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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力疾從公媒翁中夜起 知新溫故嬌妾對門居

春明新史 作者:張恨水


卻說林芝芳正和馬二爺在商量李久湖的事,忽然聽到有一片哭聲,不由人嚇了一大跳。林芝芳料定是李久湖家報死信的人,及至那人走來看時,乃是林家的老媽子,將兩手撮著袖口,左右開弓的,不住擦著眼淚。林芝芳道:“你這是做什么,家里鬧了一宿,你們還嫌少嗎?”

老媽子道:“不是我要鬧,我讓大兵揍了。”

林芝芳道:“哪里的大兵揍你,為了什么事?”

老媽子道:“我剛才到胡同口上去買東西,我見兩個大兵,手上都拿了一卷鈔票,在那里點(diǎn)著數(shù)目。有一個人說,他應(yīng)該多分五塊。不是他在死人身上撈摸得快,哪里有這些個錢?可是那一個又不肯,說也全靠他接得快,藏在身上。不然,你拿到手,也是會讓別人看見的。我不多分五塊,你倒要多分五塊嗎?他兩人這樣一吵一鬧,我就聽得頂疑心的,只管站著聽了去。那該死的東西,他說我聽壞了。不問三七二十一,走過來就向我踢了一腳。我問他干嗎踢人,他就說踢了不算,還要揍,又伸手打了我兩下,我要抓他,那一個大兵,就把他拖走了。”

說畢,她又哭了起來。馬二爺微笑道:“你這人真是不會看風(fēng)頭,這種話,他哪里能讓你聽。他還不知道你是這兒的人呢,他要知道你是這兒的人,也許連你的性命都沒有了。”

老媽子也不懂這話是怎樣解說,自抹著眼淚走了。

林芝芳道:“哎!這話是哪里說起?若是李四爺不多這一回事,讓強(qiáng)盜騙了二三百塊錢去就算了,一點(diǎn)問題也沒有?,F(xiàn)在他自己怕要送命,我們花的錢,也就十個三百也不止。”

馬二爺?shù)溃?ldquo;不要說了,后悔也是枉然。趁著李久湖還沒過去,我們到醫(yī)院里看看他去。管他見情不見情,我們也好敷衍敷衍旁人的耳目。”

林芝芳一想很對,便和馬二爺同坐了一車到醫(yī)院里來看李久湖。

他自然是住在頭等病室里,這時李久湖,臥在床上,他的兄弟和如夫人,都在那里伺候。林馬進(jìn)得房去,李久湖已昏迷過去了。問問醫(yī)生,說是還有一粒子彈,沒有取出,人是不中用的,不過時間問題而已。林芝芳想起交朋友一場,平常有點(diǎn)什么事要他跑腿,他是跑得很快,現(xiàn)在為了自己送命,看到人家家屬在這里伺候,真是有些過意不去。但是看看他如夫人,臉上還有一層薄粉,未經(jīng)淚痕洗去,大概她還不曾十分絕望,這樣一來,心理又安慰些。不然,人家這樣年輕輕兒的少婦,讓人家眼睜睜地守寡,怎么不內(nèi)疚于心呢?當(dāng)時李久湖在床上哼一聲,眼睛微微有點(diǎn)睜開,旋又閉上。林芝芳便挪腳上前一步,見他臉如紙白,嘴唇皮發(fā)紫,倒有些害怕,想要說話,卻作聲不得。倒是李久湖的兄弟李五爺,還有手足之情,卻走到床面前,輕輕地將他被掀開一角,因道:“老四,馬二爺和林老板瞧你來了。”

李久湖微微睜開兩眼,伸出一只手,在床沿上揮了一揮。那意思是有話說不出來。藉了這一揮,表示他招呼探病者的意思。馬二爺知道他醒過來。便上前一步道:“四爺,我和芝芳看你來了,你安心養(yǎng)傷吧。你所有要辦的事情,我們這些朋友,都會和你辦的。”

李久湖聽了這話,覺得那要降臨的死神,看了銀行家的面子,不得不向后退上兩步。因此他的精神比較清楚些,也能說出話來,就慢慢地說道:“二爺,林老板,我是……不成了。我……為二位出力,死了也沒有什么?可是……”

馬二爺?shù)溃?ldquo;你放心吧。設(shè)若你真有些好歹,無論有什么事,我們都會辦妥了。這一點(diǎn)力量,我和芝芳都有,我說這話,你大概總是相信得過的。”

李久湖口里不住哼哼,在枕頭上點(diǎn)了點(diǎn)頭,馬二爺偷眼一看他那眼光,簡直成了淺藍(lán)色,一點(diǎn)神氣沒有。看那樣子,一個鐘頭也維持不了,知道林芝芳的膽子小,不能讓他在這里看見這種情形。便和李五爺?shù)溃?ldquo;芝芳家里還有許多客來問候,我們得先回去。若是差錢用,你打個電話給我,我馬上可以叫人送來,這一層你倒不必客氣。”

李五爺聽了這話,心里倒安慰了七八分。那李久湖的如夫人,坐在那邊,聽說要錢不必客氣,心里自然也是一喜,就站將起來掉轉(zhuǎn)身和馬二爺一鞠躬,說道:“久湖的事,都望二爺多多幫忙。”

馬二爺?shù)溃?ldquo;我們既然答應(yīng)了在先,自然不失信的。嫂子,你安心照顧病人就得了。”

說時,和林芝芳丟了一個眼色,這意思就是讓他跟著一路走。林芝芳對李五爺敷衍了兩句,便走開了。馬二爺依舊同坐了一輛汽車回到林宅。

當(dāng)他們到家以后,馬上接到醫(yī)院來的電話,說是李四爺已經(jīng)過去了。馬二爺和林芝芳都覺心上受了一重打擊,心不由主的,各嘆了一口氣。

林芝芳究竟帶點(diǎn)女性,格外是心慈,馬上發(fā)了呆坐著,不能說什么。從此就昏昏若有所失,當(dāng)天晚上病在床上發(fā)了一夜的燒。次日早上,竟是不能起床。一連好幾日,精神都不能恢復(fù)原狀。但是他和他的同班,是和戲園子規(guī)定了的,每星期唱兩天戲,人家事先買票,票都買出去一大半了。到那天林芝芳若是不出臺,買票的人,少不得要來麻煩,因此戲園子很希望他依舊出臺。在林芝芳呢,不出臺臨時告一回假,倒也不要緊,不過他另外還有他一番小小的苦衷。原來林芝芳雖是一個唱戲的,家產(chǎn)百萬,卻擁有三房妻妾。第一房是原配,第二房討了一個坤伶做姨奶奶。曾得大奶奶同意,做為生兒子用的,不過大小不見面。第三房也是個坤伶,卻是未曾正式娶過門的。因此他有了三處家眷。這幾天因為心神不寧,大奶奶不讓出門,但是因為這件事情,驚動了滿城軍警,心里總覺過意不去,勉強(qiáng)支持著身體,就在家里備下幾桌盛宴,招待軍警當(dāng)局。此外與軍警當(dāng)局有密切關(guān)系的不論捕匪的那一天到與未到,總也下他一封帖子,因此那位王全海鎮(zhèn)守使也在被請之列。

在那天捕匪之時,陸司令張總監(jiān)都還能說幾句話,那個偵緝處長常得勝卻老實得可憐,一個字也嚷不出來。今天是來吃飯,那情形就不同了,惟他一個人最能說。他說:“林老板今天招待我們,我們都得感謝??墒怯悬c(diǎn)美中不足。聽說林二奶奶人很開通,能代表林老板招待客的。今天還是二奶奶忙呢?還是我們的面子不夠呢?怎么不出來招待招待。”

林芝芳一聽這話,連說可以可以,就親自跑到內(nèi)室里去,就把二奶奶邀了出來。這二奶奶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的旗袍,臉上只薄薄地敷了一點(diǎn)粉??此m不艷裝,渾身十分的裝齊,連頭發(fā)都沒有一根亂的。走了出來,向大家一鞠躬,然后從從容容地道:“前次的事,蒙各位搭救,非常感激,都請原諒。”

說畢,也不走開,就坐下來陪客。

別人看見,倒也罷了,王鎮(zhèn)守使一想,有這么一個小媳婦,真能給人掙回一點(diǎn)面子,聽說她是一個坤伶出身,不料倒變得這樣好。我們那位羅家太太,若是這樣辦,準(zhǔn)也成。得了,我早點(diǎn)去討我們那位小太太吧?她那個模樣兒,憑著這位,還未必趕得上呢。他想到這里,恰好辦公處來了電話,他自己接了電話,就推有一件要緊的事,馬上得回去,向主人道了謝,馬上就走了。

他到了辦公處,已經(jīng)十二點(diǎn)鐘,便讓聽差打電話找趙觀梅來,說有十分要緊的事,要和他商量,叫他接著電話就來。趙觀梅正有一點(diǎn)不舒服,剛剛鉆到床上去睡,一接王鎮(zhèn)守使的電話,又說是有要緊事商量,哪敢怠慢,連忙穿著衣服起來。趙太太聽說是王鎮(zhèn)守使來的電話,覺得未便得罪,也是催他趕快地去。趙觀梅也來不及叫套自己新置的馬車,出了大門,雇了胡同口上相熟的人力車,讓他加快地跑。到了辦公處,一直就到王鎮(zhèn)守使抽大煙的屋子里來。王鎮(zhèn)守使應(yīng)酬了一天,累得夠了,這會子,正要抽兩口煙提一提精神,煙有個半飽了,見趙觀梅彎了腰先鞠著躬進(jìn)來,便拿手上夾住的煙簽子對他招了一招,意思是讓他坐下。趙觀梅一看這形勢,卻不十分緊張,身上先干了一把汗。王鎮(zhèn)守使既沒有開口,告訴他為什么相召,趙觀梅自然也不好先問,就只得呆坐一邊,安靜地等著。

王鎮(zhèn)守使將煙抽完了,坐將起來,把煙盤子邊一把茶壺拿起,嘴對嘴地,咕嘟咕嘟喝了一陣。然后笑著對他道:“我叫你來,不為別的事情,我那一件事,日子延得也很久了,我打算馬上就辦。那一邊和我這一邊的事,交給你一手去做成功。我這里給你兩千塊現(xiàn)洋,總也夠了吧。”

趙觀梅聽他說了一遍,絲毫摸不著頭腦,只呆望著。王鎮(zhèn)守使道:“說起不相干的事,什么你也知道。這一談?wù)?jīng)事,你就白瞪著兩眼,你想,我還有什么大事要你辦過,不就是為羅家那女孩子嗎?我們說定了這久,照說,早就該娶過來了?,F(xiàn)在我也玩笑得膩了,別讓人家孩子再抱委屈。”

趙觀梅這才明白他叫自己來,是為了羅家的親事。這也不是什么出兵救火的事,不明白他何以忽然想起,都等不及明日,半夜里打了電話來叫人,當(dāng)時就笑著答復(fù)道:“這是很容易辦的事。只要鎮(zhèn)守使擇定了日子,就可以辦事,不用忙。”

王鎮(zhèn)守使道:“怎樣不用忙,我就忙著要娶呢。太快了,我想也是辦不好,我給你一個禮拜的限期。”

趙觀梅笑道:“我用不著要一個禮拜的期,明天就可以到羅家去說。可是人家嫁一個姑娘,總得張羅一陣。”

王鎮(zhèn)守使道:“我就為了羅家打算盤,才給一個禮拜的限期呢。要是就依我說,我恨不得今天說了,明天就娶,那辦得到嗎?”

趙觀梅哪里敢駁回他的話,只好站起來答應(yīng)了幾個是。王鎮(zhèn)守使道:“我這又不討原配的太太,做新郎也做了幾回,用不著那樣大大的鋪張。不用得下什么喜帖,是我的熟人,我放出一句口風(fēng)去,他準(zhǔn)會來賀喜。就是羅家,他看我這邊都隨便,無論如何,要比身家,也比不過我,就請他那邊也隨便一下吧!話又說回來了,人家聘一個大姑娘,又是我這樣做鎮(zhèn)守使的好女婿,也攔不住人家風(fēng)光風(fēng)光,只要他那邊辦得不耽誤,什么時候,也就隨他們?nèi)マk。明天上午,你到我這里來拿錢,包下一家大旅館,什么都有了。”

趙觀梅口里答應(yīng)著,心里可在計劃,羅家的意思怎么樣,全不知道,怎么就說得那樣肯定?便道:“明天上午十一二點(diǎn),我再來回鎮(zhèn)守使的信吧!敝親那邊是好說話的,只要去通知一聲,他就會趕著辦的。反正聘姑娘,只要聘出去就得,論說起來,也沒有什么難辦。”

王鎮(zhèn)守使一拍大腿道:“你這話說得還像話。我想我們那位岳老太太,也沒有不愿意我們這事早辦成功的。要不要玩兩口?”

說著,就把煙槍拿起,向趙觀梅指了一指。

趙觀梅本來不想抽煙,但是王鎮(zhèn)守使叫抽煙,給了很大的面子,若是不抽,簡直不知好歹。便躬身笑道:“鎮(zhèn)守使先玩吧。”

說著這話,可就慢慢地走近床邊。王鎮(zhèn)守使笑道:“抽鴉片的人,都是這樣,就是請人家先玩幾口,自己可就上了前了,觀梅你不是沒有癮嗎?怎么也把抽煙人這一套學(xué)會了。”

趙觀梅把一張年將半百的面孔,臊得有紅似白。王鎮(zhèn)守使兩腳一伸,架在方凳上,就躺下了。指著對面那邊道:“躺下吧!”

趙觀梅躊躇不安的,先側(cè)了身子,面向著他,然后緩緩地睡將下去。煙槍原在王鎮(zhèn)守使那邊,就輕輕兒地拿了過來,提起煙簽,先挑了煙膏子,燒上一個煙泡,插上煙斗去,順過煙槍,遞到王鎮(zhèn)守使這邊來,笑道:“還是鎮(zhèn)守使先來一口吧。”

王鎮(zhèn)守使笑道:“我早說了,你只管老實的抽,還客氣些什么。”

趙觀梅怕只管碰釘子碰下去,就自己先抽了,抽了兩口,無論如何,要王鎮(zhèn)守使抽下去,抽著抽著,看他很高興的樣子,又不敢先告辭,只好熬了瞌睡陪著。直等他癮過足了,他人又迷糊過去了。

好容易熬到四點(diǎn)多鐘,王鎮(zhèn)守使讓尿憋醒了起來小解,因問道:“怎么樣,你還沒有回去嗎?”

趙觀梅聽說,連忙站了起來,陪笑道:“我怕鎮(zhèn)守使還有什么話說,老早地走了,可就要耽誤事。”

他道:“我沒有什么事了,你回去吧。”

趙觀梅得了這道上諭,這才敢起身告辭。自己是雇車來的,回去雖沒有車,也不敢張口向王鎮(zhèn)守使要汽車坐,只是走出大門,去訪那夜不收的車子。偏是這晚街上空空蕩蕩,不見一輛人力車,就這樣一條街一條胡同,慢慢走了回去。

這個當(dāng)兒正是二十四小時內(nèi)最涼的時候,趙觀梅又不曾多穿衣服,寒氣逼到身上,真有些抵抗不了。好容易,走了一大半的路,才遇到一輛破車。因為人已經(jīng)乏了,也來不及講多少價錢,說了地名,坐上去就讓車夫拉著走。恰好遇到這車夫是個老頭子,拉得非常之慢,拉了半天,還沒有拉出一條長胡同。身上發(fā)冷的人,坐在半空里,讓晚風(fēng)一吹,身上更是冷得厲害,只管抖顫,兩只胳膊,互相捧著,極力地來抗拒那冷。又坐了一截路,實在不能坐了,就跳下車來,在身上掏出一張銅子票,交給車夫,撒腿就走。可是身上越冷,腳就越發(fā)疲軟,軟得腳步都邁不開了。好容易走到家門口,嘴唇皮都發(fā)了紫啦。舉起兩只拳頭,乓乓乒乒,將門一頓亂搥。搥開了門,一陣風(fēng)似的,就跑進(jìn)房去。趕快把衣服脫了,鉆到被里去。

趙太太已經(jīng)被他驚醒,披衣站在房里問道:“你這是怎么了,受了寒了嗎?”

趙觀梅在被里哆嗦著道:“太太,我……冷……冷得厲害,你給我添上一床被吧。”

趙太太看見他突然地害了病,也有些著慌,便問道:“你怎么樣了,突然間就會害了病了。”

趙觀梅道:“我實在累了,不……能……說話了。”

趙太太見丈夫半夜里害起病來,心里很過不去,馬上就把一家人都吵將起來,分別地開煤灶燒水,開箱子找丸藥,忙得個不亦樂乎。依著趙太太就要打電話去請大夫,還是趙觀梅在床上聽到說是請大夫,半夜醫(yī)生出馬,都是照急病加倍算賬,花錢更多的,因此在被里死命地掙扎出兩句話來,說是請不得,我不要。太太也明白他是舍不得錢??茨菢幼樱趦扇齻€鐘頭之內(nèi),還不會出什么毛病的。他既不肯現(xiàn)在請醫(yī)生,挨到了天亮去也好。若是病不怎樣重,再給他沖一碗姜湯,沖一沖寒氣,索性不必請大夫來了。于是也不堅決的主張,就由他去。

一家人都不敢再睡,就鬧到了次日早上。還是趙觀梅精神好,一到八點(diǎn)鐘,兩手反撐著枕頭,就慢慢地坐起。趙太太道:“噯呀!你就再睡一會兒吧。”

趙觀梅道:“不行,我有事,我得起來。”

趙太太道:“反正不能帶了病做事,你就有天大的事,也留著過兩天再辦,你先躺躺兒吧。”

趙觀梅道:“我病了,我還不知道躺下嗎?我是不去不行呀!”

趙觀梅家里的人,見他一晚之間,瘦削得這樣厲害,應(yīng)該在家里休養(yǎng)休養(yǎng),就是有什么大事,也不妨留到明天去辦,因之一致地挽留他。趙觀梅坐了起來,將手一拍被頭,皺了眉道:“你知道什么?”

趙太太道:“怎么不知道,反正皇帝召見,也不能帶病見駕。”

趙觀梅道:“我告訴你吧。昨天王鎮(zhèn)守使叫了我去,是要辦喜事了。他是要我到羅家去報告日期,還等著回信呢。”

趙太太聽到王鎮(zhèn)守使叫他去報信,一句話也不敢說,默然站在一邊,家里人也是一樣,只站著發(fā)愣。趙觀梅于是慢慢地走下床來,踏著鞋子披著衣服。趙太太便嚷道:“老爺要出去了,你們快套車啊。”

趙觀梅有氣無力地,已經(jīng)衣服穿好。因笑道:“我一點(diǎn)東西也沒有吃,就出門嗎?你們給我弄一點(diǎn)稀飯來吧。”

趙太太道:“這你又不在乎了,你又不是到別的地方去。你到我娘家去,我媽能不給你弄吃的嗎?要等煮好一罐稀飯,那要等到什么時候。王鎮(zhèn)守使等著你回信,你就快點(diǎn)去得了。寧可自己熬著一點(diǎn),可別讓人家老等著咱們啊!”

趙觀梅也覺太太說的是,忍著病,忍著餓,自己就出門向羅家而來。

羅太太見大女婿慢慢吞吞地走將進(jìn)來,就笑道:“哎喲,姑爺,你不大舒服嗎?怎么是這個樣子走進(jìn)來了。”

趙觀梅帶哼著向羅太太作了一個揖,笑道:“老人家大喜。”

羅太太倒愣住了。一清早起來,無緣無故的,什么事大喜。趙觀梅也覺得岳老太太一時不容易明白來意,就笑道:“這真是大喜啊。”

一面說著,一面落座,就把王鎮(zhèn)守使所說定一個星期內(nèi)完婚的話說了一遍。羅太太道:“喲!這是怎么說呢?老早的,一點(diǎn)也不給我們信,這會子說娶就娶,要什么沒有什么,那怎樣來得及哩!我也早對你說過了,讓他早一點(diǎn)規(guī)定日子,總是說不得閑兒?,F(xiàn)在這一會子,怎么又得閑兒了。”

趙觀梅道:“你老人家,還不明白嗎?他做武官的人,可不像咱們,說不定是哪一個時候有閑空。有了閑空,人家不敢放過,就等著要把這件事辦成功了。”

羅太太道:“憑你怎么樣說,我也是來不及,你還是去對他說,把日子放長一點(diǎn)。哪怕是半個月呢,我也好辦一點(diǎn)。”

趙觀梅道:“聘姑娘有什么難處,人家派了花馬車來了,你把姑娘送上車子就得了,快一點(diǎn)慢一點(diǎn)都不要緊。”

羅太太道:“這話可不對,人家孩子終身大事,憑你這樣說,模模糊糊就行了嗎?”

羅太太說這話,臉色可就板下來了。趙觀梅道:“你老人家別生氣,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二姨妹出閣,我有個不愿風(fēng)光的嗎?可是您也得替別人想想,他做那么大官,公事是忙,要抽個兩天三天工夫出來辦喜事,就不容易。人家一團(tuán)高興,趕著來辦這件事,咱們可別掃了人家的興致。二姨妹這一過去,就是鎮(zhèn)守使太太了,馬上要掌著幾十萬家私,這個樂子小哇?”

羅太太道:“你別說這一套,換一套說說,行不行?這一套話,我聽你說過一百回了。”

趙觀梅也忍不住笑道:“實在是這樣嗎!說一千回也不嫌膩呀。還是那句話,人家做官有事的人,可不能和咱們打比,咱們?nèi)倭?,哪天也是閑的。做官的人,時時刻刻,都是忙的,好容易抽出工夫來,要辦這件事,咱們又不湊趣,得罪了別人那不算什么。你想,二姨妹是要跟著人家過日子的,還沒有過門,先就把人家得罪了,這究竟是好不好?”

這一句話,倒把羅太太問得無言可說,只望了趙觀梅。趙觀梅道:“不瞞您說,昨晚上,我是鬧到快天亮才回來,在街上受了涼,回來就中了寒害病了。您想,要是不大要緊,這一大清早,我豈不知道在家里睡覺,何必老遠(yuǎn)地跑來呢?老實說,我也無非是想把這一門子親辦成了,將來靠著二姨妹的力量,在政界打一條出路,這反正比求別人好,有道是朝里無人莫做官,將來大家都好。”

羅太太道:“你說的話,我有什么不明白,不過這一口氣讓我辦好一樁喜事,我真是有些來不及。”

趙觀梅道:“咱們姑娘,嫁了一個鎮(zhèn)守使,那就是面子,若是不過招一個平常的女婿,那就是陪上一百抬,一千抬嫁妝,也是枉然,你瞧我這句話說得對不對?”

羅太太道:“憑你這樣一說,只要趕上日子就行,別的就全不管了。”

趙觀梅見羅太太已經(jīng)有些愿意,又是左一個譬喻,右一個譬喻,說得羅太太只好心允口允。

趙觀梅心中大喜,在羅家吃了早飯,便又向王宅那邊去回信,見著王鎮(zhèn)守使,也是老遠(yuǎn)地便作了一個揖,笑道:“鎮(zhèn)守使大喜啊,事情全辦妥了。”

于是把羅太太聽到這話,認(rèn)為如何困難,自己怎樣解釋,羅太太又怎樣挑眼,自己怎樣辯白,說了個牽絲不斷。王鎮(zhèn)守使聽了他這話,笑道:“我也知道這件公事,你有點(diǎn)難辦,事前我想你也許辦不通,可是口里不說出來,擠你一下子。擠得上就很好,擠不上我也不難為你。不料我糊里糊涂一逼你,居然就逼上了。”

趙觀梅笑道:“噯呀,這可上了鎮(zhèn)守使一個當(dāng),原來說不妥也不要緊的,不瞞您說,我見了岳老太,還和她下了一個全禮,要不然,我就不用下這一跪了。”

王鎮(zhèn)守使笑道:“你這是在我面前唱丑表功啦。得!我明天討了太太過門以后,一定重重謝你一下。”

趙觀梅笑道:“鎮(zhèn)守使謝我,我是不敢當(dāng)。”

一說到這里,就不覺使出北平人的老招兒來,一個腿給他請了一個安,又笑道:“鎮(zhèn)守使手面寬得很,隨便在哪個機(jī)關(guān),給我做個介紹人,給我找一個位子,我就很感激。要不,我伺候鎮(zhèn)守使,也是一樣的。”

王鎮(zhèn)守使笑道:“好在是這里沒有外人。要是有外人,這話出去多么寒磣,這樣親的連襟,倒和我來要聽差不成?”

趙觀梅見他話誤會了,卻又不好意思分辯了,只管站著向他笑。王鎮(zhèn)守使道:“你別把我當(dāng)傻瓜,你給我做媒,你是有想頭的,圖走我這條路子,弄一點(diǎn)差事混混呢。那也是當(dāng)然的,你給我做了事,我總要給你幫一個小忙。你放心,三月兩月的,我一定給你找一分差事,總要對得起你這兩條腿一張嘴就是了。”

趙觀梅拱手作揖道:“既是鎮(zhèn)守使都說破了,我也不用要這一個虛面子,我也承認(rèn)了,諸事都請鎮(zhèn)守使攜帶攜帶。”

王鎮(zhèn)守使道:“縣知事你干不干?”

趙觀梅猶豫了一陣子想道:“要說一個縣知事我都不干,我這人就太不知足了。”

王鎮(zhèn)守使道:“下文你不必說了,我全知道。你是不是說做知縣就要離開北平,你有些舍不得嗎?不要緊??!挑一個近一點(diǎn)兒的縣缺做一做就是了。老實說,若是在我所管的地面里做知事,你只要找個得力的科長給你管著事,你還是可以在北平城里混。”

趙觀梅道:“那可真好,要是在北平城里兼差,行不行呢?”

王鎮(zhèn)守使笑道:“人心真沒足??!這兒事情還沒有到手,那里又打算兼上差了。老趙,你好好兒地給我辦差事吧,你若把事給我做得好好的,我薦你到財政部去掛一個名。”

趙觀梅一聽說,嘴角幾乎歪到右腮正中去,眉毛也活動起來,笑道:“我的天!要是您有那番好意,您叫我在地下打三個滾,我若是只打兩個半,算對不住朋友。”

王鎮(zhèn)守使昂著頭,望了屋子上的天花板,一陣哈哈大笑。趙觀梅覺得王鎮(zhèn)守使今天對自己是真樂意,心里好不高興。王鎮(zhèn)守使看他樂成這個樣子,也笑道:“我姓王的就是一生都不薄待人,人家給我辦了值得一百塊錢的事,我準(zhǔn)給他一百二十元。以后咱們是親戚,隨便怎么樣,彼此也有個攜帶,你看對不對?”

趙觀梅聽到他親口認(rèn)他是親戚,樂得心癢難搔,只是發(fā)笑。王鎮(zhèn)守使又因為吃午飯的時候到了,便留趙觀梅在一處吃午飯。而且吩咐廚房里,特別地添上兩樣菜。趙觀梅吃得高興,也忘了自己有病,足吃了個十成飽。吃飽以后,王鎮(zhèn)守使還要留他抽幾口大煙。趙觀梅拱了拱手道:“鎮(zhèn)守使!現(xiàn)在我不要抽煙了,有煙賞給我抽,讓過幾天我媒人做成了功,就足抽一頓吧。”

說著,給王鎮(zhèn)守使作了幾個揖,告辭而去。

這一出門,且不回家,又第二次到羅家來說,說是王鎮(zhèn)守使真能辦事,昨天晚上起的主意,今天就把事情辦了一大半。他說接二妹的那天,要特別熱鬧,花馬車用四匹拉著。他拿一個名片出去,哪里的軍樂隊也借得著。不像人家馬車前面,只有一班軍樂隊,這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至少也得來上一打。光是軍樂隊,那還不算為奇,前面得擺上一排軍隊,軍隊都扛著槍,上著刺刀,要在馬路上走著,真讓路上人看到拖了舌頭出來縮不進(jìn)去。羅太太聽了,也不由得滿臉都是笑容,因道:“那可不必。一個年輕輕兒的姑娘,讓許多老總給他在前面帶路,也要她擱得住啊!她有那么大造化嗎?”

趙觀梅道:“您別那樣說啊?,F(xiàn)在她是大姑娘,到了那一天,她就是正正堂堂的鎮(zhèn)守使太太。鎮(zhèn)守使擱得住的,她也就一樣擱得住。那天不但是有軍隊,而且軍隊里面還得拖上兩架車輪子大炮。”

羅太太笑道:“我的大姑爺,你真把我們當(dāng)鄉(xiāng)下人,說是沒有見過世面呢。哪有個娶新媳婦兒的在花馬車前面,拖著大炮的。”

趙觀梅道:“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從前花轎前面,不全是擺著全副鑾駕,或者半副鑾駕嗎?如今可用不著那個,改良的年頭兒,就講究花馬車前面擺著軍隊和槍炮,因為現(xiàn)在就是這種東西最讓人注意。前幾個月副總統(tǒng)娶太太,也是這么著,花馬車是十六匹馬拉,除了軍隊不算,什么大炮機(jī)關(guān)槍坦克車全使出來了。這還不算,天上還飛著兩架飛機(jī),在半空里撒下整千整萬的五色彩紙,就像下了一天五彩大雪一樣。”

羅太太道:“我們那二姑爺,有飛機(jī)沒有呢?若是真來一來這個,倒還有個意思。”

趙觀梅胸脯一伸,頭一昂,笑道:“有的是。您要是愿意,我就先對他說,讓他去預(yù)備。”

羅太太本也不想什么大鋪張,經(jīng)趙觀梅這樣一說,心里也活動起來。

他們在這里談?wù)摷奕r的鋪張,羅靜英小姐,恰坐在隔壁屋子里看小說,聽到迎親的日子,連飛機(jī)都要飛出來,心想嫁得鎮(zhèn)守使這樣一個丈夫,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聽得有味,連小說也不看,只靠在椅子背上,靜靜地聽了下去。趙觀梅因為要找洋火,一腳踏了進(jìn)來,連連和靜英作了兩個揖道:“妹妹,大喜??!你聽見沒有,這事多么風(fēng)光??!”

靜英漲紅了臉,站將起來,口里唧咕著幾句,究竟說了什么,趙觀梅卻一點(diǎn)沒有聽見。他笑道:“你不用謝我了。到了將來你做了太太的時候,在鎮(zhèn)守使面前多多栽培我兩句,那也就讓我感激不盡了。”

靜英笑著將身子一扭,便趕快地走開了。趙觀梅拍著手呵呵大笑道:“別害臊,這是終身大事啊,二妹有什么要說的沒有?若有什么要說的,趁早和我提一提,讓我好去對新姑爺說。”

靜英道:“誰和你說那么些個。”

她已走出了這里房門了,回過頭來對趙觀梅望了一眼,就走開了。趙觀梅笑道:“一個好機(jī)靈的姑娘,真便宜了王鎮(zhèn)守使。”

羅太太也跟了進(jìn)房來笑說道:“你一個人瞎說些什么。”

趙觀梅道:“我說天下做媒的人,都像我這一樣,事就好辦了。你瞧,我二妹這樣的人才人家討了去,那還不是福氣。再說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嫁了一個鎮(zhèn)守使,那也是不容易的事。”

還要說時,眉頭一皺道:“噯喲!肚子疼得厲害。”

說著,兩手操了褲子,就向廁所里去。人走到了廁所里向下一蹲,就覺得頭昏腦暈,有些爬不起來。好容易掙命似的,大解完了,方才走出廁所來,人靠著墻站了,就有點(diǎn)支持不住。

還是羅太太見大姑爺去了這久,還不曾出來,就叫老媽子到茅房外面叫喚了一聲。老媽子連聲嚷道:“可了不得了,大姑爺這是怎么了。”

羅太太三腳兩步的跑了來,只見趙觀梅臉上慘白,眼光發(fā)呆,靠定墻動也不動。羅太太走上前,搖撼著他的身體道:“姑爺姑爺,你這是怎么了”。趙觀梅半晌說話不得,然后慢慢地答應(yīng)著道:“我不舒服。”

羅太太看這樣子,病是不輕,速忙叫家里人來,七手八腳,將他扶上自己坐來的車子,又叫羅士杰親自送了他姊丈回去。

趙觀梅到了家里,已是哼聲不絕。趙太太將他扶上床去,心里很過意不去,就問致病之由。趙觀梅靠在枕頭上哼著答應(yīng)道:“不要緊的,我這是吃傷了。鎮(zhèn)守使待咱們真不錯,今天我一去,就說非留我吃飯不可。若是不留我吃飯,他心里就過不去。我雖然有點(diǎn)不舒服,聽了他這話,我心里一痛快,馬上就沒有病了。他說要我吃飯,我就吃飯。偏是他又太客氣了,弄上許多吃的,單是紅燒魚翅,連白菜幫子也不墊一片,就是一大盤子。我吃得香了,只管吃下去,除菜不算,還連吃了三大碗飯,當(dāng)時我真不覺得飽,要我吃一兩碗,我還吃得下去。哪曉得一到你家里,飯就在肚子里做起怪來,肚子疼得要命。這一會子,病就好得多了。你放心,我死不了的。我一生只做有幾件大事,和鎮(zhèn)守使做媒,這要算大中又大的一件事了。我無論如何,掙命也得把這件喜事辦成功。我想有喜氣給我一沖,一定可以把病沖好,這用不著你焦心。”

趙太太聽他說得這樣樂觀,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他只躺了大半天,下午七點(diǎn)多鐘,王鎮(zhèn)守使又來了電話,說是請趙老爺過去有要緊的話說。趙觀梅本來也就要起床的,經(jīng)王鎮(zhèn)守使一催,更非起床趕去不可,因此掙扎著披衣起來。趙太太道:“這一回,你真不能去了。今天早上,我就說你氣色不好,不大愿意要你去。因為你要給人一個回信,我不能攔阻你?,F(xiàn)在事情都說妥了,你就少去兩趟,那也不要緊。”

趙觀梅道:“我把做官的事,剛剛做得有點(diǎn)頭緒,你不要把我興頭掃了。誤了人的事,不過對不住人家就是了。若把自己的前程誤了,一輩子的事,就是這一次了,那豈不糟糕?”

趙太太聽說,覺得要不讓他去,誤了他的前程,究竟也是不好,因此倒默然了。趙觀梅帶哼著道:“干脆,讓他們給我套車吧。”

趙太太遲疑了一會子,便道:“好吧,讓他們給你套車吧。”

趙觀梅硬撐著腰,走出了房門,覺得東晃西蕩,身體有些站立不住。還是一手撐著門,一手扶了額角,腳跨著門限,不進(jìn)不退,只是哼著。趙太太一見,心里委實地過不去,就對趙觀梅道:“你還是到王鎮(zhèn)守使那里去呢?還是到我家里去呢?要是到王鎮(zhèn)守使那里去,可沒法子,要是到我家里去,我就替你走一趟吧。”

趙觀梅道:“我實在是要去見……”

下面一個字還不曾說出口,人站立不住,身子就向地下一蹲,靠了門,便躺下了。趙太太大吃一驚,趕快叫著家里人,將他攙上床去躺著。好在趙觀梅這樣一躺,人也有個小糊涂,生平一件大中又大的事,也有些記不著了。

他這一病,就是三天,到了第四天頭上,離著王鎮(zhèn)守使的喜期,就越發(fā)地近了。趙觀梅是一個紅媒,只要還剩有一口氣,就不能不掙著命出頭。好在這兩天,連吃了幾副藥,把病勢扳轉(zhuǎn)了好些個,現(xiàn)在就是出門一趟,料也無妨事。因此又勉強(qiáng)地起了床,到王鎮(zhèn)守使的辦公處來。

一下馬車,衛(wèi)兵就笑著對他道:“趙先生你來得不湊巧,鎮(zhèn)守使剛剛出去。”

趙觀梅隨便問道:“鎮(zhèn)守使上哪兒去了?”

衛(wèi)兵笑道:“鎮(zhèn)守使上車站接太太去了。”

趙觀梅道:“什么?接太太去了?接哪里的太太?”

衛(wèi)兵道:“是易州來的太太。”

趙觀梅聽說,半天作聲不得,愣住了一會子,因笑道:“鎮(zhèn)守使不在家也不要緊,我到里面去看看。”

說著,走到王鎮(zhèn)守使抽鴉片的屋子里來。

一進(jìn)門,首先就有一個很大的感觸,屋子里原來堆著的箱柜,都搬起走了,就是床上那些被褥,也換了兩床新的,去了兩床舊的。恰好一個上房聽差,進(jìn)來倒茶,便道:“趙先生,我給您點(diǎn)上燈,你玩兩口吧。”

趙觀梅道:“不用,我在這兒坐一會就行了。”

聽差笑道:“您今天要等鎮(zhèn)守使,可沒準(zhǔn),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趙觀梅道:“聽說鎮(zhèn)守使今天接易州那位太太去了,對嗎?這兒不是要娶新太太嗎?為什么把易州的太太接了來呢。”

聽差道:“這可不知道。”

趙觀梅道:“這屋子里許多箱子呢?”

聽差道:“鎮(zhèn)守使因為易州的太太要來,前天在這街上東頭,賃下了一所房子,就在那里安一份家。這里的東西,都是搬到那里去了。聽說這回新娶的太太,就讓住在對門,好有一個照應(yīng)。”

趙觀梅心里不住地叫苦,原來和丈母娘說好了的,王鎮(zhèn)守使是一個地方一房家眷,這幾位太太,誰也不和誰見面,這樣一來,他在北平有了太太又娶太太,我這小姨子嫁過去,算是什么人呢?最奇怪的,是他早也不接易州太太,遲也不接易州太太,就在娶羅二小姐的日子,接將過來。接了來不要緊,而且還要門對門地住著,這分明是有心要羅家的好看!羅家雖不是富貴巨室,卻也是書香人家,北平城里的老親老戚,都還有個面子,若是王鎮(zhèn)守使先娶的太太不見面,還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含糊地過去,而今分明先有一個舊太太住在對門,隨便怎樣說,也是個二房了。這件事,真還不能去對岳母說,一對她說,非炸不可。心里這樣躊躇著,伏在桌上,抽了一支筆,展開見一張紙,一面想著,一面在那紙上寫字。只管寫著怎么辦,怎么辦?那聽差倒也認(rèn)識幾個字,見了趙觀梅有些著急的樣子,便笑道:“說到這一件事,我倒也知道一點(diǎn),原來我們鎮(zhèn)守使的意思,是一個地方娶一個太太,以后就到了哪兒也有家??墒怯腥藢λf,咱們當(dāng)軍人的,講究義氣為重,不能有新忘舊,若是把原來的幾位太太全拋了重新娶一個,一定會讓人家說存心不公。我們鎮(zhèn)守使讓人家一勸兩勸,把心事勸活動了,他就說從此以后,把京外幾位太太也接到京里來住一些時候,以后自己要不出京,就輪流地讓幾位太太陪著他。而且這些太太們,大家認(rèn)識認(rèn)識,叫一聲姐姐妹妹,反正比外面拜的干姊妹強(qiáng)。還有人說,那是把各位太太接到一處來,大家都要個好兒,搶著求老爺?shù)臍g喜,那么,老爺只有受奉承的勁兒,這個樂子可就大了。我們鎮(zhèn)守使接易州的太太來,就是這個意思。”

趙觀梅越聽越不對,也坐不住了,就起身回去。心里悶著這一腔子苦水,又不敢對人說,只推病體沒有十分好,懶洋洋地又過了一天。

這天下午,岳母羅太太,竟親自來了。她一進(jìn)門,臉色板著。她雖上了幾歲年紀(jì),卻是身體向來強(qiáng)壯,因此兩臉蛋上,還垂著厚厚的兩塊腮肉。這時,兩塊腮肉,格外地向下垂著,還帶有一點(diǎn)紅色。趙太太迎到屋里來,先笑道:“這兩天您夠忙的了。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回去,您倒先來了。”

羅太太道:“你去做什么,打算替我張羅喜事嗎?這件事也不定還要鬧出什么岔子來呢。我是越想越糟心。”

趙太太道:“呀!那為什么?”

羅太太道:“當(dāng)年姑爺說這門親事的時候……”

說著,眼睛瞪了趙觀梅一下,然后掉轉(zhuǎn)頭來道:“不是說了我們二姑娘是為正嗎?就是姓王的他在別處娶的幾位,也是彼此不見面,誰礙不著誰??墒沁@兩天據(jù)著人說,他把易州的那個接了來,整天地同坐在一輛汽車上,逛著吃著。今天你兄弟到戲園子里去聽?wèi)?,在門口碰到了姓王的,他帶那個臭娘們,一路由汽車上下來。他看見你兄弟,還要你兄弟叫那臭娘們做大姐。你兄弟糊涂,他真叫了。后來一打聽,可不就是由易州接來的。據(jù)說,你妹子嫁過去,就住在那臭娘們對面,看那意思,她是來做大來了。設(shè)若做喜事的那一天,人是嫁過去了,她端起牌子來,要我們的人行見面禮,那是怎樣辦?還是行禮呢,還是不行禮呢?要說行禮,親戚明友知道了,我們這兩塊臉兒往哪兒擱。要說不行禮,我們那孩子,她敢嗎?這真委屈死了我那孩子了。”

說到這里。嗓子一梗,眼淚拋沙一般在臉上流下來。

趙觀梅聽說岳母來了,就知道不能無事,現(xiàn)在岳母所說正是心里拴著疙瘩的一件事,要說原已知道,恐怕岳母更不高興,便道:“果然有這件事,我得去見見他,把話說明。他這樣胡鬧,我是不能答應(yīng)的。”

羅太太一人說著,已經(jīng)十分傷心。趙觀梅再由旁邊一說,引起她一肚皮子苦水,索性放出聲音,我的閨女我的兒,哭將起來。

趙觀梅看這種情形,料想睡在床上,這事不會輕易解決的,又只好慢慢兒地掙扎起來,走到堂屋和岳母抱了抱拳頭道:“得啦,媽!這件事,總算我對不住您。可是我們辦這件事的時候,全是為著大家好,就是您和二妹,都也是樂意的,這里面差上一點(diǎn),就為著原來說了二妹嫁過去,和那些人不見面的。現(xiàn)在他不履行條約,要算他對不住咱們。”

趙觀梅以為這幾句話,總可以把岳母安慰上一頓了。不料羅太太越說越傷心,她坐的椅子面前,地上摔了一大灘的鼻涕。

趙太太坐在一邊,也是沒了主意,就對趙觀梅道:“日子是這樣近了,這件事,又不是可以硬抗過去的,我想你最好是到王鎮(zhèn)守使那里去一趟,看他怎么說?你就算怕他,難道從從容容地和他講幾句客氣話,他還能說什么嗎。要像你這樣,越是怕人,那可就越糟糕。”

趙觀梅那病黃的臉色,也就微微上了一層紅暈,勉強(qiáng)笑道:“你這話可奇了。從前我和他是朋友,現(xiàn)在我和他是親戚,他又不是我的上司,又不是我的長輩,我怕他做什么?不過大家是新親戚,總要客氣一點(diǎn)。況且我也屢次說了,我們都靠著人家?guī)兔?,為將來找一條出路,掘井掘了一大半,到現(xiàn)在要看見水了,又搬了土,把井來墊死,那是何苦呢?”

羅太太哭了一陣子,已經(jīng)停止哭聲了。聽了趙觀梅這話,便道:“姑爺,這可是你說的。你就靠著結(jié)成了這一門子親,好從中撈個一官半職,就不管人家的孩子,這一份兒委屈,受得了受不了。”

趙觀梅道:“媽!你可別說這話啊。上半年我提親的時候,我說明白了,您也是和我一樣,說是要給士杰找一份差事。”

羅太太道:“不錯啊,我是這樣說的?。∧氵€說我們靜英嫁過去,可以掌二三十萬家產(chǎn)呢?,F(xiàn)在怎么樣呢?這就靠不住了。我真冤啦。”

說著,又哭起來。趙觀梅道:“您是為了這個嗎?這件事,我還是能保險的,前兩天我和鎮(zhèn)守使在一處燒煙,他還說銀行里的存折子和一些公債票,現(xiàn)在都清理好了,只等二妹嫁過去,就把這些東西交給她掌管,人家先就預(yù)備好了,全不用咱們焦心。您倒先疑心起來了。”

羅太太道:“這話準(zhǔn)的嗎?他說了多少錢沒有?”

趙觀梅道:“他說光是現(xiàn)款,就有二十多萬。”

羅太太擦著眼淚,不由得笑了起來。因道:“果然一嫁過去,就掌二十多萬家產(chǎn)呢,那倒罷了。要不然我這孩子可就委屈大了。”

趙太太見母親已經(jīng)破涕為笑,這才給她倒了一杯熱茶,雙手送到她面前。羅太太喝了一口茶,就對趙觀梅道:“姑爺,說不得了,請你還跑一趟吧。別的什么我都不怕,就怕拜堂的時候,那娘們要出來見大小禮,那可受不了。這件事,無論如何,要請姑爺去說一聲兒,不能照辦的。”

趙觀梅本還想說什么,因見岳母是剛剛轉(zhuǎn)悲為喜,不便多言多語,又打動了他的心事,便道:“這很不值什么,我見他一說,他就明白了。他那樣的大人物,難道我們這一點(diǎn)困難,都體諒不了。您別焦心,讓我到他那里去,和他細(xì)細(xì)地說。”

羅太太道:“我心里擱著這件事,老是坐立不安,你既然肯去說,你就去吧,我就在你家里等你的回信。”

趙觀梅本想是靜養(yǎng)一些時候,等到王鎮(zhèn)守使婚禮那一天,再前去賀喜。現(xiàn)在羅太太是這樣坐立不安的樣子,說不得了,還是為人家的事,出去這么一趟。于是又坐了馬車,到王鎮(zhèn)守使辦公處來。問了一問,王鎮(zhèn)守使不在這里,到公館去了。趙觀梅明白,所謂公館,乃是易州太太住的所在。就一馬車坐到易州太太公館里來。到了門口,就對門房說,是來見鎮(zhèn)守使的。恰好這個門房是新來的,他并不認(rèn)識趙觀梅是鎮(zhèn)守使的上客,便道:“有事請你上衙門去吧,鎮(zhèn)守使在這兒是不見客的。”

趙觀梅道:“我和鎮(zhèn)守使是極熟的朋友,隨便在哪兒都可以會面的。”

門房道:“鎮(zhèn)守使是這樣吩咐的,在這兒不見客,我也沒有法子。”

趙觀梅看看,這是一個不明理的人,對他說也是白說,只得坐在馬車上,側(cè)著身子斜躺住,靜等有個熟人來,再去通報。整等了一個多鐘頭,哪里有熟人來。最后還是旁邊開了汽車門,放出汽車來,一會兒工夫,只見王鎮(zhèn)守使挽著一位中年婦人,慢慢地由門里出來,這不用說,就是那位易州太太了。

王鎮(zhèn)守使出了門,一看到有一輛馬車,攔住門停著,這就眼睛一橫,要發(fā)狠罵上兩句,忽然看到趙觀梅推開馬車門,由門里伸出一個頭來,便將手對他招了一招,笑道:“原來是老趙,打電話找你,是說病了,現(xiàn)在怎么出來了?”

趙觀梅笑著走到汽車邊下,微微地一鞠躬,笑道:“因為有幾句話要和您說,您這兒貴價,是新來的,他不認(rèn)識我,不讓我進(jìn)門。”

王鎮(zhèn)守使因為喜期近了,料得他這一來是有別的意思的,就一推門下車,笑道:“對不住,請里面坐吧。”

那位易州太太見王鎮(zhèn)守使要和趙觀梅一路進(jìn)去,便由車窗戶里伸出個擦滿了胭脂的紅腦袋來問道:“嘿!走不走呢?”

王鎮(zhèn)守使道:“你先去吧,你到了那里,讓汽車夫開車回來接我得了。”

易州太太連連擺著頭道:“我不,我不,讓我一個人坐在飯館子里什么意思呢?”

說著,嘴又一撇道:“說媒拉纖兒的,有什么好人,倒把這種人當(dāng)了上客待,哼!怪不錯的呢。”

這幾句話,趙觀梅都聽得清清楚楚,但是她是現(xiàn)在的鎮(zhèn)守使夫人,有什么法子可以和她抗衡呢,也只好裝著不知,忍受罷了。

王鎮(zhèn)守使似乎也覺得易州太太言重一點(diǎn),拉了趙觀梅的手,就向大門里跑。一直拉到了客廳里,這才笑道:“老趙,你這人做事,有時候很機(jī)靈,有時候可又很糊涂,你想當(dāng)著我那位太太的面,又談我娶太太,那怎么能夠?”

趙觀梅心想,我還不曾質(zhì)問你一句,你倒先罵上我了,教我怎樣開口呢?當(dāng)時坐下沒有言語,笑著哼了一哼。王鎮(zhèn)守使道:“我瞧你這樣子,病得還很厲害似的,你到這里來做什么?”

趙觀梅將一只手撐了腰,靠著椅子背笑道:“您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日子這樣近了。”

王鎮(zhèn)守使道:“近是近了,到了日子,我打發(fā)馬車去拉人得了,那有什么要緊。”

趙觀梅道:“這個我自然知道,就是羅家那邊說……”

說到這里,嘴里不由得先嘆了一口氣。王鎮(zhèn)守使道:“我明白了,你瞧我把易州這位太太接來了,好像不痛快似的,對不對?那沒關(guān)系??!”

趙觀梅見他已是不客氣地說出來,便笑著點(diǎn)頭道:“本來是沒有關(guān)系,不過恰好在辦喜事的這幾天,她們婦女們的眼淺,疑心這個那個。我是一個媒人,又不能不出頭來問一問。但不知……”

說到這個知字,已經(jīng)滿臉都是笑容,只望了王鎮(zhèn)守使,把那個知字的聲音,拖得極長,那意思是等著王鎮(zhèn)守使給他一個答復(fù)。王鎮(zhèn)守使聽他所說,臉色和平常一樣,并沒有什么怒容。趙觀梅料得無事,便繼續(xù)著道:“鎮(zhèn)守使是什么意思呢?”

這句話他說是說出來了,然而他的聲音非常之低,幾乎讓人聽不出來他一個字。王鎮(zhèn)守使站將起來,走近前,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你別吞吞吐吐的了,你說的話我全明白。羅家的意思,大概就是說,有了一個太太在這里,她們的姑娘嫁過來,好像是姨太太了。其實我的正太太在原籍,在外面娶的人,誰也不能掙上一個大字。我這位易州太太,我雖然還喜歡她,我并不把她當(dāng)一位正太太的,羅家姑娘嫁過來,她就不敢欺侮,大家一般兒大。前天我?guī)е@位太太聽?wèi)?,倒是在戲園子門口,碰到那位小舅了。大概他看見了心里不大受用,回去說了,所以我那羅家岳母,要來問我。你回去對他們說,要我這樣才好,我是有了新的,決不忘了舊的。將來我要再討了太太,我也不會把他們的姑娘扔下,這還不好嗎?”

趙觀梅聽了這話,心想我要照你這話對岳母一說,那是挨揍無疑。因道:“我早就對岳母說了,說是王鎮(zhèn)守使決不虧累人的。就是接一個太太來了,那也沒關(guān)系,各過各的日子,那要什么緊呢?”

趙觀梅這樣說著,以為很冠冕了,忽聽到外面有一個婦人的聲音嚷起來道:“你這混賬東西,瞎說八道,我要揍你。”

這分明是易州太太大興問罪之師了。一驚非同小可,剛才在門口,已經(jīng)領(lǐng)略了她的威風(fēng),這一下子,不知她又要來怎樣發(fā)作,嚇得臉上變了色,只望著王鎮(zhèn)守使,自己身體,本來就不大好,這樣一來,更是涼了大半截。還是王鎮(zhèn)守使站將起來,喝著向外問道:“是哪個在外面這樣大聲直嚷。”

趙觀梅心里不住發(fā)慌,以為這樣吆喝,說不定那易州太太,要怎樣反抗。不料屋子里只這樣一聲嚷,外面的聲音,立刻停止了。及至問得明白,這才曉得是易州太太帶來的親信老媽子,和一個小聽差吵嘴,一點(diǎn)不相干。

王鎮(zhèn)守使罵了幾句,回轉(zhuǎn)頭來對趙觀梅笑道:“別害怕,沒你的什么事,也沒我什么事。我們的老媽子發(fā)脾氣,老趙你的膽子一小,就小得這樣厲害,連我們家里老媽子都要怕她三分了。”

趙觀梅紅了臉,又不好分辯什么,只是連連地是了幾句。王鎮(zhèn)守使笑道:“依我說,以后你就別上這兒來,老實說,我們那位易州太太,可是有點(diǎn)不高興于你。”

趙觀梅道:“那個我早知道,不是為了羅家今天催得厲害,我也不會來的。”

說著這話時,王鎮(zhèn)守使自己起身要走。趙觀梅一想糟了,岳母原是派我來質(zhì)問他,弄一個答復(fù)的。現(xiàn)在是一點(diǎn)頭緒沒有,怎樣回復(fù)岳母?躊躇了一會子,嘴里又連吸了兩口氣。王鎮(zhèn)守使道:“你不要為難,千斤擔(dān)子,全是我一人挑了。你只管去羅家說,她姑娘進(jìn)門,決不能會分什么大小。平常我是怕太太,可是我一發(fā)起狠來,我拿著刀,就是刀,拿著槍,就是槍,不聽我的話,就打發(fā)她上姥姥家去。我這位易州太太,她脾氣雖然不好,可是非常地怕我,我現(xiàn)在和她鬧著玩,到了接羅家姑娘的那兩天,我就得對她發(fā)狠,讓她哼也不敢哼一聲。我對你說了真話,現(xiàn)在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說著,左手牽住了趙觀梅的手,右手在他肩上,連連拍了幾下。趙觀梅嘴里盡管答應(yīng)是,心里可就發(fā)著慌。這話和岳母一說,那小姨子向來膽小的人,她就死在家里,也不肯嫁過來了。王鎮(zhèn)守使說畢,將手一摔,也不問趙觀梅是否再坐一會竟自走了。

趙觀梅思忖了一會,只好硬著頭皮回家。見了羅太太,就說已經(jīng)和王鎮(zhèn)守使交涉好了,他是一點(diǎn)沒有話說,只管認(rèn)錯。他說的易州那個娘們到北平來,他并不知道。既然來了,這件事她總會知道。若是老早對那娘們說了,恐怕她得意忘形,越發(fā)的要往頭上爬。所以這幾天還是照樣地敷衍她,到了咱們辦喜事的那兩天,就不聲不響的,把她監(jiān)禁起來。你瞧,人家對待咱們姑娘,總算不錯。趙太太道:“果然是這樣,那倒罷了,要不然,可真氣死人了。”

羅太太本來認(rèn)定了王鎮(zhèn)守使是三妻四妾主義的人,并不是等自己姑娘嫁過去了,就讓人家把所有的太太,一齊拋開。只要自己姑娘能掌著幾十萬家產(chǎn),不受人家的蹂躪,那么,在名義上受一點(diǎn)委屈,卻也不關(guān)緊要。現(xiàn)在趙觀梅回來說,辦喜事的那一天,王鎮(zhèn)守使會把易州太太監(jiān)禁起來,那么,是二十四分看得起自己姑娘了,還有什么可以留難的,于是把來時的那一把眼淚鼻涕完全收起,又高高興興地回家辦親事去了。羅家是北平寄居兩三代的人家,差不多已是土著,所以北平城里親戚朋友很多。這些親戚朋友,聽說羅家招了一個做鎮(zhèn)守使的女婿,說起來大家也就多了一個闊綽的親戚朋友,正是與有榮焉,就是平常不大來往的,這一回也是拼著自己的力量,湊上一股份子,送了過來。所以羅家這幾天,熱鬧非凡,老早地就把兩進(jìn)大院子,蓋上了五彩玻璃花棚,臨時牽上電燈線,亮起了電燈。在靜英小姐出閣的前三天,便有些至親好友來幫忙,到了早一日,家里就亂紛紛了。見著羅太太的人,都先說道:“您大喜?。《媚锖迷旎?,招了這樣一個做大官的姑爺。這一過門去,就是一位夫人,您也做了一位老太太了。”

有的又說:“我瞧二姑娘這一份人呢,就說不知什么人有福來承受??!敢情還是一位大人來娶了去。這也不枉您費(fèi)了十幾年心血。生兒生女的人,有了這樣一天,可是一個樂子。”

大家都是這樣夸贊,絕沒有一個人嫌是做了姨太太的。

羅太太見親戚朋友純系一味地恭維,心里很是痛快,見著人,只管是嘻嘻地笑。羅士杰也穿了一套西裝,拴著一個大紅領(lǐng)結(jié),在人叢里跑進(jìn)跑出。來賀喜的,有他的少年同學(xué),都笑道:“嘿!士杰,抖起來了,馬上就是舅老爺啊。將來得著好差事,攜帶攜帶,別忘了我們?。?rdquo;

羅士杰一聽這話,渾身毫毛都不覺一根根地豎立起來,便笑道:“這可說不準(zhǔn),要是有那樣一天,我總忘不了朋友。”

他說這話,也就顯著很謙遜,心里盤算,難道我姐姐過了門,還不會在姐夫面前,多多地提拔我嗎!所以他母子二人,這時都是極其歡喜。

至于新娘靜英小姐呢,她雖不見得極頂?shù)臍g喜,然而聽到滿耳的恭賀之聲,都是說她嫁了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丈夫,名利雙收,好不榮耀。心想天下事,哪里能夠十全,所嫁的丈夫,雖然是個年長的赳赳武夫,然而除了這一點(diǎn),其余都是極好的,這也只好含糊一點(diǎn)了。所以羅家一家人,對于這件事,都是執(zhí)著愿意的態(tài)度,沒有什么掛慮。

可是王鎮(zhèn)守使那一方面,始終只讓趙觀梅一個人跑來跑去,并不會有什么鋪張。羅家也就算著,這無非是些零碎小事。在喜事前兩日,若是就鋪張起來,倒叫當(dāng)日的排場,為之減色。所以趙觀梅以前所說喜事要如何熱鬧,男家有怎樣的鋪張,都不會去追問。料想一個鎮(zhèn)守使娶位太太,那也并不是小場面,不用得去管他。

羅士杰聽了風(fēng)就是雨,他倒逢人便說,說是王家辦喜事,局面大得很,除了有許多軍隊迎接不算,還要在隊伍面前,擺著兩輛炮車,而且說好了,在清河鎮(zhèn)借兩架飛機(jī)來,沿著花馬車走的馬路飛起,一路都散下五色彩紙來。人家聽了這話,少不得當(dāng)了一種好新聞傳出去,滿街耍的人都看看這場熱鬧,就是羅家也覺得面子不小。

到了喜事這一天,一條胡同的人家,家家門口都站著一群人,等著看十二班軍樂隊的大排場。從十點(diǎn)鐘就站起,一直站到十二點(diǎn)。有人就說,新式結(jié)婚,究竟不如舊式的好。若是照著舊規(guī)矩,滿胡同都晾上執(zhí)事花轎,越熱鬧就越晾得久。現(xiàn)在這新規(guī)矩,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才來,有人又說人家有那么些隊伍,又是大炮機(jī)關(guān)槍,你想在滿胡同里這樣一擺,還有我們走道的地方嗎?就是這些奶奶少爺們看見,也透著害怕。大家一想,這話也有理。

不多一會,只見一輛汽車,風(fēng)馳電掣而來,來了之后,就停在羅家門口。汽車上,十字交叉,倒也掛著兩匹紅綠彩綢,車沿上,一面站了一個掛盒子炮穿制服的兵士。大家就說,這一定是報信的汽車來了,大概大批的隊伍,也就快來了。于是大家格外留神,注意著迎娶隊伍的來路,但是冷清清的,哪里有點(diǎn)形跡。后來羅家出來幾位賓客,都垂著兩塊臉泡,噘著一張嘴。就有人找了一位,從中一問,這才明白,原來王鎮(zhèn)守使,就是派了這一輛汽車來接新太太,什么排場也沒有。大家叫了一聲晦氣,都各轉(zhuǎn)家門,沒有人再看了。

街坊鄰居都是這樣不高興,羅家一家人那一份情形,就更不必提了。第一是靜英小姐,早幾天聽到人說,今天的喜事,要如何熱鬧,現(xiàn)在就是這樣一輛獨(dú)汽車,倒仿佛人家在濟(jì)良所領(lǐng)姨太太一樣,這哪里有一點(diǎn)誠意。再說親戚朋友,街坊鄰居,都知道今日要大大地風(fēng)光,而今卻是這樣簡單,面子多么難看。今日喜事頭一天,就把自己當(dāng)了丫頭使女,大大地掃了一個面子,將來過了門之后,還不由人家擺布嗎?于是媽媽娘的,放聲大哭起來,只管說著舍不得媽,舍不得家里人,無論如何,也不肯上車。

這時趙觀梅請了一位親戚,做了一個紅媒,也坐了一輛汽車,跑來跑去,現(xiàn)在見王家這樣料理喜事,弄得自己前言不對后語,非常地著急,只得向羅太太撒了一個謊,說是王鎮(zhèn)守使一個禮拜之后,就要升官,這兩天忙得厲害,不是早定了喜期,今天就不能辦喜事。人家要升官,公事要緊,這個結(jié)巴眼上,人家可就不能把正正堂堂的軍隊來接花轎,若是上司知道了,說他把公事當(dāng)玩意兒,不給他升官,豈不是為了一時的熱鬧,倒誤了將來的大事嗎?

羅太太空有二十四分不高興,到了人家來接新娘子的時候,卻不敢說是不讓人家來娶。況且姑爺又是個帶兵的大官,怎敢得罪于他,只得哭喪著臉,坐在一邊生悶氣。趙觀梅道:“這一份緣由,我都和你老人家說了,你老人家,還有什么可說的呢,難道您還不愿意您的新姑爺升官嗎?”

羅太太道:“我讓你冤夠了,你別再來冤我了,現(xiàn)時姑娘在我家里,我還能做一半主,若是嫁過去了,你們愛怎樣辦,就怎樣辦,冤都用不著冤我了。”

說著,兩行眼淚,只管流將下來。趙觀梅看到,未免也就先挫下去一半高興,因道:“您說這話,我可受不了。我們做親戚的,總是望親戚好,難道還能害親戚嗎?前幾天那邊說要大大熱鬧一下子,我就到這兒來報告您,說要熱鬧一下子。現(xiàn)在他說要升官,不能熱鬧,我就來告訴您,說是不能熱鬧。我是實話實說,有什么冤您之處?”

羅太太道:“你還說不冤嗎?”

只說得這一句,以下便哽咽住了。她越這樣,趙觀梅越是著急,千說好,萬說好,才把羅太太說得有些回心轉(zhuǎn)意。

這又因為靜英小姐,在屋子里哭得死去活來,復(fù)又煩起羅太太對靜英小姐去勸駕。正在麻煩,王鎮(zhèn)守使那里,已經(jīng)連派兩批人,坐了汽車來催新人上車。說是那邊百事都預(yù)備齊了,只等新人過去行禮。這坐車來催的人,正是幾個全副武裝掛盒子炮的馬弁。羅太太一想,得罪他們不得,人總是要過去的,趙觀梅說是姑爺要升官,不能熱鬧,也許是真情。別因為一時想不開,給自己姑娘惹個大亂子。這樣想著,也就立刻催著靜英小姐上車。羅家來了許多男女賓客,見新姑爺爺那邊,一批一批派了馬弁來,恐怕也是惹不得,都勸靜英小姐往好處想,不在乎這一時的熱鬧。靜英小姐為眾人所包圍,又沒有逃走或躲避之可能,也就只好委委屈屈,穿了新衣,由大家簇?fù)碇宪嚩?。這時雖沒有音樂,卻喜來賓不少,倒也湊個熱鬧。靜英把心一橫,心想到了男家再說。只她一上汽車,車輪展動起來,何消片刻,就到了新公館。

原來王鎮(zhèn)守使一想這回喜事,雖然不是平常討妾可比,但是究非討正式的太太,鋪張過甚,報紙上一登出來,究竟怕人說閑話。這也只可讓二三知己朋友知道,大家坐在一處,吃喝一餐,也就完了。因此一來,并不曾另借地方做喜事,就在這新公館里請了一次客。當(dāng)新娘子汽車到了新公館門口的時候,他正和一大群朋友在客廳里推牌九。他押上家,手氣很好,贏錢不少,剛拿了一副天杠在手,一個馬弁,搶進(jìn)來說道:“新太太到了。”

賭錢的人,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出來,嚷道:“瞧新娘子,瞧新娘子。”

齊擁到院子里來。有幾個人拖著王鎮(zhèn)守使的手,就要他上前去迎接新娘子。王鎮(zhèn)守使穿了一件長袍子,連馬褂也未曾套。剛才耍錢,為便利起見,正卷了兩只袖子,現(xiàn)在袖子還不曾放下來呢。他本來是個武官,對付幾個人,卻還不甚吃力。所以他身上扭了幾扭,就把大家擺開,一溜煙地回到上房,加上一件馬褂,又戴了一頂帽子,然后才走到喜堂上來。這喜堂是本來的大堂屋,拆了一方格扇,掛了幾軸喜帳,不過如此而已。正中擺了一張系著圍幔的長桌,倒也用燭臺燃著一對大蠟。但是只有一對大蠟,并不曾有別的。

當(dāng)王鎮(zhèn)守使走到喜堂上,新娘子已經(jīng)由許多人包圍著,在長桌下方,面對著一支紅燭站定。她的意思,以為王鎮(zhèn)守使來了,一定站在那支紅燭之下,一同行禮。不料他出來了,卻是背著紅燭,臉子朝下。心想他們這是什么規(guī)矩,倒是對面對地站著,她頭上是蓋了喜紗的,頭在喜紗里面,不敢抬起來,卻抬了一抬眼睛皮,仿佛看那新郎一張漆黑的長面孔,鼻子尖上還有一叢麻子,絕不似那張武裝半身的相片好看。他的個子雖不大,倒是不矮,估量著自己的頭,只好靠平他的肋下。心里當(dāng)時似乎受了一種什么感觸,很有幾分不快。他出來了,并不害臊,大模大樣地站在那里。就有人嚷道:“新娘子行禮,新娘子行禮。”

靜英以為是有人贊禮交拜就向上鞠躬。王鎮(zhèn)守使原是偏著身子的,這倒正迎著新娘站定。新娘向他鞠躬時,他只微微點(diǎn)了幾點(diǎn)頭。禮畢,大家便擁著新娘進(jìn)了新房。

靜英這才明白了,剛才贊著行禮,并不是行夫妻交拜禮,乃是行姨太太見主人翁的禮了。然則自己嫁過來是一種什么身份,也就不言而喻。走進(jìn)新房里四圍都是人擁擠著,頭上雖然蓋了喜紗,可罩不著臉子,自己并不抬頭,人家也要看到半截臉。眼睛眶子里,雖有兩行熱淚,卻是不敢哭出來,因為一流出來,人家就能看見的。自己擠到銅床邊,在一張軟椅上坐下,也不抬頭,也不說話,只是斜側(cè)身子,靠住銅床架子一個犄角。大家一看新娘很年輕,當(dāng)然是很害臊的,因此也不以為怪。這屋子里的賓客,總是絡(luò)繹不絕,笑聲也是不斷。靜英心里只想著,今天也說做鎮(zhèn)守使太太,明天也說做鎮(zhèn)守使太太,現(xiàn)在落得這一番地步,名沒有個名,利沒有個利,圖著什么?再說那一表人才,也差不多可以做自己的父親,向來看小說,就想像那些千金小姐,弄個如意郎君。這樣的人,行大禮的時候,就大模大樣端出主人翁的排子來,平常還能講個什么溫存體貼不成?想到這里,恨不得立刻就走,屋子里是怎樣,賓客說些什么,不聞不見,全不知道。

一直讓大家鬧到電燈發(fā)亮,那新郎才讓一批人,簇?fù)碇M(jìn)來。他說著一口侉話,十句里面,倒有兩三句是他媽。靜英雖然沒有抬頭,聽了那種聲音,卻非常的刺耳,心里一不受用,便是懊悔萬分。這時候,把頭低了下去,算是置身在深山大谷之中,眼面前一個人也沒有,自己只當(dāng)在這里參禪悟道,一切不聞不問。但是那些賓客,以為是新娘害臊,倒格外鬧得兇,也不知是哪一個用手把新郎一推,推得向新娘這邊一倒,新娘卻待要閃開,無如這里,后面是墻,右面是床,人是從前左兩方斜角上倒過來的,這叫人向哪里躲去。只覺得推銅山,倒鐵柱似的,身上壓著了一樣重東西。同時一股子酒氣和大蔥臭,也只管向鼻子里鉆了來,這不由人不作嘔。偷眼一看,正是今天洞房花燭夜的如意郎君。他那尉遲敬德的面孔,加上了一層酒色,鼻子上那一撮麻子,也就分外發(fā)現(xiàn)得清楚明白。所幸他當(dāng)了許多人,卻不肯馬上便卿卿我我,已是兩手撐了床欄桿,站將起來。笑道:“你們鬧得太厲害了,我這樣的大個兒,都會讓你們推倒,但是可別招我發(fā)了脾氣。我要是發(fā)了脾氣,你們這幾個人,不夠我打發(fā)的。”

大家聽說,一窩蜂似的嚷了起來道:“不行不行,哪天都可以生氣,今天是不許生氣的。不說這話也罷,說了這話,我們偏偏要惹上一惹。”

于是大家擁到床面前,將一對新夫婦圍住。這一個說,行新禮,新郎要抱著新娘親嘴,那一個說,行舊禮,新郎得和新娘喝一盞交杯酒。王鎮(zhèn)守使無論怎樣說,大家也不肯退陣。支持了十幾分鐘,幸而從中有人調(diào)和,改為夫婦二人拉一拉手。靜英先聽到要喝酒親嘴,心里想著,就是馬上拿一把刀來,把我砍成十七八段,我也不能依從你。新娘子不讓鬧,總也沒有殺頭的罪,我只是不理,看你們怎么樣?所以她兩手一抄,掉轉(zhuǎn)身子向里,死也不作聲。后來大家調(diào)和到夫婦拉手,依著靜英還不肯。其中有兩個女賓就說王太太,大家的面子,不要一點(diǎn)也不理會啊!這王太太三個字,靜英覺得比較受聽,就不是先前那樣盛氣虎虎的。早就有人看出了機(jī)會,扯著她一只右手,順了過來。大家嚷道:“新娘伸手,新郎伸手。”

王鎮(zhèn)守使究竟老實些,就不肯要人來勉強(qiáng),于是就伸過手去,握著靜英的手,搖了一搖。有人道:“不行不行。新娘子手伸過來了,臉可朝著床里邊呢。況且新娘這只手,并不是自己伸過來,還是人家拖著的呢。不算不算,重來重來。”

靜英本是身子朝里,將右手繞過左邊來,覺得也很是別扭。為了給大家面子起見,只得將身子扭過來。那王鎮(zhèn)守使這時看得新太太清楚,真是嬌小玲瓏,賽過以前所娶的幾位夫人,心里一歡喜,便張嘴一笑。在他這張嘴的當(dāng)兒,把一嘴黃板牙齒全露了出來,而且黃牙縫里還掛著幾條青郁郁的東西,大概那正是吃過生蒜大蔥了。靜英一見,又是一陣惡心。而且和他握手的時候,覺得那人的手指頭,是樹皮一般粗糙。只是在這一點(diǎn)上,可以想到他并不是如何一個有溫柔性的男子。索性裝著害臊,低了頭不抬起來??墒谴蠹乙娡娴糜悬c(diǎn)意思,誰也不愿就散,馬上又繼續(xù)著要鬧。就有人出題目,在頂棚下面插一朵花,讓新郎抱了新娘去摘下來。新郎本是一個長人,出這一個題目,正是因人設(shè)事。新郎對于這個題目,倒無可無不可,但是新娘聽了這話,死也不肯抬頭。索性兩手拉了床欄桿,將身子向里扭過去。大家一看這事,未免有些扎手,也就不敢追著要辦。

正在猶豫中。忽然有人嚷了進(jìn)來道:“督軍來了急電,快去聽聽。”

原來王鎮(zhèn)守使的電報,都是由秘書念著聽的,所以不叫做看,叫做聽。王鎮(zhèn)守使聽說是督軍的急電,當(dāng)然不敢稍微耽擱,馬上抽身走了。這里走了一個正角,就沒有多大可鬧的,因此只說說笑笑而已。那新郎一去,卻一個多鐘頭不見回來,大家以為新郎逃走了。這一下子,倒讓靜英小姐大大痛快一陣。要知新郎果然逃走了沒有,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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