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小鴨子追問柳春波，為何一個人笑將起來？柳春波瞧了一瞧馬夫人的老臉，未免心里懷著鬼胎，便道：“因?yàn)槟阋粏枺蚁肫鹨患聛?。你是一個小妹妹，這話不便告訴你，你不要問吧。”

小鴨子道：“??！你怎樣知道我叫小妹妹？”

馬夫人也笑道：“柳先生，你的消息是真快，不愧在報(bào)館里辦事。”

柳春波原是一句無心的話，倒不知道這“小妹妹”三個字，卻另有什么文章。便道：“我只知道一點(diǎn)子，不大詳細(xì)，馬太太能不能告訴我？”

馬太太指著小鴨子道：“她總是喜歡到班子里去玩，不知道的，以為她也是要做生意的，我們老五那里，有一個樂總裁，三兩天總來一趟的，他來了，十轉(zhuǎn)倒有八九轉(zhuǎn)和小鴨子碰見。小鴨子不肯告訴她的小名，樂總裁又不能叫她老五老六。所以樂總裁一來了，就叫她小妹妹。這孩子膽子也大，不叫他總裁，也就叫他阿哥。我先是心里不大安穩(wěn)，怕這孩子會鬧出事來，后來我聽見人說，這樂總裁是專門和姑娘拜把子的，那倒不算什么。提起紅牌子嫦娥老七，你總該知道，這老七就是樂總裁的妹妹。不但口里這樣，連面孔也長得有點(diǎn)像。”

柳春波笑道：“樂逸蓀是個世家子弟，他的手足，決不會淪落到青樓中去，這是政界上恨他的人，造謠言罵他的，這話哪里可以相信？”

馬太太笑道：“不是那樣說，是說他兩個人要好呢。樂總裁原是很喜歡老七，招呼她也很久了。近來高督軍到北平來了，樂總裁就介紹老七和他見面。不料這高督軍在玩笑場中，是產(chǎn)婦鬼不論親疏的。他見了老七，極力說好，意思就要自己招呼，老七這就為難了。原來老七是喜歡白相的人，不好好做生意。手頭又闊，牌子又大，照說是維持不過來的。但是樂總裁幫她的忙，到了三節(jié)，無論在天津在北平，至少送老七兩千塊錢，開銷私賬。老七所以不塌臺，都是樂總裁的好處，而今叫她丟了樂總裁去和高督軍一塊兒混，良心上固然是說不過去，就是別人知道，也會說她下三濫，因之她就暗下里對樂總裁說，高督軍要招呼，萬辦不到。樂總裁說我和高督軍是好兄弟，高督軍招呼你，和我招呼你是一樣的。你好好侍候高督軍，比和我要好還強(qiáng)幾倍呢。老七說：‘這件事你們官場上辦得到，我實(shí)在辦不到，我要答應(yīng)了，人家會瞧我不起的。’樂總裁見她不肯，就對她拱了一拱手，連叫幾聲好妹妹。說是老實(shí)對你說，你要答應(yīng)，不但我不怪你，我還要感激你。你要知道，這是幫我一個大忙。你不要把我當(dāng)一個客人，你把我當(dāng)一個哥哥就是了。以后高督軍雖然招呼了你，我們還是要好的，我把你當(dāng)一個妹妹看待就是了。老七先是不肯，后來樂總裁說得十二分的切實(shí)，老七過意不去，只得笑著說道：‘你一定要這樣，我有什么辦法？高督軍是掌大權(quán)的人，將來我在他面前，多多幫你一點(diǎn)忙，報(bào)答你的恩典吧。’樂總裁連說彼此交情好，談不到什么恩典不恩典，就是這樣，老七就讓高督軍招呼了。這高督軍一招呼之后，見了樂總裁連說‘令妹妙極了，令妹妙極了，我非討她不可。’”

柳春波聽到這里，不由得笑了起來，說道：“這高督軍是專門說趣話的人，這話說得也是有趣，但是不怕樂總裁難堪嗎？”

馬太太將她那癟嘴一抿，皺出嘴唇邊兩道皺紋，然后笑道：“比這有趣的，還多著呢，但是說出來太不雅了。”

柳春波笑道：“何妨說呢？我就愛聽這些趣聞。”

馬太太道：“我知道，你聽去了，又可以做你們報(bào)上的好材料。”

小鴨子道：“柳先生，你是哪一家報(bào)，你是吹報(bào)嗎？給我登一張小照，好不好？”

柳春波道：“我不是吹報(bào)。但是吹報(bào)，是專門給姑娘登小照的。你又不是姑娘，登什么小照呢？”

小鴨子聽了這話，卻望著馬太太微笑。馬太太便道：“柳先生，你也不是外人，我話不妨對你說，這孩子原是好人家的孩子，不應(yīng)該去吃這碗堂子飯，無奈她父母想發(fā)財(cái)，一定要叫她上捐，我要攔也攔不住。”

柳春波便對小鴨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恭喜！恭喜！但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

小鴨子道：“這是沒法子的事啊，還恭喜嗎？”

柳春波道：“將來就可以借這個機(jī)會做太太或者少奶奶，怎么不可喜？到了那個日子，我一定要去看你的，你歡迎不歡迎？”

小鴨子道：“我是初做生意的，當(dāng)然歡迎啊。”

柳春波還要說話，馬尚廉可就由內(nèi)室一拐一拐地出來了。先扶了椅子站定，然后伸了一個懶腰，笑道：“我都睡了一覺了。”

柳春波連忙接住道：“你這樣子，大概是說我還沒走呢，對不對？我就走。”

說時(shí)，便站起身來，馬尚廉笑道：“豈有此理，這樣說，我倒是對你下逐客令了。”

柳春波心里卻不然，以為小鴨子雖不是他什么親戚，究竟叫他一聲舅舅?，F(xiàn)在她要上捐吃條子飯去了，這話當(dāng)著馬尚廉的面，未免不好意思，所以就借了這個緣故說走。因道：“并不是說你下逐客令，但是你說這一句話，就把我提醒了，我耽擱的時(shí)候不少，這就該走了，哪一天有工夫，我們一塊兒吃小館子去，你哪一天得閑，請你定個日子。”

馬尚廉道：“我是天天都有工夫，就是一層，這毛病老是釘住了，一點(diǎn)子吃不得苦，所以我不大敢出去。”

柳春波道：“是的，這種病不能受累，而且也不宜吃帶有刺激性的東西。”

馬太太道：“他就是這樣。只要毛病好一點(diǎn)點(diǎn)，就出去亂跑，一天跑下來，又要病個十天半月，要不是我再三叮囑，咳！這病不知道要鬧到什么樣子了。”

說時(shí)，把那徐娘已老，豐韻猶存的身子，扭了兩扭。柳春波看見這種樣子，實(shí)在是要笑，但是為著大家面子關(guān)系，又不便笑出來。只得說道：“我事情很忙，等著要回去，不瞎聊天了。”

馬尚廉要送他時(shí)，他已走到院子里了，馬尚廉夫婦只說了一聲不送，也就算了。

柳春波回到民眾報(bào)社，那個楊朗軒又來了。他見著柳春波，連拱了兩下手，說道：“柳先生我請托你的事怎樣了？”

春波道：“當(dāng)然不成問題，你還有稿子盡管送去，我要求你的事呢？”

說著，望了楊朗軒一笑。楊朗軒道：“成成成，隨便哪一天都可以去。不過她明后天就要上天津，要去看她，可得今天就去呢。”

柳春波雖然很為王玉鈴所顛倒，但是知道捧角是一件極耗費(fèi)時(shí)間和金錢的事，所以要見一見王玉鈴，也不過偶然一時(shí)高興?，F(xiàn)在說馬上就去，那樣搶著會她，倒也可以不必。便道：“她既然要到天津去，我就不必去會她，等她回來再說吧。”

楊朗軒道：“這樣說，柳先生是給我們白幫忙，那我可是心里過不去。”

柳春波笑道：“你要怕心里過不去，也有法子報(bào)酬我，等我到戲院子里聽?wèi)虻臅r(shí)候，常常給我要幾個好座兒，那就成了。”

楊朗軒笑道：“這個好辦，但不知您要聽誰的戲？”

柳春波道：“誰的戲也愛聽。”

楊朗軒道：“您要聽?wèi)?，以后請您早一天給我一個電話，每天下午，我總在天樂園的。您說到哪兒去，我都可以給您去找座兒，無論是不是對號入座的地方，我準(zhǔn)給您在前三排找著座兒，您瞧這個報(bào)酬好不好？”

柳春波道：“別的戲院子熟人能找座，還有可說，因?yàn)榭醋鶅旱陌押梦蛔恿糇×?。對號入座的戲院子，買票買得早的，早買去了，臨時(shí)去要，哪里有呢？”

楊朗軒攏住衫袖，連連上下挪了幾挪，昂頭嘆了一聲道：“這年頭兒，沒有什么事，不是講表面的。你瞧他們不是對號入座嗎？可是他們戲院子里面的人，早就留下許多票，通知票房里一聲，把座位圖用紅鉛筆杠上，我們事外人，哪里會知道沒有賣出去呢？我們到了戲院子里，看座兒一見是熟人，就說可以給您想法子。他那個時(shí)候，一塊二毛錢的座兒，您非給一塊五毛以上不成，大方一點(diǎn)兒的，給兩塊錢，就不能要他找錢了，您平常到不對號入座的戲院里一瞧前三排的座位，用麻繩子攔住，茶碗一對兒一對兒反扣上，您要是生人，不必問，那就是賣出去了。其實(shí)哪個座位應(yīng)該賣給哪個熟主顧，看座兒的，他自己都沒有準(zhǔn)兒呢。這都是誰呢？全是平常聽?wèi)蚨嗷▋蓚€小費(fèi)的權(quán)利。除了這個，就是捧角兒的了。捧角兒的他是第一天坐在那兒，永久坐在那兒的。他那個位子，是電線柱子，不能挪的，一挪電報(bào)就不通了。所以他無論如何，那個位子，不能讓看座兒的給賣去的。來也好，不來也好，總是給錢的。您就是和看座兒的認(rèn)識，他也不賣給您的，賣給您仔細(xì)傳電呢。”

柳春波笑道：“你左一句電，右一句電，這是什么意思。”

楊朗軒笑道：“得了，您做報(bào)館的人，還有什么不明白。所以聽?wèi)虿皇墙裉煊绣X，今天就花，明天有錢，明天就花，可以辦到的，總要熬個資格兒。”

柳春波笑道：“花了錢，到戲院子里熬資格去，那未免太傻。”

楊朗軒道：“您多給我維持維持，這找座兒的事，交給我了。”

柳春波道：“到時(shí)候再說吧，等王玉鈴從天津回來，你再來約我聽?wèi)蛉グ伞?rdquo;

楊朗軒見事情有了結(jié)果，自是歡喜而去。

柳春波雖然給他白幫了一陣子忙，倒也不放在心上?？墒悄邱R尚廉給楊朗軒登了一條稿子，心里覺得非常有功，打了好幾次電話給柳春波，問他能不能弄上一個包廂聽?wèi)颍翰ū淮卟贿^，只得親自到馬尚廉家里去告訴他，說是魏忠?，F(xiàn)在不做后臺經(jīng)理，這包廂辦不到，不過要找散座兒聽?wèi)颍鞘遣怀蓡栴}。你哪一天要聽?wèi)?，先給我一個電話，我就可以給你辦。說到這里，那位馬太太從里面屋子里出來了。看見柳春波，笑道：“柳先生我正要打電話找你呢。”

柳春波道：“有什么事找我嗎？”

馬太太道：“我們老七，很惦記你，請你去和她談一談。”

柳春波道：“哪個老七，是我認(rèn)識的嗎？”

馬太太道：“怎樣不認(rèn)識？您真是善忘啊，上次到這兒來，您不是和她談了半天嗎？”

如此一說，柳春波明白了，原來是小鴨子，開始做生意了。便道：“哦！她上了捐，在哪一家，叫什么名字呢？”

馬太太道：“叫美珠，在梅花院。她說，愿意見你一見呢。”

柳春波當(dāng)了馬尚廉的面不便答應(yīng)這一句話，卻笑道：“我有工夫再去看她罷，看她換了一個什么樣子，我倒是愿意的。”

說了幾句話，就把這話扯開了。

但是他嘴里這樣說，心里就起了一個念頭，她居然當(dāng)妓女了，我得去看看她。因之當(dāng)天晚上，他就和朋友胡六平，一塊兒到梅花院去看小鴨子。這個時(shí)候，也不過七點(diǎn)多鐘，一走到大門口，就見一輛藍(lán)色大汽車，漆得光滑油亮，在大門口橫著。這個胡六平，是新聞界的外勤記者，他對于各要人的汽車號碼，倒是記得爛熟，他一看這汽車的號碼是九一四，便搖了一搖頭道，??！這里有闊人啊。柳春波道：“是誰的車子？”

胡六平道：“這車子我認(rèn)得，是樂逸蓀自用的車子，他是花錢大手筆，花錢可不怕多的。有他在這里，不但是招呼的姑娘要發(fā)財(cái)，滿院子的姑娘，都要占一個小光的。”

柳春波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要進(jìn)去吧。”

胡六平道：“那要什么緊，我們各逛各的，他管得著嗎？”

柳春波道：“我們一直就進(jìn)去找老七，省得瞎撞。”

于是二人走了進(jìn)去，就告訴龜奴，是找美珠的。那龜奴將胡柳二人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向北屋子里昂頭嚷了一聲七小姐。在這一個聲中，上面一掀簾子，美珠出來了。柳春波一看，只見她身上穿了一件絳色蘇繡的旗袍，耳朵上墜著一對鉆石環(huán)子，走起來，一晃一動晶光閃閃的。底下穿了一雙白緞繡花高跟鞋，一點(diǎn)斑跡也沒有。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不料就是這幾日的工夫，小鴨子穿得這樣華貴。本來這孩子長得還清秀，現(xiàn)在將綢緞一包裹起來，越發(fā)好看。她當(dāng)時(shí)走了出來，一見是柳春波，就微微一笑道：“是柳老爺。想不到的。”

那院子里站的龜奴，一見是姑娘的熟人，連忙就打起一間屋子的簾子，讓柳春波和胡六平一塊兒進(jìn)去，一進(jìn)門，胡六平先哈哈笑起來。早有一個姑娘，迎上前來說話，他拉了胡六平的手道：“有兩個禮拜不見了，忙啊？進(jìn)門來，還不肯作聲，若是不讓到這屋子里來，我還不知道你來了呢。”

胡六平道：“你只怪你們這門口的人不好，我進(jìn)來了，為什么還不認(rèn)得？”

說到這里，美珠已經(jīng)跟了進(jìn)來，便問那姑娘道：“四阿姐，是熟客人嗎？”

那姑娘答應(yīng)是。她于是回轉(zhuǎn)頭來對柳春波道：“那么好極了，在這里坐吧。”

柳春波笑道：“我是有一個人帶信給我，我特意來看你的。”

美珠道：“謝謝！我那屋子里，樂總裁在那里躺著，待一會子，請你到我那邊去坐。”

說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竟自去了。

這胡六平倒和這位四姑娘談得入港，一問起來，原來他們是老朋友。最近胡六平事情忙，蹤跡就疏了，這姑娘名叫花意，倒也是上中等的人物。她因?yàn)楹叫那榈?，不能不殷勤些，以便墜歡重拾，所以坐在一處，談得很好。可是美珠一去之后，永不見來。也不見有人送瓜子煙卷來。柳春波心里很奇怪，姑娘做生意有這么不在乎的嗎？一來今日的美珠，還是前幾天的小鴨子。二來是你請我來捧場的，又不是我自己要來。三來你是剛掛牌子的姑娘，不能搭這樣的大架子。心里這樣想著，未免生氣。這花意似乎看出柳春波不耐煩的情形來了，便問道：“柳老爺你是新招呼老七的嗎？”

柳春波道：“我沒有招呼她。她沒有上捐的時(shí)候，我就認(rèn)識，今天是特意來看看她的。”

花意微笑道：“她很紅啊。這幾天連客也不見，除非是熟人。指明了招呼她，她才見一見。”

柳春波對胡六平笑道：“我原來打算花兩塊錢，看一看她的新屋子，這樣子，這兩塊錢可以省了。我就先走，你在這里多坐會兒吧。”

胡六平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柳春波道：“她以為我是陪你來的呢，決不會怪老四不留住我的。”

說畢，一掀門簾子，竟己走了。

約莫過了十五分鐘，美珠卻來了。因不見柳春波，便問花意道：“那位柳老爺呢？”

胡六平插嘴道：“他有事先走了。”

美珠一看桌上，只有一副瓜果碟，一個煙卷筒子，料是自己那邊沒有送來。便道：“我真該打，一進(jìn)屋子，樂總裁就把我纏住，我忘記對他們說，他們就不理會。這位柳老爺我早就認(rèn)識的，得罪了人家，真是難為情。明天胡老爺見著了他，請你替我說一聲。”

胡六平見她一陪笑臉，也不禁為之軟化。便道：“不要緊的，我明天對他說一聲吧。”

美珠點(diǎn)了點(diǎn)頭笑道：“謝謝，再會吧。”

說畢，她又走了。

她走進(jìn)自己屋子，那位樂總裁，正和一個五十附近的鴇母，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笑話。美珠進(jìn)來，樂總裁笑道：“來了小白臉子的客嗎？怎么去了這樣久？”

美珠見樂總裁伸開了兩腿，躺在沙發(fā)椅上，便一扭身子，來坐在他大腿上。一鼓嘴道：“是一個朋友，你冤枉人。”

鴇母道：“實(shí)在是個朋友。老七，他走了沒有？”

美珠道：“他在花意屋子里坐了一會兒，他就走了。我本想去敷衍他幾句的，他倒不等我。走了活該！”

鴇母道：“報(bào)館里的人敷衍敷衍他吧。”

樂總裁笑道：“你們也怕報(bào)館里的人嗎？這個人是辦大報(bào)的，是辦小報(bào)的？”

鴇母道：“我們哪里知道。”

樂總裁笑道：“你怎么不知道？你的叉桿，不也是個辦報(bào)的嗎？”

搗母一扭頭笑道：“沒有的。”

樂總裁道：“你們是讓小報(bào)館罵苦了，我是讓大報(bào)館罵苦了?？偠灾k報(bào)的沒有一個好人。將來他們有一天犯在我的手上，我非揍他們一兩個不可。”

美珠將一個手指頭，扒著樂總裁的臉道：“虧你好意思說，吃這樣的飛醋。今天我不出這個房門子，你看好不好？”

樂總裁道：“那自然是好。我今天也不出房門一步，你看好不好呢？”

美珠聽說臉先紅了。用手將樂總裁的背膀一推，笑道：“不要瞎說。不怕嫦娥知道了，要和你算賬嗎？”

樂總裁笑道：“她不是我的人，我管她不著，她也管我不著。”

美珠笑道：“這就是你沒有理。為什么自己的人，扔了不要，彼此都不管呢？”

樂總裁兩只手握住美珠的手，向懷里一拉，連忙摟住。笑道：“因?yàn)槲矣辛四?，所以就不要她了?rdquo;

那老鴇在一邊笑瞇瞇的，瞇著一雙老眼，對樂總裁道：“樂總裁您以為這話是米湯嗎？那才冤不到人哩，現(xiàn)在您把嫦娥扔了，和我們老七要好，將來您有了別人，不是一樣把老七扔下來嗎？”

樂總裁笑道：“一個姑娘不止就一個客人，一個客人，不止招呼一個姑娘。我就是這樣，大大方方的，要怎樣辦，就怎樣辦。老七，你怕不怕上我的當(dāng)？你要怕上我的當(dāng)，你就先把我丟開，免得我來扔開你。”

老鴇在一旁插嘴道：“那是什么意思？寧可讓樂總裁將來扔開老七，老七現(xiàn)在也不能扔開總裁。老七是小孩子，現(xiàn)在還有個局面，都是總裁捧的，沒有了總裁，老七那還行嗎？”

樂總裁笑道：“我是說的一句玩笑話，哪里真能把她扔下哩。我是實(shí)心實(shí)意地要招呼老七，不知道老七是不是實(shí)心眼兒待我？”

美珠扭著身軀，只管在樂總裁懷里搓挪，將嘴一噘道：“我不來的，我不來的，你說這話，簡直是看我不起。”

樂總裁笑道：“我是看得起你，我要討你做姨太太，你肯不肯呢？”

美珠道：“那是好事，可是怕沒有那好福氣。”

樂總裁道：“你這句話，我不愛聽。你們說話，向來都是這樣?？腿苏f要討姑娘做姨太太，無論這話是假是真，姑娘一定回答一句說是沒有這種福氣。這分明是一句不相干的假話。”

老鴇又插嘴道：“實(shí)在不是假話。跟了別人去做姨太太，那事不難，跟了樂總裁去做姨太太，一步登天，那確實(shí)不是容易的。”

樂總裁將手摸了一摸臉，又微笑了一笑。老鴇笑道：“樂總裁您笑什么？以為我這是假話嗎？”

樂總裁笑道：“話倒是不假。不過第一步還沒有辦到，哪里就能辦第二步呢？”

老鴇明知他的用意，笑道：“這還有第一步第二步嗎？我們打開窗子說亮話，只要樂總裁捧一捧場，什么都夠了，樂總裁要怎樣辦就怎樣辦。除了樂總裁，我們到哪里找第二位財(cái)神爺去呢？”

樂總裁哈哈大笑道：“你到底是老手，米湯很濃。花兩個錢不要緊，只要你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就好了。”

老鴇道：“總裁，要求兩個字，就不敢當(dāng)。老七沒有上捐以前，您就很愛她的，我還有什么不知道。上捐了以后，您又很捧她，一個小先生有您這樣地待她，我還敢說什么？不過她不是我的人，您是知道的。我只是受她父母所托，照管照管罷了。她的父母，都是不識抬舉，不知高低的，以為要怎樣就怎樣，我雖說他們不懂事，究竟我也不敢勉強(qiáng)做主。”

樂總裁躺在沙發(fā)上，靜靜地聽老鴇笑話，美珠卻抓了一把瓜子，坐在他大腿上嗑。嗑出仁來，就用兩個纖細(xì)手指，送到樂總裁嘴里去。那瓜子仁兀帶著一種口脂香，咀嚼著覺得別有風(fēng)味。樂總裁平常是不愿婦人家向他念窮經(jīng)，這時(shí)因?yàn)槊乐樽诖笸壬?，就不肯阻著老鴇說完了，因笑道：“你這話也有理，我今天晚上有事，明天你送老七進(jìn)城，到我家里去，事情明天再說吧。”

于是就吩咐開汽車，起身走了。

老鴇因?qū)γ乐榈溃?ldquo;明天他一定叫你出城里條子的，我在首善舞臺包個廂，你去看《貍貓換太子》去。”

美珠道：“他要是知道了，不會和我們?yōu)殡y嗎？”

老鴇在桌上煙筒里取了一根三炮臺煙卷，銜在嘴角，將火柴擦著，將煙卷點(diǎn)了，人向椅子上一躺，鼻子里噴出兩道煙來。取下煙卷，然后微微一笑道：“阿囡，不是舅母吹一句牛皮，大事情我見過多少，大人物我見過多少，一個姓樂的我對付不了嗎？況且我看他那樣子，分明是著了你的迷。趁這個時(shí)候，不和他要幾個錢，還等什么時(shí)候？你不必管，由我給你去辦就是了，他的汽車，天天在班子門口一擺，哪里還有別人來捧場，人家比不上他的勢，比不上他的錢，早走了?？墒且惨兴@樣一個人，才紅得起來，不然一個新上捐的小先生，花報(bào)上就肯選你做花界總理嗎？所以我們要錢只管要錢，也不可以得罪他。這班子里因?yàn)槟闾t，就全指望在你身上發(fā)一筆小財(cái)，把你捧得高高的。若是把姓樂的弄走了，我們這場面也是維持不下來的。他若是緊一點(diǎn)，我們自然松一點(diǎn)。他現(xiàn)在對我們是百依百順的樣子，我們何必將就他。”

老鴇一面躺著說話，一面抽煙，不一刻，抽完了一根煙卷，又起身取了一根抽，卻不說話了，抽著煙望了樓板噴將出來。半天的工夫，嘴角上，微微一動，眉毛一揚(yáng)，一翻身坐起來道：“我料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美珠笑道：“舅母你若是和樂總裁要錢，必定給我買個鉆石戒指。我手上戴的這個太小，拿出來，比不過別人。”

老鴇道：“只要你聽我的話，那有什么難處？這種小事，我們暫且不要求他。要大大胡要一筆，這種小款子，要了有什么用呢？”

美珠道：“我是要我的，你們的不管。”

老鴇道：“你自己要也很容易的，就是你在樂總裁面前，要裝出百依百順的樣子，可是知道他要來，又要設(shè)法躲開他，那樣才好要他的東西。”

美珠道：“這樣說，他要我出城里的條子，我是一定要躲開他的了，明天我準(zhǔn)去聽?wèi)颉?rdquo;

這一少一小商量了一陣，自去分頭辦事。

樂總裁哪里知道，到了次日晚上，家里隨便留了幾個朋友吃飯，吃飯之時(shí)，照例是要叫條子的，除了幾個隨便的姑娘而外，另外派了自己的汽車去接美珠。不料汽車開去之后，不曾回來，先就打了一個電話來報(bào)告，說是美珠姑娘已經(jīng)出去了。樂總裁聽說也就只好吩咐聽差傳話，讓汽車開回來。嫖賭的事，原是不正當(dāng)?shù)南?，不必介意?？墒擎钨€越久的人，越為因了嫖賭生氣。樂總裁這天晚上，沒有把美珠接來，心是十分不高興，憋住了這一肚皮氣，到了次日坐了汽車，特意到美珠班子來質(zhì)問。美珠在玻璃窗子里，一看到是樂總裁來了，就滿面春風(fēng)的，掀開簾子，一陣風(fēng)似的迎將出來。她攜了樂總裁的手，引進(jìn)屋子里去了，只等樂總裁一坐下，就向他懷里一滾，兩只手抱住了樂總裁的脖子，不住地問長問短。樂總裁縱然一肚皮都是氣，這時(shí)也就打入烏有之鄉(xiāng)。美珠見他已經(jīng)沒有氣了，就再三地說：“昨晚因出附近飯館里的條子，因此喝醉了酒，不能到公館里去，千萬不要見怪。”

樂總裁雖然知道這不是實(shí)人情，無奈她說得很委婉，就沒有法子抹下臉來說破，只得笑了一笑，就算了事。

過了一天，樂總裁又在家里叫美珠的條子，她來是來了，頭發(fā)是蓬蓬的，臉上也不曾帶一點(diǎn)兒脂粉，清秀的面龐，在電燈下看著，好像有些兒黃，倒添了兩三分憔悴。樂總裁一見，便問道：“你這是怎么了？”

美珠皺了眉，將手扶額角道：“昨晚晌就病得大燒大冷，今天一天，也沒有起床。我本想不來的，可是上次已經(jīng)失信了，再要不來，我怕您見怪，所以爬起來喝了一口稀飯，我就來了。”

說著，兩道眉尖，越發(fā)是皺到一處，就在樂總裁身邊坐下，弄著手絹兒默默無語。樂總裁問她什么，她就說什么，不問她就不說，樂總裁越看她，越覺得可憐，不到一點(diǎn)鐘，伸手摸了一摸美珠的額角說道：“是還有點(diǎn)余燒不曾退清，你回去吧。不要為了敷衍我，加重了你的病。”

美珠微露著白牙，笑了一笑道：“不要緊。”

說時(shí)，捏著小拳頭在額角上連連捶了幾下。樂總裁握著她的手道：“唉，你真是病了，回去吧，洋車坐不得，會受風(fēng)的，我還叫汽車送你回去。”

于是告訴聽差，立刻開自己坐的汽車，將美珠送了回班子去。美珠見他如此說，就慢慢地站起來，拉著樂總裁的手，低低地說道：“我真是對不住。”

樂總裁拍著她的肩膀道：“去吧，我看你的臉色都變了，回家好好睡覺去。不要在這兒苦掙面子了。”

樂總裁這內(nèi)客廳里，本還坐有許多客，見美珠如此地講交情，都覺她這種情形難得，紛紛勸她回去，說是要好也不在這一時(shí)。美珠再三地向樂總裁道了歉，這才告辭而去。

出門之后，一坐上汽車，眉毛就不皺了，及至回到班子里，掀開門簾，就向屋子里一跳，笑道：“我回來了。”

老鴇笑道：“他們怎樣說？”

美珠道：“都說我病了，催我回來呢。”

于是大家同笑了一陣。

又過了一天，樂總裁還是在晚晌派汽車來接美珠進(jìn)城。老鴇道：“這人倒會裝模糊。說不得了，我自己去一趟，和他敞開來說，看他怎么樣？”

樂總裁接的汽車來了，她就和美珠同坐汽車而去，到了樂總裁家，他正在自己一間小客室里閑坐。旁邊只有一個客人等著。這人老鴇認(rèn)得，乃是樂總裁家里的幫閑，專門跑跑小腿兒，做些吃喝嫖賭的傳論差事，他在衙門里也當(dāng)過高等顧問，和參事上行走之類的事，所以到了外面交際場上，還不失為二等人物，而大家也就同叫他一聲老爺?？墒歉G子里這些妓女，暗地里叫跑腿劉四，當(dāng)時(shí)劉四正斜插著身子，陪了樂總裁談話，老鴇一見心里自慰道好險(xiǎn)啦，今天幸而是我自己跟了來，若是美珠一個人來，在這種地方，又有個劉四，沒有不上他們的當(dāng)?shù)摹，F(xiàn)在這一下子，總算是穩(wěn)當(dāng)?shù)煤谩，F(xiàn)在是身陷重圍，不能不好好地對付。便對樂總裁道：“總裁現(xiàn)在是不大出門了，總是在家里叫條子。”

樂總裁道：“你看這是多么清閑，又不吃酒，又不耍錢，大家安安靜靜坐著談一會子，至于要花的錢，我是照花，一個也不少。”

劉四笑道：“不但不少，就是加個一倍兩倍，總裁也決計(jì)不在乎的。”

樂總裁笑道：“你別給我胡吹牛，我不出錢，你能給我墊上嗎？”

他們說笑時(shí)，美珠已是早滾到他的懷里去了。老鴇卻只含著微笑坐在一邊。凡是好逛的人，都有些討厭老鴇的。而且越喜歡姑娘，就會越討厭老鴇。樂總裁叫美珠的條子，萬不料老鴇會一路跟了來。讓她在這兒吧？實(shí)在大煞風(fēng)景。叫她回去吧？倒是啟她的疑心，只得且自由她。

說笑了一會，因站起來，將里邊的門一推，另外一只手拉著美珠的手道：“來來來！我們到里面屋子里燒兩口煙去。”

老鴇一見，早搶著上前，笑道：“總裁要叫她燒煙，恐怕燒完了一兩膏子，也抽不著一口，讓我來給總裁燒兩口吧？”

老鴇說這話時(shí)，可就不辭勞，一只腳向前一踏，就擠進(jìn)這屋子來了。樂總裁老大不高興，只得讓她進(jìn)去，劉四在一邊看見卻只是好笑。

過了一會，他走進(jìn)屋來，對老鴇招了招手，讓她出來。老鴇會意，就出來了。笑問道：“劉四爺叫我出來做什么，有話說嗎？”

劉四道：“這個地方，是樂總裁自己家里，何候的人有的是，何必你要做客的人，在這里做事。”

老鴇笑道：“我們是什么人，敢說做客兩個字。”

劉四將手拍了拍沙發(fā)椅子，笑道：“你坐下來，我有話對你說。”

老鴇笑道：“這樣子，話還很長嗎？我就坐下來，聽您說些什么。”

于是一挨身，坐在劉四下邊。劉四先笑了一笑，然后一伸腦袋，對著老鴇的耳朵邊，唧唧噥噥說了一陣。老鴇先是靜靜地聽，聽完了，然后將頭微微擺了幾擺，接上說道：“她究竟年紀(jì)太小一點(diǎn)。”

劉四笑道：“瞎扯什么？上了捐的姑娘，就沒有大小可分，反正都是做生意。”

老鴇道：“雖然是這樣說，不過這孩子并不是我的人，我怎敢做這事的主？”

劉四道：“她縱然有父母，也無非多要幾個錢罷了。你說，要多少錢？”

老鴇笑道：“我們老七，雖不是十分紅的姑娘，也不怎樣下三濫。這也算是件大事，應(yīng)該給她做點(diǎn)面子，哪里能怎樣模模糊糊。”

劉四道：“樂總裁做事，就是這樣干脆，不講究那些虛套。至于花錢他倒是不在乎。老七今天大概是不回去的。你自己斟酌著辦。”

老鴇雖然預(yù)料到今日有問題，以為今日這樂宅不定還是賓客滿堂，酒綠燈紅，大鬧特鬧，發(fā)生了事端，礙著面子，總可以把人帶了回去?，F(xiàn)在他們是單刀直入地殺將來，自己身陷重圍，孤軍深入，若要力爭，必是一敗涂地。事到如今，只好改用智取了。因笑了一笑道：“這樣也可以的，以后日子長，只要四爺給我們多照應(yīng)照應(yīng)，補(bǔ)做一點(diǎn)花頭就行了。”

劉四點(diǎn)頭道：“這倒像話，我一定包辦得到。”

老鴇道：“但不知樂總裁意思怎樣？”

劉四道：“給你三千塊錢還算少嗎？”

老鴇聽了這話，臉色變了，半晌沒有說話。然后皺了眉頭道：“我的劉四爺，這不是要我為難嗎？”

劉四昂了頭哈哈大笑，拍著老鴇的肩膀道：“這句話你說得上當(dāng)了。留住她，你為的什么難。”

鴇母道：“我是說正經(jīng)話，你不要拿我開玩笑。您想她的父母，拿她出來做生意，也不定指望掙多少錢，偏是她的牌子，又讓各位大人捧紅了，她的父母，越發(fā)的希望大了。現(xiàn)在要由小先生變成大先生了，在這一個關(guān)節(jié)，若是旁的客人，不一定要她做個周年半載，然后才能答應(yīng)。你想一想，這周年半載之內(nèi)，是要多少開銷。您剛才說的數(shù)目，初一聽好像也不十分少，但是這樣一比較起來，那就差得遠(yuǎn)了。老七是初出來的人，她的場面，就是這樣大。四爺您是明白人，我們的事，什么也瞞不過你，請您替我們想，應(yīng)該拉多少錢虧空。這種虧空，是決不能夠在一千兩千上說的。這些賬，當(dāng)然都在老七身上。遇到了這一個關(guān)節(jié)，還不能湊幾個錢還債，不但沒有面子，放債的人，也大大地失望了。這些話我是沒有半個字是假的，因?yàn)樗臓斒抢习紫?，我們的苦處，沒有一點(diǎn)兒不知道，才肯這樣說。不然，人家不要疑我是故意放刁嗎？四爺我沒有什么可說的，總請您多幫一點(diǎn)忙。勞您駕，費(fèi)您心，請您給總裁說一說情。”

這一篇話，劉四明知有些靠不住，無奈她是一派求情和訴苦的話，決計(jì)不能硬駁她的不是。便道：“你自然有你的難處，讓我和總裁去商量商量看。你別進(jìn)去，就在這兒坐一會。”

老鴇道：“那就謝謝您，我在這里等您的信吧。”

劉四走進(jìn)里屋，和樂總裁商量了一陣，然后出來對老鴇道：“加你一倍了，你看怎么樣？要現(xiàn)款，還是要支票呢？”

老鴇道：“樂總裁是有面子的人，今天何以這樣小器起來呢？花個兩萬三萬，也不過總裁推一場小牌九的錢，還在乎嗎？這是體面的事，總望總裁好看一點(diǎn)，要不然，我自去和他去說吧。”

說畢，自己又要向里面屋里走。劉四一手拉住她，一手按了她坐下，因道：“你別去，你一去，這話就越說越僵的，我再給你去說說吧。”

于是他又進(jìn)去了。老鴇不管三七二十一，她總是坐在那里訴苦，說了一陣，又是要去見總裁。到了后來，索性垂下淚來了。

那里面屋子里，樂總裁的煙早燒足了。美珠又滾在他懷里，撫弄他大襟上的紐扣，樂總裁然要生氣，也生不出來。便道：“她們也太不知足了，我給了這么多錢，她還是在這兒麻煩。”

美珠笑道：“不是我說你，你是存心這樣呢。要是我，早就給她錢讓她滾蛋了。難道多出個三千五千，你還在乎？你不讓她走，我都膩死了，那么，我走吧。”

樂總裁連忙扯住，笑道：“你怎么能走？我給她錢就是了。”

于是找出支票簿開了一張一萬元的支票，叫了劉四進(jìn)來，交給他道：“這個錢，你叫她拿去，總算不少了，她再要鬧，我就叫人來把她轟了出去，看她又有什么辦法？”

說到此地，嗓子故意提高一點(diǎn)，好讓外面的老鴇聽見。老鴇一看這種形勢，知道錢已加到了額，再要向上加，是不能夠的了，因之接了那錢，就告辭而去。

到了次日下午兩點(diǎn)鐘，樂總裁才用自己的汽車把美珠送了回去。老鴇見屋子里沒人，便拉著她的手，在一邊問了許多話。因道：“你要的鉆石戒指呢？”

美珠道：“你要了他那么多錢，我不好意思再要了。”

老鴇笑道：“傻瓜，我們和他要東西，要到一樣是一樣，有什么好意思不好意思呢？今天晚上他必然還是要你去的，你就趁在那個時(shí)候，開著口和他要。決計(jì)不會少你的，你不要，是自己錯過了機(jī)會。”

美珠雖然年歲小，是胡同里面混大的，什么門檻不曾知道，老鴇現(xiàn)在說可以要，自己便壯起自己的膽子，決定了意旨和樂總裁去要。

樂總裁在政治上肯得罪人，在風(fēng)月場中恰好是個反比例，無論如何，不肯得罪人的，美珠一和他開口，他就答應(yīng)了買給她。也是美珠的運(yùn)氣好，恰在這個時(shí)機(jī)有一位薛又蟠巡閱使由任上到北平來。這位大帥到處打仗，卻也到處要錢，到處嫖娼。他擁有上萬里的地盤，帶有名義上的一百幾十旅軍隊(duì)，那都不算奇。最妙的，他所經(jīng)過的婦女，據(jù)人大概地估量一下，足夠編一個混成旅。就是他身邊的姨太太，要照金釵十二算起來，也可以加起倍來。因?yàn)槿绱?，所以他無論是私是公，花的錢卻像流水一般。需要是和供給成正比例的，他花得多，自然他和百姓去要的也多，在他所管的地盤之下，人民買一把夜壺，也得貼一張奢侈品印花稅票。因?yàn)樾”愦罂梢阅缭诘叵碌模伪囟噘I此一把夜壺呢？自然是奢侈品了。由此類推，可以知道他掙的錢是多少了。錢來去如此之多，計(jì)算實(shí)在也不容易。因此這位大帥，仿著三民主義，也有一個三不知道主義。哪三不知道呢？兵有多少不知道，錢有多少不知道，姨太太有多少不知道。在旁人看來，以為兵和錢不知道有多少，還在情理之中，何以自己同衾枕的姨太太，也不知道有多少呢？這卻另有一層說法。因?yàn)樗懸烫请S時(shí)高興便討的。一個不高興，也許三年兩載，丟了姨太太不問。甚至于姨太太跑了兩個月，他才知道。所以姨太太隨時(shí)添，也就隨時(shí)減，前前后后，要叫他報(bào)個總數(shù)目，一時(shí)當(dāng)然不容易開口，所以他這個三不知道主義卻也是事實(shí)。他既然如此多情，當(dāng)然對于青樓中的妙人兒，不肯拒絕的。而且他知己的朋友，和他的部下，雖然做不到實(shí)現(xiàn)三不知道主義，卻也擬了那個目標(biāo)，惟力是視的做下去。這時(shí)聽到大帥來了，誰不愿意在大帥面前，表示他們遵行大帥主義的態(tài)度呢？所以這一晚晌，就由樂總裁在家中設(shè)宴為薛又蟠洗塵，一共叫了三打條子，陪了大帥飲酒取樂。

那請的客，有軍長高尚德，司令邱，鎮(zhèn)守使王全海，陸軍總長馬厚抱，和一些志同道合的閣員。每個人后面，都是兩三個姑娘簇?fù)碇τ煮瓷砗?，更是多上一倍。薛又蟠是總頭兒，當(dāng)然是要上座的。樂總裁坐在主席上。恰好是和他對面，這些日子，美珠在樂總裁那里幾乎是無日不到，當(dāng)然緊靠了樂總裁坐下。薛又蟠坐在上面，正看到美珠和他那樣相倚相傍的情形。不禁將桌子一拍道：“老樂，你幾時(shí)又找到這樣一個好的，我要揩一下子油，成不成？”

樂總裁笑道：“這是什么話？大帥若是喜歡她，叫她伺候大帥就是了。”

薛又蟠手上捧了一大杯酒，一仰脖子喝了，笑道：“你這話是真的嗎？”

樂總裁就推著美珠道：“去去，到大帥那里去。”

凡是在窯子里的姑娘，原不去關(guān)心國事，惟有這“薛又蟠”三個字，卻是例外，姑娘們對他認(rèn)識之精確，不但是知道他的姓名籍貫，而且他的言語性情，也都耳熟能詳。大家不但愿意攀上交情，就是和他多見一面，也可以回去和姊妹班里夸一夸嘴，所以只要薛又蟠叫過哪個一回條子，哪一個就像秀才中了狀元一般。這時(shí)樂總裁叫美珠過去伺候大帥，她心里早就喜歡得了不得，不過挨著面子，不好意思過去，只低了頭含著微笑，薛又蟠斜著眼睛，望了美珠道：“怎么樣，不肯賞這個面子嗎？”

樂總裁道：“笑話笑話，哪里能夠抹大帥的面子。”

便牽著美珠的手道：“去去！為什么難為情？”

美珠一只手被他牽著，一只手拿著手絹握著嘴，半推半就地跟了他走，走到薛又蟠身邊，樂總裁向薛又蟠身上一推，再又將手按住道：“不許動，要動我就惱了。”

樂總裁這時(shí)回席去喝酒，美珠果然坐在薛又蟠身上，未曾走開，大家看見，都哈哈大笑。

馬厚抱端著酒杯子，站立起來，笑道：“大帥新得了一個美人兒，我們大家恭賀大帥一杯。”

大家看見，都端著杯子相賀。薛又蟠一手摟美珠，也不起來，一手端了酒杯，向桌子中間舉了一舉，也就拿回來喝了一口。那些站在客人身后的姑娘，看見美珠一舉登天，眼光都像閃電一般，向她身上看去。美珠心里，好像射了麻藥，心里都麻醉了，大家越看她，她心里越快活，薛又蟠酒杯干了，美珠就提了酒壺，給他斟上一滿杯，他把酒喝完了，馬上就拿起筷子夾起來一筷子菜，送到他嘴里去，把一個風(fēng)魔元帥，弄得樂不可支。高尚德軍長笑道：“大帥今天高興極了，美珠要唱一段，我們大家也享點(diǎn)耳福。”

薛又蟠道：“這話有理。”

便問美珠的師傅來了沒有？美珠道：“都來了。”

薛又蟠道：“叫他進(jìn)來，先拉上一段，我給你們唱一段開鑼戲，好不好？”

那些站在四周的馬弁，早就走出去，把烏師叫了進(jìn)來。

那門邊擺下兩個小方凳子，兩個穿黑布長衫的人，一個提了一把胡琴，一個抱了一把琵琶，挨著門走進(jìn)來，一蹲身就在方凳子上坐下。薛又蟠連連招手道：“坐過來，坐過來，坐得那遠(yuǎn)做什么？”

歪頭就對馬弁道：“就擺在我身邊。”

馬弁知道大帥的脾氣，果然又搬了兩張方凳子放在離座位二三尺遠(yuǎn)。這兩個烏師吃了豹子的膽，也不敢坐過來。只是靠了門站住，直了眼光，望望這個，又望望那一個。薛又蟠道：“傻瓜，過來！”

那兩個烏師，見薛又蟠如此說，覺得一味推卻，反是不好，兩眼睛望了眾人，就緩緩地挨著方凳子坐下。薛又蟠道：“給我拉一段，我先唱李逵大鬧忠義堂。”

于是提著嗓子喊道：“俺李逵做事太莽撞。”

那兩個烏師，沒有調(diào)弦子，也沒有拉過門，薛又蟠走來就唱，他們?nèi)绾乌s得上，就是那樣糊里糊涂手忙腳亂，一陣胡拉。這種情形，除了薛又蟠高興，昂著頭狂唱而外，不曾注意，其余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薛又蟠唱完，自己一鼓掌道：“你瞧怎么樣？只要我一唱，大家都樂了，我唱得實(shí)在不錯吧！”

因問美珠道：“你說好不好？”

美珠點(diǎn)點(diǎn)頭。薛又蟠道：“我都唱了開鑼戲了，名角兒都上場啊。”

這兩個烏師，就是美珠的師傅，美珠身子動了一動，這就要站起來。薛又蟠一手摟住她的腰，笑道：“我這人肉架子都不怕累，你還怕什么？就坐著唱，不許動！”

美珠雖然覺著不舒服，但是也不敢不遵從薛又蟠的辦法，只得帶著笑意，斷斷續(xù)續(xù)地唱。當(dāng)她唱的時(shí)候，在薛又蟠懷里躲躲閃閃，只管眼睛瞟住他。美珠模模糊糊地唱完了，薛又蟠是昂頭哈哈大樂。馬厚抱道：“我看這樣子，蟠帥是很喜歡美珠的，樂總裁，我看你講個與朋友共，讓她陪蟠帥樂一樂吧。”

樂總裁看薛又蟠的神氣，大概是很喜歡美珠的，若是不讓他，固然辦不到。就是讓給他，說美珠是自己的人，也顯著大煞風(fēng)景，所以笑著答道：“這用不著說什么讓渡，美珠根本上就不是我的人。大帥要她伺候，讓她伺候就是了，和我什么相干？”

馬厚抱笑道：“這話說得很冠冕啦。可是大帥真要割你的靴腰子，你又未免痛心吧？”

樂總裁望著美珠道：“老七，你照實(shí)說，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

說這話時(shí)，兩道眼光直射到美珠的面上。美珠從小是由窯子里陶熔出來的，這些眉目傳關(guān)節(jié)的事，學(xué)得油而又透，哪里有不明白之理？當(dāng)時(shí)向著樂總裁含著微笑。樂總裁向滿桌子的人道：“大家看看，我和她究竟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若果然有關(guān)系，她還不說出來嗎？”

薛又蟠笑道：“管他有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們糊里糊涂就是這樣接取過來。事情弄錯了，也別怪我，誰叫他們倆都不說真話呢？”

在座的人，都附合著道：“蟠帥這話有理。不是假話，自然沒關(guān)系，若是假話，這種對朋友說假話的人，先不夠朋友，應(yīng)該懲罰他們一下。”

薛又蟠就用右手一個指頭，在美珠臉上扒了一扒笑道：“小東西。這樣一來，我可要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

美珠道：“你的人……”

說到這個人字，眼珠在他那很深的睫毛里，向樂總裁看了來。樂總裁當(dāng)著大家的面，不便有很明白的表示，只將下巴頦，微微向里點(diǎn)了幾下。美珠這才繼續(xù)著向下說道：“就是你的人吧？不過伺候不到，您可別見怪。”

薛又蟠道：“你伺候你的，別管我怪不怪。我吃得膩了，你陪我燒兩口大煙去。”

美珠道：“怎樣吃飯吃到半中間，抽起煙來呢？”

薛又蟠道：“你就不必管了。這樣抽煙，才是有味呢。”

說畢，拉了美珠就跑。薛又蟠把煙癮過足了出來，這里飯也吃完了。不過叫來的這些姑娘，沒有得著大帥的命令，都不敢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轉(zhuǎn)地在屋子里胡混。薛又蟠一拍手道：“我把事情全忘了，還沒有開銷，老叫人在這里等著，什么意思？”

一回頭，見跟自己的馬弁，掛了盒子炮站在客廳門口，一招手，將他叫進(jìn)來便道：“你打電話回去，叫送……”

說這話時(shí)，轉(zhuǎn)過身，用手點(diǎn)著屋子里的姑娘道：“一五，一十，一十五，共是三十二個。”

又對馬弁道：“一共拿一萬塊錢來?？?！越快越好！”

馬弁答應(yīng)幾個是，馬弁就去打電話。那邊公館里聽說大帥要開銷條子錢，這是比軍餉還要緊的，不敢怠慢，馬上取了一萬塊現(xiàn)洋鈔票，坐了汽車，送到樂總裁公館來。

馬弁取了鈔票，一直送到客廳，呈給薛又蟠，他將鈔票取過來，一齊堆在茶幾上，對姑娘道：“你們一個一個地過來，大帥開賞。”

那些姑娘見搬了這些鈔票，黑眼珠子，都對了薛又蟠，他道：“你們都站在左邊，不許亂跑，誰亂跑，就取消誰拿錢的資格。”

大家一聽，果然都站到左邊去。于是笑道：“從頭至尾，一個一個地過來，拿了錢的，就站在右邊。”

于是點(diǎn)了二百元鈔票，拿在手里，過來一個，就遞給她二百元。姑娘拿了鈔票，就站到右邊。美珠是坐在他身邊，除外不算。其余的那些姑娘，每人走過來拿二百元。薛又蟠親自發(fā)了一筆娘子軍的餉，這個樂子不小，張著嘴，不住地笑。三十一人都發(fā)完了，還剩著三千多塊錢的鈔票，于是一把抓起，向美珠懷里一塞。笑道：“小意思，給了你吧。”

美珠不料薛又蟠是這樣大的手筆，一下就給三千多塊。當(dāng)時(shí)笑著對薛又蟠道：“我謝謝你了。”

薛又蟠道：“你別謝我，我也得謝謝你。咱們兩個人，就這樣兩免了吧。”

說畢，一陣哈哈大笑，那些姑娘，出了一個條子，就得二百塊，自然也很滿意，便興高采烈的，各人含笑而去。

這個時(shí)候，已到晚上一點(diǎn)鐘了。王鎮(zhèn)守使，看看許多客都散了，只有幾個自己人在這里，而且薛又蟠又是很高興的樣子，便趁了機(jī)會，站了起來對他道：“我有幾句話和大帥商量商量。”

薛又蟠道：“你別說，我知道了，你無非是要我給一筆軍餉對不對？”

王鎮(zhèn)守使道：“是的，實(shí)在也是困難。”

說這話時(shí)，只把眉毛尖來鎖起。薛又蟠道：“無論困難不困難，我到北平來了一百趟，就得給你一百趟的錢。我也知道，無論到什么地方，總有兩樣人綁我的票，一是窯子，一是我的軍隊(duì)。你要多少錢？”

王鎮(zhèn)守使看這樣子，錢是可以給的，想著多說一點(diǎn)，也不妨事。便道：“全海的意思，想大帥賞二十萬。”

薛又蟠道：“你媽的胡說，你瞧我在哪里新刮得了地皮？”

王鎮(zhèn)守使碰了這樣一個大釘子，心里非常懊悔，但是在薛又蟠面前，是不許做出那種苦惱樣子的，他依舊帶著笑容道：“大帥明見，弟兄好久沒有發(fā)餉了，天天望大帥來，以為大帥來了，就有飯吃了?，F(xiàn)在大帥望是望到了，可是一個子兒沒有拿著，他們一定疑惑全海把款子吞下去了。”

薛又蟠道：“怎么著？這些當(dāng)大兵的，都惦記著我嗎？”

王鎮(zhèn)守使道：“可不是？他們都是這樣說，只有大帥是疼愛弟兄們的，所以大帥來了，他們喜歡得什么似的。”

薛又幡笑道：“真的嗎？你們這兒弟兄有幾個月沒發(fā)餉了？”

王鎮(zhèn)守使道：“整半年了。”

薛又蟠道：“那倒是欠得多一點(diǎn)。你明天到我這兒來，給你二十萬，你看夠不夠？”

王鎮(zhèn)守使道：“那全憑大帥的主張，全海哪敢說夠不夠的話。”

說這話時(shí)，臉上可顯出一點(diǎn)為難的樣子。薛又蟠道：“你為難什么？錢還不夠嗎？你不管那些，開一個預(yù)算給我瞧瞧。”

說時(shí)，一拍胸道：“我有的是錢，要你們往前干那才能給。人家說，薛又蟠打仗，前頭是鐵甲車裝大炮，后頭是貨車裝印刷機(jī)器，打到哪兒，軍用要印到那兒使，這話是不假，反正給我打下地盤來的，我總有錢給你們的。”

王鎮(zhèn)守使道：“只要大帥肯用全海，全海一定帶著弟兄們打前敵。打死了之后，趕著投胎，二十年之后，還能給大帥辦事。”

薛又蟠道：“那個時(shí)候我還在嗎？我在干什么？”

王鎮(zhèn)守使道：“一定是干大總統(tǒng)。”

薛又蟠道：“小子，你真行，這馬屁算你拍上了，你明天來拿三十萬軍用票，少一個子，你就給我倒戈。”

這句話說出，在座的人，都樂了。

王鎮(zhèn)守使今天要餉，本來就不敢認(rèn)為怎樣有把握。因?yàn)槿煲郧?，就在巡閱使軍需處請了十萬款子，哪里敢有什么大希望，不過想薛又蟠還找點(diǎn)零頭而已。不料他一開口就給二十萬軍用票。自己跟著逢迎了幾句，他更樂了，又加了十萬，真是奇遇。當(dāng)時(shí)喜歡得眉開眼笑?；氐郊胰?，次日毫不費(fèi)力的，就在薛又蟠家里取了三十萬軍用票來。

在這一天，恰好給他做媒的那個趙觀梅前來問候。他抽足了大煙，口里銜了一支煙卷，躺在軟榻上想心事，兩只腳高高架起，放在軟榻邊一張圓幾上。趙觀梅現(xiàn)在是熟得很了，一直進(jìn)房來，走進(jìn)屋手上捧了帽子，對著他鞠躬帶作揖?？诶锟删驼f道：“鎮(zhèn)守使沒有出去？”

王鎮(zhèn)守使道：“我發(fā)了小財(cái)了，薛大帥今天發(fā)了三十萬餉，我怎樣花呢。”

趙觀梅笑道：“鎮(zhèn)守使這也用不著為難，發(fā)給弟兄們，弟兄們還不會花嗎？”

王鎮(zhèn)守使道：“三十萬塊錢我全給他們嗎？我在大帥那里挨揍挨罵，誰管？給他們個七萬八萬的，就便宜了他們。有錢我倒是會花，我就為難，這軍用票，北平城里，不大很好花，想個什么法子，存到銀行里去。你在銀行界也有熟人，能不能想個法子，咱們吃點(diǎn)兒虧，倒不在乎。”

趙觀梅是在商界里混得很熟的人，市面上對于新出的軍用票，是持著何項(xiàng)的態(tài)度，早已了然于胸，現(xiàn)在要把二三十萬軍用票存到銀行里去，老實(shí)一句話，就是要拿幾捆紙條兒換人家?guī)资f現(xiàn)大洋，天下豈有那樣的傻瓜肯做這樣上當(dāng)?shù)氖?。不過自己一向捧王鎮(zhèn)守使的，決不愿在當(dāng)面拂逆他的意思，便道：“銀行里做的是買進(jìn)賣出的生意，只要有利可圖，他們有什么不干？不過觀梅聽說這一程子，銀行里都借錢借給政府，沒一個不借空了的，把款子存到銀行里去，那是給他們加資本，弄得不好，就會倒閉。我們的款子，白讓他卷了去，他謝也不會謝一聲呢。”

王鎮(zhèn)守使聽趙觀梅說得有理，倒愣住了。便問道：“難道北平城里，一家靠得住的銀行都沒有嗎？”

趙觀梅道：“靠得住的銀行是有，不過都是外國人辦的，或者外國人有股份的，這種銀行他是不收軍用票的。”

王鎮(zhèn)守使罵道：“他媽的，中國人辦事，一輩子也不成。就是開銀行，連軍用票都不敢收。老實(shí)說，我們這軍用票，無論買什么東西，人家都得收，若是不收，就要他的腦袋，別家銀行的鈔票，能這樣過硬嗎？”

趙觀梅道：“我們的票子這樣硬，不存到銀行里去也不要緊，放在家里慢慢地使得了。”

王鎮(zhèn)守使笑道：“老趙，你傻呀！誰拿幾十萬塊錢，放在家里睡覺呢？再說這軍用票，零使兩塊三塊的，好花。可是你要拿整千整萬的做什么，可是別扭，簡直是花不動，這不向銀行里一放，那還有什么法子呢？”

趙觀梅道：“鎮(zhèn)守使的意思，既是一定要存到銀行里去，讓觀梅去跑兩家銀行試試，也許一賣力，找著可靠的銀行，也未可知。”

王鎮(zhèn)守使道：“好極了，你就給我去找吧，找著了，給你一點(diǎn)好處。”

趙觀梅道：“那是笑話了，我給鎮(zhèn)守使做事，還敢說從中要好處嗎？”

王鎮(zhèn)守使道：“你上次給我做媒，我還沒有謝媒，這回你又給我撈錢，我再要不謝你，我這人不夠朋友了。我的老大哥，你快點(diǎn)給我去想法子吧，你不知道，我家里存著三十萬元鈔票，真有點(diǎn)兒著急。”

趙觀梅聽他這樣說，笑著去了。

王鎮(zhèn)守使剛才盡管和趙觀梅商談發(fā)了財(cái)，談得高興，他就忘了身邊還站著一個衛(wèi)兵，一個馬弁。自己說了，錢要自己摟起來，不能發(fā)餉，現(xiàn)在讓他們聽到，到外面一傳說出去，這事可不好辦。因?qū)δ邱R弁柴得有笑道：“你聽見沒有？我得了許多錢了，你們常伺候的，我得多多給你們一點(diǎn)兒。我還是說給就給，馬上給你們發(fā)三個月餉。”

說畢，一起身走進(jìn)內(nèi)室，打開大箱子，在那整捆的軍用票里面，抽了兩大沓子出來。一看，都是十元一張的。自己原說是給他們?nèi)齻€月的餉，這時(shí)又一想，那一大箱子鈔票，就多給他們十張八張的，也很不算什么。于是又對柴得有道：“便宜了你這小子，給你一沓子鈔票吧。”

說著，將鈔票向他身上一扔，復(fù)又扔給那衛(wèi)兵婁民才一卷子，婁民才因?yàn)檎镜眠h(yuǎn)一點(diǎn)，沒有接住，將鈔票撒了滿地，婁民才一見，彎了腰一陣亂揀。王鎮(zhèn)守使笑道：“小子，別忙，在這兒誰還搶得了嗎？我告訴你們，有了這錢，可是買一點(diǎn)兒好吃好喝的，到澡堂子去洗洗澡也可以。就是千萬別上蓮花河去逛三等下處，人家當(dāng)窯姐兒，掙錢是皮肉換來的，給她軍用票，叫她沒法兒花，你心里過得去嗎？”

這兩個人聽了，都鼓著臉站定，可是不由得又要發(fā)笑，王鎮(zhèn)守使將手一揮道：“得！你們都有錢了，給你們一天假，讓你們花去。”

柴得有婁民才萬不料鎮(zhèn)守使今天這樣好，既然給了錢，又放假。兩人心里一陣喜歡，馬上對他一立正，行了個舉手禮。王鎮(zhèn)守使道：“去吧！可別對弟兄們胡說，你要說了，我要你們的小腦袋。”

婁柴二人答應(yīng)幾個是，走出王鎮(zhèn)守使私宅來。

柴得有先笑著對婁民才道：“老婁，沒有錢，是愁著沒錢花，有了錢，現(xiàn)在又愁著不知道怎樣花好了，我們這上哪兒呢？”

婁民才道：“有了錢，咱們還走道嗎？換錢雇車去。”

一回頭，路邊就是一個錢鋪。婁民才掏了一張十元的軍用票，向柜上一放，說道：“來一盒紅粉包。”

鋪?zhàn)永锏娜?，也不敢望那軍用票，在架子上拿了一盒紅粉包的煙卷，放在婁民才面前笑道：“老總，煙在這里。”

對柜上放的那張十元的軍用票，卻未曾注意。婁民才用手將鈔票推了一推道：“你怎樣不收錢？找我九塊鈔票吧，放在身上好帶一點(diǎn)。”

那店伙笑道：“老總，你帶著吧，抽一盒煙卷還要錢嗎？”

婁民才道：“我又不認(rèn)識你，干嗎白抽你的煙卷哩？”

店伙陪笑道：“這鈔票，我們實(shí)在找不開，老總要抽煙卷，也不能因鈔票找不開就不買。好在是很小小的事，一盒煙卷，還要老總給錢嗎？你帶著吧。”

婁民才見人家送了一盒煙，并不要錢，而且還說了許多客氣話，人心都是肉做的，決沒有再給票子要人找現(xiàn)洋之理。只得將鈔票收起來道：“我沒零錢，下次再帶給你吧。”

店伙陪笑道：“不要緊的，老總帶去抽吧。”

婁民才揣了煙在身上，和柴得有一路走上大街。因道：“這小子真鬼，他楞送咱們一盒兒煙抽，不找錢，這可沒有法子。”

柴得有道：“買他一盒煙反正錢不多，他就算白扔了，也不值什么。若是咱們買上個五塊六塊的，我看他怎么辦，他也照樣的不要錢嗎？”

婁民才道：“好！就是那樣辦，我鞋子破了，早就要買一雙穿，咱們買鞋去。”

于是走在大街上找鞋店買鞋。不料這事又透著新鮮，鞋子店里一問，都說鞋子賣完了。你若不信，在他玻璃格子里一看，花花綠綠的，全是坤鞋，一雙男子的鞋子也沒有。走一家是如此，走兩家是如此，走十家二十家，還是如此。婁民才道：“別找了，找完了北平城，也不會找出一雙鞋來的。”

柴得有道：“他媽的真是別扭。坤鞋我也買一雙逛逛下處，當(dāng)盤子錢開也是好的。這分明是這兩天，街上使上了軍用票，鞋子鋪里掌柜的，把鞋收起來不賣，你看看對不對？”

婁民才道：“一定是這樣，我們還是先找一家大鋪?zhàn)踊ㄈァ?rdquo;

柴得有道：“我想到一個法子了。洋藥房那他有貨總會賣的。咱們先買好兩塊錢藥，然后再給他十塊票，非要他找大塊現(xiàn)洋不可。就說咱們家里有病人，不賣藥給我，就是見死不救，可以在他鋪?zhàn)永飦y揍一起。”

婁民才道：“這個法子，很不錯。去！”

抬頭一看，路邊就是一家大藥房，于是二人走了進(jìn)去，把瘧疾丸，五淋白濁丸，疥瘡一掃光，糊里糊涂買了幾樣。一算賬，共是六塊多錢。柴得有毫不躊躇，就在身上掏出一張十塊的軍用票，向玻璃柜上一扔。店伙看也不曾看一下，連忙笑道：“這點(diǎn)東西，不值什么，你帶著吧。”

柴得有道：“那是什么話，我買了你五六塊錢東西，怎樣不給錢？”

店伙道：“老總你買點(diǎn)藥品，我們還一定要算錢嗎？不敢瞞老總你，我們賣洋藥的，有一句話，是藥無十倍不出門。您雖買了我們五六塊錢的東西，我們的藥本，不過五六毛。您老總們?yōu)閲页隽?，買一點(diǎn)藥治病，照理我們就應(yīng)該奉送，剛才算賬，就是不對。”

柴得有道：“你別以為這軍用票，不肯找錢，當(dāng)就把藥送給我們。”

店伙笑道：“不不！這票子外面一樣好使。我們這里實(shí)因這幾天生意不大好，沒有什么存錢，真是找不開，老總別疑心。”

柴得有道：“哪有白吃藥的理呢？這樣吃下去，病也不容易好啊。”

店伙笑道。“老總有的是錢，何至于白吃呢。你真要客氣，這幾毛錢的藥本，您什么時(shí)候有空，什么時(shí)候送來就得了。”

婁民才也覺得這藥房里的店伙，實(shí)在太客氣了。買人家這些東西，人家一文錢不要，怎樣還能和人家生氣。只得對柴有得道：“走吧！掌柜的說賒給我們，我們就請他寫上賬，哪一天走這里過，再給他帶來就是了。”

說畢，二人提了一大包藥，揚(yáng)長而去。

走上大街，柴得有道：“他媽的，這小子楞把東西送人，也不找錢，你有什么法？”

婁民才笑道：“我有一個好法子了。咱們找一家館子，先去吃一頓，吃飽了，把票子給他，他找也好，不找也好，東西吃到肚子里去了，他不能拿回去。要錢呢？咱們給他票子好了，看他有什么話說。”

柴得有笑道：“好！你這法子，比我還想的絕。”

于是二人沿路去找小館子。不料這些小館子，比什么還鬼。原來他們從薛大帥到京的那一天起，爐灶都突然壞了。家家都關(guān)上了大門，門口貼著紅條，不是寫著修理爐灶，就是寫了清理賬目，都是暫停營業(yè)。柴得有道：“老婁，這樣子不成啦，咱們拿了這票子，是什么買不著的。前好幾年，我在茶館里聽書，聽了一段《鏡花緣》。說是海外有個君子國，這君子國的人，賣的是直讓價(jià)，買的是直說東西好，要加錢。你瞧！今天我們這一種情形，就有些差不多。他們賣東西的老是不要錢，我們倒非給錢不可。要說給鄉(xiāng)下人聽了，真透著新鮮，天下到哪兒找這種地方去？”

婁民才道：“咱們跑了大半天，你就是買了幾瓶藥，我就是買了一盒兒煙卷，這樣子身上揣著錢有什么用處？咱們不管三七二十一，現(xiàn)在找著大鋪?zhàn)樱腿ベI東西，只要能花錢的就成。”

二人走著路。正走到大柵欄。柴得有道：“有了，咱們到慶和祥去買衣料。他那是個大鋪?zhàn)?，本錢好幾百萬，決不能說不做生意，也不能說找不開錢來。”

婁民才道：“去不得，到那里去買東西的，多是闊人，他要向司令部一報(bào)告，咱們是吃不了，兜著走。”

柴得有道：“只管去，不要緊！咱們是來買東西，又不是來搶東西，他怎樣向司令部報(bào)告呢？那鋪?zhàn)永铮乙策M(jìn)去買過東西。倒不是不招待大兵，你別露怯，咱們一塊兒進(jìn)去，反正他也不敢得罪咱們。”

婁民才道：“只要能進(jìn)去，我就去。”

柴得有道：“我不認(rèn)得那招牌，我倒認(rèn)得那門面，跟我去準(zhǔn)沒有錯。”

走不多路，柴得有果然找到慶和祥的門面，二人挺著胸，一直就向里走，那招待客人的老店伙，早是站起身來，笑著一點(diǎn)頭道：“老總買點(diǎn)衣料？”

婁民才原怕人家不睬，現(xiàn)在看人家殷勤招待，也和小店里差不多，這膽就大了。對于那老店伙，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鼻子哼上一聲。走進(jìn)柜后，上面是走馬通樓，下面也是一個大敞廳，四圍列著布架。婁民才本想上樓，只見那梯子上，一層層地鋪著花毯，兩梯相連之處，都是嵌的玻璃磚。柴得有一想，曾和鎮(zhèn)守使到總統(tǒng)府去過兩次，那梯子就是這樣的。如此看來，這樓上是多么隆重的地方，可是真不能亂跑。因此他也就不敢亂走，他不走，婁民才更不敢走，兩人站在敞廳中間，一看四面八方，都是花花綠綠的東西，不知道要哪樣好，只是發(fā)愣。倒是那店伙看出了他的行動，便問道：“老總，要買一點(diǎn)布料嗎？”

柴得有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店伙于是搬了幾匹柳條布，放在玻璃柜上，笑道：“這布好，做小衣在制服里托著穿，又省錢，又結(jié)實(shí)。老總，你來多少？”

柴得有一看，那幾匹布，竟是樣樣都好，最好是全把他買下了。但是心里總有些膽怯，只一樣剪了幾尺。婁民才看見他已剪了，也搭訕著說：“給我也來一點(diǎn)。”

店伙道：“不挑別的樣子嗎？”

婁民才一想，你肯賣給我，我就很樂意了，還挑揀些什么？便道：“行！這個就好。”

店伙拿起剪子，一下又給他剪了。他們兩人的目的，原是在買東西找現(xiàn)洋，東西買多少倒不在乎。因此各拿出一張十元的軍用票，讓店里找錢。在他們心里想著，少不得這又是一陣子麻煩。不料那店伙毫不猶豫，將兩張軍用票，自拿到柜上去找錢。柴得有應(yīng)該找回六塊錢，婁民才應(yīng)該找回五塊錢，兩個人心里快活得什么似的，以為這一下子又得了布，又得了錢，總算找著財(cái)神爺了。但是那店伙找了錢來，并不是現(xiàn)洋，也是軍用票。給柴得有應(yīng)找的七毛錢，他不找七毛，也找了一元軍用票。柴得有心里明白，他也算是不抵制的抵制。心里一轉(zhuǎn)念，你不給我錢，布總要賣給我，便道：“布很合我的意，我再來一點(diǎn)。”

店伙聽說，臉上就有一點(diǎn)不情愿的樣子，很隨便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輕地道：“還是要同樣的嗎？”

柴得有道：“好！就給我來上一點(diǎn)。”

店伙計(jì)無精打采的，就給他又剪了一些料子。

在這個時(shí)候，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和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也在那里買布，那男孩子見婁柴二人用軍用票買布，早就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發(fā)呆。這時(shí)他又要買，那男孩子微微一笑，卻道：“嘿！他又買上了。”

那姑娘瞪了他一眼，意思叫他不要說。男孩子道：“怕什么，他買得，我還說不得嗎？這真是不講理的年頭兒，拿一張紙買人家的東西，還要人家找錢。”

他們所站的地方，只和柴得有隔兩個玻璃柜，聲音雖低，卻也聽得很清楚。于是柴得有向前一奔，直走到那孩子面前，橫了眼睛問道：“你在這兒說誰？”

那男孩子道：“你別唬人，你以為穿了一身制服，我就怕你嗎？別人怕你，少爺不怕你。”

柴得有從來不曾遇到這樣不怕兵的人，哪里忍耐得住，伸出手，左右開弓，就打了那孩子兩個耳光。那孩子兩腮發(fā)熱，雙淚交流，但是他并不哭出來。向旁邊一閃，指著柴得有道：“小子，你打得好，你別走，我叫你認(rèn)得我是誰。”

那姑娘先見他兩人要打架，卻嚇得退到一邊，扶住一只玻璃柜的犄角，只是發(fā)呆。這時(shí)見兄弟挨了打，也指著店伙計(jì)道：“這一人好野蠻，你給我把他抓住，別讓他走了。”

說時(shí)，那男孩子已經(jīng)飛奔出店門，請救兵去了。要知救兵是誰，下回交代。