想法子。有人看見,也料他是川資問題,就給他出主意,說是同鄉(xiāng)胡鐵老手上有幾個錢,平常對朋友雖然不應(yīng)酬,但是若說你有了事情,他就可以通融的。陳禹浪道:“他為人是慳吝的,一個錢看得磨盤大,他豈肯無故地把一筆錢給我。”

勸的人就說:“但是我看他對有事的朋友,幫過好幾回忙的。你若是把這一通電報送給他去看,他相信你真有事了,或者可以幫一點忙。”

陳禹浪一想,雖然不見得成功,也不妨試試。因之就把那張譯好了的電報稿子,交給那人,索性就煩他去說一說,那人很高興地去了。

不到兩個鐘頭,那胡鐵老竟坐著自己一輛破馬車,自到會館來。走到院子里,就嚷道:“陳禹浪先生,住在哪屋子里?”

陳禹浪早在破紙窗格眼里看見他,便迎出來道:“在這里,在這里!”

胡鐵老也等不及說話,先作了兩個聯(lián)珠揖,然后笑道:“恭喜恭喜!現(xiàn)在爬上軍界去,乃是一條飛黃騰達的大道。我看了這電報,非常替你高興。這個師長,就是要做三省剿匪司令的劉師長嗎?”

胡鐵老一面說著,一面走進屋子來。陳禹浪見他匆匆而來,又是言中有物,料得此來全是善意的。且不管他所問的劉師長是哪一個,盡管答應(yīng)他就是。因道:“對了,正是他。鐵老和他也有交情嗎?”

胡鐵老道:“交情是沒有,不過我很慕他的名,你老兄既是他的上客,將來也不難由你老兄從中介紹。我有一封親筆信,相托你老兄帶給他,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陳禹浪道:“可以可以!請鐵老交給我,準沒有錯。”

胡鐵老道:“我聽說你老兄快要動身,所以趕快來先說一句。這信在今天晚上,好歹可以寫好,或者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我就把信送來。”

陳禹浪道:“明天是否能走得動,現(xiàn)在還未可定。”

說時,現(xiàn)出那種沉吟之色。胡鐵老連忙說:“我明白,我明白,大概川資不大方便。大凡住會館住久了的人,經(jīng)濟都是困難的,朋友有通財之誼,這一點小事,兄弟應(yīng)當幫忙。”

說著,就在身上掏出一個手巾包來,那手巾包圓滾滾地放在桌上,“撲咚”響著一下。陳禹浪看那情形,大概是包著一卷現(xiàn)洋,便咳嗽了兩聲,找了一支煙卷,昂頭抽著,并不望那手巾包。胡鐵老慢慢地將那手巾包透開,正是一大截現(xiàn)洋錢。胡鐵老拿起洋錢來數(shù)了一數(shù),然后五塊一疊,分做兩層,排在桌上,每排是一大疊,合起來共是三十元了。胡鐵老兩手扶著向桌子中間推了一推,笑道:“說起來是很可笑的。不過省儉一點子用,由北平到大名也就勉強夠的了。”

說畢,嘿嘿嘿地笑了一陣。陳禹浪聽他有明白表示了,便道:“胡鐵老,你幫這樣一個大忙,我實在感謝得很。”

說著,站起來對他拱了兩拱手。胡鐵老道:“這些時候,手上比較得拮據(jù)一點,聽了那位同鄉(xiāng)的話,我馬上就來了。急忙之間,籌不到多少款子,還望老哥原諒。”

陳禹浪笑道:“無功不受祿,平白地要鐵老幫我這個大忙,實在是不敢當。”

口里說著,眼睛望著那洋錢出神。胡鐵老道:“你老兄,莫非是嫌少。”

他口里說著,兩手就把洋錢向中間疊了一疊。陳禹浪一見,不由得駭然,莫非他要將錢拿了回去。便向前兩手按著他道:“且不忙,且不忙。”

他情不自禁地說出這話,胡鐵老聽了卻是莫明其妙?;剡^頭來,翻著眼睛,望了他發(fā)愣。陳禹浪定了一定神,也醒悟過來,剛才自己這幾句話,說得有些文不對題,如何按住人家的手,不讓人家拿錢。便笑道:“我不是有什么意見,請你老人家不忙在這一會子。”

胡鐵老道:“怎么不忙呢?你不是明后天就要動身嗎?”

陳禹浪道:“雖有明天后天動身之議,但是我有點怪脾氣,生平不食嗟來之食。大名這一道電召,我是否前去,尚在考量之中。”

胡鐵老一聽這話,臉上變了色,望著陳禹浪道:“怎么?你老哥不打算去嗎?我要倚老賣老說兩句話……”

陳禹浪一想不好,不要把煮熟的鴨子給打飛了。陳禹浪見胡鐵老認起真來,倒不好再向下說,要不然,眼見得那三十塊錢,他又要帶回去了,只得向胡鐵老拱了拱手道:“前言戲之耳,其然,豈其然乎?”

胡鐵老原要伸著手去掩護那些洋錢的,聽見他說的是開玩笑的,這才把兩只手縮了回來。笑道:“你這話不要緊,倒真嚇我一跳。既是決定了走,陳先生何時登程呢?”

陳禹浪本想說明日走,還恐怕胡鐵老要疑心,便道:“今天晚上有一班車,若是趕得上,今天晚上就走。”

胡鐵老想了想道:“那倒也不必急于這一時,等我的信寫好了,你再決定時候吧。”

陳禹浪看在桌上三十塊錢的份上,就答應(yīng)了他。

胡鐵老很高興地回去,在晚上九點鐘以前,將信寫好,就派了專人送到會館里來。陳禹浪一想,真是活見鬼,我哪里認得什么要做三省剿匪司令的劉師長。他拿來的這一封信,只好不客氣地捏成一把,向字紙簍里一塞。那三十塊洋錢,除了買車票而外,還剩著一部分,就贖了一些當,添置了一些零碎東西,就在次日搭車南下。由陸路坐著火車,向大名而來。

到了大名,直向縣公署投刺請見。恰好這時候,劉團長到縣公署來拜會,商量就他籌款的事情。張縣長一見陳禹浪的名刺,就對劉團長說,請的那個陳先生,已經(jīng)來了。劉團長道:“好極了,好極了。就請來相見吧。”

聽差出來傳話,將陳禹浪引到客廳里相見。張縣長是認識的了,只見和張縣長對坐的,有一個粗黑漢子,穿了藍印度綢長袍子,花緞馬褂,口里御著煙卷,攏了衫袖,似乎斯文一脈的樣子和張縣長談話??茨巧袂?,當然是個剛解戎裝,依然得意的武人,因此也不管是誰,竟自上前向著那人高高舉手,深深放下,作了一個揖。張縣長這才告訴他,這就是劉團長。陳禹浪一聽是東家到了,連忙又補了一鞠躬。劉團長道:“據(jù)張縣長說,你的文筆很好,作出來的文章,就和他差不多。我正短少這樣一個人用,所以我就請張縣長打了一個電報把你請來。我就是這樣一句話,一個銅子也沒有寄給你,不料你倒是真來了。”

陳禹浪聽了這話,倒嚇了一跳。難道說打著急電叫我來,還是好玩兒的。我在北平大張旗鼓地鬧了一陣,未免有些丟人。劉團長見他臉上有些變色,便突然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握著陳禹浪的手道:“我姓劉的,不能那樣不夠朋友,打著電報把你叫了來,又把你擱在這兒。我的意思說,在北平住會館的窮朋友,沒有錢做盤纏,來不了。既是來了,當然給你一點事情干。我是一個小團長,做不了主,用人還得往上回。馬馬虎虎的,你先到我團部里干書記官的事,咱們一塊兒混。我混好了,你自然跟著下去有好處。”

陳禹浪聽了,倒不由得暗笑。怎么做了團長的人,還會說出這種極粗野的話。張縣長見他有些驚訝的樣子,便道:“劉團長是個極爽直的人,他不喜歡學(xué)那些假應(yīng)酬,說些文縐縐不相干的話。他這幾句話,足可以當一張委任狀的。”

劉團長笑道:“你聽了張縣長的話,你可以放心了。他是你的朋友,他還能冤你么?”

陳禹浪雖然感到這都有些不成賓主初見面的言語,料得這位團長胸無點墨,倒是極容易對付的一個上司了,心里倒太平了許多。

自這天起,陳禹浪便在劉團長團部里供職,也算是一個官了。這團部設(shè)在城外一所空廟里,將住持僧人,驅(qū)逐到廟后民房里去住。劉團長就住在僧房里。陳禹浪跟著團長,就住在大殿下披廊上,用蘆席掛在柱上,當了墻壁。找了兩條小板凳,架著兩塊破門板,這就是床了。桌椅固然是沒有,連進出的房門,和放進光亮與空氣的窗子,也不曾有一處。坐的地方是黑漆漆的,零用東西,都亂放在地下。陳禹浪一想,所謂團部書記官的房子,就是如此簡陋。那么做武官的意味,也就可想了。心里正這樣猶疑著,傳令兵走進來,說是團長請書記官有話說,陳禹浪跟著去見劉團長。劉團長開口就說道:“陳書記官,你大概住在那屋子里,有些不滿意吧?我告訴你,那不要緊,這是行軍的時候,不能不這樣。將來咱們有了一定駐防的地方,就可以慢慢找樂子的。”

陳禹浪聽了他這話,也就將信將疑。到了這里來了,也只好既來之,則安之,反正有了職分在這里,不用得拿錢出來買吃喝,總比在北平待在會館里強。有了這樣一個轉(zhuǎn)身,就忍耐住下。

約摸過了一個星期,陳禹浪也曾代劉團長擬過幾回告捷的電報。王鎮(zhèn)守使那一方面,都復(fù)電嘉慰,劉團長自是歡喜。過了兩天,王鎮(zhèn)守使忽然來電,說是有緊急軍事商議,令劉團長,不分星夜,到磁州去面聆機宜。劉團長一想,也不定是哪里又出了土匪,自己正在得寵的時候,巴結(jié)差使,總是向上的事情,于是坐了軍用長途汽車,就趕向磁州來。

過了兩天,劉團長回來,春風(fēng)滿面,早有一種樂不可支的樣子。還不曾進屋子,先就嚷道:“陳書記官呢?陳書記官呢?我有話對你說。”

陳禹浪跟著他到了屋子里,就笑著低聲道:“我做夢想不到的事,你瞧,我升了旅長了,這一下子,大家都得樂,你愿意干什么?”

說時,兩只手左上右下,不住地擦著兩邊臉泡。又笑道:“這一下子,團部要改成旅部了,我不知道怎么樣好?一路上都想不到好法子。我們這里王團副雖然認識字,可沒你肚子里那一部三國志,你得幫我出主意,主意想好了,我再來對弟兄們宣布。大概咱們得就調(diào)回北平。這一下子,他媽的,我真樂了。”

陳禹浪見他毛手毛腳,真是孫行者坐金鑾殿,望之不似人君。心想,不趁這個機會,抓上一點權(quán)柄,還等待何時?便笑道:“這并沒有什么可為難的。最要緊的,是參謀長一個位置,只要把參謀長決定了,一切要辦的事,都讓參謀長計劃好了,然后來告訴旅長。旅長愿意那樣辦,點一點頭就行了。旅長不愿意那樣辦,有的是參謀長會出主意,叫他再來一個法子得了。”

劉旅長道:“這樣說,我就干干脆脆,讓你做參謀長得了。你別嫌麻煩,掙起錢來,你不會比人少。干個幾年下去,管保你洋房子有了,汽車也有了。那時候是個樂子。”

陳禹浪躊躇著道:“旅長栽培,我還有什么推辭的,可是……”

劉旅長道:“我知道,你是怕資格不夠。中華民國,自由平等,不談那些個。我今天做到旅長,從前干什么的。”

陳禹浪道:“那么,我就勉為其難吧。”

這一席話,陳禹浪輕輕巧巧的,把一個旅部參謀長弄到手,心里好不痛快。至于擴充旅部的辦法,無非是升官發(fā)財,那還有什么難辦,他開了一個單子,將在職軍佐,先坐位一升,隨帶著他們所帶的兵,也擴充起來。何消三日,一律辦妥。

就是這個時候,薛大帥來了電報,將他們這一旅,調(diào)到北平北郊去編練。陳禹浪就趁機向劉旅長建議,應(yīng)該到北平去先看一看營房,同時,也要找督軍去領(lǐng)些編遣費。而且也要和鐵路局商量,借撥幾輛車子運兵。劉旅長因為他所建議的話,都是有利的,自然贊成。就派陳禹浪即日出發(fā),辦理一切。陳禹浪先在軍需手里領(lǐng)了五百元辦公費,帶著兩名衛(wèi)兵,坐了汽車,直向磁州而來。到了磁州,見了一見王鎮(zhèn)守使,領(lǐng)了頭等火車免票,直向北平而來。到了北平,先在一家大旅社住了。然后雇了一輛汽車,吩咐兩個衛(wèi)兵,站在汽車兩邊,滿城一跑。所有認識過的人,哪怕是多年不會面,今天也去拜一拜。有的主人不在家,他就扔下一張新編第一百二十旅參謀長的名片。主人翁在家,他就進去坐個五分鐘。說是忙極了,不能久談,回頭還要去見某司令,某軍長。把一些散住的朋友拜完了,就坐了汽車到下游會館來。

汽車到了門口,喇叭一陣叫,會館里長班,早伸出一個頭來。一看之下,不由得嚇了一跳,怎么會館門口,有這樣的闊人前來,莫非是知道會館里藏有歹人,前來捉人的。正沒了主意,只見汽車門一開,卻是陳禹浪穿了一身灰色軍服,跳下車來。他倒先叫起長班來道:“馬老二,你去對會館里諸位先生說,就說我回來了,特意來看望諸位同鄉(xiāng)。”

長班原知道陳禹浪到大名,是做官去了。現(xiàn)在看到他穿了軍服,帶著衛(wèi)兵,坐了汽車前來,這其間有什么原由,就不用說了。連跳帶蹦跑到院子嚷道:“歡迎歡迎,陳大人回來了!”

于是將新編第一百二十旅參謀長的名片,每屋送了一張。會館里,一見陳禹浪的名片,突然是個參謀長了,大家都將名片收好,一齊迎了出來。陳禹浪先舉著手,向大家行了一個軍禮,然后走上前,和在場的人,一個一個來握著手,大家都客氣起來,要讓他到屋子里去坐。陳禹浪道:“我們就到客廳里去暢敘暢敘吧,不能一個一個分著談話,因為我還要去見薛大帥回話。好在我們的軍隊,也要調(diào)回北平來的,以后見面的日子長,慢慢再談吧。”

會館里人異口同聲地都說是。于是將陳禹浪請到客廳里,有遞煙卷的,有催著長班沏茶的,有挨了陳禹浪坐下,陪著說話的。陳禹浪談了一會子,把口袋里那個新買的金表,倒掏出來看了幾回。因道:“我真對不住,事很忙,只好明后天再來談了。”

會館里人不但不留,就有兩個人搶著出去,口里叫道:“參謀長出來了,開車呀!”

大家如眾星拱月一般,將陳禹浪擁上汽車,陳禹浪就吩咐汽車夫,開到吳月卿家來。

吳月卿恰好今天無戲,閑在家里。她的包車夫坐在門口,忽然看到站了衛(wèi)兵的汽車,一直開到門口停住,也猜不出是來了一個什么大人物,早是嚇得向前一跑,連忙將兩扇大門,推得開開的。及至衛(wèi)兵打開車門,卻是陳禹浪穿了軍裝走下車來,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垂著手靠墻站立,不敢亂動。陳禹浪道:“吳老板在家嗎?”

車夫連連答應(yīng)在家,一面向里跑著報告道:“吳老板,吳老板,從前那個陳先生坐了汽車來了。”

吳月卿隔著窗戶一看,果然是陳禹浪,穿了軍裝進來。便自己迎出門,笑著打了簾子道:“怎么回來得這樣快。事先也不給個信兒,我們都沒有去歡迎啦。”

陳禹浪道:“我也不知道會來的,這是薛督軍打了急電去,我不能不來??!”

吳月卿將他讓到屋里,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恭喜是什么官職?”

陳禹浪將兩只巴掌搓了一搓,笑道:“干得不怎么好,不過是旅部里一個參謀長。”

吳月卿道:“喲!旅部一個參謀長,這事情就很好哇!”

說到這里,吳劉氏卻也走出來了,看她不住地牽著衣襟,還是新?lián)Q的一件干凈衣服。她一見面,先笑道:“陳老爺恭喜升官了。”

吳月卿道:“別叫老爺,太普通了,干脆就叫參謀長吧。”

吳劉氏笑道:“升了這樣大官了。我說怎么著,您要大大地走運不是?”

陳禹浪飽受了一番恭維,才笑道:“吳老板現(xiàn)在怎么好法?”

吳月卿皺了眉道:“別提了。戲館子里盡搗亂,上座兒又不好,一個禮拜,現(xiàn)在只唱四天戲了,我正想著要上天津去哩。”

吳劉氏笑道:“現(xiàn)在參謀長來了,就不必忙著上天津了。我想?yún)⒅\長總能幫個忙,捧一捧場的??恐鴧⒅\長的應(yīng)酬廣,人面熟,邀上幾位人一捧場,那真不費吹灰之力。憑著你和參謀長這一檔子交情,真不用得著急呀。”

陳禹浪今天正是來露這個面子,原是要挽回以前的損失。吳劉氏若是看他不過如此,是要給她一點威風(fēng)看看的,現(xiàn)在她母女是極力抬舉,倒正合心意。便道:“大困難,我不敢說能幫忙,若是小小問題,我總可以想點法子。”

吳劉氏一聽,就樂了,聳著兩條眉毛,瞇著眼睛笑道:“究竟有交情就是有交情的,我們一說,人家就答應(yīng)了,這要怎樣謝謝哩?”

吳月卿笑道:“人家今天才回北平,公事挺忙,干嗎忙著和人家說這些話。你只要說在參謀長心里,遲早他自然會幫忙,老說著,倒怪貧的了。”

陳禹浪笑道:“嘿!吳老板也這樣客氣,叫起參謀長來,還是隨便稱呼吧。要這樣,倒顯著生疏了。”

吳月卿口里,正銜了一支煙卷,笑著將煙噴了一口,就把那煙卷遞給陳禹浪了。兩個人共抽一支煙卷,這個交情是有七八分親密才能辦到的。

從前伺候著吳月卿前后幾個月,無非幫閑混飯而已,哪里敢望人家一點顏色。不料做了官之后,今天一回來,人家馬上就表示這樣親近,一個人真是不能不做官不發(fā)財呀。抽著煙,吳月卿的老媽子進來沏茶,陳禹浪想起了一件心事,于是把腰里皮包一掏,打?qū)㈤_來,露出幾大沓鈔票。于是將拾元一張的,拿了一沓出來,當著吳氏母女的面,掀了一張起來,對老媽子道:“你把車夫叫來。”

車夫正在院子里站著,偷聽陳老爺發(fā)財?shù)南⒛亍R宦牭絽⒅\長叫,連忙走了進來。陳禹浪于是將那張鈔票,交給老媽子道:“這十塊錢,你們拿去分吧。一人五塊,別錯了。”

車夫老媽各道了謝,笑嘻嘻地走了。陳禹浪向著簾子外嚷道:“車夫,你告訴我的衛(wèi)兵,讓他告訴汽車夫,開車向薛大帥公館里去。”

車夫答應(yīng)著去了。陳禹浪對吳劉氏道:“明天后天,我都得為公事忙幾天。等我把公事忙完了,我請你娘兒倆吃飯。”

吳月卿笑道:“我們還沒有接風(fēng),倒要您先請。”

陳禹浪道:“這原是表示不見外,若一定要分賓主,那就不像是熟人了。”

一面說著,一面向外走去,吳氏母女笑嘻嘻地就向后面跟著陪話,一直送到大門外。直待陳禹浪上了汽車,還說道:“您事閑了,就請過來。”

陳禹浪點了一個頭,汽車嗚的一聲開走了。汽車開了一截路,陳禹浪就敲著玻璃板對車夫道:“開回旅館去吧。我不上哪里去了。”

汽車夫道:“不上薛大帥公館去了嗎?”

陳禹浪道:“大帥晚上請我吃飯,我晚上再去吧。”

汽車開到了旅館里,陳禹浪開發(fā)了車錢,便掩上房門安息。

不料就由這個時候起,來拜會的朋友,簡直不斷,有約著吃飯的,有約著聽戲的,還有自告奮勇,說是陳禹浪若要賃房子,愿代為效勞的。種種見義勇為的熱心朋友,不一而足,陳禹浪也不明白,他們這些人,怎么就會把自己寓所訪將出來了。明知他們都是有所謂的,然而人家總是好意,至多是遜謝,總不能將人家拒絕了走。這晚上自己倒不曾去訪薛巡閱使,倒是一班舊朋友們,比來招待巡閱使還高。足足鬧到晚上兩三點鐘,方才是夜闌客散。

到了次日清早,才向薛巡閱使公館掛了號,敬等召見。等候兩日,那邊果打了電話來,只是讓副官接見。大意無非是,吩咐幾句,照公事辦。由巡閱使到旅長,已經(jīng)隔了幾層上司。況且陳禹浪又是個參謀長,還敢多說什么,只哼著答應(yīng)了幾句是。出得公館回旅店來,第一是拍電給旅長報告進行狀況,第二是拿著公事去踏勘了營地,第三還是應(yīng)酬。

陳禹浪一見了人,就說薛大帥非常看得起他,那日去接見的時候,薛大帥把許多客都擱下了,單獨見我一個人。他說劉旅長每次打來的電報,都作的很好。知道是我擬的草稿,所以特別的看得起我。大家聽說,更是捧場,陳禹浪隨心如意,就在北平過了一個禮拜。這天接到劉旅長的電報,說是本人馬上也要到北平來,趕快給看一所好旅館。陳禹浪一想,這好旅館三字,太空泛了,知道旅長是愛清靜些的呢,還是愛熱鬧些的呢?自己和劉旅長相處日子太近,這一層倒無法知曉。不過只要價錢公道一點,就是有點不合意,他也總可以帶得過去的,這樣一想,很覺有禮。

從前有一個朋友,住在西城清涼飯店,自己曾去過一次,那屋子里滿栽花木,很清幽的??墒钦摰匠院孺钨€,他們那里,也無所不有。那么,也熱鬧,也清凈。當年就想著我不知道可也有這樣一日,到這飯店里來住些時候。如今何不就把劉旅長引到那里去。于是當天自己搬到清涼飯店來,也就和劉旅長定下兩所大房間。過了兩天,劉旅長果然來了電報,說是一準于次日坐專車到北平來。到了約定的時間,陳禹浪就坐了汽車到車站來迎接。劉旅長一見面,便問是哪家旅館。聽到說是清涼飯店,不覺笑道:“糟糕!”

陳禹浪聽他叫了一聲糟糕,倒愣住了。待要問為什么,卻又怕更惹出是非來。劉旅長似乎先已明白了,便笑道:“回頭到飯店里去,再和你說吧。”

陳禹浪見他又說去,也不知道這里面含有什么作用,且不作聲。

一會子大家到了飯店里,劉旅長昂著頭向屋子四周一看,笑道:“大致倒還是這個樣子。”

茶房進來伺候,劉旅長便問道:“你們同事的小張小王都還在這兒嗎?”

茶房道:“有個姓王的,年歲很大了,卻沒有姓張的。”

劉旅長道:“是了。事情有多年了,大概他們也走了。你們現(xiàn)在還買花不買?有賣花的擔子向這兒送嗎?”

茶房道:“倒是不斷地買花,可沒一定的人送。”

劉旅長道:“掌柜的,現(xiàn)在是不是姓馮?”

茶房道:“不姓馮。”

劉旅長嘆了一口氣道:“幾年的工夫,人全換了,世上的事,真是說不定呀。”

陳禹浪也不知他無故發(fā)的什么感慨,深為奇怪,等茶房走開了,劉旅長笑道:“陳參謀長,鬧了半天,你大概沒有明白吧?我告訴你實話,從前我沒投軍的時候,我是個窮小子,家住在豐臺,常是由那里挑了花擔子到北平來賣。這清涼飯店,也是我一家老主顧。我想這里的熟人一見我住大磚房,問起來,敢情是賣花的做了旅長了,說起來,倒讓我怪難為情的。不過我又想,一個賣花的,今天居然做到了旅長,也是天大的福氣,讓這些人知道了,我多么抖?,F(xiàn)在一個熟人沒有,我不抖,也不難為情,這就算兩扯淡了。”

陳禹浪這才知道旅長是一個賣花的出身,自己先狠覺得一旦做了參謀長有點過分,如今和旅長一比較起來,準比他的資格要高上幾個碼子,也就于心甚安了。劉旅長笑道:“我知道的,這個旅館里,是有些玩意兒的。我自從做了團長以后,就沒有到北平來過。今天做了旅長,要大大地找個樂兒。玩的事,你在行不在行?”

陳禹浪一聽他的口氣,所謂玩者,不是平常的玩,頗帶一點婦女的意味。便笑道:“不知道旅長是喜歡哪一路的人才?”

劉旅長拿起兩只手在腦袋上胡亂扒梳了一陣,笑道:“哪一路的人才都行,只是要好看一點。”

陳禹浪道:“那容易辦,我們多多地找上幾個,好看的就要,不好看的不要就是了,那有什么關(guān)系。”

于是將茶房叫進來問道:“你給我們找?guī)讉€人兒來看看。”

茶房對陳禹浪望了一望,又望了一望劉旅長,卻微笑道:“現(xiàn)在沒有。”

陳禹浪道:“不要胡扯了,你怕我們不知道嗎?”

茶房道:“旅長是要班子里的……”

劉旅長道:“越來你越瞎扯。班子里的,我們自己為什么不會找,還用得著找你嗎?”

茶房笑道:“給您找兩個來瞧瞧吧,可是不一定找得著。”

劉旅長道:“那些個廢話,你不愛大洋錢,還是怎么著?”

茶房聽他說了這話,便笑著去了。

還不到十五分鐘的工夫,茶房進來了,笑道:“旅長,找著了兩個,您先瞧瞧,若是不好,再給您找去。”

說話時,門一推,進來兩個油頭粉面的女子,一個大方些的,問了一問貴姓,那一個卻挨挨蹭蹭的,靠了桌子站住。劉旅長看了看,沒說什么,她們兩人,就悄悄地走出房門去了。茶房等她們走了,然后笑著問道:“您看怎么樣?能湊乎嗎?”

劉旅長笑道:“我們是鄉(xiāng)下來的,只要是娘們都能夠湊乎。你先別讓她們走,再叫幾個給我們來看看。”

茶房躊躇道:“她們和班子里不同,只要是您留下了,她……”

劉旅長伸手將腰下一拍道:“老爺有的是錢,你管我是怎么樣辦?來一個給一個的錢,有什么關(guān)系。”

茶房一來貪他有錢,二來又怕他是個軍人,不敢分辯,就退出去,又給他叫了兩個人來。劉旅長一見之下,又留下了。還要茶房叫。茶房一共叫了十二個來,劉旅長才笑道:“這倒合成了一打的數(shù)目,有趣有趣!你們這些人里面,有懂得什么玩意的沒有?”

這些女子,可憐都是迫于生計,來做皮肉生涯的,別看她們身上穿了紅紅綠綠的綢子,可是肚子里粗糙到一萬分,什么東西也不懂得。要叫她們來個玩意,那如何能夠,有搖頭的,有用牙咬著下唇的,有微笑不作聲的,統(tǒng)統(tǒng)一句話都不說。劉旅長皺了眉道:“你們出來應(yīng)酬,就是這樣干干脆脆的嗎?”

于是把茶房叫來問道:“她們來一回,應(yīng)該多少錢?”

茶房心想,這又不是買賣東西,那有當面講價的,便笑道:“回頭再說吧。”

劉旅長道:“為什么不當面說,她們不是要錢,干嗎來了?”

茶房看這樣子,這旅長臉上沒帶笑容,不能不說。便道:“這分兩層,要是明天回去。您給她們十塊一個人。現(xiàn)在就讓他們回去,您人五塊錢一個人吧。”

劉旅長道:“這不結(jié)了。我姓劉的哪里也不少花錢,就是那樣辦,每人給她十塊錢。”

說著,從身掏出一沓鈔票來,點了一點,交給茶房道:“這里除了一百二十塊錢,是她們本的錢而外,我另外每人賞她五塊錢。她們干這個,也怪可憐的,遇到一個財神爺,雖便便宜宜地放過去了。我知道你們是有扣頭的。我賞的錢,你可不許分她的。你若是分了,讓我知道了,我用手槍斃你。”

說著,用手連揮了兩揮道:“讓她們走吧。”

茶房便道:“劉旅長待你們這樣好,你們謝謝他老人家走吧。”

一句話把這些人提醒了,才各向著劉旅長,道謝而去。

陳禹浪在一邊看到,心里好個不服。花了這么些個錢,手也不曾摸她一摸,就讓她們走了,真是太冤,也笑了一笑,正待要把這話說出來。劉旅長笑道:“參謀長,你看到這事,有點不贊成吧?可是我又有我的算法。”

陳禹浪笑道:“花了這些個錢,旅長還有個算法嗎?”

劉旅長笑道:“這件事,大概你看得有點不對勁??墒悄闾幻靼孜业囊馑剂恕T蹅冊纫彩歉F小子一個,有了今天,手上有了錢,干嗎不花幾個?痛快痛快。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上半輩子,已然是空過去了,這半輩子,為什么不再找一點樂兒。剛才這些女孩子,我看他們雖然怪可憐的,可是我也不大中意。要我湊乎著帶她們玩,我有些不樂意。所以我就給了她們一些錢,讓她們痛痛快快地回去。咱們有錢找樂兒,可別受委屈,多花一點,倒是不要緊?,F(xiàn)在她們?nèi)チ瞬皇牵蹅冏尣璺吭俳幸恍┤藖砭褪橇恕?rdquo;

陳禹浪一想,原來你還是這樣一個大傻瓜,一轉(zhuǎn)念間,心里便有數(shù)了。因笑道:“旅長要找玩的,那不如到班子里找去。要找會唱的,那就是女戲子了。”

劉旅長道:“我原是看了剛才這班東西不行,要到班子里找去,可是剛才你說找戲子來玩玩,你路上有熟人嗎?”

陳禹浪道:“熟人雖然沒有,要找倒是找得著。”

劉旅長一拍手道:“這好極了,你就打電話找去?;ㄥX不在乎,她們要多少,我就給多少。”

陳禹浪道:“我所認得的一個,她們家里沒有電話。”

劉旅長道:“那就勞駕一趟,你坐著汽車去邀一邀吧,可是別太去久了,我一個人坐在屋子里悶得慌,我是不能久等的。快去快去!”

陳禹浪知道自己上司的脾氣,連忙坐了汽車到吳月卿家來,對她笑道:“你不是要我介紹一個人,給你捧捧場呢?現(xiàn)在就有一個,不知道你樂意不樂意?”

吳月卿他一進門就說,形勢匆匆,看不出來是什么路數(shù),倒愣住了。陳禹浪因她愣住了,也覺得自己過于猛浪,這才把劉旅長的為人,和他愿意得一個會唱的朋友說了一遍。并且說他倒是不怕女朋友,你若有可介紹的,可以同一路去,不保險他一次就能送個千兒八百見面禮。吳月卿先是覺得這事冒昧。后來陳禹浪說可以給個千八百的見面禮,這就笑道:“一個當旅長的人,也不見得就是帶著金山銀山走,哪里就會有許多錢給。”

陳禹浪道:“你這話也問得對,可是這里面另有原因的。因為他是一個新闊起來的人,還沒有得著好朋友,而且他這一次剿匪弄的錢不在少處。聽說大帥那里,另外還可以領(lǐng)一批餉呢。他現(xiàn)在只要能找樂子,花錢是不在乎的。”

吳月卿一想,陳禹浪好在并不是生人,他決計不能騙人去上當。因此連忙修飾了一番,就坐著陳禹浪來接的汽車,一路到清涼飯店來。

陳禹浪在前走,吳月卿緊緊地跟著。到這里走進米,劉旅長正躺在床上發(fā)悶。猛然向上一跳,看見吳月卿窈窕的身材,瓜子臉兒,先有三分愿意。這吳月卿又和先前見的那班女孩子不同,遠遠地站著,就向劉旅長一鞠躬,接上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劉旅長。瞧她那樣大大方方的樣子,就并不是剛才那一批人可以學(xué)到的。自己先點了一個頭,還不曾用話去回答時,陳禹浪就代為介紹道:“這是吳月卿老板,很有名的。”

劉旅長從前賣花的時候,走戲園子門口過,聽得里面鑼鼓聲響得熱鬧,曾進去聽過一回蹭戲??匆妳窃虑浯┝斯叛b,正演著嫦娥奔月。當時心里,受著一個很大的刺激,以為這樣的美人兒,在我們看起來,正也和神仙差不多。不但要她怎么樣了,能和她說一句話,也不枉了這一生??墒沁@是有錢的大爺們干的事,一個挑花擔子的人,何必還生這種夢想。這一個印象,不提起,就也丟過了?,F(xiàn)在吳月卿親自來了,不由得人不把那一幕殘影,重新映起,當時“呀”了一聲道:“原來是吳老板,我是久已聞名的了。”

說了這話,偏著頭就盡管向她望著。吳月卿笑道:“旅長,你想著什么,您以為我和在臺上的樣子不大同嗎?”

劉旅長搖了一搖頭,笑道:“不是不是,我從前聽過你的蹭戲,可不料今天會把你請來了。許多年不見,你很好,還不見得老。”

吳月卿以為他是當大兵出身的,這聽白戲是分內(nèi)之事,不足為怪。便笑道:“旅長,我是參謀長帶來見見您的,可不敢來請您捧場,您干嗎先說這話,就把大門給封上哩。”

劉旅長笑道:“為什么不敢請我捧場,你別瞧扛槍桿的,有時候不講理,可是花起錢來真不含糊。”

說著話時,陳禹浪已是招待吳月卿在沙發(fā)椅上坐下,他故意謙虛一下,坐在下面沙發(fā)上,讓劉旅長和她坐在一處。劉旅長正猶豫著,也不知是客氣好,還是老實好,只管站著。吳月卿卻將身子一起,挪了一挪地位,笑道:“旅長請坐啊。”

劉旅長倒不料她有如此老實,過于客氣了,倒顯著不好,便側(cè)著身子點了一點頭,靠著沙發(fā)的一頭,斜著遠遠坐住。陳禹浪向吳月卿丟了一個眼色,然后笑道:“今天真是旅長的大面子,原來吳老板晚上還有戲,要在家里吊嗓子的,我一坐汽車去接,她不好意思不來了。”

劉旅長笑道:“這樣說,也不見得全是我的面子,就不許她為了你坐汽車去接她,她不能不來嗎?”

陳禹浪道:“我心里想,大概是為著旅長的面子,同是我也不能愣說我有份。”

吳月卿笑道:“參謀長真會說話,這樣一來,就誰也怪不得吧。老實說,您總熟一點。您今天要我來,我不來也沒關(guān)系。至于劉旅長可是從沒見面的人,給了那大面子,派著參謀長親自來接,要我不來,可就有點不識抬舉了。”

陳禹浪一拍手,突然站將起來道:“旅長,您瞧怎么樣?”

劉旅長聽了吳月卿這話,也分明是承認為他而來的,好不歡喜,笑得搓著兩手,也不知道怎樣是好。陳禹浪就從旁說道:“旅長,你看我說的話怎么樣,不能當面撒謊吧?”

劉旅長笑道:“得!我算領(lǐng)了這個人情了,要怎樣的謝法呢?”

吳月卿偷眼看了一看陳禹浪,然后向著劉旅長道:“我什么也沒給您辦,怎么要您謝我?那可是不敢當。”

劉旅長笑道:“要你辦了什么我再謝你,那倒成了買賣了。只要你心里……哈哈!那比給我辦了什么事還有情啦,得!今天晚上請你吃飯,還請陳參謀長陪客。”

陳禹浪道:“不行啦!我在晚上還有幾樁事要辦呢。今天晚上,算是旅長專請,明天,歸我來請,您瞧怎么樣?”

劉旅長還不曾說出什么話來,吳月卿就插言道:“您若要有什么公事,你就請便吧,我是不會客氣的。”

劉旅長聽了這話,只向著陳禹浪傻笑。陳禹浪便道:“是?。÷瞄L吩咐的那一件事,是不是今晚上就要去辦呢?”

劉旅長心里明白,可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怎樣地說好,沉吟了半晌,才說了一句道:“你瞧著辦吧。”

陳禹浪不由眼光向吳月卿一溜,就起身向她告辭,笑道:“照說我也是一個主人翁,應(yīng)當陪著客的??墒怯新瞄L在這兒代我陪著,大概也不能怎樣見罪我吧?”

他說了這話,就徑自走了。劉旅長倒是言而有信,到了晚上,就請吳老板吃飯。吃過飯之后,又同到飯店坐了一會。劉旅長還不愿意吳月卿就是這樣白回去,在身上掏出一沓鈔票,就向吳月卿手上亂塞,笑道:“這不成個意思,你帶去買件衣料穿吧。”

吳月卿看面上那張票子,正是一個拾字,以下的票子,恰好都是這般一樣大,估量著總有好幾十張,果然陳禹浪的話不假,這一下子他竟出了許多見面禮,深深地道了謝回去。

次日早上,劉旅長正打算打發(fā)汽車去接她,她倒先來了。因拉著她坐在一處,笑道:“本來你晚上唱戲唱得很晚,早上不容易爬起來。我想派車子去接你,怕去得早一點兒,讓你沒有睡得好覺。我等著你吃早飯,你要吃什么,我陪著你吃。”

吳月卿道:“旅長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是那樣,不見得咱們是一條心了。”

劉旅長聽了,樂得直拍著兩只大腿。吳月卿陪著他吃了早飯,又陪著他出去聽戲,又在一處吃晚飯,最后還是到飯店來。這天始終是他兩人在一處,陳禹浪卻躲個不見面。

又過了一天,劉旅長要去見薛大帥了,便要先用汽車送吳月卿回去。吳月卿道:“回去了又要來,何必呢?你去見大帥,也不過兩三個鐘頭的事,我就在這里等著你吧。我昨晚沒睡好,我一個人在這先睡一覺,比回去還舒服哩。”

劉旅長笑道:“我要一天不回來呢?”

吳月卿道:“那要什么緊,我等一天就是了。難道說這飯店里還不許我在這里待著嗎?”

劉旅長聽她說的如此懇切,很高興的走了。恰好是薛大帥又叫了幾個旦角在家中飲酒做樂,沒有工夫和他細談。和他見面之后,只說了幾句話,就讓他退出來了。劉旅長在未見大帥以前,心里老是鼓動不安,也不知大帥要怎樣盤查考問,只記掛著對答之詞,以免遺誤?,F(xiàn)在這一關(guān),這樣容易過去,這旅長是做穩(wěn)了,心里這一分高興,簡直無言語可以形容,馬上坐汽車回旅館來。一見吳月卿就跳起來道:“大帥待我很好,我倒可以放開手來干一干了。你等著罷,我跟你捧場有得捧了。”

吳月卿看他那情形,知道他也極高興,索性一味奉承,討他的歡喜。

在一處鬼混了三天,劉旅長就花了五千多。兩人到了無話不談的時候,劉旅長望了她笑道:“我有一句話,真憋不住了。干脆,假如說,我花錢討你做太太的話,成不成。假如說是成,又應(yīng)該要多少錢?”

吳月卿便笑道:“成!怎么不成哪?”

劉旅長道:“要多少錢呢?你別瞧我是當大兵出身,人情世故,我哪樣不知道。大概真要討你的話,可不能照戲臺上是二三路角色算,算你是頭二等角色掙的錢。我想拼著花五千塊錢給你媽,不知她可樂意。我是個窮小子,到現(xiàn)在還沒討過親。你若跟了我去,還是結(jié)發(fā)的呢。”

吳月卿聽他說話,先還是怔怔地聽著。及至他說到結(jié)發(fā)二字,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劉旅長道:“你樂什么?你嫌我這句話,說得太粗嗎?”

吳月卿道:“結(jié)發(fā)兩個字,是很好的字眼,我為什么好笑?我想您真干脆。”

劉旅長道:“我干脆,你為什么不干脆呢?”

吳月卿道:“我要像您一樣,沒有上人管著,跟著您做太太,干嗎不樂意?”

劉旅長突然向上一站,兩手空中一舉,笑道:“只要你這一句話,我把家私全不要,我也要把你討了來。”

于是按著電鈴,叫茶房把前面房間的陳參謀長請了來。陳禹浪向劉旅長笑道:“現(xiàn)在還有用得著我的時候嗎?”

劉旅長道:“用得著,用得著,沒有你,我們的大事還辦不成啦。”

于是把剛才的話對陳禹浪說了一遍。他向吳月卿丟了一個眼色,然后對劉旅長道:“這事準成,我明天就去對吳大奶奶說。”

劉旅長道:“你還得說一句,我花錢還真不勉強人家。咱們行軍的時候,瞧見花姑娘,搶了就跑,真用不著花錢。可是那有什么意思,討了回來,也是面和心不和,一輩子不舒服。吳老板,你信我這話不信?要不,你今天先回去。我快嘴劉,心里擱不住什么,想著,就說出來。”

他這樣一說,吳月卿當然做一個大方。

到了次日,吳月卿回家去吃午飯,陳禹浪也來了。吳劉氏就說:“要論到嫁一個旅長,做一夫一妻,就是不給錢也值。再說他一開口,就許五千塊錢,真也不少??墒俏铱吹竭@件事太好了,倒反而有些不相信了。”

陳禹浪道:“我們旅長倒是一個挺爽快的人,話倒是不會假,這個我能保險。”

吳劉氏道:“這一陣子,他已然是花錢不少了,他還拿得出這么些個來嗎?”

陳禹浪道:“這么些個錢,再多些也拿得出來。這回,他到北平來,一下子就領(lǐng)了六萬軍餉,有的是錢。”

吳劉氏道:“領(lǐng)了軍餉,他就不要散給那些大兵嗎?”

陳禹浪道:“有個七十萬八十萬的,他或者還會放個一月二月的。現(xiàn)在只有這幾個錢,全放出去,也湊不上半個月餉,何必那樣,賣力不討好。所以這會子,索性將錢放在腰里,自己一個人受用。這款子領(lǐng)來,除了幾個經(jīng)手人,也沒有外人知道,他盡管充量地來花,誰也管不著。若是要和他談到銀錢上去,這個日子和他去辦交涉,是最好不過的時候了。”

吳劉氏將手摸著臉,不住地笑嘻嘻的。半晌,又“噗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陳禹浪道:“大娘,你好好兒的,樂個什么?”

吳劉氏道:“我不是樂別的,就是樂這位劉旅長,真是太痛快了,說給就給,而且給得很不少,怎么一下子,他就答應(yīng)給上五千。照我心上說,人家說給五千,我們就要五千,顯得咱們娘兒們沒身價,一說就答應(yīng)。若是不答應(yīng)吧?錢也不少!再和人家要,顯得咱們又不知好歹。我這樣一為難,自己倒先樂了。您瞧,這事應(yīng)當怎么辦?您現(xiàn)在都給人家當參謀長了,什么事都先能參謀一下。我們這點小事,您何不也給咱們參謀一下子?”

陳禹浪笑道:“參謀兩個字這樣解說,那可把參謀挖苦透了。話也不是那樣說。他既然一開口就說五千塊錢聘禮,想必也看著在人情上是值?,F(xiàn)在你們暫不答應(yīng),倒也是不妨。”

吳劉氏聽說,兩道眉毛,不由得上下飛動,瞇著一雙眼睛向陳禹浪道:“咱們的事,全憑您做主,您說應(yīng)當怎么去和劉旅長說?”

陳禹浪道:“這事你娘兒倆,先別定數(shù)目,讓我去探探劉旅長的口氣再辦,反正總辦個不即不離的。”

吳劉氏心里一活動,想著說一個肯字,怕不就有個六七千元到手,這事多么痛快?當時便對陳禹浪說,您幫咱們這大忙,總忘不了您,準有您的好處。陳禹浪笑著連搖頭說:“那是笑話。”

可是這晚上他回旅館來,就問劉旅長有討吳月卿的意思沒有?劉旅長微笑。陳禹浪就說:“吳月卿自己是千肯萬肯了。就是她媽口氣很大。”

說著將一個食指一伸,因道:“要整數(shù)呢?”

劉旅長將兩手亂搔著頭道:“多是真多一點。”

說著又將腳一頓道:“我豁出去了,就是一萬。”

陳禹浪聽到,倒不免心里撲咚一跳,花錢哪有這樣花法子的。因笑道:“旅長太痛快了。”

劉旅長道:“我是個窮小子出身,有個不把錢看得重的嗎?可是就為了我是個窮小子,今天爬到做了旅長,我想真如一個花子,做了一場發(fā)橫財?shù)拇髩粢粯?,咱們窮得當褲子的歲月,晚上夢見了吃大塊肉,醒過來之后,直悔肉沒有吃好?,F(xiàn)在咱們這情形,真是混來的富貴,我不敢說靠得住,趁著咱們夢里還清楚,把這肉就大大地吃他一頓吧。”

陳禹浪道:“旅長自己總說沒念過多少書,肚子里沒有什么春秋。就憑你這幾句話,差不多念了半輩子書的人,都會說不出來。不過旅長這話,好是好,可是帶點和尚味兒。”

劉旅長笑道:“這話倒算你朦著了。我就想著咱們這種人,憑著什么能做得這大的官。要說是運氣,這兩字更靠不住。運氣來了,咱們就發(fā)財,運氣去了呢,咱們還不是個光蛋,到了做光蛋的日子,再想過今天的日子,哪兒還有哩?”

陳禹浪笑道:“旅長這話,可說得對。但是就憑現(xiàn)在還能掙幾個錢,不會省下幾文,留得掙不著錢的時候再用嗎?”

劉旅長道:“留著干嗎?能留著一輩子嗎?據(jù)我看來,誰也不能保得住將來怎么著。我就想這老天爺,有點不講理,多少比咱們本領(lǐng)好的,會窮得沒飯吃,咱們什么也不成,會抖起來了。鼓兒詞上,有鏡中花,水中月的話,譬喻人家升官發(fā)財,我想真對。這鏡花水月的情況兒,知道能有幾天,先樂上吧。”

陳禹浪總覺他這話,有點不能自圓其說,本當再和他辯駁幾句,無奈自己是來勸他花錢的,老勸他省幾文,這是什么意思?因此笑道:“人就是不肯這樣看得開,都像旅長,這世界上會沒有壞人了。”

劉旅長一聽,就是一個哈哈。陳禹浪道:“憑著旅長這一說,花一萬就花一萬,那是不成問題的了。不過我想能省點就省點,把這省下來的錢,賃上一所好好的房子,多多買上陳設(shè),不比全給別人強嗎?”

劉旅長道:“我若真是要討太太,少不得要弄所好房子的,省下幾文能干這個也好??墒腔ㄉ倭隋X,人家的大姑娘肯給咱們嗎?”

陳禹浪笑道:“那就憑我去說了。”

劉旅長道:“你就去說吧,成不成都不要緊,干嗎小吳兒今天倒不來?”

陳禹浪道:“那就是她媽的意思了,無非是逼著旅長花錢。可是旅長本來就大方,她用不著來這一手的。”

劉旅長道:“說雖是這樣說,究竟還是她能來的好。”

陳禹浪聽了這話,便又復(fù)來見吳氏母女,說是劉旅長本不肯多加錢的,我說了許多話,已經(jīng)肯添些錢了。吳劉氏指望事情說妥,錢好先到手,就說只要六千塊到手,若是有多,就請陳參謀長穿雙鞋。陳禹浪一笑,把話放在心里,也不說定。又對吳月卿道:“先躲一躲,別先栽到人家手掌里去。”

陳禹浪說好,又回旅館去說。她既不來,也勉強不得。劉旅長見吳月卿不曾來,雖有點不高興,設(shè)身處地和人一想,她也是應(yīng)有的態(tài)度,就算她自己千肯萬肯,難道她母親也能一樣嗎?因此這晚上的事,卻也不去計較。不過這樣一來,他心事倒格外決定了。沒有花錢,遲早都得敷衍她,她才肯理我?;隋X,把她娶到家里來,那就非聽我的指揮不可了。就對陳禹浪道:“明天你到月卿家里去。好歹給我說成功,誰也不能帶了錢到棺材里去,花錢的事,你就可以給我硬做主,不必來商量了。”

陳禹浪也只好笑著說喝定了喜酒,不說別的。

到了次日上午,向吳劉氏一提,說是只要自己硬做主,可以加到一萬。若不做主,這事也許就吹了。吳劉氏六千塊錢怎樣安頓,都盤算了一夜,哪肯放手,就許了事成之后,和他三七分賬。劉旅長花多少錢,她就可以開多少錢的收據(jù)。陳禹浪見條件已商妥,就規(guī)定一萬一千元的聘禮,今日先付一半,吳月卿也就是今日過門,劉旅長擇了日子辦喜事,再付那一半。吳劉氏見有許多錢到手,一切的困難,都答應(yīng)了。陳禹浪回報劉旅長,劉旅長喜歡得什么似的,立刻開了一張一萬一千元的支票給陳禹浪,實行成家。

但是事有不湊巧,只在這款付過兩個鐘頭之后,薛大帥卻派了人來召見,派他帶著本部軍隊,仍舊沿著京漢路南下。正因為這時候大局變化,王鎮(zhèn)守使升了指揮,由磁州南進,便開到鄭州去了。劉旅長這支軍隊,雖然是新編的,薛大帥以為他們在河南善于剿匪,地理一定是很熟的,就調(diào)他們到河南去打前鋒。他們原是屬于王鎮(zhèn)守使部的一個補充旅,現(xiàn)在薛大帥就把他們改為了獨立旅,這又算小小地升上一級了。劉旅長滿想升了官發(fā)了財,到北平來樂一樂的,不料馬上又要去過炮火生涯。上峰有了命令,是不敢多延誤的,便決定在北平還留兩天,和吳月卿母女談?wù)?,親事總算是定了,等軍事完畢之后,再來團聚。她母女卻倒比劉旅長還放心,都說喜事辦不辦,那沒關(guān)系。只要公事辦得好,大家將來都有好處。劉旅長聽她有這樣知情達理的話,更樂了。

又過了一日,卻接到王鎮(zhèn)守使來了一封電報,大意說:在北平討的這位三夫人羅小姐,過門的這一天自己就出征了,現(xiàn)在不知何日可回來。劉旅長南下赴鄭,就請騰出一節(jié)車來,護送這位夫人到鄭州去。自己宅里,已經(jīng)有了電報去,就請劉旅長親自到宅里去接洽。劉旅長接了這個電報,正是一件巴結(jié)上峰的好差使。馬上拿了電報到王宅來接洽。

原來這羅靜英小姐,過門那天,本打算一死了之,偏是王鎮(zhèn)守使就在這天走了,雖然不見脫離關(guān)系,然而先落得眼前干凈,總算不幸中之大幸。因此勉強住了下來,暫圖機會,望一個天亮的日子。這日接到王鎮(zhèn)守使的電報,說是要接他上任去,不免慌張起來,坐在屋子里,只是皺了眉毛發(fā)呆,不吃不喝。這些下人,??吹阶约旱奶侨绱说模瑓s也不去管她。不大一會的工夫,門口汽車響,劉旅長卻帶了四名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撞了進來,說是奉了鎮(zhèn)守使的命令,要接太太上任去,請?zhí)鰜硪娨灰姟B牪畹穆犝f,告訴了老媽子就去請羅靜英出見,說是來了個旅長,帶著兵在客廳里等呢。靜英冷笑了一聲道:“哼!帶兵來的嗎?那也是他們的老套頭。出去見就出去見,我怕什么,大概也不能把我吃了下去?”

于是要了熱手巾,擦了擦臉,帶著兩名老媽子,大步地走到客廳里來。這里并沒有兵,只是一個穿了長袍馬褂的人,在那里踱來踱去。劉旅長一回頭見有一個二十上下的少婦。料著那是鎮(zhèn)守使夫人,便彎著腰深深的三個大揖。靜英見此人雖然粗魯,卻執(zhí)禮甚恭,心里比較舒服一點,就微笑著點了一點頭。劉旅長先不說話,就在身上掏出那張電報底子來,彎著腰,雙手遞上。因道:“這是鎮(zhèn)守使打來的電報,剛剛接到手,夫人請看。”

靜英將電報接過來,看了一看,因道:“我這里也有電報來。但是我的身體,不好得很,今天都是勉強爬起床,出門更是支持不了,這事只好緩一緩再說了。”

劉旅長哪里知道他們的內(nèi)幕,見夫人說是有病,就連答應(yīng)了幾聲是。因道:“天明就要到鄭州去的,夫人有什么東西帶去沒有?”

靜英道:“沒有沒有,劉旅長有公事,就請便吧。”

劉旅長一看主人翁并沒有留客的意思,一來是內(nèi)上司,二來有男女之別,不敢多耽誤就告辭走了。

靜英不料一場天大的問題,就是三言兩語便解決了,心里卻是異常痛快。不過轉(zhuǎn)身一想,既有接我上任之意,這一次不成,難道還不能再做第二回。這次他是沒有料到我不去,你以為隨便地差一個人來說說,我說不去,來人也不能強迫我去。第二次再派人來,恐怕就不能和我客氣了。照著現(xiàn)在的日子推算,就是二次派人來接的話,恐怕也不會超過十日以外,到了那個時候,我除了舍了這條命,還有什么法子可以抵抗?想到這里,她又加上了一層煩惱。自己嫁了過來,遷延了一月有余,也不見有一條出路,而今只有幾天工夫的猶豫,哪里又會想出什么法子來。明天一天,后天一天,這位劉旅長到了鄭州,一說我不來,恐怕那一位大發(fā)雷霆之怒,就有很嚴厲的電報,前來話責了。她本來就煩惱得寢食不安,而今又新添了一種刺激,如何受得了,因之身體是越發(fā)的疲倦。正在煩悶得無法排遣的時候,她姐姐趙太太卻來了一個電話,說是趙觀梅病在醫(yī)院里,情形是越見沉重。據(jù)大夫說,恐怕性命不能保了。靜英聽了這話,心里又像針扎了一下一樣。心想趙觀梅的病,原來不大重的,只因為給自己做媒,鬧了個力疾從公,就把這病越鬧越深,到了現(xiàn)在,就落得性命不保。轉(zhuǎn)身一想,他這樣的下場,也是自作自受。誰教他發(fā)了官迷,要想結(jié)一門大親。他自己做官,把自己弄死,那還罷了,為什么把我一個清白無辜的人,和他做人情。這樣一來,我也算讓他送了一生。我不恨他也罷了,我還憐惜他做什么?因此心一橫,還是轉(zhuǎn)想到自己身上來。

到了晚上,天是剛黑,墻邊落葉的樹枝空檔里,一輪明月,如銅盤一般,直涌上來。靜英坐在屋子里,也不開窗戶,也不開電燈,手捧著手,靜默默地由著窗子洞里向外看,見月亮附近,散布著一些清淡的薄云,讓那月光照著,將云映成淡黃色。這里是所大屋子,院子也是很寬闊的。院子地上,一片荒蕪未治的枯草地,配著幾棵零落不成行列的枯樹,并不見有什么人聲人影,就像格外的凄涼。便想到在家里時,飽享家庭之樂,從來不知道見了月亮,會發(fā)什么愁。而今遇到凄風(fēng)苦雨,固然是不快樂,遇到花晨月夕時更是不快樂。人生在世,不過是幾十年光景,這幾十年里頭,又只有這十幾歲以后,三十歲以前,是個黃金時代。如今剛剛踏進黃金時代的門限,便做了人家升官發(fā)財?shù)臓奚?,以后便是給那種庸俗不堪的人當玩物??戳嘶?,見了月,也只有自生慚愧,哪里還會覺得有什么良辰美景可以賞玩。今天看到這輪月亮,便覺得她在寂寞院落里,冷清清的照著人。設(shè)若自己不死,再看到這干凈的月亮,恐怕就和濁物混在一處,看人家討厭的臉色,聽人家討厭的言語。以后的歲月,連自己都成了宇宙間一種廢物,自身就是冤孽種子,身外之物,還有什么可樂的?她一人這樣靜沉沉地想著,那輪月亮,就由樹空檔里,慢慢升上了樹梢頭。月亮的輪盤,已經(jīng)縮小了,原來金黃色,現(xiàn)在變成雪白。那月光射在樹枝和干草上,猶如敷了一層淡淡的白粉,把這夜色現(xiàn)得格外清幽。她于是伏在桌上,把頭枕著手,頭偏著向外,將這輪看盡人間癡兒悲兒的月亮,都看呆了。那月亮在天上,雖是筆直地向上升,恰好在屋角的樹頭上,有那樹陪襯著,好像那月亮就是斜著在天上,探望著這窗子里,來看這可憐女兒一般。靜英看了許久的月亮,不覺長嘆了一口氣,便慢慢地起身,走出屋子,走到西廊下來。

這突然向外一走,倒不免吃了一驚,原來這月亮的光,在屋子外看,和在屋子里看,很有些不同。這屋子廊下,竟是陰黑的,月亮斜射過來,月亮照得著的地方,和月亮照不著的地方,一光一暗,將那水門汀的廊下地面,照在月光里,分外的亮白,猶如在雪地里一樣。人站在月亮下,自己一個窈窕的人影子,就斜斜地倒在地上。她抬起頭來看著月亮,低了頭,看看自己的影子。想著,母親的心事,豈不是以為把自己嫁了個好女婿,可以大大享一番富貴?,F(xiàn)在怎么樣?只好讓天上的月亮,地下的影子來伴著我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正因為著剩了一輪月亮和一個人影子陪伴著我,才覺得身心清凈,能活到現(xiàn)在。若是這里有好些個人陪著我,恐怕月亮在墳頭上照著我的鬼魂了。她沉沉地想著,不覺將身子靠著木柱,只管發(fā)了呆。原來她雖是嫁過來的那天,王鎮(zhèn)守使就走了,但是在這里她究竟是一家之主,大家都聽她的指揮。她住在上房里,常是不許人來侵擾她,她不喊男女仆役們,男女仆役們,也就不敢向前來伺候。她在這院子里,有時睡得很早,天色一黑便睡了。有時整宿地熬著,到天亮也不睡。這些仆役們,見正屋院子里,并不曾點燈,似乎太太又是一早睡覺了。大家也就不去問她的事。她一個人在走廊下靜靜地站著,無論什么事,也不會理會,就只抬了頭,發(fā)著愣望著天上冰涼的月亮。立了許久,只見那樹梢,在空中搖擺不定,同時,身上就冷颼颼的有些寒氣襲人。留神一看,原來是起了微微的晚風(fēng),掀動了自己的衣袂?;仡^看著地上的那個人影子,也是和人一樣,飄飄蕩蕩的。

這時候,晚風(fēng)漸漸地大起來,身上衣服穿得少,便覺寒氣攻心,人有些站不住。還是有個老媽子因事過來,遠遠地見月亮下有個人影,便猜著是太太,就老遠地咳嗽了一聲。靜英便先問道:“是王媽嗎?”

王媽道:“是我。您怎樣摸黑站在這里?”

靜英道:“我看月亮呢,你去做一點開水來給我沏茶吧。”

王媽一聽太太的口音,今天晚上,大概是不嫌人伺候的,于是將屋里屋外的電燈,一齊擰著了。其余的老媽子,見上房擰著了電燈,都陸續(xù)地來伺候。靜英還是靠了柱子站著,只管望著月亮。王媽將茶沏好了,來請喝茶,靜英還在柱子邊站著。因道:“今晚上的月亮很好,我舍不得離開它。”

王媽摸著她的手,“喲”了一聲道:“您都成了冰人了,您還站著嗎?”

靜英道:“冰人要什么緊?若是冰死了,倒也干凈呢。”

王媽道:“沏得的熱茶,您去喝一碗,沖一沖寒氣吧?”

說著話,她就拉著靜英走。靜英身不由主的,跟著她走回房去,便覺得人有些支持不住,摸著床橫倒下去。王媽倒了一杯茶來,站到床面前叫道:“太太,您喝茶。”

靜英突然站了起來,接過茶杯,“啪”的一聲,向地板上一摔,摔了個粉碎,狠狠地道:“我姓羅,誰是太太?”

這里的仆役們,因靜英不喜歡人叫太太,平常倒也不叫,但是有時候要當面談話,卻非叫不可,也輕輕地叫上一句。靜英似乎明白仆役是沒奈何,卻也很諒解。這次正在靜英愧恨交加的時候,王媽又叫了她一聲太太,她卻不由得怒氣勃發(fā)??墒撬跃筒粫蛉耍虼酥徽酒饋?,自己把這茶杯摔了,算出了這口惡氣。可是這樣一來,把王媽嚇得臉色翻白,連鼻孔里氣都透不出來,只是垂手直腳地立著。靜英看了她這樣子又有些不忍。因道:“我并不是生你的氣,我是怨我的命不好。我這里用不著你,你走開,讓我清靜一會兒。”

王媽低了頭,將碎碗片撿了,自出去。

靜英閉上了電燈,又把天上那輪冷清清的月亮,放進玻璃窗子里來。一見著月亮,又不由得把剛才想的那一番心事,重新兜上心來。這一想,比在外面月亮下所感覺的,還要凄楚多少倍。兩手伏在窗下這張桌子上,將頭枕著,眼淚像涌泉一般,只管流將出來,把兩只袖子,濕成了一片。哭得傷心的時候,連頭都抬不起來。一陣一陣地喘著氣,要止也止不住。直待眼淚干了,氣喘平了,再看窗外時,月亮正照著窗戶當中,一塊雪白的光亮,射到房中地板上,那個伶仃的瘦影,如今又重復(fù)相見了。她望著影子,就喊著自己的影子道:“羅靜英啊羅靜英,你這樣一個干干凈凈齊齊整整的人,能夠和那目不識丁,又粗又黑的人鬼混一輩子嗎?”

越想心里越難受,接上又是兩行眼淚,如兩根長玉繩一般,由雙眸里直掛下來,一直垂到胸襟前。這一晚上,她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到了什么時候,她一點也不知道。到了最后,只覺得頭上有了大磨子壓著一樣,不由得人的身體,只管向下沉下去。扶著桌子,勉強站住,可是心里又只管亂蹦亂跳,兩腳踏著的地板,成了新棉絮,人就飄飄蕩蕩,如在天云里一樣。就是扶了這桌子,這也支持不住,人就倒在地板上了。人在站著,心里還是清楚的。一倒在地下,人就將一切知覺失去,這一個漫漫的長夜,她就睡在光滑滑的地板上。

及至第二日,老媽子進來拾掇屋子,一掀門簾,見靜英側(cè)著半邊身子,睡在地板上,臉色慘白,“哎呀”了一聲,連跑帶跌,走到外面去,口里連嚷:“不得了,不得了,太……”

說了一個太字,覺得這句話是不能說的,忍住了在口頭,卻變成了一種達達達之聲。仆役們料著是出了事,簇擁到上房去。一見太太倒在地下,大家先搶著抬上了床,將被褥蓋上。有的預(yù)備姜湯,有的預(yù)備仁丹,有的又主張推拿,亂鬧了一陣。還是王媽跟靜英接近一點,知道她的事,便道:“我瞧著人有八成兒是不成,事情有個差錯,誰擔得了這個擔子。依我說,還是給她家里去個信,讓她外老太太來做這個主吧?”

大家一想,也只有如此辦,馬上就派了人飛往羅家去報信。

羅太太聽了這個消息,魂飛天外,坐了王家來報信的汽車,馬上就向王家來。到了王家,汽車停了,她也等不及下車,一聲“兒嘍”,在車子上先哭起來,一手推著車門,人就滾將下來。早有聽差的搶著上前,將她扶住,口里道:“外老太太您仔細點。”

羅太太由地上爬起來,一面哭著,一面向里走,里面的老媽子們,早一群迎著出來,將她擁簇到靜英躺下的房間里去。當羅太太進屋子的時候,這里的聽差們,也就打電話請了個西醫(yī)來。那西醫(yī)正看完了靜英的病,便問羅太太病的是哪一位?羅太太說:“是我們小姐。”

西醫(yī)正著顏色道:“病人的病,可是不輕,你們最好送到醫(yī)院里去。要不……”

他說到這里,卻頓住了不肯向下說。羅太太心里,本來就慌亂到了極點,經(jīng)西醫(yī)這一恐嚇,更是魂飛天外,走近床邊,將靜英慘白的臉色一看,一摸著她的手,燒得如炭火一般,這樣子果然是病勢不輕,先流著淚將病人撫摸了一番。靜英見她母親來了,睜著眼,望了一望,又哼了一聲,連話也不能說。羅太太萬分難過,等西醫(yī)走了,然后就探問仆役們,這病是因何而起?王媽在一邊?將昨晚上的事,對羅太太說了,羅太太一聽,分明是自己害了女兒,一陣傷心,索性放聲大哭。有人就說:“既是大夫說,非上醫(yī)院不可,那么宜早不宜遲。”

羅太太哭得淚人兒似的,哪里說得出話來,王媽就說:“外老太太,您要是出來忙著,忘了帶錢,太太的鑰匙,放在她小衣袋里,您拿著把箱子打開,箱子里有錢,可以帶著些上醫(yī)院去。”

羅太太一聽,連忙帶著哭音問道:“是哪個箱子呢?”

說時,就伸手到靜英衣服里去,摸索了許久,摸索了一把鑰匙出來。又問老媽子道:“是哪個箱子呢?”

王媽告訴她在白皮箱里一個小匣子里,羅太太打開一看,鈔票是論卷地疊著,心里跳了兩跳,就隨手拿了兩疊起來,可是拿在手上,又躊躇了一會,究竟放下一卷,只拿一卷,揣在身上。然后才叫人抬了靜英,上了汽車,就一同到醫(yī)院里來。

靜英在家里躺在床上,本來就十分不濟事,現(xiàn)在讓汽車一顛動,越是精神委頓不堪,到了醫(yī)院門口人就昏暈過去了,眼睛只向上翻,氣息已無。這一下,更把羅太太急壞,要知能進醫(yī)院與否,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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