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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巨博擲千金為人做嫁 豪歌收八美與客同歡

春明新史 作者:張恨水


卻說那男孩子讓柴得有打了兩下,一頭向鋪子外面一鉆,就去請援兵去了。不多大一會兒工夫,他又回轉(zhuǎn)來,身后就跟著兩個武裝警察。柴得有的原意,以為那男孩來頭很大,搬來的援兵一定就了不得?,F(xiàn)在一看,也不過是兩個警察,這算什么,膽子就大了。便橫了眼睛向那警察道:“你來干什么,你想管我的事嗎?”

一個警察道:“你們都是軍界的人,你們打吵子,不來找我,我又何必管?”

因指著那孩子道:“這位先生,他就是王鎮(zhèn)守使的親戚,他說讓你打了,要我們來看住你,他要打電話找人。”

柴得有聽說是王鎮(zhèn)守使的親戚,倒嚇了一跳,便問道:“哪個王鎮(zhèn)守使?”

那男孩子道:“你管是哪個王鎮(zhèn)守使?小子!我要不叫我姐夫拿你去槍斃,我不姓這個羅。”

他提出這個羅字,婁民才先明白了。自己鎮(zhèn)守使在北平新訂了一門親,那門親就姓羅,他既然說和王鎮(zhèn)守使是親戚,又說姓羅,他說的姐夫,莫不就是我們鎮(zhèn)守使?若是鎮(zhèn)守使,那可糟了。便滿臉堆下笑來對那孩子道:“小先生,你既然也是軍界人,咱們都是一家,這話就好說了。”

那孩子道:“好說?他揍了我,我倒和他好說?”

便指著警察道:“這個人我交給你了,你要放了他,我就和你要人。”

警察聽他說是王鎮(zhèn)守的小舅,又見兩個兵都軟下來了,一個警察便對柴得有一橫眼道:“你的事情沒完,你可別走,你要一走,我們交代不了。你們是哪里的?”

婁民才一想,若說是王鎮(zhèn)守使那里的,或者許他念在親戚份上,就不追究,因道:“他是王全海鎮(zhèn)守使的馬并,我是護兵。”

婁民才這話還未曾繼續(xù)說完,那男孩子跳著腳道:“混蛋!你們好大膽,連主人也打起來了。”

因指著那姑娘道:“這是我姐姐,就是你們太太,你可是當(dāng)著我姐姐的面動手打我,咱們這一筆賬,得仔細(xì)算一算。”

柴得有早是一言不發(fā),聽到這里,知道禍惹大了,指著那孩子道:“你是我們鎮(zhèn)守使的親戚,我們沒聽人說過,我不相信。”

一面說,一面就要向外走。兩個警察將槍一攔道:“你可不能走,你一走了,這事情怎么辦?”

柴得有道:“我去報告我們鎮(zhèn)守使去。”

警察道:“放著太太在當(dāng)面,你不報告,還要到哪里去報告。沒有什么可說的,你還等一等。”

柴得有不是個傻瓜,哪里肯等,正橫了身子想往外跑,忽然外面一陣呱得呱得的皮鞋響,進來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兵,婁民才認(rèn)得,全是同事,預(yù)料這一來沒有好的,必是抓人來了。兩膝一屈,便向那姑娘跪了下去,央告道:“羅小姐,我沒有得罪你,你可別和我過不去。”

那些兵走向前,圍著得柴得有問道:“這就是你干的嗎?鎮(zhèn)守使接著了這里羅先生的電話,生氣得了不得,你回去吧,誰叫你不開眼?”

柴得有道:“都是好弟兄,何必呢?你們讓我去求求吧。”

婁民才跪在地下求了一會子,原已站起來了,這時見柴得有強硬的態(tài)度,都已轉(zhuǎn)變過來,自己原就求人,還用得著什么客氣。因此隨又跪了下去,口里嚷道:“羅小姐,您饒了我吧。”

說時,伸開兩手的五指,叉著地下,只管磕頭。羅小姐道:“你沒有打人,沒有你的事。那個打人的,讓他們帶了回去辦他。”

那些來抓人的兵,見未來的太太,如此發(fā)放了,不容分說,就簇?fù)碇竦糜腥チ恕?/p>

這個說話的正是羅靜英小姐,那個挨打的男孩子,便是她的弟弟羅士杰。闖了這樣一場大禍,東西也不買了,就垂頭喪氣地回家。羅士杰一進門便嚷道:“瞎了他的狗眼,他敢打我,這一下子拿回去了,非請他吃衛(wèi)生丸不可。”

羅太太聽說,便問道:“孩子,你又和誰鬧別扭?。空l能仗著勢力欺侮人一輩子?”

羅士杰就把在布店里買東西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因道:“他先和我干上了,我又打他不贏,我不報警察怎么著?這小子真沒出息,對著姐姐磕頭下跪,直叫太太。”

靜英臉一紅道:“你別瞎說,哪里那樣叫的?這孩子當(dāng)面就撒謊。”

士杰道:“我怎么撒謊了,不是真事嗎?你遲早總要做他們的太太,我說一句也不要緊,為什么和我瞪眼?”

靜英將臉一板道:“這孩子總是沒有出息的東西。”

說畢,一掀門簾子,低著頭進房去了。羅太太對士杰道:“你姐姐這么大姑娘,你怎么和她亂開玩笑?說起來,你這孩子也該打。”

羅士杰道:“我這話沒算說壞,你為什么幫著她。”

他鼓著嘴,也就走了。

他兩人這樣一提,羅太太在屋里,倒想起了一樁心事。自從和王鎮(zhèn)守使結(jié)了親戚以后,自己舊親舊友來往的多,求事的也是牽連不斷。因為親戚沒有過門,有許多事,都不方便去說。而且自己家里本身,也有許多仰仗親戚之處,若是不早些過門,親戚所希望的事,那都辦不動。王鎮(zhèn)守使以前也曾叫趙觀梅來提過,說是一個月內(nèi),就接過門,當(dāng)時因為時間太迫促,約了遲一點。不料一個月過去。王鎮(zhèn)守使是今天上易州,明天到濟南,過了兩天,又去天津,總沒有工夫來辦喜事?,F(xiàn)在他在北平,正陪著薛又幡巡閱使,在最近的期間,大概走不了。何不就趁這個機會和他提一提。姑爺有上百萬的家產(chǎn),姑娘早一天過去,就早一天拿到手里。況且姑爺是有三四房家眷的人,不定哪一位太太一時走運,把姑爺說得高興了,姑爺就會把家產(chǎn)讓給她。越想這事情越不穩(wěn)妥,當(dāng)日躊躇了一天,沒有解決的法子。

次日恰好趙觀梅來了,羅太太還未曾問話,他拿了帽子高舉過頭,笑著先口里嚷道:“了不得,王鎮(zhèn)守使又發(fā)了財了。你猜怎么著?一拿又是三十萬塊錢,做大官真好啊!一拿就是那么些,我們鬧一輩子,也拿不了他十股的一股。”

羅太太笑道:“瞧你樂得這樣子,你妹婿怎么發(fā)了大財了?”

趙觀梅道:“我親眼見的,那鈔票比咱們家里舊報紙還多,一捆一捆地綁著,堆在屋子里墻犄角上。”

羅太太道:“哪來那么些個錢?”

趙觀梅道:“人家的錢,來得很正大,乃是本月發(fā)下的餉。”

羅太太道:“發(fā)的餉,那可不過是他代領(lǐng),還要發(fā)出去的啊。”

趙觀梅道:“發(fā)出去那不過是那么一回事,他領(lǐng)的是三十萬,就是發(fā)十萬出去,他還可以多下二十萬來。這樣發(fā)財是多么痛快。”

羅太太聽說,就把眉毛皺了一皺道:“你別提這話了。你越提這話,我是越著急。他那么些個錢,全沒有人管,不定要轉(zhuǎn)到哪個人手上去。”

趙觀梅一聽話音,就明白了。因道:“這件事,我也久放在心里,就是姨妹早一點兒出閣的好。不過我們這位大親戚,忙是真忙,這幾天又陪上了薛巡閱使了,哪有工夫談到喜事。您猜這巡閱使有多么大?就是從前的制臺??墒侵婆_還沒有他那樣大,您想哪個制臺能帶幾十萬兵哩?”

羅太太道:“妹婿老陪著他,有什么好處嗎?”

趙觀梅本坐下的,站將起來,兩手伸開,向大處一比,把那腦袋在空中亂畫圈圈,說道:“這好處大了,不提別的,這三十萬塊錢,就是薛巡閱使賞下來的,普天之下,那兒去找這樣的主子。”

羅太太道:“他還能給妹婿升官嗎?”

趙觀梅道:“妹婿就是他手下的鎮(zhèn)守使,怎么不能升?他愛怎么辦就怎么辦。”

羅太太道:“那就讓他伺候一點罷,升不升倒沒關(guān)系,別壞了差事,這喜事就擱下去幾天,倒不要緊。”

趙觀梅將眼睛迷糊住了,對著丈母娘一樂,然后又拱拱手笑道:“不能耽擱,我正也是為了這事來的,一來姨妹早點過去好把家事接過來,二來我一條大路,就全靠姨妹幫大忙,早一點過去,我是早一點有指望。您哪!這就叫朝里無人莫做官。”

羅太太道:“這倒也是一條正理,你斟酌辦吧。你看妹婿什么時候能抽出工夫來,我是什么東西都早已預(yù)備好了,只要他開了汽車接人就是,再說你妹婿真也看得起咱們這一門親戚,早一點,他也沒有什么不樂意的。士杰昨日給他一個電話,他就派了許多護兵來保護,真算給面子。”

于是就將昨日士杰惹禍的事情說了一遍。趙觀梅站了起來道:“了不得,這得去謝謝他。要不然倒顯得我們滿不算一回事了。”

于是抓了帽子戴在頭上,馬上就出門而去。他的馬車,正停在門口,臉上很得意地對馬車夫說一句到王鎮(zhèn)守使公館。

到了那里,護兵全認(rèn)得他了,也不過問,讓他一直進去。王鎮(zhèn)守使見了便笑道:“你知道嗎?我們沒過門的那位小太太,昨天受了一場虛驚。”

趙觀梅道:“剛才才聽到說的。您最好……”

說到一個好,眼睛望住了他的臉色,不問如何,且先笑上一笑。停了一會,趙觀梅看一看他的情形,倒有些愿聽的意思,便笑道:“鎮(zhèn)守使公事這樣忙,實在容易把家中小事都耽誤了。據(jù)我的意思,最好是把喜事……”

王鎮(zhèn)守使道:“你叫我把太太接過來嗎?我早有這個意思??墒撬麐尩墓陆佣B三地來,別說娶太太了,每天晚上一個打茶圍的工夫都抽不出來,你看是糟心不糟心?”

趙觀梅心里雖很不滿意,臉上倒不敢怎樣去駁他,便道:“因為這樣,所以我覺得這喜事倒是早些辦了的好。”

王鎮(zhèn)守使道:“你猜我怎么著,我準(zhǔn)比你還著急。這幾天我們老總來了,我總得陪著他樂幾天兒,不然,他那整把的大洋錢,可不肯望我身上灑。讓他走了,我就辦喜事。請你告訴我那丈母娘,有好吃好喝的,先疼一疼姑娘,過些時候,就出門了。”

說著,一昂頭打了一個哈哈。趙觀梅聽他這種口音,這事情竟是有些眉目了,便想跟著問下去,偏是在這個時候,來了兩位上客,他陪著客談話去了??妥哌^,接上又有幾個人回公事,都敷衍過去了,等他走回私室,正要和趙觀梅說這婚事,衛(wèi)兵又接了電話,說是大帥公館,來了電話,請鎮(zhèn)守使說話,他接了電話叫一聲拿帽子,把趙觀梅扔下,就坐了汽車向薛又蟠公館來了。

薛又蟠正邀了一大班人圍在客廳里推牌九,他一個人又長又大,站在許多人中間,挺出來大半截,老遠(yuǎn)地就看見他,笑嘻嘻地站在那兒。他不等王鎮(zhèn)守使說話,伸出胳膊來,連連對他招了幾招手,笑道:“王麻子,來,到天門來下兩注子。”

王鎮(zhèn)守使本來也就喜歡耍錢,現(xiàn)在又有巡閱使的命令,更是義不容辭,因此在人縫里擠了上前,扶住桌子,這一看,原來上下二家,都有相當(dāng)?shù)淖⒆酉铝讼氯ィ┯刑扉T很是冷落,只有三四根小數(shù)目的籌碼。王鎮(zhèn)守使道:“怎么回事,天門的注子這樣小。”

薛又蟠道:“這些耍錢的,全不夠朋友,先天門紅的時候,就拼命下我的注子?,F(xiàn)在天門不行了,誰也不肯拿籌碼下去。你來得很好,在天門熱鬧熱鬧。”

王鎮(zhèn)守使笑道:“我倒是不想下天門,不過大帥下了命令,不敢不下。”

薛又蟠道:“這兒不是火線上,用不著說什么命令不命令?回頭你輸了,可別說是為了我輸?shù)?。你前天拿了我三十萬,還沒有錢下注嗎?你輸?shù)闷疠敳黄穑?rdquo;

王鎮(zhèn)守看那樣子,大帥似乎有些生氣,也來不及買籌碼,在朋友面前借了一把籌碼,就向桌子上一放,笑道:“我就有這個脾氣,越是那門黑,我越要鬧,非把他鬧紅不可。”

薛又蟠見他已下大注子了,這才不說話。八張牙牌推去,頭一下子,就把王鎮(zhèn)守使的注子吃了過來。薛又蟠道:“這樣一來,你算應(yīng)酬了一下子,就不再干了。”

王鎮(zhèn)守使道:“為什么不下,若是不下注,剛才的錢,我豈不是白白地輸了。”

于是和站在一邊管理籌碼的副官,要了兩千塊錢的籌碼。把舊賬還了,又掏了一大把籌碼,向桌上一放,一拍桌子道:“干!”

薛又蟠見王鎮(zhèn)守使真用大批的籌碼下注,便笑著向他道:“老王,你算有種,舍不了本錢,發(fā)不了大財。你準(zhǔn)知道就會輸嗎?下注!下注!”

王鎮(zhèn)守使讓薛又蟠說糊涂了,輸了一批籌碼,又買一批籌碼,不多大一會工夫,就輸了一萬。薛又蟠道:“痛快!我就愛人這樣拼命的賭。推牌九混號叫吃狗肉,好像要飯的吃狗肉一樣,煮得熱熱的,吃得快快的,那才有味。”

那些下注的,見大帥贏了錢才高興,天門又十分的黑,大家就都拿錢向天門下注。

一個鐘頭以后,薛又蟠就贏了三萬五,將牌向桌子中間一推,笑道:“打??!我不干了。”

王鎮(zhèn)守使雖然一半送禮,可也一半帶著負(fù)氣,心想天門就這樣黑嗎?我不信,非打轉(zhuǎn)來不可,牌一停,他臉上就由紅轉(zhuǎn)黃,毛孔里邊,直向外面冒出油水來。無聊得很,就取了一根煙卷,坐在一邊,默然無言地抽著。薛又蟠將上嘴唇一撮短胡子,笑著翹了起來,因把眼光向屋子里一掃,對大家道:“你們懂得什么?吃狗肉有吃狗肉的規(guī)矩。這里面有三個字的訣竅,叫做忍,狠,滾??纯幢鹃T不大好的時候,要憋得住氣,別下注,這叫做忍。手氣一轉(zhuǎn)了,可又要舍得干,大把地往下放籌碼,就是吃了一兩回,也不在乎,這就叫狠。等到錢摟得有個樣子了,可別再貪多,馬上滾蛋,這就叫滾。我現(xiàn)在不干,就是滾蛋的滾。今天我一高興把這個好訣竅都告訴你們,你們這真應(yīng)該謝謝我了。”

大家不料帶幾十萬大兵的巡閱使,還大懂牌經(jīng),不由得都哄堂大笑起來了。

這時有兩個武裝馬弁掛了盒子炮,站在兩邊的房門下。有一個馬弁,愁眉苦臉的,就不曾附和大家笑。薛又蟠伸長兩條腿,正靠了一張沙發(fā)椅子坐了,見馬弁那個樣子,用手對他招了兩招道:“來,我問你兩句話。”

馬弁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只得走了過來,對他一立正,舉手行了一個軍禮。薛又蟠道:“平常你會不會笑?”

這一問,他更摸不著頭腦,只好實說:“平常會笑。”

薛又蟠道:“你說這話,就該打你四十軍棍。”

那馬弁不料會笑,也是犯軍法的,不敢說什么,只好筆直地保留那個立正式。薛又蟠道:“我剛才說了一個笑話,大家都樂,為什么你一個人不樂?”

馬弁先不知道他問話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才明白了,因喊著自己的名字道:“李得勝因為今天接著家里的信,說是鬧饑荒,又鬧土匪,家里就要來人找我,所以只管發(fā)愁。不敢瞞大帥,我簡直樂不出來。”

薛又蟠一拍腿道:“這就難怪,說來說去,你無非是少錢花,你說,你要多少?”

李得勝何嘗有意和他要錢,更談不到要多少了,被薛又蟠一問,只是發(fā)愣。薛又蟠道:“怎么不說話,你怕我耍你嗎?”

說畢,他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張剛才贏的支票,看一看是兩千元,拿在手上一揚道:“拿去花,別再做那樣子,你再樂一下,成不成?”

李得勝見了錢,心里早是歡喜,加上大帥說得有趣,果然笑了。一屋子的人,先不知道薛又蟠叫馬弁來是什么事,這會見他一動手就給兩千,還要人家笑一笑,都不覺得也笑起來。這個馬弁得了錢,那里還有沒有錢的,未免見了眼饞,兩只眼睛,只管向這邊偷瞧,臉上自然也有一種憤憤不平之氣。薛又蟠一回頭,見他那種局促不安的樣子,便一招手道:“你也來。這也難怪你不服,同在一處辦一樣的事,一個人發(fā)財,一個人就一個子兒也撈不著,你等著,我給你撈幾個,撈得著撈不著,就憑你的造化。”

因站起來道:“我再來推一莊小的,你們還來不來?”

在場的人,雖知道和大帥賭錢,是兇多吉少,然而大帥已經(jīng)下了命令,若是不賭,是給他面子上下不去。況且大帥聲明了,這是小賭,只要敷衍一陣子,就行的了。因此大家都齊聲湊趣,馬上又圍住桌子,坐的坐,站的站,薛又蟠坐在一把大椅子上,將兩袖子向上一卷,露出兩只碗粗的胳膊,在桌上將牌一陣亂洗,然后手里疊著牌,對大家一望道:“我只湊合一點兒賞錢,推兩千塊錢的莊,小不?。?rdquo;

大家聽說,知道他目的所在,隨便地下注。那一門紅的,大家不過下個十塊二十塊,不紅的那一門,大家倒下個二三百元。薛又蟠手氣雖不十分好,卻總是吃多賠少的。沒有推到十條子牌,已經(jīng)贏過二千多了,他將手一揮道:“得了,誰要推這種小牌九。”

那個未得錢的馬弁,知道大帥是為他掙錢,眼巴巴只望大帥贏,站在身后,約摸離了三四尺路,只昂著下巴頦,抬了眼皮,向這邊看來。薛又蟠一回頭,笑道:“你這小子有造化。贏的籌碼,都是你的,拿了去。”

說畢,倒山似的,向身后大椅子上一躺,兩腳一伸,伸得直直的,卻用手把褲腳子扯起來,扯得高高的,把錫柱似的大腿,露出一截,兩手向左右一舉,伸了一個懶腰,淡淡地嘆了一口氣道:“今天有意思得很,找個什么樂兒,痛快一下子才好。”

說到這里,那個常給薛又蟠搖鵝毛扇子的樂總裁,恰好由外面一頭鉆將進來,因道:“怎么樣?大帥找不著樂兒嗎?叫條子去。”

薛又蟠道:“昨晚叫了兩個條子,鬧了一宿,鬧得頭昏腦暈。今天不要娘們了。我倒是想聽?wèi)?,找?guī)讉€角兒來,今晚上湊合一宿戲吧。”

樂總裁還沒有答話,在座的張福田總監(jiān),連忙站起身來道:“這件事讓福田伺候大帥,請大帥指定戲碼子和名角兒,福田這就派人去傳他們。”

薛又蟠道:“什么戲倒是不拘,多來幾個旦角必就成了。”

樂總裁道:“就是多唱旦角戲,也得先說定,好讓他們預(yù)備行頭。”

薛又蟠笑嘻嘻地道:“我就愛聽那個四五花洞。兩個真潘金蓮,兩個假潘金蓮,四個花旦對唱起來,像小鳥兒斗唱一樣,有個意思。”

張福田道:“這很容易,大帥愛聽這個,今晚晌就來一出。”

薛又蟠道:“這戲我聽多了,本來是兩個旦角兒,后來改為四個,我想再加一加,加成八個,成不成?可是一層,腦袋瓜要長得好看,長得不好看的,越多越討厭。”

張福田聽了他的話,一時且不置答復(fù),暗中卻在那里數(shù)著,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八個。他手指頭掐了指頭,手一摔似乎得了結(jié)果,便笑對薛又蟠道:“大帥要唱八五花洞嗎?據(jù)福田算著,很可以湊上,因把在北平幾個有名的旦角,報了一路名。”

薛又蟠點了一點頭,將手撅著嘴角上的短胡子笑道:“有兩個臉子是長得不大好,但是要湊成這個數(shù)目,也不容易,就是那么辦吧,我戲癮發(fā)了,今天晚晌就得聽,你辦得成辦不成?可是這點小事要辦不成,你這總監(jiān)也不必做了。”

張福田答應(yīng)幾個是,自退出去。

他在薛又蟠面前,好像一個沒硬骨頭的人一樣,總是軟攤攤的,只要薛又蟠眼睛對他望一下,身上好像扎了一針嗎啡,就得五官四肢,各要互相警誡一下,不要亂動??墒沁@一離開薛又蟠,威風(fēng)就大了,馬上板著臉,挺了腰子走路。你看他那馬褂的大衫袖,一搖一擺,就能打倒人。他是一張尖尖的雷公臉,嘴上翹著八字短胡,正和他臉上的橫肉一樣,兩邊平分。他們官場,也有官場的時髦,他照著時髦打扮,戴了一頂紅疙瘩瓜皮小帽,帽子正面嵌了一塊翡翠玉牌子。身上長袍大馬褂,頭上突然一小,是當(dāng)時認(rèn)為最嚴(yán)肅的衣冠。只在這上面,就表示他的身份,已到了簡任職以上,他一出來,就有跟隨的兩個武裝警察走將過來。張福田道:“你去打電話通知廳里,叫他們趕快到戲子家里去傳差,就說今天晚上大帥宅里堂會,全得到。”

警察先是挺著立正式,聽著張福田的話,口里只似有如無地答應(yīng)幾個是。張福田說完了,他便抽身去打電話,張福田又把他叫回來,吩咐道,告訴他們,晚晌把廳里的汽車都開出去,分頭去接角兒。車子不夠,就到汽車行去叫幾輛也可以,別開我私人的賬,由科里報銷。警察答應(yīng)去了,張福田也坐了汽車趕回家里去抽鴉片煙,等到癮過得足了,晚上好伺候差事。所以這一回?zé)?,直抽三個多鐘頭。

當(dāng)他在過癮的時候,廳里早接到了他的電話,總監(jiān)的訓(xùn)令,本來就不敢怠慢,這又是大帥傳差,更是緊上加緊。因之廳里就分頭打電話到各區(qū)署去,告訴他們所有的戲子,今天晚晌都不許唱戲,在家里候大帥傳差,又聲明一句,一個名角兒也不許落下。區(qū)里接了廳里的電話,又更鄭而重之了,便派了幾十名巡警,分班到各戲子家里去報信。不到一個鐘頭,滿城的戲子都驚動了。大家雖知道大帥是殺人不眨眼的魔君,但是對于戲子、窯姐兒是不發(fā)脾氣的。所以一聽傳差的命令,誰也不肯走,都在家里候著。廳里聽說是大帥傳差。又是用錢做正式開支,落得巴結(jié)一下,到了晚晌五點鐘,就叫了三十輛汽車,分途去裝戲子,一車子裝滿了四五個,就送到薛又蟠家里去。

一刻之間,那條胡同里,汽車如穿梭一般去,把塵土卷得高過屋頂,喇叭嗚嗚之聲,牽連不斷,一條街上的商戶,都看呆了。這時正離一個軍事時期未遠(yuǎn),商店里的人,大家都對著街上目定口呆。就有些人說:“為什么有許多汽車跑來跑去?這決不是大帥請客。要是請客,不能車子跑得這樣亂七八糟。不是裝兵,就是裝子彈。”

也不知誰漏出了這樣一句話,立刻你傳我,我傳你,大家亂嚷起來,了不得,這兒要開火。就有人問,誰說的?立刻也就有人答:“我親眼看見汽車上撇了機關(guān)槍進對面胡同里去,還會假嗎?”

這樣一說,就有些婦女們,“哇”的一聲哭了,抱了小孩就向街心里跑。越鬧街上的人越跑得兇,店鋪里也紛紛亂亂的上起鋪門來。警察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聽到說要開火,也就不言不語地溜走了。直鬧過了幾十分鐘,驚動了薛又蟠門口的衛(wèi)隊,問明緣由,將商民罵了一頓,說是大帥家里堂會,不許胡鬧,要鬧就摘下腦袋來,有膽大些的,進到胡同口上一看,果然有幾抬戲箱往里面搬,這才放心。張福田所以用汽車運戲子,表示手段敏捷,要在薛又蟠面前,得點小功勞。及至自己趕到了薛宅,知道鬧了這樣一個小亂子,怕鬧到薛又蟠耳朵里去了,只好瞞住。這筆汽車費,也不敢開公家的賬,就打了一個電話到廳里去,說是所用的汽車費,記在私賬上,所幸薛又蟠這天高興得了不得,倒不問這些小事。

這時候里里外外客廳上,已經(jīng)坐滿了客,除了樂總裁招待之外,他自己也在大客廳里坐著。電燈剛一上火,兩個唱旦的陳麗春白芙蓉先就來了。陳白兩個人,都曾受大帥的特別獎賞,今晚大帥傳差,特意早來一步,見見大帥。當(dāng)時到了門房里,就一人遞上一張片子,道了一聲勞駕,說稟明大帥求見。門房拿了名片,進去呈給薛又蟠一看,他正伸了腿坐著,一聽說陳白二人來了,將大腿一拍,突然站了起來,連連嚷道:“請進來。”

聽差出去,薛又蟠一直迎到客廳外走廊上??匆婈慃惔捍┲咕G色印度綢夾袍,套著烏緞坎肩,白芙蓉穿了月白色春綢夾袍,套著亮紗坎肩,都摘了帽子,頭發(fā)光溜溜地向后一刷,配著兩張白臉蛋子真?zhèn)€風(fēng)度翩翩,光采照人。

他二人看見薛又蟠迎上前來,不及鞠躬,齊齊地一蹲向他請了一個安。薛又蟠也不還禮,搶步上前,右手牽著陳麗春,左手牽著白芙蓉,兩只眼睛先釘住他們臉上,然后接上昂著頭打了一個哈哈笑道:“一禮拜沒瞧見,又長得俊了許多。”

于是拉著他兩人笑嘻嘻地一路走進客廳來。這客廳里坐得有許多闊人,文的如總裁總長,武的如軍長司令,都算有身價的。他們雖然一樣好玩,見了戲子,總要擺些官派?,F(xiàn)在薛又蟠拉了他們的手一路進來,見了大帥沒有坐著之理,只好一律站起來,這倒好像這些大官兒都來歡迎兩個小旦似的,有兩三個人心里著實不好過。陳麗春白芙蓉給人拉住,又不能行禮,只對大家笑著點了點頭。薛又蟠全不理會,一直走到上面,一張大沙發(fā)上,正正中中,拉住他二人,一同坐下。薛又蟠倒是老實不客氣,他見陳麗春白芙蓉二人,屁股挨著沙發(fā)椅,如蜻蜓點水一般,要坐下,不敢坐下,便道:“不要緊,你只管隨便的坐,別拘束。你和我是朋友,他們和我也是朋友。你瞧我和他們怎樣隨便,你也可以怎樣隨便。”

他先這樣說了,在場的一班貴客,還敢說什么?大家就只好由兩個小旦居高臨下坐著。薛又蟠笑道:“麗春!好久不聽你的戲了,今天非特別賣力不可。”

陳麗春道:“大帥愛聽什么,我就唱什么。”

薛又蟠一伸手,將他雪白的臉蛋子撅了一下,笑道:“你很會說話。我要聽你十出戲,你唱的了嗎?”

陳麗春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當(dāng)著許多人一撅他的臉蛋子,總有些不好意思,臊得滿臉通紅。薛又蟠他還是毫不在乎,伸出他那又厚又粗的大巴掌,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笑道:“我不相信,這樣撅你一下子,就臊得像小妞兒似的,我瞧你在臺上天天做人家的媳婦兒,什么都做了,也不算回事,這又要什么緊呢?”

一面說著,一面又伸過左手來,一直繞過白芙蓉的脖子,在他左肩上一把抓住,笑道:“我知道你準(zhǔn)比麗春好些,不會害臊。”

樂總裁坐的所在,和薛又蟠相去不遠(yuǎn),也覺這種樣子,實在不成事體。便道:“臺上是臺上的事,臺下是臺下的事,那怎能并為一談呢?”

薛又蟠道:“這話不對。他們在臺上,還穿的是娘們衣服,擦胭脂抹粉,是娘們打扮。你瞧,臺底下是多少人望住他。在這客廳里,都是熟人,誰也知道誰的事,這又要什么緊。麗春,上回我瞧你在戲臺上唱戲,我回頭瞧瞧我的姨太太,沒有誰比你再漂亮的,怎么回事,爺們裝起娘們來,總比娘們好看。這話可又說回來了,像咱們這樣的腦袋瓜,要裝起娘們來,那可真會笑死人。”

說時,把他肥冬瓜也似的腦袋扭了兩扭。大家一見,都忍不住好笑,就連陳白二人,也是格格做笑。

陳麗春雖然是個未能免俗的旦角,但是他總顧三分面子,大庭廣眾之中,像這樣的給人開玩笑,可還是頭一次。但是一來用薛又蟠的錢太多了,總要有點報酬。二來他是個軍人總頭兒,一翻眼睛,就要人的性命,在他高興頭上,真不敢得罪他。他叫人坐在一處,這里掐一把,那里捏一把,口口聲聲,總把人當(dāng)小姑娘。自己一個二十多歲的人,那里就會沒有一點羞恥之心,弄得笑又不是,哭又不是,臉上紅得一陣加緊一陣,只是斜歪了身子坐著,一句話說不出。

還是白芙蓉常在上?;斓娜耍容^上滑頭些,他便道:“大兄弟,他們大概都來了,我們得瞧瞧去。”

陳麗春心里一機靈,說道:“是啊,王大伯還和我有話說呢。”

于是二人站起身來,薛又蟠依然一手牽著一個人道:“去只管去,回頭還得來給燒兩口大煙玩玩。你要不來,咱們可要慢慢算賬。”

說時,又在陳麗春肩上拍了兩下,陳白二人也不敢多說什么,馬上就相繼走出客廳去了。

他們這里原有現(xiàn)成的戲臺,陳白二人走到后臺,只見許多大小角色已來了不少。前臺鑼鼓一響,聽?wèi)虻娜?,便紛紛入座。原來這臺下是一所大客廳,臺前面擺了幾張沙發(fā),每一張沙發(fā)前擱了一張小圓幾,圓幾上放了雪茄和香茗,聽?wèi)虻娜诵碧稍谏嘲l(fā)上,非常的舒服。沙發(fā)后面,另是幾排藤椅,藤椅后面,才是木椅木凳。這第一排沙發(fā)上,當(dāng)然是薛又蟠坐,當(dāng)他來的時候,座位十之八九都有人了。大家看見大帥到了,都像沙堆里冒出筍頭來了一般,一個一個參差不齊地站將起來。薛又蟠看見,伸出手來,對大家亂招,便道:“坐下坐下,聽?wèi)虻臅r候聽?wèi)?,講規(guī)矩的時候講規(guī)矩,現(xiàn)在咱們聽?wèi)?,在座都是聽?wèi)虻娜?,就不用講那些個客氣。坐下坐下,你這站起來一多禮,把臺上的好戲,又耽擱好幾句沒聽見,真是不合算。”

他說著話,邁開大腿,跨過一排椅座。那幾個護身的馬弁,還想跟過來,他回手一甩,道:“滾到后面去聽?wèi)虬?。這兒用不著你們這樣保鏢,唱戲的人,也不會扔炸彈。”

他口里雖在罵人,眼睛正看著臺上。

這時臺上演的是《戰(zhàn)宛城》,正是兩個耗子燈下鬧春,張繡嬸母看著做手做腳的時候。薛又蟠看見臺上是旦角,早有三分歡喜。加上旦角的表演,又是描寫那少年寡婦春情蕩漾,不可自持,正合著他的脾胃,翹起小胡子,鼓著嗓眼子,就喝了兩句好?;仡^看見眾人,便道:“這樣好的戲怎么也不叫一聲好兒?叫好叫好!得提倡提倡,別讓人家在臺上白費力。”

說畢,他又喝了兩聲:“喂!真好!”

大家因為大帥提倡叫好,向來不叫好的,也就跟著叫個幾聲。立刻滿座就熱鬧起來。臺上的戲子,看見大帥已經(jīng)來,唱戲也就格外賣力。薛又蟠坐的是一張大沙發(fā),身子靠在一頭,兩只腳倒架了起來,高高舉著,放在椅靠上。這唱的戲,除了打仗之外,便是談風(fēng)花雪月的。戲中角色,配得很整齊,稍微難看一點的旦角,都不讓上臺。薛又蟠覺得出出戲能看能聽,心里很滿意,便對著斜面坐的總監(jiān)張福田,招了一招手。

張福田一看是大帥叫,趕忙走了過來,直著腿俯著身體問道:“大帥有什么事吩咐?”

薛又蟠扯著他的衣服道:“你坐下來吧,別擋著我后面的人瞧不見。”

張福田這就為難了,自己不過是個總監(jiān),平常只好伺候大帥,當(dāng)了大庭廣眾之中,如何敢坐下來。但是不坐下來,大帥說了,擋了后面人瞧不見,很違背他老人家與眾同樂的意思。急人有急智,他倒想得了一個辦法,就是手撐著兩腿的膝蓋,身子向下一挫,半蹲半站,這就不是與大帥抗衡的樣子了。薛又蟠道:“今天這戲的戲碼,是誰支配的?”

張福田聽說,也不知是福是禍,半晌說不出來??纯囱τ煮茨樕希幌裼信?,才道:“因為問大帥請了示,大帥說瞧著辦,所以……”

薛又蟠道:“別所以了,你就干脆地說吧,我很討厭你們說話這樣文縐縐的。”

張福田碰了一個橡皮釘子,說也不好,不說也不好,倒愣住了。臉上紅不紅黑不黑的,變成了豬肝色。薛又蟠知道他很為難,便笑道:“你別為難,我并不是說你把事辦壞了。”

張福田見薛又蟠并沒有不樂之意,丹田里這才緩過一口氣來。站起身子,將腰彎了一彎道:“是!是福田和許多人商定的戲。后來把單子給樂總裁看了一看,樂總裁說是行行。”

薛又蟠回頭一看樂總裁坐在一邊,笑道:“你準(zhǔn)知道我就是愛聽這幾出戲嗎?還有一出《打櫻桃》,怎不給點上呢?我聽說這出戲在戲館子里不許唱。”

一面說著,一面就看看張福田的臉道:“這一定是警察廳里辦的事。”

張福田道:“誨淫的戲,一共有幾十出,警察廳里老早就禁止了,也不是現(xiàn)在的事。”

薛又蟠道:“什么叫淫戲,我不懂?”

張福田正在后悔,不該說出淫戲兩個字,打斷薛又蟠的興頭,他現(xiàn)在既不懂淫戲兩個字,正好轉(zhuǎn)圓,便道:“據(jù)說,那種戲,讓人看了,就會上癮的,所以叫做癮戲。”

薛又蟠將手一拍大腿道:“他媽的都是一班傻蛋。上癮的戲不愛聽,倒要把它禁止起來,那為什么?給聽?wèi)虻娜耸″X嗎?警察廳透著真多管閑事。”

張福田道:“福田明天就下一個條子,讓他們戲館子里,唱這個戲吧。”

薛又蟠道:“戲館子里唱不唱這個戲,咱管不著。咱們今天倒得聽上一聽。”

張福田道:“是,是,好!這就去告訴他們。”

他說一個是字,身子向前微微一鞠躬,腳向后退上一大步。恰好身后,是由上通下的一根大楠木柱子,身子向后一碰,“撲咚”一下,碰了個周身麻木,又不敢在大帥面前失儀,咬住牙,忍著痛,就轉(zhuǎn)到后臺去了。

這《打櫻桃》是一出純粹的花旦戲,非找花旦不可,一個有名的花旦小珠花,他也來了。他一見張福田走向他面前,便請了個雙腿兒安,接上叫了一聲干爹,張福田笑著將手招了一招道:“你的買賣到了,趕快扮戲!趕快扮戲!”

小珠花道:“您哪!我還早,我是《烏龍院》。”

張福田道:“那個不算,還得饒你一出《打櫻桃》。”

小珠花在口袋掏出一方花白綢手絹。迎著風(fēng)一抖,先就有一陣香氣,撲人的鼻端。他將手絹在臉上拂了一拂,眼珠一轉(zhuǎn),就笑起來道:“您哪!這可不成。那是禁戲,大帥一生氣,我可擔(dān)代不起。”

張福田道:“大帥生什么氣?就是大帥要聽。你唱好點,只要大帥樂了,就準(zhǔn)有賞。《戰(zhàn)宛城》完了,你就趕著上,別耽擱。行頭有沒有?若是沒有,我派汽車去拿,十幾分鐘就拿來了。”

小珠花道:“成!我這兒先撈上戲,我叫跟包的坐了您的汽車去。”

小珠花說著話,可就把張福田向人堆里引,故意大聲道:“大帥怎么知道我會《打櫻桃》,這戲我可好久沒唱,不準(zhǔn)唱得好。這該輪著哪位的戲,總監(jiān)!請您給人商量一下子吧!”

小珠花這樣一嚷,大家就未免都望著他。他見有人望著,更得意了。第一,是總監(jiān)和自己在一處說話,第二,是大帥特點了自己一出戲。于是只管挨近張福田站了,有說有笑。張福田一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兩下,笑道:“不早了,去扮戲吧。”

小珠花于是把他的跟包人叫來告訴他道:“大帥要我唱《打櫻桃》,你趕快回去,給我拿幾件行頭來。你要走回去是來不及了。這兒有總監(jiān)的汽車,你就坐總監(jiān)的車去吧。你真造化!”

說時,用手指著跟包的點了兩點,他倒笑著去了。張福田總怕小珠花趕不及,就坐在后臺監(jiān)視。說快也就真快,前后不到半個鐘頭,戲就全扮好了。張福田看到這里,心里才落下一塊石頭。然后才慢慢地踱到前臺來。張福田剛一落座,這里臺上的《打櫻桃》,也就開始上場。

薛又蟠坐在臺口上,看小珠花扮了一個俏皮丫頭出來,這倒是出于意料以外,心里一樂,就不由得提起嗓子叫了一聲好?;刂^看了一看張福田道:“你這家伙真行。”

臺上的小珠花見大帥胖臉上兩塊肉,笑得直墜下來,眼睛成了一條rou縫。知道他是樂大發(fā)了,越是搔首弄姿,極力的放蕩起來。讓薛又蟠滿心發(fā)狂,搔不著癢處。一出戲演完,直等小珠花走進后臺,薛又蟠還對著他后影極力的叫了兩聲好?;仡^就一招手,叫了一個馬弁來,便道:“你到后臺去說,小珠花兒這戲不錯,我賞他一千塊錢。”

樂總裁聽了,便邁步走了過來。笑道:“大帥!后面的戲還多呢,這樣賞錢可不行。”

薛又蟠道:“有什么不行。我愛給就給,不愛給就不給,不能唱一出賞一出。你以為我薛又蟠真是傻瓜嗎?”

說了,又是將腿一拍。馬弁看那樣子,是賞定了,便到后臺去報信。

小珠花正在卸裝,回頭一看,卻見陳麗春也在那里扮戲??傁胨茄τ煮聪矚g的人,今天沒有撈著一個子兒,我倒拿了一千,這面子可就大了。因?qū)λ藕蛐堆b的跟包人道:“怎么回事,大帥他不賞別人,就賞我一個人。”

跟包的湊趣道:“您這戲真也好!別人可趕不上。大帥聽?wèi)蚝軆?nèi)行,你猜他賞錢,還不是論好歹嗎?我猜他真不會管什么交情不交情的。”

小珠花笑道:“別管怎樣,我們總得謝人家。這樣下去,將來咱們真會有交情也說不定。”

這些話都讓陳麗春聽見,他一張白臉,幾乎都?xì)恻S了??墒侨思乙矝]提到自己什么。這話真也不好搭腔,心里想著,我今天的戲,必得特別賣力,小珠花都有那么多賞錢,他總不好意思,一個大子兒也不給我,他就是真沒有想到這一層,我把戲唱得好好的他總不會不知道。他肚子里這樣計劃著,所以到一出臺,便是拼命。唱完了,薛又蟠也賞了一千,唱戲的人,第一是要面子,第二是要錢,看見人家賣力得賞,誰肯讓步。這晚晌的戲,真讓薛又蟠聽個痛快。

薛又蟠這個人,只要能夠痛快,花錢是不在乎的。因之他聽完一出,就接著賞一出戲的錢,大半夜的戲,他就賞一萬四五千。最后就是他愛聽的那出《八五花洞》要上場了。他突然地站將起來,對臺上的場面搖手道:“打住!打??!”

場面上看見大帥突然地站起來,不讓打鑼鼓家伙,也不知道為了什么事。哪里還敢違抗帥令,說停止就停止了。鑼鼓一停,臺上臺下的人,都面面相覷。薛又蟠就提著嗓子嚷道:“諸位要知道!今天晚晌的戲,都是為了這出戲唱的。這一出戲,我們總得好好地聽一聽,大家都別作聲。誰要作聲,我就不客氣,要是我的部下,我就賞他四十軍棍。”

說畢,又將手向臺上一揮道:“打你的!別害怕!沒你們的什么事。”

場面上聽了這話,又將鑼鼓打?qū)⑵饋怼?/p>

一會兒四個旦角先出臺。臺底下許多人只是兩眼發(fā)直,向著臺上,鼻子里進出氣,都加上一番留心,恐怕鼻息大了,讓薛又蟠聽了去。臺上鑼鼓一停,當(dāng)戲子說白之際,四周就靜悄悄的,也聽不見一點兒聲息。薛又蟠口里含了半截雪茄,斜靠在沙發(fā)上,聽了一個痛快。一會兒工夫,八個真假潘金蓮,一齊登臺,放出嬌滴滴聲音,彼起此落地一唱,薛又蟠情不自禁的,不由得就叫了一聲好,一個好字叫出去,自己才醒悟過來。原已說了,不許作聲,一作聲,就打四十軍棍。自己下命令,自己先犯了,這該怎么說呢?就站了起來,又對大家嚷道:“作聲是不許作聲,叫好還得叫好。人家那樣賣力,要是不叫好,可太冤了。”

他這樣說了,大家又不敢不叫好,只得跟住了他叫,他叫一聲,大家也就附和一陣。

戲唱完了,也就夜深到三四點鐘了。薛又蟠伸了一個懶腰,剛要起身,他的秘書,就拿了一張電報來,遠(yuǎn)遠(yuǎn)地望了他,垂手站住。薛又蟠道:“拿的什么公事,有好聽的嗎?我正在高興頭上,掃興的事,可別對我提,到明天再說。”

那秘書道:“不是,是何軍長來了一個電報,說是我們的軍隊,已經(jīng)克服平安關(guān)了。”

薛又蟠道:“真的嗎?趕快念給我聽。”

原來薛又蟠雖然做到封疆大吏,卻是不大認(rèn)識字。所有重要的公事,都是由秘書念給他聽。實行以耳代目。秘書一面念著,一面解釋那字句。他倒能懂得十分之六七。當(dāng)時秘書聽說,便捧了電報念道:

萬萬急,北平薛巡閱使鈞鑒:職部錢師于今晨六時三十分,克服平安關(guān),敵軍聞風(fēng)遠(yuǎn)逃,潰不成軍,職正率部入關(guān)追擊中,特此飛電奉聞,容再詳稟。軍長何有勝叩。

薛又蟠跳著腳道:“他媽的平安關(guān)也攻下來了,咱們的天下更穩(wěn),可喜可賀。這是剛才來的電報,不含糊。”

說時,舉了手在空中亂晃,說道:“快活死我了,大家再樂一樂,別散戲。誰愛聽什么?都快說,花錢算我的。”

在座的人,聽?wèi)蚵牭竭@樣深夜,本來人就倦了。戲已經(jīng)要散,大家也就急于要走。況且其中有不少抽鴉片煙的,也就非趕著去過癮不可。不料薛又蟠這時得了一個攻下平安關(guān)的捷報,立刻高興起來,又要重振旗鼓,再唱一出,大家若是不聽,恐怕掃了大帥的興致。只得附和著又聽下去。

薛又蟠見走的人又重復(fù)走回來,便道:“大家聽我說一句,攻下平安關(guān)來了,這不是我一個人高興的事。我的江山坐穩(wěn)了,你們大家也有飯吃。這個消息送來了,你們以為是我一個人的喜事嗎?大家聽?wèi)虬?。盡量地聽他一晚,拼了明天睡一天的覺,那也沒有什么。我知道還有抽大煙的沒有過癮。要過癮,你們不會燒兩個大煙泡子,坐著在這里吞下去嗎?你們不要把我當(dāng)傻子,以為你們抽大煙,我不知道,抽煙你們盡管抽煙,只要不誤我的公事就成。我今天也是樂大發(fā)了,索性給你們一個痛快吧。”

說畢,站起身來,對旁邊站的馬弁一招手道:“來!多拿些好膏子,給我燒二百個煙泡子。這兒有哪位抽煙的,一個人送他幾個煙泡子。送煙泡子,你們也要在行,另外送人家一盞熱茶,兩三個人燒不過來,多拿幾根槍,多派幾個人燒,越快越好。”

馬弁得了命令,帶人燒煙泡子去了,這里就叫臺上唱戲,依著薛又蟠的意思,以為那《八五花洞》唱得太有趣,還要再來一回。有幾個人就說:“接連唱上兩出,唱戲的人,未免太累,還是一出一出地唱吧。”

薛又蟠對于妓女戲子這一流人物,最肯體貼。他仔細(xì)一想,這事情恐怕是很累,就改點了《烏龍院》《梅龍鎮(zhèn)》《女起解》《玉堂春》四出戲,仍指定那八個旦角分唱,兩個旦角唱一出。唱戲的人只圖要錢,也顧不了受累,都依樣地賣力唱下去。一直唱到上午八點鐘,這戲才算完事。薛又蟠到了這時,人也有些累了,走回房去,摸到床沿,倒頭就睡。

他這一覺,直睡到當(dāng)天晚上十點,才醒了過來。醒過來吃了一點東西,又去睡覺。更睡到次日上午,方才睡足。這才回味一想,前晚上唱戲的戲錢,還有沒開消。于是告訴副官處,把前天唱戲的戲子,不論正角配角一齊叫來,我要當(dāng)面賞錢。副官處得了命令,覺得許多戲子一個一個去傳他們,實在費事,不如把這事讓給警察廳去辦,只要說是大帥公館里的事,他們敢不辦嗎?因此副官處,也毫不費事,只打了一個電話到警察廳,把一件很困難的差事,就讓人家代辦了。而且打電話的時候,神氣還十足。說是這是大帥的命令,你們可得好好地辦。警察廳哪知道是副官處副官發(fā)的命令,只當(dāng)是一種緊急公事,趕快派了許多專員去分頭傳話,生怕辦得不好,得罪了大帥??傄菜闼麄兪滞箪`敏,到了下午三點鐘,所有的戲子,都到薛又蟠宅來齊集。薛又蟠聽說他們到了,就把軍需科的人調(diào)來,問那些戲子的賞錢,都開了支票沒有,若是你們落下了一個大子兒,我就要你們的腦袋。于是吩咐副官處,傳他們在大客廳里會見。副官處也不知道大帥是什么用意,差不多的客,向來就不在大客廳會見,何況是一班戲子呢?然而大帥是這樣傳下令來,也不得不照辦。當(dāng)時把在外面候傳的戲子,一齊讓到大客廳坐不下,還有一大部分人,擠到客廳外廊檐下來。安定了一會子,副官才去請薛又蟠出來。

他走到客廳里,一班戲子,少不得都站將起來,薛又蟠伸出手來亂搖道:“這兒不是官堂上,不要客氣,都給我坐下!”

大家聽說,就有幾個人坐下去了。但是看見大帥還是站著,坐下去的,復(fù)又站了起來。薛又蟠穿的是一套黃呢軍衣,兩手向袋里一插,站在客廳當(dāng)中,眼睛就四周一掃。大家看見大帥閃鑠的目光,倒不知為了何事,心里各是一驚。薛又蟠看完了便道:“我看你們這班里面,十有九個抽大煙,我要仔細(xì)算一算,到底有幾個抽煙的。”

便伸出手來向兩邊一分道:“抽大煙的,你們都站到右邊,不抽大煙的,都站到左邊。”

大家聽說,不知道大帥是什么用意,就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半晌說不出話,站在右邊的人,有些人不愿犯抽大煙的嫌疑,都走向左邊來,左邊的人,卻一個也不敢動。薛又蟠道:“左邊就是一個抽大煙的都沒有嗎?我不信。你們還是分著抽煙不抽煙向兩邊站的好。要不然,事后查出來了,我可不講交情,抓住了就槍斃。抽大煙是最容易查出來的事,你們別以為可以瞞得過去。”

大家聽了這話,料是躲賴不掉,有幾個煙癮大的,知道煙黝早在臉上掛了招牌,干脆,就向右邊去。這分開來一站,不打緊,抽煙的人,倒有三分之二。薛又蟠笑道:“怎么樣?我猜就是抽大煙的多。”

便嚷道:“叫你們預(yù)備的家伙,給我拿了來。”

一聲叫出來,外面轟雷也似的,就有幾個人答應(yīng)。在場抽煙的人,心里都哆嗦起來,想道:“糟糕,不是槍斃,也要挨一頓揍。”

有幾個膽小的,急得直哭,這里有個唱小丑的李萬歲,那天演戲的時候,笑話說得最多,有些話可是挖苦做官的。心想真要槍斃大煙鬼,我就是第一個。心里一急,兩腿一軟,便走到薛又蟠面前跪了下去。央告著道:“大帥!這次請您饒了我,我這回去,馬上就戒煙。若是不戒煙,您就槍斃我。”

說畢,伏在地下,嚎啕大哭。正在這個當(dāng)兒,只見幾個馬弁,抬了幾只大木頭箱子來,看他們抬的人一副神氣,倒是重沉沉的。薛又蟠并不理會李萬歲的哭,只看著人打開箱子。這箱子一打開,就先有一種怪氣味。吹送進許多人鼻子里去。這種氣味,他們抽煙的人,最是能辨別,原來是最好的煙土味。一看那箱子里,可不是裝滿了一個個的大西瓜土?李萬歲先以為抬箱子進來,里面是腳鐐手銬,現(xiàn)在一看是煙土,也愣住了。大家的意思,也是和李萬歲一樣,看見這些西瓜大土,猜不著為了什么?薛又蟠這才對李萬歲笑道:“別瞧你在臺上嘴那么樣會說,可是真要有事,膽子比什么還小起來,別做出這樣寒磣的樣子!我今天叫你們來,沒有什么壞意,都是嘉獎你們,你們還怕些什么?”

李萬歲看看薛又蟠的相,實在不是發(fā)氣,這才揩了眼淚,站立起來,站到右邊去。薛又蟠站在當(dāng)中,兩只眼睛,左右一眸,看看右邊的人,站著實在不少,將手點著道:“一五,一十,十五……可不少,統(tǒng)共不過一百人,倒有七十多根煙槍。有錢大家花,有酒大家喝,有煙土也得大家抽。”

說時,就向抬煙土的馬弁道:“來!把那西瓜土,按著右邊的人數(shù),一個人給他兩個。”

馬弁聽說,按著人名,一人給上兩個西瓜土。這一下子,在左邊站著的人,真是大認(rèn)誨氣。這個土如此之大,至少也有六十兩一個,兩個一百二十兩,土的行市,最賤也應(yīng)該值三塊多錢一兩,一三得三,二三得六,這兩個土,就該值三百六七十元。為什么不承認(rèn)抽煙?讓別人得了這好處去了呢。那邊人后悔,這邊的人,沒有一個不眉開眼笑。煙土散到李萬歲面前,他正放下一只衫袖去擦眼淚,連忙笑著將手一摟,把兩個大土摟住。薛又蟠一回頭,看了說道:“瞧你這一塊骨頭。”

李萬歲聽說,笑著向他請了一個安,因道:“我們隨便怎樣機靈,哪兒比大帥去?大帥帶幾十萬人馬,還像耍猴兒似的,靠我們這幾個唱戲的還不是愛怎么玩,就怎么樣玩。大帥好比觀世音,我們好比孫猴兒,孫猴兒一個筋斗云,就是能翻十萬八千里,也翻不出觀世音一個中指頭。大帥別說讓我哭著磕頭,就是讓我死,我閉了眼睛,都會不知道怎么死的?”

薛又蟠笑道:“這小子一嚇唬過去了,嘴就出來了??偹阋舱f得不錯,你們再把那西瓜土搬一個給他。”

馬弁看他那副樣子,果然又搬了一個給他。他這么一來不要緊,左邊的人看了更加眼紅。薛又蟠回頭來看見笑道:“人家都得了整個兒的大土,你們有些不樂意吧?我既然叫你們來了,也不能讓你們白來一趟,可是賞給你們東西,不能照煙土那個價錢給。每人賞你們二百塊錢。去買煙卷兒抽,不會抽煙卷兒的,就買茶葉喝也成。”

于是馬弁又遵了大帥的諭,每人送二百塊錢現(xiàn)洋,得錢的得錢,得土的得土,歡天喜地的去了。

從來抽大煙的人,也沒有誰占過便宜,不料這一回,抽煙的人,大大地有面子,哪一個不說薛大帥是好人。這一回事,把整個的北平城都轟動了,說是薛巡閱使究竟非同等閑,你看他的手面有多大,真?zhèn)€街談巷議,茶余酒后,無非都談的是些薛大帥的事情。其實他根本是個妙人,也無日不做妙事,也不限定就是這一回。不過有了這一回事情以后,人家傳說得更厲害,到了后來,連薛又蟠公館里,也把他的事情,當(dāng)著鼓兒詞談起來了。這種話慢慢地傳到薛又蟠耳朵里去了。他也是個好事的人,倒要聽個新鮮,因此一日晚上,飽食之余,乘著人家不留心,就偷偷地溜到前面衛(wèi)隊駐扎的所在,來打聽新聞,不料這一來,又出了一樁妙事。要知出的是什么妙事,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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